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26

第二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庄的“丝客人”,彼此台作。“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以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小爷叔!”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动身到上海?”“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最快也得明天。”“就是明天。一言为定。”谈完正事谈闲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问他何时纳宠,预备送礼。“你弄错了!”胡雪岩答了这一句,又觉得话没有说对,“也不是你弄错。实在是哪个也不晓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你看阿珠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人是好的,脾气好象很刚。说句实话,这种小姐要嫁给肯闯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帮手,嫁了给你,”尤五忽然问道:“嫂夫人的脾气怎么样?”“内人的脾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小爷叔,你这话奇怪了!”尤五诧异地,“听你的口气,不预备把她讨回去。可是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说你已经答应她在湖州另立门户。这不是两面的话对不上榫头吗?”“是的。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呢?我说出来,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于是他把准备移花接木,有劝阿珠嫁陈世龙的打算,细细说了给尤五听。“原来如此!”尤五笑道,“小爷叔,你不但银钱上算盘精明,做人的算盘也精明。不错!陈世龙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赞成你的主意。”“那好!我一起想找个人谈谈,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你赞成,那就准定这么做了。”尤五一时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这件事虽好,做起来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抛掉,难得很。要不要我来帮忙?”这是好意,胡雪岩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要的。”他问,“就不知道怎么想法?”“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要不要内人来做个媒呢?”“这再好都没有。不过..”胡雪岩说,“这件事急不得。”尤五一听懂了,这是变相的辞谢,所以点点头说:“好的!那么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随时效劳。”“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想想不错,胡雪岩服帖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拱拱手说,“完全拜托,这件事我就要丢开了。”丢开了这件事,他才能专心一意去做他的丝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办成不可,不然会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关系。于是当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话刚说完,看见阿珠从窗外经过,便喊住她说:“张小姐,我有句话告诉你。”阿珠自以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样的称呼,叫一声“五哥!”接着便走了进来,挨着“五嫂”一起坐下。在她面前,尤五却不叫胡雪岩为“小爷叔”,他说:“雪岩托我告诉你一声,他今天不来看你了,因为晚上还有一件事要料理。”阿珠自然失望,不过心里在想:他事情多,应该原谅他。所以点点头,“我晓得了。”“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惶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漫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凤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订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站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咦!这话有啥问不得?”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后,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地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了:“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义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保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佯,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她已经算是措词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得住,真正是做对了!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作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分要顾到。”“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听这句话就象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逢,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统不成功。”“怎么呢?”“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做给哪个?”“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你笑啥?”“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往的笑声。“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晓得,晓得!你放心。”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她说,“你的譬方,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父母的活,不能不听。”“唷!唷!你例真是孝顺女儿!”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吉的人,都没有。”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狗血喷头。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阿珠不作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你们吃吧,”他说,“我不饿!”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那么先弄点药来吃。”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曲”,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侍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那现在。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原来是叫我。有话说?”“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话?”“什么话?听哪个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自然是说到我的!”“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偾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注,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伯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象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因此,他默不作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好了。走吧!”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作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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