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集[1]-19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你服不服?”她问。“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我当然有我的办法。”“说说看!”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她要教你什么拳?”“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限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你自己说呢?”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地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这就象十分春色尽落人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茶凉了。”“就是凉的好。”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钮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还有一正:睡得正!”“当然罗。”阿珠很骄傲他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他装得很象,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羊”。“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象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就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一句一句想过去,心里觉得很舒坦,同时也领悟出一个决窍,反正胡雪岩喜欢“装羊”,自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也跟他装就是了。“好了,我晓得你的脾气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我的脾气你也晓得,好说话就好说话,不好说话,看我的手段,你当心点好了。胡雪岩笑笑不答。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九一到湖州,胡雪岩就为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虽只是小别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心里各有好些话,却还没有工夫深谈,为了礼貌,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胡雪岩先要去拜两位“师大老爷”。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办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龄陪着他,先去拜访秦寿门,欢然道故之余,向胡雪岩深深致谢。端午节前,他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包括两石白米,一担时新蔬果,还有十吊钱,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同了。“我发湿气戒酒。”秦寿门说,“今天要开戒了,陪雪岩兄痛饮一番。”“好极了!”王有龄接口问道,“老夫子,你看我们在哪里替雪岩接风?”以常理来说,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问到这话,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想了想笑道:“东翁莫说出口,我们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条路。”于是秦寿门取管笔,撤张纸,背转身去,悄悄写好,王有龄如法炮制,把纸条伸开来一看,一个写着“则行”,一个写着“木易”,两人哈哈大笑。“木易”是杨,“用之则行”这句成语,胡雪岩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有何可笑。“我来告诉你。”王有龄说,“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几天,已经纳了宠了。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贤惠能干,我们今天就扰他去。”口说“扰他”,其实不是王有龄作东,他叫个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备一桌翅席,抬一坛好酒,送到杨用之那里。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此刻正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有些结纳示惠的机会,不肯放过,找个空隙,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杨老夫子纳宠,该送礼吧?”“我送过了。”王有龄说,“你可以免啦!”“礼不可废。”胡雪岩说,“而且礼不可轻。”王有龄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点点头说:“也好。你打算送什么?”“总以实惠为主,我想送一副金镯子,趁早去办了来。”“不必这么费事,我那里现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过,”王有龄放低了声音,指指里面:“可不能让他知道!”这是指秦寿门,胡雪岩报以领会的眼色。于是王、胡二人托词换衣服,暂且告别,与秦寿门约好,准六点钟在杨用之那里会面。而胡雪岩五点钟就由李成引领着,到了杨用之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用之那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神情,看来着实令人羡慕。“啊,老兄!”杨用之拉着他的手,亲热非凡,“不敢说是‘一日思君十二时’,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你,倒是一点不假。如何,宝号开张,营业鼎盛?”“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气色好极了!想来宾主都很对劲?”“那还用说。我与雪公,真正是如鱼得水。”“对,对!”如鱼得水。”胡雪岩笑道:“听说老夫子另外还有鱼水之欢?”杨用之哈哈大笑,向里喊道:“锦云,锦云,你出来!”不用说,锦云就是他的新宠。门帘启处,走出来一个面团团如无锡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腼腆的向客人笑了笑。“锦云,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爷,见一见!”“啊,胡老爷!”锦云把双眼睁得滚圆,将胡雪岩从上青到下,然后捡衽为礼。“不敢当!”胡雪岩朝上作了个揖,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给杨用之,“一点点薄礼,为如夫人添妆!”