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我这一辈子一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可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白话,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思!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齐整,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笔帖式".自然我不敢高攀,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准保能写到好处的.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我本该去当差.当差虽不见得一定能增光耀祖,但是至少也比作别的事更体面些.况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总有个升腾.我看见不止一位了,官职很大,可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么不能呢?可是,当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教我去学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学手艺,一辈子逃不出手艺人去,即使能大发财源,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可是我并没和家里闹别扭,就去学徒了;十五岁的人,自然没有多少主意.况且家里老人还说,学满了艺,能挣上钱,就给我说亲事.在当时,我想象着结婚必是件有趣的事.那么,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后大人似的去耍手艺挣钱,家里再有个小媳妇,大概也很下得去了.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那时候,死一个人不象现在这么省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的死好几回,不干脆的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那时候死人,丧家要拚命的花钱,一点不惜力气与金钱的讲排场.就拿与冥衣铺有关系的事来说吧,就得花上老些个钱.人一断气,马上就得去糊"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也许有好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接三",必定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灵人,引魂幡,灵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鸡罩.赶到"一七"念经,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季衣服,四季花草,古玩陈设,各样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之外,还有许多烧活,至不济也得弄一对"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脱离关系,一年之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我们便有了吃喝.裱糊匠并不专伺候死人,我们也伺候神仙.早年间的神仙不象如今晚儿的这样寒碜,就拿关老爷说吧,早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人们必给他糊黄幡宝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什么的.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惦记着关公了!遇上闹"天花",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轿子,红马黄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各样执事.如今,医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来了.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还愿"的事,都要糊点什么东西,可是也都随着破除迷信没人再提了.年头真是变了啊!除了伺候神与鬼外,我们这行自然也为活人作些事.这叫作"白活",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早年间没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妇,或别项喜事,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连春秋两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顶,而那些有钱的呢,房子改为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再糊上纸或纱.什么都是洋式好,耍手艺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自己也不是不努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照样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们知道改良.可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头一旦大改良起来,我们的小改良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什么法儿呢!二上面交代过了:我若是始终仗着那份儿手艺吃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了.不过,这点本事虽不能永远有用,可是三年的学艺并非没有很大的好处,这点好处教我一辈子享用不尽.我可以撂下家伙,干别的营生去;这点好处可是老跟着我.就是我死后,有人谈到我的为人如何,他们也必须要记得我少年曾学过三年徒.学徒的意思是一半学手艺,一半学规矩.在初到铺子去的时候,不论是谁也得害怕,铺中的规矩就是委屈.当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听一切的指挥与使遣,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饥寒劳苦都得高高兴兴的受着,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象我学艺的所在,铺子也就是掌柜的家;受了师傅的,还得受师母的,夹板儿气!能挺过这么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硬了;我简直的可以这么说,一个学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被板子打出来的;象打铁一样,要打什么东西便成什么东西.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我真想去寻死,那种气简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种规矩与调教实在值金子.受过这种排练,天下便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事啦.随便提一样吧,比方说教我去当兵,好哇,我可以作个满好的兵.军队的操演有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何休息时间的.我抓着工夫去出恭,一边蹲着一边就能打个盹儿,因为遇上赶夜活的时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的觉.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顿饭,刚端起饭碗,不是师傅喊,就是师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顾主儿来定活,我得恭而敬之的招待,并且细心听着师傅怎样论活讨价钱.不把饭整吞下去怎办呢?这种排练教我遇到什么苦处都能硬挺,外带着还是挺和气.读书的人,据我这粗人看,永远不会懂得这个.现在的洋学堂里开运动会,学生跑上两个圈就仿佛有了汗马功劳一般,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腿上拍火酒,还闹脾气,还坐汽车!这样的公子哥儿哪懂得什么叫作规矩,哪叫排练呢?话往回来说,我所受的苦处给我打下了作事任劳任怨的底子,我永远不肯闲着,作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受苦,而大兵们不能象我这么和气.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我学成出师以后,我和别的耍手艺的一样,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的人,第一我先买了根烟袋,只要一闲着便捻上一袋吧唧着,仿佛很有身分,慢慢的,我又学了喝酒,时常弄两盅猫尿咂着嘴儿抿几口.嗜好就怕开了头,会了一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反正都是个玩艺吧咧.这可也就出了毛病.我爱烟爱酒,原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大家伙儿都差不多是这样.可是,我一来二去的学会了吃大烟.那个年月,鸦片烟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着玩,后来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觉出手紧来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么上劲了.我并没等谁劝告我,不但戒了大烟,而且把旱烟袋也撅了,从此烟酒不动!我入了"理门".入理门,烟酒都不准动;一旦破戒,必走背运.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门;背运在那儿等着我,我怎肯再犯戒呢?这点心胸与硬气,如今想起来,还是由学徒得来的.