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四大才子私人笔记:蔡澜谈倪匡 作者:蔡澜 第一部分 被写的老友序 “老友写老友” ——也写写写“老友写老友”的老友 今天天气很好,躲在云中许多天的太阳也露了脸,阳光普照,街上行人拥挤,来来往往…… 哈哈哈哈! 大乐。 自从写作配额用完之后,未曾作过文。一时冲动,不自量力,以为还可以写些什么,等到拿起笔,摊开纸,才知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多么的困难。呆坐半晌,望浮云,搓手心,踱方步,找音乐,居然突然可以下笔,竟然出现这样一段文字,十足一甲子之前的小学作文,笔下出现这等神奇的返老还童现象,怎不令人大乐! 乐完之后,还是要继续呆坐,想这位老友的可称道之处,写他的哪一方面呢?写他的博学多才,那是众所皆知的了,单是精通多国语言,就令人叹服(日文尤其“大变上手”),书法、绘画、篆刻、撰文、各种经营,生活享受……无不达到一级水准。 写他的人:由于他豪爽任侠,热情诚恳,所以也已达到了“相识满天下,知己遍世界”的地步。 写他的丰采:潇洒出尘,从不自诩,而自然誉满天下,那种出自自然的神态作为,虽魏晋名士,犹有不及。 怎么全是好话! 确然全是好话——他是熟悉的人之中,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在背后听到过有人说他坏话的人:这种最高境界,可定名为“蔡澜层次”。 或许大家会遗憾不熟悉他,有办法。他不断写作,多年来,累积出版了超过一百本散文集。写作人会将自己投射在作品之中,散文尤然。不必看完他写的全部破世界纪录的一百多本散文集,看上七八本,就可以知道他的一些点滴,看上二十来本,一点一滴聚集起来,就依稀有了他的轮廓,看上三四十本,他的形象遂渐清晰,就可以说已经认识他了,再追读至五六十、七八十本,就熟悉他了。在熟悉了他之后,保证他成为你熟人中最可爱的前三名之一——绝对可以保证。 写他,不如读他的文章,这不是偷懒,是实情如此。 写作配额是真的用完了,这篇文字,写到最后,套一句晴雯姑娘的话:“写虽写了,到底不好,我再也不能了!” 倪匡 二〇〇六·〇六·十三 香港 又及:忽然忆起多年前自撰的一则谜语: 谜面:猢狲学人吃参茸。 猜:红楼梦话白一句。 自觉十分贴切,没有谐音字,浑然天成,有兴趣不妨猜猜。常言道:谜无白猜,凡猜中者,首十名各得蔡澜亲笔签名书一本——慷他人之慨,莫此为甚。 哈哈! 又又及:揭示在本文之中。 花了好几个星期,终于将《老友写老友》校对、编辑,交到出版社手中。慎重声明,除了近几个月的数篇谈倪匡兄的,其他都是已经编入我的旧书的稿子,读者们要是骂我把老东西集来骗钱,并非我的原意。 编这本东西,主要是让各位有系统性地读到我们两人之交往。 倪匡兄自我放逐,移民到三藩市十三年,为了令大家得知这位卫斯理的原作者的近况,我不断地发表他的行踪,也代表我对这位老友的思念,当今重读,自己也感慨万千。 算了一下,也有近两百篇的文字,集成一册太厚,和《天地》的刘文良先生商量过后,还是分为上下集出版。 读过数册《倪匡传》之类的书,都感到写得不够喉,也不真实。其实,任何传记,都不真实,尤其是作者自己写的。我并不打算把这本书当成他的传记,只是他这十三年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偷窥他人生的一角。 发表过的文字,读者看后,总是问:“真的吗?真的吗?” 唯有用倪匡兄的一句名言来回答:“没有什么真的、假的;只有好看、不好看。” 谈到的事,也许是没发生过的,但倪匡兄这个人,与他接触了,就知道他那一份真挚,足令周围的人震撼。 我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己有几多功力,只求读者一啖笑而已,但倪匡兄的哲理值得一读,是不必猜疑的。 当今倪匡兄已封笔,几位搞出版的大哥出了数目惊人的稿费,也打动不了他。对于生活已接近无求的他,象一个临终的人,其言亦善。 世俗的忌讳,不会发生在倪匡兄身上。像有人问:“今年贵庚?” 倪匡兄笑嘻嘻:“如果现在走,就是七十四了。” 死后加三岁,倪匡兄在二〇〇六年七十一。 这么可爱的人,谁不喜欢? 蔡澜 二〇〇六·〇七·十五 倪匡的演员时代(1) 倪匡的生命中,有许多时代。像毕加索的蓝颜色时代、粉红颜色时代,倪匡有木匠时代、Hi-Fi时代、金鱼时代、贝壳时代、情妇时代和移民时代。 每一个时代,他都玩得尽心尽力,成为专家为止。但是,一个时代结束,就从不回头;所收集的,也一件不留。这是他的个性。他的贝壳时代,曾著多篇论文,寄到国际贝壳学会,受外国专家的赞许,他本人收集的稀少贝壳,要是留下一两个,到现在也价值连城,但他笑嘻嘻地,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倪匡的种种时代我没有亲身涉及,只能道听途说,但是他的演员时代是由我启发的,在这一方面我可有些权威,可以发表点独家资料。 有多方面才能的倪匡,电影剧本写得多,为什么不当演员呢?反正他有一副激情有趣的面孔,许多女人都想他一下,叫他当演员,是理所当然的事。 数年前,我监制了一部商业电影叫《卫斯理与原振侠》,由周润发演卫斯理,钱小豪扮原振侠,张曼玉演原振侠的女朋友。内容没什么好谈。商业电影嘛,只要包装包得好就是了,不过由周润发来演卫斯理,倒是最卫斯理的卫斯理了。 言归正传,我想起常和亦舒开玩笑时说,外国人写小说,开始的时候一定是:这是一个又黑暗,又是狂风暴雨的晚上……连花生漫画的史诺比也这么开头,我让《卫斯理和原振侠》也以一个又黑暗,又是狂风暴雨的晚上开始…… 布置是一个豪华的客厅,人物都穿着踢死兔在火炉旁边谈天,外面风雨交作。 贵宾有周润发、钱小豪,少不了原作者,由倪匡扮演自己,最适当不过了。当年倪匡从来没有上过镜,是个绰头。但要说服他演戏,总得下一番功夫。 在电话上说明后,他一口拒绝。但我说借的外景地是香港最高贵的会所大厅,而且……而且……他即刻追问:“而且什么?” 我说而且还有多名美女,喝的酒是真材实料的路易十三。倪匡即刻答应。我打蛇随棍上,称要穿夜礼服的。 “我才不穿什么踢死兔!”倪匡说:“长袍马褂好了。” 那种气派的场面,怎能跳出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古人?我大叫不不不不。第二天就强迫他去买戏服。 在这之前,我叫制片打电话给代理商去,路易十三的空头支票一开,到时没有实物交代不过去,好在代理商大方,赞助了半打。 我们在置地广场的各家名牌店中,替他选了白衬衫、黑石衫扣腰带、袖扣和发亮的皮鞋。但就是买不到一件合他的身材的晚礼服。 倪匡长得又肥又矮,在喇叭裤流行的时代,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因为他买喇叭裤时,店员量了他的腿长,把喇叭裤脚一截,就变得不喇叭了。 最后只有到IaneCrawford,试了十几套,到最后店员好歹地在货仓底中找出了一件,试穿之后,意外的合身,倪匡拍额称幸,问店员说怎能找出那么合身的东西。店员也很老实,“哦,我想起了,是一个明星七改八改之后订下,结果他没来拿。他好像姓曾的,对了,叫曾志伟。” 倪匡听了一头乌云,不出声地走出来,我们几人笑得跌在地上,后来才追着跟出去。经过史丹利街的眼镜店,我看到倪匡戴的黑框方形眼镜,一点也没有作家的形象,就把他拉进去。 我选了一副披头四约翰·连侬常戴的圆形眼镜,叫他一试。 “这么小副,会不会显得眼睛更小?”他犹豫。 “不是更小,是根本看不见。”我心里想说,但说不出口。倪匡这个人鬼灵精,早已猜到,瞪了我一眼,那时我才看到一点点。 一切准备就绪,戏开拍了。 灯光师在打闪电效果的时候,我们已经干掉了一瓶路易十三。 倪匡被大明星和专请来的高大的时装模特儿包围,乐不可支。他穿起那套晚礼服,居然也有外国绅士的样子。 周润发等演员都喝了酒,有点微醉,大舌头地讲对白,轮到倪匡,他口齿玲珑,一点也没有平时讲话的口吃毛病,把对白交代得一清二楚。因为没有人可以配他口 气,当时是现场收音的,竟然一次过地OK,没有NG。 周围的人都拍掌,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 一位大波妹模特儿大赞:“真像一个作家。” 倪匡又瞪了她一眼:“本来就是作家嘛。演作家还不像作家,不会去死?” 戏拍完后,倪匡上了瘾,从此登上演员时代。 他也爱上那副圆形眼镜。问我说电影道具是否可以留下。我说我是监制,说留下就留下。不但如此,连那套踢死兔也奉送,因为我知道再也不是很多人能穿的。 倪匡的第一部电影拍得很顺利,到了第二部就出了乱子…… 那部戏叫《群莺乱舞》,是部描写石塘咀花街时代的怀旧戏。 演员有关之琳、利智、刘嘉玲、王小凤、郑少秋、王晶、张坚庭、郑丹瑞、秦沛等人,现在要召集这群大卡士,已不易。 何嘉丽唱的主题曲《夜温柔》,至今绕耳。 “我扮演个什么?”倪匡问。 我问答:“嫖客。马上风死掉的嫖客。” 在电话中,我听到倪匡咔咔咔的大笑。 后来倪太告诉我,有个无事生非的八婆向她说:“蔡澜真会倪匡的笨,叫他演作家也就算了,叫他当嫖客,简直是污辱了大作家。” 倪太听了表情不动地:“倪匡扮作家、嫖客,都是本行。” 在片厂中搭了一堂豪华的妓院布景,美术指导出身的导演区丁平,一丝不苟地将石塘咀风情重现,连酒席中的斧头牌三星白兰地,也是当年货。 我生不逢年,没有去过石塘咀,现在身置其中,被穿旗袍的美女围绕,一乐也。电影的制梦,令人不能自拔。 和倪匡喝了一轮酒后先告退,回家睡觉,到了半夜,区丁平气急败坏地打电话吵醒我:“大事不妙,倪匡喝醉,不醒人事,戏拍不下去了,怎么是好?” 我懒洋洋地化解:“继续拍好了。你难道没有听过一个喝醉酒的嫖客?” 区丁平一听也是,挂上电话后就把醉薰薰的倪匡放进轿子里,被人抬进洞房,去开演鸡仔凤陈佩珊的苞了! 翌日倪匡清醒,接着拍戏,这时他的演员道德好得不得了,非常投入,因为和他演对手戏的是利智。当年利智选亚姐,没有十个人看好她,倪匡一口咬定非她莫属。利智当选后做演员,当然报答倪匡慧眼识英雄之恩,当他老太爷一般地服侍。倪匡差一点真的马上风。 后来,倪匡对他的演员生涯,更是着迷。 之后,文隽当导演也请他,洪金宝当导演也请他,拍了不少电影。 至于倪匡的片酬。他以日计,每天两万大洋,拍个十天八天,照收二十万。 “值得值得!”文隽大叫:“请了那么一个大作家,香港、台湾、星马都有市场!” 文隽自己也写文章,在现场对这位文坛老前辈,倪匡叔长,倪匡叔短地招呼。 倪匡又瞪了那看不大到的眼睛:“缩、缩、缩!不缩也给你叫缩了!” 所有的电影也不单是文戏,有次倪匡演伙头大将军,洪金宝的戏,怎能不打? 那场戏是和一个大只佬打架,被他一踢,倪匡滚下楼去。 倪匡坚持不用替身,说:“我胖得像一粒汽球,滚下去一定好看!” 洪金宝说什么也不肯,不过,他说:“要是拍的话,留在最后一个镜头。” 倪匡想想,还是临阵退缩,这次可真的被文隽叫应了。 一部接一部,倪匡不只在香港拍戏,还跟着大队到外国去出外景。 林德禄导演的《救命宣言》在香港借不到医院的实景,拉队到新加坡去拍。不是主角的倪匡自掏腰包,坐头等机位,入住五星级酒店,好不威风。 倪匡演一个酩酊大醉的老医生,演对手戏的是差点当了他媳妇的李嘉欣。 倪匡占戏颇重,不同以往的客串性质的角色,林德禄对演员的要求也高,但倪匡应对自如,反正医生是没当过;醉,却是拿手的。 有场戏,需内心表情,林德禄拍倪匡的特写。倪匡正在动手术,为人开刀,口戴面罩。 “匡叔!演戏呀!演戏呀!”林德禄叫道。 “戴着这种口罩,怎么演嘛?”倪匡抗议。 “用眼睛演呀,用眼睛演呀!”林德禄大叫。 倪匡气恼,拉掉口罩摔在地下,妈妈声地:“你明明知道我眼睛那么小,还叫我用眼睛演戏!你不会去死!” 禄叔垂头丧气,举手投降。 写了几百个剧本,倪匡没有现场的经验,后来不知道拍戏要打光的,他常说,拍戏容易,等待打光最难耐。可以和美女吹牛皮,那又不同。但对着的是李嘉欣,倪匡无奈,只有继续发脾气。 又有一部叫《僵尸医生》,倪匡这次可不演医生,但也不演僵尸,扮的是抓鬼的道士。 倪匡扮相没有林正英那么权威,但滑稽感不逊任何演员,反正是喜剧,他演起来得心应手。 话说那鬼佬吸血僵尸来到香港,还带来一条性感鬼婆女僵尸,倪匡演的道士把女僵尸收伏,用手抓着女僵尸的双腿,提上来看看她死去没有。 本来戏的要求是抓着她的双踝的,但倪匡身矮,只能抓到她的双膝,一举起来,正对着吃惯牛油的女僵尸的生殖器,倪匡即刻放手,落荒而逃,那女僵尸跌到差点断颈。 我在旁边看了,大叫:“政府机构,民政司处!” 倪匡即刻会意:“你这衰仔,用广东话骂我闻正私处!” 说完要以老拳来击我脑,这次轮到我落荒而逃。 古龙、三毛和倪匡(1) 三十多年前,我在台湾监制过一部叫《萧十一郎》的电影。徐增宏导演,韦弘、邢慧主演,改编自古龙的原著。买版权时遇见他,比认识倪匡兄还早。 数年后我返港定居,任职邵氏公司制片经理,许多剧本都由倪匡兄编写,当然见面也多了。 有一次,我们三人都在台北,到古龙家去聊天,另外在座的是小说家三毛。 当晚,三毛穿着露肩的衣服,雪白的肌肤,看得倪匡和古龙都忍不住,偷偷地跑到她身后,一二三,两人一齐在左右肩各咬一口。 可爱的三毛并不生气,哈哈大笑。 那是古龙最光辉的日子,自己监制电影、电视片集,又不停地著作。住在一豪宅中,马仔数名傍身,古龙俨如一黑社会头目。 个子长得又胖又矮,头特别大,有倪匡兄的一个半那么巨型,留了小胡子,头发已有点秃了。 “我喜欢洋妞,最近那部戏里请了一个,漂亮得不得了。”古龙说。 “你的小说里从来没有外国女子的角色。”三毛问:“电影里怎么出现?” “反正都是我想出来的,多几个也不要紧。”古龙笑道:“有谁敢不给我加?” “洋妞都长得高头大马。”我骂古龙:“你用什么对付?用舌?怪不得你还要留胡子。” 大家又笑了,古龙一点不介意,一整杯伏特加,就那么倒进喉咙。是的,古龙从来不是“喝”酒,他是“倒”酒,不经口腔直入肠胃。 这次国泰开始直飞往美国三藩市,要我们来拍特集,有李绮虹、郑裕玲和钟丽缇陪伴。倪匡兄在场,哈哈哈哈四声大笑后说:“有美女、好友作乐,人生何求?” 话题重新转到三毛和古龙。 “我和三毛到台中去演讲,来了七八千个读者,三毛真受欢迎,当天还有几个比较文学的教授,大家介绍自己时都说是某某大学毕业。轮到我,我只有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小学毕业。三毛对我真好,她向观众说:‘我连小学都还没毕业。’”倪匡兄沉入回忆。 “听说古龙是喝酒喝死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回儿事?”郑裕玲问。 “也可以那么说,我和古龙经常一晚喝几瓶白兰地,喝到要第二天去打点滴(台湾用语,吊盐水的意思)。” 倪匡兄说:“不过真正原因是这样的,有一次古龙去杏花阁喝酒,一批黑社会来叫他去和他们的大哥敬酒。古龙不肯。等他走出来时那几个小喽啰拿了又长又细的小刀捅了他几刀,不知流出多少血来,马上送进医院,医院的血库没那么多,逼得向医院外面路边的吸毒者买血。血不干净,结果输到有肝炎的血液。” 我们几人听了都啊得一声叫出来。 倪匡兄继续说:“肝病也不会死人,但是医生说不能喝烈酒了,再喝的话会昏迷,只要昏迷了三次,就没有命。医生说的话很准,古龙照喝不误,结果我听到他第三次昏迷时,知道这回已经不妙了。” “古龙对于死有迷恋的,他喜欢用这个方式走。”我说。 倪匡兄赞同:“三毛对死也有迷恋。” “听说她以前也自杀过几次。”郑裕玲说。 “唔。”倪匡点头:“古龙死的时候,才四十八岁,真是可惜。” 倪匡兄仔细描述古龙死后的怪事:“他那么爱喝酒,我们几个朋友就买了四十八瓶白兰地来陪葬,塞进棺材里。他家人替他穿了件寿衣,古龙生前最不喜欢中国服装的,还替他脸上盖了块布,我们说古龙那么爱喝酒,不如就陪他喝吧,结果把那几十瓶酒都开了,每瓶喝它几口,忽然——” “忽然怎么啦?”我们紧张得不得了。 倪匡说:“忽然古龙从嘴里喷出了几口很大口的鲜血来!” “啊!”我们惊叫出来。 “人死了那么久,摆在灵堂也有好几天,怎么会喷出鲜血来?这明明是还没有死嘛,我们赶快用纸替他擦口,不知道浸湿了多少张纸,三毛和我都说他还活着,殡仪馆的人一定要把棺材盖盖上,他们怕是尸变。我一直抱着棺材,弄得一身涂在棺材上的桐油。” “结果呢?”我们追问。 “结果殡仪馆叫医生来,医生也证明是死了,殡仪馆的人好歹地把棺木盖上,我也拿他们没有法子。”倪匡兄摇头说。 听了吓得郑裕玲、李绮虹和钟丽缇三位美女失声。 “都怪你们在古龙面前喝,他那么好酒,自己没得喝,气得吐血!”我只有开玩笑地把局面弄得轻松点。 倪匡兄点点头,好像相信地:“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酒虫的故事 黄沾昨天生日,大宴群友,狄龙哥坐在我旁边,倪匡兄坐在对面。 倪匡兄和我手上已各有一杯白兰地,问龙哥要不要喝酒,他点点头指着酒杯,向侍者说:“来杯杀虫水。” 侍者诧异地倒酒给他后:“为什么把酒叫做杀虫水,杀的是什么虫?” 狄龙懒洋洋地:“杀肚子里的酒虫?” 全桌大笑,拍掌称好,龙哥大侠形象,大家都不知道他的书生式幽默感原来是那么强。 倪匡兄继续讲酒虫的故事: 一个人喝酒喝穷了,下决心戒酒,但是肚子里的酒虫像要伸出手来抓舌头,不得不喝。 一天,他叫人拿了数坛美酒放在面前,又把自己绑在一颗树上,几个时辰下来,酒虫都忍不住由他的口中爬了出来。 这个人从此不喝酒,但是后来也穷死饿死。 至于怎么会穷死的,倪匡兄说聊斋没有记载。这是一个好题材,今晚一定写下来。黄沾兄已醉,走过来抱住倪匡兄与我,大叫:“我们三人可以来一个专栏,名曰:‘三鞭丸。’” 我想如果加了龙哥,是否可叫“八卵集”呢? 广东人的煲汤,实在是他们独有的文化。 听说顺德老佣人一看到主人的嘴唇不润,即刻对症下药地煲汤来给他喝。用食疗来照顾身子,是最高的境界,我没有这种福分,真可惜。 还没来到香港之前,根本不注意什么汤水之类的东西,渐渐被同化,现在也喜欢喝起汤来,到餐厅,最爱点的汤是他们的例汤。 家里的菲律宾帮手也学会了煲汤,如果我晚上不回家吃饭,她就煲定一窝汤,好让我消夜。我晚上和人家应酬,只顾饮酒不吃东西,回到家有这窝汤暖胃,觉得非常幸福。 最常喝的当然是青红萝卜煲牛,这种最普通的广东汤最可口,方太曾经偷偷地告诉我一个秘方,那就是把榨菜切成幼粒掺下去吊味,我试过之后,果然成功,所以下次你来我家吃饭,会觉得我的青红萝卜汤和其他人的不同。 倪匡兄最不欣赏广东汤了,他说:“那种什么猪肺大地汤,黑漆漆的,上面还飘着白颜色的腐肉,怎么咽得下口?还有那种八爪鱼猪骨莲藕汤,煲出来是紫色,暧昧得要命!” 没有喝过这两种汤的人,给倪匡兄那么一弹,简直作呕。真佩服他用文字的灵活,我一辈子也做不到。 亦舒: 一天,接怪电话,以纯正日语曰:“蔡样。私为兄样。” 日本人从来不自己叫自己为“样”的,知道一定是外国人假扮。兄字,日语亦发音为倪,断定是你大哥从三藩市打来捣蛋。 被道破后他哈哈大笑。 问近况如何。 “三藩市的天气好得不得了,现在九月香港还大热,我们这里已穿薄棉袄。” 再问《明报》副刊同《海石榴手札》的稿写了没有,回答说刚打开箱,稿纸找不到,以后再邮寄。 “何不用Fax传过来。” 倪匡说:“我是机器傻瓜,从不碰这些新怪物。” 电话本身也是机器呀,为什么会用?怪物应该是你,但欲语还休。 倪匡又说:“有些事实,你必须知道,三藩市的白兰地,价钱比香港便宜。” 说完哈哈大笑收线。 亦舒: 你说大家在谈论你大哥,多数说他一定住不惯三藩市,必回香港,但是为什么不想到你大嫂呢?她的意见如何?为什么没有人尊重?女人的地位始终低微。 不不不,我反对这个说法,我虽然是喜欢你大哥,但是对你大嫂,我更尊敬。 倪匡一次批命,说去年有一刀之祸,友人都认为是开刀吧,我向你大嫂说他在外头乱滚,可能是她一晚拿出剪刀来。她听了开怀。 以后倪匡一花心,她便以双指做状:“ChopChop”两声。 既然是好友,Chop下来的东西不能浪费,请个日本料理师傅切成刺身薄片,宴客诸友,以为吊祭。 查先生听了也说要吃一份。 倪匡去年患胆石,以为被相士言中,但他乱食古灵精怪东西,不药而医,命书为他而改写。相信ChopChop噩运,也能避过。 祝好 蔡澜顿首 亦舒: 昨夜梦回,遇倪匡,问三藩市情形如何? “到了这里,发现香港太好了,比较之下,三藩市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话怎么说?” “香港有黄沾和你两位好友,三藩市找不到可以深交的人。” “还有呢?” “香港的游水海鲜应有尽有,三藩市只能吃到死鱼。” “还有呢?” “香港交通方便,去什么地方只要几个字,三藩市一天办不了几件事。” “还有呢?” “香港去哪里都有冷气,三藩市到了夏天,热死人。” “那么,三藩市的人有没有问你:香港那么好,为什么要移民?”我问。 “有呀!”倪匡懒洋洋地:“我说香港人的脑筋太过灵活,我追不上,所以搬到这里,才能适应。” 祝福蔡澜顿首 亦舒: 刚刚和倪匡通电话,他说搬到美国,兵荒马乱之中,还写完了一本新的卫斯理,证明他的创作力还是很旺盛,科幻小说迷尽可放心,倪匡的书陆续有出。 本来你们兄妹的事,可以直接连络,但是你们神经起来,心中挂念,却老死不相往来,只有由我这个多事的做中间人。 问他真的不写《海石榴书札》了?他回答在美国生活平淡,有什么好写?难道读者要看他每天买菜煮饭? 说真的,要是他写买菜煮饭,也有很多人讲,至少比八婆们讨论如何做女强人的文章好看得多。 谈到写作环境,不明白为甚么你们都要在书房中创作。我的习惯一向是在客厅中写,认为越大的地方写东西越是舒畅。一个家,还有甚么地方大过客厅的? 不过,写出来的东西还是比不上那群八婆,倒是真的。 祝好蔡澜顿首 亦舒: 电话中问倪匡回不回香港,他说大门都懒得踏出一步,连女儿叫他到附近游览区走走也不肯。回香港干什么? 我说有海鲜吃呀。他回答三藩市的活鱼也不少,宁愿乘一小时巴士到唐人街去买。 到了美国,倪匡每天买菜做饭,其乐无穷。日本鲇鱼Ayu又肥又大,两条六块大洋,这种鱼内脏尽是肥膏,甘美无比,已啖数十尾之多。 又说美国有种农场鸡,黄油油地,拿来做烧鸟的烤鸡皮,吃得肥死了算数。不过价钱比起普通鸡要贵三四倍。 一只鸡能有多少钱?在香港吃一顿饭至少可以买一百只。又取笑他天天做日本菜吃,不如去开日本料理,他大叫主意不错。 这样也好,每天快活,闲而著作,这是多么令天下作者向往的事!何必由我这个凡人,劝他重返俗世? 祝好蔡澜顿首 请安记 亦舒: 返南洋探亲,遇查先生夫妇。《新明日报》的杜南发兄嫂也到访,在酒店共聚,兴致一起,说打电话到三藩市找倪匡。 众人轮流地疲劳轰炸。 倪匡咭咭笑,回答我们的问题,称生活愉快,要我们别为他担心,再反问我们的近况,答案也和他的一样。 最后才想起,急忙地补充,“现在三藩市几点了?” “清晨五点半。”倪匡说。 要死了,那么早打扰人家的清梦,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什么,反正这里生活平淡,起身了再睡,一点问题也没有。”倪匡语调还是愉快,但听出一丝丝的无奈。 挂了电话,好生后悔,他已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我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决定今后再不用电话,以书信请安较佳。 祝好蔡澜顿首 亦舒: 李纯恩来电,提起昨天和倪匡通话,倪匡说三藩市买不到《明报》,是最懊恼的。 “他有没有说起过年到哪里去玩?”我也想知道他的消息。 “有呀。”李纯恩说:“倪匡讲他什么地方都不去,现在住的地方离开金门大桥很近,他连桥边都没去过。” “吃呢?还有没有到唐人街去买鸡皮来吃?或者到日本镇去买鲇鱼?” 李纯恩说:“倪匡还买了一张乘巴士的月票,到唐人街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天天上菜市,吃完睡,睡完醉,醉完吃,现在已经胖得像一只大乌龟。” 说到这里,我想起从前倪匡家养的那两只脚板那么大的乌龟。 “乌龟?应该是一对,不是一只。”我说。 李纯恩笑道:“照了镜子不是变两只吗?” 祝好蔡澜顿首 老婆大王 亦舒: 查先生夫妇请吃饭,有倪震,和你老友张敏仪,陪客的是李纯恩和我。 当然话题离不开你和倪匡。我们说你的全部坏话,这里不赘。 谈到倪匡,倪震说他母亲返港度假的第一天,打电话到三藩市去。倪匡听到电话一响,知道一定是倪太打来的,即刻做了一个寂寞得不得了,又非常非常无精打采地:“喂——”了一声。 “老窦。”倪震说:“是我呀,你先别那么快用这种声音来‘’老母啦!” “衰仔!为什么不一早开口?”倪匡骂道:“快叫你老母来听。” 倪太一接过电话,倪匡大吐苦水,骗得她大乐,最后他还命令不准倪太两个礼拜才回来,十天好了。 我们听了都俯首称臣,叫倪匡为“”老婆大王。 祝好蔡澜顿首 亦舒: 倪震说完喂鱼的故事之后,轮到我了,我这个故事是由焦姣讲给我听的。 话说焦姣和曾江到三藩市,打了一个电话给倪匡,因为知道倪匡已经大门也不爱踏出一步,没有勉强见面,只问些近况。 倪匡说老婆去度假,留下他一个人真逍遥,买菜做饭,生活多么自由自在! 挂上电话,焦姣再仔细看地址,原来她住的地方和倪匡的是同一条街,只是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焦姣不死心,叫曾江开车过去,看看倪匡住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也好。 只见是座两层楼建筑物,有个小花园,这就是倪匡的新天地。说时迟那时快,迎面走过来的那个人不是倪匡是谁?焦姣跳下车,走到倪匡身后,拦腰一抱。倪匡给一个女人那么一抱,吓得灵魂出窍,他一转过头来,看到焦姣。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的姘头。”倪匡大叫:“好在是曾江的姘头!” 倪匡反应之快,又令我们俯首称臣。 祝好蔡澜顿首 礼物(1) 带着沉重的心情,要离开墨西哥这个可爱的国家,但是,前面又有一片阳光,我将在三藩市转机返港,可以见到老友倪匡了。 先前好几次我都想专程地飞去拜访,不过我这个人从不勉强别人,我知道倪匡去了三藩市之后,任何人都不想见,门也不踏出一步,除了买菜去也。 着实思念,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厚着脸皮,在墨西哥的一个小镇的公众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给他。 是倪太听的,大概她怕我花太多钱,即刻把电话交给了倪匡。 哈哈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笑。 “你怎么跑到那种鬼地方去了?”他说:“报上讲你们那部戏拍得好辛苦。” 想不到他在三藩市消息还那么灵通。我以为他连报纸也不看了。 “喂,我想来三藩市看你,行不行?”我问。 “怎么不行?欢迎之至。” “人家都说你不见人,连电话都不听的。” “人家?你怎么是人家呢?快点来!” 听了之后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接着问:“倪太呢?会不会烦到她?” 倪太把电话抢了过去:“不会,不会,快点来!” 倪匡又把电话抢回去:“你什么时候来嘛?” “十二号左右。” “那太好了,她刚在这几天要回香港,我们乘她不在,可以大闹天宫。哈哈哈。”倪匡大乐。 “衰仔。” 我听到倪太在旁边骂他,倪太也真可爱,到现在还用“仔”,而不用“佬”。 “到了酒店,我再打电话给你。” “也好。”他说:“反正我不懂路到机场,不能来接你。” “不必接,有什么旅馆是离开你们那边近一点的?”我对倪匡住的地方并不熟悉,而且我也没有方向感,住近一点就是。 “这里的日本城有几家像样一点的。” “叫什么?” “Miyako。”他说。 Miyako日文是“都”字,京都有家大酒店也叫Miyako的。 “好,我到了机场叫辆的士直接去日本城的Miyako好了。” 说完挂了电话。 我这次是没有准备到三藩市的,不过,在脑子的后方,我好像有个预感:“有点可能性。” 离开香港之前买了一大块上方火腿,此物在美国绝对吃不到,肉类的输入,是禁止的。万一被海开查出来,怎么办? 为了保险,再买一罐全城最好的腐乳,肉类没收的话,植物可以进口吧。豆,是植物做的,我会向鬼佬解释。 但是,没那么巧吧,不会被查出吧。 那么巧,就那么巧。本来来墨西哥,在洛杉矶转机,以为可以不必出去的,但是洛杉矶是一个特别的机场,任何转机的客人都要经过海关,从机场出去后,再进入另外一个机场才能转乘其他飞机。 一路提着行李跟着其他旅客走出去。 忽然,有个大只佬的海关人员向大家说:“请排成一队,一个人跟一个人,靠着墙走。” 去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听到有这么奇怪的走法。 原来是由另一个海关人员拉了一只狼狗,将我们的行李一个个嗅,查毒品来的。 这条家伙闻到了我的箱子,我知道它是受过特别训练,只闻海洛因、柯碱因或大麻,所以心很定。 哪知道它在我的箱子前面停下,拚命狂吠,大概是狗主今天没有喂它。 好了,这一来可惨,逐件衣服翻开来看,那块金华上方,注定完蛋。 肉类被没收,好在没罚款。 