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人出前福了一福,说道:“小妇人姓温,温刘氏。 主子叫我温家的就成。“又指着两个女孩子说道:”这两个孩子是两胎双生,都是小妇人的女儿。 眉心有朱砂痣的是姐姐,主子给他起名儿嫣红,这个是妹妹,叫英英。“ “主子?” “哦,就是黑嬷嬷,”温家的说道,“嬷嬷本家姓方。永乐靖难年间就败了,我们家那时就是方家的世仆。端木家是因为收养方家子孙有恩,方家才认了恩亲,对外头说是主仆,其实不当奴才使的。倒是我们温家,是地道的低门头儿。” 她没说完,弘历已经明白其中的瓜葛,想不到李卫整日夸说武林里的端木和黑嬷嬷两个家族竟这么久远的渊源!思量着笑道:“既是方家,又是靖难时败的,一定是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后,相扶相携三百余年,这也算一段佳话呢!”说着便取杯要吃茶,温家的不待吩咐忙从茶吊子上摘下壶,嫣红撮茶,小心沏了三杯用盘子端了过来,英英将壶中热水倒了面盆中,又续了凉水,把搭绳上毛巾浸了三块,趁热拧出 来,三个刚饮了两口,噙香品味间,热毛巾已送了上来。弘历不禁笑道:“屋里的伏侍差事,还是要女人。我带的几个男仆,忠心也尽有的,一到这些事上都活似傻子。”见李范二人笑道起身要告辞,弘历忙又道:“别忙着走,我还有点事。 天也好早晚的了,呆会儿我还要去看看李卫设的粥场。晚间你不是还要请我么? 就便儿一同就去了。“ “是!” 范时捷和李卫对视一眼,又坐了下来。弘历丛书架上取下一个镀金木匣子,用手一揿机关,“啪”地打开了,取出一封黄绫封面的折子。二人一眼瞧见是雍正常常批复用的请安折子,忙站起身来。李卫便问:“皇上有密谕么?”弘历点点头,把折子交给范时捷道:“给李卫读读。” 范时捷一眼瞧见是皇帝手迹,忙打一躬,恭恭敬敬读道: 十八日折悉。朕近日身心皆有所不安,时时身觉灼热,头亦眩晕如有鬼神。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伏侍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予有疑难之怀。你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达,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省督抚访查。 不可视为具文从事。 可留神博问广访,以副朕意。慎密慎密。 李卫和范时捷不禁悚然。 看那日期,是去年十月二十五日的,在此之前他们不知上过多少请安折子,一概都批的“朕安,勿念”。 “办好尔之差事,胜于良药奉朕”之类的话头,想不到另外给弘历的是这样的旨意,意似迫不及待地在寻卜问医! “我们边走边谈。”弘历一笑,收回折子,因见后头一个老苍头拍打着满身灰土过来,便叫进来,说道:“老刘头,这三个是新进来侍候书房笔墨的,就在这书房隔壁收拾出一间 来她们住。两个女孩子还小,告诉家人不可委屈了她们。“ 又对嫣红、英英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凡事不必见外,缺什么管老刘头要。我要出去到李大人府上,把墨给我磨好,回来我写字用。架上的书乱,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们不要整理。” 说着便和李卫一同出来。邢家兄弟互相使个眼色便都随后跟了。 范时捷边走边道:“四爷,您是便服,我们这身打扮跟着,不相宜, 可否容我们回去更衣再跟着侍候?“ 李卫笑嘻嘻说道:“我轿里随时都有各色衣服备用。 范大舅子,想当叫化子还是风月楼上的王八头儿,我立时打扮得你鱼日混珠!“ 范时捷是李卫骂惯了的,笑道:“又玠你要当小叫化儿,我就扮老叫化。 你要扮小王八牵马儿,我就扮个老王八!“二人斗口,引得弘历在旁笑不可遏。一时二人从李卫官轿里出来,李卫头戴黑缎子六合一统瓜皮帽,黑缎褂子,腰里悬着槟榔荷包,瘦脸上还挂了副墨镜,活脱一个师爷。范时捷却顶了灰毡帽,灰府绸袍子外套青布褂子——却是管家模样。三人相视,不禁哈哈大笑,出了驿馆也不走大路,踅一个胡同从小巷里串出来,迤逦向东北——李卫为穷民专设的粥场就设在离粮库不远的玄武湖畔。 四月江南已是花谢树绿,从驿站踅北而行其实已是南京市郊,但见黄土便道两边杨柳婆娑,暖风宜人,不断头的菜花在西下的斜阳里漾荡有姿,间或有菜田,栽种着茄秧、青椒秧、小葱、水萝卜、黄瓜、菜豆、青笋等菜蔬,青翠欲淌。 小孩子们在浇菜的水渠边,有的扑蝴蝶,有的捉虫子,有的在戏水玩耍,间或有滑落在水里的,被岸上一群总角小子抛泥撒沙,打着水仗,有哭的有笑的有闹的有骂的,有大人拉着泥猴一样的儿子打屁股的……一派农家田园风光。三个终日昏头昏脑钻在公事丛中角逐名利的亲贵大员,都觉耳目为 之一新。弘历一边漫步走着,问李卫道:“你怎么会想起设义仓设粥场呢?皇上几次跟我夸奖这事。说几时天下督抚都办起这个善举,治化极盛也就快到了。大抵太平日久,地土容易兼并,总归富的少贫的多,即使太平,也不免有水旱蝗灾, 历来革命都是雄杰奸狡乘了这个‘机’。从长远说,这真是庙堂百姓二者兼顾的好法子。“ “我没有皇上想那么远那么深。”李卫手里拿着一根草节儿,一点一点掐着在嘴里嚼,“我只晓得人饿急了什么滋味——看见吃的就想抢,看见有钱人就想打!我一个婶子,丈夫死了十年,守节不嫁,一场蝗灾过去,庄稼吃得像割过一样。她就卖花儿了①——她还要养活儿子呀!”他沉默着,不再言语了。 范时捷点头叹道:“这是真的。我在芜湖盐道,见过刘二饥民暴动,就为一斤粮没给足份量,那个刘二卖柴从那儿过,一扁担打得米店老板西脚朝天。 几百饥民乘机抢米,烧店铺,抢银号,连不是饥民的也卷进去,逢大户人的门就砸,抢粮杀人奸污妇女……费了多大事才镇压下去。杀刘二是我当监斩官,外头设酒祭奠他的有几十桌,我只睁眼闭眼,不敢触这众怒,还亲自过去敬了他一碗酒这才行刑。 四爷,你要身临其境就知道了,那真是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弘历幽幽望着远处,大约阳光下的油菜田太刺眼,略为眯缝 ①即卖淫。 的眼睑中瞳仁闪着光,他舔了舔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李卫眼见前面乌沉沉一片高房,四周的墙边站着岗哨,用手一指道:“这就是江南粮库,过了粮库就是玄武湖,施粥场就设在湖边。”弘历问道:“为什么设在这里呢?” “那边有个破落了的五通庙,能遮个风雨。”李卫说道,“靠湖边有水,洗洗涮涮干净些,病也就少了。离粮库近,取粮方便——城里头我不许有讨饭的,外头要安置周到才不易生事。” 三个人边说边走,果然转过粮库,便见浩渺的玄武湖清波涟涌。湖南岸西侧一座大庙甚是雄伟,只年久失修,看去灰蒙蒙的。庙东一边空场,似乎是昔年过庙会的场地,空场东边一排芦席搭成棚子,旁边垛着拌子柴,棚后六个烟筒炊烟带着火星必剥声直冲而起,轰轰直响。因快到饭时,空场上已集了上千的饥民,似排队又似散乱地站成六路,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手里的碗敲得山响,不耐烦地等着开棚舍饭。人群中不时发出争吵声,粗野的骂声,女人奶着孩子哼儿歌声,还有小孩子挨打尖叫哭声,也不时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哄笑声,乱嘈之极。 范时捷一眼瞧见粮库帐房的一个书吏正忙着指挥人从车上卸米,却不知姓名,“哎——”地喊了一声道:“你,喂,愣你妈什么,叫的就是你——过来,有问你的话!” “是范大人呐!”那吏目觑着眼盯了半日才认出来,颠着屁股跑过来,给范时捷打千儿道:“小的殷贵给方伯大人请安!”立起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弘历和李卫,满脸堆笑,说道:“您老人家怎么有工夫到这儿来啦? 怪肮脏的,连个坐处 也没……“范时捷不理会他啰唣,问道:”在这趁粮的有多少人?“ “不一等,多的时候三四千。今儿人少,一千五百人吧。” “按人头分发,一人摊多少粮食?” “三两。” “带孩子女人呢?” “回大人,按人头算。”殷贵笑道,“孩子也一样。