多大的苦处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烟戒酒,看着别人吸,别人饮,多么难过呢!心里真象有一千条小虫爬挠那么痒痒触触的难过.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运.其实背运不背运的,都是日后的事,眼前的罪过可是不好受呀!硬挺,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运还在其次.我居然挺过来了,因为我学过徒,受过排练呀!提到我的手艺来,我也觉得学徒三年的光阴并没白费了.凡是一门手艺,都得随时改良,方法是死的,运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对缝,作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什么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看见什么就能糊什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的姑娘,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妆,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来,这是我们的本事.我们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窟窿的人绝不会成个好裱糊匠.这样,我们作活,一边工作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怎么把各色的纸调动的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自己说,我有点小聪明.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半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调皮不听话.我的聪明也许一点也显露不出来,假若我是去学打铁,或是拉大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点变动没有.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学会了以后,我便开始自出花样,怎么灵巧逼真我怎么作.有时候我白费了许多工夫与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到的东西,可是这更教我加紧的去揣摸,去调动,非把它作成下可.这个,真是个好习惯.有聪明,而且知道用聪明,我必须感谢这三年的学徒,在这三年养成了我会用自己的聪明的习惯.诚然,我一辈子没作过大事,但是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树,修理钟表,看皮货的真假,合婚择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试验;我有勤苦耐劳与多看多学的习惯;这个习惯是在冥衣铺学徒三年养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本死啃,象那些秀才与学堂毕业的人们那样,我也许一辈子就糊糊涂涂的下去,而什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手艺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可是它让我活的很有趣;穷,但是有趣,有点人味儿.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为我有钱与身分,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自从出了师,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馆里等着同行的来约请帮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轻,利落,懂得场面.有人来约,我便去作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给办,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作媒了.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为什么呢?前面我已说过:我们这行有两种活,烧活和白活.作烧活是有趣而干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顶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作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上会能有那么多尘土,而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什么土都干,细,钻鼻子,撕完三间屋子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候,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尘土与纸面子就能教人得痨病——现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欢这种活儿.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来约就不能拒绝,有什么活得干什么活.应下这种活儿,我差不多老在下边裁纸递纸抹浆糊,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而且可以低着头干活儿,少吃点土.就是这样,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象烟筒.作完这么几天活,我愿意作点别的,变换变换.那么,有亲友托我办点什么,我是很乐意帮忙的.再说呢,作烧活吧,作白活吧,这种工作老与人们的喜事或丧事有关系.熟人们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儿托我去讲别项的事,如婚丧事的搭棚,讲执事,雇厨子,定车马等等.我在这些事儿中渐渐找出乐趣,晓得如何能捏住巧处,给亲友们既办得漂亮,又省些钱,不能窝窝囊囊的被人捉了"大头".我在办这些事儿的时候,得到许多经验,明白了许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了个很精明的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三由前面所说过的去推测,谁也能看出来,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手艺挣饭吃.象逛庙会忽然遇上雨似的,年头一变,大家就得往四散里跑.在我这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心里越盼着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这次的变动,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这简直不是变动,而是一阵狂风,把人糊糊涂涂的刮得不知上哪里去了.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当与事情,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永远不再见面,仿佛掉在了大海里头似的.裱糊这一行虽然到如今还阴死巴活的始终没完全断了气,可是大概也不会再有抬头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这个来.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开个小铺,收两个徒弟,安安顿顿的混两顿饭吃.幸而我没那么办.一年得不到一笔大活,只仗着糊一辆车或两间屋子的顶棚什么的,怎能吃饭呢?睁开眼看看,这十几年了,可有过一笔体面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对了.不过,这还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可是,个人独有的事往往来得更厉害,它能马上教人疯了.去投河觅井都不算新奇,不用说把自己的行业放下,而去干些别的了.个人的事虽然很小,可是一加在个人身上便受不住;一个米粒很小,教蚂蚁去搬运便很费力气.个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着是仗了一口气,多*褂械闶露颜饪*气憋住,人就要抽风.人是多么小的玩艺儿呢!我的精明与和气给我带来背运.乍一听这句话仿佛是不合情理,可是千真万确,一点儿不假,假若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许不大相信天下会有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当时,我差不多真成了个疯子.隔了这么二三十年,现在想起那回事儿来,我满可以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一个故事来似的.现在我明白了个人的好处不必一定就有利于自己.一个人好,大家都好,这点好处才有用,正是如鱼得水.一个人好,而大家并不都好,个人的好处也许就是让他倒霉的祸根.精明和气有什么用呢!现在,我悟过这点理儿来,想起那件事不过点点头,笑一笑罢了.在当时,我可真有点咽不下去那口气.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啊.哪个年轻的人不爱漂亮呢?在我年轻的时候,给人家行人情或办点事,我的打扮与气派谁也不敢说我是个手艺人.在早年间,皮货很贵,而且不准乱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马票或奖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是二十岁还没刮过脸的小伙子.早年间可不行,年纪身分决定个人的服装打扮.那年月,在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条灰鼠领子就仿佛是很漂亮阔气.我老安着这么条领子,马褂与坎肩都是青大缎的——那时候的缎子也不怎么那样结实,一件冯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来年.在给人家糊棚顶的时候,我是个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变成个漂亮小伙子.我不喜欢那个土鬼,所以更爱这个漂亮的青年.我的辫子又黑又长,脑门剃得锃光青亮,穿上带灰鼠领子的缎子坎肩,我的确象个"人儿"!