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袁忠清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不久,由于宁国之战获胜,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名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地。”“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头:“官司吃定了!袒宗积德也没用。”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禁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密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然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吏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倒,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符,缴验“买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传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禀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战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辘轳,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身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城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洁。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引太平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转为投效太平军,任了“钱塘监军”职,而于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太平军备办军需。太平军此时最追切需要的是船,要从外埠赶运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头,打扮得跟太平军一样,每天在江于封船。“这个忘八蛋!”刘不才愤愤他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顶叫人担心的是,这个忘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中不安,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阁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恩的一种欲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不必,不必!六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知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地。”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积,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迁怒到他头上。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在找雪岩,这就麻烦了。”越说越奇,如何太平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习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沽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有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国食,请朝廷降旨查办。”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夫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人亡吗?”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隆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算什么帐?”“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说:“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么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下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理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叫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向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说说何妨。”“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自缢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王有龄的遗嘱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叫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同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德,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紧,‘尽慢不动气’!”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用我,就会信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踉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飞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辛苦你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到得十点多钟,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便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回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叫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他“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头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名义,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失守,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救济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救济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呖,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青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誊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太平军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来出的?”“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蜜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道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一点不错。”“那么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附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陈翰林洗刷。害得他充军到关外。”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理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名。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羡余”,漕粮折实,碎银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倒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和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走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子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叫我不好交代。”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自尽,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无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里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等他试一试眼睛,醒一醒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问:“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丢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讣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个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然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赐祭以外,照例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词,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叫大家晓得。”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时,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至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衙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东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太平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参哪个?”“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么,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谦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愣,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古应春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受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