饭前发竹签子,一个签子一份儿,省了争吵。 “ 弘历在旁插嘴问道:“都是本省的?外省人多不多?”殷贵瞟了一眼弘历,忙低头道:“回大人,本省十停里占不到一停。李督爷有宪命,凡本省饥民给粮回乡。各县地方上还有度荒粮,这里的本省饥民多是家里没有地的。 你打发他回去,他依旧来了。“ 弘历不禁一笑,又问道:“哪个省来这里讨饭的最多? “ 殷贵毫不犹豫地回道:“河南。不但多,且都是一窝儿一窝儿。 有的一家子三代,有的独个来了又去了,叫一群来,最下作了——你少给他盛一点,日爹骂娘地乱叫。窝子狗似地,吃定了我们江南了!“他脸上带着鄙夷睃了一眼吵吵叫叫的人们,忽又叹息道:”也难怪他们,那边说叫‘垦荒’,有的县巴结田中丞,报数儿越多越升官,里保甲长们撵着人放荒熟田开生田,一个不对就拆房子撵人,开出荒来种不出庄稼,原来的地也耽搁了。“范时捷见弘历脸色阴沉,只是沉吟不语,便笑道:”咱们棚里看看吧?“于是殷贵导引,三个人漫步来到棚前。只见六个棚面西座东,一字排开六口大杀猪锅,都是满满的粥。棚里垛着米袋,摊有守夜的床铺,锅沿放着几 把大勺子,几个火工脱得只剩一件单衫满头油汗手握长柄勺子翻搅那米。弘历用勺子舀起翻花大滚的粥,看那颜色似灰似红, 凑到鼻子近嗅嗅,微微带着股霉味,不禁皱皱眉头,问李卫,“吃得饱么? “ “吃饱是差不多,这东西不顶饥,几泡尿就饿了。”李卫不禁一笑,“也不能吃饱了,也不让他饿死,这是我的宗旨。” 弘历轻声叹息一声放下勺子出棚,沿着场边向西踅去。李卫这个话他在山东赈灾,听山东巡抚也讲过。舍粥是为救荒救命,不能叫灾民吃得比在家种地还强,也不能让他们饿得砸了粥棚,这里头的分寸难为了地方官。李卫和范时捷早已赶了上来,见他恍恍惚惚往西走,范时捷忙道:“主子,那边是五通庙,里头住的都是这些人,没什么看头。” 弘历似乎没有听见,加快了步子来到庙前。由于快到开饭时,这边庙里几乎已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衣衫蓝缕的老婆子披着破袄,偎在门洞角晒太阳。弘历抬头看时,果见庙前 一块破匾,上写“五通神祠”四个泥金大字,“祠”字已经剥掉半边。楹上对联还算完整: 有灵有神辉光照八方祐国而裕民,如应如响血食临万众祸淫且福善。 下边题签已经漶漫不清。 李卫在旁解说道:“这祠堂红极一时。 康熙初年每年都要一对童男童女灌了水银活祭呢!汤斌任南京知府,扒了神像一火烧了,撵走住持道士,说如果有祸我一身当之。汤文正公不但没事,还升了官。去年有两个洋和 尚,说是法兰西的,看中了这块地皮,要建教堂,和我打了几次嘴皮。 我说建庙,成! 不过要建就建孔庙,或者佛寺,我不晓得你那个什么鸟耶苏孙苏的, 他们也就罢了。“ 弘历点点头,说道:“往后逢这种事要上奏。这外来的人弄的名堂我们不清楚,小心着了他们道儿——”还要往下说时,便听粥棚那边“当当当”一阵敲钟声,人们炸了窝似地欢呼“开棚了,开棚了”! 锅碗瓢盆人挤马撞响成一片。弘历刚一回头,这边庙里却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骂声,却是河南女人的声口:“你个杀千刀的! 堂堂七尺个大男人,老婆儿子都养活不了! 吃舍饭,裤子烂得遮不住蛋,还要和人赌钱……啊嗬…… 要去你自卖自身,我这么小个丫头送出去,还有她的活命? ……“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25章 第二十二回 仁义皇子挫强救弱 诰命夫人闲说邪教 弘历几个人一愣,接着便听几个孩子“哇”地一声齐哭乱叫,一个壮汉子一手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挟在腰间从庙里出来,随后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疯子一样追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跟在后头“爸妈”乱叫。女人叫:“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咱们一刀两断!你把小丫给我放下!你个不要脸没囊气的男人啊……”那男人回身抡圆巴掌“啪”地打了女人个满脸花,跺脚怒喝:“贱人!叫你撵!我不写休书,你一辈子是王家人!” 那女人毫不畏惧,扑上去死死搂住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女儿,扬脸骂道:“我贱?你贵么?撒泡尿照照你那鳖孙样儿!我死也不叫你实我的闺女,你给我放下,放下,放下!——我日你王老五八辈祖宗了……呜……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她一转眼见弘历和李范三个站在门口,丢了孩子趴跪过来,磕头如捣蒜,哭道:“你们老爷行善积德,放过我这闺女…… 死鬼男人争了你们亏欠,叫他去给你们当长工抵债。我这闺女才十三岁,她不会侍候人。你那个春香楼不是女孩去的地方儿……你们行行好……必定公侯万代!“ 那女孩见父亲发愣,一溜挣脱了身子,和弟弟妹妹一齐扑到女人身边,娘母子四人一顿抱头大哭。 弘历被这凄惨的生离死别先是惊呆了,此时才想到她把自己错认成买人的。看看三个孩子,都不到总角年纪,死死抱住母亲,用惊恐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的心好像从老高老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下来。弘历正要说话,身后一个人格格笑道:“你求错主儿了。买主在这儿呢!”李卫范时捷都在全神贯注看这边,猛回头,见一个瘦高个儿站在旗杆石础边,旁边还有三四个街混儿打扮的人挤眉弄眼地嗑瓜子儿。王老五见他们来,憨憨地过来鞠了一躬,这道:“蔡五爷,你瞅我屋里的,她不情愿……孩子也忒小,不懂事也不会侍候人。算我输了我自己,给你家打三年长工,顶了那七两银的赌债,成么?”他说道,自己却落下了泪。 “我们开堂子的,又不发佃田,叫什么长工呢?”那蔡五爷嘬着牙花子,瞟了弘历几个人一眼,手托着下巴故作为难地说道,“说实在的,这么小不丁点的孩子到我们那,现今也派不上用场。瞧你这家子这样,我心里也怪不忍的。 “ 弘历没想到他说出这话,打量那蔡五爷时,只见他白白胖胖一张小圆脸,五官倒也齐整,只左颊上蚕豆大一块黑痣长着三寸长的毛,猪鬃似的,好端端带出了破相。弘历心中不禁暗自嗟讶:行院里也有善心人呢!正想走开,却见蔡五爷走到那女人跟前,一手托起她下巴,笑着对几个街混儿道:“你们瞧哎!我们五嫂人泼辣,模样长得可俊!别看脸黄,那是饿的了。到我那儿三个月不出,准调教出个老西施给你们看!”几个街混儿一阵哄笑,七嘴八舌道:“是嘛,还是蔡爷眼里有水! 这婆娘是脸上抹了锅灰,皂角香胰子咯吱咯吱洗出来,比蔡五爷跟前的三娘子还标致 呢!“ “怪不得押宝时王老五舍不得呢!” “喂,老五,拿堂客换了你闺女吧!” “五嫂,跟蔡五爷去畅心楼享福吧,你这么一枝鲜花,干么守着这堆牛粪呢?蔡爷家烧火丫头也比你这日子排场些!” “就是的。”蔡五爷格格一笑,转身对王老五道,“拿你老婆抵债,只在我那侍候三个月我就还你。 “ 他俯身又端详一下低头不语的王五嫂,啧啧叹道:“真是个美人胎子,老五好有艳福啊!” 站在旁边的范时捷早已看不下去,跨了一步正要说话,李卫在旁轻轻拽拽他衣角,向弘历努努嘴,小声道:“瞧着四爷的。”范时捷看弘历时,已是阴了脸,一手摇着扇子,咬牙冷笑着一言不发。 蔡五爷用眼瞟了一下弘历几个,又劝王老五:“你别迟疑,我准好好待她,还你的时候身上少了一件,我赔你!” “好蔡爷哩,您高抬贵手我就过去了。”王老五拙呐地红着脸, “我是正经种地人家,她也是好人家——欠你七两银子,我死活挣命,半年给你挣出来,成么?挣不出来,我……我……”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这‘家’一拍屁股就远走高飞了,我寻李制台为你下海捕文书拿你? 赌场上头无爷子, 我抬的什么手?“蔡五爷色迷迷地看着王五娘,嬉笑道:”自古笑贫不笑娼,害哪门子臊呢?何况我也不是天长地久霸着五嫂不放,侍候几个月,她照旧回来了。说实在的,我也怕家里那只母夜叉欺侮五嫂呢!