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必明白。”弘历一笑,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不妨直言告诉你。我很讨厌田文镜这人,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清官、好官,难得的能员!这个话你晓得就是了,说出去我是不认帐的。” “四爷!” “你看看这粮价,”弘历随手翻开一本,指着一栏说道,“麦价三钱四。去年是三钱七,前年遭灾,六钱;大前年田文镜把麦价由六钱降到四钱五,通常这时的麦价都在六钱五、六钱上下。 这就是说,田文镜主持河南政务,遭灾年粮价与过去的平年仿佛——三钱四,太便宜了,和江南丰年的米价差不多。 可还要想到,河南小麦就要开镰,粮店老板要腾仓,贱售是当然的,他们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麦欠收,他就要屯积居奇了。 还有你看,王二麻子镰和本地蔡家铁铺镰,价钱一样,都是五个制钱。 把王二麻子的运费刨除,本地镰还贵半个子儿,你不要小看了这个——你笑什么——这是民计民生!“刘统勋笑道:”奴才焉敢笑爷,奴是觉得有意思。这个本子再没想到这么大用场和学问的。 奴才读书两榜进士,圣 人书里没讲这些经济之道呢!“ 弘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双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圣人设道鸟瞰万方万物,岂能津津于这些细务? 其实《大学》里头一句讲的就是这个。 ‘大学之道在亲民,在上于至善。 ‘教化临民,精勤求善,都融在这个’道‘中。“他顿了一下,”有人以黄老无为之说劝皇阿玛,说是’无为而无不为‘,似 乎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其实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气如水般在流。 天下繁琐,应该以宽疏纠治;天下疏纵,该繁琐时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朱师傅一开讲先给我们皇阿哥进的,就是这一课。“正说道,见俞鸿图自外忙忙走进来,一边在天井里行礼,口中道:”四爷,奴才在张兴仁那里说事儿,邢建业刚刚见着奴才,来迟了些,请四爷恕罪。“弘历笑道: “不迟,现在天长,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呢;我要到黄河大堤上去,我们骑马,一边看堤,一边说话吧。”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堂房。刘统勋刚说了声“四爷——”弘历笑道:“没有什么回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厢廊下,忙不迭便到后院牵马,又佩了兵器,也都骑马遥遥尾随。 “四爷,”俞鸿图上马,随辔纵送着,忧思忡忡地说道,“据奴才看,开封科场肯定要出事。” 他身后的刘统勋惊得身上一颤,却听弘历道:“这我心里有数。 你没听张植梅怎么讲?“ 俞鸿图左右顾盼了一下,说道:“我和张兴仁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从来也没有过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见,请植梅兄留意。他说他已经出榜晓示,凡有无端衅事、骚扰考场的一概要严加追究,法无宽贷,我把面门开得大大的,大家不来考, 有什么法子?——看样子,张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镜的好看儿?“ 弘历看着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许久才道:“这个张兴仁不识大体。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学政教化的朝廷大员!”俞鸿图道:“听他话音,衡臣相公给他有信。他说,我这个叔爷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廷璐是手长,犯了贿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话儿?有人说我仗了张廷玉的势才和田文镜挺腰子,其实只要看看我的履历,要不是张廷玉矫情,我岂止作个一省学政?人说我是树下歇凉,我还觉得我这棵草叫他遮了阳才长不高呢!”刘统勋忙问道:“张兴仁还是张廷玉族里的?” 弘历点头叹道,“是五服内的族叔族孙。 张廷玉一代名相,族里人既沾他光儿又吃他亏。“ 他顿了一下,又问:“臬司衙门那边怎么说,查出挑动秀才罢考为首的没有?” “我先去见柯英。” 俞鸿图紧绷着面孔,“河南这些官儿都是些油锤,又滑又硬。他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拿到人犯,也归张兴仁审理。这事既有律条又有成例,臬司衙门管不到。” 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这里和江南风气相差太大了。我觉得一进河南,人人讲的都是‘门路’,人人后头都有个‘后台’。中州之地,物华文明最早的,怎么出来这种陋习,真真令人纳罕。”俞鸿图笑道:“这也没什么希奇,离北京近么,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一个往返!北京那边扔一声石头,直隶河南就能听到响儿。那边窗户纸破了,这边就吹风。这就与江南不同。” 弘历没言声,他心里也有同感:李卫那边事权一统,讲 究的是政绩,虽然也有人事扰攘,官场气也还正。田文镜锐意革新政治,却又处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儿,一味硬来,弄得自己四面楚歌。正思量着如何见田文镜促膝谈谈,俞鸿图在马上扬鞭指着前头,说道: “这是铁塔,再过去那高高的土龙,就是悬河了!”弘历一怔间抬起头来,这才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郊外。 此时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几乎于铁塔塔尖平齐,像一道没有堞雉的长城,乌沉沉压在河岸,由西而来绵遥向东逶迤伸去。 闷响的河啸仿佛带着紫褐色的水气隔堤弥漫过来,与带着水腥的河风扫荡着堤内广袤的沙滩。沙滩上青郁郁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东一片西一片已经发黄了的麦田,仿佛经受不住这令人发悸的河啸和熏风,受惊了似的随风荡摆着,不时发出瑟瑟的抖动声。西边远处落日正在闭合它最后的余辉,不甘沉沦似地在邙山的剪影间挣扎着降落下去。 弘历踏着之字形的台级登上土堤,却又和在堤内的心境不同。 田文镜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从堤顶到河床,里边全都用大条石包面严严实实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缝,几处凹湾间弘历抠那石头,竟然一块也不松动,细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浆灌的缝。 