一个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个丑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无意的向老人们透了个口话:不娶倒没什么,要娶就得来个够样儿的.那时候,自然还不时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两造对相对看的办法.要结婚的话,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马马虎虎就凭媒人的花言巧语.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岁.把她放在哪里,她也得算个俏式利落的小媳妇;在定婚以前,我亲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说,我说她俏式利落,因为这四个字就是我择妻的标准;她要是不够这四个字的格儿,当初我决不会点头.在这四个字里很可以见出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来.那时候,我年轻,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个笨牛似的老婆.这个婚姻不能说不是天配良缘.我俩都年轻,都利落,都个子不高;在亲友面前,我们象一对轻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转动,招得那年岁大些的人们眼中要笑出一朵花来.我俩竞争着去在大家面前显出个人的机警与口才,到处争强好胜,只为教人夸奖一声我们是一对最有出息的小夫妇.别人的夸奖增高了我俩彼此间的敬爱,颇有点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的劲儿.我很快乐,说实话:我的老人没挣下什么财产,可是有一所儿房.我住着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树木,檐前挂着一对黄鸟.我呢,有手艺,有人缘,有个可心的年轻女人.不快乐不是自找别扭吗?对于我的妻,我简直找不出什么毛病来.不错,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太野;可是哪个利落的小媳妇不爽快呢?她爱说话,因为她会说;她不大躲避男人,因为这正是作媳妇所应享的利益,特别是刚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妇,她自然愿意把作姑娘时的腼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为"媳妇".这点实在不能算作毛病.况且,她见了长辈又是那么亲热体贴,殷勤的伺候,那么她对年轻一点的人随便一些也正是理之当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对于年老的正象对于年少的,都愿表示出亲热周到来.我没因为她爽快而责备她过.她有了孕,作了母亲,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简直的不忍再用那个"野"字!世界上还有比怀孕的少妇更可怜,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看她坐在门坎上,露着点胸,给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爱她,而想不起责备她太不规矩.到了二十四岁,我已有一儿一女.对于生儿养女,作丈夫的有什么功劳呢!赶上高兴,男子把娃娃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我不是个糊涂人,不必等谁告诉我才能明白这个.真的,生小孩,养育小孩,男人有时候想去帮忙也归无用;不过,一个懂得点人事的人,自然该使作妻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妇或一个年轻的母亲,据我看,才真是混蛋呢!对于我的妻,自从有了小孩之后,我更放任了些;我认为这是当然的合理的.再一说呢,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一切猜忌,不放心,都应该减少,或者完全消灭;小孩子会把母亲拴得结结实实的.所以,即使我觉得她有点野——真不愿用这个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她是个母亲呀.四直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当时教我差点儿疯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我再说一遍,到如今我还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个固执的人,因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样找出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但是,对于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出应当受这种耻辱与惩罚的地方来.所以,我只能说我的聪明与和气给我带来祸患,因为我实在找不出别的道理来.我有位师哥,这位师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们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就还这么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实姓来,虽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于他的脸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别,所以才有这个外号.他的脸真象个早年间人们揉的铁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润;黑,可是油光水滑的可爱.当他喝下两盅酒,或发热的时候,脸上红起来,就好象落太阳时的一些黑云,黑里透出一些红光.至于他的五官,简直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见得怎么魁梧,高大而懈懈松松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讨厌他,总而言之,都仗着那一张发亮的黑脸.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师哥,又那么傻太黑粗的,即使我不喜爱他,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怀疑他.我的那点聪明不是给我预备着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别人.我以为我的朋友都不至于偷偷的对我掏坏招数.一旦我认定谁是个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当个朋友看待.对于我这个师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为无论怎样,他到底是我的师哥呀.同是一门儿学出来的手艺,又同在一个街口上混饭吃,有活没活,一天至少也得见几面;对这么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当作个好朋友呢?有活,我们一同去作活;没活,他总是到我家来吃饭喝茶,有时候也摸几把索儿胡玩——那时候"麻将"还不十分时兴.我和蔼,他也不客气;遇到什么就吃什么,遇到什么就喝什么,我一向不特别为他预备什么,他也永远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看他端着大碗,跟着我们吃热汤儿面什么的,真是个痛快的事.他吃得四脖子汗流,嘴里西啦胡噜的响,脸上越来越红,慢慢的成了个半红的大煤球似的;谁能说这样的人能存着什么坏心眼儿呢!一来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来天下并不很太平.可是,我并没有怎么往心里搁这回事.假若我是个糊涂人,只有一个心眼,大概对这种事不会不听见风就是雨,马上闹个天昏地暗,也许立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许是望风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决不肯这么糊涂瞎闹,我得平心静气的想一想.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即使我有许多毛病,反正至少我比师哥漂亮,聪明,更象个人儿.再看师哥吧,他的长象,行为,财力,都不能教他为非作歹,他不是那种一见面就教女人动心的人.最后,我详详细细的为我的年轻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经四五年,我俩在一处不算不快乐.即使她的快乐是假装的,而愿意去跟个她真喜爱的人——这在早年间几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绝不会是这个人吧?他跟我都是手艺人,他的身分一点不比我高.同样,他不比我阔,不比我漂亮,不比我年轻;那么,她贪图的是什么呢?想不出.就满打说她是受了他的引诱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么引诱她呢,是那张黑脸,那点本事,那身衣裳,腰里那几吊钱?笑话!哼,我要是有意的话吗,我倒满可以去引诱引诱女人;虽然钱不多,至少我有个样子.黑子有什么呢?再说,就是说她一时迷了心窍,分别不出好歹来,难道她就肯舍得那两个小孩吗?我不能信大家的话,不能立时疏远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盘问她.我全想过了,一点缝子没有,我只能慢慢的等着大家明白过来他们是多虑.即使他们不是凭空造谣,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无缘无故的把自己,把朋友,把妻子,都卷在黑土里边.有点聪明的人作事不能鲁莽.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见了.直到如今,我没再见过他俩.为什么她肯这么办呢?我非见着她,由她自己吐出实话,我不会明白.我自己的思想永远不够对付这件事的.我真盼望能再见她一面,专为明白明白这件事.到如今我还是在个葫芦里.当时我怎样难过,用不着我自己细说.谁也能想到,一个年轻漂亮的人,守着两个没了妈的小孩,在家里是怎样的难过;一个聪明规矩的人,最亲爱的妻子跟师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么难堪.