“ 旁边一个街混儿见那女人只是捂着脸哭,小声对蔡五爷道:“五爷,呆会儿这些吃舍饭的外省 侉子们回来,要招麻烦的。“ 一语提醒了蔡五爷,这里不是人市,是饥民聚集的舍饭场,饥民们吃饭回来,激起公愤不是耍的。他顿时翻转面皮,冷笑道:“好,好!你有本事赌,就有本事担戴!我不要你这臭女人了,拉上他这丫头,走——我看是谁敢拦?!”他横了弘历一眼,吸了吸鼻子别转了脸。几个街混儿吆喝一声,捋袖挽臂地扑上来,不由分说连撕带拽,从王五嫂怀里拉出哭得声嘶气嘎的女孩子拖起便走。那女人已全然无力再追,仰天躺卧着只是嘶声大哭:“老天爷! 你就睁眼瞧瞧吧……我的娇儿啊……王老五,你个不要脸的,卖我的闺女……“蔡五爷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想要闺女你来换,多会儿想通多会儿来——我铺好床等你! ——走!“几个人咋呼吆喝着便走。 “慢!” 弘历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折扇一合,大声说道:“他不就该你七两银子么? 我代他还了你。人留下!“几个街混儿看看三个人打扮,虽不奢华,却也并不寒酸,弘历潇洒的气度黑瞋瞋的瞳仁中闪着光,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使他们心慑。一愣间,那女孩子已经挣脱了,扑身跃回母亲怀抱。蔡五爷转过脸,上下打量一眼弘历,说道:”外乡人,要知道这里是金陵城!他欠的是人债,不是钱债。人,已经是我的了。“ “就算是你的,我买下了!” “成,七十两银子给你。” 弘历一张清秀的脸拧歪了,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李卫自小侍候这个少主子,从来没见他暴怒起来这副模样,下意识地竟打了个寒颤,看四周时,见邢 家四兄弟正慢慢凑过来,才略觉放心。弘历狞笑着说了,向袖子里摸银票,才知道没带,范时捷忙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上去,说道:“四爷,这是一张一百两的。”蔡五爷没想到弘历肯出十倍的价来争,倒是一怔,刁声一笑,说道:“我不卖了!” “卖,由不得你;不卖,恐怕也由不得你。”李卫在旁冷冷说道,“这个女孩子本主是王老五,不是你姓蔡的。金陵三尺王法之地,想不到有你这样的恶霸,抢买子女为娼,当众调戏妇女,你活够了么?”范时捷曾做过一任顺天府尹,于《大清律》更是熟稔,接口便道:“赌债律不追索,欠了你就欠了你的,连王老五也不必还这笔债。 你这贼王八忒煞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作恶!“ 蔡五爷横着眼盯着几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嘿地一笑,说道:“你们像是咱们城哪个衙门里的,想着我蔡云程不过是个开行院的。是吧?告诉你们,就是李制台在这,也干预不了在下这点事情!这是北京万岁爷驾前三贝勒爷的差使,要买几个女孩子,教司出来送进去,大内里使唤的! 他欠的债,情愿以女抵债。怎么,你们敢挡横儿?“李卫和范时捷原以为姓蔡的不过是个娼院掌柜,没想到后头竟连带着弘时,不禁都是一怔,都把目光射向弘历。弘历目光一跳,他也觉得有些意外,随即一声冷笑,却高傲地昂起了头不言声。李卫眼见邢家四兄弟过来,断喝一声:”拿了!“ “扎!” 邢建业、邢建敏、邢建忠、邢建义四人齐应一声,转身 便扑向蔡云程。几个街混儿吓得掉头便逃,被邢建义、邢建忠两个赶上,一顿拳脚打得鬼哭狼嚎,齐跪了李卫面前,捣蒜价磕头告饶:“不干我们的事,不过希图吃蔡五——蔡云程几个酒钱,跟着凑个热闹……好爷们哩,别和我们这些下三滥们一个见识儿,污了爷们的手脚……”那蔡云程被蔡建敏反拧胳膊擒了,仍是一脸不服气,棱着眼问:“你们哪个衙门的? 防备你头上的顶子! 我们三爷如今是万岁爷身边第一人,就是张中堂、鄂中堂也得瞧我们爷的!只怕你上绳容易松绑难!“ “放屁,掌他的嘴!”弘历突然怒喝一声,“叫他冒充皇阿哥府里的人! “ 邢建义在兄弟中性情最是暴躁,答应一声,“啪”地一个耳光,那蔡云程一只耳朵已是聋了,口中兀自不停地骂:“好,好!打得爷好!你这个小白脸——我操你十八辈……”邢建义见他口中出荤,哪里容得他再骂,左右开弓,噼哩啪啦打得不分个儿,蔡云程口中泛着血沫,呜呜噜噜也不知骂些什么。那王氏恨极了他,就地下车辙窝里挖出一把又腥又臊的湿泥,一纵身上去就糊了个满嘴满鼻子,顺手猛地就拽下了蔡云程脸上那一绺毛。 蔡云程一个鲤鱼挺,疼得大叫一声, 已是晕厥过去。 “打! 使劲打!“ 弘历犹自气咻咻来回踱步,“别怕他装死!” 李卫此时才猛醒过来:弘历是想要他的命——因为既不能审,也不宜断——他也生了这个念头。只是此时吃过舍饭的饥民已经陆续回庙,站了一大群听王老五一家子哭诉,因乘人不留意,拉拉邢建业的衣角,轻声道:“去,弄死他! “邢建业会意,大步走上前,用脚踢了踢软得面条似的蔡云程,一脚踩在他胸口暗暗使劲,笑道:”这块臭肉,也配给三贝勒爷当差? 真辱没煞人!“那蔡云程遭此暗算,吐着血沫长吁一口气,腿一伸,已是呜呼哀哉,此时早已惊动粥棚那边的兵丁,都飞也似赶过来瞧,见是主官范时捷在场,没人敢过来问。 范时捷此时也舒了口气,叫过殷贵,吩咐道:“这个家伙抢劫民女,叫李制台撞上了。当场打死大快民心——你去禀一声南京知府衙门备案。这个臭尸快移化人场烧掉。春荒季里闹起瘟病不是玩的。”弘历却似不留心他们说话,漫步往回走着,对李卫道:“叫那个王老五一块到那边粥棚,我还有话问他们。” “是!” 李卫恭恭敬敬回了一声,转脸又吩咐了几句,和范时捷快步赶上弘历,迤逦来到粥棚。那些棚丁们此时都知道这个少年身份了得,搬凳子绰桌子,沏茶倒水,颠得屁滚尿流,好一阵总算停当,就尽南边棚里安顿了弘历李卫三人,都退得远远地听招呼。王老五一家五口已是拖泥带水的来了,进来一排齐儿跪下。 “你这个甚是不争气,不及你婆娘多了!”弘历轻轻吁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了碗,“赌钱,已是触了刑律,卖子,更不是作父亲的勾当。” “老爷……老爷说的是……小人也是穷极了,想回乡,没奈何的……”王老五满眼是泪,结结巴巴连磕头带说,“老爷的大恩大德,我一家子变牛变马也报不完……我再也不敢赌钱了,只是死做挣钱回乡就是……其实。卖我闺女,我心里 也跟刀绞似的。爷您是好人,就饶过我吧。我是再不敢的了……“ “唔。” 弘历听他说得语无伦次不成章法,转脸问王氏道,“你们是河南人,哪个县的?” 王氏低着头,掩着方才被撕破的前襟,已经全然没有了那股拼命的泼辣气势,腼腆地说道:“回爷的话,我们是封丘县黄台镇人。”弘历怔了一下,说道:“黄台? 唐时武则天称号,有一首诗叫《黄台瓜辞》,很有名的,是不是你那里呀?“ 王氏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村的西瓜长得好是真的。 前明弘治年间一场大水过去,地也没了,成了河道,什么也不说了。“ “你们县在这里有多少人? “ “二百多个吧。” “不想回老家么?” 王氏抬头盯了弘历一眼,叹道: “作梦都想……可回去粮没粮,种没种,牲口农具都没有着落,仍旧种不成地。田中丞是个清官,可我们死也不明白,自己种熟了的地偏不让种,逼着人开荒! 荒开出来,好地又沙荒了——老爷,回去不就图过个安生日子? 里甲长整日敲锣撵人开荒,人心都搅碎了。 唉……“ 弘历站起身来,悠悠地在刷干净了的粥锅旁踱着,又站到棚口,眯着眼望着景色宜人的玄武湖和湖岸东倒西歪等着下一餐的饥民。半晌,吁了一口气,说道:“垦荒,田中丞没有办错。豫南豫西有些地方地少人多,又有地荒着。你不要怨田中丞,下头州县不晓事,拿着垦荒投他缘,讨他的好儿 也是有的。“ 王老五一家原以为弘历惹祸打死人,必定要逃的,见他这阵势,才知道大有来头,齐把目光睃他。只是弘历不过十七八岁,干净爽利一个公子哥模样,再也猜不出他的身份。李卫想起晚间还要为弘历送行,赔笑正要说话,弘历却问他道:“这二百多人善遣回乡,你估约得有多少银子?” “这个我们衙门核算过。”范时捷见李卫仰着脸盘算,在旁赔笑道,“大人孩子统算,人均得五两。四爷想发遣他们回去,奴才这就拨银子。”弘历想了想,笑道:“我不想惊动官府,这笔银子先从你两个身上垫出来,下次进京到我府账房里支还你们就是了。” 