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堤上半截过水的痕迹宛然犹在,已经落至半槽,放眼向对岸不到一里宽的堤岸望去,浑黄的激流裹挟着杂草、河藻,打着旋儿,一泻东下,涌浪是有人来高,仿佛无休无止地,从河心汹汹排水而来,在堤上激起两三丈高的水花,又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浪声漂没在可怕的啸声中,像一声声叹息被闭掩得无声无息。 “真是壮观!”弘历的袍角被堤顶的劲风撩得老高,眼中 闪着惊喜激动的微芒,回头对从侍在侧的刘俞二人道,“你们看看,这要费多少工,化多少钱?田文镜纵然来河南什么都没干,这条堤也就功德无量。他就一千条错了,这一条仍够个模范总督!” “四爷说的是。 “俞鸿图也凑趣儿道,”圣祖爷时治河能臣靳辅陈璜,毕生也没有建起这重大堤,奴才也是这么想,老百姓不堪劳役,逃荒还可以再回来。一丢儿锡秀才罢考,还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么吃紧的事?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里来瞧瞧! “ 刘统勋什么也没说,陶醉了一样眯着眼盯着远方,直到弘历招呼下堤才惊醒过来,偶转脸向东望去,见一个人背着手踽踽沿着堤顶走,忙道:“四爷,那个人像是田制台呢!”众人一齐回头,盯了好一阵,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镜。 他一边走一边眺望河景,没有留心到弘历一干人。直到两丈远近,弘历才在堤腰高声道:“田抑光,口里喃喃地,跟谁说话呢?” “是四爷呀!”田文镜猛地一呆,才认出来,碎步下到堤腰,台级上不便下跪,只恭身为礼,说道:“心里闷极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宽些。” 弘历望了他一眼,田文镜脸色青中透黄,头发都被河风吹得有些蓬乱,额前嘴角满都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却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此刻离得极近,他才留心到这位总督竟满手都是老茧,手背已都松树皮一样粗糙。弘历不由得心里一缩,说道:“闷了,我就在开封嘛——”猛地想起自己曾下过逐客令的,便不再言语,一级一级漫步下到堤内。 “方才四爷问。”田文镜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跟着弘历在麦田埂上走着,徐徐说道:“奴才是跟皇上说话。有些人, 有些事我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不作,偏偏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一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反而遭人唾骂。有些人做事驾了顺风船似的,扬帆就起,破浪乘风毫不费力;有些人做事处处掣肘,处处坎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了好去……奴才… …好恨自己无能……“ 这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话题,弘历低头思索半晌,问道:“出了什么事?”田文镜因见前面一个老农在刈麦,口张了张没有回答。弘历也不再问,徐步上前,轻声问那老农:“老人家,您怎么开镰这么早?” “这片种得早,地势高,已经熟了!”老人只顾低头割麦,没想到这时分会有人跟自己讲话,吓得身上一抖,直起身子,见几个陌生人不像歹人,脸上才没了戒备之色,双手用麦秆挽着捆麦“腰子” ,说道:“我是叫水吓怕了,年年种的,快 熟时候就别着镰在地边上转,熟多少割多少。“ 弘历看他割过的地,东一块西一块,鬼剃头似的,凡没有熟透的都留了下来,不禁一笑:“你好勤谨会打算。儿子们呢?他们就累你老爷子独个儿?” “他们说今年不会过水,再等两天割也不要紧,就不来了。 唉,这些年轻人……“ “你看今年会不会破堤呢?” “不会。”老人瞟一眼大堤,头也不抬起说道,“有一年我们全家合计好第二日开镰,当晚一场雨,河涨了,冲日塌了。 从此熟一镰我就割一镰,我是叫吓怕了。“ 弘历一门心思想安慰一下身边的田文镜,遂道:“你得谢谢这道大堤,不是它挡 住洪水,今年你麦田早没了。“老人道:”我得谢老天爷,修堤时没把命搭进去!“ 弘历便觉讪讪的,又问道:“这地一亩收多少麦子?” “也就一石五斗吧。” “这算好年景吧?” “好年景要打到两石。” 老人用草帽扇着敞开扣子的前胸,说道,“今年只能算个中等,沙土地,得要肥料。 草肥、粪肥、熏肥越多越好。别看地薄,照样出粮食。可惜我们没钱,买不起粪肥呀!“田文镜忍不住插口道:”开封城东专设了粪肥场,一文钱一担,算便宜的了吧,一亩买他几十石撒了,这里又不缺水,那就是铁定的旱涝保收地!“老人苦笑道: “田制台不会盘算。他光知道造肥,没看看肥场离地有多远,一来回四十里,百里百斤一吊一的价,豆腐盘成肉价钱了。脚力钱也是钱呐!” 弘历肚里一阵好笑,见田文镜发怔,一把拉了就走,说:“天晚了,城门就要关了。咱们回去吧。 “田文镜只好随他们来到铁塔旁的驿道上,邢建业因见他没骑马,忙过来让出自 己的马给他骑。田文镜一边认镫上马,自嘲地笑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这个人是太痴了些,以为心到必定神知。我太痴了——”他猛烈咳嗽两声,用手帕子接了,见是血,手一颤,装作没事人将帕子掖了袖子里,一边放辔徐行,说道:“四爷,我实是累透了,心里也不好过,出来走走。李绂他从湖广到北京,在河南穿境而过,匆匆观花,对我不满,也还情有可原,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他们天天和我一个城里,不知道我是忠是奸、是廉是贪?昨晚他们 三个人联名拜折弹劾我‘沽宠邀功,苛酷为政’,专门抄了一份送给了我,还有万岁爷也转来一份糊了姓名的折子,说我‘作践圣道,欺蔑士人’,皇上叫我具折明白回奏。我想了一夜,一字也写不出。也许我真的错了? 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在康熙朝作了快二十年官,圣祖爷崩驾时,不过是个六品部曹。雍正爷登极,我奉命宣旨陕西,路过山西,弹劾‘天下第一抚臣’诺敏,与圣主际会风云,三年之内由开封府尹晋升巡抚,又在河南特设总督衙门,委我总督,成了位极 人臣的封疆大吏。且就不讲忠孝节义这个大理,我田文镜受恩如此,不知道拼死答报,我还算个人吗? “可如今我成了王安石一类的奸人!”田文镜尽量压抑着 内心的激愤,提着缰绳的手都握得发白,“既不见容于士大夫,也不见谅于庶民。 我们河南人勒紧裤带三年,这条堤修好,万事都可平安从容调理。如今堤修好了,逃荒出去的说是我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虎似狼,官场说我邀功取媚说我沽宠邀功——我心里好恨!恨自己无能,不能使人知我的心,也恨这些鼠目寸光的乡愚!四爷,你大约不知道,我早已患了肝病,六十多岁风烛残年的人了,自知不久于人世。 唯留此一片忠忱在这中州地上,什么也不顾忌了。 天假我年,三年之内,河南若不能民殷粮足,四爷您请上方剑取了我这老头颅去! “ 田文镜胸中积郁已久的话一泻而尽,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俞鸿图和刘统勋听着这发自肺腑肝膈的言语,心里一阵酸热,也不禁堕泪伤怀。 “这就是所谓‘知人也难,为人知也尤难’了。”弘历在 得得的马蹄声中沉默许久, 已是霁颜悦色,轻松地一笑说道:“国人皆曰可杀,我意独怜尔才。 别那么死了老子娘似地懊丧,我既在此,当然给你撑腰到底。