同情我的人,有话说不出,不认识我的人,听到这件事,总不会责备我的师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在咱们这讲孝悌忠信的社会里,人们很喜欢有个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头的准头.我的口闭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们俩的影儿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见着他们,见着就是一刀,别的无须乎再说了.在当时,我只想拚上这条命,才觉得有点人味儿.现在,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可以细细的想这件事在我这一辈子里的作用了.我的嘴并没闲着,到处我打听黑子的消息.没用,他俩真象石沉大海一般,打听不着确实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气消散了一些;说也奇怪,怒气一消,我反倒可怜我的妻子.黑子不过是个手艺人,而这种手艺只能在京津一带大城里找到饭吃,乡间是不需要讲究的烧活的.那么,假若他俩是逃到远处去,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难道他就不会把她卖掉吗?这个恐惧时常在我心中绕来绕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来,告诉我她怎样上了当,受了苦处;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会不收下她的,一个心爱的女人,永远是心爱的,不管她作了什么错事.她没有回来,没有消息,我恨她一会儿,又可怜她一会儿,胡思乱想,我有时候整夜的不能睡.过了一年多,我的这种乱想又轻淡了许多.是的,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忘了她,可是我不再为她思索什么了.我承认了这是一段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必为它多费心思了.我到底怎样了呢?这倒是我所要说的,因为这件我永远猜不透的事在我这一辈子里实在是件极大的事.这件事好象是在梦中丢失了我最亲爱的人,一睁眼,她真的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个梦没法儿明白,可是它的真确劲儿是谁也受不了的.作过这么个梦的人,就是没有成疯子,也得大大的改变;他是丢失了半个命呀!五最初,我连屋门也不肯出,我怕见那个又明又暖的太阳.顶难堪的是头一次上街:抬着头大大方方的走吧,准有人说我天生来的不知羞耻.低着头走,便是自己招认了脊背发软.怎么着也不对.我可是问心无愧,没作过一点对不起人的事.我破了戒,又吸烟喝酒了.什么背运不背运的,有什么再比丢了老婆更倒霉的呢?我不求人家可怜我,也犯不上成心对谁耍刺儿,我独自吸烟喝酒,把委屈放在心里好了.再没有比不测的祸患更能扫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对什么神仙都不敢得罪;现在,我什么也不信,连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来,是盼望得点意外的好处;赶到遇上意外的难处,你就什么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了.我把财神和灶王的龛——我亲手糊的——都烧了.亲友中很有些人说我成了二毛子的.什么二毛子三毛子的,我再不给谁磕头.人若是不可靠,神仙就更没准儿了.我并没变成忧郁的人.这种事本来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没往死牛犄角里钻.我原是个活泼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别丢了我的活泼劲儿.不错,意外的大祸往往能忽然把一个人的习惯与脾气改变了;可是我决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泼.我吸烟,喝酒,不再信神佛,不过都是些使我活泼的方法.不管我是真乐还是假乐,我乐!在我学艺的时候,我就会这一招,经过这次的变动,我更必须这样了.现在,我已快饿死了,我还是笑着,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笑,反正我笑,多*顾懒硕**刮也⑸献臁*从那件事发生了以后,直到如今,我始终还是个有用的人,热心的人,可是我心中有了个空儿.这个空儿是那件不幸的事给我留下的,象墙上中了枪弹,老有个小窟窿似的.我有用,我热心,我爱给人家帮忙,但是不幸而事情没办到好处,或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着急,也不动气,因为我心中有个空儿.这个空儿会教我在极热心的时候冷静,极欢喜的时候有点悲哀,我的笑常常和泪碰在一处,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这些,都是我心里头的变动,我自己要是不说——自然连我自己也说不大完全——大概别人无从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变动,这是人人能看到的.我改了行,不再当裱糊匠,我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认识我的,也必认识黑子;他们只须多看我几眼,我就没法再咽下饭去.在那报纸还不大时行的年月,人们的眼睛是比新闻还要厉害的.现在,离婚都可以上衙门去明说明讲,早年间男女的事儿可不能这么随便.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连我的师傅师母都懒得去看,我仿佛是要由这个世界一脚跳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样,我觉得我才能独自把那桩事关在心里头.年头的改变教裱糊匠们的活路越来越狭,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也不会改行改得这么快,这么干脆.放弃了手艺,没什么可惜;可是这么放弃了手艺,我也不会感谢"那"回事儿!不管怎说吧,我改了行,这是个显然的变动.决定扔下手艺可不就是我准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得去乱碰,象一支空船浮在水面上,浪头是它的指南针.在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认识字,还能抄抄写写,很够当个小差事的.再说呢,当差是个体面的事,我这丢了老婆的人若能当上差,不用说那必能把我的名誉恢复了一些.现在想起来,这个想法真有点可笑;在当时我可是诚心的相信这是最高明的办法."八"字还没有一撇儿,我觉得很高兴,仿佛我已经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复了名誉.我的头又抬得很高了.哼!手艺是三年可以学成的;差事,也许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一个钉子跟着一个钉子,都预备着给我碰呢!我说我识字,哼!敢情有好些个能整本背书的人还挨饿呢.我说我会写字,敢情会写字的绝不算出奇呢.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可是,我又亲眼看见,那作着很大的官儿的,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着,连自己的姓都不大认得.那么,是不是我的学问又太大了,而超过了作官所需要的呢?我这个聪明人也没法儿不显着糊涂了.慢慢的,我明白过来.原来差事不是给本事预备着的,想做官第一得有人.这简直没了我的事,不管我有多么大的本事.我自己是个手艺人,所认识的也是手艺人;我爸爸呢,又是个白丁,虽然是很有本事与品行的白丁.我上哪里去找差事当呢?事情要是逼着一个人走上哪条道儿,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车一样,轨道已摆好,照着走就是了,一出花样准得翻车!我也是如此.决定扔下了手艺,而得不到个差事,我又不能老这么闲着.好啦,我的面前已摆好了铁轨,只准上前,不许退后.我当了巡警.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拉车不用什么本钱,肯出汗就能吃窝窝头.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别的先不提,挑巡警用不着多大的人情,而且一挑上先有身制服穿着,六块钱拿着;好歹是个差事.除了这条道,我简直无路可走.我既没混到必须拉车去的地步,又没有作高官的舅舅或姐丈,巡警正好不高不低,只要我肯,就能穿上一身铜钮子的制服.当兵比当巡警有起色,即使熬不上军官,至少能有抢劫些东西的机会.可是,我不能去当兵,我家中还有俩没娘的小孩呀.当兵要野,当巡警要文明;换句话说,当兵有发邪财的机会,当巡警是穷而文明一辈子;穷得要命,文明得稀松!以后这五六十年的经验,我敢说这么一句:真会办事的人,到时候才说话,爱张罗办事的人——象我自己——没话也找话说.我的嘴老不肯闲着,对什么事我都有一片说词,对什么人我都想很恰当的给起个外号.我受了报应:第一件事,我丢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来一二年!第二件是我当了巡警.在我还没当上这个差事的时候,我管巡警们叫作"马路行走","避风阁大学士"和"臭脚巡".这些无非都是说巡警们的差事只是站马路,无事忙,跑臭脚.哼!我自己当上"臭脚巡"了!生命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一点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并不因为我作了什么缺德的事;至多也不过爱多说几句玩笑话罢了.在这里,我认识了生命的严肃,连句玩笑话都说不得的!好在,我心中有个空儿;我怎么叫别人"臭脚巡",也照样叫自己.这在早年间叫作"抹稀泥",现在的新名词应叫着什么,我还没能打听出来.我没法不去当巡警,可是真觉得有点委屈.是呀,我没有什么出众的本事,但是论街面上的事,我敢说我比谁知道的也不少.巡警不是管街面上的事情吗?那么,请看看那些警官儿吧:有的连本地的话都说不上来,二加二是四还是五都得想半天.哼!他是官,我可是"招募警";他的一双皮鞋够开我半年的饷!他什么经验与本事也没有,可是他作官.这样的官儿多了去啦!上哪儿讲理去呢?记得有位教官,头一天教我们操法的时候,忘了叫"立正",而叫了"闸住".用不着打听,这位大爷一定是拉洋车出身.有人情就行,今天你拉车,明天你姑父作了什么官儿,你就可以弄个教官当当;叫"闸住"也没关系,谁敢笑教官一声呢!这样的自然是不多,可是有这么一位教官,也就可以教人想到巡警的操法是怎么稀松二五眼了.内堂的功课自然绝不是这样教官所能担任的,因为至少得认识些个字才能"虎"得下来.