他这一说,李卫和范时捷都笑了。李卫说道:“四爷也忒小看奴才们的了。这是爷的功德,也就是奴才的差事。奴才做了这大的官,这点子孝敬也还巴结得。爷情自放心,这事明日就办下来了。爷盘桓几日也要北上,说不定从他们那儿过路呢,奴才不敢糊弄。” “就是这样,我让官府发遣你们回去。” 弘历摸了摸那个小女孩的头,说道,“回去好好把地种起来,别往外逃了。至于垦荒的事,田中丞已经明白,前几日上折子说,‘胥吏不法,借垦田为名逼民外逃,今日已知为政当因势利宜矣’——他已经明白,又是清官,不会再让你们离乡背井了。” 王老五一家听得似懂不懂,但弘历的意思是听明白了:不必一路讨饭,回乡能安生种地过日子。大人孩子像仰望神明一样凝注着弘历,喃喃祈祷: “请老爷留个名讳给我们。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您老人家这么善行,天必定照应您中头名状元,代代公侯……” 弘历听着只是暗笑,已转身出去,又 对范时捷道:“赏他们二十两银子,回去好置农具牲口。” 李卫和范时捷陪同弘历回到城里总督衙门,天色已经向晚。三个人联袂从仪门进了大院,只见议事厅前已站满了大大小小官员,首府首县忙得满头热汗张罗着摆布筵桌,家人们走马灯似地挂灯扛座垫搬屏风,还有人喊叫道:“进内院请问一下宪太太,制台爷回没有?”弘历一笑,说道:“李卫,你不回来这里成了没王蜂,连翠儿也忙上了。我可是饥肠辘辘了,先在翠儿那吃点点心打打饥荒吧。”李卫说道:“请老范这边照应一下。我陪爷进去,开筵时再出来。”因见弘历已经走远,便跟过来一同进院。老远便听夫人翠儿大声大嗓地支派:“去寻老爷的人回没有? 回来叫他快点来见我! 主子爷是爱干净爱雅致的,那个花里胡哨的屏风弄一边去!倒是那幅虬龙凤竹松鹤图屏只怕还合式——你死瘟在门洞里作么? 去,把那套紫砂茶具——哎呀,是老爷回来了!真是的,穿这么一身到哪里——哎哟!今我这眼是怎的了,这不是我们少主子么?“她絮叨着,一反眼见弘历也在,拍手打膝过来请安,替弘历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连说带赞,口中还夹着叹息:”我小时落这个鸡视眼,每日到这时分竟是个瞎子,竟没瞧见我的少主子!这死鬼的也不吭一声,专站着瞧我的西洋镜儿。四爷,您怕有三四个月没来的了吧?我天天巴巴儿地盼,心里只是个放不下。说过去请安,日日都是使得的。偏他说四爷有话,除了逢年过节不叫我过去! 怕四爷落个‘交通大臣’的名声儿——我想,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康熙四十六年就跟了主子万岁爷在娘娘跟前侍候的。说句卖老的话,四爷临盆 还是我侍候热水呢! 那也真是让人诧异,满院的那个香啊,屋里的烛不知怎么那么红、那么亮,连窗户纸都映得红透了。 爷头一声哭出来,嘎声亮得金钟似的,里三院的奴才们都听得一愣:爷是大贵大富大不一样的命,这是注定了的!老主子当时正禅定,您知道他老人家那脾气,天塌下来也不相干的——竟也睁开眼,听了半日才又入定过去——那可真是异样的!“……一头说,一头和李卫搀拥着弘历进了堂房。请弘历居中坐了,插烛儿般和李卫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又一迭连声吩咐:”先给主子送点心来,沏茶!“ “是!” 里里外外丫头老婆子见李卫翠儿都跪了,都“唿”地随着跪下,此刻忙答应着出去张罗,早有一个大丫头端着几只蛋花春卷,两个小馒头,几块细巧宫点进来,后头小丫头捧着一碗茶小心翼翼地跟着。翠儿和李卫忙接过来,亲自安放在弘历桌前,翠儿道:“请主子将就着用点。主子受用我糟的鹅掌,因说您要回北京,都收拾了装车了。还有给皇上娘娘做的鞋,皇上说比大内那些针线上人作的合脚熨贴,我也叫人封了箱子里带上。皇上娘娘有事没事赏东西都还惦记着我这老村姑,我就有一万分心也答报不了。李卫也不是什么好身板,少主子瞧他老了,好歹在北京给他找个闲衙门混。我也得沾光儿常常进宫见见我们老少主子,主子娘娘,他时不时的还能进京,我只能干看,心里念记主子的心比他还强十倍!”说道便抹眼泪儿。李卫道:“大高兴的日子,你哭个什么? 真是的,也不怕四爷笑!“翠儿破涕笑道:”我也真是,半老了越发没成色。我是见了主子爱呀!我们老主子是佛心慈 悲,外面儿上冷心里热,拔苦救难降妖伏魔。这少主子,你细瞧,这模样,这身段,这气概,还有这心地学问,扮上观音是观音,扮上佛爷是佛爷呢!“ 弘历边吃点心,啜茶边听她一套接一套聒絮奉迎,从政务丛繁中游脱出来,主子奴才犹如家常闲侃,真觉得心恬意恰温馨不可名状。因笑道:“你都要成‘快嘴李翠莲’了!当 日在我书房里侍候,还闷嘴葫芦儿似的呢!我就取你这依恋主子的心,这就叫不忘本。李卫把两江治理得好,督抚各司都听他的,相与得好。两江是天下财赋根本之地,不能没有个能干心腹大臣在这坐镇,所以现在不能想回北京,到时候我自然替你们说话的。万岁爷也时时惦着你们的,又怕门下奴才在外作官不成器,坏了他老人家名声,又怕累着了你们。 他老人家想等新政有个眉目,学圣祖爷,也要南巡,是必要住到你家来的。就如今李卫去北京,也可带你。你是一品诰命, 随他进京朝见一下主子,主子娘娘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见面尽容易的,何必伤感?“ ,他又呷了两口茶,沉吟说道:“今儿筵上,就说我五日后步。 其实呢,后天晚上我就要起程了。“ “四爷!”李卫惊讶地望着弘历,说道,“南京官员要郊送的呀!您要微服,路上变一变装就是了。五天后我突然说您早已去了,怕下头人议论,请主子……”弘历点点头,语气变得有点沉重:“我本不想大张旗鼓,而且这样一路也能看看春景,体察些子下情。 你恐怕还要派些人丁暗地里维持一下,我总觉这一道儿上不甚安全似的。“ 翠儿和李卫目光都是霍然一动。 李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翠儿却道:“南京人说六朝金粉繁华之地,什么能人不出来?当年朱三太子钟三郎一窝子贼,就在毗卢院山上架红衣大炮,要在圣祖爷南巡时候行刺。那里头僧道杂处,飞贼大盗多的是,哪里能一网打尽了?奴婢前些时去鸡鸣寺进香,见一个游方道士,说是红阳教的,用铁铲剜开青石板,种上葫芦儿浇上沸水,吟诵咒语,当时就长出葫芦芽,拔丝似地抽蔓爬藤开花结葫芦,圈着看的人有好几千! 我说这是个有道行的,布施了五十两银子。回来跟他说,他倒派人去拿那道士,说是‘白莲教’妖道感众。四爷要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就是这些贼呢!“她说完,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李卫却问道:”四爷,那首诗您能不能给奴才譬讲譬讲?“ “诗里没有恶意。” 弘历不安地搓了一下手,“似乎和我游戏,报警有人暗算我。至于暗算我的人,他说是个权势极大的人。”其实李卫只是稍稍有点学问,或读过《诗经》,就知道“鹡鸰”二字特指兄弟阋墙,除了弘时没有第二人,无奈他不懂。但李卫是天分极高的人,出了名的“缠死鬼” ,从“权势极大” 四个字已经隐隐听出了弘历双关之意。 他顿时凝住了眉头,说道:“四爷,记得前年您去山东赈灾,有个叫吴瞎子的火居道士,连杀莱芜三个朝廷命官当众投案。后来您查出这三个官都是侵吞赈灾款的脏官,出脱他只定了个斩监候。我已经放了他,补在山东臬司衙门当巡捕头儿。一个月前我虑着爷回京必定微服,没人护驾不成,写信叫山东放人过来。吴瞎子是终南剑侠胡宫山的关门弟子,武林和他过招七个回合没有个不败的,所以诨名‘七步无常’。直隶山东河南安徽他黑道朋友多得不计其数,爷无论如何消停一下,等 着他来再走,再不然请端木家来个高手也成。从这里到北京关山万里,奴才怎么放得心?奴才要亲自陪爷走的。翠儿也思念老主子,干脆都跟着,汤汤水水的也有人侍奉,可成?“ 弘历笑道:“我不过随口告诉你一声,多留心此地治安,你就这么闹起来,又是展期成行,又是等人,又是护送的! 生死百命,你就弄得万事周全,就保得我平安?还照我方才说的办,你只发文沿途照应,这是钦差的规矩。如今不是兵荒马乱年月,太平世界法纪严森, 我装神弄鬼的,叫人笑了去!