你是皇上的模范总督,心胸 要再开阔些,度量要再大些嘛!方才看了大堤,我也很有感触,你凭一省之力,做这么大一件事,还没耽误了其余政务,真是不可思议。 我要上奏皇阿玛,有谁再说田文镜的是非,一定叫他先来黄河大堤上看看!“ 弘历正极力抚慰田文镜, 昏苍苍的远处一阵马蹄急响,一溜儿米黄西瓜灯摇摇曳曳赶近前来。渐渐近了,众人才瞧见是总督衙门的灯笼。田文镜一眼瞧见自己的师爷钱度和毕镇元也在戈什哈里头,提名儿叫道:“你们这么张惶,是起反了么?四爷在这里呢,不许惊驾!” “四爷,制台!”钱度一头热汗,牵着马走近来,气喘吁吁说道,“秀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了书院,请见总督,请见张学台!我们遍城里寻不见督帅,去王爷驿馆,人说王爷出城看河去了,才赶到这里!” 田文镜头“嗡”地一响:天天怕罢考,天天说罢考,是祸仍旧躲不过,这群秀才真的红了眼,不要命了! 当下不及细想,在马上回头对弘历说道:“奴才这就去处置,四爷只管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缰绳一抖,两腿一夹,那马嘶鸣一声泼风般去了。 “四爷, “刘统勋见弘历驻马踌躇,说道:”田文镜去是正理。 您是王爷,又兼着钦差大臣,和秀才们不宜善听善见。 看他省里如何处置,您退在一边,有转圜余地。 “弘历点头,说道:”延清说的是,不过我这里没人在场也不好。俞鸿图去走 一遭——只看只听不说话,去吧!“说罢,径自调转马头回了驿馆,和刘统勋摆了棋对弈,却只心绪不宁,一个劲儿走神儿。 俞鸿图放马来到书院,只见文庙街口已经戒严,沿街店铺檐下大小灯笼挂了足有五六十盏,靠墙站的开封府衙役们 一手提着绳索铁链,一手举着火把,钉子似的一动不动。亮如白昼的灯烛火把下,聚集了上千看热闹的士民商人,伸着脖子往文庙街里傻看。人们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嗡嗡嘤嘤议论,有的兴奋得鼓噪大喊,却也是意见不一:“田制台也来了,看这些狗日的们咋办!”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嗨……” “这都是政事不修闹出的祸。 东汉太学生大闹洛阳,还不为政治昏暗?“ “你那是放屁!这些东西都是吃饱了撑的,拿住一个‘嚓’地割了头,他也就安生了!” “阿弥陀佛,罪过,都这么年轻,可惜了性命儿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俞鸿图将马拴在街口,挨身挤了半日才到文庙街口,却被两个兵丁拦住,说:“你瞎了眼了,还往里挤?里头不是秀才的,正在往外撵呢!想跟着这群王八蛋一道儿上西市么?” 俞鸿图当众不便说明白自己身份,解说半日,无奈那兵丁竟是榆木疙瘩做的,好歹不放行。俞鸿图恼上性来,“啪”地一个耳光,掴得一个兵丁踉跄几步:“你去禀知张兴仁,说是俞鸿图来了,问他叫不叫进?!” “我管你妈的鱼红图鳖黑图,老子是奉命挡人!”那兵丁 不禁大怒,“撒泡尿照你那影——还要找我们张学台!——拿下!”几个兵丁立刻一拥而上,死死架着俞鸿图便往街里走。 俞鸿图一眼瞧见钱度带着几个书吏忙忙过来,大叫道:“钱度,钱度!” 钱度被他叫得一怔,棱眼见是俞鸿图,忙喝退了兵士,说道:“大人受惊了,这会子不是赔罪说话时候。我还要去前头见开封城门领。 ①叫他们带您去见制台。“说着匆匆去了。俞鸿图憋了一肚皮的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随着衙役们径至座落在文庙北边的书院,一到书院门口,便被那场面惊怔住了。 罢考的秀才共是五百多人,都坐在书院过厦三楹大门外的照壁后,绕书院八字墙高悬着上百盏气死风灯,还有从衙门里搜罗的各色灯笼约有几千盏,将这座河南最高学府门前照得通明雪亮。 秀才们都穿着青衿,灯下看蓝汪汪的一片,盘膝正襟危坐,几乎咳痰也不闻一声。一丈多高的两个大石狮子各挂一块白布,上写着血红的朱砂大字: 斯文焉扫地 胥吏之能以欺 乃百代奸佞陋政 大吏小吏宁不戒惧?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此千古圣贤遗训 上智下愚岂可更易! 淋淋漓漓甚有精神。 静坐场外也有十几个各衙门的师爷书吏, ①四品武职,相当于城防司令。 翻着册页瞟着人似乎在查对什么,照壁前灯影里黑鸦鸦站着三个方队,都是军士,却都没有带兵器,因此这边虽然是现场,只是沉闷压抑些,不像文庙街口那样森严肃杀。 “俞爷,请这边,从仪门里进去。”带路的书办见他看完了现场移步要上台阶,忙将手让至东边,说道:“制台桌台学台他们都在至公堂上议事呢!” 俞鸿图点头随他逶迤进了书院,果见田文镜、柯英和张兴仁都在至公堂里。这里只点了两枝细烛,比起外边反而暗得多,幽幽晃动的烛影下,三个省台大员脸色变幻不定,张兴仁坐着,柯英站着,田文镜不停地踱步,清癯的身影幽灵一样不时掠过堂前的大玻璃窗。见俞鸿图进来,张兴仁欠了欠身子,说道:“四爷派人来了,请俞大人主持。”俞鸿图忙转述了弘历钧旨,笑道:“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们该怎么办按你们的章程来。” “秀才们并没有造反,也没有毁骂朝廷。” 柯英剃得溜光的脑门子在灯下映着酒坛子一样的光,吭了一声说道,“他们就这么硬坐,请大人们出来说话。没犯王法,你叫我怎么下手,又该从谁身上开刀? “俞鸿图不言声绰了椅子坐在旁边,听田文镜道:”抗拒朝廷之令,聚众拒考还不犯法?!凡到这里的都是刁顽之徒,我看要一概拿下,剔别清楚,为首的要正法,扇动闹事的革去功名,其余的记过,允许与考。就这么办!“ 俞鸿图方才在堤上对田文镜刚刚生出一点怜惜的心,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生员们不过是对朝廷“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不熟悉,不领会,老老实实坐在外头请见一下大 人。 你再尊贵,总逃不出这个天理人情,就出去解劝一下,宣明皇上恩旨的内衷,大事化小不也是功德?一开口就立意不善,一网打尽地整治! 正寻思间张兴仁已冷冷顶了回来:“恐怕不能这么囫囵吞枣地处置。这里头多少都是十年寒窗苦熬了一衿,或者有些俊茂之才将来出将入相,事业功名不在我们下头。先在档上记这么一笔,也许就毁了他们一生,河南文气本来就平常,我还指望着里头出个状元呢,这事只能善罢,如要摧残,我这里就说不通!” “田文镜!” 柯英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声,“秀才们就是不满你的苛政才聚众请愿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屈尊出去见见,和息了不是更好么?“ 柯英是司兰布的次子,父亲在随康熙西征时是亲兵,在科布多掩护康熙突围阵亡,挡住了飞如羽蝗的箭护得康熙周全。康熙得脱大难,即在凉州城为司兰布建祠,封为城隍,司兰布子孙入镶黄旗世袭罔替的伯爵秩位。 既是正牌子旗人,又无后顾之忧,雅不把田文镜看在眼里。河南和田文镜闹生分,他是第一个撕破面皮的。此时柯英暴怒得青筋突起,啐了一口,骂道:“天生的周兴、来俊臣——我就和你过不去,你他妈怎么样? “ 张兴仁在旁忙道:“老柯,有话慢慢跟他理论,别动粗!” “动粗?” 柯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要由着我的性子,我还想揍他呢!” 田文镜盯着两个人,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他眯缝着眼睑,像两道能活动的土塘遮蔽着昏暗的瞳仁,良久,格格一笑道:“弹劾我的文章已经拜读过了,除了两句撒野的粗话没什么新鲜东西。皇上新政旨意早已布告天下,生员为天子门生,他们自己就有宣讲布化之责,这会子还要再去按着 手教给他们?