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她不耐的催促,“吃吧。”抓了一把巧格力糖搁在他们眼前。何干进来同潘妈说话,也没叫他们留点肚子吃晚饭。两人自管自吃着。是贿赂。他们觉得廉价,倒许还上了当。琵琶站起来上楼去了。陵也跟着上去。十五何干每天问琵琶:“进去了没有?”指的是吸烟室。“没有,说不定他们不要人去搅扰。”三餐见面尽够了。她不像何干,知道有蜜月。“你又不是外人,他们欢喜见你,进去说说话。”“等会吧。”“他们起来一会了,现在正好。”有时候琵琶说:“等会吧,有客人。”“没别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荣珠的异母姐妹。“去跟她们说说话,亲热一点,都是一家人了。”“好,好,等一会。”半个钟头后何干又回来了,低声催道:“进去。”“知道了。”她立时站了起来,省得还得解释,有些话委实说不出口,可是一见何干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两人有默契。就如俗话说的:“打人檐下过,哪能不低头?”琵琶每天总在她父亲后母躺着抽大烟的房里待一些时候,看看报,插得上嘴就说两句话。她不觉得难为情,换了何干她却觉反感。何干回话总是从心底深处叫声“太太!”老缩了,像只大狗蹲坐着仰望着荣珠。太两样了。琵琶总以为她不愠不火,这会子却奴颜婢膝的。拿不定荣珠的脾气,何干对陪房的阿妈仍旧很客气,荣珠的母亲搬进来住,也只敢皱眉头。她的母亲是姨太太,说亲的时候始终不出面,婚礼上琵琶也不记得见过她,虽然她一定也在。“老太太!”何干这么称呼她,总像一声惊叹。老姨太显然是极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摇摇摆摆迈着步子,矮小,挺个大肚子,冬瓜脸。虽说女大十八变,琵琶就是想不通会有谁愿意纳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里给讨的。荣珠的父亲在前清出使德国,甚至还带着她。出使蛮邦生死未卜,朝廷命妇还许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里。姨太太吃惯了苦,从前家里在北京城赶货车。对外就说是大太太,却不让别的老妈子们看见。“公使馆的舞会可热闹了。”夏天有个晚上她坐在洋台上回忆往事,琵琶与陵也在。“楼上有小窗户眼儿,看见下面那个又大又长的房间。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嗳呀!那些洋人都搂搂抱抱的跳,还亲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细,胸脯都露出来了,雪白雪白的,头发戴满了金钢钻,嗳呀!我还学了德文字母。”她神往的说,小声背诵:“啊、贝、赛、代。以前记得的还多。唉,不行了,记性坏了。”“闹拳匪的时候我正好像你这么大。”她跟琵琶说,“那时候我们在北京,大门上了闩,扒着栅栏门往外看,看喔,义和拳喔。”“不怕让人看见?”琵琶问。“怎么不怕?吓死了。”用力睁眼,小眼睛就是不露缝,总是一副扒着门缝往外看的模样。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们过阴天儿哪!”像什么正经事似的。“我知道怎么过,我做南瓜饼。”她到厨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面糊煎一大叠薄饼,足够每个人吃。没什么好吃,却填满了那个阴天下午的情调。她很怕女儿。刚来的时候荣珠对她客气,演戏给新家的外人看,她还张皇失措。没多久荣珠就老说她:“妈就是这样!”重重的鼻音带着小儿撒娇的口吻。“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老姨太嘟嘟囔囔的走出去了。圣人有言:“嫡庶之别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这套规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继承顺序。照理说一个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却还是分等。荣珠就巴结嫡母,对亲生母亲却严词厉色,呼来叱去。这是孔教的宗法。“出来。”榆溪在洋台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栋大楼。”“在哪?是在法租界里吧?”“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琵琶也到洋台上。“那是不是鸟巢?”她指着一棵高白玉兰树,就傍着荒废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园和网球场。“倒像是。”荣珠顿了顿方漫应一声,显然是刻意找话说。榆溪突然说:“咦,你们两个很像。”嗤笑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荣珠笑笑,没接这个碴。琵琶忙看着她。自己就像她那样?荣珠倒是不难看,夏日风大,吹得她的丝锦旗袍贴着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条纹衬得她更纤瘦,有一种娇羞。阳光下脸色更像是病人一样苍白。真像她么?还是她父亲一厢情愿?冬天屋子很冷。荣珠下楼吃午饭,带只热水袋下来。榆溪先吃完了,抢了她的热水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将热水袋搁在她颈项背后。“烫死你,烫死你。”他笑道。“啊啊!”她抗声叫,脖子往前探,躲开了。琵琶与陵自管自吃饭,淡然一笑,礼貌的响应他们的调笑。琵琶在心里业已听见自己怎么告诉姑姑了,直说得笑倒在地板上。“嗳呀!你爸爸真是肉麻。”珊瑚听见了作个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惯有人走到哪都带着热水袋,只有舞女才这习气。”另一个琵琶爱说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过她一只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婴儿,蓝蓝的眼睛,穿戴着粉蓝绒线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织了一套淡绿的。琵琶反对,珊瑚却说:“织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织好了。”琵琶不愿想也许是姑姑想要这么个孩子,不想替姑姑难过。她倒并不多喜欢洋娃娃,可是脸朝下躺着,完全像真的婴儿,软软的绒线,沉甸甸的身体,圆胖冰凉的腿。就是哭声讨厌,像被囚的猫虚弱的喵喵叫,与洋娃娃的笑脸不相称。娃娃张着嘴,只有两颗牙,她总想把纸或饼干桠进去。“我要问你件事。”荣珠跟她说,“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来。“你不想它么?”“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听像讽刺,她父亲变了脸色,荣珠倒似浑不在意。