我们的内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老人儿们,多数都有口鸦片烟瘾;他们要是能讲明白一样东西,就凭他们那点人情,大概早就作上大官儿了;唯其什么也讲不明白,所以才来作教官.另一种是年轻的小伙子们,讲的都是洋事,什么东洋巡警怎么样,什么法国违警律如何,仿佛我们都是洋鬼子.这种讲法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信口开河瞎扯,我们一边打盹一边听着,谁也不准知道东洋和法国是什么样儿,可不就随他的便说吧.我满可以编一套美国的事讲给大家听,可惜我不是教官罢了.这群年轻的小人们真懂外国事儿不懂,无从知道;反正我准知道他们一点中国事儿也不晓得.这两种教官的年纪上学问上都不同,可是他们有个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对对付付的只能作教官.他们的人情真不小,可是本事太差,所以来教一群为六块洋钱而一声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适.教官如此,别的警官也差不多是这样.想想:谁要是能去作一任知县或税局局长,谁肯来作警官呢?前面我已交代过了,当巡警是高不成低不就,不得已而为之.警官也是这样.这群人由上至下全是"狗熊耍扁担,混碗儿饭吃".不过呢,巡警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不论怎样抹稀泥,多少得能说会道,见机而作,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既不多给官面上惹麻烦,又让大家都过得去;真的吧假的吧,这总得算点本事.而作警官的呢,就连这点本事似乎也不必有.阎王好作,小鬼难当,诚然!六我再多说几句,或者就没人再说我太狂傲无知了.我说我觉得委屈,真是实话;请看吧:一月挣六块钱,这跟当仆人的一样,而没有仆人们那些"外找儿";死挣六块钱,就凭这么个大人——腰板挺直,样子漂亮,年轻力壮,能说会道,还得识文断字!这一大堆资格,一共值六块钱!六块钱饷粮,扣去三块半钱的伙食,还得扣去什么人情公议儿,净剩也就是两块上下钱吧.衣服自然是可以穿官发的,可是到休息的时候,谁肯还穿着制服回家呢;那么,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么的.要是把钱作了大褂,一个月就算白混.再说,谁没有家呢?父母——呕,先别提父母吧!就说一夫一妻吧:至少得赁一间房,得有老婆的吃,喝,穿.就凭那两块大洋!谁也不许生病,不许生小孩,不许吸烟,不许吃点零碎东西;连这么着,月月还不够嚼谷!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肯有人把姑娘嫁给当巡警的,虽然我常给同事的做媒.当我一到女家提说的时候,人家总对我一撇嘴,虽不明说,但是意思很明显,"哼!当巡警的!"可是我不怕这一撇嘴,因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嘴而点了头.难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吗?我不知道.由哪面儿看,巡警都活该是鼓着腮梆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穿起制服来,干净利落,又体面又威风,车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着.他这是差事;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饭,净剩两块来钱.他自己也知道中气不足,可是不能不硬挺着腰板,到时候他得娶妻生子,还是仗着那两块来钱.提婚的时候,头一句是说:"小人呀当差!"当差的底下还有什么呢?没人愿意细问,一问就糟到底.是的,巡警们都知道自己怎样的委屈,可是风里雨里他得去巡街下夜,一点懒儿不敢偷;一偷懒就有被开除的危险;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劳苦,可不敢偷闲,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出来什么,而不敢冒险搁下差事.这点差事扔了可惜,作着又没劲;这些人也就人儿似的先混过一天是一天,在没劲中要露出劲儿来,象打太极拳似的.世上为什么应当有这种差事,和为什么有这样多肯作这种差事的人?我想不出来.假若下辈子我再托生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汤,还记得这一辈子的事,我必定要扯着脖子去喊:这玩艺儿整个的是丢人,是欺骗,是杀人不流血!现在,我老了,快饿死了,连喊这么几句也顾不及了,我还得先为下顿的窝窝头着忙呀!自然在我初当差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把这些都看清楚了,谁也没有那么聪明.反之,一上手当差我倒觉出点高兴来:穿上整齐的制服,靴帽,的确我是漂亮精神,而且心里说:好吧歹吧,这是个差事;凭我的聪明与本事,不久我必有个升腾.我很留神看巡长巡官们制服上的铜星与金道,而想象着我将来也能那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铜星与金道并不按着聪明与本事颁给人们呀.新鲜劲儿刚一过去,我已经讨厌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只能告诉人:"臭脚巡"来了!拿制服的本身说,它也很讨厌:夏天它就象牛皮似的,把人闷得满身臭汗;冬天呢,它一点也不象牛皮了,而倒象是纸糊的;它不许谁在里边多穿一点衣服,只好任着狂风由胸口钻进来,由脊背钻出去,整打个穿堂!再看那双皮鞋,冬冷夏热,永远不教脚舒服一会儿;穿单袜的时候,它好象是两大篓子似的,脚指脚踵都在里边乱抓弄,而始终我不到鞋在哪里;到穿棉袜的时候,它们忽然变得很紧,不许棉袜与脚一齐伸进去.有多少人因包办制服皮鞋而发了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脚永远烂着,夏天闹湿气,冬天闹冻疮.自然,烂脚也得照常的去巡街站岗,要不然就别挣那六块洋钱!多么热,或多么冷,别人都可以找地方去躲一躲,连洋车夫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得去巡街,得去站岗,热死冻死都活该,那六块现大洋买着你的命呢!记得在哪儿看见过这么一句:食不饱,力不足.不管这句在原地方讲的是什么吧,反正拿来形容巡警是没有多大错儿的.最可怜,又可笑的是我们既吃不饱,还得挺着劲儿,站在街上得象个样子!要饭的花子有时不饿也弯着腰,假充饿了三天三夜;反之,巡警却不饱也得鼓起肚皮,假装刚吃完三大碗鸡丝面似的.花子装饿倒有点道理,我可就是想不出巡警假装酒足饭饱有什么理由来,我只觉得这真可笑.人们都不满意巡警的对付事,抹稀泥.哼!沫稀泥自有它的理由.不过,在细说这个道理之前,我愿先说件极可怕的事.有了这件可怕的事,我再反回头来细说那些理由,仿佛就更顺当,更生动.好!就这样办啦.七应当有月亮,可是教黑云给遮住了,处处都很黑.我正在个僻静的地方巡夜.我的鞋上钉着铁掌,那时候每个巡警又须带着一把东洋刀,四下里鸦雀无声,听着我自己的铁掌与佩刀的声响,我感到寂寞无聊,而且几乎有点害怕.眼前忽然跑过一只猫,或忽然听见一声鸟叫,都教我觉得不是味儿,勉强着挺起胸来,可是心中总空空虚虚的,仿佛将有些什么不幸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不完全是害怕,又不完全气粗胆壮,就那么怪不得劲的,手心上出了点凉汗.平日,我很有点胆量,什么看守死尸,什么独自看管一所脏房,都算不了一回事.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上我这样胆虚,心里越要耻笑自己,便越觉得不定哪里藏着点危险.我不便放快了脚步,可是心中急切的希望快回去,回到那有灯光与朋友的地方去.忽然,我听见一排枪!我立定了,胆子反倒壮起来一点;真正的危险似乎倒可以治好了胆虚,惊疑不定才是恐惧的根源,我听着,象夜行的马竖起耳朵那样.又一排枪,又一排枪!没声了,我等着,听着,静寂得难堪.象看见闪电而等着雷声那样,我的心跳得很快.拍,拍,拍,拍,四面八方都响起来了!我的胆气又渐渐的往下低落了.一排枪,我壮起气来;枪声太多了,真遇到危险了;我是个人,人怕死;我忽然的跑起来,跑了几步,猛的又立住,听一听,枪声越来越密,看不见什么,四下漆黑,只有枪声,不知为什么,不知在哪里,黑暗里只有我一个人,听着远处的枪响.往哪里跑?到底是什么事?应当想一想,又顾不得想;胆大也没用,没有主意就不会有胆量.还是跑吧,糊涂的乱动,总比呆立哆嗦着强.我跑,狂跑,手紧紧的握住佩刀.象受了惊的猫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里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回家看看我那没娘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处!要跑到家,我得穿过好几条大街.刚到了头一条大街,我就晓得不容易再跑了.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随跑随着放枪.兵!我知道那是些辫子兵.而我才刚剪了发不多日子.我很后悔我没象别人那样把头发盘起来,而是连根儿烂真正剪去了辫子.假若我能马上放下辫子来,虽然这些兵们平素很讨厌巡警,可是因为我有辫子或者不至于把枪口冲着我来.在他们眼中,没有辫子便是二毛子,该杀.我没有了这么条宝贝!我不敢再动,只能蒙在黑影里,看事行事.兵们在路上跑,一队跟着一队,枪声不停.我不晓得他们是干什么呢?待了一会儿,兵们好象是都过去了,我往外探了探头,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我就象一只夜鸟儿似的飞过了马路,到了街的另一边.在这极快的穿过马路的一会儿里,我的眼梢撩着一点红光.十字街头起了火.我还藏在黑影里,不久,火光远远的照亮了一片;再探头往外看,我已可以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铺户已全烧起来,火影中那些兵们来回的奔跑,放着枪.我明白了,这是兵变.不久,火光更多了,一处接着一处,由光亮的距离我可以断定:凡是附近的十字口与丁字街全烧了起来.说句该挨嘴巴的话,火是真好看!远处,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紧跟着又黑了.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象烧红的铁板,红得可怕.在红光里看见了多少股黑烟,和火舌们高低不齐的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的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光,象浓雾掩住了夕阳.待一会儿,火光明亮了一些,烟也改成灰白色儿,纯净,旺炽,火苗不多,而光亮结成一片,照明了半个天.那近处的,烟与火中带着种种的响声,烟往高处起,火往四下里奔;烟象些丑恶的黑龙,火象些乱长乱钻的红铁笋.烟裹着火,火裹着烟,卷起多高,忽然离散,黑烟里落下无数的火花,或者三五个极大的火团.