这是开国头一次罢考,如不能雷厉风行从严镇夺,往后群起效尤,我们谁能承担这‘始作俑者’四字?至于说我是什么酷吏,你们还可写折子嘛!“ “你就是酷吏,也会有请君入瓮那一天的!”柯英厉声说道,“河南人民不聊生,就为有你这个‘模范’ !“ “模范是皇上说的,不是我自封的。你这话只索再写折子!”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不是有个好老子么?” 柯英气得浑身乱颤,绰椅子就要砸过去。却被张兴仁死死按住,兀自呼呼直喘粗气。田文镜冷笑道:“我晓得李绂也参了我,加上你们也才四个人嘛。我等着皇上处分,也写了辩折。不过眼下我还是总督,河南军政民政财政文政的担子还是我挑着。你们怕作恶人,我是个王安石、少正卯,我不怕。既然臬司学政不肯出头拿人,我总督衙门要动手办这个 案子了。“ “制台,”张兴仁站起了身子,灯光下,他的脸色毫无血色,“我来办。不过要折中一下。我去宣明制台的宪命,如果遣散了,也就罢了。然后从容追查为首的,请示圣命按旨办理。好在明日才是考期,今日静坐不要加这‘罢考’二字,成么?我们弹劾你是光明正大的,有舒适话下来再撕掳。君子爱人的德,就本心而言都没有恶意。如果我这个建议你不嘉纳,也只好悉听尊命的了。 “ 这一刻田文镜也已完全冷静下来。罢考是一件轰动天下后世的大案,一样的“模范” ,李卫的江南,鄂尔泰的云贵都 没有出乱子,偏自己最要强,偏河南就罢考,也甚不体面。 思量着,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好吧! 且照你的办。 这是为首的,一个叫秦凤梧,一个叫张熙——我已经查清了,你断不能行妇人之仁叫他们漏网。 其余的只要明白按时应考,我就网开一面,胁从不问。“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兴仁,又转脸对柯英道:“这里的事交给学台,你也不用管了。” “请俞大人回驿后代卑职请安,这里一切由张大人料理了!”柯英哼了一声,向俞鸿图一揖,理也不理田文镜拔脚便去了。田文镜也是一哼,待他走远了才独自出了仪门,恶狠狠扫视一眼静坐着的秀才,背着灯影拉过马来,朝马屁股狠抽一鞭,也自去了。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28章 第二十五回 感皇恩抚台效孤臣第 恪圣道学台纵首犯 田文镜一回衙,立刻叫过刑名房衙役班头李宏升,也不进屋,就黑地里站在天井院里吩咐:“派人到书院,知会毕师爷利钱师爷,说我已经回来了,留几个人瞧着张大人如何处置,请二位夫子回来商量事。 你亲自到驿馆禀知宝亲王爷,就说总督衙门人已经撤回,臬司也撤了。请宝亲王示,我现在能不能过去请安,并告王爷,文镜一定将这事料理妥当!“ “是是是!” 李宏升一迭声答应着。田文镜也不理会,径自进了签押房。几个亲兵忙随进来,见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张罗着要点灯时,田文镜摆了手道:“所有灯笼都提到书院了,这盏玻 璃灯是皇上赐的,不能轻易用。再添一支烛也就够用了,给我倒杯茶,你们退出去。“ 众人知他性气不好,都无声退了下去。田文镜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在安乐椅上半躺了下去,浑身骨节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麻又困,肝膈间不时针刺般疼一下。他返身取了几本书垫在胁下压紧了肝部,见桌上放着当日从京师转过来的邸报,顺手抽了过来。看了一页,头一条就是户部列举各省垦荒亩数。 河南是二十七万五千六百零三亩,赫然是第一名,但 户部在后边加注说:“据该省藩司衙门禀,数目尚未核实。待查。”还有一条是刑部的,说河南臬司衙门张行球纳赇,私和内黄县任连斌打死人命案,奉旨“着刑部会同河南按察使柯英查实奏明,钦此”。接着是表彰李卫的一条,说江南黄河河道缕堤疏水,已顺畅通过菜花汛,当年可以涸田三十万亩,也加了一条注:“本年菜花汛,沿黄各省皆无水患,唯河南与安徽交界处微有决溃。奉军机处批,着两省藩司派员查看,厘清责任,限期合龙”。云云。官场通习“邸报夹缝里看宪眷” 一望可知,六部有高帽子就给别人戴,有屎盆子就往自己头上扣,田文镜气得将邸报揉成一团,“啪”地扔在地下。 “东翁,又生闷气了?” 门外传来毕镇远的声气。田文镜头也懒抬起,只瞥了刚进来的毕镇远和钱度一眼,说道:“你们回来了,坐吧?”毕镇远俯身捡起邸报,小心地展舒着那纸团,和钱度坐了田文镜斜对面,笑道:“这是扔不得的,要记档回缴呢!”田文镜冷笑道:“有的省连密折朱批圣谕都缴不回去,这张破邸报有什么大不了的!张兴仁在作什么,还在那里说教么?” “是。”钱度见毕镇远聚精会神正看邸报,恭恭敬敬欠身答道,“晚生和毕师爷走的时候,张学台还在书院门口台阶上训诲。劝秀才们安生回舍,明日按时应考。有不应考的,一概取消生员资格,有不遵宪命还要闹事者,要捕交臬司衙门严加处置。我看秀才们有些顶不住,交头接耳的议论,不知说些什么。” 田文镜松弛了一下过于紧张的心情,抚着毛茸茸的前额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毕镇远在旁笑道: “怪不的群小一轰而起,皇上已经启驾去了奉天。十三爷病重,已经全然不 能理事了。“ 田文镜一把抓回邸报,果然见第二张邸报头一条便是:“圣驾于四月二十六辰时发驾往奉天祭祖,前已有旨着睿亲王迎候。着三阿哥弘时晋封盛郡王,暂代宝亲王弘历理事。刘铁成、达格鲁乌、张五哥、德楞泰等侍卫从驾,张廷玉留京,鄂尔泰朱轼并礼部尚书龙明堂扈从前往。” 急往下看,邸报又说: “怡亲王允祥因沉疴历久不愈,请辞上书房大臣、军机处大臣等差。奉旨:着太医院医正刘印和率十二名御医尽夜看脉调护,着允祥子弘皎封宁郡王,入军机处值差。怡亲王与国同休之信臣,断不可一日辞差。体既不支,卧而委之可也。 钦此! “ 下面密密麻麻还有几个省大员的奏折。 却是处置地方要案的奏折被雍正驳了,另行具折说明情由的,田文镜也就懒得阅看了,将邸报放在桌子上,问道:“宝亲王久在外省,如今又平白冒出个盛郡王,这里有没有什么文章?宝亲王的折子许久没有刊了。昨天邸报说,隆科多在阿尔泰山与罗刹会议,着撤去议边钦差大臣,即速回京听部严议。李绂奏称阿其那门人仍有来保定跪拜叩安的,请旨处置。 总起来看,朝局莫不成又有什么动荡? 你们劝我不要接阿其那来河南囚禁, 看来还是对的。我其实不怕人查考我的政务,怕的倒是掉进‘党争’窝里爬不出来——他们总不成把我也陷到‘八爷党’里整我吧?“ “制台虑得太多了。” 见田文镜草木皆兵杯弓蛇影,钱毕二人都是一笑。 毕镇远道:“阿其那和隆科多这两个大案大局已定,我劝你不要让八爷来河南,是怕他来了不好侍候。豆腐掉到灰窝里,吹不得也打不得。 本来制台就有个刻薄名儿, 他万一病死或自尽,您更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您是扳倒诺敏中丞起的家,诺敏是年羹尧的亲信,和隆科多也渊源甚深。 您和阿其那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您要和八爷沾边儿,那 些御史言官还有六部里的大人们早炸厂窝儿群起而攻之了,还等到今日了?“田文镜也觉得自己疑心太重,一笑说道:”我是给人整怕了,觉得时时、事事、处处都有人跟我为难。“ 钱度道:“您是太累了。既然还要等书院那边的信儿,不妨就在这椅上打个盹儿。我和毕师爷在隔壁给您拟折子,有事随时叫就是。” 田文镜已被方才这番话激得全无睡意,目光炯炯望着天棚说道:“既是拟折子,就在这屋吧。我歇我的,你们议你们的——钱夫子写的那一稿我看过一遍,也罢了,有些地方似乎解释得不明白,皇上这人容不得半点含糊的。你们斟酌了我再看。 “ 毕镇远默默取过钱度递来的奏折稿凑到灯下去看,钱度取了誊稿纸,见砚里墨汁已经不多,就茶碗里倾进了些水,便磨起墨来。 