“什么时候都能抱回去。”荣珠说,把它坐在双人床的荷叶边绣花枕头上。床铺是布置新房买的一堂枫木家具。琵琶告诉了珊瑚,她道:“是为了好兆头,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觉秽亵,也不像姑姑的作风。“娘当然会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应道。“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纪又不大。”说得轻率,末了声音低了下来,预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么,荣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与陵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洋娃娃坐在床上好两个月,张着腿伸着胳膊要人抱的样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种巫魇的感觉。琵琶走过来走过去,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谁怕你!”心里却碜可可的,仿佛是在挑拨命运。荣珠也支持榆溪的省俭。他只拖延着不付账,她索性一概蠲削了。“何干一个月拿五块,之前一向是十块。”陵来向琵琶报告。他在烟铺附近的时候多,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连名带姓喊他:“沈陵!去把那封不动产的信拿来。”陵应了声“喔!”比惯常的轻声要高。走到书桌,拉开抽屉,立刻便把信递了上去。琵琶倒讶异他这么干练。她也发现他在家里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烟铺上的三个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岁了,还是大眼睛,小猫一样可爱,太大了不能搂在怀里,可是荣珠问他话,喊他名字声音拖得老长,抚弄似的,哄他说话。“我听说你娘到哪里都带着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说把他惯坏了。八成是想:你们都把琵琶当宝,我偏抬举陵。你妈其实一向对你们姐弟俩没有分别。”“这样才公平。”琵琶道,“我能来这里,他不能来。”“我听说你娘教陵做大烟泡。”又一次珊瑚忧心的说道:“不该让孩子老在烟铺前转。”“没有什么关系吧,我们从小闻惯了。”琵琶道,“我喜欢大烟的味道。”“你喜欢大烟的味道?”“烟味我都喜欢。”她没法子让珊瑚了解鸦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会不放心陵。可是听见他学了荣珠的声口,也学着唐家人打鼻子眼里出声,却刺心。何干一直没说她的工钱减了。有天琵琶愤愤的问她。她扭头看了看,摆手不让她说下去。“老爷有他的难处。”她低声道。“凭什么单减你的工钱?”顿了顿,何干方低声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别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独有她多拿五块钱,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然后荣珠又打发了打杂的,要浆洗的老妈子做他的活。“你也可以帮着洗衣服吧?”她向何干说,“小姐和小少爷都大了,不犯着时时刻刻跟着了。”“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为了节省家用,荣珠要秋鹤教她画画,横是他总也来吸大烟,总得从他身上捞回点好处来。“琵琶也学,她喜欢乱写乱画。”榆溪说。妻女并肩习国画,这想法让他欣慰。琵琶见过秋鹤的山水画,峰头一团团一束束的,像精雕细琢的发式,缎带似的水流,底下空白处一叶扁舟,上头空白处一轮明月。“他可是名家,他的画有功力。”珊瑚说过。秋鹤送过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黄檀木框。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笔一画潇洒自如,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浑然天成。饱满的墨点点出峭壁上的青苔,轻重缓急拿捏的极有分寸,每一点都是一个完美的梨子。图画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画,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画,许多相似的地方:船、桥、茅舍、林木、山壁。是国画的集句,中国诗独有的特色,从古诗中摘出句子,组合成一首诗,意境与原诗不同。要中国这种历史悠久的国家才能欣赏这样有创意的剽窃。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里想。也不知什么原故她却憎厌画也集句。她喜欢自己画,发现世上的好画都有人画过了,沮丧得很。可是国画让她最憎恶的一点是没有颜色,雪白的一片只偶而刷过一条淡淡的锈褐色。真有这样的山陵溪流,她绝对不想去。单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么。她喜欢秋鹤,却总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荣珠谈起他:“嗳呀!这个鹤少爷。说是过不下去了,只好让太太回乡下,可是路费上哪筹?又到哪弄钱给她安家?没有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住下来,三天两头吵,总是为钱吵。儿子要学费,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丢了。”“横竖他的差事也挣不了几个钱。”荣珠道,“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怜。”“嫌少?丢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嗳哟,他真是一团糟。”琵琶知道老一辈几乎人人都有两份家。秋鹤伯伯一团糟只是因为供不起。倒许不公平,可是贫穷使得这种事上了台面,更是叫人憎恶。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样,说话柔声缓气的,更让他像伪君子。他面目黧黑,长脸,戴眼镜,眼睛总钉着地上,仿佛凸着两只眼的马。他躺在烟铺上,跟榆溪面对面,听他评析政治。榆溪也讲要为族人兴学,在北京城外他们村子里办一所免费的学校。他还计划要保祖坟常青,原有的树木都被农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鹤只偶而咕噜一声。荣珠坐在一隅听着。有机会她倒想像秋鹤的姐姐一样教训他几句,只是秋鹤总对她敬而远之。