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非常动人的场面。Paul说。陈明说:那时候,张学良部队驻扎的村子,墙上的标语就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的弟兄们!打回老家去!丁玲,你还骑在马上过河呢。我要听那以后的故事。Paul说。我们夹在护送的军队之中走,前面,后面,全是张学良的人,我们和他们穿一样的军装,村子里人分不出来。但是,你们是向着解放区走呀。他们不知道吗?知道呀!但他们不敢阻拦张学良的部队呀。那些士兵也可以说,我们是去打仗的呀。陈明说。他们站在村头上,虎视眈眈啊!他们当然看得出我不是男人,但也不敢怎么样。我们走了三十几里路,我生平第一次走那么多路,走到一个山上,张学良的部队就在这山上停下了。我们就走下山,山下就是红军。下了山,走了半里路吧,七八个小伙子,年轻的红军,来接我们。哎呀,一看见他们……丁玲兴奋起来了,仿佛又看到他们了。Paul又是一脸迷惑的神情:他们知道你要到了吗?当然!我大叫,把他没办法:那全是计划好了的呀!一连人送丁玲!那时候,丁玲到保安去,是件大事呀!共产党不是在延安吗?Paul愣愣望着丁玲。不在。那时候在保安,离延安还有一天的路。走路呢?还是坐汽车呢?走路。那时候,延安还是国民党的。西安事变以后,我们要延安,才给我们的。啊。看到红军就好了。看到自己人啦。洗脚呀,吃小米饭呀,休息了两三天,又走,走了八天,才到。没有马,骑毛驴,到了保安。以后呢?Paul问。保安只有一栋房子。所有的房子,都给地主逃跑时烧掉了。那时候,毛泽东也在保安吗?Paul问。《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7)嗯。他住在窑洞里,没有你们在延安看到的窑洞那么好。保安唯一的那栋房子就是外交部,我们几个人就住在那儿。我还是想知道,丁玲,你们怎么进入延安的?1980年我们去过延安。而且,美国人对延安一向很好奇。请等一等,Paul。我笑着说:你的想象力不要飞得太快了,保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转向丁玲:到了保安,他们怎么欢迎你?外交部长欢迎我吃了三天好饭!中国人请吃饭,山珍海味,还说没菜。Paul中国通的口吻又来了:他们倒的剩菜,我们在美国还可以吃好几顿。丁玲笑了:我说的好饭,就是一点点饭,一点点肉。三天以后就没有了,只有土豆、小米、酸菜。周恩来欢迎我到他家吃了一顿饭,也就是合作社的两个荤菜,几个馒头。还有个别人吃不到的东西,周恩来请我吃了。牛油!他们在陕北边上搞来的牛油!我吃了牛油!馒头夹牛油。后来,中宣部举行了个干部欢迎会,有二十几个人吧,在一个大窑洞里。周恩来那时候是个大胡子。他坐在门槛上。毛主席进来了,披了件棉大衣,大家就笑他:毛主席今天漂亮啦,刮了脸啦。毛主席说:我还没理发呢。Paul说:丁玲,是不是在那个场合,毛泽东为你写了首诗?不是,是后来写的。洞中开宴会,欢迎出牢人。就是写的那个场合。他讲话了吗?没有。他来欢迎会玩玩的,很轻松,很随便,披着棉大衣。那天他跟你讲了什么话?我也记不清了。后来,他才问我:丁玲,你想做什么事?我说:我想当红军。他说:那很容易。我又说:我想打仗呀!他说:还有最后一个战,现在正在布置。和谁打仗呢?和国民党呀!毛主席说:快了,要搞胡宗南了。现在胡宗南走投无路了,你赶快去!最后一战!结果,我就上了前方,走了八九天。Paul问:向哪个方向走呢?延安,保安,西安?在地理上我还没搞清楚。丁玲用茶几作地图,杯子、盘子、火柴盒全用上了,一面说:这儿是South,这儿是North,延安在这儿,保安在那儿……Paul大笑:丁玲说英文了!丁玲说英文了!我现在就写信给北京,丁玲不回来了,她已经开始说英文了。我说。我们笑成一团,丁玲眼泪也笑出来了。几帖素描◎美丽的眼睛丁玲在我家见到美国诗人墨文(WilliamMerwin)。她两眼盯着诗人说:多美的眼睛啊!因为我正看着你。墨文说。◎红叶我们两对人在爱荷华的田野上游荡。