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藏一言不发,跟着岛左近。他心想:“我被这个奇妙的敌人吸引住了。”“但是,”源藏开口讲话了,却很不自然。“岛大人。”“哎,备前房,我不是在诽谤你们。而是在说家康其人令人难以接受。我现在前往奈良,在那里的岳父患病卧床,妻子照护着。我为了去奈良暂且护理病人,才翻越暗岭。对这样的我,家康却令家丁扮做山野僧盯梢,他是个何其阴暗的人啊!”“啊,大人您去奈良?”“去看望病中的岳父。”源藏也在同伙中听说,左近的岳父是供职奈良大乘院古寺的医生,名曰北庵法印。他确实久卧病床。左近夫人正在奉侍病父一事,他也有耳闻。“备前房,我的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回去可向上司如实禀报,就在此分别吧。”说完,左近快步走下陡坡。源藏还留在原地。站立片刻后,他瘫软地坐在路旁。紧张解除了,他已经汗流浃背。他的脑袋无力地低垂在双腿之间,此刻才真正地放下心来。(岛左近是那样一个人啊。)不知何故,总之,身体发出的内力,令源藏这样的间谍高手都萎缩得束手无策了。(偷偷杀掉他!)上司这样命令过他。源藏忖度,我能杀得了他吗?源藏对左近既无憎恶,亦无对抗意识,若非服侍家康,源藏兴许会立即追上这个微笑浑厚的男子汉,叩拜于左近脚下,大喊一声“岛大人!”源藏很难压住心甘情愿被左近颐指气使的冲动。《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奈良(5) 源藏起程返回伏见,能够确定左近一个人在奈良,已经算是不小的成绩了。左近进入奈良街里时,已是夤夜。他敲响大乘院古寺对过儿的公馆门。门旁,奈良特色的土墙延伸而去。“此宅是法印大人的公馆。”院内仆人答道。宅邸内有一棵高大的樟树,看一眼也就成为标志了。左近预先曾派邮差通知过,岳父北庵早已坐起来,在等待着他。北庵作为医生,早已声名远播,与京都的施药院、竹田法印并列,是天下最为闻名的内科医生。来自诸国的医生寄宿在这个大宅门里学习医学。此处可谓呈现出奈良医科大学之大观。岳父将女婿叫进书斋,问道:“你来此,有何事?”“有两件事。”左近低声回答,“说实话,太阁殿下贵体欠佳。在伏见,我详细打探了病情。因此,太阁殿下何时归天?我想请岳父大人诊断一下。”北庵闻之大惊。左近并不介意,详述着秀吉的消瘦程度、肤色、脉搏、食欲、胃肠状态等主要症状。北庵一一点头,但不开口下判断。“为何想知道死期?”岳父问道。“会发生动乱。”左近简洁回答。“焉能有人等到别人一死就发起动乱。他是何人?”“江户内大臣。”左近低声回答。“家康大人不是‘五大老’之首、丰臣家的柱石和关东八州的镇护吗?他发起动乱,谁能相信?”“他已经开始向主要大名做工作了。太阁的死,不会单纯地一死百了。必会发生事变,而且是有史以来的巨大事变。太阁的死,或者会导致战国之世重来,或者家康玩弄阴谋,明目张胆篡夺丰臣家的社稷。总之,天下不会平安无事。”“如此说来,确有道理。”北庵说道,“一人之死,能像太阁这般引起大动乱的事例,古今未有呀。”《关原之战:争霸天下》:奈良(6) “所以,请岳父大人诊断。”“我没亲自诊断,说得未必准确。根据已往经验,那种病情肯定得死,在八月。”“八月?”岛左近屈指计算着。太阁若是八月殂谢,现在必须赶紧做好准备。“若发生动乱,左近你该当如何?”“我正在观察着,沦为流浪者也挺有意思。但是我家主公治部少辅非常讨厌家康,家康若发起动乱,我自然要奋然而起,阻其猖狂,长枪脱鞘,火枪准备开火,打断那个企图篡夺天下的老人的胳膊,断其性命。”“有意思!”北庵老人拍手称快。“那么,第二件又是何事?”《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檐猴们(1) 檐猴们在这个时代的人物群中,岛左近可谓独放异彩。他微笑起来神情非常明快;沉默不语时,表情沉郁,宛似变了一个人,人称此人为“深山池沼”。人们从左近的气质中,感觉他俨如寂静的波澜不惊的深山池沼,水面上落着浓绿的树荫。左近的形象,与其说是个武将,莫如说是个哲人。他喜爱中国唐代诗人杜甫,他说道:“我至多仅能活出一生,但最终还不及杜甫的一首诗吧?”真是个怪人。他这个人将自己的一生当做“诗”来感受。“唯有岛左近,是武士的典型。”左近作古之后,在延续几百年的整个德川时代,他始终受到武家社会的追慕。在德川时代里人气如此旺盛,真是相当了不起。本来,左近是“打倒家康”的作战总部部长,他的名字幕府能不惧怕吗?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秀吉刚刚过世,一天,石田三成带领家臣,登上了大阪城天守阁。不消说,大阪城拥有日本最宏大的建筑物。眼底,铺展着大阪的街市,道路四通八达,熙来攘往的行人,姿容小似蚂蚁。“看看这个街市的繁荣景象吧,”三成说道,“可以理解故太阁殿下的伟大了吧。古时,日本百年战乱时期,故太阁一出山,镇群雄于一手,平定五畿七道,设政都于大阪,安天下之庶民。诸位看看街市,百姓们每日生活安乐,宛似都在恳望未来永远受到丰臣家的保护。百姓们祈愿遗孤丰臣秀赖的时代永续下去。”“确实如此。”侧近们点头称是。左近却一言不发。三成察觉了,问道:“左近,是否如此?”左近让三成的其他侧近全部退下,独问三成一人:“主公适才所云,可是真话?”“真话。”“主公聪明,是因为自信很强。自信越强,独断越多,独断会误事的。适才所云若是真话,却是犯糊涂了。”“何故?”三成身为主公,却只在左近面前总觉得有些不硬气。“主公说街市的繁荣是托丰臣家的洪福,此言毫无道理。自古以来,统治者的都府之地,众人云集,理所当然,并非仅限于大阪。有利,人必聚之。并非为感恩而麇集呀。”《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檐猴们(2) 左近进一步说道:“主公说大阪繁荣,是因为那是大都市的中心,去郊外二三十里处看看吧,百姓因连年与朝鲜战争,困苦万状,身居漏雨的破屋,吃糠咽菜,衣衫褴褛,路旁甚至有‘路倒’。主公一味宣扬丰臣家的恩泽,单靠呼声,是支配不动天下的。”与三成不同,左近冷峻地观察时势。秀吉到了晚年,发兵征讨外国,导致物价飙升,百姓度日艰难。加之,征讨外国期间,酷好大兴土木的秀吉,大力建筑伏见城等无用之城或豪宅,耗尽了民力。左近又说:“说实话,密谋讨伐家康一事,为时尚早。目前首先应当恢复民力,并让征讨外国归来的大名和协助故太阁大兴土木的大名们休养生息。