到了查出那罐腐乳时,可如临大敌,一层层的玻璃塑胶袋,剥了又剥,剥了又剥,拆了十几袋,那海关人员的脸上显着胜利的微笑,心头一定在想:“哼!这次还抓不到你!” 打开腐乳玻璃瓶,那海关人员大力嗅着,啊,差点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他大声叫。 “中国芝士。”我说。 “奶做的,当是肉,不准进口!” 我懒洋洋地:“中国芝士,豆做的。” 折腾了老半天,那瓶腐乳终于被我带到墨西哥,不知道这次再带进三藩市,有没有那么好运,就要看倪匡兄的造化了。 倪匡近况(1) 从墨西哥城机场直飞三藩市,三个半小时之后抵步,乘的士,三十数元美金之距离,到达日本城的“Miyako”酒店。 打一个电话给倪匡:“到了。” “好。”他说:“再叫的士来,四十五街,很近。” 跳上车,坐了好一阵子,还没有看到第一街,司机是位非洲小国的黑人,大骂英国殖民地统治者,说什么纳粹党都好过英国人。无心听他的伟论,终于看到第四街、第五街了。还要四十条街才到,美国人的“近”的观念,完全是匪夷所思。 半小时后,倪匡出现在他住的那间两层楼的屋前,哈哈哈,先听到他的笑声,后才见人,比两年前离开时胖了一倍来,简直是座小山。如果你看过《教父》,就不难想像倪匡现在的样子。他是一个马伦·白兰度的翻本,只要把马伦·白兰度的双腿锯掉的话。 我们拥抱。 爬上条狭小的楼梯,这就是倪匡的天地了。 客厅、厨房、书房,连在一起的。 香味扑鼻,是一大锅羊腿清汤,另一小电炉,滚着鸡汤,还有一煲是黄豆排骨汤,一共三个汤荡着我的胃。在墨西哥吃了整整两个月的西餐,见此美味,还能忍着?连干了六大碗汤,才话家常。 “我已经不喝酒了。”倪匡说完,见我从行李中拿出一瓶仙人掌做的特奇拉:“这种酒最低级了,怎能喝?” “是全体工作人员送我的,瓶子上还刻着我的名字,说是墨西哥最好的酒。”我抗议。 “试试看。”倪匡开瓶,喝了一口:“不错,不错。怎想到特奇拉此般好喝!” 倪匡的话并不口语化,像出自武侠小说人物。 戒已开,一杯杯,清梳打、橘子汁、汽水、慢慢欣赏,速度比两年前慢得多。 打开冰箱,倪匡取出一个透明塑胶纸包着的盒子。 是一个小野鸡。这种野味只卖两块美金一只,倪匡说完,把小野鸡洗干净之后放入滚着的汤中白灼,然后用剪刀把它剪开,我们一人抓着一支小鸡腿细嚼,肉很嫩,鲜美得要命,又多喝几口酒。 起初他还刁钻地研究厨艺,但今天的倪匡已经返朴归真。用最简单的方法泡制又便宜又高级的材料。 餐桌旁边墙上的三个木架子,每架三层,每层八瓶,一共有七十二瓶西洋调味料,倪匡说他都试过,味道古怪得很,比不上花椒八角。 家里一共有三个冰箱,一个在厨房,一个在书桌旁边,一个在楼下。倪匡想去买多一个棺材那么大的冷冻雪柜,但遭倪太反对,也就不了了之。 书桌旁边摆满电煲、微波炉和炉,还有无尽的食物,最显眼的是那一买数十打的巧克力,倪匡解释:“酒少饮,身体自需糖分,所以不停地吃。” 和食物极不调和的是一个巨型的探照灯。 “这又是干什么的?”我忍不住问。 原来炉中的灯不够亮,倪匡煮食时便用探照灯照视,看烤出来的东西熟了没有。 客厅里摆满自己种的花,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来。 “你看过花开吗?”他问。 “当然看过。”我不知道他问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正的开花那一刹那。”倪匡说:“种了这么许多花,看花苞慢慢长大,正当它要开时,我一转头,波的一声,花就开了,把我气死。所以有一天我决定盯住它,盯到它开放为止。” 那天倪匡对住花坐下,一看看了四个小时,终于花朵乖乖地开给他看。 说完倪匡又哈哈哈大笑,我想起另一个在西雅图的朋友说,蚊子飞过,声音像七四七波音飞机,感到莫名的悲哀,但是这种感情是多余的。 转个话题,我问:“倪太回香港去,你为什么不跟她去走走。” 倪匡娓娓道来。 众人皆知,倪匡和太太约法三章,他的所有收入分一半给倪太。倪匡的一半花光了,现在来美国全部要靠倪太的那一半。 倪匡种种花,烧烧菜,生活惬意,倒是倪太无聊起来,她在香港姐妹又多,家中好不热闹,所以每年要返港两次。 一天,倪太又说要到香港看儿子。 倪匡说:“那我呢?” “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呀!”倪太说。 “好。”倪匡说:“但是我要领取寂寞费!” “寂寞费?”倪太大讶。 倪匡做了一个非常非常寂寞的表情。 倪太看得爱之入骨,加多数张百元美金现钞家用。 哈哈哈,倪匡说完又大乐起来。 很多读者都说倪匡是外星人,我一点也不怀疑,不是外星人,怎想得出有寂寞费这样东西? “我们买菜去。虽说是夏天,外边冷得很。” 倪匡借了一件大外套给我,穿上后和他一样臃肿,两傻出城去也。 鱼斋主人(1) 倪匡兄住铜锣湾大丸后面时,怡东酒店还是大海,可以从家里阳台吊根绳子下去买艇仔粥。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客厅挂着“鱼斋”的横额。 由谈锡水前辈题的,大概他也很喜欢倪匡兄,写得特别用心。移民到夏威夷后,我常在友人处看到谈先生的墨宝,成龙的办公室也有他的对联,但从来没有一幅好过送给倪匡兄的那两个字。 是的,倪匡兄不但喜欢养鱼,也极爱吃鱼。 江浙人的他,来了香港数十年,对广东菜还是不太敢领教,尤其是广东人的煲老火汤,什么猪大地,什么鱼莲藕,他呱呱大叫地说颜色又黑又紫,那么暖昧,怎么喝得下去?不过对广东人的蒸鱼,这位老兄赞完又赞,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这群老友一直希望倪匡兄来香港走走,但他说什么都不肯踏出三藩市一步。除了买报纸和买菜之外,从不出门,连金门桥也没到过。 我们这群朋友把游说他回来的责任交了给我,这次去三藩市时,我想到用吃鱼来引诱他。 “记得我们常去的那家北园吗?现在想起他们的蒸鱼,口水还是流个不停。”我开场。 “当然记得。”倪匡兄说,“我们一去钟锦还从厨房出来打招呼,现在好的师傅都变成大老板了。” “北园真不错,在河内道的那家小榄公蒸的鱼也够水准。”我说。 “可惜这些地方都不开了,香港再也吃不到好鱼。”倪匡兄欢息。 “错。”我说,“我最近常去流浮山,吃的都不是养鱼,还有从前的味道。” “流浮山那么远,一去三个钟,那时候有个也是作家的朋友带我们去吃,回来的时候一路黑暗,坐了老半天车,一看灯火光明,大喜望外,还只是到了荃湾。结果那个朋友好心请客,还给我们骂得老半天。” “现在从跑马地去,不塞车的话,三十五分钟抵达。”我说,“高速公路直通西隧,快得很。” “有些什么鱼?” “冧蚌。“我回答,“年轻人听都没听过。” “啊!”倪匡兄回忆,“已经几十年没吃过!冧蚌就是台湾人所叫的黑毛嘛。” “完全不同,差个天和地。”我说,“还有流浮山三宝之一的方脷,另外有三刀,已经是快绝种的鱼。” “都是我们从前常吃的嘛,当年我们叫青衣鱼还觉得勉强,苏眉简直是杂鱼。”倪匡兄不屑地。 “还有鱼呢,吃到一尾钓上来的真正黄脚,味道又香又浓,连冧蚌也比了下去。”我说。 “黄脚一向是好鱼,好鱼蒸起来有一股兰花的幽香,尤其是香港老鼠斑。现在都是菲律宾来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我也最爱吃黄脚和红斑。” “红斑肉硬,我们今晚去也叫了一尾,只吃它的尾巴和颈项那两块肉,才够软。”我再出招,“绝对和你在三藩市吃的鲈鱼不一样。” 倪匡兄说:“怎能比较呢?鲈鱼连海鲜都称不上,是河里抓的,骨头又多,蒸出来只能一个人吃,两个朋友一面谈天一面吃的话,一定给鱼骨鲠死。” “你回来一趟,我们去流浮山吃蒸鱼。鱼,还是香港人蒸得好。” 倪匡兄同意:“一尾鱼蒸十二分钟的话,也要大师傅一直看着,如果只顾聊天,一过十几二十秒,就老得不能下喉。” “流浮山那家人蒸鱼蒸了几十年,一定不会让客人失望的。”我用说服力极强的口气强调。 倪匡兄有点心动了,沉默了一会儿。 “香港大家都认识你,不敢把鱼蒸坏。”我再逼进一步。 “也说不定。”倪匡兄摇头,“我来三藩市之前去了一家海鲜餐厅,看到一尾难得的七日鲜,马上叫伙计蒸来吃,结果上桌一看,不但蒸得过熟,还换了一条死鱼给我,我一眼就看出来。” “你没叫他们换吗?” “我当然把部长叫来,他捧了那条鱼到厨房去叽咕了一阵子,再跑出来向我拼命道歉。用的理由最滑稽不过!”倪匡笑了。 “用什么理由?”我追问。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把你当成日本人。”倪匡兄说,“日本人也真倒霉,一直像水鱼那样被人,怪不得他们再也不来香港了。” “再过几年,不管香港人日本人,也都吃不到好鱼。你还是快点来吃。” “所以说有得吃就要搏命吃,你看过我那副食相,吃得撑爆肚子为止,这是我在大陆的劳改营时那些人教我的,吃进肚子里,什么马克思主义都拿不走。” 聪明的倪匡兄早已知道我的目的,让这故事来拒绝我们的好意。 倪匡搬的新屋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从远处望去,和六十年代出品的家庭电器烤面包炉子,一模一样,古怪透顶。 倪匡从屋子走出来欢迎我,还好,已没再胖下去,还是老样子,加上那件绿色的丝绵袄,像一棵会走路的沙田柚。 “怎么从洛杉矶到三藩市那么快,只要两个小时?”倪匡问。 我和好莱坞的工作人员开完会,第二天是他们的假期国殇纪念日,什么事都做不了,便由酒店飞车到机场三十分钟,乘一小时飞机,再半个钟便抵达他的家。 屋前屋后共有两个花园,后面那个比前面还大,种满各式各样的花卉,玫瑰最显眼,张开双手那么巨型。 客厅宽畅,由地面到屋顶,三十高。三分之一是厨房。 整间屋子连地下室是三层,六七千的空间内,只有一个卧室。 厕所倒有四五个,里面贴着迷幻图案的墙纸,壁上挂满“不要战争,做爱”的牌子。 “这房子的前主人是个女嬉皮。”倪匡解释后说,“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 只有一个卧室,怎么过夜? “我们把房间让给你。”他们夫妇同声。 我当然不肯。地下室本来是老屋主和友人抽大麻玩音乐的地方,倪匡将它改为书房,我决定在那张沙发床下榻。 他再带我四周,邻居都是高尚住宅,尤其是对面那家,古色古香,已有七十年历史,刚好遇到这家人的洋主人走过。 他自傲地:“我的屋子多美!你天天看,没发觉吗?” 倪匡笑嘻嘻回答:“我的屋子多丑,你天天看,没发觉吗?” “我已完全不喝酒了。”倪匡说,“昨天朋友请吃饭,喝了两杯啤酒,即醉!” “你不喝,我喝。”我把带去那瓶好白兰地开了,猛灌几口。 他终于忍不住,举起空杯:“我也要!”我望了倪太一眼,她温柔地微笑。得到她的许可,我倒了一点点给倪匡。 “生日快乐。”我说。 倪匡惊讶:“你怎么记得?” 我说:“算命的说你活不过六十岁,我特地再看你怎么死的。 “呸呸呸!”倪匡举拳要击吾脑。 他过了这一关,相信将会变成百岁人魔。 我们继续平淡地喝酒,安详地话家常。 “我父亲去世后,”我说,“我更觉得法律的野蛮,我们应该有选择自己什么时候死去的权力。” 倪匡赞同,倪太不出声。 “我一向自由惯了。”我说,“要是连死亡也要被天决定,我不肯,我想我在这么一天来到时,自己决定时刻,在睡觉中走!” “好个在睡觉中走,干杯!”倪匡说。这次轮到倪太举拳击他的脑。 一切对话在倪匡的厨房中进行,一千尺左右的地方,有张餐桌,和他们夫妇相聚的这一段时间,都围绕着这张餐桌。 厨房有两个大冰箱,连卧室一个,地下室一个,一共有四个。 “我要去买一个更大的冷冻箱,大得像棺材一样,但她不肯出钱。”倪匡指着倪太说。倪匡以前赚的稿费,都分一半给他太太,现在他那一半完全花光,所有的支出都要得到倪太的准许。她若有不快,即刻经济封锁。哼哼,看你怕未? 倪太懒洋洋地:“我当然不肯,怎么知道他有一天发起神经来自己躺进去!” 肚子有点饿,倪匡吩咐太太把他烧的水鱼汤弄热,大家喝。 倪家永远有一两个常备的菜。红烧元蹄、熟羊肉等等。煮好即吃一顿,剩的放在冰箱。再吃,再放,直到完全消耗为止,一点也不浪费。有时到餐厅去,把狗仔袋带回家,照样处理。在香港时有位老家政助理,每天新鲜菜。三藩市的生活,大可不同。 也想不到倪匡的厨艺那么精湛,水鱼做得一点也不腥,真不容易。居美期间,他自称为“三艺老人”,说文艺算排最尾,园艺可以在他种满花园的花证实成功了。壁上还有整排关于种花的书,他现在有资格自写一本。至于厨艺,毫无参考资料,是无师自通的。 “你这满脸的胡子和长头发,是为着你父亲留的?”倪匡望着我问道。 我点点头说:“古人戴孝三年,现在生活节奏快,守一年。” “你爸爸去世的时候多少岁?” “九十。” “呸呸呸,已经那么长寿,应该高兴才是。”倪匡骂我。我不出声。 “相命的有没有说过他活到这把年纪?” 我摇头:“他从来不看占卜。” “这也好,”倪匡说,“看命的对过去的事很灵,后来的不一定准。” “是呀,你就是一个例子。”我说。 “能过六十岁这一关,也有很多因素的,”倪太说,“比方老婆好,儿女好,或者自己做过什么好事,都能保住。” “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倪匡说。 “有。”我说,“你家那两只宠物,从铜币那么小,养了几十年,大得像半个西瓜,而且还长着绿色的长毛,肥肥胖胖,和你一样。” 倪匡笑笑:“你骂我是乌龟?” 吃过东西后,倪匡带我到他书房。 倪太已将沙发床打开,铺好新的被单和枕头盖。 书房一共有两张书桌。一张不用,上面摆着两幅苏美璐的作品,是我写倪匡时她画的插图。倪匡很喜欢,向她讨了原书陈设。 三藩市的这个房子洋味太浓,不宜挂中国对联,倪匡从前收集的字画无用武之地,劝倪穗和倪震赶紧向他要了,免老子改变主意。 倪匡写作的地方是躲在一个十几方尺的小角落,那么大的一间屋子,他就是选中这个小洞口。 “不是说完全不写了吗?”我问。 “太过无聊才动笔。”倪匡说,“反正出版社先付版税,包销三万本,卖过了这个数目才有钱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黎智英老远打电话来,要我说服你写苹果副刊专栏。” “他怎么那么鬼头鬼脑,不会自己打电话来找我?”倪匡说,“有个畅所欲言的地方很难得,应该支持他。” 我本来已拟好传真给黎智英,说:“倪匡视市居若深山,生活比俗僧还像和尚,此人已无所欲求,要他再写东西,罪过罪过,不如放他和神仙快活去也。” 现在他重出江湖,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必有一番热闹。 书房还有个玻璃水缸,零丁丁地养着条金鱼。倪匡走出时替我把电关掉,别让金鱼缸的氧气水泡声吵我。 睡到一半,跳起。那条鱼闷死了怎么办?