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绂自知失言,脸一红没言声。田文镜兀立雪中,望着北岸灰暗阴沉的洛阳城,许久才道: “镇邦,我明天去看涧河入黄河口工程,然后沿黄河北岸查看着回开封,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许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毛病儿应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 听下头的调唆,指着我们同年从省里藩库里挤银子。 告诉你,洛阳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千顷牌的大绅士是全省最多的,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花多少,你连想都想不出!还有春荒赈济种粮口粮,那不都是银子?这些富户拥产坐吃,没有朝廷花钱办这些事,他们安生得了么?他是铁公鸡,你要有钢钳子拔毛!不要手软——这是为他们好。理喻不通,只好跟他不客 气了。“李绂在旁听着,这些话没有一句入耳的。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叫劫贼勾当!堂皇国家取财有制度,怎么能乱来?但田文镜又是秉承雍正意旨,就有一车话也只能到北京见皇帝去说。 李绂原想田文镜总要在洛阳盘桓三五日, 自己趁空好好和他聊聊,听说明天就走,不禁一怔,想了想,说道:“文镜,我想借一步和你说句话。”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沿洛河岸向东漫步。 此刻风小了些,洛河河面冰上已盖了半寸厚的雪,映着对面灰暗的石堤,片片白羽无休无止地落着,冻河两岸除了落雪的沙沙声一片寂静。许久,李绂才道:“抑光。” “唔。” “你是一心要作名臣,太辛苦了。” “你说对了一半。” 田文镜无声透了一口气,“我一半心思想当名臣,更有一半是要报皇上的恩。不辛苦不成,周公吐哺才能天下归心。” 李绂叹息了一声。田文镜说的是实话。他一个二十年的穷部郎京官,熬资格熬出了个六品,雍正元年出差陕西宣旨,归途擅自动用钦差关防清查山西藩库亏空,一举扳倒“天下第一巡抚” 诺敏,三四年间开府建牙升任到总督,居然一方诸侯,全靠了雍正一力支持,他也只有累死才能报得这份“圣恩”。许久,李绂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有一言骨鲠在喉,想劝劝抑光兄。” “什么?” “待读书人好点,还有缙绅。 “李绂道,”这是国家元气所在。“田文镜站住了脚,盯着李绂,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温存:”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 但元气太旺了,阳盛阴衰,不 也是国家之病?火太大,就要泄一泄。拔他们的毛是为利天下,从根上说于他们有利无害。这些短视眼,只顾眼前之利,忘却前车之辙,不可怕么?你看,这个洛阳,前明是福王的藩地,洛阳近熟之田都是这个酒肉王爷的,舍不得拿出一点来周济穷人,奖励将士。城破家亡,堆山积海的金银全送了李自成作军饷!你要读读福王的诗,看看他的画,那何尝不是第一流的漂亮文人!“ “我没有说你不要读书人。” 李绂尽量按捺着自己心中的火,徐徐说道:“士大夫家脸面重于性命,就如你我下野,被官府撵了来这里筑河堤,背石头,填灰浆, 这是国家优遇士人?邓州裴家营裴晓易,做过两年知府的清官,他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被撵到瑞河修桥出土,那是封过诰命的人,忍这样的羞辱,受得了么?熙朝没有实行养廉制度,我听说一个知府你每年给五千两养廉银,可裴晓易他没拿这笔钱!倒是贪官们平日聚敛,他们不怕你这个‘官绅一体当差’。抑光,这么作太寒士学读书人的心呐!“ 田文镜走着,一阵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来,激得浑身一个 寒颤,他定了定神,说道:“裴王氏自尽的案子我知道,皇上也有手批,要加意抚孤。但作这样的事,从来没有万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天下为社稷,不是为自己谋私利。所以出官差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出不起官差银子的士绅人家毕竟是少数,可以再想法子优恤。但士人乡宦不出官差,时日久了害处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都拜读了。 我觉得有点杞人之忧。“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田文镜眯着眼,无所谓地说道,“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文章百几十封,有分量的不多。” “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说到这里,两个人站住,忽然同时大笑——原来二人剑拔弩张唇枪舌剑中无意对了一副联语。站在天津桥边的罗镇邦瞧见了,笑着对钱度道:“都说田李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钱度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这些大人,哭未必是悲,笑未必是喜,他们这些人大事才能动真情,小 事是不动真情的。你见这范时捷么?说是马陵峪范总兵的本 家,连皇上都顶得一愣一愣的。上回去南京,他属下一个计财局堂官就开他的玩笑,说上衙路上碰到两个小孩子,互相骂对方是乌龟,百般调解不开,范老总说, ‘这有什么调解不开的,你告诉他们,小孩子哪有“乌龟”?只有大人才能当 “乌龟”的! ‘那堂官说,’这个话是大人说的,卑职不敢说。 ‘……范老师也只笑骂了一句,下来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像我们这位——“ 他用嘴努了努田文镜,“你在他跟前龇龇牙儿,他就能把你轰出书房。