充分休息之后,等他们生出了‘丰臣家万岁!’的心情,再讨伐家康,这是最理想的步骤。但家康不待,他会发起挑衅,难点在此。我想说的是,主公认为仅靠丰臣家的恩泽,即可驱动天下,此见天真而肤浅。”左近就是这样的男子汉。左近前往奈良拜托岳父北庵法印的另一意图,即请他来到伏见城下。北庵是名闻天下的医生,若住在伏见,大名及其家属、重臣们必会争先恐后地求他往诊。左近自然也便于了解大名的内情。“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太阁归天后哪个大名会奔向家康帐下,哪个大名能留下来。不掌握这个情况,便无法谋事。”“这可不好办。”北庵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如前章所述,北庵的身份相当于奈良医科大学的校长。能否舍弃奈良,只身移居伏见城下?北庵考量了片刻。女婿竭力策划的这一场大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说道:“奈良的事我设法处理一下,安顿好了,我会尽早动身去伏见。”“那我放心了。”左近深深地低着头,眼朝着地面,没让泪水流出来。这一场不知成败的大博弈,竟然把在古都平和安度晚年的医生也牵扯进来了,他心里大概很不是滋味吧。当夜,岛左近与归宁的妻子花野同床共枕,但并没享受鱼水之欢。伴随热血沸腾的房事,夫妻俩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左近只是温柔地、细腻地长时间爱抚着花野的身体。仅此,花野的芳心似乎已经甜醉了。“好像又变老了呢。”岛左近满怀关爱地说道。这时,花野已经四十岁了。《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檐猴们(3) “不仅是我,老爷你也一样哟。”“要是个嫩绰绰的小女子,我能伺候她一番。但和你太熟悉了,没兴致,不行。”岛左近抚摸着花野的私处,那爱抚的手法毫无春心荡漾的风情,宛似在葛城当麻寺的花下,抚摸着古老美好的小观音像,酿出了一种骀荡的氛围。“外边有了年轻轻小狐狸精了吧?”花野温和地笑了。左近不是很好色,但他一直是个为细嫩少女的神秘而心魂缭乱的男人。“年轻轻的小女子,卧红茵上,云雨房事须一一指教,男根太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也许因为那一本正经显得太不自然,花野大声笑着说道:“连那种美事都嫌麻烦,说明老爷还是老了。别让我花野说你年老了。”“不,我有件挂心事。”左近一边继续爱抚着花野的秘处,一边想把自己肩负的大事和盘托出。“真怪了。夜里不能安稳入眠,一味琢磨大事,以致即便接触小女子的玉体,也觉得活像没有咸味的稀粥了。”“何种大事?”“是家康呀!”说完,左近或许不想让花野再过问此事,便甜蜜地说起各种体己风情话。花野的皮肤细润,富于弹力和光泽,不像四十岁的女人。“成了老太婆了。”左近这样戏称花野,也太残酷了。“那么,家康大人欲做何事?”花野把话头引向左近关心的方面。“他企图盗取丰臣的天下,连京都和伏见的商人都察觉到了。你大概也能想象到。根据北庵大人的诊断,太阁还有几个月阳寿。太阁若从世间消失了,天下必然骤变。”“如何骤变?”“如何变,是我关心的焦点。有盗取者,有阻止盗取者,这必然会酿成一场天下大乱。”“因此,该当如何?”“别再刨根问底了。这件大事最近两三年内就会发生。胜负全靠天意和机遇。胜了,家康会从人间消失;败了,治部少辅大人自不待言,我也得从你花野身旁离去。”“离去?去向何处?”“五蕴。”《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檐猴们(4) 岛左近手拍宽厚的胸膛。所谓“五蕴”,即佛法所说的将物质与精神组合一体的要素。“我的五蕴化做纤尘,散布空中。再也不能化做这种形体,回到你花野的身边了。”“是死去吗?”“投身兴亡莫测的大博弈,是男子汉最大的乐趣。花野,希望你心里有个数。我来奈良,就想对你说这件事。”“啊?”花野的身体哆嗦起来。“老爷这场赌博,一定会赢的。”“你不要再说了。”左近随后安抚花野入眠。翌日拂晓,左近离开了奈良,偏午时分,他骑着从北庵法印那里借来的马,越过了那座暗岭,向西而去。“我陪你走吧。”北庵法印这样说过。但被左近坚词拒绝了。他听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单骑行进在红土岭道上。与此同时,岭顶上埋伏的五人正在等待左近逐渐走上来。其中一人就是德川家的伊贺派间谍源藏。他与其他同伙是一个集团,为了做密谋篡夺天下的德川之爪牙,他们从江户移驻京都和伏见。五人都是一身猎户打扮,有三支火枪两张弓,枪在手,箭上弦,隐藏于松树下的萱草丛中。使用密探和暗杀等政治手段,是渗透于德川家的家风里的固有污点,这个恶癖直到幕府末期也没改掉。这应该说是家康的性格。大概也是家康的参谋头领本多正信的嗜好。他帮助家康,了解家康的气质,为他出谋划策。“来了!”一个人说道。当然,他还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隐隐约约听见随风传来的马蹄声。这一伙人打埋伏时,藏身之处从不选在敌手的上风头。藏身上风头,火枪的火绳气味会被对手嗅到,声音也会被听见。下风头为佳,不消说,其条件与上风头恰恰相反。“真的,听见了。”源藏也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并不明快。源藏有点佩服左近,虽不能搭救他,却也不喜欢干这种勾当。却说左近。他熟练地下了马。人称“才气超过三成”的战术家左近,深知这座岭上的地形是设伏兵的绝好场所。“难道真会有情况?总之小心没大错。”左近心想。《关原之战:争霸天下》:檐猴们(5) 成为战术家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用“难道”这个概念。对蛛丝马迹也须高度警惕。(北庵大人的马,必须保护好。)左近拽着缰绳,将马拴在路旁一棵小橡树上。然后,他敏捷地靠在悬崖边。行动利落,令人难以相信他是个快入老境的人。他攀上崖壁,双手抓住近处的松树干,嗖嗖向上爬着,在树上四处瞭望一遍,立刻下了树。左近预先考察了可能藏有伏兵的地方,然后进一步收缩注意点,觉得自己必须在下风头,还必须确认便于朝岭道射击的有利地形,确认射击后可以马上沿着山梁道路逃跑的场所。排查之后,只剩下一个地方。