Paul开着车。他突然停车,走到路边。我才发现那儿有几株枫树,初秋温柔的阳光照得枫叶犹红还羞。Paul摘了几片,转回递给丁玲说:今年秋天最初的几片红叶。我笑说:现在,没有我的份了。◎和尚和风暴1978年,我们在北京找你,绝没想到,现在,1981年秋天,你们在爱荷华。我说。如梦如幻。陈明笑着套用一句流行小说的语言。丁玲说:我一直就不想搞那搞这,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我总是牵涉到里面去了。有时候我想去当和尚,但我又不能离开这个尘世。Paul说:这就是20世纪的悲剧,你不要风暴,风暴却把你卷进中心里去。是呀!我总是在那个中心里。丁玲说。《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8)我和Paul开车送丁玲、陈明回五月花公寓。Paul下车送他们走上一抹石阶。他和丁玲握手。丁玲握着他的手,向石阶下的我大叫:聂华苓!我喜欢Paul!◎月光,小鹿月光中的红楼。楼中长窗前,我们和巴勒斯坦小说家飒哈、丁玲、陈明,喝着西湖龙井。飒哈和Paul在一边谈话。我和丁玲、陈明谈中国事。飒哈,Paul,过来和我们说说话嘛。我对他们说。你知道我们谈什么吗?飒哈问我。她是巴勒斯坦小说家。不知道。Paul在谈你!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像Paul那样爱一个人。当然也是被爱的人可爱咯。陈明笑着说。好!丁玲透着威胁的口吻:你说聂华苓可爱!Paul哈哈大笑,突然指着窗外的园子,小声说:看,看,小鹿,从林子里出来了。小鹿闲闲走进月光。◎丁玲脱得精光你们俩在一起,总是手牵手,非常动人。我对丁玲和陈明说:丁玲大姐,没有陈明大哥,你活不过来。丁玲笑了,指着丈夫说:那他更骄傲了。我读了《牛棚小品》。“文革”时候,你把陈明大哥在纸条上写给你的信和诗,藏在身上。红卫兵把你脱得精光,要把那些纸条拿走,你舍不得,甚至说:不要拿走,留在我这儿,以后可以作为我的罪证。唉!丁玲摇摇头,那个我最受不了了。陈明说:以前洗澡,有一种大浴室,大家在一起洗。也有个人单独洗澡的地方。大家一起洗澡,她就不去!她还是很保守的。红卫兵要我脱得精光!为什么呢?检查呀!唉!◎茅草屋子我在丁玲的相册上,看到一间小茅草屋子。这就是你们在北大荒的住处吗?我问。是呀!这就是你们在牛棚里,渴望要回去的家吗?是呀!在那儿住了多久?两年多。你就是从那儿被抓走的吗?我问丁玲。嗯。他们把手铐铐在我手上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救命的来了。她淡淡笑笑,透着点儿自嘲。啊?牢里还安全一些呀。“文革”时候,抄家,挨打,是家常便饭。天天晚上,陈明就在窗口缝向外看。我说,你看有什么用?他们要来,还是要来的。丁玲望着陈明笑了。我们有点心理准备,总好一些吧。晚上,吃了饭,九点钟左右,我就要她睡一觉。我说,你睡吧,我看着。我们等着他们来。夜晚来干什么呢?整你呀!拿东西呀!啊,在牢里还好一些。什么牢?秦城。《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9)◎丁玲和毛泽东毛泽东给你写了一首诗,是吗?我问丁玲。嗯。我还有他写的真迹。你在延安时候,江青是个什么样子?我问。丁玲撇着嘴,两手在领子上扣别针的样子,头一扭说:就是这个样子,小家子气!会逗男人喜欢。我说。对!对!她唱起《打渔杀家》,满台跑!丁玲用手打了个圈子,仿佛那只手就是在戏台上跑的江青:她用各种办法叫毛主席喜欢呀,三流演员那一套,全拿出来了。那时候,我还为她不平。骑马吧,她没马骑,跟在后面走。毛主席演讲,她站在一边,和其他侍卫一样。你常去看毛主席吗?他们结婚之前,我常去。他们结婚之后,我就不去了。他们结婚请客,今天请几个,明天请几个。我没有去。毛泽东赠丁玲的诗: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陈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天武将军◎阿漫纳——丁玲和Paul阿漫纳一溜七个村子。