到该办正经事,仍旧叫你进来,和颜悦色地布置。” “说归说笑归笑,”罗镇邦笑道,“陕州金寡妇一案,田制台驳了,这后头有什么文章?这个案子涉及缙绅富商。洛阳这些秀才们群情汹汹,要赴京告状。 弄不好出了罢考的事,就叼登得大了。你晓得金生一是河南府文人座首,人死了,魂还在呀!“钱度道:”这是毕师爷手里的事。金寡妇索债不遂,自尽在蔡家驹门前是雷雨夜里的事。 毕师爷到陕州亲自查访,金寡妇平日二门不出,最是羸弱的个女人,没有仇人,没别的因果,主张动严刑严鞠。 蔡家驹不知从哪里请了个刁笔,辩状反诘:“八尺门高,一女何能独缢? 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 ‘田制台说这驳得有理,所以发回来叫你重审的。“ 罗镇邦皱眉道:“这锅饭做夹生了。你看该怎么办?” 钱度只一笑,没言声。 罗镇邦忙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里,说道:“金家确实冤,凑了点银子来打点,这个案子翻过来才能有点意思。”钱度也就老实不客气收了,问道:“原被告两造人都提到洛阳了?” “提到了,”罗镇邦道,“我叫发审房过了几堂,两下里都咬得很紧,得有个办法,一堂审定了这案。”钱度笑道:“我有办法,可以不动刑办下来,替金氏讨这个公道,你可得谢我!”罗镇邦笑道:“那是自然的,金寡妇的侄儿说,只要能出这口气,倾家荡产也情愿的。如今不许私收火耗,也就这些事上能补益些了。” 钱度凑近罗镇邦,望着远处河岸上的田文镜和李绂,说道:“这事明摆的,是蔡家的人给金寡妇换了鞋。把那些女佣们分头隔开,验她们的脚,谁穿那双鞋合适,就连她和丈夫一起送大牢。回头再审姓蔡的——这件事串供是肯定的。就因为串供,知道的人就多了。你一个一个手不留情押她们大牢里,管情有人支撑不住招了。破了口儿,谁也堵不住了。” 罗镇邦笑道:“你这钱粮师爷,刑名也不含糊嘛!”钱度眨巴着眼睛笑道:“两个制台那边谈得亲切,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边捣鬼呢!” 但李绂和田文镜已经谈崩了。 “抑光,我没有干预你河南政务,交友之道规之以义么!” 李绂按捺着一脑门子火,尽量温言细语说道,“你我毕竟是乡试同年嘛!”田文镜哼地冷笑一声,说道:“你指手划脚,像是孔圣人派你来教训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我比你大着十几岁,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觉得你在湖北那套办法好,偏是你的藩司私吞了库银。我做得不好,可我河南没有贪官!你是进士,你有你的进士同年,文镜可高攀不上。” 一声轻微的凌响,李绂轻捷地闪了一步,说道:“我一点也不想得罪你,是推心置腹劝你,你一味猛做,不宽恤,怕 要弄出事的。官府统着士绅,士绅管着百姓。你是在整治官府的耳目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走这冰河面一样,一步一留神还来不及呢!“ “狐疑。” “什么?” “我说你狐疑。”田文镜冷冷说道,“狐狸在冰上走,走几步听听,有一声凌响,就吓得倒退三步!你看——”他轻轻跺了跺脚。 “这里都冻实了,根本没事!” 李绂腾地红了脸。他再也忍不住了:“我倒一味尽让,你竟如此瞧不起人!作了官荼毒这些读书人!言利之臣——你是个小人,我要具本参你!” “悉听尊便。”田文镜身子稍微晃晃,头也不回便往北岸回去。李绂也择路踏冰过河。 天津桥边钱罗二人正说得热闹,见他们两个忽然分道,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钱度忙去追田文镜,罗镇邦便赶着李绂,喘吁吁问道:“好好儿的说话,怎么变出这模样儿?” “我明天就走。” “不是说还要——” “这里铜臭味太重!” 钱度在这边问田文镜:“东翁,李制台怎么了? 你们不是说得很投机的么?“ “呸! “田文镜啐了一口,”伪君子!“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15章 第十二回 钱师爷幕府展狡计 贾士芳酒肆逞异能 田文镜气咻咻回到驿馆,一大群师爷戈什哈接着,他也不理睬,甩手进了正堂房间,坐了火盆子旁闷声不语,只一杯接一杯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驱那肚中的寒气。一时钱度换衣服进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道:“制台,怎么这么大的火呢? 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呢,就逢场作戏。 李制台是过路客人,何必那么认真呢?“ “钱老夫子,弄好笔墨,替我打个草稿,我要参这个李绂!” 田文镜目光闪了一下,“我这会子还气得发晕,心里乱,写不 成东西。“ 钱度看看桌上,笔墨现成的,便过去铺平了纸,一笑又回身来道: “制台,你还穿着蓑衣呢!宽宽衣,静静心,商量商量。有了个章程,文章才好写。”田文镜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又湿又重的蓑衣,忙脱下来。钱度趁他换衣服,又把火炉子捅开了,炭盆子续了新炭,屋里顿时温暖如春。经过这一折腾,田文镜心绪好了些,两手对搓着说道:“这个李绂,你不要看他面儿上清廉道学,其实心里很污浊。我这个人宁可和真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睬他这伪君子,他是见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妒火烧的了!参我?我先下手,看是他走得快, 还是我的马跑得快!“ 钱度怔了一下,还是觉得田文镜说得不明不白,因道:“不要着急着参他,李制台究竟都说了你些什么?” “他说得我一无是处,”田文镜道,“他说天下十八行省,除了广西贵州青藏,老百姓最苦的就是河南。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逃荒在外的也属河南多。说我是个酷吏,只晓得蝇头小利不知春秋大义,他说转述的都是别人的话,其实我看都是他心里流出来的。我跟他讲,河南如今正大兴水利,见功不见利的时候儿,老百姓苦一点是真的。一劳永逸 的事,明白人谁也不会反对,逃出去的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刁棍地痞,在我河南严刑峻法不敢鸱张,到‘君子’们辖地小偷小摸也是有的。