该处的萱草丛有异常的响动。(混蛋!不知道岛左近的厉害吗?)左近躲开了敌方的视线,一个山坡一个山坡横爬着,出现在敌手的背后。“哈!哈!”岛左近利落地喊叫着,一瞬又一瞬之间,敌人的两颗脑袋拖着鲜血,飞出老远了。“啊!”源藏等人狼狈不堪,三人逃往三个方向。左近跟住一人,飞快奔跑着,依然不改其沉郁的神情。二人跑着,距离相差不过五六步了。敌人停了下来,摘下斗笠回头看,跳跃着朝左近反扑过来。左近看他那招势,也吃了一惊。他们的仿兽训练功夫实在不浅。他跳起来,许是想抓住松树的高枝,但那树枝已经枯死了。但见手抓住一根树杈的那人,瞄准左近的脑袋,跳了下来。“檐猴!”左近以世间流行的蔑称,称呼他们这种特殊轻捷的动作。同时,他不停地舞刀于眼前。左近的佩刀出自老家传统锻造工艺的“转害(手搔)派”鼻祖包永(日本镰仓中后期大和国的著名刀匠,手搔派的鼻祖,通称平三郎)之手,刀身长二尺六寸八分。树上跳下的杀手,大概在猎人服里面套着铁锁甲。岛左近瞬间做出判断,手起刀落,将其脚脖一刀砍断。他攒眉盯着鲜血飞溅落在地上的这个杀手。攒眉是左近在某些时刻的一种癖习。在别人看来,他攒眉是深切关爱的一种表情。由于这种表情,左近指挥的数万士卒都觉得:为了这位将领,命都可以不要。“是家康大人派你们来的?还是佐渡太守正信自做主张,将你们这群家伙放出来的?”左近小声逼问。“归根到底,把戏玩得挺严密。但英雄不可用如此手段篡国!”左近从崖头纵身跳到路上。源藏隐藏在草丛里,全神贯注持枪瞄着左近。这一下却白搭了。“那家伙,难道是个妖怪?”源藏再度看见的左近形象,确实比首次高大得多。家康的这只檐猴对左近束手无策了。这时,传来了跑过山崖下岭道的马蹄声。那是左近吧?源藏已经汗流浃背。《关原之战:争霸天下》:伏见城下(1) 伏见城下微服行旅,岛左近不愿被看见面容。他头戴深斗笠、下穿皮裙,回到伏见城下时,天还没亮。“雄鸡还没打头遍鸣呢。”左近这样寻思。他朝着城的正门一直走去。正门两侧,大名的公馆鳞次栉比。夜空星光灿烂,照得道路泛白。加之公馆相连,墙壁微白,延伸于道路两旁,夜里纵目望去,并无模糊不清之感。左近走得很快,路右侧延伸的公馆依次说来,是片桐东市正、浅野但马太守、浅野纪伊太守、池田武藏太守等大户人家的公馆。未久,当他来到岐阜大纳言公馆西角一带时,眼前倏然明亮了起来。天已黎明了。眼看着伏见山上的绿韵鲜亮地闪耀一片。(今日,该也是个大晴天吧?)左近默想。此日,恰好正值庆长三年(1598年)五月五日端午节,为庆佳节,午前八时,列位大名该当集中登城,城下也将会因大名出行的仪仗队而变得热闹非凡。左近走过大手门前的桥时,雄鸡啼起二遍鸣。城门打开了,守门士兵小头领谐谑寒暄道:“大人又去何处归来了?”左近经常溜出伏见城,去京都的胭脂巷寻花问柳耍大欢。对此,小头领早有耳闻。“我有点累了。”“是吗?哎哟,太羡慕大人了。”进了城门,眼前是一个大广场。一旦交战,城里的军队可集合于此。大广场对面,是治部少辅石田三成的公馆,俗称“石田丸”或“治部郭”。总之,与其说是公馆,毋宁说构成了城里的一座要塞,它坐落于大手门内的此处,又构成一个警备点。由此不难理解,秀吉是多么信赖三成。左近进了石田丸的前门,且过走廊且询问擦肩而过的三成的“近习”(近侍):“主公呢?”“正在沐浴。”可见,三成正在做登城准备。“那么,望代为传言,”左近边走边说道,“就说左近这家伙刚回来。嗯,就如此传达即可。我累了。现在想眯一觉。”“得令。”近习弓腰跑开了。《关原之战:争霸天下》:伏见城下(2) 今晨,左近不当随从跟大名登城了。由第二个家老舞兵库担任随从的总指挥。左近来到自己的休息室,没铺被褥就一头躺了下来。庭院里,米槠正开着黄花。闭上眼睛,眼皮上还残留着黄色的意象。今日会过得清闲无事吧?左近呼呼大睡,连梦也没做。确实,此日直到正午,左近都没被打扰。早晨八时,城头鼓楼的大鼓敲得咚咚响,首席大名家康带领列位大名,豪华阵容,次第登城,规行矩步,来到本丸大厅拜谒了秀吉。秀吉的容光要说有变化确也有些变化,事后三成对左近说道:“太阁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祝贺的拜谒顺畅结束后,列位大名退出,依次下城,各自归去。其后,秀吉骤发高烧,与大名们道别后,还未回到后屋,就险些昏倒。左右侧近跑来抱住,不变姿势,抱进了卧室。“快叫医生!”不用秀吉吩咐,近习们吵闹着,在走廊里乱跑,去叫首席侍医曲直濑道三法印。秀吉时年六十三岁。他的身体自幼以来就没患过什么大病,然而,最近几年身体明显衰弱了。“是荒淫所致。”竟有人这样判定。秀吉不饮酒,只是贪恋女色。究竟是贪恋女色导致衰老的?还是从青年时代就过着攻城野战的生活,加速了衰老?大前年的文禄四年(1595年)七月十七日,秀吉开始生病,先是筋骨疼痛。这种不适感持续了七个月,庆长元年(1596年)二月十四日痊愈。去年十月二十七日,秀吉莅临伏见城下京极高次的公馆,接受款待。或许是茶水喝多了,他出现抽筋,剧痛难耐,宴会中途退场回城了,尔后几乎不能进食。这种症状持续到今年正月,基本恢复正常,春季里能到寺上去赏樱花了。过了五个月,又发病。这次腹痛之烈超过筋骨痛,还伴有下泻。话休絮烦,曲直濑法印急速登上城来。此法印是一代名医曲直濑正盛的养子,与天主教的神父交情深厚,从神父那里学到了许多医术。养父也对东西方医术进行取舍,在此基础上,开辟了谓之“曲直濑医学”的内科学。曲直濑法印时年五十八岁,是做为临床医生最成熟的年龄。曲直濑法印号了秀吉的脉。《关原之战:争霸天下》:伏见城下(3) (哎哟!)他觉得不妙,此次与以前发病时的症状大不相同。(这是绝症吧?)曲直濑法印这样暗思。他不露声色,退到另一房间配药,让秀吉喝下,静观变化。结果无效。脉搏微弱,不时好像停滞了。以三成为首的五位奉行接到紧急通知,都挤到另一房间里。法印回来了,五位奉行中的年长者浅野长政凑上前去打探:“病情如何?”法印的脸色铁青。“这次殿下的病情,连我自己对诊脉都没有信心了。十万火急从京都将施药院、竹田法印、通仙院唤至这里吧!”于是,速备快轿,五十来人去接名医,奔向十二公里外的京都。(病情有那般严重吗?)三成这么一想,一时冷静下来,不由得倚在柱子上。三成也在悲叹,但危机感占了上风。他离开座席,到厕所去吐了,出了一身油脂大汗。(太阁倘若现今归天,丰臣家的天下到此就结束了。)三成这样思量。几小时里,众人都在焦候京都名医赶来。时值旧历五月,闷热异常。虽然如此,谁也不想摇扇生风,唯有浅野长政一人啪地打开了白扇,开始接纳凉意。长政与秀吉的原配北政所有血缘关系,所以关系很微妙。