是非利害。”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若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对王有龄之死,以及各方面对杭州失守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工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刘不才的性情,最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袴,不能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不大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第一,路上要当心..”“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同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六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教七姑奶奶。“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唯有报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置理”过掌印夫从,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话,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是娶进门的,她必以姐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稳,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不能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来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来好散?”“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胡雪岩一愣,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姐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六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角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之间难为夫”了。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帏深垂,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条。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悄,冻得跳!”他说,“当心冻出病来,”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嗯,累了。”口中的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龄自缢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老太太要来了!”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就乱了。“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暖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愣。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按部就班服恃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消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依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这个辰光,只有吃千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为啥?菜不配胃口?”“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这又是啥道理?”“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流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住在哪里呢?”“还不晓得。”“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工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地。“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道:“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无。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唯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是的!”“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幄,已经有两个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调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春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踉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饶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对!”六姑奶奶高兴他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咙心,一点就透’!”“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是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六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叫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刘不才的看法根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有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亲,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新谈了。“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定上下不和睦?”“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娘娘开口发稻我先替她打抱不平!”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味”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这大右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唯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恼!”“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七姐,你聪明一世,憎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治一经,损一经?”“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问:“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决不会有啥风波。”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么,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愣。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有另一个说法吗?“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大太跟她配搭,先把局面安定下来。“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我懂你的意思,看看大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味敷衍他就是了。”“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性了别人的姓了。”“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间:“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梳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间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鹤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把自己作为是在场执役的“西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他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邪,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莱,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大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六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夫妇闲谈,说说何妨?”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地,“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她说了什么话?”“她劝我回去。”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一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苏州木读,而苏州此刻在太平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向,但不问可知,就无需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往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于是她试探他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住不下。”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那么,你呢?”“我?”阿巧姐毅然决然他说,“另外搬。”“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然而,不论如阿,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何谓‘拿个决断出来,?”“你去问她。”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憧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叫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子,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享!骗死人不偿命。”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亘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实在叫人咽不下。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口,刚要发作、突然警觉,六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问,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爱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六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他说:“你何必听她的?”“那么,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何渭“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靖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问,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丫头娘姨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个人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他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你去好了。”陈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亮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