在霍霍的磨砚声中,田文镜的心也渐渐静下来。 从雍正元年山西虚报亏空完结一案,他才和雍正皇帝真正“风云际会”。 几年来已经摸透了这个主子的心性,其实最重的只有两条:一是忠诚,跟着雍正作事,不怕作错了,最怕的作错了还要文过饰非;即便作对了,要是雍正觉得你哗众取宠,那还不如不作。二是治绩,得顺着皇帝“振数百年颓风,刷新吏治”这个思路办事。你嘴再甜,差使上搪塞他,他照样掴你的耳光。 雍正的耳目也真厉害,别说自己这样的大员,就是有些芥菜籽大的微末小吏的政务,也都了如指掌。去年元 旦田文镜进京朝贺,山东藩司参革了即墨县令曹学明,当着几个督抚被雍正骂得狗血淋头。他永远也忘不了雍正当时那副满脸刻薄讥讽的神态:双手背着回头,像要把那藩台倒过来看似的,口中的话像刀子一样:“曹学明到底因何得罪了你哈礼克?必定要挤之欲死?朕想,大约是你母亲寿诞,他只送了两包点心,或者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你说他诗里有‘关山明月牵望眼’,是追怀前明,你诗里‘春风明月总宜人’又是什么罪名儿? ‘学明’的名字也是罪!真是将欲加之何患无词。你名‘礼克’,甚么叫‘礼’?公忠事君,以诚待下,你当得起这个字么?滚回去,下牌子叫曹学明以知府衔暂领即墨县令,陛见后另有听用。你当面向他认个‘居心不正’的错儿——听着,再敢这么陷人以罪,朕就要将你交部议罪!“ 雍正冷森森阴幽幽的话至今犹在耳畔, 那哈礼克几乎被骂昏了过去的情景尚在面前时隐时见……灯花爆了一下,田文镜闪眼看了看,又陷入沉思,陛辞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乔引娣捧着盘子立侍在澹宁居暖阁纱屉子一旁,雍正换替着用热毛巾揩着脸,语气沉重又带着嘶哑,说道: “抑光,你又要回去吃苦了。” ……自己说什么来着? 当时心里混沌一片,嗓子哽着,已经记不清楚说的什么了。 “朕知道,你一边作事一边还要防人暗算,很苦。其实朕也一样。这不,有人在背后捣弄什么‘八王议政’,想夺掉这个皇权。朕尽量周全,人家要不拿朕当皇帝,也只好随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多少年的事朕也只好挽个结儿,也难顾子孙们怎么想我这‘雍正爷’了。 有句老话‘文死谏,武死战’,都是讲忠臣的,其实朕不赏识 ‘忠’臣。国乱出忠臣,势危出忠臣,群昏出忠臣,那是什么好事!朕赏识的是‘孤臣’——于艰难竭厥之中处荆棘榛莽之内,诚心事主不计得失,动心忍性,打碎门牙和血吞,创不世之奇勋,即一时为人误会,也能峭然孤立,特出于众——这才是真汉子,大丈夫。朕自己就是孤臣出来的,忍受了奇耻大辱,挺住了十面埋伏,终于使圣祖识得了知道了朕。虽不想当这个大任,老人家还是把这万几宸函交付了朕。其实鄂尔泰在云贵,李卫在江南何尝不是众目所视,千手所指? 他本来就在苦境中挣扎着为朕作事办差,还架的住朕再疑心他,作践他?所以愈是遭众人攻讦的,朕处置起来愈慎重,就是怕有孤臣在里头叫人给毁了。朕不敢负了圣祖托付,殚精竭 虑要把天下治好,要那些四面净八面光,琉璃蛋儿哈叭儿狗溜好人马屁精的奴才做什么?“ ……想到这里,田文镜如醍醐灌顶,心目顿时清亮。因见毕镇远托着下巴拧眉攒目地也在思索,笑问道:“毕老头子,出神呐!” “哦!”毕镇远惊颤一下,回过神来,拍着钱度的折子道:“晚生在思量这份折子。 钱度兄的文笔是无可挑剔的,方家手腕天衣无缝。我是想,这么就事论事地辩白,无论如何分量不够。“ 钱度是举人出身,半路当的师爷,为人极为精明机灵,总督衙门的人给他个绰号“钱鬼子” ,听毕镇远这个头号师爷这么讲,心里不用,笑道:“那就请毕老夫子指教。”毕镇远自邬思道去后成了田文镜须臾不离的左右手。田文镜也一改昔日对师爷颐指气使的性子,一口一个老夫子礼尊客敬,已替毕镇远捐了道台衔。只是衙务还离不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幕 僚,一时没有放出去作官。毕镇远当下笑道:“我们商议,说不上指教。方才看过邸报,对制台心怀不满的人很多。今天这份折子细细辩白,明日又有别人弹劾,我们再写折子细细 辩白,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之力,这不是处常之法。“ 田文镜低头想想,说道:“说的有理。不过,敢于公然具折书之庙堂的,并没有几个人。而且皇上朱批明写着叫我‘明白回奏’,怎么可以束之高阁?发下的折子又是挖去了弹劾人姓名的,就要回戈反弹,又怎么措词呢?”毕镇远道:“我正是在想这件事。这折子文理脉络、语气,定是李巨来公的手笔,他也是天子驾前一等一的信臣。要是扳倒了他,别的人谁还敢信口雌黄?但皇上既挖去了名字,我们措词何其难也! “ “这不是李绂的手笔。” 钱度心思灵动,他变得有点兴奋,小胡子一翘一翘说道,“我们不相信这是李公的奏折。” “肯定是李绂!”田文镜道。 “我是这个意思,”钱度狡猾地一笑,“当然是李钹,但既挖去姓名,我们尽可装作不知道是他。”毕镇远道:“装糊涂容易,文字上又该怎么变?” “在‘朋党’两个字上作文章!” 钱度小眼睛霍地一亮,精光逼人,咬着牙笑道:“对他折子上那些荒唐话可以一概不予辩白,只向皇上谢罪:因为报效皇上的心太切,作事过猛,得罪了读书人。嗯——正好这边也有罢考的事,连带着写一篇自劾文章给皇上看,就说:虽然不知道折子是谁写的,详其词意,必定是个进士。臣得罪了 读书士子,进士们鸣鼓而击之,实是罪有应得,这一层一定要写得万分恳切惶惶危惧之心见于言表。 然后说自己的本心, 其实异样敬重读书人,把留心选拔人才,将有真才实学的科第出身官员升迁委任的事胪列出来,只是耽心这些人借科名 植党营私,沽名钓誉,这才时时严加训诫,也是恨铁不成钢的一份诚心。最后说明制台自己不是进士出身,有不检点处亦不能见谅于科目出身的官员。总归一条,一片好心,难为人所知,身为大员不能审势量度结好同行,取信于孔孟之徒,这就是罪——我想这篇文章就这样写,大人以为如何?“ 这真是一篇老谋深算的翻案文章。 雍正厌憎臣下结党,历来对科目出身的官员拉同年攀乡梓争奥援深恶痛绝,在“结党营私”上狠作文章,确是棋高一筹,不显山水便把李绂送到了绝路。同时连带河南士子罢考,把总督的责任一推六二五,也全是因张兴仁和柯英、阿山布罗共主通谋串连扇动的结果。 一石数鸟,真是妙不可言。 这一手段虽然绝无破绽,田文镜细思,绝非光明正大之举。旦李绂在湖北万众拥戴卓有政声,只是因为不赞同皇帝的新政未列入“模范” ,论起雍正心中的爱重,其实也不在田文镜之下。还有一层,田文镜与李绂未达之前曾是患难之交,下此毒手,士林清议民间口碑也甚可畏。因此,田文镜略一静心,脸色又阴沉下来,喟然叹道:“论起李绂这人,算不上我的私敌,这人也还正派。这个冤家结得很无谓。” “这不是制台要整李巨来,”毕镇远略一沉吟,已知田文镜心思,缓缓说道,“是他定要跟您过不去。设如挖去的姓名不是李巨来,或果真就不是李巨来,为自卫计,制台的折子不也要这样写么?”田文镜心情沉重,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见李宏升匆匆进来,便不言语。李宏升叉手禀道:“制台,秀才 们已经散了。“ 田文镜无声喘了一口气,“张学台呢?” “已经回衙门。” “那个秦凤梧和张熙呢? 拿到了没有?“ “回制台,小的不知道这件事,学台衙门没有拿人。只说为首的要薄有惩戒,其余不问。叫秀才们明日按时进龙门应考。” 田文镜“啪”地一拍椅背站起身来,目中凶光闪烁,说道:“罢考抗命聚众闹事,大清史无前例,早已惊动朝廷四海皆知,怎么能不疼不痒一散了之?! 这个张兴仁仗了张廷玉的 势,真是胆大妄为!李宏升,你带几个刑名房衙役,立刻到南市街口殷家老店,拿了张熙和秦凤梧。那个店的秀才是发起罢考的,其余的也都带来,只不要上刑具——给我备轿,去学政衙门!他不来拜我,只好我去拜他了!“他气血翻涌,咳嗽几口,又呛出一口血来。