在下级派阀看来,长政与北政所同时又属于家康党。(家康在等待秀吉死去。倘若如此,长政这厮也一定在等待着。)一把白扇,令三成联想到这些。长政还好说,他是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已经五十一岁了。他和秀吉一起度过的漫长岁月,是三成等少壮派不能相提并论的。长政对利益再敏感,感恩之情还是深厚的。然而,目前正在朝鲜战场上的长政的长子,与老子相比,更是个玩弄手腕的高手,并且早已和家康关系近密。秀吉死后,关键时刻他能奔向何方?不得而知……三成这样思忖着,将别人装入某种模型里,严加分析,这是三成的坏毛病。平素左近也劝他:“主公这个习惯很不好。与人交往时,对此人的来历、交际关系,既往的坏事等,应当忘得一干二净,谈笑风生。只有这样胸怀宽广能包容的人物,才会吸引人。”但是,秉性难移。三成有着罕见的洁癖。战国社会里尚无“洁癖”这个概念,将如此现象称作“偏狭”。“弹正少弼(长政)大人!”终于,三成以刺耳的声音道出此言,“别摇扇子了!”“哎,为何?”《关原之战:争霸天下》:伏见城下(4) 长政那一张稍显愚钝的平民脸,转向了三成。这个老人直系的后代分支,若干年后出了一个“赤穗事件”的导火索——浅野内匠头。当然,性格上与长政毫无干系。“啊,我只是随口而言。”此时,三成若是这样回答,就不会显得硌硌棱棱的。但是三成的老毛病又犯了,直言不讳讲出了如下大道理。尽管大道理能驳倒对方,但除了剥夺对方的名誉,别无其他效用。“太阁殿下正在遭罪,这里都能听见呻吟。稍热点忍耐一下,也是应该的呀。”“正是。”长政的脖颈都羞得通红了。若在平时,他岂能对自己不得体的举止深感羞愧?总的说来,战国时代晋升到大名的人里,不可能存在三成认定的那种言行谨慎温顺的人。“三成,这样可以吧?”啪的一声,长政将白扇抛至屋角。三成面不改色,凝视长政片刻后,说道:“大人想得周到。”三成将回言权且当作幽默语。左近平时总劝他:“男人要有幽默感,这一点应当学习太阁。人若无戏谑感和愚钝疏忽之处,就不能成大器。特别是玩笑开得漂亮,滔滔不绝,是男人一德。”(激怒了长政这家伙,这便如何是好?)三成思虑良久,脑子里才想出了那句话,权当作不成幽默的幽默语。可是,这煞费苦心的“作品”,由于想得过多,反倒成为含毒的讽刺了。“治部少辅!”长政直呼其官名。“念在是这个时候,我先忍着。有朝一日我儿子从战场归来,容当慢慢还礼!”长政说出了无聊透顶的恶毒话,竟然提及自己的儿子。夜里,三个名医由京都匆匆赶来了,他们是施药院、竹田法印和通仙院。三人伺候于病房,分别号脉、望诊。须臾,退聚一室,包括曲直濑法印在内,四人会诊。诊断一致,为慎重起见,用竹田法印的小匙盛药,让秀吉喝了下去。结果病情非但没好转,夤夜里反倒加重了。“太阁殿下病势危笃。”当天夜半,城下夸大事实,这样流传开来。古记录载云:“伏见城下,骚乱。”《关原之战:争霸天下》:伏见城下(5) 当天早晨左近进城时那般恬静的大名公馆区,夜里陡变。座公馆门前都燃起篝火,士卒进出频繁,深夜里大街小巷手举火把的武士往来不绝。大名、“旗本”为打探秀吉病情,接连不断开始登城。就在这样一个深夜,左近恰恰相反,走出城内的石田丸,独步城下。他一如既往,一身便装。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见他这般不修边幅的装束,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一位年禄万石以上的侍大将。左近溜溜达达,信步外护城河畔。面对西侧外护城河的,有池田辉政家宏大的公馆。与该公馆西墙一墙之隔,就是德川家康公馆的正房。因是近邻,家康以各种形式让家臣接近辉政。后来,辉政成为冈山和因幡两地大名的祖先。当时辉政任三河吉田城主,年禄十五万二千石。他受到秀吉优待,受赐羽柴姓。尽管如此,辉政还是和家康结下了并不必要的亲密关系。左近沿着池田家的院墙信步,走过了家康公馆正房前。这就是他的目的。门前路上,有人聚堆,挤挤擦擦。“果真是个奥妙的世间。”左近心想。他望向坐在或者站在门前的“徒士”、“足轻”、“小者”等下级武士和杂役手举的家徽,没有一个是德川家的。原因终于搞明白了。一言以蔽之,先前一本正经跑去探望秀吉病情的大名之中,有几个人脚跟一转,顺便就来到德川公馆禀报,俨然尽忠家康。当然,他们并不稚童般天真地明说:“太阁眼看就要死了。”但这正是其不可告人的本意。“内府尚未去探望吧?我抢先一步去了。太阁殿下的病情,目前如此这般。”有些人这样来传达一声就走了。尽管只说这些,但相互之间如下意思已经心知肚明:迟早会发生事变,届时,我会第一个奔向内府阵营,请多关照。然而,家康就是家康,对于这样的大名,他并不亲自出面接见,责令家臣井伊直政接待。直政在德川家虽是陪臣,却官居从五位下侍从,与大名平起平坐。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余万石的主公家康,封直政为上野箕轮城主,赐年禄十二万石。总之,直政的级别与大名平等,此外,他在沙场上是交战的高手,而且待人接物态度柔和,语言得体周到,在德川家的家政方面,他主管涉外事务。《关原之战:争霸天下》:伏见城下(6) 此处为冗笔。彦根市的市长、旧伯爵井伊直爱先生还是学习院小学生时,据说某年夏季,其祖父带他乘东海道线火车外出旅行,到关原站下车。驻足关原的夏草中,祖父说道:“正是由于你的祖先在此地纵横驰骋,奋勇作战,你今天才过上了安乐的生活。切不可忘记祖上大恩。”直政的战场功绩如此,但是关原大战开战前夜,他作为德川家活跃的涉外官员,功绩更大。直政的容貌不错,出身于远州家系古老的家庭。他还是乳名曰“万千代”的少年时代,就成为不甚好男色的家康几乎唯一的宠童。直政眉清目秀气质好,其他大名前来求家康办事时,直政代为接待,并应诺道:“请放心。这件事由在下禀报主公,代为拜托。尽量令大人如愿以偿。”事后,同样话语若从此人口中说出,就格外有力度和真实性。当然,这和人品相关。因此,家康有了一位卓越的外交官。与家康有交往的列位大名,归根结底,见到的都是这位直政。“大人辛苦了。由在下代向主公问安。”直政诚实地应诺。由于感激直政的这般诚实可信,入“家康党”的大名越来越多。散发着奸佞气息的本多正信老人,虽是同样的谋臣,却一直被家康藏于后台,让他专心于密谋,凡事不让他那一张可憎的皱纹老脸抛头露面,这样做是恰当的。——却说事态。秀吉的病情逐日恶化,五月下旬几乎饮食不进。六月初,双颊急剧下陷。《户田左门觉书》这样记载:“太阁愈发显得病势危笃。”