火花火团落下,烟象痛快轻松了一些,翻滚着向上冒.火团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面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跃,炸出无数火花.火团远落,遇到可以燃烧的东西,整个的再点起一把新火,新烟掩住旧火,一时变为黑暗;新火冲出了黑烟,与旧火联成一气,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象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静寂,静寂,火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接到一处,通明,纯亮,忽忽的响着,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我看着,不,不但看着,我还闻着呢!在种种不同的味道里,我咂摸着:这是那个金匾黑字的绸缎庄,那是那个山西人开的油酒店.由这些味道,我认识了那些不同的火团,轻而高飞的一定是茶叶铺的,迟笨黑暗的一定是布店的.这些买卖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认得,闻着它们火葬的气味,看着它们火团的起落,我说不上来心中怎样难过.我看着,闻着,难过,我忘了自己的危险,我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只顾了看热闹,而忘了别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响,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对这奇惨的美丽动了心.回家是没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处的火光猜度起来,大概是热闹的街口都有他们.他们的目的是抢劫,可是顺着手儿已经烧了这么多铺户,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杀些人玩玩呢?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他们眼中还不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想到这个,我打算回到"区"里去,"区"离我不算远,只须再过一条街就行了.可是,连这个也太晚了.当枪声初起的时候,连贫带富,家家关了门;街上除了那些横行的兵们,简直成了个死城.及至火一起来,铺户里的人们开始在火影里奔走,胆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着自己的或别人的店铺燃烧,没人敢去救火,可也舍不得走开,只那么一声不出的看着火苗乱窜.胆小一些的呢,争着往胡同里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内,不时向街上探探头,没人出声,大家都哆嗦着.火越烧越旺了,枪声慢慢的稀少下来,胡同里的住户仿佛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是有人开门向外望望,然后有人试着步往街上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没有巡警,被兵们抢过的当铺与首饰店全大敞着门!……这样的街市教人们害怕,同时也教人们胆大起来;一条没有巡警的街正象是没有老师的学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要闹哄闹哄.一家开门,家家开门,街上人多起来;铺户已有被抢过的了,跟着抢吧!平日,谁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会去抢劫呢?哼!机会一到,人们立刻显露了原形.说声抢,壮实的小伙子们首先进了当铺,金店,钟表行.男人们回去一趟,第二趟出来已搀夹上女人和孩子们.被兵们抢过的铺子自然不必费事,进去随便拿就是了;可是紧跟着那些尚未被抢过的铺户的门也拦不住谁了.粮食店,茶叶铺,百货店,什么东西也是好的,门板一律砸开.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挤着,争吵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嗑喳!门板倒下去,一窝蜂似的跑进去,乱挤乱抓,压倒在地的狂号,身体利落的往柜台上蹿,全红着眼,全拚着命,全奋勇前进,挤成一团,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着,抱着,扛着,曳着,象一片战胜的蚂蚁,昂首疾走,去而复归,呼妻唤子,前呼后应.苦人当然出来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后呀!贵重的东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拨.有的整坛的搬着香油,有的独自扛着两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洒满了便道,抢啊!抢啊!抢啊!谁都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谁都嫌自己的腿脚太慢!有的人会推着一坛子白糖,连人带坛在地上滚,象屎壳郎推着个大粪球.强中自有强中手,人是到处会用脑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来了,立在巷口等着:"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费力的,拿回家去."放下!"不灵验,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阵小雷,二人滚在一团.过路的急走,稍带着说了句:"打什么,有的是东西!"两位明白过来,立起来向街头跑去.抢啊,抢啊!有的是东西!我挤在了一群买卖人的中间,藏在黑影里.我并没说什么,他们似乎很明白我的困难,大家一声不出,而紧紧的把我包围住.不要说我还是个巡警,连他们买卖人也不敢抬起头来.他们无法去保护他们的财产与货物,谁敢出头抵抗谁就是不要命,兵们有枪,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们低着头,好象倒怪羞惭似的.他们唯恐和抢劫的人们——也就是他们平日的照顾主儿——对了脸,羞恼成怒,在这没有王法的时候,杀几个买卖人总不算一回事呢!所以,他们也保护着我.想想看吧,这一带的居民大概不会不认识我吧!我三天两头的到这里来巡逻.平日,他们在墙根撒尿,我都要讨他们的厌,上前干涉;他们怎能不恨恶我呢!现在大家正在兴高采烈的白拿东西,要是遇见我,他们一人给我一砖头,我也就活不成了.即使他们不认识我,反正我是穿着制服,佩着东洋刀呀!在这个局面下,冒而咕咚的出来个巡警,够多么不合适呢!我满可以上前去道歉,说我不该这么冒失,他们能白白的饶了我吗?街上忽然清静了一些,便道上的人纷纷往胡同里跑,马路当中走着七零八散的兵,都走得很慢;我摘下帽子,从一个学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看见一位兵士,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象一串儿螃蟹似的.我能想到那是一串金银的镯子.他身上还有多少东西,不晓得,不过一定有许多硬货,因为他走得很慢.多么自然,多么可羡慕呢!自自然然的,提着一串镯子,在马路中心缓缓的走,有烧亮的铺户作着巨大的火把,给他们照亮了全城!兵过去了,人们又由胡同里钻出来.东西已抢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搬铺户的门板,有的去摘门上的匾额.我在报纸上常看见"彻底"这两个字,咱们的良民们打抢的时候才真正彻底呢!这时候,铺户的人们才有出头喊叫的:"救火呀!救火呀!别等着烧净了呀!"喊得教人一听见就要落泪!我身旁的人们开始活动.我怎么办呢?他们要是都去救火,剩下我这一个巡警,往哪儿跑呢?我拉住了一个屠户!他脱给了我那件满是猪油的大衫.把帽子夹在夹肢窝底下.一手握着佩刀,一手揪着大襟,我擦着墙根,逃回"区"里去.八我没去抢,人家所抢的又不是我的东西,这回事简直可以说和我不相干.可是,我看见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不会干脆的,恰当的,用一半句话说出来;我明白了点什么意思,这点意思教我几乎改变了点脾气.丢老婆是一件永远忘不了的事,现在它有了伴儿,我也永远忘不了这次的兵变.丢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须记在我的心里,用不着把家事国事天下事全拉扯上.这次的变乱是多少万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全城,简直的我可以用这回事去断定许多的大事,就好象报纸上那样谈论这个问题那个问题似的.对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这件事教我看出一点意思,由这点意思我咂摸着许多问题.不管别人听得懂这句与否,我可真觉得它不坏.我说过了:自从我的妻潜逃之后,我心中有了个空儿.经过这回兵变,那个空儿更大了一些,松松通通的能容下许多玩艺儿.还接着说兵变的事吧!把它说完全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儿为什么大起来了.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还全没睡呢.不睡是当然的,可是,大家一点也不显着着急或恐慌,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就好象有红白事熬夜那样.我的狼狈的样子,不但没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们直笑.我本排着一肚子话要向大家说,一看这个样子也就不必再言语了.我想去睡,可是被排长给拦住了:"别睡!待一会儿,天一亮,咱们全得出去弹压地面!"这该轮到我发笑了;街上烧抢到那个样子,并不见一个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弹压地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还没到天亮,我已经打听出来:原来高级警官们都预先知道兵变的事儿,可是不便于告诉下级警官和巡警们.这就是说,兵变是警察们管不了的事,要变就变吧;下级警官和巡警们呢,夜间糊糊涂涂的照常去巡逻站岗,是生是死随他们去!这个主意够多么活动而毒辣呢!再看巡警们呢,全和我自己一样,听见枪声就往回跑,谁也不傻.这样巡警正好对得起这样警官,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当"差事",一点不假!