“ 李卫还要说话,见尹继善、范时捷后头跟着按察使毛孝先,还有一个六品官,穿着鹭鸶补服五短身材黑红脸膛,随在毛孝先后头摆着方步进来,却不认识,便住了口。四个人给弘历请了安。弘历端详一下那位官员,笑道:“这不是户部的刘统勋么? 怎么也在这里?“刘统勋端庄严肃不苟言笑,一躬身朗声说道:”回王爷,奴才是调粮来的,已经完差,奉皇上旨意,随同王爷回京。“ “前头席面已经备好。”尹继善见弘历还要问话,忙插口 说道,“公事还有办完的时候? 统勋左右是要随四爷一道儿走的,我们专门来请四爷安席。“ “好吧。”弘历一笑起身,说道:“我已经吃饱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么!”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26章 第二十三回 督署堂李卫设祖饯第 驿馆店大员互攻讦 饯行筵设在总督衙门签押房北的正堂里,李卫性情豪爽,好阔朗,一来南京就任总督便命人将原来一个好端的五楹大堂拆掉。他却有办法,仍旧是五楹,只是长宽各加一倍,整整比原来大了三倍,言官们又想告御状说他奢华,偏是他除了房子大些,“奢华”家具一概不设,也兴索罢了。弘历一行六人从后堂影屏中出来看时,满堂的官员翎顶辉煌,都已安坐在位。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几个同乡凑在角落里侃家常,人声嗡嘤噪杂不堪,见他们出来,“唰” 地立起身来,又“唿”地一片跪下,齐声道:“请宝亲王爷安!” “这么多熟人呐!阿隆、殷德乾、姜文义、阿桂、英德、雷啸天、樊圃蕙、张化英……”弘历一边笑,向上首走着,辨识着下面赴筵的官员。他一口气点了四十多个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视察过河工,检视过兵营,有的为他汇报过案件,调阅过文书,有的只是公事奉见一面之交,大的也不过知府,小的只是个县丞,弘历徐徐指名招呼无一错漏,连李卫也不禁惊讶“这主儿真好记心”!弘历一摆手,说道:“都起来,请坐了。 今儿李卫请客为我饯行,一概不要拘礼,只管痛乐了!“ 众人安席坐了,李卫陪坐在弘历身边,一手执杯,清癯 苍白的面孔兴奋得泛上红晕,大声嬉笑道:“诸位,你们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长,有的相处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时捷,“像我们范大舅子,都几十年交情了吧?我没有设筵请过客。 有人说是叫化子小气,其实我是没钱,当脏官咱做不来,凭俸禄呢又请不起客。 如今皇恩浩荡,吏治刷新火耗归了公,发养廉银,我李某人也就有了两个村钱。所以这头一杯咱们饮干了,恭祝圣上万福万寿!“他”阁“地一仰而尽,将杯底一 亮。众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声咂啧,顿时也就饮了。 “这第二杯,敬咱们宝亲王,我的少主子!”李卫起身为弘历满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说道,“咱们浙江两省,最先实行了养廉银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摊丁入亩。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其实我肚里多少下水,诸位心里也都清爽。 王爷在北京,替我李卫担戴了多少,我清楚,继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 我们王爷虽说年轻,处事虑世那种细密周详,待人接物那种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这次王爷 奉钦命巡视咱们这块,事事高屋——嗯,这个这个远瞩,提耳命令。我们顺顺当当就把差事给办下来了。你们几曾见过四爷这样的金枝玉叶,赤了脚栉风沐雨巡查黄河堤,驾小船测量漕运淤泥,又有几个人和饥民拉絮家常,问长问短,到舍粥棚里亲自巡视赈灾?苏杭天堂近在一尺之远,我们四爷也没有去领略过。所以呀,四爷是咱们大清雍正朝的大梁大柱,也是我们的歇凉大树!来,为四爷福寿安康,顺风返京,我们干了!“ 弘历听李卫连篇累牍夸奖自己,虽不无马屁上嫌疑又说 得至诚天衣无缝,听他几个成语说得不地道,肚里暗笑着举 杯说道:“小王何德何能? 这都仰照皇阿玛宏图远虑,俯倚诸君精白忠忱实心治事,两江才治得好。李卫是大模范,诸君是小模范,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共勉就是!“说罢和众人举杯一倾而尽。 “两江天下财赋重地,”李卫笑嘻嘻为弘历和同桌的范时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刘统勋一一又斟上,口中说道:“我来这里陛辞,皇上至嘱再三,新政推行要稳。我看我们是没辜负了皇上,又稳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个‘模范’彩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全亏了两省大小七百多官儿帮衬我这大字不识的总督。 所以,这第三杯酒我独自饮了,以儆效尤。“众人哄堂大笑,李卫喝了酒,问范时捷:”我说错了么?“范时捷笑得打跌,呛嗓儿咳嗽道:”应该说‘以示敬心’。 ‘以儆效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话,意思是不许别人照样儿做!就连你老兄说的‘高屋远瞩’、‘耳提命令’、‘节风休雨’,老范也不敢恭维。“李卫红了脸笑道:”我们师爷写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过我的意思十分明白,总而言之,娘希匹的你们这些小狗和我们这几只大狗,在皇上和四爷跟前怪露脸的。共举一杯,干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毕露。弘历在南京平时见他,虽也有调侃,从不见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属统指为狗, 因悄声问尹继善:“李又玠爱骂人,皇上跟我说过他粗率,平日也有这样子么? “尹继善微笑着小声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儿是吃了酒。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骂皮了。他还有一条:越是喜爱那个官,越骂得凶。给四爷说个笑话儿,前头那个中军官,原来在签押房当差。我来见又玠,他说:‘告 诉中丞一句话,我要升官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昨个儿制台骂我“滚”了! ‘——果不其然,隔了两日,他的中军五品武职的牌子就挂出来了。“ 弘历听得忍俊不禁,但他是个体尊矜贵的人,什么都讲究规矩分寸的,因俯下身子装着捡扇子偷笑了好一阵才又坐直。李卫忙过来劝酒,又大声说道:“四爷再过五六天就要走了。除了方才劝的三杯酒,奴才还有两件宝要献。” “什么宝?” 弘历心里“格登”一下,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李卫知道他心思,忙笑道:“四爷放心,不是金银珠玉,也不是奇珍异玩。松江、常州、镇江三府去年秋天大丰收,绅民自愿乐输粳米一百万石。粮虽不算多,是子民拳拳敬天尊帝的心意。我派人去这三府查看,府库、义仓充实,藩库银帐两符,确是百姓的忠输,我想,这应该算一宝的,请王爷代奏贡献。”弘历听着,脸上已经泛出红光,大为高兴道:“三个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片子。乐输一千石的业主农户开列名单,这事我就作得主,给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弘历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官员们一片啧啧称颂声。