后来他又说不该标新立异,弄什么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弄得哀鸿遍地民不聊生。我说‘模范’二字就打标新立异上头来。 我当模范不是出自本心,皇上既然表彰,那就证明我没错……“他这才心思放开了汩汩滔滔将二人在天津桥畔的争论说了个大概。 钱度一边听一边咕噜咕噜抽着旱烟,直到田文镜说完才道:“东翁,我听得仔细,这是你们两个大员私地交心,我看用不着写弹章参劾。 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说他阴谋不成。昨儿邸报湖广万名士绅联名叩阍,请他留任湖广,这个声势大得很呐。再说,李绂和您一样,都是在未遇前就深蒙皇恩的,他又是皇上一手提拔,幸宠并不在你之下。 你为这些私下谈话弹劾他,皇上一定要把折子发给他, 叫他‘据实回复’。你想想,他在北京,你在河南,他说话方便还是你说话方便?两个人的事,又都信任一样,皇上更容易 信他的,还是你的?“田文镜原本满怀信心的,听这个其貌不扬的钱度一番剜筋剔骨的剖析,顿时觉得没了把握,但他毕竟心有难言,恨恨说道:”我就见不得他这个‘假’字,明明心胸狭窄, 还要装出大度大量,包容万物的样子。“ 钱度笑道:“这种人多了。妒忌,怕是人人都免不掉有一点儿的。有在某人某事上妒忌的;也有眼空无物,谁都瞧不上,什么也看不惯的。学识好的掩饰得好,气质好的容易消蚀,容易认帐而已。李制台和你一般宠幸,一般的地位,你这位杂途出来的如今是‘模范’,他正途出身,反而落了后,怎么会无动于衷? 你看他为政,万事循的孔孟之道,不贪不暴,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要证明他的那一套是‘正道’,复的古风!“ “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田文镜思量着说道,“…… 如今京里正大肆整顿旗务,我看这位八王爷究竟不甘于臣位! 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就办了。何必要旗主都进京?这群人久困沙滩,一旦进北京,不定闹什么乱子呢!我这段心绪不 宁,也就为这个。他们要攻击皇上政务,多半我这个‘模范’就是靶子。一古脑翻案,李绂反倒气都对。我琢磨着皇上调李绂进京重用,也为防着八王的这一手。李绂要趁火打劫参我一本,也许皇上动心呢!“ 钱度浓浓吐了一口烟,徐徐说道: “说句罪过话,赐死的年羹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打下来,皇上地位已无可动摇,各地库银已经收齐,连着杀了几个大官,贪官也有些敛手。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自元明以来,现在的吏治恐怕是最好的。 如今不比清初,皇帝一手掌握政权、治权、法权、财权、军权。几个空筒子讨吃王爷能造起反来?八爷真能异想 天开!“钱度莞尔一笑,又道:”李制台何等聪明人,怎么会去蹚那汪浑水?他大约只会去联络读书人上折子写弹章整治你。你何如也静观待变,这种事先发制人没有不吃亏的。你写他一本,他不弹你了,显着你毫无器量,如果他见本便弹你一章,你们这叫‘互讦’,顶多打个平手,一点意思也没有。 今上和历代皇帝不一样,耳报神满天下都是,所以从现在起,你压根不提这事最好。 “ “好,”田文镜已心胸豁然开朗,欣赏地看一眼钱度,“听你的。” “我料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还该有点过从。他要走,你尽尽地主之谊,为他祖饯一席也是该当的。” 钱度这么说,田文镜却接受不了:刚刚谈得那么崩,忽拉巴儿颠着去套热乎,无论如何拉不下那张脸。钱度见他嘬着嘴唇只是踌躇,笑道:“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还要说时,罗镇邦已经挑帘进来。 “制台,”罗镇邦神情多少有点尴尬,看样子李绂在洛阳府也说了不少话,他有点应付为难,嗫嚅着说道:“李制台明儿一早就走……都是卑职的大人,这这……”钱度忽然想到 “大人” 、“乌龟”的笑话,一口茶憋了嗓子扑地全喷了出来。 田文镜忽地已经得了主意,也是一笑站起身来,至案边一边提笔构思,笑道:“我们都是同年,生分了几句。 他住你那里,你又是我的属下,你心里的难为我知道。 我写封信你递给他。“ 说着便写: 巨来吾弟如晤!河干桥畔之争,是为吾二人政见不 合起见。 扪心而思,文镜雅不欲以公义而害私谊。 顷 接陕州报,三门峡凌结如坝,恐防来春洪水,弟即当星夜赴往矣!午间欲借此一馆地,薄酒浅酌再作探讨以释前憾,以为地主之谊。洛阳九朝故都,颇有可览处,弟可多盘桓数日,兄已令镇邦相陪。殷殷之言不胜于情,思君实介甫①古人之意,临颖一慨。文镜顿首。 因将墨渖淋漓的信递给钱度,说道:“你看看。”又对罗镇邦道:“你不要不安,田文镜再不会为这些事计较人的。这封信你带给李大人,他要不能来,就说文镜以后慢慢补过,过了未时我是一定要启程的,就不能送他了。” “他当然不会来。” 钱度看着信笑道。 田文镜如此机变,反客为主把难题推给李绂,他也不能不服,因笑道:“制台这信写得好,既没有失礼,也占了道理。不过今晚可要辛苦奔波了。” 罗镇邦把那封信看了又看,才明白它的意思,小心地捡起,说道:“督帅,您请先去陕州。卑职明天送走李大人,自然追随过去侍候大人。”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再也不肯滞留,第二天早晨便带了小奚奴,骑了骡子,生驴驮了箱子,冒雪离了洛阳。 抄近路由孟津穿过冰封的黄河,翻越王屋山入山西境,取道阳城、高林、长治,前往邯郸。进了直隶自己的辖区,他 ①君实,司马光;介甫,王安石,二人政见不合私人交谊很好。 才走得慢了一点。踏看庄稼,采记民情,顺便问着各府官员官箴民望,直到过了正月十五第三天傍晚才过芦沟桥。一路走来,雪已渐渐停了。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虽然家在北京,不经见皇帝不宜回府,望着一轮落日沉沉从凋净了叶子的林杪间落下,李绂下骡来,挪动着颠得发麻的腿径往潞河驿。谁知到宁永巷口便被顺天府衙门的人挡住了。李绂的小厮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奉天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潞河驿,顺天府接内务府牌票严加关防,文武百官无论何人一概不准私谒王爷。