丁玲夫妇和我们俩开车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驶向阿漫纳。Paul对丁玲讲阿漫纳的故事。1842年,一群追求宗教自由的德国宗教徒,从德国到美国,在纽约州水牛城附近落脚定居下来。他们发现水牛城逐渐都市化了,1855年,结队赶着马车从纽约漫游到中西部,看上了爱荷华河谷绵绵起伏的田野,便停下来了。那正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前。他们施行公社制度,没有私有房产田地,一切为公社所有,人人为公社服务。他们自成一独立的乌托邦,不和外界通婚,不受外界的教育,不为外界工作,不讲究修饰,不慕名利虚荣。教堂和住家的屋子没有分别,内部白墙,原木地板,不上油漆,没有色彩,没有装饰,没有乐器,只有教堂赞美诗的歌声,和长者所讲的圣经教理。女人一身黑袍,黑色无边小帽,带子在领下打个小结,不涂脂粉,没有穿衣镜,因为身子纯洁,不容肉眼看到,甚至自己也不能看。公社?美国也有公社?丁玲问。美国也有。阿漫纳公社延长了八九年,是美国,也许是世界上延长最久的公社之一。阿漫纳在30年代就终止公社制度了。啊,我们正要实行公社制度呢。哈!Paul调皮地笑:美国比中国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后走一步,没有关系,只要能走下去,就行了。丁玲说。Paul说:阿漫纳公社是人人平等,不论工作和能力高低,收入完全一样,住房平均分配,吃大锅饭,人人有工作。什么人做领导呢?丁玲问。他们有个最高委员会,管理宗教和日常事务。他们要的是和平、朴实、谦恭、单纯的生活,皈依基督,信仰上帝。现在,他们工业化了,有私有财产了。他们的电器是美国有名的。我们家的冰箱就是阿漫纳造的。他们的子弟到外面的大学去念书,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们的女儿也可以嫁给外地人。他们第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我的外曾祖母。有意思,有意思。讲给我们听听。丁玲说。那是Paul最喜欢讲的故事。我说。《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寻找艾青,1978(10)好,南北战争结束了。我那年轻的外曾祖父退役回老家雪松川,路过阿漫纳,看见一个好看的姑娘在井边打水,他走上前去和她说话,她不理他。他说:好!有一天,我一定回来!他果然回到阿漫纳娶了她。现在,那姑娘就葬在阿漫纳墓园里。对,对!我说:我和Paul去过那墓园。所有的墓碑都是长方形,小小的,大小一样,不分长幼。Paul,你那个老祖宗一定是个逗姑娘喜欢的小伙子。很帅!穿着军装,佩着刺刀。我小时候看到那照片,学着他那神情,照了一张相。看到他的鬈发,我就希望有一头鬈发。Paul和我们一起大笑。谢天谢地!幸亏你没有鬈发!当年的阿漫纳,男女可以约会吗?我问。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不过,眼睛也可以约会呀!我给你们讲一个阿漫纳故事,浪漫的故事,非常浪漫!Paul故弄玄虚笑笑:阿漫纳家家户户门前有一溜矮矮的木栅。姑娘们喜欢站在木栅前面说说话。她们不能穿色彩鲜亮的衣服,有的姑娘就在黑色的小帽上插一朵小花,粉红、淡紫、天蓝的小花,都是从她们自家园子里摘下来的。漂亮的姑娘就特别打眼。过路的男人都会看她一眼。有那么一个姑娘,那么一个男人,两人的眼睛在木栅前碰上了。男人说:你帽子上的小花很好看。姑娘笑一笑。那就是约会了。他们可以在唯一的一条小街上散散步,在爱荷华河桥上会面,说几句知心话,冬天一道在结冰的河上去溜冰。姑娘不断在冰上摔跤,男人说:你干脆在背上系一把扫帚,可以把冰扫得干干净净。阿漫纳的年轻男子就是那样子浪漫。我们的车子就在那样一条小街的木栅前停下了。