他先是一阵得意,陡地又觉不妥,此时也不及思量,笑问:“你的第二件宝呢?” 李卫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此刻一点也不像个沉疴在身的人,笑道: “苏北这地方爷也去过几次,高家堰以东到清江口黄运交汇地带,过了几次大水,已经分不出哪是主河道,哪是支流。 四爷为此焦虑,请户部调拨一百万两银子修治黄河,清理漕运淤塞。这是四爷心头一块病。全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要朝廷费心,从秋季枯水 开始各沿黄河府县分段治理。 萧家渡以东缕堤已经全部合龙。 菜花汛一过,黄水冲刷,立刻就能归复旧道,我算了算,可以淤出荒田七十万顷。四爷,那时候您就瞧李卫垦荒吧!“ “好好好!这真正又是一宝!”弘历大为兴奋,别说淤荒造田,仅就河堤合龙一项,也会高兴得雍正睡不着觉的。他杯一举:“诸君共饮,不干者罚酒三杯!”说着站起身来。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来举杯过顶,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声后,杯底都翻亮过来相验。 “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卫待众人都坐下,脸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历不知他捣什么鬼,诧异地看了尹继善一眼,尹继善忙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李公要处置人。”弘历细看时,果见一桌桌官员呆坐如木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位总督发作。 许久,李卫才长透了一口气,踱到一张桌前,对一位中年官员笑道:“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仓直隶州令的吧?”弘历打量那陈世倌,只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戴着砗磲顶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方方的国字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八字髭须下,下须微微翘起,透着精明和倔强。弘历一见便起好感,却见陈世倌从容起身答道:“大人记的不错,有什么训诲,请示下!” “哪里!”李卫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学。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岁的人,就中了进士。你选的墨卷我书房里有,还有你的《梅院诗抄》,虽说不大懂的,听人说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职谬承大人金奖,那都是雕虫小技耳!” “客气了。” 李卫淡淡说道,“你人品也好,没有伸手贪墨, 也没听你那里有冤案。 我去太仓,那里的人都说你是好人。 你别小看了这个考语,这年头官场里能让人说人‘好人’的也是难得的。 你修的那个太仓书院,我看比嵩山书院还要强些。 走到你衙门里,听不见板子和算盘响,琴声、棋声、吟诗声倒是有的。读书人都说你是贤令。照我看,你是个‘雅官’。“ 陈世倌淡淡一笑,说道:“不贪是本分,修书院是昌明圣学,也是读书人本分。 我按本性作官为人。 别人说我什么,也 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 李卫倏地勃然变色,“江南省七十二州县, 还有浙江五十多个州县,都已经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偏偏你就顶着?你凭的什么? 你那里不归我管,或者是你蔑视我李卫,或者还有别的缘故么?嗯?!“ 满屋里人听他夸奖陈世倌,原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料李卫突然翻脸,连珠炮价质问起他,声色俱厉丝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惊。陈世倌同桌的几个官员感同身受,都蓦地出了一身汗。陈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向李卫一拱手说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 太仓地方官绅与佃户历来不合,我前任里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夺佃,或逼死佃户,或杀戮东家业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情形传到我们那里,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案子出了十几起。制台,业主是朝廷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绥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们。他们为佃户挟迫,本来就一肚皮的无名,我们再挤他们和佃户一处出差纳粮,斯文扫地,绅宦气短,不是助长痞恶顽钝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绅士与刁民同流合污。 一遇水旱欠收,那祸就不可测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为人,也伏气你作事干练的。只不知为什么我冒犯了您,今日当着王爷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为什么无端给我难堪?“ 他说着,已是满面泪光,哽咽说道:“我为自己难过,更为你难过,我还为太仓百姓担忧……” 李卫起先脸上还带着讥讽的冷笑,渐渐沉静,变得愈来愈苍白,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只死盯着面前这个陈世倌,头目眩晕,雷击了一样僵立不动。满庭文武屏息吞声,像古庙一样沉寂,半晌,李卫叹息一声,忽然对陈世倌一个长揖到地,低着头不肯抬起,说道:“是李卫处事左了,我当众给你赔礼道歉!” “大人,这,这如何当的起?” “我终究不读书的过,”李卫哽咽嗓子道,“你当的起。 你不原谅我,我拜到席终!“ 陈世倌泪如泉涌,双手搀起李卫身躯,说道: “既如此说,我勉从宪命就是。我也有不是,早已瞧出大人不满,应该早些把话说透。读书人性傲,弄到这田地,不全怪大人。何况您统管两省军民二政,又负责稽查天下匪盗,偶有不留心处,岂能以瑕掩玉?” “好,两个都是国家瑰宝。”弘历诧异而好奇而震惊,至此又感动又欣慰,起身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下来,满面春风说道:“一个折节下士,一个循礼不悖,好!我来和你们共饮一杯合息酒!”说着为二人各倾一杯,自己也斟满了,三杯酒琥珀似的,晃晃一碰,已是各自干了。李卫已是恢复了常态,嘻嘻一笑,竟上去拍拍陈世倌肩头操一口安徽话,说道:“娘 希匹的李卫小瞧了读书人。你大有出息,贼娘好好地搞!“ 众人不禁哄然鼓掌大笑。 李卫笑道:“雍正二年李绂参我一本,说我不读书不学无术,而且违旨看戏。 我回奏万岁,不读书是有的,看戏是因为不读书又想懂史,所以天下督抚不许演堂会看戏,唯独我是‘奉旨观剧’,今儿是我家筵,借官家一席之地,叫戏子人来唱一句!“ 他顺手扯了陈世倌往上席走,连声道: “开戏开戏!——你来,和我坐一处说话!” 