李绂向冷清清的巷里张望,只见里头路面扫得溜净,积雪都拥堆在两边墙根,沿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挺立着戈什哈,却都是内务府装束。 正没做理会处,西边巷口一个店小二提着一盏米黄西瓜纱灯,上头写着“蔡记老店”四字,远远便招呼:“那两位老客,请住咱们店吧! 蔡记老店百年字号,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后头专门盖的马厩,料水有人照应——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年李制台都是我们店发抖出去的,爷要进考场,也图个吉利不是?“ “李制台,” 李绂被他这一套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禁问道:“哪个李制台?” “湖广总督李巨来老大人呗!”那伙计大吹法螺,“如今奉调京师为直隶总督,天子辇下第一臣,赐紫禁城骑马,太子太保——前几日打这过,还专门下轿进店,看了他老人家昔年进京在店里题的诗呢!”李绂仰着脸思量半日,才想起当年自己赴京,和田文镜同路,确实在丰台住过一宿。 住店写诗那是常事,是不是在这里写过,写的什么,已是全然忘却了,但此刻旧话重提,李绂不能没有感慨,他目光熠 然一闪,说道:“好,图个吉利,就住你的店!”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忙过来牵了牲口,带着李绂三人过巷口,约走一箭之地,果然见临街三间门面一处老店,泥金黑匾写着“蔡家老店” 四个字,凤翥龙翔精神炮满,竟是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跋识字迹甚小,看不清楚。店里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早有跑堂的迎了上来,摆着抹布叫道:“老客来了,又来三位,后头马二家的快牵牲口——请里头坐,来点什么?热炒,凉拌,老烧缸,热黄酒都有,饺子馄钝京丝挂——吃点暖和暖和身子!” “不要酒,京丝挂一人一碗,一荤一素两个炒菜。” 李绂一边说,主仆三人进了店。三间房子摆着六七张桌子,腾腾热气的雾遮着几枝摇曳不定的烛光。李绂定了好一阵神才看清楚,大抵都是应乡试的秀才,围着桌子一边吃喝一边议论考题。 他沿墙看了看题壁诗,无非都是欲报君恩,不觉有些扫兴,才知道这是客栈招徕孝廉秀才的伎俩。李绂只一笑,捡了个角座坐下,一时饭菜上来,便和两个小奚奴边吃边听,原来这些秀才们都在猜自己要出什么题。李绂倒来了兴头,因见两个小厮吃饱了,便叫过来耳语道:“你们俩一个回府告诉夫人一声,说我明日见过皇上就回去,请夫人不要惦记。一个到相公胡同张中堂那儿秉告,请老师示下,是到军机处先报到,还是递牌子见过皇上再去军机处?老师有什么指示,要一字不漏给我复述出来。”待两个小厮离去,李绂又要了半斤黄酒,就着残菜坐听。 “李大人名门正派。” 隔桌不远一个老秀才捋着胡子说道,“这又是乡试,他老人家肯定出大题。那年张廷璐坏事,顺天 府会试重考,就是李大人主持。三题,《子所雅言》,《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我非生而知之者》,不割不裂,不截不搭,那是何等的堂皇,大家的风范!所以据我看,李大人不会出偏题,他不是那种人!“ 他旁边一个年轻后生一撇嘴说道:“那也不见得,一部《四书》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拿它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翻成沙了。 不出偏题怪题, 那就都是熟题。 烫剩饭千篇一律,怎么分个三六九等?“远处桌上一个小胡子道:”说的是!巨来大人在四川学政上出的就是上偏下全题,《其为人也,发愤忘食》——这是个半面题,《我非生而——女奚不回》——这是隔章题,《好古敏以求之者》——这是截上题! 谁说他不出怪题?“ 李绂远远盯了那人一眼,都看不清面目,舒了一口气,端杯饮了一口,咕哝了一句:“百口难调,这都胡说些什么!” “胡说?” 小胡子大约喝得多了点,趔趔趄趄隔座儿走来,红红的眼盯着李绂,“你敢说他没出这题么?” 李绂看他架势,似乎只要自己一张口,就会把杯子掼了自己脸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笑道:“议论嘛,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 小胡子盯了他移时,突然大笑,说道:“四次了,”他伸出四个指头,叉一样横的在李绂面前,“十二年四进考场,真要叫我蒋文魁老死名场了!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这个名字李绂听得耳熟。这人他在户部听尤明堂说过,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又荡检不羁的。康熙五十九年乡试,三篇文章都作得花团锦簇,内定已是榜首解元。诗却交了白卷,说是没有诗思,写得不好不如不写,考官都笑他 “蒋疯子”。李绂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向旁边趔了一下身子,说道:“君子知命守时。 你这样浮躁,可见就不是大器。 前次你要不留白,兴许就没了今天这些牢骚了!“ 隔桌老秀才笑道:“这位先生说的是! 我见过尤司徒的批语刻本,嗯——‘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君何吝赐教乃尔!回通州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言为朝廷效力! ‘可是指你文魁的么?“满屋人众吃酒说话热闹,冷丁地听这老者说出尤明堂批评蒋文魁的 批语,不禁哄堂大笑,就有人鼓掌喝彩:“无字诗,妙!皓月当空一尘不染,这才是书生本色,不愧‘文魁’二字!” “文魁是文魁,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李绂见蒋文魁一副嗒然欲丧的模样,不觉一笑,说道:“尤司徒虽然刻薄,也是你自取的。 自负不羁之才, 傲物狂放,也是文人一大忌呢!