《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点心(1) 点心(今天该是个吉祥日子吧?)岛左近在石田丸长长的走廊里踱步,察觉到走廊里到处摆设神龛,神龛上都摆着供品,一律是十六个点心。也就是说,今天是阴历六月十六日。此日,点心供神,须是十六块。这个民俗习惯是为了驱逐盛夏瘟疫,源自嵯峨天皇时代,延续至今。当时的公馆里,神龛和小祠堂颇多,连庭院、厨房、鬼门(阴阳道认定的恶鬼出入的、不吉的方向)处都有,每处都供奉点心十六块。担当“纳户役”(官职的一种,负责管理幕府将军家的金银、衣服、家具、大名等官员进贡的贡品,以及将军下赐的金银物品)的武士以及杂役,忙碌得不亦乐乎。左近走到朝向庭院的房檐处,止住了脚步。他发现庭院里有一个女子。这是个眼生的姑娘。左近驻足房檐下,眯缝双眼,脸上露出丰盈的微笑,眺望有个姑娘点缀着的庭院风景。左近这个人比谁都更喜好的,就是欣赏水灵灵的姑娘。(大概是新来当佣工的上房女仆吧?)他心想。旭日照临姑娘漂亮的坎肩,太阳好像也在呼吸着桃色的气息。姑娘紧张地走动着,转悠着,往庭院中的祠堂摆放点心。姑娘的肤色白皙,睫毛很长。岛左近远远望着,他的眼睛似乎都被姑娘那长长的睫毛黑黝黝地遮上了阴凉。她的动作干净利索,真是个透朗聪慧的姑娘。左近进入谓之小书斋的房间,为了清晨的寒暄,他在此等候三成出来。在这里,庭院景色也能尽收眼底。这个庭院与领国佐和山城的庭院相同,充分表达了三成的性格。庭院不饰以林泉,未安置石灯笼等,至于树木,十分讲究的名树一棵也没栽植。映入左近视野的,是松树、樟树和冷杉等,树叶茂密,欣欣向荣。无论怎么说,其中最多的是矢竹,伐之可做箭杆。常备不懈。这是武将应有的态度。纵然如此,连观赏用的庭院都建成了矢竹丛,何故?可谓意识过剩吧。人说三成是“文官”。他厌烦这一说法,三成认为,唯有自己才是可以叱咤百万大军的男子汉,至少,他期望如此。当时,身经百战的大名颇多。细川幽斋和他的儿子细川忠兴即是。平素他们喜好歌道和茶道,可谓风流潇洒。世间先入为主的观念,饶有风趣。无论幽斋和忠兴如何爱好艺术,也不被界定为“好文之徒”。三成则不然,人们将他界定为“天生的文人”。《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点心(2) “此乃胡说。”三成的如此意识,促使他修筑了粗砺的佐和山城,伏见城内的石田丸庭院也栽下了矢竹。三成出来了。“早安!”左近问候道。三成自负地颔首,“哼”地回了一声。“那庭院里,有个姑娘呀。”“你察觉到了?”左近面红耳赤。“她叫初芽,在淀姬身边当侍女。不知何故,希望来三成公馆当女佣,淀姬觉得挺有意思,就将她下放此处了。”“还是个处女吧?”左近直言问道。这话的意思是,她还没和秀吉殿下同床共枕吧?“那是当然。因为是处女,才可以到处转悠,往庭院中的各个小祠堂摆放供品。”三成说的是,公馆里往神龛上摆供品的活计,一般都由男人干,不许女人插手。初芽是处女,才让她干的。“我想干。”初芽这样央求过,“吉日的早晨,每次数完十六块点心就转悠着分发下去,这个活儿我童年时代就非常爱干。顶多也就是一个院子,请让我干吧。”经初芽这么一央求,三成越发觉得她是个挺风趣的姑娘,也便许可了。(有道理。)左近莞尔。他在微笑里思索着,“如果公馆里所有神龛和小祠堂的供品点心都由初芽转悠摆放,石田丸这座公馆的复杂结构,她岂不就了如指掌了吗?”“那个姑娘果真是个……”左近向三成打听起她娘家的情况。他喜欢这个姑娘,可能的话,想查明她的身世。“是个好姑娘哟!”左近低语,将视线移向三成。三成心情激动,脸颊发烧。这时看去,这位三十九岁的主公一表人才,脸盘细长,唇形漂亮。只是这张脸配在前后狭长的扁脑袋上,长相可谓异常。此处为冗笔。根据东京大学人类学教研室铃木尚教授的专著,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进行的三成遗骨调查,是由京都大学解剖学教授足立文太郎博士亲自主持的。遗骨调查的起因是,改葬京都大德寺三玄院内的三成墓,一发掘,五体遗骨齐全。观察头盖骨时,足立博士产生了怀疑,说道:“这不是女骨吗?”《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点心(3) 但是,经过仔细检查,是名副其实的男骨,而且酷似三成的肖像。堪称是个非常风雅的美男子。“是个腺病质(小儿虚弱体质)。”足立博士表达己见。三成还是个典型的“南北头”,脑袋的前后长度实属罕见。按现在观点,与其说是亚洲型,毋宁说是欧洲型里多见的“南北头”。“我认为,那个姑娘,暂时最好还是让她保持处女之身。”“看来,你心里挺惦记她呀。”三成发出了苦笑。“我喜欢那个初芽。但是,第一,她的聪明伶俐,令我担心;第二,她喜欢我这个大名,这种大胆也令我担心。”“哎哟,哎哟。”三成反应得这么快,倒叫左近束手无策了。“不,我不是出自主公的那样顾虑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见了那个姑娘,我也淡淡地喜欢她。甚至不愿她被主公毫不吝惜地打落了花。”“左近,规定的时刻到了。”三成站了起来。所谓“规定的时刻”,当然是指登城一事了。三成恢复了丰臣家执政官的表情。那表情很阴郁,莫不是昨夜开始,秀吉的病情开始恶化了?登城一问侍医,在这个吉日里,秀吉从早晨开始,高烧略退,心情似乎不太坏。吉日里,“中老”(官职居于“五大老”和“五奉行”的中间,参与政务,属于重臣)和五位奉行到城内白书院致贺,已成吉祥的惯例。但秀吉正在病中,人们想取消这一惯例。秀吉命令道:“不,不,将病榻慢慢挪到书院去。”前来致贺的侧近大名,除了三成、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这五位奉行外,大谷吉继、片桐且元等也跻身其中。秀吉被抬来了。书院前面铺着双层榻榻米,上面铺着褥子,秀吉躺在那里。(又瘦了。)三成目睹秀吉那脱相的又瘦又黑的脸,不由得抽噎掉泪了。“诸位都来了。”秀吉无力地说道。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命令左右:“将中纳言唤来!”所谓中纳言,即他那六虚岁的独生子秀赖。俄顷,秀赖梳着孩童发型,身穿长裙,被奶娘大藏卿之局领来了,坐在秀吉身旁。《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点心(4) 秀吉被扶着坐了起来,他端起了身边的点心盘。