“不,不!没有这个规矩。”杨用之极力推辞。“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说,这是送如嫂夫人的,与老夫子无关。”这一说,杨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里,才发觉是一副镯子,却不知是金是银,只好再叫锦云道谢。“礼太菲薄,老夫子暂且不必打开,也不必说起,免得叫人笑话。”这一说杨用之也有数了,把那个红纸包拿在手里,显得为难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深深一揖,把红纸包塞入衣袋。这番揖让折冲刚刚完毕,王有龄和秦寿门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锦云作话题的调侃戏谑。然后开席,胡雪岩首先声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龄首座,而王有龄又要逊两位幕友居上席,谦让了半天,还是王有龄居首,胡雪岩其次,杨用之坐了主位,同时也叫锦云入席。宾主的交情都够了,不妨脱略形迹,锦云的脾气极好,说话总是带着一团甜笑,而且温柔殷勤,所以这一席酒,吃得秦寿门醺醺大醉。王有龄心想,这是个机会,由阜康代理府库的事,他已经跟杨用之提过,此时正好让他们去深谈,因此他起身告辞。“你们谈谈吧!”他说,“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只伯雪岩兄也困了。”杨用之的话,出人意外,竟无留客之意,好得下面还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展雪岩兄来吃点心,湖州的点心,着实讲究,来试试小妾的手段。”“好好!一定来叨扰。”“东翁有兴也请过来。”杨用之又说。“谢谢!”王有龄当然不肯来,而且也正好有事:“东乡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乡验尸,不来了。”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邀赴约,锦云的手段真个不坏,有样“千张包子”煮线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张家的船上亦未曾吃过,连尽两器,赞不绝口。吃完了泡上茶来,开始谈判。“东翁关照过了,湖州府库跟乌程县库,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话!”杨用之问道:“者兄在湖州可有联号,或者是将来要设分号?”“分号是一定要设的。目前托恒利代收。”“恒利信用还不错。”杨用之站起身来说,“请到我书房里来!”名为书房,闻不出一丝书卷气,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除去笔砚,便是算盘、帐簿,旁边一具极厚实的木柜,他打开来取出一只拜盒,从拜盒取出一张纸递给胡雪岩。“我都替老兄预备好了,填上恒利的名字,敲一个保,做个样子,就叫恒利来收款。”胡雪岩接过那张纸看,是一张承揽代理公库的“禀帖”,此事他还是初次经手,不由得问了句:“这样子递了进来,就算数了?”“是啊!衙门里给你个批,就算数了。”“那么,”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费,所以很恳切他说:“老夫子,该当多少费用,交到哪里,请吩咐了,我好照办。”“说句老实活,别人来,花上千银子,未见得能如此顺利。老兄的事,没有话好说。不过,我为老兄设想,以后要诸事方便,书办那里不可不点缀点缀。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你邀他出去吃个茶,说两句客气话,封一个数给他好了。”说着,伸了一个指头。这一个指头当然不是代表一千两,那么是十两呢,还是一百两呢?想一想是宁可问清楚为妙。“好的。我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了。”他这样旁敲侧击他说,如果是十两,杨用之当然会纠正他。“不必,不必!一百两够了,通通在里头,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钱。”于是杨用之派人去找了户房一个书办来,五十多岁,衣着相当够气派。书办的官称为“书吏”,大小衙门基层的公务,只有书办才熟悉,这一点就是他们的“本钱”,其中的真实情况,以及关键、决窍,为不传之秘,所以书办虽无“世袭”的明文,但无形中父子相传,有世袭的惯例。府、县衙门“三班六房”,六房皆有书办,而以“刑房”的书办最神气,“户房”的书办最阔气。户房书办简你“户书”,他之所以阔气,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等则如何?只有“户书”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祖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有了这本册子,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户书本人也可以大发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帐,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是不必管也无法管的。因此,钱谷老夫子必得跟户书打交道。厉害的户书可以控制钱谷老夫子,同样地,厉害的钱谷老夫子,也可以把户书治得服服帖帖。一般而论,总是和睦相处,情如家人,杨用之跟这个名叫郁四的户书就是这样。“老四!”杨用之用这个昵称关照:“这位是王大老爷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爷!”书办的身分本低,郁四见这位胡老爷的来头不小,要行大礼,但胡雪岩的动作快,刚看他弯膝,便抢上去扶住他说:“郁四哥!幸会,幸会!”“胡老爷,这个称呼万万不敢当,你叫我郁四好了。”杨用之也觉得他不必如此谦虚,便说:“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着又对郁四说:“老四,你请胡老爷去吃碗茶!他有点小事托你。”“好的,好的!我请胡老爷吃茶。”于是他带胡雪岩上街,就在县前有家茶馆,招牌名叫“碧浪春”,规模极大,三开间的门面,前面散座,后面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郁四不把他带到雅座,却在当檐正中一张竖摆的长桌子上首一坐。胡雪岩一看便懂了。这张茶桌,名为“马头桌子”,只有当地漕帮中的老大,才有资格朝外坐。胡雪岩虽是“空子”,却懂这个规矩,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这样一位贵客。不过,胡雪岩心里感他的情,却不宜说破,“开口洋盘闭口相”,说破了反难应付,只是神色间摆出来,以有郁四这样的朋友为荣。果然,郁四的威风不小,一坐定,便陆续有人走来,含笑致候,有的叫“四哥”,有的叫“四叔”,极少几个人叫“老四”,那当然不是“同参”,就是交情够得上的平辈。不管叫郁四什么,对胡雪岩都非常尊敬,郁四一一为来人引见,其中有几个人便介绍给胡雪岩,他心里有数,这都是够分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有许多送来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这样子极本无法谈正事,同时郁四觉得力大家介绍这个朋友,到这地步也就够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过来问道:“后面有地方没有?