“ 众人一片嘻嘻哈哈声中,蒋文魁似乎酒醒了,他满脸冷汗,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蹒跚着步子踽踽向店门口走去。忽然外头闪进一个年轻道士,一把攥住了蒋文魁,说道:“这不是蒋居士么?上次我托钵通州,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也不在意,原来你是‘酒后相’。你只管应考,命里注定你本科解元。 来来来,我请你吃酒!——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老鸹聒噪!“ 一边说笑着又扯着迷迷糊糊的蒋文魁进来,指点着说道:“蒋居士命宫中带着五年官运,发运只在今科,你们笑什么?你们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比。春榜放了,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眸子去!”李 绂见满屋的人都面面相觑,因问座旁一个中年秀才说:“这牛鼻子是哪个观的,这是好胡吹的?” 那个中年秀才道:“这是龙虎山张真人那儿的。 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长斗法,这种天气平地里种出西瓜来。这事轰动了半个北京城,你怎么没听说过?“ “这不过是个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李绂不屑地一笑,“我不信世上真有神仙!” “我也不信。”旁边那个老秀才说道,“他那是邪术,要真有神仙,圣人为什么存而不论呢?”说话间酒保已经过来,恭恭敬敬放了一坛酒在贾士芳桌子上,满脸赔笑说道:“贾神仙,我们掌柜的说,你老人家忌荤,这点酒先用着,后头把锅好好涮涮再给您炒素菜。你尽着量用,钱,我们是不收的。” “老板好客,对了我的脾性。”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孤拐脸冲伙计一笑,“不过我从不吃白食,何况这酒是我请蒋解元吃的!老板心肠不坏,不就想要个儿么?把他住的里间房内门摘了,明年管叫他汤饼待答!”一边说,信手从条盘里取出一个馒头,随随便便捏弄着,对那说风凉话的老者道:“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神仙。 说算是邪术,你这位圣贤弟子能破得了?你瞧你自己那副熊样儿,能取功名?你除了弄那些高头讲章陈词滥调,还会什么?嫖窖子偷女人鞋,帮人打官司夺寡妇产业!“ 说着,手里已把馒头捏成一个一个棒子大小的面团儿,摆在桌上,神情古怪地审视着它们。 那老秀才气得浑身直抖,站起身来,指着贾士芳道:“你… …你诬人清白!你这贼道士,别人怕你,我不怕!“说着就要扑上来,同桌的几个秀才扯他时,他猛地一挣,却从袖子里掉出一卷子东西。一个眼尖的拾起来,就着灯看,是一卷 纸,里边真的裹着一只不足三寸长的绣花鞋,不禁大叫:“呀! 这老杂毛真不是东西!“ 这一下满座哗然,连李绂都看呆了。他身边的中年秀才瞪着眼,指着面无人色的老秀才道:“你这衣冠败类,真给我们儒林丢人! “ 那边几个人在灯下饶有兴致地抖开纸,果然是一张讼状,稿不知替谁写的, 上控黄李氏拐带家产私通媒姻,要另行改嫁的事。当是读书人以文章道德立心,身入公门关说官司视为卑劣行径,老秀才当众出了这个丑,在周围讥讽嘲弄的目光中再也无颜立足,状纸也不夺,绣鞋也不取,弯腰躬背匆匆去了。 “这个老刁棍,敢来寻我的晦气!”贾士芳漫不经心啐了一口,口中问,“还有哪个不服气的?站出来说,不要心里嘀嘀咕咕!” 他抓起那些面团儿对搓了一阵,手里面屑屑纷纷落下,又吹了吹,“豁啷”一声放在桌上,却是六个齐明发亮的小银角子,每个大约二钱许,说道:“这不是偷的,也不是面变的,是我在沙河店和人猜板耍,赢了江南好汉的,扔在河里,这时取来一用而已——够不够? 不够我再取一点!“他手望空一抓,伸开来,又是一枚银角子,一齐推给看得目瞪口呆的伙计。 墙角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大声道:“你既是神仙,要能说出这一科乡试的考题,我才真的服你的气!” 贾士芳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考题我当然知道,说出来犯律条。其实该考上的,不说也考得上,不该考上的,说给你也考不上。 比如你,四十岁前甭想功名,过了四十岁,能中个副榜孝廉,你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前程。“ “我呢——!”一个黑瘦子年轻人怯生生问道。 贾士芳一笑,说道:“你明天早晨到东厕里去看,就知道了。” 李绂双眉紧锁,思量着这位奇人,自己是主考,尚且不知是什么考题,他竟肆口胡吹已经知晓,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定了下来,这也太神了!可方才馒头中取银,揭露老秀才隐私,又都是亲眼目睹,再也思量不出这里的机关奥妙,想着,心忽然一动,站起身来笑道: “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但你说得太玄了。 这种空中取银,街上卖艺的也多有能玩的;就是那老者的阴私,假如两个人事先串通好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乡试题目是礼部出了,奉旨照准密封廷寄各省学宫的,你现在就知道了,未免令人生疑啊!“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 因为连主考都不知道嘛。“ 贾士芳从坛子里倒出三碗酒,一碗递给蒋文魁,一碗递给李绂,一碗留给自己,笑道: “儒家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地位,我不吡着你短处。你看这坛子,里边还有酒么?” “有的。” 贾士芳一笑,一手端起坛子,一手伸进坛底向上一提, 那个带釉陶罐竟像软革一样顷刻之间被翻了个里朝外!众人瞠目结舌间,贾士芳用筷子当当敲了敲,又问:“这坛子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了!” 李绂惊诧激动到了极点,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贾士芳道:“那么请你验!”