须臾,两厢笙篁齐鸣弦管应和。六个妙龄女子,一色汉装,荷绿长裙曳地,银红比甲醒神,随着节拍从屏风后冉冉 而出。灯下看美人绰约掩映,消魂容光令人神往。弘历久羁在外,事务丛繁,烦恼郁塞至此一洗而尽,听那歌伎唱时,却是: 红樱悬翠葆,渐金铃枝深,瑶阶花少。万颗燕支赠旧情,争奈弄珠人老! 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几度相思,红豆都销,碧丝空袅…… “好,这是王沂孙的《三妹媚》了!”弘历按节而拍,细细品评,大赞道:“这曲子谱得也好,堪称绝调。” “我终归是个俗人,听不懂。”李卫笑着呷了一口茶,望着摇曳婆娑的舞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叹道:“没办法。” “有办法的。”范时捷笑着对弘历挤挤眼,“四爷就在跟前,四爷给你作个主,翠儿不依也得依!” 弘历听得入神,恍惚问道:“你们挤眉弄眼的,是怎么回事?” 毛孝先笑道:“这是李大人的情孽。先头选戏班子,有个 叫豆官的小生,很投制台的缘,就收了房里作丫头,那丫头也很倾慕大人的。可惜嫂夫人风流棒喝,胭脂虎啸厉害,到如今连个名目没有。这事可不是四爷一句话就算的么?“ “翠儿还是个醋坛子?”弘历笑道,“不要紧,回头我去给你告这个情。”李卫不好意思地看看一脸正色的刘统勋,说道:“他们不知情,翠儿倒也不是妒忌。一来圣上当年有话,李卫不许讨小,二来我身子骨儿也不好,就放一边了。” 几个人说笑絮语间,已经换了散曲儿。 这的是无语脉脉春海棠,这的是杏花夭桃云中藏。 消魂处翠华裹红妆,连钩凤窠,巧笑迎人,恰便似软玉塑王嫱,兰馥西施寄温香。怎得红娘报纱窗,则俺这立功心,封侯志,英雄泪,都化了一把情肠…… 此时歌曲婉转,清音袅袅,座中客酲然半醉击节细聆,直令人心飞神越飘渺欲仙。 弘历不禁大为赞叹:“今儿真个耳目一新,我在安庆听的徽调,在江南听这散曲和昆调,堪称三绝。 北边那些野台子道情比起来,简直不堪入耳。且这词儿也编得甚好。“他随口一句话,却搔到了尹继善痒处,一边说”这是袁子寸的大作“ ,一边将椅子向弘历这边靠靠,便大讲起南北曲的异同,什么声、气、韵、形、格、味,滔滔不绝。李卫插坐在他们中间,既不懂也无兴趣,见弘历侧耳凝神听得专注,便索性起身告声“方便” ,便悄悄出来。因见给自己侍候文稿奏牍的师爷廖湘雨坐在门旁一桌吃酒,递了个眼色便 独自出来。廖湘雨会意,向众人一点头,跟着李卫下阶到天 井里,问道:“东翁,有事?” “嗯。” 李卫的身影在暗中背对着光,看不清什么脸色,声音低沉浊重,“你不要吃酒了。到前院点起我的亲兵,立刻动手,把妙香楼包围了,男女贼犯,一个不得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你知道不知道?”廖湘雨皱眉道:“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一条路。大人,甘凤池他们一伙子一共八个人,眼线 说端午会齐,然后一道儿去山东比武。现在只到了四个,铁罗汉、吕四娘、妙手空、一剑道都还没来。就是这四个,现在也难说就在妙香楼。 一惊动,再想遇这么个机会可就难了。“ 李卫嘘着气说道:“个奶奶的,顾不了许多了,只好打草惊蛇,护得四爷平安回去就成!” 廖湘雨惊得身上一颤,下死眼盯着李卫不吱声。李卫咬着牙说道:“这里头有个分别,妙香楼要连锅端,一个不许漏网。畅心楼要网开一面,一个也不许拿。”因见廖湘雨一脸茫然如堕五里雾中,李卫一笑,说道:“你甭问,知道的多了还不如不知道,就这样办!” “是!” “回来!” 李卫一招手又叫住了他:“完差回来,就在我的签押房给河南田制台写一封信,请他知会直隶李绂制台,说四爷秘道回京。江苏安徽境里安全我负全责,在他二人境里我只负半责。话要说透又不透,软里又带硬。这要看你老先生的本事了!” 看着廖湘雨匆匆出去,李卫返身回到大堂,已是换了笑脸,一进门便道:“四爷赏识咱们南京的曲儿,几个戏子很给 我李卫露脸,每人赏十两银子!来啊来啊,诸位请酒——有什么好的,再唱几个大家听!“ 隔了一日,弘历便悄悄起程了。他扮了个茶商,刘统勋一身帐房先生打扮,雇了十几头走骡,两乘驮轿,二十几个挑夫挑着茶叶,走骡则驮着弘历给雍正和皇后带的药物和珍玩瓷器,还有尹继善给母亲的寿礼,温家的和嫣红、英英仆女分乘了驮轿,弘历自己却是骑马,扮了走镖的邢家四兄弟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都骑马护送。径由滁县、定远、怀远、蒙城、涡阳、毫州取道穿越安徽,一路晓行夜宿直入河南境。那邢家兄弟既辱于妙手空空儿,又受李卫严词至嘱至托,半点不敢怠懈。一路上轮班儿在驮车上休酣,每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左右卫护弘历,连走七八天,居然平安无事。 待至柘城,早就奉田文镜命守候在鹿邑的河南总督衙门亲兵大队人马赶上来护送,邢建业才一块石头落了心。此时由总督衙中军护送,再也微服不成,弘历也就索性坐进了特意为他准备的鹅黄曲柄大轿。浩浩荡荡日行驿道,夜宿驿馆直趋 开封。又走了三四天才到汴京,田文镜早已得报,率开封城文武直迎出十里处,在接官亭设酒为弘历洗尘,恭送入相国寺旁的驿馆里。一应安排周详,也不必细述。 “你太费周张了。”第二日早饭后田文镜来拜,一落座弘历便道,“我走的大官道,太平世界一马平川,又随这么多的人,还怕贼劫了我不成?走的时候我是单枪匹马,再不招惹你们地方官了。你就那么听李卫蛇蛇蝎蝎的老婆子嘴?” 田文镜越发瘦得可怜,连肩背看去都有些伛偻,坐在那 里,时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呼吸时嘴唇微微翕合,似乎不胜其力。他干咳了两声,椅中一躬身说道:“倒是接到李卫一封信。不过奴才迎驾是奉旨行事,不为听李卫的话,他说的都是笑话。过我河南境,凭什么他还负半责?我一根秸草的责也不叫他负。四爷要信的过,我直送您回北京。连李绂我也不叫他负责。” 弘历听罢一笑,用碗盖慢条斯理地拨着浮茶,说道:“河南治安皇上屡有表彰,我是很放心的。我关心的是 两条,一是新政弄得如何,二是百姓平常能不能安居乐业。“ 田文镜早已准备好了汇报,因将新政情形大致说了,又道:“火耗归公之后,我连参三名知府,官场震动,如今贪墨的,我敢说没有。河南地土已经全部丈量,富豪人家隐匿土地少 缴漏缴钱粮的,我也敢说没有。各衙门整饬吏治,从我总督衙门开头,我开革了五六个师爷,又查出二十几个亲兵有关说官司人命的事,多都放了流配,还请王命在辕门斩了七个,下头也都照此清理。因此,胥吏关说案子官司的,我不敢说没有,但如此峻法严刑,敢以身试法的不多了。新政说到归根,就是治贪官污吏,苏养民生。四爷,文镜身受皇上隆极之恩,是不敢稍有懈怠的。“ “你瘦多了。 “弘历点头叹道,”不要管外头有什么闲话,皇上知道你,我们也知道你。“田文镜心头一热,眼泪立刻涌上眼眶,但他是个深沉人,只作迷了眼,用手绢掩饰着揉揉,沙哑着嗓子又道:”我这心只有皇上最知道,拼着这把老骨头报了这恩就是,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了。“ 弘历笑道:“这又何必伤感?虽说皇上有旨叫来查看,其实他心里有数,我们也都清亮着呢!社稷,公器也。帝王不得为私。有人告 状,查看一下,不就更显你真正无私了? 我知道你心里的话, 怕我拿河南和江南比,说你不如李卫。你一点也不必存这个念头,以为李卫原是皇上龙潜时的旧人,心里偏向。他的长处短处,我们不掩不护,和你是一样的。戴铎你知道吧,到福建当过道台,是雍和宫出去最早的门人,只为借了库银还顶撞查帐的人,一道诏谕打发黑龙江去了。李卫的事大处着眼,不拘细务,是他长处;你认真,是你的长处,取长而补短,自然政通人和了。“ 二人正说话,刘统勋挑帘进来,禀道:“河南布政使阿山布罗、按察使柯英、学政张兴仁在外头,还有钦差查案的,俞鸿图侍御也来拜见王爷。” “都叫进来吧。”弘历略顿了,又对田文镜笑道,“你写的垦荒折子我已经拜读了,这事确不能操之过急。李卫这几年就没有垦荒,如今诸事就绪,他又出新招,围滩造田。发卖出去,值上千万两银子呢!”因将李卫席前献宝的事说了。见刘统勋已引着四名官员进来,都在天井院里跪礼大行,便大声笑道:“免礼,都进来坐着说话!” 