每次看见琵琶,他总两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过去。“小人!”他道。琵琶喜欢他说“小人”的声口,略透着点骇然,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十四岁的人独特的个性。“小人。”他恋恋的说,摩挲她的胳膊。她也见过秋鹤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觉得姑姑的胳膊凉润如雪,却不知怎的心里像有虫子蠕蠕爬过。珊瑚倒似不在意,却也略觉得窘。不犯着低头,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两根无骨的长麦秆,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环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欢女人的肌肤,永远贪得无厌,也永远得不到满足。谁也没有那个权利这么贪婪,使自己这么可悲。失去人性尊严总使她生气。她发现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可为了不失礼又不得不微笑。她并不掉过脸去看荣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愿让后母看见她抽开手,免得之后她又带笑问她父亲注意到没有。荣珠不会说她心眼肮脏或是太敏感,只会说她长大了,暧昧的说法。“嗳,她鹤伯伯不过是喜欢她。”倒是不假。可是现在他固定来教画,要压下反感特为困难。他终于也察觉到了,深受侮辱。下次来只“嗳”了一声,看也不看她。握着手教画也很勉强,只对着荣珠教课。向后不来了,《芥子园画谱》也只上不了多少。“鹤伯伯到满洲国去了。”陵又来报告,志得意满的神气。“真的?”她笑道。他们在报纸头条上看见满洲国的消息,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权。“到满洲国去做官。”“你怎么知道?”“听人说的。”咕噜一句,避重就轻。陵一向不发问,榆溪也没有回答他的习惯。琵琶有时会问父亲问题,只是表示友好。“鹤伯伯怎么到满洲国去了?还忠于溥仪么?”榆溪头一偏,鄙薄她那种爱国的口吻。“溥仪自己都作不了主。鹤伯伯去是因为得养家。”亲戚间视此为丑事,虽然对清廷仍是旧情拳拳。“满洲国”三个字狼藉得很。有人彼此埋怨不借贷给秋鹤,逼得他出此下策,尤为怪他两个姐姐。榆溪倒独排众议。亲眼目睹日人入侵,知道满洲国还是开始。中国文人一向兼治文史。孔夫子曾说:“学而优则仕。”(这句应为《论语》。子张”篇中子夏的话。)文人入宦,自然而然。榆溪虽然绝于宦途,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关心国际政治,大量阅读报章,不放过字里行间。他不喊口号,不发豪语,爱国心与别人一般无二,不过他的爱国是政客式的,总得钻缝觅隙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末了割合了整个国家。他给陵请了日本先生。陵并不认真学。也许是耻于学日文。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到念书上,他也不爱英文,也不爱古书。榆溪只和客人清谈,在室内绕圈子,大放厥词,说军阀的笑话,叫他们老张、小张、老冯、老蒋。琵琶想听,政治却无聊乏味。尽管置之不理,压力还是在的。“救国”的呼声直上云霄。爱国之于她就如同请先生的第一天拜孔夫子一样。天生的谨慎,人人都觉得神圣的,她偏疑心,给硬推上前去磕头,她就生气。为什么一定得爱国?不知道的东西怎么爱?人家说上海不是中国。童年住过的天津也说跟上海一样。那中国到底是什么样?是可怕的内地,能在城里耗着就决不去?亲戚赞过内地好:“学校更好,有纪律得多。年青人也好,不那么虚荣,成天净想着打扮。精神也高昂,不像这里。”舅舅也老说要迁到内地去。“过日子容易,鸡呀肉呀菜呀都新鲜便宜,人也古道热肠。请你过去住上一个月,一大家子都带去,也不觉得什么。有古风。”说是说,并不去。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亲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国并不富强。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纪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而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想想国家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你多少,”她在哪里读到过,“你的传统,你的教育,舒适的生活,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你怎能不爱国?”她只作修辞,而不是现实。国家给她这些因为她有幸生在富裕的家庭。要是何干的女儿,难道还要感激八岁大就饿肚子,一头纺纱一头打盹?从小到大只知道做粗活,让太阳烤得既瘦又长得像油条?“那些学生,”榆溪有一次一壁绕圈子一壁跟孩子们说,“就学会了示威、造反、游行到南京请愿。学生就该好好念书,偏不念。”这点琵琶同意,正喜欢上念书。有比先生和书本更恐怖的事,家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何时开始的她说不清,只知道陵每天挨打。“我老说不能开了头,一开了头可就成习惯了。”荣珠的母亲在洗衣房里跟老妈子们说。刚从吸烟室里出来,心情还是激动,粗短的胳膊上下乱划,强调她说的话。原是低声,说着说着就又回到本来的大嗓门。“做什么每天打?”潘妈低声道,伤惨的皱着眉眼。“打惯了就不知道害臊了。天天打有什么用?”“吓咦,这个陵少爷!”何干沾了肥皂沫的手在围裙上揩净,“真不知道他这一向是怎么了。”“嗳呀,他爸爸那个脾气。”老姨太低了低声音,“他娘倒想劝,他爸爸偏不听,也不想想别人会怎么说:‘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到底隔了层肚皮。’今天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说话了。我说:‘行了,打也打了,不犯着罚他在大太阳底下跪着,外头太热了。园子里又人来人往的。丢脸,脸皮可也练厚了,再有下次就不觉得丢人了。”“我也这么说。”潘妈说,“惯了也就不害臊了。”“我说外面日头毒。没听他爸爸作声,眼皮子也没掀。我傻愣在那儿,碰了钉子,碰了一鼻子灰。”“刚才还好好的哩!”潘妈委屈的说,仿佛每天都风浪险恶。水手再怎么小心,就是会起风波。“叫他偏不来。”老姨太说,“总吓得躲。嗳,那个孩子。说他胆小吧,有时候又无法无天。”何干说:“这可怎么办?只有求老太太去说情了。”“我不行,说过了。”“等会吧,等气消了。”“暖,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乐乐的,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味?