即刻又开电,见金鱼若获重生,拼命呼吸,大吃缸壁上的青苔,这才放心。 但一晚流水声聋耳,不得好睡。 翌日,才知道上了一个大当。 倪匡听到我救活金鱼事,哈哈大笑。 “但是,我明明看到它见了水泡才活过来的样子!”我抗议。 “那是它故意装出来的,我时常一个月不开氧气泵,它也死不了。”倪匡说。 真给它气坏,老顽童主人,养了一条老顽童的金鱼。 我把做好的汤舀出来给他们夫妇喝。 “鲜甜得不得了。”倪匡大赞,“而且一点味精也没,是怎么弄出来的?” 睡不着,我把他家四个冰箱都翻了一次,里面有一包晒干的小江鱼,便把大量大蒜拍碎,扔进锅里和江鱼干一起滚个十几分钟,再找到一盒新鲜的蘑菇,切片后白灼、江鱼本身是咸的,什么调味料都不用放。 另外看到几条美国华人工厂做的腊肠,又见有剩下的冷饭和鸡蛋,便炮制一个蔡家炒饭,炒得蛋包着米,粒粒金黄。 吃完早餐倪太开车,到附近的唐人埠去买《星岛日报》,这是他每天的习惯。 倪匡说我腿长,叫我坐前面,自己很累赘地钻进双门车的后座。下车时也需挣扎一番才能爬出,辛苦得很,看得真是于心不忍。 这里的报纸尽是些剪香港的新闻,倪匡从头到尾只字不漏,连广告也读,汁都捞埋。 倪太对娱乐版很注意,当然是希望偶尔能见到儿子的消息,对香港艺坛的近况,他们两夫妇都很灵通。 近来让他们留下很深印象的是罗家英。 “想不到这家伙还去搞搞震。”倪太说:“有个阿姐不就够了吗?” “香港人把他叫做花心秃鹰(英)。真是绝到透顶了。”倪匡哈哈大笑。 倪太和我,对这个花名,也越来越好笑,三人笑成一团。路过的人,都以为我们是疯子。 顺道去了海鲜店。倪匡说:“有一种淡水鱼,鲜甜得很,只嫌骨太多,只有在三藩市才买得到。” 真是一种貌不惊人的河鲜,到底好不好吃,我倒有点怀疑。 为了保险,我买了两只大龙虾。 回到家里,倪匡把鱼蒸了,另外准备汁料淋在鱼身上。他厨房中有一瓶巨型的“美极”酱,足足有中国酱油瓶那么大。 “怎么用这种鬼佬东西来蒸鱼?”我问。 “哈,”倪匡说,“你不懂,这是福临门的大师传教我的。” 对鱼已不相信,加鬼佬酱油更有戒心,反正厨房是他的,任由他炮制。 我将龙虾钳脚斩下,扔进锅中,和豆腐及芥菜一起滚汤,加上一片姜。 又把镬烧红,不加油,整只龙虾放进去,撒上大量的粗盐,把盖盖上。 三人继续围餐桌聊天,不消片刻,鱼已蒸熟。入口,肉质果然幼细、香甜。美极酱油的古怪味道全无,不逊苏眉老鼠斑等高级海鲜。 我不会吃鱼,倪匡尽让我吃肚子上的肉,没那么多骨头。 香味由镬中传来,龙虾已焗好,我有剪刀打开,给他们夫妇吃,自己只顾饮酒。 汤也好,呈乳白色,倪匡喝了说:“好久没吃过那么苦的芥菜。” 从头到尾三个,简简单单,吃得一干二净。倪太又把吃剩的炒饭在微波炉中热一热。三人吃完大喊:“饭气攻心!”然后大家都把头埋在餐桌上,昏昏欲睡。 与倪匡共聚的这十数小时,安祥度过。发现一个奇迹,带去的那瓶白兰地只喝了三分之一。想起从前我们一干起来,半个钟就干一瓶的日子,恍如隔世。 倪匡酒话 一次喝酒,倪匡颠颠倒倒回家时,遇到两个警察。 “半夜三更,去哪里?”警察问。 “去听演讲。”倪匡说。 “是吗?”警察问:“张五常教授?” 倪匡摇头;“我太太。” 有人问倪匡:“你最喜欢喝的是哪种酒?叫什么名字?” 倪匡说:“叫《再来一杯》。” 倪匡一直劝别人不要空肚子喝酒。 “会伤身的。”他说,“最好先来几杯啤酒,打打底。” 倪匡在酒吧喝醉了酒之后闹事。 “在我左边的人都有爱滋病!”他大叫。 旁人却不睬他。 倪匡又骂:“在我右边的都是基佬!” 大家还是不睬他,只有一个年轻人走前。 “你要找架打吗?”倪匡挑战他。 年轻人回答:“我不知道我是属哪一边的,我是一个有爱滋病的基佬。” 古龙喝酒喝死了,倪匡买了五十瓶XO,给他陪葬。 一个酒鬼羡慕得不得了,向倪匡说:“我们虽然没什么交情,但是请你也买五十瓶XO,为我陪葬吧。” 倪匡问:“可以不可以,先经过我膀胱?” 人亦在 倪震说他妈妈明天来香港,我们都做好准备好好地招待她。这次与她结伴的,还有倪震的姐姐倪穗。 众人第一个反应是:“那么倪匡呢?太太和女儿来港后,在美国,他是名副其实的举目无亲了。” 在座的查先生查太太、胡菊人、戴天、黄子程、李天命夫妇、李纯恩夫妇都和倪匡兄很熟,大家都替他担心。 “这可好,我飞去三藩市,和他把整个城市涂红好了。”我宣布。 “不要紧的。”倪震说:“他每天除了买报纸和上超级市场买菜之外,从不出门。我妈妈在也一样,不在也一样。” 担心还是照样担心。我们都不愿意离开香港,是因为这里住久了,有什么事,一个电话,最好的医生,最有名的律师都会上门。无聊起来,也是一个电话,最坏的八婆,最聪明的名媛,也能找来谈个半天。 更令人不安的是倪匡和倪太两个人的胆固醇都高至二百八,普通人只是一百五罢了。每天大鱼大肉,不变三百八已是奇迹。 除此之外,倪匡更为了肩周病,痛苦不堪。众人说既然他不回来,只有找名医陈道恩飞过去替他针灸。倪震即刻赞成,他赚到钱,孝顺父母,应该的。 我说倪匡兄已经是六十岁人了,还患五十肩,真不要脸。 结果给大家骂了一顿。 倪匡兄不在香港,我们每次集会都谈他。 人离去,人亦在,和没走过一样,羡慕死亦舒了。 最过瘾的 和倪太一家在“金宝”吃饭,辣冬荫贡打边炉,加半碗大头虾膏为汤底,以小龙虾为材料,手掌般大,切半开边,一二三涮一涮,即成半生熟,介乎白灼和刺身之间,鲜美之极。 饭后打电话给三藩市的倪匡,向他报告:已为他吃埋他那一份。 倪匡大骂我们吊他胃口。 问近况如何? 倪匡说:“在积极减肥,已经减了十五天,还是照样肥胖,一磅也减不了。干脆不减了,从今天开始,又是大鱼大肉。” “除了买报纸和买菜之外,还是一步也不踏出家门吗?”我问。 “当然。”倪匡说:“前两天曾江和焦姣来看我。曾江是学建筑的,见到我这间古怪大屋,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他们说要一起出去吃饭,我都不去。” “《苹果》有没有寄报纸给你?” “有呀,二十天之后才收到。”倪匡说。 “怎会那么迟?当天寄,最多一个星期也会寄到吧?” “他们是积一个星期才寄出的,你别麻烦人家,叫人家天天寄,不好意思。” “不过也应该想出一个更快的办法呀。让我跟《苹果》的同事讲讲。”我说。 “千万不可,顺其自然就是。”倪匡说:“我要他们只寄副刊来好了。其他陈方安生、波斯尼亚,我都没兴趣看。娱乐版的出位人物,不看也罢。马经更不必寄,我总不会线到隔洋买马。” “那么副刊里,你最爱读的是什么?”我这么问,当然是希望这位老友,看到我写的东西,有点反应。 倪匡一点也不给面子,回答说:“最过瘾的,还是《豪情夜生活》。” 倪氏家谱 倪匡太太返港小住,约好打麻将。 饭后由倪震、倪太和倪太的妹妹三人围攻我一个。见形势不妙,建议打全冲,即打牌给人家吃糊者自付,不然倪震这小子借花献佛,一定松张连累无辜者。 死守之余,还是让倪太一人赢去,盖倪震孝心十足,打许多同色牌给老母上张,倪太接着自摸清一色,吾等避不可避,照掏腰包。 倪震阿姨也连声:死仔,死仔地骂。倪阿姨嫁给倪匡弟弟,二姐妹与两兄弟结婚,当今为罕见之事。她常骂倪震死仔,倪震妈妈也骂妹妹的儿子死仔,互不相欠。 我忍不住问倪太:“倪匡兄一家,到底有多少个兄弟姐妹?” 倪太回答:“倪匡妈妈,一共生了五男二女。” 哇,厉害。记得我的祖母也生五男二女,在乡间传为佳话。所有村女,怀胎十月,必跑到我祖母家,借她的床来生产,希望也能同样生七个。 “那么其他兄弟呢?做些什么?” 倪太解释:“大哥大姐,从小送给别人养。大姐是家庭主妇,大哥教书。老三在大陆,是位工程师,老四排到倪匡,老五就是跟我们打麻将这个妹妹的丈夫,叫倪平,也是位飞机工程的工程师。老六是倪亦舒,最小的弟弟在新加坡大学当教授。” 倪震和五叔倪平的儿子倪书航感情很好,倪书航样子像极年轻时的倪匡,连震脚的习惯也相同。 倪书航已长大,将会以笔耕为生,相信他的文章一定写得好。下一代人之中,倪震也有成为作家的才华,但他成功地经商去也。至于亦舒的女儿,绝对不写作吧。母亲每天在怨辛苦,怎会鼓励后代承继此业? 倪太快回三藩市去,查先生宴客,在他家吃大闸蟹。 一共九个人罢了,查太一出手买了六十只肥蟹,快把我们吃疯。 我晚上不大吃东西,也努力吃了两只。查先生大病初愈,不太好碰这东西,查太陪着他不吃。五十八只由其他六个人分。 这顿晚饭足足吃了三个小时,因为吃完蟹,还再来白粥,有姜葱鸡、燻鸡蛋、肉丝雪里红、金华火腿、炸腐皮、豆腐干片、皮蛋、咸蛋、中芹粒炒豆腐干、春卷、冬瓜块焖海参、鸭舌头、还有许多不记得的菜。 一面吃一面打电话给倪匡,轮流形容菜式如何,引诱他回香港,恨得他牙痒。 倪震第一次吃那么多只蟹,他在电话中告诉老窦:“原来蟹身是那么好吃的,从前你给我的都是蟹脚。” 倪匡在香港时也常蒸蟹,他喜欢买了回来,把绑螃蟹的绳子剪开,放到浴缸中去洗,但怕被咬,最后只有求助于倪太。 电话中,得知黄霑和云妮也去了三藩市,倪匡说黄霑和他谈了一会儿就回酒店去睡觉,本来约好下午四点见面的,等到七点还没来电话,大概是还在房内大战三百回合,忘记了时间。我说因时差睡大觉罢了,黄霑那把年纪,要不是为了真正睡觉,可没有此种能耐。倪匡同意,咭咭大笑。“后来呢?”我问。 倪匡说:“后来电话还是打了来,但是轮到我要睡觉,不睬他。” 见桌上还剩着一盘盘的大闸蟹,查太网开一面,向查先生说已经戒口了那么久,吃一只算了。查先生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你吃我就吃,像打沙蟹,要查太先下注。 结果大家各食一只。“味道如何?”问查先生。 他笑笑:“没有想像中那么好。” 吃完打麻将,倪太、倪太妹妹李果珠、查太和我四人打,打到天亮。回家在车上小睡,做梦梦到吃螃蟹。 馊主意 倪匡住三藩市,每天买报纸,几毛线美金。买菜钱呢?就算是在超级市场一车子一车子东西推回家,也只不过是在香港时一顿海鲜餐的消费。 现在他在《苹果》写,稿酬不菲,又不必在美国缴税,依他从前的办法,收入和太太一人一半,也应该有很多剩余的钱可用。 但是,倪震说:”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美好。老窦的钱,在买三藩市的那间大屋时一人一半,他那一半不够,要向老母借,现在,欠老母甚多。稿费再高,也还不清,所以钱一寄到,统统交在老母手里,只有零用可领。” “那你妈妈两三个月来一次香港,倪匡本来可向她追讨寂寞费的呀!”我抱不平。 “寂寞费鸡碎那么多,老母即使全年都不在三藩市陪他,最多也只能扣两万美金。”倪震说:“还是欠债”。 哇,每年有两万美金收入,一个月平均可得一万多港币,已可请三个菲佣了。 这几天倪太和她姐妹到上海去玩,倪震孝心十足,赶去三藩市,代替我,和他老子两人大玩一番。 但总不能每次都让儿子付钱呀。 为他想个办法,那就是让他秘捞。 倪匡写任何题材都是第一把交椅,叫他化个名,在其他报纸的咸湿版上写色情小说。此君一出马,就算不把“倪匡”二个字摆出来,许多二流人才都要让开一边。 不用本名稿费没那么高,但在美国那种穷地方还是很管用的。稿费全部存入倪震户口,不让倪太知道,积呀,积呀,一年半载下来,也是可观数目,足够风流数夜。 黄黑白娇娃,三个一齐亲身上阵,当然比干看咸带好得多。 倪匡兄,这个馊主意,不错吧? 第二部分 在纽约看电视新闻,三藩市的一间屋子掉进一个大洞中,完全消失。 地址就在倪匡住的二十四街。 咦!不会有事吧?但是的确不是他住的那间,没那么巧。倪匡的家很容易让出,像一个旧式的烤面包器,古怪得很。 乘返港前十多小时的余暇,去看看他。事前打个电话。 “不得了。”倪匡说:“四周被封锁,进不来,你要在二十二街下车,我来接你。” 人没事就好了,我想。 从纽约到三藩市,需五个多钟。但是当地制作人员不太聪明,以为把我送到就是,买了一张不知名公司的票,乘小飞机。这次可惨,先飞芝加哥,三小时,再飞三藩市五小时,停了一小时,一共八个钟才到达。白白地浪费了我生命中的三小时,混账到极点。 抵达后,和三藩市的制作公司商量拍戏事,谈完直奔倪匡家。 看见站在街口一个像倪匡的人,即叫的士司机停下。仔细再看,是倪匡没错。小了一号,但差点认不得是他。瘦得像刚离开香港的那个样子,但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会再次瘦下去,以为他会像马伦·白兰度不停地发胖。 倪匡的确是瘦了,真为他高兴。他走过来帮我拿行李,动作比上次见他时敏捷得多。 “怎么减的?”我没有先向他问好。减肥才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每天吃蔬菜。”他回答。 “是不是那个什么医生的秘方?”我追问,“每个疗程要十四天那种?” “不,不。”他摇头。“是我自己的秘方。” “什么秘方?” “意志力。”他说。 我明白倪匡是怎么减肥的了。 这个人做事绝不回头,离开宁波老家没回去过,玩木匠、玩HIFI、玩贝壳、玩情妇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从不留恋。来到美国三年,任何人也说服不了他到香港走走。 那么有决心的人,再减肥,还不容易吗? 我们穿过黄色的防备线,政府怕地壳再次陷落,倪匡家周围已被宣布为灾区。 “警察把附近几家人都疏散掉。”他说,“好在就疏散到隔壁,再过一家就是我们。” “怕什么?”我说,“你们可以搬到倪震的小公寓去住呀。” “管理费太贵。”倪匡说,“他卖掉了。虽然说有个地方住,但是没水没电的几天,惨绝人寰。” 倪匡在日常对话中,也喜欢用俗语来当对白。惨绝人寰四个字,说得轻松,相信事发时没那么严重,但也是相当狼狈吧。 “警察让人走出走进吗?”我看到四处戒备的警车,防御歹徒来抢劫空置的屋子,也把看热闹的人赶跑。 “警察看到我,”倪匡说,“我就向他说ILive there。” 谁说倪匡的英文不灵光。那句I Livethere虽然带着宁波腔,但还是听得懂的。 今天在街头戒备的是一个黑人警察,倪匡看到他,又表演一句:“I Live there.” 黑人警察用英语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每天都看到你。” 走过两条街,到他家,倪太怕他见不到我,又出去找。 等了一下,倪太回来。 “那警察告诉我,已经接到他的朋友,回去了。”倪太说,“他还问我说:‘你的先生,是不是只懂一句英文?’” 桌子上,摆着一个小秤,还有一本计算热量的指南书。 倪匡指着吃剩一半的那碗蔬菜:“我每天就只吃它。只要不超出加路里,人就不会再发胖了。” “不辛苦的?”我问。 “惨绝人寰。”他说,“起初的那一个礼拜,虽然不吃东西,但是一点也减不了。” “烂船还有三斤铁嘛。”我说。 “呸呸呸。”倪匡笑骂。 “哪一天下的决心?”我问。 “我从一百二十多磅,一胖就胖到一百六十多。你想想,这不是每天拖着四十磅东西在走路,累都累死了。