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养熟了就好了。”“整天在身上?”“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上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认。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保不定的。”“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日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象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帐”,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你先不必问。”“还没有回来!”“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跷脚长很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穴,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的姊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纠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妙珍,妙珠。”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是不是叫妙珍?”“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哈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往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那就难说了。”“怎么呢?”“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决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知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跟他算帐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来的消息。”“能不能请来见个面?”“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于是将刘水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在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怎么叫软做?”“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着啊!”杨凤毛拍看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我的办法不妥当!”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宠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分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弟对他很客气,着买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但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决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决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的。”“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私的,在江猢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一出了毛病,决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不必你去,我会安排。”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亲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决不肯背的。”“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只要接应得好,决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斗”,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一点不错。”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官了,我来奔去,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了。”“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我不知何以为报?”“老胡,你说反了..”“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宵夜再谈吧!”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再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