我不是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可是跪砖,头上还顶着一块,得跪满三炷香的时间。膝盖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着砖头。嗳呀!”她的脸往前伸了伸,让老妈子们听得更清楚,面上神情不变,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凿痕。电话响了,荣珠的声音喊:“妈!”“嗳?”心虚似的,立时往吸烟室里走。“找你的。”两个老妈子都不作声。何干看陵受罪觉得丢脸,潘妈是荣珠的陪房也是脸上讪讪的。“嗳,刚才还好好的哩!”半是向自己说。琵琶在隔壁阴暗的大房间里看书。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来计时,感觉很异样。该是几年?几世纪?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阳光飘浮着。电车铃叮铃响,声音不大,汽车喇叭高亢,黄包车车夫上气不接下气,紧着嗓子出声吆喝,远远听来像兵士出操。对街的布店在大甩卖。各行各业还是不见起色。布店请的铜管乐队刚吹了《苏珊不要哭》,每只乐队似乎都知道,游行出殡都吹这曲子。时髦的说法叫“不景气”,是日本人翻译的英文。从前没这东西。一九三五这年,大萧条的新世纪了,还罚儿子跪砖?花园哪里?窗户看得见么?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围了上来。何干进来,她问道:“弟弟呢?”“别出去。”何干低声道,“别管他,一会就完了。”“哪一边?”“那边。”何干朝吸烟室一摔头。喔,吸烟室的窗看得见。琵琶心里想。“可别出去说什么,反而坏了事。”“究竟是为什么?”“不知道。回错了电话,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爷不好,楼上叫他,偏躲在楼下佣人房里。”琵琶恨他们反怪陵。不是他的错就是他父亲的错。琵琶知道她父亲没有人在旁挑拨是不会每天找陵麻烦的。他没这份毅力。何况人老了,可不会越看独生子越不顺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计。在我身上试试看,她向自己说道,觉得同石头一样坚硬。试试看,她又说一声,咬紧了牙,像咬的石头。她不愿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儿,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着不自然。阳光蒙着头,像雾漾潆的白头巾。他却不能睡着,头上的砖会掉,榆溪从窗户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头红着一只眼,计算着另一个世纪的时间,慢悠悠的。他难道也是这么觉得?还许不是。弟弟比别的时候都要生疏封闭。指不定是她自己要这么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罚的耻辱,也救她自己,因为羞于只能袖手不能做什么。过后在楼下餐室见到他。何干给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蓝布袍。他不肯坐下来让何干看他的膝盖。琵琶震了震,他长高了。必是以为他受罚后总有些改样,才觉得他变了。鲜蓝色长袍做得宽大,长高后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个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变了。弟弟的脸是第一张青春的脸,跟看着他在她眼前变老一样的伤惨。一见她进来,他就下巴一低,不愿她可怜,也不想听训,立在餐桌边,垂眼看着地下。“有什么茶点?”她问何干。“我去问问。”“看不看见我的铅笔?到处找不着。”何干去厨房了,她这才压低声音向陵说:“他们疯了,别理他们。下次叫你就进去,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们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欢你明天又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含笑说道,知道弟弟不会说什么,还是直视他的脸,等什么反应。什么也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虚里异样的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身体往后仰,怕让他窘,以为是可怜他,反倒显得她轻浮幼稚脾气坏,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却不当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复说着,心里急得不得了,因为不会再提起这件事,让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着头,大眼睛望着地下,全无表情。他的沉默是责备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观点后母等于生母。还是知道向她解释也解释不通?她不会懂其中的微妙之处。还是怪她教训他要勇敢,出事的时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担心说错话,没工夫管他怎么想。可是突然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她转过身,看着门口,侧耳听脚步声。不想有人看见她在安慰他,两人都显得可悲。她上楼了。每天都有麻烦,老姨太跑去向老妈子们嘀咕,两只胳膊乱划。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么有脚底擦地的声音。是何干推着陵到吸烟室去。他垂着头,推一下才往前蹭个半步。“吓咦,陵少爷,这是怎么啦?”何干压低声音,气愤的喝道。推不动他,何干索性两手拉扯他。他向后挣,瘦长的身体像拉满的弓。“吓咦!”何干噤吓他。他也是半推半就,让何干拉着他到吸烟室门口,鞋底刮过地板。他握住门把,何干想掰开他的手。潘妈上前来帮忙,低声催促:“好了,陵少爷,乖乖进去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他半坐下来,腿往前溜。“吓咦!”他还是赖在地下扳着房门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给推进了吸烟室,她不肯留下来看。他这种令人费解的脾气小时候很可爱,像只别扭的小动物,长大了还不改,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他这一生没有知道他的人。谁也没兴趣探究,还许只有荣珠一个,似乎还知道他,不是全然了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时候她是真心喜欢他。