毕镇远和钱度待上前劝时,田文镜已不管不顾,梗着脖子几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但张兴仁却不在衙门里,田文镜扑了空。学政衙门司阍的见总督夤夜造访,也不敢怠慢,禀说:“张学台回衙没停就又出去了,说去了宝亲王爷那儿回事儿去了。” 田文镜听了掉头便走,一边上轿,厉声吩咐: “不要鸣锣了,转轿去惠济河驿馆!”轿夫们“噢”地应一声,抬起轿便是一阵疾走,待远远见到驿馆前红灯时,估约也就一顿饭光景。驿馆守门的见他下轿,忙过来禀道:“制台来得正好。王爷传命正要派人去请呢!” “张学台在里边么?” “张学台,还有柯臬台都在里头给王爷回事儿。” 田文镜不再说什么,抿紧了嘴昂然直入。到天井里正要报名,弘历在屋里笑道:“文镜么?一整日几乎都在一处,不要闹这虚礼了。进来吧!”田文镜听弘历语调松快,心头的紧张愤懑稍减了些,待嫣红挑起竹帘,从容跨进室内,果见柯英和张兴仁都坐在桌子旁边,别转了脸不看自己,田文镜便也不打招呼,只向弘历打了个千儿站在一旁。 “坐着吧。”弘历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说道,“我正在和两位台司打擂台呢!你来得好。河南千事万事,你是事主,还要你说了算。只有一条,见识不一样不要紧,不可有了生分的心。一个省和一个国一个道理一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总归治理不好。你说是么?” 田文镜舒展了一下官袍前摆,一刹那间他已经冷静下来,自己的奏辩折子其实要扫到这两个人,此时犯不着当面动肝火。一边思索,口中笑道:“是为罢考的事吧?我刚刚儿从学台衙门踅到四爷这边。秀才们闹事,冲的也不是我田文镜一个人,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不然他们怎么不寻我闹事,反而去了兴仁兄那里?” 张兴仁大约受了弘历的申饬,也不愿再次和田文镜争吵,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松弛了一下,叹道:“我和督帅没有私怨,意见不一致也是因为公务。 我来河南时日不久,学台又是个清水衙门,仰仗地方的多着呢!怎么敢随便开罪大府?河南文气本来就不盛,多少年别说鼎甲,连个二甲进士也是凤毛鳞角。文人秀士于政事意见不合,多听听他们的总没有坏处呢?何必一定要硬压清议?“ “他们这也算不上什么清议。”田文镜一笑说道,“均田亩均赋税均到了 他们头上,惹得光火了,跳出来找茬儿。前明海刚峰施行‘一条鞭’法,也是激恼了大业主,群起而攻之,罢了海瑞的官。一条鞭法没能弄成,也就种下了亡国之祸。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不可掉以轻心的。“ “当今时势和明嘉靖年绝不相同,人也不同,事也不同。” 柯英立刻接口说道,“我就不信,不弄这个缙绅当差,大清就会亡国了!”弘历皱眉说道:“缙绅当差是朝廷旨意,田文镜奉旨办差,柯英你说话留神些。”柯英道:“朝廷旨意奴才自然奉遵。但旨意里还说,各省情形不同,要审势度事因地制宜。河南是个穷地方,大业主连江南十成之一也占不到,纳粮的事已丈量过土地,已摊丁入亩,为培养士林之气,给缙绅人家略存体面,就免了这‘当差’一项,于通省财政疼痒不大。本来三个核挑两个枣的小意思,何必折腾得官场民间鸡飞狗跳,人人心里不舒服呢?” 田文镜至此已经知道弘历与他们意见分岐,顿时胆子壮了许多,格格一笑说道: “我半点也不想和二位争吵。这次秀才试院闹事,是有头领也是有步骤儿的,蓄谋得久,所以‘静坐’得也有条不紊,此事绝非小事,下瞒不了细民百姓,上瞒不了圣明天子。本来应该一体擒拿,根究穷治,我让一步,胁从既然不问,首作俑者难逃王章国典。我离开试院时已经委托兴仁兄代为缉捕张熙秦凤梧二人,不知拿到了没有?” “没有。”张兴仁道,“现场不能拿人,怕重新激起事变。 散了之后我派人去殷家老店查问,店里人说他们三天之前已经另挪了地方——这不是什么大事。 明天他们进龙门搜身时, 神不觉鬼不知的就拿了。“ 田文镜吊着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只是冷笑:“老兄仁德到了糊涂的地步,张熙和秦凤梧如果自觉无罪,何必逃离殷家老店,如果自觉有罪,此刻早已远走高飞了。” 还要往下说时,驿馆门政进来禀道:“制台,衙门里李班头来,说有要事禀知。” 田文镜向弘历告便出来,迎面一阵冷风带着星星细雨扑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天上已经下雨,踩着抹了油一样的石板甬道出来,见李宏升已在二门口等着,便问:“殷家老店人犯都走了?” “是。”李宏升道,“原来鼓动闹事的那帮秀才,昨个都已经搬完。 小的派人寻了半个城的店,拿到一个叫黄世雄的,抽了几个嘴巴才问出来,原来——“他放低了声音,”那个张熙是四川人,商丘有个老姑奶奶,他是外省生员来河南顶籍出考。秦凤梧是洛阳的,自号‘龙门秀士’,和河南府罗老爷他们相与得密。三天头里学政衙门梁师爷曾和这二位一处吃过酒,以后就搬家了。“ “你是说,秦张二人如今藏在学台衙门? “ “小的不敢说。” 田文镜顿时怔住:李宏升今晚还在试院门口向自己指认了张熙和秦凤梧,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此刻也出不了开封城。 如果要藏,听李宏升说的话风,极有可能就藏在学台衙门。 但省学台衙门直隶于礼部,虽然没有实权,地位并不低于藩台,没有圣旨,何敢擅搜?搜出来还好说,搜不出来便又起轩然大波,而且更要命的是省台大衙的方面大吏都是对头。张秦二人也许藏在柯英甚至阿山布罗衙里,那更是无法搜查。田 文镜搜肠刮肚一顿思索,已经有了主意,对李宏升道:“你不要走,就在这等着我的号令。”说完转身疾步回上房,对张兴仁说道:“张熙秦凤梧已经畏罪潜逃,下头人说是贵衙门的梁师爷窝藏了。兴仁兄正好在此,请你出个主张。” “在我衙门里?”张兴仁心头一震,脸色一下子涨得猪肝似的,“唰”地站起身来,手指着外边大声道:“哪个‘下头 人‘? 你叫他进来! 梁兴德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的人,会作这种事?“田文镜一躬身笑道:”兴仁少安毋躁,兄弟这不是正和你商议么?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忍气吞声,已经够了。” 张兴仁回身向弘历一揖,说道:“田文镜实在是亘古第一位圣贤,我不配在这当学政。四爷,您将学生就地罢官,让姓田 的派兵进驻书院好了。“ 他态度如此强硬,田文镜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他毕竟 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格格一笑,说道:“兴仁兄,派兵进驻你书院,只要有旨意,我也不是不敢。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个意思。秀才们这次闹事,你觉得事小,我觉得事大,你我二人不同仅在于此。 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焉有不缉拿首犯之理?我倒好意和你相商,你这么大火气,兄弟怎么当的起?“ “这种不阴不阳的样子真让人瞧着恶心。”柯英在旁越看越觉得田文镜面目可憎,见弘历端着茶杯只是沉吟,遂大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说明白点!”田文镜毫不容让,一字一板说道:“我根本不为已甚。请兴仁兄回衙自己清理一下。 这开封城已被我总督衙门严密监视。人生三尺世界难藏,他们毕竟难逃我的掌握!“ 弘历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紧锁眉头,几次要说话都咽了回去。 