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35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陈世龙一听话锋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澳悔。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问,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是我!你想不到吧?”“真是不曾想到。”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象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为啥?”“不方便!”“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分,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分?我啥身分?”“你啥身分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丑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了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她咬牙切齿的,“我偏偏不走!”“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纽,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了这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的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纽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尤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帐:“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我想不起,你说好了。”“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跟你散伙好了。”“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陈世龙大惊:“什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翘’掉了,连个节都过不过!”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停一下说,“我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家当,归他独得,哪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了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就是这话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自然罗!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已,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通通现成,不象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决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厄姑了!”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猜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象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张家的阿珠。”“哪个张家的阿珠?”“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言之凿凿,不象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就是罗!”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象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地,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你也不要难过,象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阿七象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致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闲话可就多了!“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后径自回家。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那你来做啥?”“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哪里来的锅灶?”“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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