至于哪一天下的决心,我倒记不得,总之觉得要减肥,就减肥吧。” 倪匡想到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他一世人的个性。 至今,他已减了二十磅,他说再要减多二十磅,才过瘾。 “除了吃蔬菜,真的什么都不吃?”我问。 “不。”他说,“吃点鱼,吃点肉,都没有问题,主要是什么东西都少吃,就行了。我现在习惯了,前天多喝碗汤,也饱得要命,不舒服了一阵子。” 听他那么说,我担心和他相处的这十多小时,一定没有一顿好吃的了。酒,当然是更没有着落。 他这个人也真聪明,即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说:“等一会我们到外面吃东西。” “我不要你因为我破戒。”我说。 “怕什么。”他说,“胖了再减,也不是一样?” 说得也是,我怕他一直不吃东西,忽然间大鱼大肉,会不会坏了身子。 倪匡说:“走,我们先看那洞去。” 走过六家人,就看见了。足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塌进去的那间巨宅已无影无踪,政府工作人员忙着日夜埋土,想把这个洞填平。 洞旁的土地已变为峭壁,一间蓝颜色的屋子摇摇欲坠,地基约三分之一悬空,屋内有棵大松树,露出一半的根,令人感到余悸。 “报上说会保留这棵树。”倪匡说,“至于屋子,还没有决定推不推倒,美国屋子贱,树是比较屋子更受重视的。” “到底怎么会无端端地爆了一个洞?” “起先是大雪大雨,后来水管爆裂,水像瀑布一样喷出,冲走了泥沙。你别以为这里的地下很坚固,都不是石头,全是沙,就那么穿了个大洞。” “会不会因为地壳形成时,有个气泡,冷却后外层薄,一裂开就陷下去呢?”我以自己的逻辑分析。 倪匡说:“也有可能。人一百岁不死,都有新鲜事看。” “那间屋子倒下去的时候,你们没有听到吗?”我问。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说,“我们的屋顶又是玻璃的,劈劈啪啪,已经吵死人了,怎么听得到堕楼?” “那你们什么时候才知道的?” “美国人大惊小怪,一点小事已呱呱叫了,我们是给邻居疏散的声音吵醒。看见一个女人,什么都不搬,抬着一个大竖琴走人,一定是个音乐家。” 我们散步走回去。 美国生活平静,发生这件事也是个新刺激。倪匡走在前面,我听到看守的两个警察在说:“这个人一天来看六七次。” 电线断了,看不到电视,看什么比这个现场节目更好? 原子弹 回到他那个像烤面包炉的家,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怎么《苹果》专栏不写了?”我问。 “唉,”倪匡叹了一口气:“我半夜惊醒,问自己稿是不是交了?一共发生了两次,我怕了。好不容易,来了美国几年,才把这种噩梦忘掉,现在又来,不值得。想想,还是不写了。做人真奇怪,名与利一忘,才舒服。才安乐。我现在生活没有问题。还写些什么?” 倪匡在三藩市,何止生活没问题?儿子寄给他一些有中文字幕的电影录影带,他即刻就去买一架四十几的投射电视机,说这样看才刺激。 “才不过三千美金,便宜。”他说:“在美国,要多花钱是件难事。大多数人都穷,身边有两万美金的不多。还是香港人有钱。” “是呀,是香港好。” “我也知道香港好呀,”倪匡说:“走两条街,至少有三十个人认得我,匡叔、匡叔地叫,不知多过瘾,阿乐来探我,我向他说,你整天骂香港,就不要回去。回去一次骂一次,干什么?” “那你自己跑到三藩市这种鬼地方来干什么?” “我怕共产党呀。”倪匡回答得坦白:“有人说新加坡坏话,但人家至少有条路给你走。共产党不同,共产党没路给你走。你拥护它,做了干部,明天他来清算你。你问自己: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人说什么一国两制,怎么信得过?” 我也迷恋香港,但知道他说得没错。 “魏京生这件事,更是莫名其妙。”倪匡说:“罪名是颠覆政府,他一个怎么去颠覆?二十四小时受监视,给他一个原子弹,他也颠覆不了呢。” 有点饿了。倪匡说到外面去吃饭,家里本来很多东西吃,但为了减肥,现在什么都不做,本来知道我来,倪太要煲一锅汤的,但煤气管爆裂,昨天才修好,什么都没准备,还是去餐馆。 “等一下看到我吃东西,你忍不住,不要怪我破坏你的减肥计划。”我说。 倪匡回答:“我看你吃就是。” 我知道他这句话,说了等于是白说的。菜上桌,他哪能忍得住?但又想起他那倔强的个性,也许真的举也不举筷子。跟自己打赌,到了餐厅,他会不会吃? 从他家步行,不消十分钟,就有两条街,开满餐厅。中式最多,印度、越南、泰国、意大利菜等等,应有俱有。 倪匡就是每天散步来这附近的杂货店买报纸的。他看两份,《世界日报》和《成报》美洲版。《星岛》不看。 我说等一下吃完饭。饱着肚子就不会再买食物了,不如先来点东西。倪太同意,走进一家卖水果的。摆在外面的橘子,红得发光,像假的。柿子奇多,贱价得很。 买了西洋蘑菇、白菜、大豆芽,都是倪匡喜欢吃的。再加水果,才不到十块美金,反而是我买的香烟最贵,美国“万宝路”很新鲜,是比较香港的香。 到了一家华人餐厅,见餐牌上有龙虾捞面,才十一块,整只 支上桌,倪匡说到海鲜店买生的也是这个价钱,不知餐厅怎么赚? 一面喊便宜,一面吃将起来,变本加厉,要了两碟肠粉、一笼牛肉、两笼虾饺烧卖、豉汁排骨、叉烧包,还有一大碟芥菜清炒蒜茸,三个人一扫而光,不用打包。 倪匡翻开带来的那本热量指南,胡说八道地:“我们吃的东西,卡路里不高。” 凡事只要他认为什么,就是什么。 饱腹出来,我以为倪匡已经忘记要食物,哪知道他一拉,就把我拉进一间海鲜店。 龙虾刚吃过,当今是螃蟹最肥的季节,叫老板选了三只巨大的泥蟹MudCrab,十几公斤,才一百多块港币。 回家,又聊个不停。我把香港影坛的种种内幕讲出来。笑得他们两夫妇七颠八倒。 话题扯回文坛,倪匡想起早年的一个小人物,专爱恶作剧。此人知道一个出版社的老板,生性孤寒,就跑到他那儿去借钱。老板当然不肯,但此小人物口才了得,什么祖宗十八代悲惨事都搬了出来,结果说服了这个老板,从他的腰带中取出折叠得扁扁的三张一百块出来借他。钱拿到手之后,此小人物从自己口袋拿出两张五百块大牛,他扬着钞票,向那老板说:“怎么那么寒酸,大牛也没有一张?” 这家伙后来给人请客,大鱼大肉之后,向侍者要两个煎荷包蛋。讥讽主人请客吃不饱。真是瘪三一个。 倪匡也吃过他的苦头。他跑来向倪匡借钱,倪匡当然不借。他说:“不如这样吧。你现在替人写剧本,每个五万,我去替你兜,说每个八万,你收五万,我收三万,等于帮了我。”倪匡认为人家绝不肯付那么多,就让他兜去。岂知对方真的答应。此君袋袋平安地收了三万。结果对方戏开不成,也知道倪匡守信用,向他要回钱。倪匡还了八万,白白损失了三万。 下次遇到此君,他面不改色,绝对不提这回事。 不过倪匡说:“社会对人,还是宽容的。这家伙活到今天,没饿死。许多根本就看不下去的所谓专栏作家,也照写。多少年不拍电影的导演,一生写不到十个剧本的编剧,都活得好好地。真是宽容到极点了。” “你现在一个字也不写了?”我问倪匡。 “写。”他说,“喜欢就写,交给一个出版社,他们包我销三万本。我也不理那么多,写完一本就交给他们一本。” “你最近写的,才是真的好看。”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从前写的不好看?” “好看,好看。”老朋友了,只有捧场。 最近有个年轻人,把他五十多本书收进两张CDRom里,给他两万美金,但是把版税交给了一个陌生人带给倪匡,冷过水,一分钱也没收到。 “反正不等钱用,要不然不追到他瘦才奇怪。”倪匡若无其事地。 从出版社处,转来大批的大陆读者来信。 “他们告诉我,书店偷偷卖。我的一本书,要卖到五十多块人民币呢。”倪匡说:“有一个读者,手抄了四十多本,分给朋友看,还有一群人说要替我组织一个卫斯理研究会,我回信说千万不可。” 相信大陆那个饥渴的文化市场,卫斯理小说公开出版,一定卷起旋风。 “这些读者来信,多数是来自上海,上海比较开放。”倪匡说完,拿出一叠信件,其中还有许多女书迷,把照片夹在信中。 看照片,其貌不扬。 倪匡说,“你看她的手,多白,多有肉。” 凡事只要他想赞美,总找得出赞美的理由。 “大陆在变。”我说:“也应该到时候出你的书了。” 倪匡大笑:“明明是一条财路,多少人试过,都不行。” 当晚倪太把那三只大螃蟹蒸了。 倪穗也来,四人吃饭。 “你老远来看我。”倪匡说,“只吃一两个菜,真不好意思。” “我反正晚上也不大吃东西,不要紧。”我说。 用剪刀把螃蟹腿剪开,露出大量的肉,足足有大闸蟹的四五倍。倪匡的食量也真的减少了,我们四个人,三只螃蟹只吃了两只,就停手。 这一餐,是谈话谈饱的。 倪匡要开难得的马爹利Extra请我,我说喝那瓶上次我带来的XO好了。一人几口,他破了戒,反喝得比我多,但我们两人,一点醉意也没有,平平静静地享受共聚的时刻。 饭后才九点,我知道他有早睡的习惯,就喊着散局。明天我要九点钟出门,约好七点起床。 我睡在书房的沙发床,看到床头那条老顽童金鱼,头向下,尾向上,在装死。这次不去理它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带在身上的即食面,要为自己做早餐,倪匡说:“不如吃我买的这种泰国辣汤面,不知比三流餐厅的冬荫功好吃得多少!” 加了虾和蔬菜去煮,果然味道不错。我连吃两包,倪匡说:“真可怜,来我家只吃公仔面?” “是呀。”倪太说,“你这三艺老人是怎么做的?文艺、园艺和厨艺,没一样行。” “你不准写出来,不然给人家知道我只请你吃公仔面,多丢脸。”倪匡警告。 “我当然连你这句话也写出来啰。”受了委曲,还不乘机报仇? “要死了。”倪匡举拳欲击吾脑。我提着行李,逃之夭夭。 胆固醇膳 倪匡兄的二百八十度高胆固醇,不知如何医治,要他戒口,简直是要他老命。同样是死。 我想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以毒攻毒。已经替他设计了一套菜谱,包君满意: 第一道菜是猪油渣和炸鸡皮,不必煮炒,只点糖吃,不喜欢吃甜的话,沾XO辣椒酱,或以蚝油代之。 接下来依正粤人习惯,先来碗汤。也是以最简单的方法炮制。买三副猪脑,用火柴棍把血丝一卷而去。洗干净,切两片老姜,文火炖之,一个钟之后即可上桌,加点盐,便能入口。别小看此道菜,我们小时都被父母迫食过。倪匡兄在三藩市,脑已少用,以形补形,力量大增。 第三道是鱿鱼炒鱿鱼炒鱿鱼。 发干鱿鱼,用切成花纹薄片的墨斗来炒,再以小吊片来点缀,最后撒上夜香花。再把鱿鱼墨汁取出,上汤熬热之后,当献淋上,碟旁摆列蒸熟之鱿鱼胆和鱿鱼春,大功告成。 第四道蒸六肝。取鹧鸪肝、鸡肝、鸭肝、猪肝,蒸熟后风凉数小时,磨成肉浆,再隔水蒸之。蒸的时候别忘记在蒸笼盖底装上纱布,这么一来,水气被纱布吸干,不会滴到肝浆上,破坏美观。 上菜之前,四肝之上铺以日本鱼之肝和法国最肥美鹅肝,再蒸三分钟即成。 第五道是二膏一春鱼翅。 以大量猪皮,六七只鸡熬了上汤煮虎鲨翅,上桌之前,加大闸蟹膏、龙虾膏。顶上放三百克重的伊朗巴鲁加鱼子酱。 饭食是五花腩榨菜煲,上面加一块梅香咸鱼,吃时淋上最高级的老抽,当然不会忘记刚炸出的猪油,包君大吃五碗饭。 甜品是猪油芋泥。吃完不把胆固醇病医好,才怪。 在倪匡家做客的文字告一段落。有些遗漏的话题,现在补上:倪匡说:“南韩前总统,贪污了几亿美金,还不走人,迟早要出毛病的嘛。这个人真是蠢得交关,名字叫卢泰愚,应该改做卢太愚。” 倪匡在他的养金鱼时代,有个笔名叫“九缸居士”。专写他的养鱼心得。那时候越养越狂,家中精美巨大的玻璃缸一共二十多个,何止九缸。至到他对养鱼失去兴趣,拼命把鱼缸送朋友,还担保亲自拿上门去。但朋友看了个个摇头摆首,简直冷酷地说不要,就那么掉头不顾而去。人情之薄,可叹也。 倪匡说完望我一眼。我做出反击:“结束女朋友时代,就不见你那么大方!” 养鱼时代还有一个趣事,那就是养了一缸吃人鱼。 一买就是一百多条。起初只有手指般大小,后来已变成三,但发现数目越来越少,晚上起床偷窥,看到鱼类肚子一饿,便互相残杀,一条鱼只要被对方咬一口,其他鱼便围攻,一下子,尸骨无存。 小孩子一到他家,必定表演。从冰箱拿出一只鸡腿,用绳子绑着,丢进鱼缸,片刻之间,提起绳子,只剩下鸡骨。小孩子拍手称好,倪太大怒。 后来天寒,一夜之间全部冻死,吃人鱼戏,才结束营业。 为死人评理 倪匡兄到底还是懒得替人评理。记忆之中,是他讲过惟有一次评理,不是替活人,而是帮死人评理。 故事由我一天问倪匡讲起。 “我替古龙篆了两方印,现在他人去了,印不知道摆在哪里?”我问。 “还有得剩?”倪匡大叫,“他人一死,什么东西都不见了。最气人的是,看到他的西装,通通给人拿走!” “连西装也拿走?”我惊讶。 “还不是吗?”倪匡说,“那么又胖又矮的人,有谁可以穿得下他的西装?”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我第二天到他家拜祭时看到的。”倪匡说,“他家里我不知道去了多少遍,有什么东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谁拿走的呢?” “他身边的那些没有用的马仔啰!” “你认得是哪一个?” “当然认不出。”倪匡说,“不过绝对是他们几个。” “你怎么对付他们?” 倪匡理直气壮地:“我向着古龙的灵前大叫:古龙身边的东西,好拿几样出来陪葬,不然的话,哼哼,我黑白双道都吃得开,有好戏让你们看看。” 第二天,果然几个手表和几支钢笔忽然地出现。倪匡的话,到底还是有分量的。 倪太来港小住,查先生查太太宴客,张敏仪、李纯恩夫妇和我作陪。 众人坐下之后,倪太即刻拿出倪匡的近照给我们看。果然减肥成功,六十岁人了,看来像四十岁,越来越似倪震。 照片中看到他身上的大吊带。 “此人离谱。”倪太说:“瘦了用吊带,肥的时候拿剪刀剪开裤背,穿来穿去那几件衣服。” 深居不出门,换那么多时装干什么? 倪匡兄做事有决心,饭桌上有一个小秤,量食物的重量。又有一册加路里指南,每餐按照身体需燃烧的热量进食。一个加路里也不超过。 “来港多久?” “一个多月。”倪太说。 众人哗然:“那么倪匡没有人照顾,不是寂寞得死?” “才不会呢。”倪太说,“他已进入电脑时期,每天对着电脑写文章。” “什么?”大家问,“他学会用电脑?这么一个连Fax机都不碰的电器白痴?” “唔。”倪太说,“每天用电脑写,一共写一万七千字。” “这么厉害!用的是什么输入法?” “口讲的那种!”倪太说。 听过此软件已发明,但不流行,原因是电脑辨别主人声音的技术,还不成熟。 “倪匡那种国语,电脑听得懂?”大家惊奇得不得了。 倪太点头说:“他说话更快,只有电脑能跟得上。” 我们心服口服,决定明天即刻去买电脑,要是这个机器听得懂倪匡的指挥,已非科技进步那么简单,可以说是奇迹了。 