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73

法。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因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了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他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怎么呢?”“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非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人,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踉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她解释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唉!七姐,你哪晓得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大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中阿!”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恩议之感。“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个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而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七姑奶奶从未见过胡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他说:“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踉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能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大大。”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这话也说得是..”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这话说碍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愿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面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话,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即使不保,王抚台也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我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太平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问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是阿!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太平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二由浏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最后商量定规,保护的洋兵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理。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地。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字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萧家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的人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人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肌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于是萧家骥点上一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来,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千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了有倾诉的机“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踉他们比?”“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第一个就是轮船..”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始停了下来。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太平军集结,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人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困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路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拼杀?所以每天出城攻击,太平军一退,清军亦随即呜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暴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到了十月底,城外清军的营盘,大都为太平军攻破,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至今未破。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太平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太平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太平军真有些敌不住曾得胜营,往往失利。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取胜,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太平军的壁垒,大轰特轰。太平军倒是从这一带退却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太平军仍兵多将广,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探子。探子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危城,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太平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名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徒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不需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已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太平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职,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太平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太平军连攻六天不下。杰纯的长了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策马突出,当者溃散,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太平军逼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在太平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面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利,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 * *围凤山门的太平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因太平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军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枪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仿照赤壁雇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掘,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处置,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焦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并’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般,等到哪一天为止?”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听,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去过杭州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便即答道:“好!你去。”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太平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于辛万苦派出入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泅水上去..”“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原是要见机行事。”“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太平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太平军兜售军火。“好得你会说英语,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引起太平军的注意,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淡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跟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从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这时天色将幕,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叫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我姓王。”“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候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地。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叫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怎么呢?”李得隆问。“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伕,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得!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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