要清静一点的。”“我去看了来回报你老人家。”不多片刻,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引进去一看,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显然的,茶博士是说了好话,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却极深刻,郁四的“有办法”。就在这件小事上,表现得清清楚楚。“胡老爷,你有话请说。”“郁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自己人这样叫法,显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没有这个规矩。”郁四又说,“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你说,有什么事要吩咐?”“是这样..”胡雪岩说明了来意。“那么,你有没有保呢?”“我找恒利去找。”“那不必了。”郁四说道,“你把禀帖给我,其余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这样痛快,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说:“承情不尽。”他接着又说:“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叫我备一个红包,意思意思。现在我不敢拿出来了,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半吊子。”郁四深深点头,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来的敬重,是因为他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现在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于是他在斟茶时,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这是在询问,胡雪岩是不是“门槛里的”?如果木然不觉,便是“空子”,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名为“茶碗阵”。“茶碗阵”胡雪岩也会摆,只是既为“空子”,便无须乎此。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再假装不懂,事后发觉便有“装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溜帮的规矩,原有“准充不准赖”这一条,这个“赖”字,在此时来说,不是身在门槛中不肯承认,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虽为空子,而其实等于一条线上的弟兄,这一点关系,要交代清楚。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郁四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想来你一定认识。”“喔,哪一位?”“松江的尤五哥。”“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脸有惊异之色,“你们怎么称呼?”我跟尤五哥就象跟你郁四哥一样,一见如故。”这表明他是空子,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尤五哥客气,叫我‘爷叔’,实在不敢当。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其实跟弟兄一样。”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难得“空子”中有这样“落门落槛”的朋友,真是难得!”“照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过,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我实在高攀了。”“哪有这话?”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说句实话,我跟做官的,不大轧得拢淘。”江湖中人,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看胡雪岩这样表示,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改口称为:“胡老板,这趟到湖州来,专为办这桩公事?”他指着那张禀帖问。“这是一桩。”胡雪岩想了一下,决计跟他说实话:“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我自己也相买点丝。”他一说,郁四便已会意,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就地运用,不失为好算盘,“不过,”郁四问道:“丝的行情,你晓不晓得?”“正要向郁四哥讨教。”“丝价大跌,买进倒正是时候,不过,要当心脱不得手。”“喔!”胡雪岩说,“隔行如隔山,郁四哥这两句话,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这容易明白..”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继,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窃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他说,“我实在佩服。”“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哪里?是我靠你帮忙。”“自己人邯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工手来做一票。”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便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无敌。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得新考虑了。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衷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捻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咱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主:“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的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为什么?”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靠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时,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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