虽然很要困,我可是急于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间那一些情景还都在我的心里,我愿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较比较,教我心中这张画儿有头有尾.天亮得似乎很慢,也许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来,我们排上队.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盘起来的辫子梳好了放下来,巡长们也作为没看见.有的人在快要排队的时候,还细细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么大的损失,还有人顾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到了街上,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从前,我没真明白过什么叫作"惨",这回才真晓得了.天上还有几颗懒得下去的大星,云色在灰白中稍微带出些蓝,清凉,暗淡.到处是焦糊的气味,空中游动着一些白烟.铺户全敞着门,没有一个整窗子,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门口,或坐或立,谁也不出声,也不动手收拾什么,象一群没有主儿的傻羊.火已经停止住延烧,可是已被烧残的地方还静静的冒着白烟,吐着细小而明亮的火苗.微风一吹,那烧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来,顺着风摆开一些小火旗.最初起火的几家已成了几个巨大的焦土堆,山墙没有倒,空空的围抱着几座冒烟的坟头.最后燃烧的地方还都立着,墙与前脸全没塌倒,可是门窗一律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猫还在这样的一家门口坐着,被烟熏的连连打嚏,可是还不肯离开那里.平日最热闹体面的街口变成了一片焦木头破瓦,成群的焦柱静静的立着,东西南北都是这样,懒懒的,无聊的,欲罢不能的冒着些烟.地狱什么样?我不知道.大概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头,便想起往日街头上的景象,那些体面的铺户是多么华丽可爱.一抬头,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么一片.心中记得的景象与眼前看见的忽然碰到一处,碰出一些泪来.这就叫作"惨"吧?火场外有许多买卖人与学徒们呆呆的立着,手揣在袖里,对着残火发愣.遇见我们,他们只淡淡的看那么一眼,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仿佛他们已绝了望,用不着再动什么感情.过了这一带火场,铺户全敞着门窗,没有一点动静,便道上马路上全是破碎的东西,比那火场更加凄惨.火场的样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灾,这一片破碎静寂的铺户与东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晓得为什么繁华的街市会忽然变成绝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这里站岗.我的责任是什么呢?不知道.我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这破烂的街市仿佛有一股凉气,把我吸住.一些妇女和小孩子还在铺子外边拾取一些破东西,铺子的人不作声,我也不便去管;我觉得站在那里简直是多此一举.太阳出来,街上显着更破了,象阳光下的叫化子那么丑陋.地上的每一个小物件都露出颜色与形状来,花哨的奇怪,杂乱得使人憋气.没有一个卖菜的,赶早市的,卖早点心的,没有一辆洋车,一匹马,整个的街上就是那么破破烂烂,冷冷清清,连刚出来的太阳都仿佛垂头丧气不大起劲,空空洞洞的悬在天上.一个邮差从我身旁走过去,低着头,身后扯着一条长影.我哆嗦了一下.待了一会儿,段上的巡官下来了.他身后跟着一名巡警,两人都非常的精神在马路当中当当的走,好象得了什么喜事似的.巡官告诉我:注意街上的秩序,大令已经下来了!我行了礼,莫名其妙他说的是什么?那名巡警似乎看出来我的傻气,低声找补了一句:赶开那些拾东西的,大令下来了!我没心思去执行,可是不敢公然违抗命令,我走到铺户外边,向那些妇人孩子们摆了摆手,我说不出话来!一边这样维持秩序,我一边往猪肉铺走,为是说一声,那件大褂等我给洗好了再送来.屠户在小肉铺门口坐着呢,我没想到这样的小铺也会遭抢,可是竟自成个空铺子了.我说了句什么,屠户连头也没抬.我往铺子里望了望:大小肉墩子,肉钩子,钱筒子,油盘,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了,只剩下了柜台和架肉案子的土台!我又回到岗位,我的头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着这条街,我知道不久就会疯了.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个长官,捧着就地正法的令牌,枪全上着刺刀.呕!原来还是辫子兵啊!他们抢完烧完,再出来就地正法别人;什么玩艺呢?我还得给令牌行礼呀!行完礼,我急快往四下里看,看看还有没有捡拾零碎东西的人,好警告他们一声.连屠户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来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辫子兵们杀掉,似乎又太冤枉.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没有走脱.枪刺围住了他,他手中还攥住一块木板与一只旧鞋.拉倒了,大刀亮出来,孩子喊了声"妈!"血溅出去多远,身子还抽动,头已悬在电线杆子上!我连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没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转.杀人,看见过,我不怕.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请记住这句,这就是前面所说过的,"我看出一点意思"的那点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银镯子提回营去,而后出来杀个拾了双破鞋的孩子,还说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这个"法",我×"法"的亲娘祖奶奶!请原谅我的嘴这么野,但是这种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事后,我听人家说,这次的兵变是有什么政治作用,所以打抢的兵在事后还出来弹压地面.连头带尾,一切都是预先想好了的.什么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骂街.可是,就凭咱这么个"臭脚巡",骂街又有什么用呢!九简直我不愿再提这回事了,不过为圆上场面,我总得把问题提出来;提出来放在这里,比我聪明的人有的是,让他们自己去细咂摸吧!怎么会"政治作用"里有兵变?若是有意教兵来抢,当初干吗要巡警?巡警到底是干吗的?是只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抢铺子的吗?安善良民要是会打抢,巡警干吗去专拿小偷?人们到底愿意要巡警不愿意?不愿意吧!为什么刚要打架就喊巡警,而且月月往外拿"警捐"?愿意吧!为什么又喜欢巡警不管事:要抢的好去抢,被抢的也一声不言语?好吧,我只提出这么几个"样子"来吧!问题还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解决,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这几个"样子"就真够教我糊涂的了,怎想怎不对,怎摸不清哪里是哪里,一会儿它有头有尾,一会儿又没头没尾,我这点聪明不够想这么大的事的.我只能说这么一句老话,这个人民,连官儿,兵丁,巡警,带安善的良民,都"不够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儿就更大了呀!在这群"不够本"的人们里活着,就是个对付劲儿,别讲究什么"真"事儿,我算是看明白了.还有个好字眼儿,别忘下:"汤儿事".谁要是跟我一样,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顶好用这个话,又现成,又恰当,而且可以不至把自己绕糊涂了."汤儿事",完了;如若还嫌稍微秃一点呢,再补上"真他妈的",就挺合适.十不须再发什么议论,大概谁也能看清楚咱们国的人是怎回事了.由这个再谈到警察,稀松二五眼正是理之当然,一点也不出奇.就拿抓赌来说吧:早年间的赌局都是由顶有字号的人物作后台老板;不但官面上不能够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赌局里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赶到有了巡警之后,赌局还照旧开着,敢去抄吗?这谁也能明白,不必我说.可是,不抄吧,又太不象话;怎么办呢?有主意,检着那老实的办几案,拿几个老头儿老太太,抄去几打儿纸牌,罚上十头八块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会上呢,大小也有个风声,行了.拿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从一开头就是抹稀泥.它养着一群混饭吃的人,作些个混饭吃的事.社会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为六块钱卖命.这很清楚.这次兵变过后,我们的困难增多了老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抢着了不少的东西,总算发了邪财.有的穿着两件马褂,有的十个手指头戴着十个戒指,都扬扬得意的在街上扭,斜眼看着巡警,鼻子里哽哽的哼白气.我只好低下头去,本来吗,那么大的阵式,我们巡警都一声没出,事后还能怨人家小看我们吗?赌局到处都是,白抢来的钱,输光了也不折本儿呀!我们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过来,太多了.我们在墙儿外听见人家里面喊"人九","对子",只作为没听见,轻轻的走过去.反正人们在院儿里头耍,不到街上来就行.哼!人们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咱们留呀!那穿两件马褂的小伙子们偏要显出一点也不怕巡警——他们的祖父,爸爸,就没怕过巡警,也没见过巡警,他们为什么这辈子应当受巡警的气呢?——单要来到街上赌一场.有骰子就能开宝,蹲在地上就玩起活来.有一对石球就能踢,两人也行,五个人也行,"一毛钱一脚,踢不踢?好啦!'倒回来!'"拍,球碰了球,一毛.耍儿真不小呢,一点钟里也过手好几块.这都在我们鼻子底下,我们管不管呢?管吧!一个人,只佩着连豆腐也切不齐的刀,而赌家老是一帮年轻的小伙子.明人不吃眼前亏,巡警得绕着道儿走过去,不管的为是.