起初认识倪匡,要听懂他的话,国语需见面十次之后,粤语至少要二十次。“说明书呢?”我们问,“倪匡会看用者指南吗?” “他买了一大堆参考书,研究了几天,最后都丢掉,完全靠自己摸索。” 真厉害! “他那么有耐性,可以学仓颉输入法,或部首或注音法呀!” “本来可以的。”倪太说,“但他拒绝去学那一套。他说学了之后,有发音指挥的一出现,便是白学了。” “但是怎么纯熟,也不可能每天要电脑打出一万七千个字来吧。” 倪太笑了:“你没听清楚,是几个月才打出一万七千字。” 倪匡传 产生一个念头,就是替倪匡兄写一传记。我想我有资格担任这个工作。 传记很难写,马克·吐温认识过一位很有趣的友人,文章又写得好,就凑一笔钱,请他作自传,结果写出来的是一大堆垃圾。因为人皆有私隐,不暴露便不好看,抖了出来,更非本人所愿也。 倪匡兄不属常人,他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但赤裸裸,不会有所顾忌,而且他已退出江湖,更能畅所欲言。 问题在他一生多姿多彩,数十巨册都写不完,要写他的传记,非得和他泡上一年半载不可。这也是乐事。 不但是倪匡有趣,他身边的人物亦富传奇性:喝酒喝到死的古龙、神经质的三毛等,人已去世,只要不损害到他们的形象,多写些别人不知道的,总不会由棺材中爬出来呱呱叫,大骂倪匡罢? 倪匡当年,写了上千个剧本,所遇电影工作人员众多,他向我谈及几件,我已笑得由椅子上跌下,这一群人很多已不做电影,但读者还认识的,谈谈他们的往事,虽不是光彩,但也无伤大雅。 和黄做的《今夜不设防》亦有许多幕后的资料,但嬉笑之余,倪匡可以把养金鱼、收集贝壳、设计HiFi、自制等等实际的知识加在里面,亦能让读者得益不浅。 倪匡要是知道我有这个主意,一定摇头大笑:“不必多事。传记是记人,我不是人,我来自外星,熟读天文,自然看出我的一生。” 倪匡来信,感谢寄赠暴暴饭焦,是到时到候,应再邮寄了。 生意是生意,不能白送,但岂能向老友伸手要钱?只有把他的来信照抄一篇登刊,赚点稿费,帮补帮补。 信中提到的栀子花,我是记得亦舒常写过。在墨尔本时,一时想不起,又没有英汉字典在手,只用了个英文学名,倪匡是园艺专家,一看即知我在说些什么。 一般上他的来信甚短,此次写得那么长,大概是看了我在澳洲的生活片段,有点像他的移民生涯,互相有共同点吧。 牛舌去皮妙方,的确行得通。此乃经验之谈,错不了,倪匡兄要求的硬度,不知要硬得怎么样才叫够硬?可在放入冰箱时不铺上一层保鲜纸,便越冻越硬。放一天,两天或三天,试其硬度,择其一,今后依样画葫芦。 硬度够理想,冰箱销路至少加十倍,倪匡兄的文学夸张之至,前无古人。 倪匡在书信中,喜欢用“之至”一字,任何事都之至一番,我亦受感染。 说回暴暴饭焦,倪匡爱吃,可能是因为朋友的感情引起。他曾经说过,吞减胆固醇药丸,吃得胃痛,但数片饭焦下肚,无药自愈。我应该把他的来信原封不动拿来做广告,一定比养命酒的效果更佳。 为他立传事。昔,赵之谦友人曾稼孙爱其篆刻之至,为他刊印印谱,赵之谦又欢喜又脱不了文人酸气,特别在印谱上写了“稼孙多事”四个字。 信封人名地址,都是倪太代劳,可见倪匡是把信一写完,随手扔给他老婆,因为他怕写英文,接着来一句:“珍妹妹你替我办好。” 倪太听了甜蜜蜜的,再麻烦的事,遵命可也。 老友来信 返港小息数日,走进办公室,桌上摆着一堆信,由其中选出一封即读,盖见信封,已知是倪匡所写,内容照抄如下: 澜兄: 屡蒙寄赠暴暴饭焦,感激莫名,并请代向经办人员致谢。 昨天收到报纸副刊,拜读大作,不胜享受之至。 你所提到的白色香花,是鼎鼎大名的栀子花,又名白蟾花,在亦舒小说中最常见,和白兰、茉莉共称江南三大香花。 此花可爱,但也可恨——不是生病,就是惹虫,我在此四年间种了不下十棵,前几天才忍无可忍把最后三棵扔了。阁下能使它每天都开一朵,难能可贵,十分恭喜。 牛舌去皮妙方,还没有试,有点不相信。我的方法是煮到它容易剥皮为止,然后再放入冰箱,使它变硬——其硬度当然不够理想。不然,全世界冰箱销路至少增加十倍了也! 至于为我立传,我只好说一句:多谢捧场。老友即系老友,一切尽在不言中也。 用电脑写信,没有文化之至,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只是贪好玩,抱歉抱歉,还好名字是手写的,不然整封信看来就像僵尸一般,而且无味之至了。 大安 倪匡九六年六月五日 倪匡用电脑写信,目的在示威他已掌握了技巧,但我怀疑他是否用的是国语发音指示输入法。同样软件上,没有他在信中选用的宋体字型,相信他是以仓颉或其他方法输入。 信封的左上角自己姓名地址,是一小块印好的贴纸贴上,右上角六毫邮票印着航空开拓者的肖像,每封信皆同,是一买买一大堆的证据,至于我的名字和地址是手写,笔迹出自倪太,此信名副其实地。只是亲手签了个名而已。 残废车 在香港出发时,海关人员问我去哪里,我说到三藩市。 “是不是去找倪匡?”他问。 我点头。 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当然先见他。 电话中讲好去他家附近的“香满楼”吃饭,我们一群人依时赴约。 倪匡见到查先生,大力拥抱。 四年前,我们一齐去日本玩。从此,他们没见过面,两人都显得很兴奋。 倪匡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胖,他减肥成功,一下子瘦了三十磅,那是与每天节食有关,今天看到老友,非大吃大喝不可,他已经决定自己会肥回十五磅。 叫了一桌子的菜,才两千块港币,大家都喊说美国吃东西便宜。虽然有鲍鱼鱼翅,难吃得要命。朋友在乎于相聚。也都拼命大赞:“不错,不错。” 乘倪匡到洗手间去,大家都在讨论:“他穿的那条裤子是不是睡裤?” 浅红色的格子,布料带点绒质,皱得一塌糊涂,不是睡裤是什么? 衬衫更像睡衣,还穿了件猪肝颜色的背心,古怪透顶。也只有像他那么充满自信的人穿得出街。 “你的两个愿望达到了没有?”我看他回来后问他。 “什么愿望?”他自己也忘了。 “买一个装得了尸体的大雪柜,和一辆残废人士用的电动车呀!”我说。 “哦。”倪匡想起了:“大雪柜不要了,家里已有三个普通的,够用。那辆残废车倒买了,明天你们来我家,我驾给你们看看。” 回到酒店,大家一晚睡不着,等着看倪匡的残废车。 多士炉 好歹等到翌日,大伙儿到倪匡兄家。 他的家很好认,全条街都是很有品味的大屋,模式古朴,只有倪匡家,设计得像一个巨型电器多士炉,丑到极点。 争先恐后地到他的车库去看那辆残废车:小巧玲珑,一共有三个轮,座位比史古特的小绵羊电单车舒服,有层很厚的沙发。 矮小的倪匡示范,一跳跳了上去,手把一按,车就行走,一放,便停下。手把前有一颗钮,看图认字地画着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当然是转到乌龟处,车就走得慢。 “别小看它,时速达十一哩呢,比走路快得多。”他解释。 说完他驾了那辆残废车行走一圈,刚好有些洋人走过,看到这个东方人由车子跳上跳下,一点也不像残废,都瞪大了眼。 “在哪里找到的?”我们问。 “我本来是想去买一个强力吸尘机,到店里一看,哈哈,正有这等合心水的东西卖,马上要了。吸尘机对我来讲,可有可无,但残废车天天驾去买报纸,太实用了。”他说。 “多少钱?” “讨价两千五,店员问我是属于什么慈善机构?买这种东西都是拿社会福利的,可以减五百。我说我是私人要的,但由口袋中拿出现金,也照样减五百给我,在美国,现金大晒。”倪匡说。 倪匡用这架车时,随身带了一根拐杖,把身份扮得更像样。 “驾在街上,美国人都让路,不知道对我多好!”倪匡说,“试骑的时候,驾得太快,一不小心,在转弯处翻倒,刚好有一群童子军走过,七手八脚地把车和人扶直,还要送我到医院检查,我当然坚决拒绝。起身走路,遂要扮成一跛一跛的,不然穿了崩,多难为情!” 富翁与穷人 看完残废车后回到客厅去休息。 抬头一看,上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天窗,大得不得了。 “晚上可以看星星。”倪匡兄说。 跟着示范,一按钮,巨大的玻璃慢慢地伸出来、合上,过程要整整四五分钟。 “但是一下起雨来,就来不及逃避了。”他说:“弄得满地是湿的,如果你们不来,我很少打开它。” 虽然有缺点,但是大家还是对这天窗的设计羡慕不已。 “坐在这里看天,真是名副其实的井底之蛙。”倪匡笑着说。 查先生即兴地:“你这间房子,可以取个名,叫井蛙居。” “对,对!”倪匡附和,“就要蔡澜刻一方印,叫我井蛙居士好了。” 说完大家又到他的花园,倪匡种了很多玫瑰,有些奇种,花朵大如圆镜,一开有二十多片瓣,而且非常香。 “简直像牡丹。”查先生说。 由后院的花园远望,看到金门桥。 “这里通常雾很大,一年之中才有几天可以看到桥,你们来得真巧。”倪匡说。 花园是盖在地下室书房的屋顶上,由楼梯走下去,便是倪匡的工作室。 书房中最显眼的是他那架电视机,背后投射式的,有半栋墙那么大。 倪匡打开壁柜,好家伙,里面充满三四五六级的色情录影带和雷射碟,有的还原封不动,玻璃包装纸未曾打开。 把其中一张播出,摄影优美,巨大的特写,看得女士们纷纷逃跑。 “齐白石有一封印三万石富翁,”倪匡向我说:“你为我再刻一方四百咸带穷人好了。” 声控电脑 摆在倪匡书房中的东西,和我上次到访,没有太大的变动,那只会装死的金鱼还在那里,墙上照旧挂着苏美璐为他画的两幅插图等等。新添的,便是桌上的电脑。 “为什么会想到用电脑的呢?”我们问。倪匡是个电器低能儿童,连传真机都不会用。 “好玩,多过实用。”倪匡说:“有个电脑专家是我的书迷,我请教他,哪知道他把全套东西替我装好,又说是旧货,不收钱。” 说完示范那中文声控系统,开始命令电脑:“过瘾之至!” 果然,那四个字即刻出现,倪匡骄傲地:“我已用它写了两本半书。” “如果用手写呢?”我们问。 “二十本吧。”他笑了。“我现在不必写那么多,这副东西最适合我用。” 我们都不大相信电脑那么聪明,要他输入倪匡两个字,他命令得半天,倪匡二字还走不出来,就像我初学时,要输入今天这两个字,也叫不出。 “这是第一代的系统,还是不灵光,像要输入什么东西这四个字,出来的变成高级干部。”倪匡摇头:“不过好玩嘛。” “你那句过瘾之至是不是另外创造新词输入的?”我们问。 倪匡点头:“电脑认得的四字词不多,我需要拚命加进去,加到电脑爆仓,它给我弄得有点神经衰弱。” 我们都没有他的耐心和时间,决定等第二代的程序出现,再去学习。 “床前明月光。”倪匡命令,荧光幕出现。他说是自己输入的,电脑真笨应该有唐诗的软件,电脑会一首,和会三百首都是一样,说完踢了电脑一脚,明月光明月光不断地重复,电脑不只是神经衰弱,是疯了。 半个咸蛋 走回到倪匡的厨房,看到一角有一个大玻璃瓶,瓶内装着近百个蛋。 “这是什么?”我们惊奇。 “咸蛋。”倪匡说:“自己泡的。” “怎么泡法。” 倪匡详细解释:“用滚水,装入瓶里,加大量的盐,一面加一面搅它,让盐溶掉,加到怎么搅再也溶不掉的时候,那么这瓶盐水就是饱和了。然后加鸡蛋进去,普通人泡盐蛋用的是鸭蛋,鸭蛋没有鸡蛋的鲜,还是用鸡蛋好。我那天走过超级市场,看到有这种最大的,我决定买回来泡,有的还是双仁的呢。” “要泡多少天才能吃?”我们问。 “四十天。”倪匡回答。 哇,那么久,依他的个性,早就等不及都吃光了,但是来到三藩市,时间大把,才有现在的成绩。 看到餐桌上有半个咸蛋还没吃完,各人都去拿筷子。查太先试了一口,大赞好吃。查先生女媚吴医生也吃,说不错。女儿又咬了一口,我眼看就要吃光,即刻抢着把最后那一点点蛋白送进嘴里。果然,又滑又香,咸度适中,不像一般咸蛋那么死咸。 “要吃我煮多几个给你们,别那么一人一口,要是给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倪匡孤寒,半个咸蛋请四个人吃。”他大叫。 “本来就是半个咸蛋嘛。”我说。 “不准你写出来!”倪匡命令。 “就写给你看看。”我笑了,倪匡要以老拳击吾脑,我逃之夭夭。 吃完口渴,拚命灌啤酒。上洗手间,站着由窗望远,看到金门桥。 倪匡说:“这个房子的设计古怪透极,风景最美的地方不做客厅反而当厕所,而且,只有男主人能够欣赏,倪太还看不到呢。” 传真机 昨夜遇倪震,问他爸爸近况。 倪震刚去过三藩市。一抵步,倪匡就向他说:“仔呀,家里好像有一架洗碟机比较方便。这次你只住几天,算了。下次来的时候,办办这件事。” 孝顺的倪震收到消息,即刻往电器商店跑,但当天是感恩节,大小百货公司超级市场皆关门,翌日再去,有些店乘机放多几天假,也多数不开,急得他团团乱转。 好歹找到一家,还要会讲中国话的,安装后可以向倪匡说明用途,如果叫倪匡看说明书,他死都不肯。 洗碟机送到,倪匡老怀欢慰。 “阿仔,你这次来美国,总算做了一件大事。”倪匡说。 倪震高兴之余,忽然觉得有点不妥。 “那么老远跑来,好像只是做一件大事,不太够,你说是不是?”倪匡问。 倪震吞了一口口水:“再……再买……一架……一架传真机吧?” 倪匡才满足地笑了。 “传真机,他会用吗?”我问。 倪匡是机器盲,要不然,像他这么一位作家,家里没有传真机,真说不过去。 “学会了。”倪震说,“他对任何没有买到手的机器,都有抗拒,拚命批评,但一拥有,像那部能发音写字的电脑,就不骂了。” “你妈妈和你阿姨感情好,常通信,如果家里有一部传真机,那么不是又要买一部给阿姨了吗?” “对呀。”倪震有点后悔那么孝顺。 “不过倪匡用了传真机,是件好事。”我说,“从来就没有看过一个那么不懂科技的科幻小说家。” 九缸居士 黄毓民带了一家大小到三藩市度假,顺道去探倪匡。毓民喜欢骂人,正合倪匡意,两公大八一番,甚乐。 “他最近玩些什么?”我问。 “养鱼。”毓民回答。 “从前养过,但是他一向绝情,玩完的东西不回头的。”我奇怪。 在旁边的倪震插嘴:“不同。在美国的屋子大,可玩大缸。” “现在的鱼缸有多大?” “三乘六。” “长度没问题。”我观察,“阔度现在减肥了,也装得下。” “哪有那么大的鱼?”毓民说,“不会是养海豚吧?” 倪震说:“蔡叔叔是讲当棺材用。爸爸也那么说。你们知道啦,爸爸现在连零用钱也得向妈妈要。买金鱼缸嘛,那么大的一个,不便宜。爸爸就向妈妈说:我死了之后你都要买个棺材给我吧?不如现在借来用,先买个同样大小的养养鱼,百年之后又能当棺材,何乐不为吗?” 毓民和我都笑得倒地。 忙问倪震:“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妈妈当然拗不过他,买了一个。但是骂爸爸说大吉利是,金鱼缸就金鱼缸,说什么棺材?”倪震讲笑话自己也不笑:“爸爸说:好,当它是金鱼缸,那么你可以再借我钱买一个棺材!” “都得?”我们瞪大了眼。 “爸爸有什么话说不出的?”倪震轻描淡写:“这么一个个地要求,现在已买了三个。爸从前养鱼的时代自称为九缸居士,有过九个金鱼缸,看这次不买够九个,他是不会死心的。” 