李绂凑近了看,那只釉面朝里的坛子里边竟满坛彻沿的都是琥珀色的黄酒,满得似乎挪动一下就要溢出来。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李绂连连摇头,说道:“不行思议,不可思议……” 贾士芳笑道: “你是儒家,儒者是以文道治人的。 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河流不到海里?是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为百王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若论刑法文明理乱治世,也确实只有儒家能当得起。但大道有于宇宙,周流万世,耸高入于九天,渊深犹如四海,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万象?“ “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 李绂连连嗟叹,“今日大开眼 界!“ 他猛地想起雍正曾有密谕给自己,要他访求异能之士治病,莫非上天给自己这个机缘?李绂思量着正要说话,派出去的两个小厮已经回来,当着广众不便说话,因笑道:“鹤驾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吧?今儿我还有点事,我叫木子绂,家就在四牌楼。以先生之能,我也用不着再说什么。容我改日熏沐拜访。”贾士芳一脸古怪笑容,说道:“足下保重。足下晦容隐于印堂,恐怕有小厄,有惊无伤,但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百日之内不要出门。 否则祸不旋踵——蒋居士,我原说请你吃酒的,玩了半天把戏,连菜都凉了! 来来来,斟上斟上——你们这会子不要围着我了,明儿到白云观,有病的我看,问功名的免开尊口。 “ 他不再理会那些巴巴望着自己乞求的神色,和蒋文魁举杯一碰一饮而尽。 李绂默不言声随两个小厮进了内院。 “百日之内不要出门”那是压根作不到的;“祸不旋踵”?什么“祸”呢?皇上对自己宠信实不在李卫田文镜之下,自己又没作什么错事,万名百姓联名叩阍请留自己在湖广留任,名望更是无人能及。 又 没有私仇,也没有隐私把柄在别人手……想着,李绂不禁微笑。术士好以危言耸听,真真半点不虚。李绂一边满腹狐疑思量,一边问:“你们谁见着张中堂了? “ “我去见的张中堂。” 一个小厮忙道,“中堂老大人忙得很。 多少官员都在他私邸客房里吃着茶等着接见。我一通禀,中堂就叫了进去!“ 看样子他觉得面子十分光鲜,口气中透着得意,又道:“诚亲王老千岁,庄亲王老千岁,还有几个武官,像是善捕营的人,有两个是内务府的,奴才都不认的。张中堂看上去气色还好,问了我们一路情形,说:”李绂回来得正好。原想今晚见见他的。只他走了一天路,恐怕劳乏了。明儿我在上书房,抽空儿见了面后再请旨接见吧! ‘——我就回来了。“ 李绂笑道:“老师年过花甲,还如此勤劳王事,有这个话,我务必现在就去。我不想骑牲口了,叫一乘小轿抬我去就是——去觅轿吧!”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16章 第十三回 悌党争枢臣谋善策 怀私意诸王议整顿 因天黑路远,从潞河驿到张廷玉邸足走了一个时辰。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府里人头极熟的,见他进来,早有一个二管家笑嘻嘻迎上来道:“我们相爷竟是神仙。料定了您要来! 客房候见的大人都撵了,说是李制台要是到了,直接就领进去呢!“李绂一笑,塞过一块银子,跟着管家径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细问:”张相还是四更起床?身子骨儿怎么样?梅凤大公子听说放了济南知府? “那管家一一小声答着,”相公越想越精神,如今均下来一天睡不到两个半时辰。梅凤哥儿原说留到直隶保定的,这是万岁的特旨,好随时照应老相爷,老相爷坚辞了。 说他在朝为相一日,兄弟们不能留直隶作官。 何况李——李大人您当直隶总督,又是他老人家的门生,得避嫌……“一边说,已到书房回廊口,管家便站住脚,说道:”里头正会议,是我爹在里头照应,我不能过去,老爷请自便。“ 李绂提着气点点头,弹冠振衣直趋书房,刚到门口,便听里头张廷玉的声气:“是巨来么?里头人多,不要行礼了,靠窗那边椅上坐了。” “是!” 李绂答应一声进了书房,果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正面客位,都穿着朝服,二层金龙顶朝冠和朝珠都放在茶几上,其余的人也都穿戴齐整正襟危坐,很像是从朝里退出来,家也没回就赶到相府来的。除了诚亲王允祉和庄亲王允禄,下首坐着一位一品红顶子大员,是丰台大营提督德隆阿,一个二品顶戴的武官李绂也认得, 叫图里琛,如今是九门提督。 还有几位都是内务府的,除了一个叫俞鸿图的司礼堂官,李绂都不认识,因靠窗边椅上坐了,用目光和熟人,一一招呼。 “李巨来来得正好,” 庄亲王允禄正在说话,“你这位总督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主管也就齐了。我们这些人是今天下午在大内见的皇上。怡亲王病得不能理事,晚间皇上还要去看他。 嗯……今晚是两个会议分头开:一头在廉亲王那里,几位旗主听八哥布置整顿旗务的事;我们这头也议一下。因为旗务已经七十年没整顿了, 旗人现在不能打仗,也不事产业,这个样子下去将来都要变成废物——巨来刚才不在,怕你听不明白,我这里先说一下。 我们并不要难为这些旗主王爷,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事。“ 在康熙皇帝留下的二十个儿子中,允禄排行十六,幼年因为顶撞太子允礽,挨了大千岁允禔一巴掌,打得耳朵有点背,倒也硕身玉立一表堂堂,因为他忠厚朴讷,一向只管迎送外藩,兼着一个内务府王大臣的差使,从来没有在办事臣子跟前出头露脸。这番话是专对李绂讲,让李绂“明白”的,可惜言语毫无伦次,云天雾地的乱扯,听得李绂瞪着眼,心里稀里糊涂,口中只得应着“是”。诚亲王坐在上首,见李绂一脸茫然,忙插口替允禄解释:“十六爷讲得很清楚。整顿旗务是件扎手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满人好 几万,怕出乱子,八爷因此叫了旗主王爷进京。