风平浪静的日子,她还像一年前刚进门的时候,拉长声音宠溺的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扬扬得意,一整天精明能干,却不声张,掩饰那份得意的神气。麻烦来了的日子,她总不在眼前,因为她在吸烟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惊讶的看着她,不耐烦起来,头一摔,在眼泪汪汪之前掉过脸去。“弟弟偷东西。”她告诉珊瑚,“说他拿了炉台上的钱。”“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见零钱搁在那里,随手拿了起来,就说是偷了。他们唐家还不乐得四处张扬。一背上了贼名,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珊瑚像是比刚才更烦恼,“都怪他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能劝劝你父亲就好了。鹤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还能找谁。我自己去跟他说,又要吵起来。我不想现在找他吵架,我们正连手打官司,要告大爷。”“告大爷?”琵琶极为兴奋。“我们小时候他把我们的钱侵吞了。”“喔?”“奶奶过世的时候,什么都在他手里捏着。”“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要回来么?”“我们有证据。我现在打官司是因为需要钱,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末一句说得很含糊。“姑姑以前就知道么?”“分家的时候我们只急着要搬出来,不是很清楚。你大妈不好相处,跟他们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动不动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对弟弟妹妹拘管得很严苛。你父亲结婚了都还得处处听他的,等他都有两个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门户,我也跟着走了。还像是伤透了他的心呢。”“我不知道大爷是那种人。”“喝!简直是伪君子,以前老对我哭。”“他会哭?”“哭啊。”珊瑚厌厌的说道,“真哭呢。”“为什么哭呢?”珊瑚像是不愿说,还是恼怒地开口了。“他哭因为没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么脸去见老太爷?’一说到老太爷就哭了。”琵琶笑着扮个怪相。“我那时候长得丑,现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别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觉得自己像一扇门。十三岁我就发育了。奶奶过世以后他们让我去住一阵子,你大妈看见了,大吃一惊,忙笑着说:‘不成体统。’带我到她房里,赶紧坐下来剪布给我把胸脯缚住。她教我怎么缝,要我穿上,这才说:‘好多了。’其实反倒让我像鸡胸。我的头发太厚,辫子太粗,长溜海也不适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镜,我真像个欧洲胖太太穿旗袍。”琵琶只说:“真恐怖。”“我去看亲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换个人。大爷一看见我就说什么心事,没脸见老太爷,噗嗤一声就哭。我受不了,就说:‘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拿起脚就走出房间了。”末一句声气爽利,下颏一抬,沉着脸。琵琶听出这话就像典型的老处女一听见结婚的反应。“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意思是与女孩子本人讨论婚姻,不合礼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谨池是她的异母大哥,该也是他说了算。这话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觉费解,顿时将她们分隔了两个世纪。“现在想想,从前我也还是又凶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回来之后也没去看过他们。”她往下说,“他们气死了,没拦住我们不让出国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兴我们出国。她也是个伪君子,嗳呀!好管闲事,从头到脚都要管。”“只有我们亲戚这个样子,”琵琶问道,“还是中国人都这样?”“只有我们亲戚。我们的亲戚多,我们家的,奶奶家的,你妈家的,华北,华中,华南都有,中国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罗家和杨家比我们好一些么?”“啊!跟他们一比,我们沈家还只是守旧。罗家全是无赖。杨家是山里的野人。你知道杨家人是怎么包围了寡妇的屋子吧。”“姑姑倒喜欢罗家人。”“我喜欢无赖吧。话是这么说,我们的亲戚可还没有像唐家那种人。唐家的人坏。”她嫌恶的说,把头一摔,撇过一边不提的样子。“怎么坏?”“嗳,看你娘怎么待她母亲。她自己的异母姐妹瞧不起她,说她是姨太太养的,这会子倒五姐长五姐短,在烟铺串进串出的。谁听说过年青的小姐吸鸦片的?——你娘的父亲外面的名声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愿深究,啜起了茶。“他怎么了?”“喔,受贿。”“他不是德国公使么?”“他也在国民政府做官。”“那怎么还那么穷?”“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我老是不懂四条衡怎么会那么穷。二大爷不是两广总督么?”“还做了两任。”“他一定是为官清廉。可是唐家人怎么还会穷?”“有人就是闹穷。”顿了顿,忽然说道:“写信给你妈可别提弟弟的事。我也跟她说了,说得不仔细,省得让她难过,横竖知道了也没办法。”琵琶点头。“我知道。”“我还在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人,我得自己跑一趟,就是这种事情太难开口。”半是向自己说话,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忽而又脱口说:“一定是你娘挑唆的,你爸爸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一个人的时候脾气倒好。”“至少没牵连上你。”珊瑚笑道,。也许是你有外交豁免权。你可以上这儿来讲。”琵琶笑笑,很想说:“也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像弟弟。我不怕他们,他们反倒有点怕我。”“当然是你年纪大一点。只差一岁,可是你比较老成。你怎么不说说弟弟?”“我说了,说了不听。”