在书展上为读者签名,不管是不是签到手软,卖的书始终有限。 被人索取签名,第一次的体验当然是愉快的。多了之后,这种感觉便消失。但是不会因为多了而生烦,因为要求签名的人,都是你的米饭班主。 看不惯随便乱签个名敷衍的人。成龙说得好:“要就不签,要签的话,好好地服务,签个让人欢喜的名字。 有些还未成名的人,签的名字好像画符,这些人注定是失败者,对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信心而故作玄虚,怎会成功? “金宝泰国餐厅“有个贵宾房,签满了名人的字,多数看不出是谁。建议老板吴先生在八卦杂志上剪下他们的大头,贴在旁边。不然的话,签了等于没有签。 少女歌星签名时喜欢画个公仔、几颗心,或者两点加个曲线当笑容的样子,都很可爱,但是到了三十岁,还那么可爱的话,就不可爱了。 找金庸先生签名,最难得。他老人家很用心,除了对方和自己的名字和日期之外,常把来者的名字拆开作了一个对字,这不是每一个名人都拥有的学问。 找倪匡兄签名,他也很乐意,很少拒绝别人。他老兄写稿时的字很潦草,没有多少人认得出,但是为读者签名,至少他本人的名字还算清楚。 倪匡兄在三藩市还很吃得开,走到新华埠去买报纸,来索签名的人不少。 “有一次在香港,被一团女学生围着,她们要求一签就连签几张。”他说。 “是不是为她们的同学签的?”我问。 “不。”倪匡兄懒洋洋地,“签完后我听到她们说:五个倪匡的,可以换一张刘德华。” 小根刺身 哈哈。外电消息,泰国又有个女子发明了新招,把风流丈夫那话儿切下后,挂在一汽球上升空,让老公追也追不到,永无机会动手术物归原主。 泰国女人真绝,多数是冲进马桶,上回的妙技是放入搅拌机内,搅成肉碎,喂猪去也。 把种种方法集大成,写出一本《断根一〇〇一招》,必能登上畅销榜。 相煎何太急。一时错误,原谅男人算了,不肯的话,割了下来放入冰箱,等物主收拾残局,已为严重警告了。 不过,女人说,男人死性不改。君不见意大利男子被妻断根后,又接上了,因此名声大噪,拍小电影去吗?还是断其后路好一点。 唉,既然如此,惟有废物利用。吾好奇心极重,在广州逛街,见路旁有人卖狗肺,给女人骂得多,想试此味,吃了之后,发现味道不错。人类子孙根至今尚未吃过,若有机会品尝,怎能放弃? 像牛鞭的做法太过普通,而食之,也嫌味道不足。 最好是以猪皮、金华火腿来煨,慢火煮个一两小时,必成佳品。可惜一般男人皆不伟大,制成品只够吃个一两口。 要不然,回归自然,烤之,撒上盐花,想也必弹牙可口罢。 泰国女人碎之喂猪,暴殄天物,拿来当肉饼,加入田鸡肉和梅菜,混少许马蹄,上面铺夜香花,也不错。 别觉得恶心,洗得干净,是上等材料,尤其是友人之物,更是有感情,亦为天下美味。倪匡风流时,倪太欲以此道对付。金庸先生和我们几个好友,都说最好薄切刺身,配壶底酱油和娃沙比生吃,不逊河豚,至少,还不含毒素。 玩不动 倪匡、黄和我常聚,那是以前的事。现在倪匡跑去三藩市,三人在一起的节目做不成,大家有点遗憾。 “出飞机票把他请来呀!”有些人说。 他们真不了解倪匡的个性,此人真的能做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地步。他讲过不回来,就不回来。而且,除了买菜买报纸,一门不出。金门桥都没看过。 “好。”我说:“和尚不到庙来,我们把庙搬到和尚处。” 决定明天启程。无线电视派出外景队,我们将到三藩市去,还约了吴宇森做嘉宾,他将由洛杉矶专程而来,住一个晚上就走。 传真中,吴宇森说:“做不做节目倒不要紧,老友聊天,才是乐事。” “倪匡兄最近是怎么一个样子?”问倪太。她人在香港,又经常来,是受不了倪匡的纠缠。倪匡每天玩,家事还是要她做的。 “又在减肥。”她说,“本来好好地减到一百二十磅,后来乱吃东西,打回原形,变一百五十多磅,他说带着三十磅肥肉到处走,很伤劳力,现在又在减了。” “这么一肥一瘦又一肥又一瘦,不是好办法。”我说。 “可不是吗?”倪太感叹,“有一阵子还洋洋得意,说已经完成一件最伟大的事。” “那是什么?”我好奇。 “他说他减肥减到比我还瘦。”倪太说。 哈哈哈哈,我大笑:“目前在玩什么?” “玩回金鱼,已经养了三大缸,已经放弃的乐趣,又重新再来。”倪太说。 “会不会回到收集女朋友的时代?”我担心。 倪太懒洋洋地:“只有这一样,看死他怎么玩也玩不动。” 到三藩市去,太多东西好玩了,缆车、海边、餐厅、歌舞剧、联合广场的百货商场和各处的许多博物馆、金门大桥、红木森林,还有那条令汽车飞跃起来的凸路。 但是,倪匡兄是不出门的。在短短的三两天内,黄与我会一直在他家里聊天,出去干什么呢? 肚子饿了,便跟着他到超级市场去。当然,他骑他的残废人士电单车,我们两人跟着他的后面。这也好,至少买了的东西,可以放在他车后的笼里,不必自己提。 他们两人已经不喝酒了。倪匡说他的人生喝酒配额已满,啤酒一杯下肚,已晕头脑胀。不可以勉强他。 黄呢?他患有痛风症,喝了酒后便会脚肿,走不动。我想无论如何,也灌他几杯,最多叫倪匡把残废人士电单车借他用用。 一到超级市场,三人必定疯狂购物。倪匡买东西喜欢一打打一箱箱地。黄每次都想把所有的都买下送给好太太云妮。我则东买一样西买一样,非常花心。到后来,也要抱着一大堆回家才甘愿。 主要的还是买吃的,美国的鸡肥大,一只当我们这里两只,黄油油地充满肥膏。蔬菜种类也丰富,水果更是便宜得不能置信。 我没有预备要烧些什么,反正看到会对我笑的新鲜材料就买,一边购入一边设计配搭,兵来将挡,时到时当。 倪匡兄大概会蒸鱼吧。在三藩市可买到一种很像大条鲈鱼的,肉鲜美,但多刺。他常让肚子的部分给我吃,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挑骨。 不知道黄怎么炮制,从来没吃过他煮的东西。此君真人不露相,经常会抖出几手绝招。最怕此类人物,到时三人比赛烹调,只有他能烧出一桌十八道菜来也说不定。 因为暑假,飞机爆满,从香港到三藩市的座位,借大陆人语:非常紧张。 我还好,虽没直航,只在东京转机,先抵步。黄就惨了,先到大阪,抵洛杉矶,再搭多一程才能来到三藩市。 按门铃,倪匡兄来迎,互相拥抱,一齐哈哈哈大笑之声。 坐了下来电话响个不停,有些是老远由香港打来要求做访问的。倪匡兄则笑向我说:“我很同意你写的关于香港女子没有教养的文章,尤其是那些小记者,更给她们气死。” “怎么啦?”我问。 “上一次有个女的打来,开口闭口倪匡这,倪匡那,连名道姓地。”他说。 “大多数还好,有一两个真的不客气。”我说。 “可不是吗?”他摇头,“我问那个女的说:小姐您贵姓。她说了。我称呼她某小姐,真是可惜,您的爸爸妈妈过世得早。” “你怎么知道她死父母的?”我问。 倪匡兄笑了:“她很诧异地说:我父母亲还活得生钩钩地,怎么说他们已经过世?” “那你说些什么?”我问。 我说:“这就奇怪了,要是他们还活着,怎么没有好好地教您一点点的礼貌?” 我听了大笑。 “她傻了一顿,把电话挂了。”倪匡兄也笑,“我直接说她的爸爸妈妈,还不敢用令尊、令堂呢,怕她听不懂。” 我笑得更厉害。 “后来倪太听到了,说我不应该得罪这些人。”倪匡兄说,“我才不管呢。” 我说:“是她幸福,至少你肯教她,她这一生一世会记得,有了儿女也会给他们一点教养,要不然她的下一代更没礼貌了。” 做节目之前,先得买菜,和倪匡兄一齐,外景队跟随,浩浩荡荡地到三藩市的新华埠李治门去。 “好久没吃到咖喱了。”倪匡兄说。 我本来是看到什么东西新鲜烧什么菜,但他这么一说,便走进海鲜店找大鱼头。 外景摄影队跟入。 “我们这里不准拍戏。”店员说。 走去第二家,也是同个答案,第三间亦一样,真不给面子。 “他们怕被告。”倪匡兄解释:“拍了可能是呈堂证据。” “这话怎说?”我问。 “最近有个洋人拿了摄录机把中国人剥田鸡皮、杀鸡和鱼的画面都拍了,告进官府,说我们虐畜。现在华人商店联合起来请了律师辩护,大概是律师叫他们别再给外人拍摄,留下更丑恶的印象。”倪匡说。 刹鸡鱼数千年,现在才搞这种笑话,真是时代变了。 “算了。”他说,“鱼头我家里有,冰箱里藏了不知多少个,要多大有多大。” 我相信他,此人有粮食缸乏恐慌症,家里食物堆积各如山,一共有四个雪柜储藏,另外有一间大车库放满罐头。三藩市要是再来个地震,他老人家房子被封锁的话,也至少可以生存个大半年。 煮咖喱总得有椰浆,再跑到杂物店去找,老板娘认得出是倪匡兄,每罐椰浆只卖四毛七美金,要了三罐,还打个齐头折给他。外景队拍摄,也不要紧。 “其实在渔人码头,洋人把活生生的螃蟹和龙虾丢进滚水煮,还不是照样残忍!”倪匡兄说:“他们不会吃海鲜,杀龙虾时不会放尿,这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 倪匡兄家养了三缸金鱼。 每一缸的面积三尺乘六尺。 “够我躺进去。”他打趣。 此人百无禁忌,我们做朋友的,不必学着八婆在后面尖叫:“大吉利是。” 里面上百条五颜六色的神仙鱼,比手掌还大。倪匡兄说:“买来的时候,只有指甲般小。”可见他花的心血。 书架上堆着中英文的养鱼百科全书,专门研究神仙鱼的更有数十本。 另一个架子上更摆着几副测验水质浓度的仪器,用电子计算,先进得很。 “没有一个准。”倪匡兄摇头:“最后还是要靠眼睛。” 至于鱼药,更是举目皆是。我给一瓶商标上写着“世界的水”的名吸引住。 倪匡兄即刻觉察:“商人真会做生意,把世界各国的水浓缩了,卖给客人沟稀养鱼。这些神仙鱼来自亚马逊河,我每缸加一点亚马逊的水,鱼儿就不会患上思乡病了。” 我正在感叹的时候,倪匡兄笑着说:“其实已经移殖到这里几十代了,它们老祖宗喝的是什么水,都已经忘记了吧。” 鱼儿忘记,主人过瘾,商品成功。 倪匡兄拿着吃西餐用的叉子,在碟子里叉了一点红虫,放入水中,各鱼争前来吃,只有一条体积较小的在旁边,动也不动。 “它有厌食症。”倪匡兄说。 我怜悯地:“会不会死?” “死不去的。”他解释:“水里不知道有多少细菌。” “怎么医鱼的厌食症?” 倪匡兄懊恼:“翻遍所有的养鱼画,任何病都列出,只是没有一点资料讲怎么医这古怪毛病,真他妈的!总有一天把这些书都拿去扔掉,自己来写。” 小蚯蚓 望着那三大缸金鱼,我问倪匡兄:“种是哪里买的?” “新华埠的一家店买的。”他说,“那个店主从香港移民到三藩市时,因为爱鱼,什么都不带,只带了数十条神仙鱼。人家看到这种鱼种稀有,出十块钱一条,加起来几百块,当时也是个大数目,但他不卖,养了下来,生一群小的,每条卖两块,就那么一直卖下去,现在已经成为神仙鱼最大的批发商,送几个儿女上大学,亲戚朋友几十个人都接来这里过活。” 看倪匡兄也研究了那么精通,要靠养鱼来过活,也是绰绰有余。 “摄影队来拍一拍可以吧?”我问。 “最好不要用灯。”他说,“上次有人忽然开灯,那些鱼儿都吓得差点跳出鱼缸来。” “吃什么的?”我问。 “什么都吃,干粮也吃,小虫也吃。”他说,“我每天替三缸鱼换换水,喂喂鱼,日子过得快。这些鱼喂多少吃多少,好像永远吃不饱。我现在一天吃一餐也够了。” 说完又去喂鱼,还是那条患厌食症的金动也不动。我很怕倪匡兄也有一天节食节到生同样的毛病。 “这些红虫,怎么比香港的还要粗大?”我转个话题,“而且颜色乌黑黑地。” “哦。”他说,“那不是红虫,是小蚯蚓。一百克卖几十块美金,比牛排还要贵。” 这个人喜欢些什么,都不惜工本。 倪匡兄想起一个故事,调皮地说:“那天我女儿带了一个洋人朋友来家里坐,我看不顺眼,和倪太到厨房泡了一些发菜。把碟子放在小蚯蚓的旁边,等他走近,拿给他吃,他瞪大了眼望着我们,我说你不吃我吃,一口吞下,把他哧个半死。” 第三部分 带出来 本来老远跑到三藩市来,应该吃一顿西洋海鲜或像月饼盒那么巨大的牛扒才对,不过我想倪匡兄久未上中华餐厅,将就他走进新华埠的“海皇酒家”。 黄长彪老板认识倪匡兄,又把我叫为蔡老师,不老也给他叫老了。餐厅不能吸烟,但在酒吧外有两张桌子是无禁忌的,这次将就我,坐在酒吧吃饭。 “要喝什么酒请尽管吩咐。”黄老板说,“由我来请。” “不许,做生意不收钱怎行?”倪匡兄说,“一定要付。” “我本来是做海鲜批发的。”黄老板说,“这家店只是开来玩玩,不要紧。” 我怕他真的不收酒钱,要了一瓶啤酒,黄老板的脚像钉在地板上,一直望着我喝。 “要不要来一杯?”我问。 黄老板摇头,“痛风,医生说不能喝酒,我已经戒了两个多月。” “是海鲜吃得太多惹出来的毛病吧。”倪匡兄说,“说与喝酒无关,所有医学书上就找不到根据说痛风不能喝酒的。” 倪匡兄信口开河,我才不相信医学书上没有写。 “真的吗?”黄老板心动了。 “我本来喝酒的配额已经用完,”倪匡兄说,“今天高兴,照喝!” 黄老板给他引得忍不住,抓着啤酒直灌进喉。最后还来整瓶皇家敬礼威士忌,自己先干了半瓶。 走出餐厅,我问倪匡说:“会不会害死他?” 倪匡兄懒洋洋地:“别抬高我们自己了,他不要喝,拿枪指着他的头也不喝,我不会影响别人,我只会把他身上原有的东西带出来。” 十八楼顶 无线电视的外景摄影队浩浩荡荡地杀到,铺好电线,把几个摄影机抬了进来。 “有什么地方不想被人拍的?”和倪匡兄是老朋友,但也不得不尊敬主人家。 “你们那么老远的水路来到这里,要拍什么就拍什么!”倪匡兄大方地。 从屋子的外表拍起,这间像多士电炉的建筑物,的确罕见。一按电制,屋顶打开,能看到白云一片片飘过,就在顶上,飞得很低。 从大厅拍到厨房和地下室,什么地方都宽大,最小的是倪匡兄的书房,只能放一副电脑和桌椅罢了。即刻请他表演用声音控制写稿,让各位在节目上大开眼界。 走入车房,见到残废人士摩托车,倪匡兄即刻跳上去,像演马戏般地骑了几圈,速度比走路还要快出三倍。 又到养鱼的那三个三乘六的大玻璃缸,拍摄那条患了厌食症的金鱼。 最后连厕所也不放过,请倪匡兄带我们去参观。楼下的那一间贴满迷幻颜色的墙纸,挂着“做爱,不打仗”的牌子,是上手主人留下。楼上那间,小便时可以由窗口看到金门大桥,坐下来的女主人就看不到了。倪太不在三藩市,由我代她表演。 经过卧房,倪匡兄说:“对了,卧室还是别拍了。” “为什么?”大家问。 “我从来不折好被单的,这是人生最浪费时间的行为。别人不了解,以为是懒。” 整间屋子最大的特色是楼顶很高。 “足足十八英尺。”倪匡兄说:“至少有三个人高。” 依照倪匡兄的高度,当然不止三人。 倪匡兄家还有一个特征:那便是眼镜之多,令人咋舌。每张子有一副,各洗手间当然不用讲。厨房,甚至车库,只要能歇一歇脚的地方俱全。 “到三藩市的眼镜铺,把我戴的眼镜除下来交给店员,要他们配同样度数,十副。”倪匡兄说:“店员吓死了,找经理出来。这个笨蛋坚持要我验眼才肯卖给我。” “哪有这种事?”我说。 倪匡兄解释:“在美国要是眼镜店卖东西给你,戴上了眼睛有毛病,可以告他们的。” “结果呢?”我问倪匡兄。 他哈哈大笑:“叫倪太回香港,任何一间店,要买多少就多少,问题便那么简单地解决。还是香港好。” “那么回去吧。”我苦口婆心地。 “谁不想回去呢?”倪匡兄叹了一口气,“只是看不惯那些擦鞋仔的嘴脸。” 