牛鞅餐馆门口挂着一个牛鞅子。大大小小的木桌子,素净的蓝格子桌布。一眼望去,许多大腹便便的爱荷华农人,也有附近大学的人,带着家人或客人,在本地人自诩的“旅游胜地”吃一顿德国饭,就像美国人去唐人街吃一顿中国饭一样。丁玲谈到她在康州去拜访斯诺前妻海伦。啊,EdgarSnow。Paul说:中西部人,三四十年代报道亚洲的名记者,在中国十几年。我看过他30年代写中国的书《红星照耀中国》(TheRedStarOverChina)。他去过延安,同情共产党,佩服毛泽东。很对!很对!丁玲高兴地回应:1937年吧,我在延安见到他的夫人海伦。她在延安很活跃,灰军装,红皮带,拿着照相机到处跑,很惹人注意。你知道她吗?丁玲问Paul。不知道。啊。我们四十几年没见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看到她很难过。一间小屋子,一张床,一张沙发,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柜子挂着氧气筒,原来她得过心脏病。屋子破旧,小院子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两棵树也要枯死了。她住在一间屋子里,我第一次发现美国人没有客厅。在屋子里坐下,她对我说:你是不自由过的,你的不自由,因为政治问题。我现在也不自由,因为我穷,是经济问题。后来我才知道,她住一间屋子,为了节省暖气,另一间屋子租给人了,缴的电费比收的房租还要多。她只靠一百五十块钱社会保证金过活。我们在中国,像她那样身份的人,一定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顾。斯诺是那么有名的作家!Paul说:在美国,她已经离婚的丈夫,和她毫不相干。就是斯诺再有名,也不相干。美国政府也不能特别照顾斯诺,他有他的退休金和社会保证金。海伦只有一百五十块钱社会保证金,因为她自己没有工作过。社会保证金是从你工作每月收入按比例抽出存下来的。人人得有工作。没有工作过的人,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社会保证金了。这个资本主义制度太冷酷了。你坐牢,就不冷酷吗?那是人整人,不是制度。有些人就是要迫害人!但是,制度可以给那些人权力去迫害人!你说共产党,是不是?丁玲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走:共产党不断在改正错误。我个人近二十年的遭遇证明了这一点。我现在不就在美国吗?中国不会再搞人为的政治运动了。我们不必为生活担心,我们也不必为写作烦心。我们没有个人欲望。美国也是不断改正错误的。美国人民可以批评总统,可以批评政府,纠正他们的错误。美国……丁玲对我摆摆手:华苓,不要辩了,好不好?我拿起酒杯,大声说:喝酒!喝酒!Paul立刻举起酒杯说:好!丁玲,敬你酒!今天是给你送行呀。希望我们再见!他们没有再见。1986年,丁玲去世了。1991年,Paul也走了。丁玲和Paul两人,彼此好奇,彼此喜欢,彼此尊重。他们两人都饱经20世纪的风云变幻。他们两人都有灵敏的感性和率真的性情。他们甚至同一天生日,10月12日。他们都有非常坚定的使命感,所不同的是丁玲对共产党的使命感,Paul对美国梦的使命感。丁玲和Paul两人在一起,一本现代史的大书就在我眼前摊开了。《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压不扁的玫瑰(1)压不扁的玫瑰——杨逵,1982小伙子,大家来赛跑不为冠军,不为人上人老幼相扶持一路跑上去跑向自由民主和平快乐的新乐园杨逵1982年在爱荷华写下这首诗,临走时送给我和Paul,还有一颗台湾玲珑的珊瑚。爱荷华也正是枫叶珊瑚红的时候,他和儿媳萧素梅离开爱荷华回台湾。风骨嶙峋的字迹,自然朴真的珊瑚,也就是他那个人。我永远记得他在密西西比河上,在落日微风中,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唱补破网。