在伏见城内,按照秀吉的喜好,吉日里大殿中每个客厅里都摆放着点心,让勤杂人员和警卫人员得闲之时可以品尝,这是吉日的惯例。秀吉端起的就是盛这种点心的托盘。里面盛着十六块点心。秀吉举起筷子,喊道:“弥兵卫!”他以通称将弹正少弼浅野长政唤来。长政走上前去,秀吉将点心放在他的手掌上。接着喊到三成:“佐吉!”三成叩拜,伸出双手。点心从秀吉的筷子中间落了下来。拜领之后,三成退了下来。秀吉挨个人喊,重复着此前的动作。“纪之介!”此人是越前敦贺年禄五万石的城主刑部少辅大谷吉继。自任主公身边小姓始,其才气就得到了秀吉的赏识。“我想让他指挥天下大军,让他尽情挥舞指挥扇。”吉继的军事天才竟然被秀吉认可到这种程度。然而,现在吉继患上了皮肤溃烂病,白布裹面。“德善院!”被唤者是僧侣形象的奉行前田玄以。玄以不是自幼被秀吉扶持起来的。当年在织田家时,玄以和秀吉是同僚关系,现今已是老人,任丹波龟山城主,年禄五万石。“助作!”被唤者是东市正片桐且元。此人自幼被秀吉扶持起来,是世间众口传扬的“贱岳七杆枪”之一。同获“七杆枪”声誉的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现在都晋升大名了,他的身价却只有年禄一万石。秀吉认为,片桐且元只是诚实正直,没有才能。“小才次!”秀吉呼唤播磨太守小出吉政。“平右卫门!”接着喊到富田左近将监之时,不知秀吉想到了何事,扔下筷子,哭泣起来。“这个秀赖,”秀吉呜咽。“至少,我想活到秀赖十五岁的时候。到那时我让出江山,在秀赖身边扶助他。我想看到秀赖就像今天的仪式这样,能唤来大名谒见主公……但是,”秀吉的哭声不止。少顷,他又拿起了筷子。“看来我的愿望难以实现了。我知道,我的命已活到尽头了。”《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点心(5) 他夹起了点心。富田左近将监不便上前,原地跪拜垂泪。众将以袖掩目,尤其是虽然顽固却又易被外物所感动的浅野长政,号啕大哭。退到走廊之后,他还是长哭不止。就是这个满脸皱纹哭泣退下的长政,两年后竟然跑到家康帐下,与西军交战,获禄颇丰。而且其子幸长跟随家康,攻打大阪城,逼迫秀赖自杀。再后来,浅野家成了镇守艺州广岛年禄四十二万六千石的太守。此事连当时正在痛哭的长政本人也不曾预料到吧。三成是个神经质型脾气暴躁之人,他在走廊里追上了长政,严厉警告:“擦干眼泪吧!众人会误解的!”长政强压怒火,衣袖里渐露出了眼睛,神色可怕。“被如何误解?”“我说被误解,仅此,就该明白意思。在这个特殊时刻,弹正大人挥泪,别人看到心里一咯噔,怀疑发生了何事。此为缘由,会导致意外的流言蜚语到处扩散。”三成担心人们会因此贸然断定秀吉已经死了。“黄口孺子!”长政气得要狠吐一口唾沫。他足踢长裙,扬长而去。长政的眼泪伴随感伤的甘甜。这种感觉被打断,又遭到黄口孺子般年轻人的斥责,长政无地自容了。三成长着一双不幸的眼睛——观察力过于透彻。他说的“意外的流言蜚语”,立即会成为事实,不,会成为谎言,扩散得满城风雨。“太阁殿下,已经归天了。”这个虚假传闻当夜就在城下广为散播,岂止寻常百姓家,就连大名和旗本都信以为真,许多人急速将这一消息传到京都周边,伏见和京都之间的交通要道,因奔跑的信使而骚动异常。其间的经过,展读当时的文献《户田左门觉书》,品之有古雅味道,趣味盎然:“在场人人皆掩泪退出。由此,不知客厅真相者,皆将其理解为‘太阁归天,众人落泪’。遂分别通告各自派系。伏见与京都之间,使者往来,骚动殊甚。”当夜,三成在政务室待到深夜才退出来。回到公馆,他脱下汗水溻透了的内衣,擦洗身体。睡觉前,他在里边小客厅休憩了片刻。有人端茶送来了,她是初芽。“今夜是她值班吗?”三成觉得诧异。在石田家,上房女佣领班也配有值班人,手持朴刀,夜间巡逻。三成过于机警,身为武将明察秋毫。他知道今夜不是初芽值班。“是我主动要求值班的。”初芽说出了这样的心愿。《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点心(6) “多此一举。”三成手端茶碗,异常冷淡地说。“不当班时充分休息;当班时粉身碎骨辛劳,这是石田家的家法。”“但是,老爷为太阁殿下之事日夜操劳,奴家哪有心思睡觉。”“我是大将,不分白天黑夜。”三成说道。这是他的思想,因此,他呕心沥血奔忙公务,拜领年禄十九万余石。“快退下,睡觉去!”言讫,三成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察觉自己的话说得太狠,对这个姑娘的震撼太大。于是,对初芽的怜悯关爱之情,又似升涨的潮水涌了上来。“初芽。”姑娘或许是觉得这种语气可怕,她一激灵,抬起了头。“刚才我说话应当温和些,后悔了。我这里有点心。”三成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从太阁那里拜领的点心。“退下去吃吧。”点心包在金线织花的锦缎里。初芽领会了这点心里包蕴着何种内涵。《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与家康(1) 秀吉与家康秀吉的病势,愈发危笃。秀吉常常一天喝不下一碗粥,脂肪已经消失,肌肉干枯,皮肤开始发黑,呈现出饿殍形象。此间,被特批进入病房拜谒秀吉的传教士罗德里格,向法王厅这样报告:“瘦衰之姿相,殆不像人。”罗德里格东渡日本之前,研究过日本学,尤其充分掌握了与秀吉相关的知识,认为秀吉是印度以东出现的空前大英雄。当他谒见了真实的秀吉,那“殆不像人”的形象,令他受到精神刺激。惊诧的同时,罗德里格又想到自己的天职,“死后的世界,有天国和地狱。殿下必须去其中一处。”他和秀吉交谈时,开始进行宗教说教。秀吉将绸缎枕头摞起来,后背靠之,兴味索然地听着。俄顷,他回望侍臣,命令道:“给洋人禄米,让他别再讲了!”至于死后去向何方,不用指教,秀吉已决定下来了。恐怕可以从朝廷领得大明神的神位,被祭祀为神。仅此足矣。秀吉和许多日本人一样,无宗教信仰,对死后的世界不感兴趣。和那些事相比,他更异常关心的,是留在现世的独生子秀赖。关于秀赖的安全,有什么保障手段呢?针对此事,洋和尚倘能有所指教,他倒是能够两眼放光聆听下去。七月十五日,丰臣麾下的大名们奉命,云集城下的大纳言前田利家的官邸。目的是在《誓言书》上签字,保证秀吉死后永远辅弼遗孤秀赖。不言而喻,三成也去了。此外还有浅野长政、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包括三成在内的五个执政官(五奉行)聚首,共同主持这场大事。