柯英张兴仁同情秀才,窝藏主犯的事不见得作不出来,田文镜这般气势也逼人太甚。他也真看不下去这副嘴脸,但这种人偏偏皇阿玛就喜爱! 他阴沉了脸,刚说了句:“你们放肆!不审量自己身份,在我这里大呼小叫,这是什么体统?——”门外远处雨地里叭叽叭叽一阵脚步,邢建业跑到檐下禀道:“四爷,外头一个秀才叫秦凤梧,要见学台大人,说他是秀才罢考的主犯,投案来了!” 几个人一同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张兴仁脸上青红不定,柯英用得意的眼神望着目光游移的弘历。田文镜面现尴尬,干笑一声道:“他来投案,那再好不过。” 弘历却道:“这人有胆,叫进来我瞧瞧!”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29章 第二十六回 风涛黄水弘历遇险 同舟共济倩女显能 秦凤梧被带了进来,他身上青布长衫已被雨水湿诱,头发也抿得紧贴在头上,发辫梢儿微微向下滴水,白晳清瘦的面孔显得很平静,进了门也不行礼,揉着刚才被拧疼了的胳膊打量着屋里几个人,良久才对张兴仁道:“学台大人,您衙门口张了告示,要拿我。我是刚知道的,特地来投案,请大人发落。”说完,瞟了田文镜一眼,面向张兴仁一提袍角从容长跪在地。 “就你一个?”田文镜不知怎的,自觉有些狼狈,随着众人落座,咬着牙问道,“这么小个臭虫,就顶起卧单了?你的同谋呢?” “晚生没有同谋。” “那个张熙呢?” “张熙不是同谋。” 秦凤梧不屑地看了看田文镜,“我立心要罢考,作一件震动天下、惊醒后世的大事。从策划筹谋到串连秀才,领头静坐,都是我一人所为。 张熙不是本省人,和我气味投缘,帮忙跑跑腿而已。他已经离了开封。“ 田文镜见他一兜儿揽了,也很佩服他的胆量,盯着又问道:“他既无罪,为什么畏罪逃跑?” “你是田制台吧?”秦凤梧冷笑一声,说道,“我现在还没革掉生员功名,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你要审我?” 按清制举人秀才犯案,不经学台衙门革去功名,地方官无权拿审,田文镜被他顶得倒噎气,咬紧了牙盯着张兴仁。 张兴仁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无可奈何暗咽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如此狂妄?回制台的话!” “那好,我就实说。”秦凤梧道,“因为田制台是天字第一号的不讲理刻薄成性的人。张熙受我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匹夫无罪畏刑,所以跑了。”看着众人愕然惊讶的神色,秦凤梧接着侃侃而言:“田制台太爱滥杀无辜了。看看他判断的几个案子就知道,只是沾边儿入案,只有重判的,没有轻恕的。晁刘氏一案,杀了多少人?葫芦庙白衣庵和尚尼姑为首的活活烧死,为从的格杀勿论! 内黄县令贪赎一案,正犯斩立决,归德府六十余名府县和未入流官人牵人人连人,罢了个干干净净——难道里头一个好人也没有? 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田制台——这样的行为心田,就是无罪,谁肯往案子里卷?“ 弘历年纪虽然不大,但十三岁之后屡屡奉旨巡视数省,见过不少大吏审讯江洋大盗,其中也不乏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刑场大骂贪官污吏,但那都是就案说案,语言粗率不堪。秦凤梧以一介书生率众罢考,毅然投案,当面指斥田文镜为政之非,侃侃直陈毫无畏惧,见识不全对,这份胆识极为罕见。 他稳稳坐着,目光灼灼盯着秦凤梧,心里盘算着如何救他。 柯英和张兴仁只觉得秦凤梧的话句句都是自己想说又不能说不敢说的,越听越是解气、痛快。 “你说得真痛快。我佩服你的胆子。”田文镜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头也阵阵发晕,听到后来,只看见秦凤梧一张模糊面孔,已不知他都说些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用喑哑沉闷的语气说道,“好一张利口! 田文镜岂不是应该投界豺虎的巨奸大恶了么? 汉继先秦,以宽刑法,诸富治蜀,以猛为政,我不妄攀,但可类比。 河南民风刁顽,痞癞之徒悯不畏官而惧刑戮,就是因为从前太宽纵了。所以我不能不冒残苛寡情的名声从严治豫。你身为生员且是洛阳名士,胆大妄为,辄敢于煌煌太平之世邪言惑众扰乱国家抡才大典,肆口侮蔑朝廷大吏,自首虽有宽典,恐怕不及于你! 兴仁公,这样的人还要留在斯文队伍里么?“ 张兴仁被他当面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学政衙门出告示时,已经革去了你的功名。张熙也是一样,已行文四川,照例除名。后生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了臬司衙门,好生悔过认罪。你是投案自首的,援例宽贷,还有一线生机。” 秦凤梧绷紧了嘴,傲然昂起头来,一声也不言语:田文镜憋着一肚子气摆了摆手,李宏升已带了两个衙役进来,秦凤梧揉了揉跪得发木的腿,冷漠地扫视众人一眼,跟着李宏升踽踽去了。 “就这样吧,天快要亮了。”弘历心里突然一阵别扭,站起身来想打呵欠,又止住了,“按文镜的处置办理,下海捕文书拿那个张熙。 其余与考生员,凡静坐过的一律记过一次。 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去看看黄河堤岸,各写一份谢罪折子递进去。从此不要再与田文镜过不去,听不听是 你们的事。 这个秦凤梧,文镜可以另外具一份折子奏进去。 人,让我带回京去。“说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几个人退出去,弘历仍毫无睡意,只觉得身上燥热,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默然踱出堂房,站在檐下,任冷风凉雨吹洒到身上,飘落到脖子里的细雨反而使他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 雨幕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鸡鸣,一切又沉沦进黑暗之中。 “今天谁也不见。” 弘历对随在身边的邢建业说道,“明天一早就走,河南这地方太糟心,太没意思了。” 弘历第二天四更起身便离开了开封城。为了不惊动城中文武官员,将十几篓茶叶和走骡等一应物品都留在了驿馆。 由俞鸿图出面至臬司衙门将秦凤梧从牢中提出来,弘历只带了刘统勋和温刘氏、嫣红、英英、由邢家兄弟护送连带看管秦凤梧,无声无嗅出了城北门。 又沿堤向下游行了二里许地,见一带河面宽阔,渡口上只有两三条船,桥板旁边的沙滩上孤零零架着两间板房。此时天阴得很重,东方些微带了一点曦光,细得雾一样的雨尚在飘落,岸边稀落的麦田在风中不安地摆动着沉重的身躯。放眼北望,黑沉沉的河面蒙在霾云一样的霰雨中无涯无际,怪啸着直泻而下,漫漫荡荡消失在混沌不清的远方。弘历见刘统勋望着河面只是沉吟,笑道:“迟疑什么?快去叫门,过了河寻个店铺,我们还没吃饭呢!”秦凤梧规规矩矩站在邢建忠身边,也在眺望茫茫四野,不言声从袖子里取出三枚铜钱放在手里合掌摇了几下,抛在沙滩上。 “老实点!”邢建忠道,“你捣什么鬼?”秦凤梧没有理会他,蹲下身子看了看,失声叫道:“大人!现在不能过河! “正要去敲门的刘统勋吓了一跳,踅回身来看时,只见三枚铜钱两反一正落在沙窝里,因道:”这是讼卦!——四爷,我看这天色不好,水势凶险,不急着过河,再等一个时辰,天亮定了再过河,成么?“ “‘讼’卦?”弘历也转身过来看了看,又打量一眼秦凤 梧,说道:“这有什么稀罕的? 昔日太宗皇帝与洪承畴松山一战,也卜‘讼’卦。