见着网目眶红破到这大孔想要补无半项谁人知阮苦痛今日若将这来放是永远无希望为着前途穿活缝寻家司,补破网……那诗,那歌,就吟出了杨逵那个人。为着前途穿活缝,寻家司。他寻到的是笔杆子。杨逵1905年出生于台湾。1924年中学毕业后去日本,在大学夜间部文学艺术科读文学。半工半读,做过送报工。1928年回台湾,积极参加抗日农民运动和文化运动,被日本统治当局逮捕入狱十几次。1932年,白天砍柴,晚上写作,他的代表作《送报夫》,就是那段日子写成的。1934年参加台湾文艺联盟,是《台湾文艺》的日文编辑。1936年创办台湾新文学,次年台湾总督下令禁止汉文,被迫停刊。他创立首阳农园,种菜养花,首阳取自春秋时期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也不屈服之意。他的作品有《送报夫》、《灵签》、《模范村》、《种地瓜》、《萌芽》、《绅士连仲》、《萌芽和模范村》。戏剧创作有《父与子》、《猪哥仔伯》、《剿天狗》。《羊头集》是散文和评论的集子。小说集《鹅妈妈出嫁》,日本当局禁止出版发行,直到1945年台湾光复后才出版。杨逵是台湾日据时代的老作家之一,是台湾新文学运动中的重要作家,有强烈使命感和民族意识,文笔朴实,写出日据时期的社会现实。1949年4月6日,杨逵发表《和平宣言》,登载于上海《大公报》,主张和平解决国共内战,要求国民党当局释放“二-二八事件”中被捕者,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判刑十二年,囚于火烧岛。坐牢时间十倍于他在日本统治下十次坐牢的总和。他在牢中改用中文写作,写出《压不扁的玫瑰》等短篇小说。1961年出狱后,在台中大度山开垦一个花圃,命名“东海花园”。那色彩缤纷的鲜花,就是他写的诗。有人问他是否还写诗。《三生影像》 红楼情事之二:那条 《三生影像》 压不扁的玫瑰(2)他笑着说:在写,天天写。不过,现在用的不是笔纸,是用铁锹写在大地上。1982年他在爱荷华,七十七岁的杨逵,瘦小的身子,单薄的两肩,背着旅行包,在大伙人前面,小跑步似的不停地走,走,走。我就想:那么瘦弱的人,如何担得起五分之四的20世纪的沧桑?只因他自己所说的:能源在我身能源在我心写着,写着,我又看到、听到1982年爱荷华的杨逵了。那年秋天,杨逵由他儿媳萧素梅陪伴来爱荷华,见到世界许多地区的作家,也见到大陆来的刘宾雁和陈白尘,他们仿佛一见如故。我们一伙人到美国朋友丹恩夫妇的农场上去野餐,他们一家三代全来和我们聚会,丹恩首先举起他八个月的小孙子向我们炫耀。胖嘟嘟的小手向杨逵招着,杨逵和婴儿一样开心地笑。主人将婴儿放在地板上,向我们介绍他的农场:他们夫妇俩,和儿子以及一个助手,四个人种一千多亩地,养十头牛,还开了一个冰淇淋店。小婴儿在爷爷脚边的地板上爬来爬去。丹恩讲完了,我们突然发现杨逵和婴儿一同在地上爬。一老一小,趴在地上,昂着头,互相望着呵呵笑。就像儿歌唱的: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那是我此生所看到的最美的人景之一。我也从他儿媳素梅那儿更认识了杨逵。她对公公的孝心和爱心,也是一幅美丽的人景。他一咳嗽,她就为他捶背。他讲话太兴奋了,她就说:爸爸,休息一下吧。素梅对公公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和我爸爸是同学呀,素梅指着杨逵,连说带笑对我说。同学?我们关在火烧岛上的人,都叫同学。你也去了火烧岛?素梅仍然微笑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我在火烧岛五年,从1950年到1955年。啊!你们在火烧岛上碰见过吗?见过。爸爸可不认识我呀!素梅透着点儿调侃地笑望着杨逵。远远看到他,我知道他就是杨逵。啊!我看着杨逵。他歉然笑笑。你怎么做了他的媳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