隔天就要上路。没有不终结的约会。夜已深,大家拥抱。 倪匡兄说:“每次告别,我都当成再见不到,下次你们来的时候,我更高兴。” 这次在三藩市,一共做了两个清谈节目:一个是倪匡、黄霑、我和吴宇森对话。另一个只有我们三人。 三人不在一起聊天已有七八年了,我们由生老病死谈起,可以不必怕丑地说,有点哲学味道。 最值得听的是对年轻人感情上的处理,只要观众肯留意,遇到任何烦恼也不会去自杀。 清谈做完,有个环节是烧菜的,倪匡和黄霑两人本来答应都露一手,到了拍摄,大家都赖皮,不肯煮。 最后只有由我硬着头皮顶。在倪匡兄的冰箱里找出个很大的鱼鱼头,就此炮制。 “先说好。”他们两人恐吓,“你在节目中烧菜,没有人批评,这次我们不管你烧得怎么样,都要骂说不好吃!” 好吧。有这种朋友,何必需要敌人?骂就骂吧。 反正一世英名,终毁于这一日了。没有了压力,烧得更加轻松。我看到什么材料我加什么进去,简直是在开玩笑。 “晚节不保,晚节不保。”我一面烧菜一面说。 节目顺利地完成。大家本来要到外面去吃宵夜的,但已筋疲力倦,不想出门。工作人员先撤退。剩下我们三人和黄霑兄的儿子,煮个公仔面,就那么吃得起来。 没有其他菜,只有吃我表演的那个咖喱鱼头,边吃边聊,已露出白骨。 “喂,留一点给倪匡兄吃。”我说。 倪匡兄倒是很大方:“不要紧,我们把剩下的汁拿去煮另外一个鱼头,你们吃完它好了。” 大家乐融融,虽说已经是夏天,三藩市深夜还是寒冷,但在倪匡兄的家,很温暖。 神仙鱼 狂热袭港,现在稀有品种,像红点绿,要卖到几万块钱一条。 想到倪匡兄。哇!不得了。他三藩市的家,一缸缸三乘六的水箱中,养了数百条之多,记得红点绿是最贱的了,其他更稀奇的,应有尽有。要是在香港,至少可以值上千万。飞鱼来卖,不是可以捞点油水?贪念一生,即刻打电话给他。 哈哈哈哈,他听了大笑:“我也在卫星电视节目看过,香港人疯了,像台湾人炒兰花那么乱炒,哪有那么值钱。” “你的鱼都是自己配种出来的?”我问。 “我才不会去花那些工夫,”他说:“这里鱼店,十几块美金一尾,已经不知道多美,配来干什么?” “新的品种,值钱呀!”我说。 “胡说八道!”他大叫,“这种神仙鱼,就算有新品种,也不稳定。经多少代遗传下来,才能证实。而且,忽然又变出新的一种,或者还原祖先的样子,也说不定。” “本来是什么颜色的?”我好奇。 “最原始的是灰灰绿绿的,并不好看。”他说,“要新品种,还不容易,这里的墨西哥小孩都会养,五颜六色。知道我喜欢,都来我这里兜生意。说卖我两三块美金。” “也有红的绿的?”我又往钱看。 “整条红得像番茄一样的也有。”倪匡兄说,“这里有个教授专门研究,只要二十五块美金,要什么种都齐全。而且还送上门来。” “你自己养的生不生小鱼的?” “生呀!”他说,“一生就几百条,但我从没有把它们隔开,都给大鱼吃掉了。” “自己吃自己的孩子?”我大惊。 倪匡兄说:“也有给别的鱼吃的,自己当然也吃。人类要是一样,粮食问题解决,地球人口也不会过剩了。” 思想配额 “饭焦吃完了没有?”我问。 倪匡兄说:“差不多了,是寄的时候。” “好。”我说,“有新品种,叫大千辣鸡的,寄一箱给你试试。” “我不喜欢试新东西的。”说完,有点后悔,“寄一两包也好。其他照旧。” 上次说除了肉松之外,有紫菜的饭焦,他也不肯试,结果吃了一包,上了瘾。 “还在发明什么新食品?”他问。 “有种咸鱼酱正在试验,看看不放防腐剂能保存多久,要不要寄几瓶吃吃味道?” “不了。”他说,“我不能吃咸鱼。痛风嘛,黄霑不是告诉了你吗?” “以前有的,还是新毛病?” “最近才患的。现在有贝壳类的都要戒口了。”他呱呱叫。 “鱼呢?” “多吃也不行,连豆腐也说不可以吃,真他妈的,什么都不能吃,连吃的配额也用完了,什么配额都没了!” “至少有思想的配额呀!”我说。 “思想配额用来干个什么鸟?”他抱怨,“没有吃的配额、没有酒的配额、没有性的配额来调剂,干干枯枯的思想的配额有什么用?而且,思想配额,只要想到用完,即刻用完,死掉更好。” “也可以想到用不完呀。” “还是赶快用掉算数。”他说。 我也叹息:“所以我现在不就是每天用,拚命在用吗!” “对,早点用,比迟点用好!”倪匡笑说,“又不会生利息的。” 说完又哈哈大笑。倪太在旁边听到,跟着笑,笑我们这些男人,也有这一天。 饱读诗书的黄霑兄,一天闲来无事,翻《全宋词》,指出一首赵长卿的作品,录了下来,传真给倪匡兄。 词曰:“居士年来病酒,肉食百不宜口,蒲合与波,更着茼蒿葱韭。亲手,亲手。分送卧龙诗友。” 黄霑在传真上自添“打油词”,请倪匡兄指正,黄霑说:“诗固打油,词亦打油。” 其打油词曰:“大家一齐戒酒,肉食百不宜口。鲍甫与虾球,望实依开个口。修,修!分送隔离亲友。” 倪匡兄接到黄露兄的传真,正是三藩市的半夜,他说梦中读之,睡意大消,一乐也。诵读打油词,又笑又感叹,不妨大家打其油,作一老人吟,打油如梦令。 词曰:“年来有病无酒,乜病都要感受。腰酸与背痛,更着不能起头。戆尻戆尻!可知配额已够。” 最后写上:哈哈,二字。 两位老友的文通,由黄霑兄写下给我分享。传真上说:“澜兄,传上匡仔打油词,凄凉!笑中有泪,泪中有笑也,哈哈。” 两位仁兄已不喝酒,霑哥患痛风,虾蟹更不能碰,他说倪匡最近也添多了一样痛风病,和他一样。 唉,生老病死事,必经也。两位仁兄也不必过于感叹。 很多人兢兢战战地,什么都不敢吃,也患同病,倪匡兄和黄霑却曾经大鱼大肉,不枉此生。 人生学识,皆由老人和前辈处传来,既然知道结局,不如放怀畅饮,管他什么胆固醇,什么叶绿素,庆幸至今无大病痛,大叫:烈酒又何妨!猪油又何妨! 明晚就要上路去阿姆斯特丹,现在三藩市是中午十二点,打了一个电话给倪匡兄。 哈哈哈哈,一阵熟悉的大笑。 “我们拍的节目出来了没有?”他问。 “上星期一播了。”我说,“你、黄霑和我三个人,观众看了说你最年轻。” 哈哈哈哈,又是大笑:“怎会年轻?昨天我去拍照片,用来印在信用卡上,自己一看,老得不得了。” 我问:“你不是只相信现金的吗?” “又现金又卡,像两个老婆。”他说。 话题又转回电视节目:“你的家,拍起来很好看,观众都说很大。” “镜头夸张,镜头夸张。”倪匡兄谦虚地,又问,“哪一段最好看?其实我认为你煮咖喱鱼头的最精彩。” “只剪剩几个镜头。”我说。 “可惜,可惜!”他大喊,“录那么长,本来剪成两集都可以。” 我赞同,但电视台有它的主张,尊重他们的意见。倪匡又问:“为什么录那么久了,现在才播出呢?” “电视台说把好的留在后头嘛。” “后头?”倪匡问,“我看到报纸,节目收视率有二十六个巴仙,怎么不做下去?” “要做的话,宁愿换一个包装,弄些有点新意的来做。”我说。 “这也好。”倪匡说完忽然想到,问说:“我说的广东话观众听不得懂?” “根据调查,”我说,“听懂的一半,听不懂的一半。” 哈哈哈哈,倪匡兄又大笑:“二十六个巴仙收视率,代表一百六十万观众。有八十万人知道我在讲些什么,足够矣。还不算珠江三角洲那些人呢。” 朱顶红 想在将要开的杂货店中卖洋葱花。丁雄泉先生的公子往上海探父,路经香港,送了我几个。一看价钱,大的要卖一百八十块港币,小的也要一百五,真不便宜。 也许美国也有这个品种吧。挂了一个电话给倪匡兄,他是专家,一定知道。 “哈哈哈哈。”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先来这四个字登台的开场白:“饭焦吃完了,还不快点寄。” “还种不种花?”我问。 “养鱼的时间花得多,”他说:“种花少了。鱼比较爽快,生就生,死就死,花要等几个月,开不开一点着落也没有。哈哈哈哈。” “现在家里多少尾神仙鱼?” “多得数不清。”他回答,“每天早上总要捞几条死的出来。” “死了可惜,不知道可不可以煮来吃呢?”我问。 “中国人说死水养出来的鱼是不吃的。”我从来没有听过人家那么讲。 “鲤鱼也吃吧?” “鲤鱼不同。”倪匡兄说,“养在那么大的池子中,不算是死水。” “对了,我想问问美国有没有洋葱花?” “有。多得不得了。我看你写过,中国名字叫朱顶红。” 又学到东西,原来叫朱顶红。 “一个头要买多少钱?” “几块美金最多了。”倪匡兄说。 就算十块,也不过七十多港币,比荷兰的价钱合理得多,这个生意做得过。 “这种花开完之后,放在冰箱里,明年又可以种,我也试过,但是一放就忘记了,放了两年,变成僵尸花了,哈哈哈哈。” 僵尸花,亏他想得出,哈哈哈哈。 “今天逛书店,看到你写的《五看金庸小说》,出了那么多版,有没有版税抽的呢?”我在电话中问倪匡兄。 “从前写的,都整本书卖断,他们怎么出,我才不管。”他说,“最近广东盗版,出了很多本我的小说,朋友叫我去告他们。怎么告?无赖还可以理论,强盗嘛,争个什么?哈哈哈哈。” 我说:“多一点人看,总是好事。” “反正这些人迟早倒霉,他们看也不看就照样盗版翻印,追究起来可不得了。”他说。 现在开通了,比起那些伤痕文学,倪匡兄的批评不伤大雅吧。 “我在美国也常收到上海的读者来信,有些大学生还来征求我的同意,说要开什么倪匡研究会。我总是回信劝他们别搞这些玩意儿,不然麻烦诸多。”倪匡兄说。 “又是大闸蟹的季节,你回不回香港吃?”我知道他是不肯出门的,但是照例还是要引诱一番。 “都是人工养,有什么好吃的?”他说,“我离开香港前吃过的也不满意了。野生的和养的完全不同味道。而且你们现在吃的多数是来自潮州。” 这点我也同意。 “我听卖蟹的人说,死蟹不能吃,因为蟹还没死之前,已经开始腐烂,到底有没有这一回事儿?”我好奇地问。 “哈哈哈哈。”倪匡兄又大笑,“我不知道吃过多少死蟹。从前人没有冰箱,也许吃了拉肚子。现在你在餐厅吃到的什么蟹粉或小笼包之类,你以为是生蟹剥出来的吗?” 有道理。倪匡兄说完再三叮咛要我寄饭焦,挂上电话。 成龙在一九九八年一月一日开毕生作品展览会,希望求得金庸先生和倪匡兄的墨宝,托我为他代办。打电话到三藩市找他老人家。 “哈哈哈哈。”倪匡知道来意后照例大笑四声,“毛笔字我不会写,用电脑打字出来行不行?” “打字怎么算是墨宝?”我反问。 “说得也是。”我似乎看见倪匡兄用手抓着那头短发,“那只好用钢笔写了,但是我的字,谁会看?” “只要看得懂你的签名就是了。”我说,“写了后可以再用打字在旁边注解。” “你简直在骂我的字画符嘛。”他大叫。 “是你自己说人家看不懂,又不是我说的。”我没好气地。倪匡兄干脆不答腔。 “倪太呢?”我问。 “去了香港,一个多礼拜了。” 咦,怎么还没联络?现在是半夜三点,明早再打电话给她约吃饭和打麻将。 “一个人在家没事吧?”我问。 倪匡兄又大笑:“还不知多自由自在,要什么时候起床就起床,煮东西吃,听听音乐,不必怕干扰她。” 还是关心老伴的,我感觉到。 “女儿有没有来看你。”我问。 “每天来电话,一星期来一次。”他说。 “还是那个男朋友?” “还是那个。”他说,“儿子多几个女朋友是可以的,女儿也一样。” 我完全赞同。 “从前她四年换五个。”倪匡兄自豪,“比意大利内阁换总统的次数还密呢。” 每次深夜坐在书桌上,只字不出的时候,一看国际时间,三藩市是上午十点,我打电话给倪匡兄,闲聊之中,总可以找到些东西写。 听到我的声音,仍然大笑四声后说:“饭焦已收到。” “最近出了一只新产品,是咸鱼酱,寄一些给你。”我说。 在电话中好像可以看到他在摇头:“肉类最好不要寄,查出来多麻烦!” 倪匡兄住三藩市,一向奉公守法,除了扮残废人士之外。 他继续说:“还是饭焦好了,多多益善,我的消耗量极大。” “不如去你那里开家工厂。”我建议。 “不,不,不,不。”他说,“我知道这是你的诡计。天天看到,就不想吃了,我哪里那么容易受骗?”此人聪明极顶,我得好好地再想个办法。 “你们现在半夜做什么?还在写稿?”他好像很同情我们地。 “惯了。”我说,“你每天几点钟起身的?” “五六点就起来了,早睡早起嘛。” “看这一期的《一周刊》,有一篇你的访问。”我说。 “唉,”他叹一口气,“劳师动众地跑到这里,现在做资讯的,可真肯花钱。香港电台也来封传真,又要来拍电视,我回信说算了。不然人好像没离开过香港。” 我觉得打电话骚扰他,也有点过意不去,向他老实说:“他们也许已经做到没东西做,才去找你。我打电话来,也是找题材写东西。真是不好意思。” 倪匡兄咭咭咭咭笑了四声:“不要紧,稿费存进我的户口,天天打电话来好了。” 扫描机 “除了《一周刊》,你还看些什么香港的报纸?”我在电话中问倪匡兄。 “报纸已经不看了,在这里买张《星岛日报》,或者晚上看隔夜的《城市追击》,已知天下事。”他说,“不过副刊倒是看的,我叫我的亲戚把《苹果》和《明报》的副刊替我剪下来,每两个星期寄一次。我舍不得一天看完,两礼拜的东西,分七天看。” “还有呢?” “刚来的时候还看大陆的杂志,现在不看了,里噜苏地,十万字之中,只有几千字看得下去。” “台湾人也有这个毛病。”我说。 “是呀。”他同意,“人物对白,不像人讲的话。” “大陆小说呢?” “大陆小说还是看的,有几个写得不错,要是都来了香港,那可热闹了,不过要求他们的题材有城市感的话,也需要在香港住上个七八年才写得出。” “是。不过我对伤痕文学已感到很深的厌恶。”我说。 “起初是好的,一多了当然不耐烦。”他说,“大陆作家的时间太多了,一写就写成那么厚的一本,也很受不了。” 我绝对同意。 倪匡兄继续说:“他们总是由开天辟地写起,盘古初开,某某山脉之下,有条村庄,接着就是村庄的历史,写到现代,才是那么一个主角出现。” 把我笑死。 “你哪里找那么多时间看它?”我问。 “跳开好了。”他说,“我看书像一个扫描机,只看情节。” 科幻大师写东西科幻;读东西,也科幻。 电脑怪妻 深夜两点,打了一个电话给倪匡兄,三藩市那边是早上十点。 “身体怎么样?”我问。 “哈哈哈哈,又胖了。”他说,“整天想吃甜东西,愈甜愈好。” “打回原形?” “再加重几公斤。”他说,“那么老了,要胖就让他胖吧。” 才六十出头,这年代,怎能算老? 本来想告诉他一点香港的消息,哪知道他人在外地,比我还灵通。 “最近可过瘾,进入网络,每天下午两点半就能看《苹果日报》,香港时间才早上六点半,我读看的新闻,比你们还快。六点半,香港人有谁起得身?派报纸的也没那么早。” 现代科技,实在厉害。 他继续说:“每天早上也可以看香港下午六点电视新闻,现在干脆每小时在电脑中听香港电台,起初以为是打长途电话,费用很贵,后来知道入网一个月不过二十块美金。” 网上,倪匡兄还可以读《一周刊》。 “你代理的澳洲补肾药那个广告写得很好嘛,”他说,“现在各家屈臣氏都可以买到了罢。那句大有起色,可圈可点。” “我可得到你的同意才用的。”我说。 “尽管用好了,用不完的。” “你怎么学会那么多电脑的知识?” “全是倪太教的。”倪匡兄说。 “倪太教的?怎么一下子学会?真了不起。”我惊叹。 倪匡兄又说:“是呀!她最近一次从香港回来,忽然从行李中拉出一个手提电脑,按了几下,什么东西都找出来。我和我女儿都给她吓得一跳,大叫电脑怪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