“你们姐弟俩就是不亲。”“我跟谁都说不上话,跟弟弟更说不上。喔,我们有时候是说话,只说看的书跟电影。”这类话题他也是有感而应,感激她打断了比较刺心的话头。“好看么?”他拿起一本新买的短篇故事集。“很好看。”他好奇的翻了翻。“原来你喜欢这种书。”“你就爱神怪故事。”“有些神怪故事写得不错。”“你喜不喜欢中国嘉宝(指阮玲玉)?”“嗳哟!”他作怪相,“你喜欢她?”“嗳。”“神秘女郎。黑眼圈女郎。你喜欢她?”“我喜欢她的黑眼圈。”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然而他总多站一会,摇摇晃晃的,像梯子在找墙靠。然后就走了。十六珊瑚常打电话来讨论打官司的事。榆溪并不愿打官司,怕和异母兄弟绝裂,一家人闹翻。可是他的妻子妹妹都赞成,而且也牵扯到金钱。王发给找来问老太太过世时有多少家产,他翻出了半腐烂的芦苇篮子,篮子里塞满了古旧的账簿。最后一个经管的人辞工了,就由他来收租。王发不识字,没办法查阅账簿,便全数留了下来。珊瑚请律师审查,找到了有用的资料。珊瑚和荣珠不常见面,姑嫂的感情还算不错。两人互称姐姐。叫姐姐而不叫嫂嫂,叫哥哥而不叫姐夫,婚姻关系比起血亲来世俗得多,这样的称谓典雅有况味。这会子联手取回家产,她们分外的卖力讨好。荣珠向珊瑚埋怨陵总是惹他父亲不悦,珊瑚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不抢白她几句。在吸烟室商议完后,她趿着高跟鞋轻盈下楼,很满意自己的表现。见着何干,她快心的喊,学何干的土音:“嗳,何大妈,你好啊?”“好好,珊瑚小姐好么?”“好好。”珊瑚模仿她。就像从前,可是何干却是淡淡的,怕跟珊瑚说话。附近没有人,还是怕有人听见。谁知道是不是疑心她说新太太的不是?珊瑚倒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还疑心何干是不是听见了她和明的事。她倒从不顾虑何干怎么想,可是老阿妈不赞同也让她心烦。倒是肯定榆溪没听见什么。“雪渔怎么样了?”他会问候侯爷,“情况怎么样?”不追问细节,免遭袖手旁观之讥。他们的亲戚也没有一个帮忙。“她就是好事。”榆溪背后笑道,终究传进了她耳朵里。“可是现在能干了,圆融多了。老练了。”他决不会疑心她和侯爷有什么,侯爷的年纪太大了。侯爷的儿子是珊瑚的表侄,又比她小了六岁。表侄也还是侄子。姑侄相恋是乱伦,几乎和母子乱伦一样。谁也不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大家都信任她。“大家开口闭口说的都是你,从来不说我。”她曾向露说,几乎透着怅望。侯爷夫人也什么都不觉察到。真觉察了,她也藏不住。难道是佣人?他晚上回家晚,电话又多?楼下是不是闲言闲语的?不然何干怎么冷冷的?琵琶去看她,她又想了起来。“我在想,怎么何干对我就不像对你一样。”她忽然道,“她也是看我长大的。”“她是爸爸的阿妈,不是姑姑的。”“她也照顾我,我的阿妈太老了。”“姑姑怎么知道她对你不一样?”“嗳,看得出来。”你老取笑她,对她又没有用处,琵琶心里想。然而一论及情爱,她对姑姑就有保护欲。“也许是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一样。”她道,“人老了就喜欢小孩子。我就像她的孙女。”“大概吧,不知道。”珊瑚不像服气了。每晚何干都到琵琶房里缝缝补补,陪她读书画画,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灯,两人围坐在正中的桌边,围炉一样。何干打盹,琵琶画她。她的头垂在胸口,变得很大,露出光闪闪的秃顶,稀疏的银白头发紧紧往后梳。灯下,秀气的脸部的骨架,秀气的嘴唇,稀稀的眉毛睫毛褪了颜色。阴影浓淡透视看得琵琶出神,仿佛是她发明出来的。“何干你看我画的你。”“我是这个样?”何干愉快的说,“丑相。睡死了,怎么睡着了。”琵琶上床后她送热水袋来,桠进被窝里。两只手像老树皮,刮着琵琶的脚。琵琶把脚搁在法兰绒布套着的热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温暖,心里一阵哀痛。“我今天上街。”何干有天晚上向她说,“给客人买蛋糕。大家都忙,要我去。靠近静安寺那儿的电车站有个老叫化子,给了她两毛钱。我跟自己说,将来可别像她一样啊。人老了可怜啊,要做叫化子。”“不会的。”琵琶抗声说,愕然笑笑。“你怎么会这么想?”何干不作声。琵琶回头看书,何干也拿起针线,突然又大声说:“何干要做老叫化子了。”从不这么激动过。“怎么会呢?”琵琶忙笑道,“除非——”除非她自己要走,她父亲是不会让她走的,琵琶正想这么说,仿佛她父亲靠得住。末了改口道:“不会的。”仍是挂着极乏的笑。“不会的。”何干仍是不作声。琵琶心焦的钉着她缝衣服。想不出能说什么,不了解几句承诺就够了,不管听起来有多孩子气。她会养何干。过两年她就大了,何干就不用担心了。可是琵琶忘了怎么承诺。小时候她说长大了给何干买皮子,小时候她对将来更有把握。她可以察觉到何干背后那块辽阔的土地,总是等着要钱,她筋疲力竭的儿子女儿,他们的信像蝗虫一样飞来。比起空手回家,什么都好。能不回去,荣珠怎么对她都可以忍。她怕死了被辞歇回家,竟然想到留在城里乞讨,继续寄钱回去。琵琶从没想过从她父亲那里继承财产。父母是不会衰老死亡的。他们得天独厚,纵使不是永保青春,至少也是永保中年。去看珊瑚,她问起打官司的事,也只因为是姑姑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回家来从不听见提起打官司的事。“我们有胜算。”珊瑚道,“这些事当然说不准。”“开庭了吗?”“开了,现在说什么还太早,下一庭是五月。”“大爷也去了?”“没有去,只他的律师去了。”“大爷看见姑姑不知道会怎么样?”琵琶对法律与国民政府倒是有信心。她唯一知道的法律是离婚法律。她母亲能够离婚,军阀当政的时候简直不可能。嗳,她听说中国的离婚法比英国的尚且要现代。五月快开庭以前,珊瑚的律师打电话来。榆溪同谨池私了了,官司给釜底抽薪了。珊瑚怒气冲冲去找哥哥理论,他严阵以待。“我是不得已,”他道,“只有这个办法。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他们之前就问过我们了。要是告诉了你他们提了一个数,你反正也是拿着了把柄好对付他们。”“你出卖我拿了多少钱?”珊瑚问道,“一定很便宜。”“我只是不想再蹬浑水,我可没给钱逼疯了。官司打下去是个什么了局?”“我们赢定了,陈律师说我们赢定了。”“赢了反倒是泥足深陷。我不打了。”荣珠打岔道:“他一直就不愿意。官司拖下去,沈家人都没面子。”“我们赢定了。你以为他们这么急着私了是为什么,他们可不是傻子。”“他们只是不想打官司了,我们丢人也丢得够了。”他道。“可别让亲戚们笑话。”荣珠道。“是你拖我进来的,我不想再插手了。”他道。“现在又怨起我来了。你倒大方,随人家抢,得了一点好处,这会子又成了好兄弟了。”“异母兄弟到底还是兄弟。”荣珠道,“老太爷老太太要知道你们为了钱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就是死了也不闭眼。看看我们,我们家兄弟姐妹多了,都是和和气气的,大的教导小的,小的尊重大的,每个都是你推我让的。”反驳的话进在舌头尖上,可是珊瑚不想打断话头。不理荣珠,仍是针对榆溪,明知无望,仍希望能逼他再改变立场。这回碍于太太的面,咬定了不松口。珊瑚想扇旺他的贪念。