《誓言书》的签字会场特意选在前田家,不仅因为利家是大老,还因为他被任命为秀赖的守护人。列位大名签名的《誓言书》不交给濒死的秀吉,而是交给健在的内大臣德川家康和大纳言前田利家。秀吉的构想是,自己死后,靠这两人的联合内阁来稳定政局。除了目前留在朝鲜战场上的大名之外,前田公馆毕竟是余下的一百几十个大名云集的会场,接待来人,一片嘈杂。“诸位先少吃点东西,垫一垫底儿。”房主利家老人说着客套话,厨房里端出了盛在盘中的煮挂面,招待各位。大家吃完后,集中在客厅里,每人写了一份《誓言书》,内容大致相同,由五条构成,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是这样一行文字:“奉呈秀赖公,奉公一事,与太阁之时无异,不思疏略。”其余四条内容,意译如下:二、迄今太阁规定的法度与禁令,绝不违背。《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与家康(2) 三、依据维护丰臣政权这一原则,同僚之间不结私怨,不互搞阴谋,不互相争斗。四、不结党营私,若发生争吵,任何一方不得以亲友等私情结伙,须始终按照既定法度处理。五、不向丰臣家提出辞职。不因私人理由辞别都城,就职领国。然后,分别在结尾处签字画押。《誓言书》的最后写有“内大臣”和“大纳言”字样。三成觉得蹊跷。他一边签字,一边抬头瞅了一眼正位。家康端坐那里,他的脸颊肌肉丰满,嘴边布满了皱绸一样的皱纹。(向这个最危险的人物写《誓言书》,这是何等的玩笑?)三成这样思量,产生了想投笔罢写的冲动。他走上前去,向家康和利家递上《誓言书》。两位老人答礼,轻致谢意:“辛苦了!”家康抬起头来,没看三成,慢悠悠环顾了一眼客厅。那是一张难以琢磨的脸,上窄下宽,长满了赘肉,世间称其为福相。但一般讲来,所谓福相,脸颊的肉向上收束,眼睛细长。而家康的双眼浑圆,像明显化了妆,面容比例失调,给人一种异样感。三成一看,恶心得就想吐。“内府大人。”接下来,三成说出了多余的话,“我们向内府大人提交《誓言书》,内府又当如何?”“指《誓言书》吗?”家康冲着三成突然微笑起来。这一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好人长者的容颜,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面目。“我也写,我写的交给太阁大人。”“但是,太阁大人他……”“是的,最理想的是太阁万寿无疆。但不知何时,太阁天寿或许终尽。因此,太阁出现万一之际,大纳言和我的《誓言书》,都放进寿器中。”“如此解释,可以充分理解了吧。”家康以这种思维缜密的神情,看着三成。他虽面带微笑,内心却对三成深感讨厌。“还有,治部少辅。”利家从旁开口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衰老得令人觉得他还真挺能活的。这一点和肥胖型的江户内大臣恰恰相反。利家老人对秀吉从不怀二心,忠心耿耿。为了令利家有实力对抗家康,秀吉晋升了他的官位。《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与家康(3) 三成并不讨厌这位老人。老人此刻却认为三成是个耍小聪明的孺子。无论出于何种意图,利家老人对三成都不太关心。“讲话要注意分寸!”利家老人不悦地说。“我注意。”“我可不会像你那样讲话。”利家操一口浓重的尾张方言说道。“这小子挺难对付。也就是德川大人,宽宏能容。我在旁边听着都生气。”话说得挺圆滑,表情看似极其苦涩不快,但一点也没伤害听者的感情。“行了,还不赶快退下!”老人翘了一翘下巴。三成那含有好意的眼睛,看着利家,回答:“是!”三成略致谢意,双膝紧蹭着榻榻米,退了下去。家康将诸位大名的《誓言书》收齐归纳整理之后,即刻登城,送给秀吉过目。适才刚分别的三成,现今正侍奉病榻旁。他不快地翘了一下嘴巴,心情上没把家康放在眼里。然而,当时的秀吉向家康露出了悲惨的微笑,郑重感谢:“辛苦了!”秀吉和加康虽是主从关系,却各怀着更复杂的微妙感情。二人之间逸闻颇多。秀吉身体健康的时候,一次,伏见城下的宇喜多秀家公馆里,演出“能剧”。秀吉突然要下到庭院里。此时,家康很自然地给秀吉整理了一下鞋子。就连大度的秀吉也感到惊讶,“让德川大人给整理鞋子,大材小用了。”从这个小逸闻中,人们感受到的复杂气息是,心怀叵测的家康,对于全盛期的秀吉,努力屈己服侍。同时,小逸闻似乎也隐约传达着秀吉终生也没脱离对家康的客气与畏惧的复杂心境。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唯有家康一直处于特殊位置。因为在丰臣的大名群中,家康拥有遥遥领先的实力,此外,还有其他缘故。秀吉的身份还相当于织田家第三护卫头领的时候,家康就是故信长的同盟大名,级别比秀吉高出一格。秀吉打败了信长的仇敌明智光秀。这种现实的“资格”震惊世间之同时,秀吉继承了织田家的遗产。接着,秀吉又消灭了仇敌、北陆地方的柴田胜家,剩下的势力只有家康了。《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与家康(4) 信长的遗子信雄,奔到家康麾下,结为同盟,对抗秀吉,这就是世间所称的“小牧长久手会战”。这场秀吉与家康的会战,秀吉虽拥有天下大军,却打成了持久战,而且战役中家康全胜。尽管如此,由于其间外交上的各种曲折,最后,家康臣服秀吉。如此臣服,并非家康希望建立的关系,倒是秀吉屈身恳求家康:“为了天下,希望公做我的家臣。”家康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二人采取的是这种不自然的形式。毋庸置疑,家康已考虑到天下大势,认为自己不能继续反抗秀吉了。“总之,望公莅临上方。”于是,秀吉向家康镇守的滨松城遣人交涉。为解除家康的担忧,秀吉将自己的生母大政所作为事实上的人质,送到家康处。家康将她送入冈崎城,让家臣井伊直政负责监视,这才来到上方。这是天正十四(1586年)年十月的事。以秀吉病危为基点,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月二十六日,家康住进了大阪的公馆,安排翌日大名列坐之事,以及与任“关白”(官职名,辅佐天皇执掌政务的重要职位)的秀吉会见事宜。然而,抵达大阪的当夜,令家康惊愕的是,公馆突然来了一位男客,他就是秀吉。