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和俞鸿图鱼贯而入,在靠门边的长条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早有驿吏们捧茶献上。弘历向他们含笑点点头,说道:“我刚从江南过来,河南情形不熟,抑光先来谈谈。我晓得你们有些芥蒂,这是常事嘛,布政使、按察使不但要听省里的,还要应酬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是打结子,是来解扣子的。不过今儿你们不许在我这吵闹,不然我就轰你们出去。”他这一说,屋里别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弘历又向俞鸿图笑道:“你就是俞鸿图? 好,万马齐喑之中敢作长嘶一鸣,你算一条好汉。“俞鸿图激动得脸一红,欠身一礼道: “这是四爷的抬爱,鸿图不敢当。” “河南与江南比不得。 李卫是长袖善舞, 多财善贾啊!“ 田文镜见他们寒暄已过,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这里的沙荒比江南凶得多。黄河里裹泥带沙,沙重土轻,一样的决溃,这边留下的沙滩,那边淤出了良田。粮食单产也没法比。四爷说李卫的缕堤已经合龙,您不妨看看从洛阳到太康这几百里河道,都是大条石包面儿的堤,一乡一里都有专人管。我也 知道这耗力耗钱。为百年计,河南这一代人要多吃些苦,人说我田文镜心狠,也真顾不得了。“ 弘历斜靠在椅子上,只是听不言语。俞鸿图在内务府多少年,眼见着弘历幼时天天到毓庆宫听讲,却从没有机会接近。 见弘历尚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不禁暗自思忖:三爷比他大着七岁,怎么就没他这份尊严? “垦荒的折子四爷想必也过目了。”田文镜不胜感慨,叹道,“文镜确有失政之处。应该按曲划布置停当,该垦的地方加紧督促,不该垦的地方想办法加壮地力,把单产提上去。 有些胥吏在下边借垦荒敲剥百姓,赶着农民外流,我也有失察之罪……“弘历早就见过几个人的奏折,垦荒填报亩数报户部,田文镜为显示政绩,不甘人后,督促多垦多报是实情,见阿山布罗翕动着嘴唇想说话,知道这位满洲哈喇一开口必定要说难听话,因笑道:”为政难,这个不用说得,你也不要一个劲自责。我看,已经垦出来的,想办法加增地土肥力,稳住。有的确实维持不下去的,就退荒了它,把现有的地种好。 外地农民回来,要好生安置。政府补贴些农具修理钱,调拨 种子粮,无息发给他们,劳役太重,人就外流,也不单是饿。“ 弘历知道这几个人互讦互告,心口都不一致,他来河南, 专为雍正再三密谕,协调河南三司衙门一德一心,不要闹纷争。只想私地一个个谈心化解完事,不料这几句批评带勉励的话却鼓起了阿山布罗的勇气,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四爷这话实在是见透了。我们这边报垦荒,开了多少地,又是安置了多少人,朝廷、户部表彰,准备着加征钱粮。那边四川湖广安徽江南各省叫苦连天,告我们以邻为壑邀功取媚!”他话音一落,柯英立刻趁火添柴:“信阳罗汉英家,老爷子是跟圣祖三次亲征准葛尔的,一个世家,又封着伯爵,只留下少夫人和两个孩子,百把顷地,原是好好的安分日子。 好,又量土地,官绅一体当差,县里来一群乌鳖杂鱼,在府里又吃又住,盘帐、丈量,佃户们乘火打劫,赖账的赖帐,抗佃的抗佃,没半个月,就家破人散。罗夫人带两个孩子离府出 走,路上又遭了劫,竟讨饭到江西,寻着罗老将军的把兄弟杨云鹏,一场抱头大哭。杨云鹏做着江西将军,出了三万银子安置他们母子。这事惊动了礼部,连下文书叫藩司去接人回豫,几次都挡回来,罗夫人立誓永不回河南!“田文镜冷笑道: “那是黄振国的‘德政’,要算在我头上了?你们不是割头换命的朋友么? 他没告诉你,罗家怎么败的?“张兴仁原来木坐着,打定主意不问不开口的,至此也忍不住,说道:”这件事没完,四爷必定知道邓州裴晓易家裴王氏自尽一案。 本来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士子们已经群情汹汹,两个案子不啻火上浇油。今年乡试近在眼前,已经有人酝酿着罢考……“ “谁敢暗地串连罢考?”田文镜一直忍着,不肯在弘历面前发作,红着脸憋着气,已是呼吸不匀,听到这里不禁气得 五官错位,狞笑着道:“这事就着落在老兄身上。 查出为首的,立刻除名。有再敢煽动罢考的,臬司衙门要捕了他,严办不贷!——就是诸位老兄方才说的,文镜也不敢苟同,什么‘邀功取媚’又是什么‘群情汹汹’?有些人的痛痒唯与豪绅士大夫相连!“张兴仁铁青着脸,冷笑一声说道:”你还嫌斯文扫地得不够?三爷几次来信,钧旨要抚安读书人,不可轻易作践。我听制台的,还是三爷的呢?“田文镜道:”你奉钧旨,我还奉的圣旨呢!老兄不肯办,文镜不怕坏了名声,我这个总督恐怕要越俎代庖也未可知。“ 阿山布罗冷冷在旁插口道:“藩里也有多少事难以料理,侍候不了你这王安石!” “你可以上表皇上辞职。” “读书人为你为政酷苛罢考,难道你是个称职总督?” “你那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你是‘泰山’?”柯英当即反唇相讥,“我们处处尽让着,已帮你作了多少违心的事了! 把这些孔孟之徒都提了监狱里? 好大的仁政!“ 弘历“砰”地一拳击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来,已是立眉横目,恶狠狠扫视众人一眼,又无可奈何摆了摆手,说道:“我刚下车,很乏。你们——退出去吧。” “扎——” 几个人起身,互相狠狠盯了一眼,各自跪辞出去。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27章 第二十四回 察吏情弘历巡河务 抗酷政秀才罢科考 一连几天弘历没有接见开封城里的官员,每天早晨起来,他便把邢建业等人叫进来,命他们分赴城郊各镇,向各地进城农民打听麦收欠丰情形,米店面店售粮价格。 有粮多少,骡马市牲畜进出,饲料贵贱,叉把、扫帚、牛笼嘴以及锄、铣、镢、犁铧、斧、镰、铲,多少是外地进的,多少是本地自产的,一概都要听问清楚,造册登记。众人不知道他弄这些什么用场,也不敢问,只见天天出去,稀里糊涂,竟是见货就问价,问了也不买,天晚回来归总儿在刘统勋跟前回禀交差,几天下来,都觉得琐碎无聊之极。弘历白天也不在驿馆,因乡试科场即将开龙门,相国寺、惠济河街、包府坑、南市巷一带店肆酒店住满了各府各县来省应试的秀才。今日相邀吃酒,明日同约会文,热闹不堪。弘历就在这堆人中厮混,有时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六天过去,眼见第二日就要开考,弘历那日回来的才早些,命人“把刘统勋叫过来”。 “四爷,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货价目。” 刘统勋揉着熬得有些发昏的眼,将厚厚几大册簿子轻轻放在弘历案头,笑道: “除了竹木、玉器、轿杠、绸缎几样,连酱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进去。没有师爷,都是我亲手抄录下来了。这样爷查看着方便些。” 弘历点点头,一本一本地浏览,有的地方含笑一带而过,有的地方却看得很细,时而闭上眼好像追忆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念叨些什么,足有一个时辰才看完了。他恍 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脸上带几分刚刚睡醒的惺忪和平静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对正襟危坐看着自己的刘统勋道:“几份册子,叫人誊录一份留下。你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刘统勋愕然,张着口盯着弘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