谨池打官司花了那么多钱,能给他的也不多了。他们得送钱,打通了法官这个关节,再依着法官的指示打点重要人士。尽管拍胸脯担保,打点的费用只怕不止这些。惊人的花费显然让荣珠却步,消了发财梦。而榆溪合不得的是手上的钱与一门阔亲戚。兼顾了传统与社会,他在物质上与精神上的需要。至于妹妹,也不是特为和她作对,他早也不满。离婚的事他也怨怪她。要不是她和嫂嫂形影不离,总是帮着嫂嫂,也不会以离婚收场。珊瑚走了,临走说再也不上他家的门。榆溪倒不禁止琵琶去看姑姑。珊瑚什么也没跟琵琶说,不希望她在她父亲家里的日子更难过。“什么时候再开庭?”琵琶问道。“我们输了。”珊瑚道。“怎么会输了?”“他们送钱给法官,我们也送。他们送得多。”端午节忽然叫王发送四色酒果到大爷家,王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去了以后才从佣人那里知道榆溪与大爷私了了。回家来佣人也有米酒吃。“喝一杯吧,何大妈?”潘妈说。厨子也说:“喝点吧,潘大妈?”眼里闪动着做贼似的光彩,有些心虚促狭。老妈子们吃了半杯,男佣人吃得多。晚饭后王发一个人坐在长板凳上,脸喝得红红的,抽着香烟。何干把水壶提回来,他就说了官司的事。“老爷做什么都是这样,”他道,“虎头蛇尾。我根本摸不着头脑,突然又想起送什么节礼?官司难道是打着玩的?今天打,明天和?连手对付自己的亲妹妹?可不作兴胳臂肘向外弯。”何干很紧张,怕有人听见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反复的说。“我不是帮珊瑚小姐,可是她终究是自己的亲妹妹。现在要她怎么办?官司输了,说不定钱都赔上去了,又没嫁人,将来可怎么好?”“老爷一定有他的原故。”何干低声说道,“我们不知道。”“珊瑚小姐来,跟我问账簿,我整篮整篮的拿了来。我倒不是等他们赢了官司打赏,可是看他们虎头蛇尾,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我就说要干什么就别缩手,要缩手就别干。”何干低声道:“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老太太过世的时候,珊瑚小姐还小,老爷年纪大,应该知道。珊瑚小姐从来就不听人家的劝。”“总强过了耳根子软,听人吹枕头风,倒自己亲骨肉的戈。就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弄得跟养媳妇一样成天提着心吊着胆。”片刻的沉默。“得上去看看。”何干喃喃说道,却没起身,王发又说了起来。“从前当着姨太太的面,我不敢骂,只在楼下骂。现在两样了。人家可是明媒正娶来的,我连大气都不敢哼。前天去买洋酒预备今天送礼,还怪我买贵了。我说:‘就是这个价钱。’她不喜欢我的口气,掉过脸跟老爷说:‘这个家我管不了。’老爷就说了:‘王发,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以为是在乡下欺负那些乡下人。下次就别回来了。’欺负乡下人?我是为了谁?在这屋里连吃口饭都没滋味了。知道你老了,没有地方去,就不把你当人看了。”“怎么这么说,王爷?”何干一头起身一头笑道,“老爷不看重你还会要你去收租么?”秋天王发下乡去收租,钱送回来了,自己却不回来。留在田上,来年死在乡下了。琵琶一点都不知道,跟荣珠却也交过几次手。跟她要大衣穿,她只有一件外套,旧外套改的,也太小穿不下了。“你可真会长。”荣珠笑道,“现在做新的过后又穿不下了。”“可是我出门没有大衣穿。”“去看亲戚不要紧,他们不会多心。我们在家里都随便穿。你们家里也一样,你奶奶就很省,问你爸爸。”榆溪在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不言语。女儿的衣服由母亲经管,他交由荣珠处理,还颇以为乐。“可是天冷了。”“多穿几件衣服。”荣珠忙笑道。“大家都有大褂,独我没有,多怪。”“谁会笑话你?你不知道现在外头这时世,失业的人那么多,工厂一家接一家关门,日本人又虎视眈眈的。”琵琶听得头晕脑胀。直觉知道说的是门面话,粉饰什么。家里钱不凑手?她常听见鸦片的价格直往上涨。了解的光芒朦胧闪过,也愿意讲理,她冲口而出:“是不是钱的关系?”“不是,不是因为钱。”荣珠断然笑道,耐着性子再加以解释。琵琶几次想插嘴打断她这篇大道理,幸喜她还不算太愚钝,没提起荣珠才替自己订了一件小羊皮黑大衣。她在报上看到新生活运动。实践上连女人的裙长袖长都有定制。不准烫发。提倡四书五经、风筝、国术。锱铢必计,竟使她想起后母的手段,觉得政府也在粉饰什么,任日本人作威作福,国事蜩螗却不作为。还有次为了钢琴课。“我们中国人啊,”荣珠躺在烟铺上向琵琶说道,“崇洋媚外的心理真是要不得。你芳姐姐也学琴,先生是国立音乐学院毕业的,就不像你的俄国先生一样那么贵。”掉过脸去对着另一侧的榆溪,“这个粱先生很有名,常开音乐会,还上过报,听说很行。怎么不换她来教?”她向琵琶说道。“我习惯了这个先生了。”“我在想在中国当天才真是可怜。资格那么好,还是不能跟白俄还是犹太人收一样的钱。我们中国人老怪别人瞧不起,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人。等你学成了,可别一样的遭遇。”“换先生一个月能省多少钱?”琵琶问道。“倒不是省钱不省钱。你的钢琴也学了不少年了,现在才想省钱也晚了。”琵琶的琴一直学得不得劲,从她母亲走后就这样了。教琴的先生是个好看的俄国女人,黄头发在头上盘个高髻,住了幢小屋子,外壁爬满了常春藤,屋里总像炖着什么,墙壁上挂满了暗沉沉的织锦和地毯。养了一只中国人说的四眼狗,眼睛下有黑班。她的先生细长的个子,进出总是他替琵琶何干开门。琵琶刚来时还不能和俄国先生说什么,先生得把她用的男厨子叫进来通译。他是山东人,也不知琵琶听不听懂他说的话,总掉头看坐在小沙发上的何干,成了四边对谈。先生解释她怎么晒得红通通的。“昨天我去戛秋。”她做出游泳的姿态。“喔,上高桥去了。”何干说。“对,对,戛秋。非常好。可是看?噢!”她作个怪相,“看?全部,全部。”只一下子就把棉衫掀到头上,长满雀班的粉红色宽背转向她们。“看?”声音被衣服埋住了。何干咕噜着表示同情,并不真看,紧张的扭过头去看厨子是不是过来了,自动侧跨一步挡住她,不让从厨房进来的人看见。赤裸的背有汗味太阳味。琵琶没闻过这么有夏天味儿的一个人。琵琶弹完一曲,先生会环抱住她,雨点一样亲吻她的头脸,过后几分钟脸都还湿冷的。琵琶客气的微笑着,直等出了屋子才拿手绢擦。等她进了尴尬年龄,先生也不再夸奖她了。“不不不不!”她捂住耳朵,抱着头,蓝色大眼睛里充满了眼泪。琵琶不习惯音乐家和白女人的怪脾气,倒不想到先生之前的欢喜也是抓住学生的一个手段。使先生失望,她惭愧得很,越来越怕上钢琴课。因为后母的意思,她换了梁先生。梁先生受的是教会派的教育,她母亲姑姑素来最恨被人误认是教会派的。西化的中国人大半是来自教会派的家庭。“尤其是知道你没结婚,”珊瑚道,“马上就问你是不是耶教徒。”“手怎么这么放?”梁先生说。“从前的先生教的。”“太难看了。放平,手腕提起来。”琵琶老记不得。俄国先生说手背要低,她相信。“又是!”梁先生喊,“我不喜欢。”她老弄错,梁先生气坏了,一掌横扫过来,打得她手一滑,指关节敲到键盘上的板子。她早就想不学了,然而该怎么跟妈妈姑姑启齿?都学了五年了。她学下去,不中断,因为钢琴是她与母亲以及西方唯一的联系。可是该练琴的时候她拿来看书。陵来了,抵着桌子站着,极稀罕的来做耳报神。