秀吉微服外出,只带了很少的随从。家康惊讶,马上将秀吉请进了客厅。《改正三河后风土记》记载:“秀吉立刻握住了神君(家康)的手。”家康来到大阪,秀吉非常郑重地感谢他,说道:“暌违十一载了。”秀吉计算着分别后的年月。十一年前,即信长与武田胜赖在意味着自会战之时。不消说,当时秀吉的身份比家康低。秀吉拿出了自带的盒饭与美酒,自己一一确认无毒后,劝家康:“请用!”交谈片刻,秀吉凑近家康耳边,窃窃私语:“我秀吉现在的官位居人臣之首,主宰天下兵马。但我的出身德川殿下一清二楚,系由织田大人的奴仆提拔而来。如今臣服于我的大名,究其出身,皆是当年在织田家时候的同僚和朋友,私下里并无尊我为主公之心。所以,明天,”秀吉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在大名列坐的场合会晤公,届时,我需尽量摆出傲慢架势,切莫见怪。望德川公也殷勤施礼。见到了这般光景,大名们必会惊诧:‘连德川大人都如此态度!’从此,他们会肃然从我。此事,再三拜托。”《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与家康(5) 秀吉像拥抱着家康似的,手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家康点头,小声回答:“既然来此,已具臣服殿下的觉悟。无论做何事,在下都必考虑有利于殿下。”其后,秀吉攻打关东的统治者、小田原的北条氏之时,某日,他站在石垣山的大营里,俯视小田原城,突然高喊:“德川爱卿!德川爱卿!俗话说,小解须有伴,卿也同解吧!”秀吉走到崖边撒尿,家康被迫也跟着撒了尿。“卿看那个!”秀吉手指着眼下的小田原城。“攻下那座城池,指日可待。北条氏若灭亡了,关东八州皆赠送爱卿。”德川尚未来得及惊愕,就回言道:“若此,须于某地筑城。有一乡村,名曰江户。筑城于该地若何?”秀吉深知,家康盘踞在靠实力割去的三河、骏河、远江、信州、甲州等日本中部地区,这在丰臣家的治安上不容乐观。秀吉让家康从五州太守一跃当上八州太守,企图以此为诱饵,将家康势力控制在箱根以东。二人的关系非常复杂微妙。丰臣家的天下安定之后,秀吉开始征服海外。他带领家康,长时间坐阵渡海征服朝鲜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城。腻味至极的时候,便举办了化妆游园会。瓜地里建了一个临时的街市、旅馆、茶馆,令大名们都化了妆。做这种游戏,秀吉是策划的天才,角色分派如下:会津若松城九十二万石的城主、少将蒲生氏乡,担茶沿街叫卖;织田有乐斋扮演行脚老僧;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人高体肥,扮做可憎的尼姑;有马则赖是旅馆“有马池坊”的老板;丹波中纳言丰臣秀保卖咸菜;秀吉的近习莳田权佐饰旅馆老板;远近闻名的美人、上房女仆藤壶,在旅馆里高声呼唤房客。“家康如何安排?”这是秀吉关心的大事。家康除了放鹰狩猎和练武,别无爱好。总之,家康理当认为这种活动很无聊不快。秀吉身穿土黄色夏衣,戴着黑头巾,身背斗笠,腰间围捆着稻草蓑衣,扮做一个脏兮兮的卖瓜老翁。(既然我都这副模样,江户内大臣也得扮演个角色呀。)秀吉正在思忖中,街道十字路口出现一个肥胖胖粗墩墩的卖竹篮的人,他就是家康。他拙笨地挑着担子,货担晃晃悠悠的。《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秀吉与家康(6) “卖竹篮啦!卖竹篮啦!”家康叫喊着走了过来,他的内心恐怕很不愉快吧。家康觉得不可扫了秀吉的兴,便拼命高声叫卖着,一下子激起了高潮。“跟卖竹篮的商贩一模一样。”许多人挤眉弄眼,嘀嘀咕咕交流各自的印象。总之,为搞好二人的关系,秀吉在努力着,家康也在悲哀地努力着。既互相害怕又互相取悦着。(那个人何时能死?)二人肯定互相都这样暗思着。若家康先死,秀吉会设一个适当理由,对家康作为大名占有的过大的关东二百五十余万石辽阔领土,或者进行削减,或者进行分割。然而,如今已经注定秀吉先死。家康内心定是这样想的:要拼胜负,最后靠寿命。同时,家康又负责要求列位大名写出“不背叛秀赖公”的《誓言书》。他以奇妙的正经态度,担当这个滑稽的职务。“狡猾的狸子!”争强好胜的三成憎恶家康,自有道理。家康在名护屋城外扮演卖竹篮的商贩,演技绝妙。作为争权夺势大戏中的角色,家康更有着无与伦比的表演才能。《关原之战:争霸天下》:狼藉(1) 狼藉传言可畏。“伏见城内的太阁,何时辞世?”此事引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伏见城下的人们,不仅武家,就连商人也敏感地关心打听这一件事,耳闻筷子咔嚓折断了的声音,也会吓得“哎哟”一声,喧嚷一阵。权力巨大的统治者的寿命,就要结束了。他去世之同时,会发生会战,发生政变,这是连市民的脑袋都明白的思维模式。七月十六日,是列位大名在前田利家公馆里提交了“太阁过世后,拥立秀赖公”这一《誓言书》的次日。“太阁已经归天了。”这条秘密的小道消息,传遍了城下街巷。大名中信以为真者,也不在少数。因为就连大名也不许进太阁病房探望,只有相信殿上司茶僧的私语。此处为冗笔。谁都能想象到,秀吉即便在伏见城咽气了,也肯定一概保密。海外征战正酣。秀吉的死讯传到明朝和朝鲜,会严重影响今后的战况和外交,海外征战的将士会处于可怕的危险境地。因此,“太阁仍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人们拼命搜寻殿上的秘密。十六日的蜚语,立刻传到城下的大名公馆、旗本公馆和寻常百姓家。黄昏时分,风声更紧了。有人到处窃窃私语:“今天夜里,开始交战!”此时,两匹惊马开始狂奔在城下小巷里。“家康放的马吧?”岛左近即刻这样揣想。惊马事件当夜搅闹的气氛,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后经调查,真相大白。城外名曰“藤之森”的村落里有座大神社,该日,神社境内举行募捐相扑表演。拴在募捐场上的马匹,日落后不知何故挣断了缰绳,狂奔街里。但是,该夜马蹄声喧,观看相扑表演的人群,为抓住惊马到处追赶,那非同一般的举动,充分令人认为是“开始交战”了。大名公馆都武装起来了,院内燃起篝火,命令密探四处奔跑。认为先下手为强的大名中,有的竟然想到:“应当严加保卫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