可是,不幸,遇见了稽察,"你难道瞎了眼,看不见他们聚赌?"回去,至轻是记一过.这份儿委屈上哪儿诉去呢?这样的事还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说,我要不是佩着那么把破刀,而是拿着把手枪,跟谁我也敢碰碰,六块钱的饷银自然合不着卖命,可是泥人也有个土性,架不住碰在气头儿上.可是,我摸不着手枪,枪在土匪和大兵手里呢.明明看见了大兵坐了车不给钱,而且用皮带抽洋车夫,我不敢不笑着把他劝了走.他有枪,他敢放,打死个巡警算得了什么呢!有一年,在三等窑子里,大兵们打死了我们三位弟兄,我们连凶首也没要出来.三位弟兄白白的死了,没有一个抵偿的,连一个挨几十军棍的也没有!他们的枪随便放,我们赤手空拳,我们这是文明事儿呀!总而言之吧,在这么个以蛮横不讲理为荣,以破坏秩序为增光耀祖的社会里,巡警简直是多余.明白了这个,再加上我们前面所说过的食不饱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谁也能明白个八九成了.我们不抹稀泥,怎么办呢?我——我是个巡警——并不求谁原谅,我只是愿意这么说出来,心明眼亮,好教大家心里有个谱儿.爽性我把最泄气的也说了吧:当过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们中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遇见官事,长官们总教我去挡头一阵.弟兄们并不因此而忌妒我,因为对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后边.这样,每逢出个排长的缺,大家总对我咕唧:"这回一定是你补缺了!"仿佛他们非常希望要我这么个排长似的.虽然排长并没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干是大家知道的.我的办事诀窍,就是从前面那一大堆话中抽出来的.比方说吧,有人来报被窃,巡长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门窗户院看一过儿,顺口搭音就把我们在哪儿有岗位,夜里有几趟巡逻,都说得详详细细,有滋有味,仿佛我们比谁都精细,都卖力气.然后,找门窗不甚严密的地方,话软而意思硬的开始反攻:"这扇门可不大保险,得安把洋锁吧?告诉你,安锁要往下安,门坎那溜儿就很好,不容易教贼摸到.屋里养着条小狗也是办法,狗圈在屋里,不管是多么小,有动静就会汪汪,比院里放着三条大狗还有用.先生你看,我们多留点神,你自己也得注点意,两下一凑合,准保丢不了东西了.好吧,我们回去,多派几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着吧!"这一套,把我们的责任卸了,他就赶紧得安锁养小狗;遇见和气的主儿呢,还许给我们泡壶茶喝.这就是我的本事.怎么不负责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来,我就怎办.话要说得好听,甜嘴蜜舌的把责任全推到一边去,准保不招灾不惹祸.弟兄们都会这一套,可是他们的嘴与神气差着点劲儿.一句话有多少种说法,把神气弄对了地方,话就能说出去又拉回来,象有弹簧似的.这点,我比他们强,而且他们还是学不了去,这是天生来的才分!赶到我独自下夜,遇见贼,你猜我怎么办?我呀!把佩刀攥在手里,省得有响声;他爬他的墙,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好吗,真要教他记恨上我,藏在黑影儿里给我一砖,我受得了吗?那谁,傻王九,不是瞎了一只眼吗?他还不是为拿贼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强迫给人们剪发,一人手里一把剪刀,见着带小辫的,拉过来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记上了.等傻王九走单了的时候,人家照准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让你剪我的发,×你妈妈的!"他的眼就那么瞎了一只.你说,这差事要不象我那么去当,还活着不活着呢?凡是巡警们以为该干涉的,人们都以为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什么法子呢?我不能象傻王九似的,平白无故的丢去一只眼睛,我还留着眼睛看这个世界呢!轻手蹑脚的躲开贼,我的心里并没闲着,我想我那俩没娘的孩子,我算计这一个月的嚼谷.也许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计,而用洋钱作单位吧?我呀,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算.多几个铜子,我心里就宽绰;少几个,我就得发愁.还拿贼,谁不穷呢?穷到无路可走,谁也会去偷,肚子才不管什么叫作体面呢!十一这次兵变过后,又有一次大的变动:大清国改为中华民国了.改朝换代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并没觉得这有什么意思.说真的,这百年不遇的事情,还不如兵变热闹呢.据说,一改民国,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没看见.我还是巡警,饷银没有增加,天天出来进去还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别人的气,现在我还是受气;原先大官儿们的车夫仆人欺负我们,现在新官儿手底下的人也并不和气."汤儿事"还是"汤儿事",倒不因为改朝换代有什么改变.可也别说,街上剪发的人比从前多了一些,总得算作一点进步吧.牌九押宝慢慢的也少起来,贫富人家都玩"麻将"了,我们还是照样的不敢去抄赌,可是赌具不能不算改了良,文明了一些.民国的民倒不怎样,民国的官和兵可了不得!象雨后的蘑菇似的,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些官和兵.官和兵本不当放在一块儿说,可是他们的确有些相象的地方.昨天还一脚黄土泥,今天作了官或当了兵,立刻就瞪眼;越糊涂,眼越瞪得大,好象是糊涂灯,糊涂得透亮儿.这群糊涂玩艺儿听不懂哪叫好话,哪叫歹话,无论你说什么;他们总是横着来.他们糊涂得教人替他们难过,可是他们很得意.有时候他们教我都这么想了:我这辈大概作不了文官或是武官啦!因为我糊涂的不够程度!几乎是个官儿就可以要几名巡警来给看门护院,我们成了一种保镖的,挣着公家的钱,可为私人作事.我便被派到宅门里去.从道理上说,为官员看守私宅简直不能算作差事;从实利上讲,巡警们可都愿意这么被派出来.我一被派出来,就拔升为"三等警";"招募警"还没有被派出来的资格呢!我到这时候才算入了"等".再说呢,宅门的事情清闲,除了站门,守夜,没有别的事可作;至少一年可以省出一双皮鞋来.事情少,而且外带着没有危险;宅里的老爷与太太若打起架来,用不着我们去劝,自然也就不会把我们打在底下而受点误伤.巡夜呢,不过是绕着宅子走两圈,准保遇不上贼;墙高狗厉害,小贼不能来,大贼不便于来——大贼找退职的官儿去偷,既有油水,又不至于引起官面严拿;他们不惹有势力的现任官.在这里,不但用不着去抄赌,我们反倒保护着老爷太太们打麻将.遇到宅里请客玩牌,我们就更清闲自在:宅门外放着一片车马,宅里到处亮如白昼,仆人来往如梭,两三桌麻将,四五盏烟灯,彻夜的闹哄,绝不会闹贼,我们就睡大觉,等天亮散局的时候,我们再出来站门行礼,给老爷们助威.要赶上宅里有红白事,我们就更合适:喜事唱戏,我们跟着白听戏,准保都是有名的角色,在戏园子里绝听不到这么齐全.丧事呢,虽然没戏可听,可是死人不能一半天就抬出去,至少也得停三四十天,念好几棚经;好了,我们就跟着吃吧;他们死人,咱们就吃犒劳.怕就怕死小孩,既不能开吊,又得听着大家呕呕的真哭.其次是怕小姐偷偷跑了,或姨太太有了什么大错而被休出去,我们捞不着吃喝看戏,还得替老爷太太们怪不得劲儿的!教我特别高兴的,是当这路差事,出入也随便了许多,我可以常常回家看看孩子们.在"区"里或"段"上,请会儿浮假都好不容易,因为无论是在"内勤"或"外勤",工作是刻板儿排好了的,不易调换更动.在宅门里,我站完门便没了我的事,只须对弟兄们说一声就可以走半天.这点好处常常教我害怕,怕再调回"区"里去;我的孩子们没有娘,还不多教他们看看父亲吗?就是我不出去,也还有好处.我的身上既永远不疲乏,心里又没多少事儿,闲着干什么呢?我呀,宅上有的是报纸,闲着就打头到底的念.大报小报,新闻社论,明白吧不明白吧,我全念,老念.这个,帮助我不少,我多知道了许多的事,多识了许多的字.有许多字到如今我还念不出来,可是看惯了,我会猜出它们的意思来,就好象街面上常见着的人,虽然叫不上姓名来,可是彼此怪面善.除了报纸,我还满世界去借闲书看.不过,比较起来,还是念报纸的益处大,事情多,字眼儿杂,看着开心.唯其事多字多,所以才费劲;念到我不能明白的地方,我只好再拿起闲书来了.闲书老是那一套,看了上回,猜也会猜到下回是什么事;正因为它这样,所以才不必费力,看着玩玩就算了.报纸开心,闲书散心,这是我的一点经验.在门儿里可也有坏处:吃饭就第一成了问题.在"区"里或"段"上,我们的伙食钱是由饷银里坐地儿扣,好歹不拘,天天到时候就有饭吃.派到宅门里来呢,一共三五个人,绝不能找厨子包办伙食,没有厨子肯包这么小的买卖的.宅里的厨房呢,又不许我们用;人家老爷们要巡警,因为知道可以白使唤几个穿制服的人,并不大管这群人有肚子没有.我们怎办呢?自己起灶,作不到,买一堆盆碗锅勺,知道哪时就又被调了走呢?再说,人家门头上要巡警原为体面好看,好,我们若是给人家弄得盆朝天碗朝地,刀勺乱响,成何体统呢?没法子,只好买着吃.这可够别扭的.手里若是有钱,不用说,买着吃是顶自由了,爱吃什么就叫什么,弄两盅酒儿伍的,叫俩可口的菜,岂不是个乐子?请别忘了,我可是一月才共总进六块钱!吃的苦还不算什么,一顿一顿想主意可真教人难过,想着想着我就要落泪.我要省钱,还得变个样儿,不能老啃干馍馍辣饼子,象填鸭子似的.省钱与可口简直永远不能碰到一块,想想钱,我认命吧,还是弄几个干烧饼,和一块老腌萝卜,对付一下吧;想到身子,似乎又不该如此.想,越想越难过,越不能决定;一直饿到太阳平西还没吃上午饭呢!我家里还有孩子呢!我少吃一口,他们就可以多吃一口,谁不心疼孩子呢?吃着包饭,我无法少交钱;现在我可以自由的吃饭了,为什么不多给孩子们省出一点来呢?好吧,我有八个烧饼才够,就硬吃六个,多喝两碗开水,来个"水饱"!我怎能不落泪呢!看看人家宅门里吧,老爷挣钱没数儿!是呀,只要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他拿多少薪俸,可是人家绝不指着那点固定的进项,就这么说吧,一月挣八百块的,若是干挣八百块,他怎能那么阔气呢?这里必定有文章.这个文章是这样的,你要是一月挣六块钱,你就死挣那个数儿,你兜儿里忽然多出一块钱来,都会有人斜眼看你,给你造些谣言.你要是能挣五百块,就绝不会死挣这个数儿,而且你的钱越多,人们越佩服你.这个文章似乎一点也不合理,可是它就是这么作出来的,你爱信不信!报纸与宣讲所里常常提倡自由;事情要是等着提倡,当然是原来没有.我原没有自由;人家提倡了会子,自由还没来到我身上,可是我在宅门里看见它了.民国到底是有好处的,自己有自由没有吧,反正看见了也就得算开了眼.你瞧,在大清国的时候,凡事都有个准谱儿;该穿蓝布大褂的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