“我今天到大爷家去,骏哥哥过生日。”“他们怎么样?”“老样子。”又温声道,“嗳呀!最近去了也没意思。你倒好,用不着去。”“去了很多客人?”“是啊,驹也去了。”琵琶过了一会方吸收。驹是姨太太的儿子。“怎么会?大妈知道了?”“知道了,倒许还知道一段日子了。”“什么时候认的?”“一阵子了。你不大看见他们吧?”琵琶除了拜年总推搪着不去。荣珠怕大爷大妈不高兴琵琶还和珊瑚来往,兴许还帮着珊瑚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大妈和吉祥对面相见了?”“嗳,她还得过去磕头。”“就这么顺顺当当的?”“大妈还能怎么样?都这么多年了。不高兴当然是有的,说不定还怪罪每个人,瞒着不告诉她。”他的声口,圆滑的官腔,总觉刺耳。陵的每一点几乎都让她心痛。“骏哥哥到不动产公司做事了。”“做什么差事?”“不知道。骏哥哥那个人……”同榆溪那种失望带笑的声气一样,只是紧张的低了低声音。“驹长大了吧。”“嗳。”“几岁了?十岁还是十一岁?”“十一了。”“他以前圆墩墩的,真可爱。”“现在改样了。”“他也在家里念书?”“嗳,说不定会上圣马可中学。”掉过脸去,以榆溪的口气咕噜,半是向自己说:“可是驹那个人……”琵琶等着听驹又怎么也不是个有前途的人,可他没往下说。倒是觉得表兄弟二人都不怎么敷衍陵。刚到上海那时候吉祥很是亲热,小公馆让他们有一家人的感觉。当时姨太太对前途仍惴惴不宁,孩子又小。这如今不怕了。穷亲戚走得太近可不大方便。一时间琵琶觉得与弟弟一齐步入了他们自己知道立足于何处的世界。其实她并不知道。十七让她决定放弃钢琴的原因是至少她父亲欢喜。也是松了口气,再不犯着立在烟铺前等他坐起来,万分不合的掏出皮夹。这次她要大步走向烟铺,说:“爸爸,我不想再学钢琴了。”就像送他一份昂贵的大礼。她不曾给过他什么,虽然也便宜了后母,并不坏了她的情绪。榆溪荣珠果然欢喜。珊瑚也平静的接受。“既然不感兴趣,再学也没用。”她道,“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要画卡通片。”琵琶只知道这种可以画画,而且赚进百万的行业。她思前想后了许久。唯其如此才能坦然以对母亲姑姑,因为她让她们狠狠的失望。“你要再回去画画了,像狄斯耐吗?”“我不喜欢米老鼠和糊涂交响曲,我可以画不一样的。我可以画中国传说,像他们画佛经。”“不是有人画过了?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是万氏兄弟,在这里制作了一张卡通片,《铁扇公主》。”“那不是和画画两样?”“嗳,是特别的一种。能让我做学徒就好了。”说得豪壮,话一出口就觉得虚缈,自己也怅惘了。听她说的仿佛她的家和外面世界并不隔着一道深渊。连自己上街买东西都极少,她敢走到陌生人面前请他们雇用她?老妈子们总笑话杨家的女儿自己上街买糖果。“年青小姐上店里买东西,连我们陵少爷都不肯。”横竖她的职业是将来的事,将来有多远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时间像护城河团团围住了她,圈禁保护。“说不定该上美术学校,学点——”珊瑚总算没说出“基础”两个字,“唔,技术的部分,像人体解剖。”说到末了自己也缩住了口。榆溪怎么肯让女儿混在男同学群里画裸体模特儿。谁都知道美术学校是最伤风败俗的。“我不想上美术学校。”本地美术老师临摹皇家学院最不堪的画作,上过报,琵琶见过。“也好。”珊瑚道,松了口气。“学校要不好,倒抹杀了天份。”顿了顿,方淡淡道:“不会又改变主意吧?都十六了。”“十六”两字陡然低了低声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个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头却难掩她对琵琶的失望。她本该与她们两样,为自己选定的职业早早开始训练,证明女孩子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不会再改了。”琵琶笑道,觉得空洞洞的,忙着在心里抓住点什么牢固的东西。钢琴上蒙了一层灰,使她心痛,佣人擦过心里才舒坦。“自己擦,”她母亲当时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柳絮的母亲想要钢琴,荣珠却不给,又不能向自己的嫂嫂收钱,卖给别人也难为情。钢琴便仍是搁在客室里。荣珠满脑子俭省的算盘。在报纸副刊上看见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花园横是荒废着,她要厨子买了一对鹅,靠花园围墙墙根上盖了鹅棚。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两只鹅踱来踱去,大声自问什么时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厨子是不是给诓了?过些时也不看了。仍让她想到自己,这屋里连鹅都不生。两只鹅成了花园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种在墙沿的高大的白玉兰。大园子里只有这四五棵树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块块的草茬。很难说园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间,时而看着大时而看着小。黄昏之前琵琶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这时间隐晦些,安全些。她个子抽高了,昂首阔步太触目,在园子里却不觉得。在灰褐的荒凉中飞跑,剥除了一切,没有将来,没有爱,没有兴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乐。两只大白鹅摇摇摆摆的踱步,彼此分开几步,园里的摆设似的,经过时理也不理她,原始的平原上与另一物种相遇,不屑为伍。大白鹅长得极为庞大,也不知是薄暮中空旷中显得大。橙色圆顶硬礼帽小了好几号,帽下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瞪着两侧。要是肯让她轻抚白胖的背,就像狗一样可爱了。有一次她经过时靠得太近,突然给注意到,下一秒钟立刻狼狈奔逃,气喘吁吁,恐惧捶打着耳朵,几乎聋了。两只鹅追着她,悄然移动,虽然是东摇西晃,竟快如闪电,一门心思将她逐出园子。荣珠有个穷亲戚,远房的侄子,只有他对荣珠的母亲很尊重。老姨太总跟阿妈们说他有多好:“今年二十二了,书从没有念完过,人倒是很勤奋,在银号里当店伙,养着他母亲。现在跟着他榆溪姑爷到交易所,边看边学。这孩子有前途。”他高瘦,一袭青衫,古典美中略带腼腆,一双凤眼,精雕细琢的五官,肤如凝脂。在吸烟室里他听着榆溪评讲市场近况,紧张的称是。在表姑面前也害羞。等话说得差不多了,他退出吸烟室,过来到琵琶房里。“看书啊,表妹?”他在门口含糊的说道,琵琶讶然抬头。“褚表哥。”她点头微笑,半站了起来。他走进来,随时就走的样子。“请坐啊。”他走过来到桌前。“表妹好用功。”他说。“喔,我不是在看书,是看小说。”她把书本拿给他。他接过去掀动书页。“请坐啊。”“打扰了表妹。”“没事没事,我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