为兵凶战危求卦,得凶反吉,懂么?这卦中有‘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所以吓住了你们。但卦象还说过‘天与水违行’,我们作事能忘了‘天’道么? “秦凤梧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阔哥儿一样的少年如此博学。但明明是凶卦偏要强释为吉,心里自然不服,因道:”生员是个人犯,淹死与刀杀无非都是个不吉。 其解中明明说‘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您非要这么说,我只好听命。“ “你这句话还略有道理。”弘历一来肚中饥饿,二来也怕天亮,田文镜必然知道自己已经离汴,又来许多搅扰,一笑说道:“我命系于天,违命即是不祥。你们看,这么大的船,艄公住在岸边,有家有户,不定歹人,过这条河有什么为难处? 我南下金陵,扬子江的风涛比这要大一倍,也是凌晨过的江,有什么不吉处。“ 他们在外边大声说话,早已惊动了板房里的船夫。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咳呛着,揉着眼出来,冲西边板房喊道:“阿二阿三,有客人摆渡了,还要挺尸么?天阴着,不然早就大亮了——老婆子,把夜来剩饭热热我们吃点就上艄了!” 便听东板屋一个老女人声气答应一声,一阵柴禾响,已冒出炊烟。 两个儿子扣着钮子也推门出来,到船上起锚。一阵铁器相撞声风箱声和老头子的咳嗽声,给这阴沉可怕的凌晨带来不少活气。 刘统勋上前对那老艄公说道:“老人家,我们要过河,这天儿成么——怎么这渡口只有你一家?” “上游修了新渡口,客人多,都迁过去了。”老艄公接过老婆子送过的一大碗热面条,向嘴里胡乱挑着,满是眵目糊的眼看了看渡口,说道:“这边呢,还有几条船,都在对岸,早起儿进城人多,这边没生意——这天儿怎么了?只要不是河汛涨大水,下猛雨也照样过人!” 说话间阿二阿三也已吃完饭,扯着衣襟擦着嘴不言声去河边解缆。刘统勋打量他的两个儿,都体魄剽悍身材魁梧,只是阴沉得像哑巴一样,心里 觉得不妥,但见弘历已经挪步上桥板登船,只好和众人跟上来。那老人把舵,阿二阿三各人手持一根长篙,在料峭的晨风中冉冉走帆,“哟——嗬——”一声长号,双篙点岸,大船一荡,悠悠地离了岸。 船很大,分着前后舱和舱底。弘历和温家的、嫣红、英英坐在后舱,刘统勋和邢氏兄弟看押着秦凤梧坐在前舱,十个人乘坐还显得很宽敞空落。弘历原本心情颇好的,见刘统勋几个人面色紧张得苍白,手都攥得出水来,僵坐在前舱惶然顾盼,众人都沉闷得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由扫兴。此时隔舷窗外眺,苍苍茫茫天水相连,远近水面白浪翻涌黄水逆沸,片帆只影皆无,震耳欲聋的河啸声中不时传来舵把单调而又枯躁的咯吱响动。 约一刻时辰,南岸也消失在混茫水色之中。 弘历被潮湿的河风一吹,身上激灵一个寒颤,陡地升起一种不吉祥的感觉:我怎么忘掉妙手空空那首诗了?! 万一船至中 流有个闪失,谁来救护?万一上了贼船……他一阵心慌,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 定神看时,外舱依旧寂然无声,里 舱三个女人倒似心情平静。嫣红手里拿着用竹圈绷得紧紧的一块生白布,用一根一根不同的丝线专心致志地抽空绣针。 英英还不脱孩提之气,手心手背翻来覆去抛着抓弄一把铜钱。 温家的神色安详,一会儿张望船外景致,一会儿含笑看着两个丫头。弘历思绪一转,打量着她们又想,这两个孩子也算长得可人意儿了,就是这个温家的,退回十五年,也算标致人物儿呢!想着,笑道:“你们才来,驿馆里侍候的人手多,也没使唤着你们。 过河再往前走,我的起居可要靠你们照应了。“ “爷这会子恐怕就要靠我们了。” 温家的微笑道,“那个囚犯书生的卦真灵。爷,咱们上了贼船了!” 弘历身上汗毛一炸,几乎要跳起身来,双腿一软又坐了下去,惊慌地向外看看,阿二阿三仍在船头东一篙西一篙地乱点,摇舵声音也无异样,不禁失笑,说道:“你要吓死我么? 秦凤梧要真有这个能耐,怎么不算算自己,就落到这个地步? “ 外舱秦凤梧听见弘历这话,忍不住回嘴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知命不履于险地。即使平安过河,我的劝说也不错,不利于涉大川偏要涉就是违命。我一片好心肠半点歹意也没有,先得罪于田制台,后见误于大人,真是奇哉怪也!” 刘统勋见秦凤梧如此狂放大胆,正要张口呵斥,和弘历挨身坐着的温家的从嫣红手里捏过一包绣花针,口中道:“我这就让爷瞧个热闹——”一头说,手指卡在底舱板缝里,略一用力,那底舱板“嘎”地一声大响,已被她揭起一块。 “娘的个脚,听壁角贼!”温家的一边骂,右手一挥,十几根绣花针脱手激射而出,口中兀自道:“钉瞎你们狗眼!” 弘历正惊怔,便听舱底“妈呀”一声惨叫,似乎是两个人的声 气。大约真的是被打瞎了眼睛,只听一阵急促的跺脚声,一个破锣嗓子吼声大叫:“黄水怪!失风啦!快他妈救我们!” 几乎同时,这条大船失了控。此地正当黄河中流,大船像断了线的风筝左一晃右一摆,飘飘摇摇顺流直下。邢建忠一把将秦凤梧搡进内舱,自己守了舱门。邢建业邢建敏邢建 义三个人早拔刀在手一拥而出,只见那老艄公威风凛凛手持大板刀,钉子似地稳站在船头,已经扯去了胡须,竟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大汉! “动手!”老艄公大喝一声,“上我黄水怪船者有死无生! 阿二阿三对付那个小白脸,这三个货我包了!“ 阿二阿三答应一声,在船尾拽出篙来,原来胳膊粗的篙头,还安着一尺来长的三棱钢刺。两个强盗目光一会意,一个望着舱窗里的嫣红和英英,一个盯死了温家的和弘历,隔着竹板从船尾猛地平扎进来,竟似要把内舱几个人蚱蜢一样连穿而过。只听“嘎啦”一声爆裂响声,阿三的竹篙从后舱直穿而过,竟透出前舱。秦凤梧紧挨舱门站着,左手上已着了利刃,觉得粘乎乎的,抬手看时,已是肉血模糊,顿时晕了过去。弘历见阿二阿三来势不善,情急之间,双手扳了舱顶横木,也不知哪来的气力,身子一翻,已紧贴在舱顶。阿二的一根篙钢刺头只扎进了一尺来长,却被温家的一只手紧紧攥住。阿二一扎不中,往外抽篙时,却哪里抽得动?阿二又气又急又奇怪,呜哩哇啦乱叫。弘历这才知道他原是个哑巴,看嫣红和英英时,都是纤毫无伤。也不知她们用什么身法躲过了方才那凶恶无伦的一扎。温家的一闪眼见弘历腰间悬着一把裁纸削水果的小刀,说声“借爷的刀” ,已是掣在手 中,一甩手隔窗飞掷出去,阿二松手弃篙忙不迭躲时,哪里还来得及?那刀飞如疾电,正正扎在眉心当中穿脑而过,阿二“唿嗵”一声,麦个子似仰面倒在舱板上,眼见是不治了。 温家的大喜,说道:“四爷这刀真好,赏了老婆子吧?” “好,赏你!”弘历大声道,“那是红毛国贡的,削铁如泥呢!”话没说完,见阿三端篙红着眼又刺过来,疾忙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温家的已伸左手攥住敌人武器,平身向后窗一跃,已跳到后舱外船尾舱板上。 船头黄水怪和邢家三兄弟早已交上了手,以三对一,堪堪打成平手,但那黄水怪船上生涯,在滴溜溜盘旋乱转的船上进退如意,三兄弟禁不住船身摇晃,时而被摆得脚步踉跄,时而将身子送往黄水怪刀下,七十余合下来,三兄弟臂上都被削伤。因怕黄水怪进舱伤了弘历,都打走了主意,守在舱口宁死不退半步。黄水怪虽渐渐占了上风,无奈这三个抱的是必死之心,招招进击,都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杀着,不禁心中焦躁,一边挥刀劈砍,一边高声叫:“阿三,了事没有?”却听阿三在后边应答:“贼婆子厉害,老二死了!” “跳水凿船!”黄水怪大叫一声,一返身便跳进惊涛骇浪 之中。 船尾的阿三也弃了篙,看了看倒在船尾的阿二尸身,仰天惨笑一声也投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