他们那边会议整顿细务,政府这边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小人造衅生事。 张相请大家来,就为商量这件事。“ 李绂这才听明白,“这边”的会议明说是配合允禩“整顿旗务” ,其实是为防着这干铁帽子王带领旗人造乱。 允禩办这个差使时起时伏若明若暗已经几年,李绂原也没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安顿无差无业旗人生计的政务,至此才意识到这是绝大国政,而且连带着雍正皇帝与允禩二人近二十年的党争。 想到潞河驿戒备森严杀气腾腾的关防布置,李绂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因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诲臣已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边的制度不清楚。要派什么差使,王爷们和相爷另要交待明白,我努力去作就是。” “你的差使有两项。” 张廷玉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得意高足,“一个顺天府乡试,由你主考,这里头尽有旗人子弟,防着他们在里头煽动士子闹事。京师防务有图里琛毕力塔二人各按防区关防,你是直隶总督,本省军务也是你职分,要留心直隶几个旗营动静。有串连的,行动诡密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你每隔一天到清梵寺见见十三爷,十七爷也在那里,汇报各旗营整顿情形。有喜报喜有忧报忧,这就是你第二个差使。”允祉笑道:“衡臣相公这一曲划就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礼仪。上次八弟和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说恐怕不行,如今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亲王,平素相见是一回事,略庄重点的 场合还是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来我没问允禄,不知老八你们是怎么说的。“ 允禄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记不得了。 记不得议这件事。 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几个王爷一道儿见皇帝,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发天下。我倒是请示过万岁,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件了不起的事。要紧的是把旗务办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要用得灵,旗人要能生业,户部能免些开支,又免了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就是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 张廷玉道: “我随圣祖爷几次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也有圣命免礼的。 在承德,王爷们见皇上也都随班免礼的。这次是在北京,君臣分际久别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可不是小事。 那是区划、分别;那是道理。“ 允禄舔了一下嘴唇,说道:“那,那就照张相的章程办。” “这事等皇上召见时现定不迟。”允祉一笑,站起身子说道,“我还要到清梵寺,老十三的症候不好呢!你们接着议。 也不要一味怕乱子,别在小事上打转转。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弄好是正经。“他不疼不痒又说了几句便含笑离去。众人起立等他出去才又坐了。图里琛见张廷玉面带忧郁只是沉吟不语,笑道:”张相,您放心,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铁帽子王帽子是拿的,头不是铁的。如今旗营和汉军旗都用朝廷钱粮,又不是吃的旗主的俸禄!他们乖乖照朝廷主意整顿旗务万事俱休;要生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我就能把他们逐出京师,要他们的头更省事!“ 张廷玉摆摆手道:“这话还用你说? 我最怕你这样想! 我要的是顺利整顿。几个王爷安富尊荣,其实就坐镇在北京压着各旗牛录把钱粮减下来,把田土分下去租赋定住了,这个 差使就算圆满。怕就怕有人挑唆着生出别的事,本来清理吏治田赋制度已经弄得我们四脚朝天了。 朝局要越稳越好。“ 李绂一听便知,自己这位老成持重的师相一片佛心,想保全允禩一干王爷平安;因笑道:“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图大人这里磨刀霍霍,也是为有备无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说不得了。” 图里琛向李绂投过一丝温存的目光,抚着左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微笑道:“巨来大人这是知心之言。 不过我毕竟是厮杀汉出身,喜欢痛快处置。“ “最好不要翻脸。” 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翻了脸就要出几百年没有出的大案子,不翻脸,也许有些人野心压下去,也就老实办差了。”张廷玉不禁连连点头,雍正说允禄口齿艰难心里清明,果真一点不假。思量着说道: “十六爷说的极是。”允禄站起身来,说道:“现在天还早,衡臣相公和李绂图里琛,你们几个接着议,皇上还有旨叫我去理藩院,看看他们的礼仪有什么章程。 还要去看看八哥,然后会同弘时、三哥去见皇上。我呢,今晚就不回王府了,住在理藩院签押房,你们要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见我也方便。“ “恭送王爷!”张廷玉忙也起身道。 “免了吧。”庄亲王允禄随随便便摆摆手,带着俞鸿图和一群笔帖式出去。一阵寒风透帘而入,空荡荡的书房书画文卷簌簌,烛影忽明忽暗,立时,一种不安的念头袭得李绂一个寒颤,朝里紧锣密鼓,要出大事了! 允禄匆匆赶到朝阳门外廉亲王府门前落轿出来,掏出怀表看看,刚过了戌时。 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早已迎了上来,带 着几个小苏拉太监一边行礼请安,一边赔笑道:“里头八爷九爷和奉天来的王爷们已经开始会议。八爷原说庄王爷主持内务,已是通知过,必是要来的,后来天晚了,各位王爷回驿里还要走一程子路,所以叫奴才这里等着王爷……”允禄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是在西花厅?——都是兄弟,都是朝廷差事,八哥也忒细心的了。”何柱儿侧身带路说道: “西花厅子小,在八爷正书房里呢!这边新修了火墙地龙,暖和着呢!”说着,带允禄过了二门倒厦,沿甬道直趋正书房,沿院阔大的空场两边超手游廊下, 家人们已一递一声传进去,“庄王爷驾到!” 正书房前大红西瓜灯下侍立着的几十名太监,阶前上百名王爷带的随从近卫亲兵像听了谁一句号令,立时黑鸦鸦跪了一地。便见允禄满面笑容,身后随着允禟迎出来。 三兄弟揖让客气一番进了书房,允禄顿觉暖意融融浑身舒展,看那书房,是五楹正屋打通了,沿南庑一卧到顶的大玻璃窗,东西两侧的书架是可着墙量就,一直顶到天棚。图书字画琅玡插架,北边炕里墙上张的是唐寅的《秋钓野趣图》,东西两侧是两道屏风,屏风俱用空心砖砌就,烘烘散着热气,一望可知是和地龙相通的火墙,虽为取暖,装饰得整 个书房错落有致空而不旷。 屏风前各设着茶几和扶手矮椅,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都是一脸肃穆之容端坐在屏风前。 一色的东珠朝冠,滚龙绣舍瑞罩,四团龙褂套着江牙海水朝袍。 “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允禩冰冷的手握着允禄的手,对四位王爷说道:“这是当今万岁跟前的主事亲王,我的十六弟。怡亲王身子欠安,毅亲王允礼常去盛京,你们都认识的, 他在古北口练兵,还没有赶回来,现在里里外外就忙我这个十六弟了。呃——“允禩顿了一下,又指着左首最年轻的一位王爷依次介绍道:”这是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诺、简亲王勒布托……“四个王爷早已站起身来,点头应承着见礼。 允禄一律打躬还礼,显得冷淡而又客气,口中道:“都罗王爷是一进京就见了一面的。其余三位康熙年间在承德也都见过。不过那时候本王还是藩邸阿哥,格于国家体制,心里 虽然亲近,却不能像现在这样亲切。这次来京,觐见了万岁还要留几天,然后回盛京,万岁已经有旨意,由我一路护送。 这边我请客,到奉天,你们可要尽地主之谊?“说罢抿嘴儿一笑,和允禩将手一让,分宾主坐了炕下的茶几旁。他顾盼着允禩的书房笑道:”八哥这一处书房布置得好,就这一笔《兰亭集序》临得似乎比三哥还要出神。三哥《松鹤堂》里的书虽然多也没见有这么多的宋版书。哦,上次我请八哥给我临一幅《樵读图》,我看这幅唐伯虎的画摹得更好。那一幅我不要了,就临这幅给我。八哥不是看中我的那一套内画鼻烟壶了么? 咱兄弟一物换一物,如何?“允禩听他见王爷时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后头这些话又变得着三不着两,心知他暗地里”练“过,不觉暗笑,因道:”你眼力不差。这《兰亭集序》是三哥亲自临了送我的。 这里头的宋版书有一多半都是赝品,倒是这幅《秋钓野趣图》还是真品。上年抄曹寅家,隧赫德孝敬我的,你要喜欢,回头给你送去,自己兄弟,不要说分斤掰两的话。“允禄点头叹道:”八哥太夸奖了,我其实鉴别真假古董能耐很有限的。还是上回方苞先生指点了我几句,才略识真伪罢喽。 “说着,脸上颜色已经不再那么拘谨冷漠。坐在一侧的睿亲王都罗是四王中最年轻的,见允禄听不出允禩满口揶揄之词,兀自”谦逊“着胡乱吹牛,一口热茶呛上来,几乎笑吐出来,憋得脸通红才咽了下去。允禩轻咳一声,说道:”咱们说正经差事吧。“ “方才说的不少了。” 允禩瞟了允禄一眼,“这次整顿旗务,圣上是反复思虑,一定要整理出个名堂来:既不能伤了旗人身份体面,又要自立更生,作养出国初旗人大勇大智的风范。 上三旗旗主自康熙年间已经收归皇帝主管,下五旗的整顿要靠我们在座诸位。诸位来京之前已经把各旗佐领、参领、牛录名单开列清白呈到我这里。 我看了看,归属还算明白清爽。 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抬籍、换旗的尽有,一时也难拨回原主。以康熙六十年为时限,全数统计,我这里有一式五份册子,各位王爷可以按这个册子重新造册,统属归一,然后在京就地如何会议,布达圣意。我算计了一下,在京旗人共是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顺义、怀柔、延庆可以拨出旗田二百万亩,无论老幼,每人分四十亩旗田。从今年开始算起,五年内不动旗人月例钱粮,五年后每年减二成,十年为期,旗人全部自食其力。我已请示过皇上,皇上说,只要旗人自立,可以永远不纳赋税。实在有难处的老弱孤寡残疾病废旗人,经本主奏明,还是由国家养起来。其实呢,只要算一算细账,四十亩的出息无论如何也超过了现在旗人的月例,要说服旗人目光放远点,体谅圣主朝廷爱养满洲的至意。 我说句关门体己话,汉人百姓累死累活,收那么点粮,得缴多少税,纳多少揖,多少层官吏剥削? 就 871悌党争枢臣谋善策 怀私意诸王议整顿 是汉人里的缙绅,朝廷也在几个省试着与百姓一体纳粮。我们满洲人这个优遇,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姓‘满’ ,是国家底气支柱,祖宗挣来的功德!“允禩侃侃勃勃长篇大论,从庙堂高远, 圣恩浩荡讲到旗下生滋日繁,养尊处优日日随心的弊端。 足用了一顿饭功夫,已是说得唇焦口燥。允禄不禁暗想:真是一把好手,可惜了和雍正心存嫌隙,早年要没有那段兄弟阋墙的孽缘,如今安生作个摄政王,允祥允礼也难及得他这份才情。他扫视一眼四个闷声不语的王爷,顿了一下,笑道:“我原想也说几句的,廉亲王讲得这样清爽,响鼓不用重锤,你们都是明白人,倒不用多话了。宗旨就是这样定了,有些细务不明白的,可以聊聊,我见皇上可以代奏。” 四个王爷又沉默了一会儿,简亲王勒布托轻咳了一声,打火点着了旱烟,猛抽两口说道:“整顿旗务,没得说的,是圣上英明决策。”他是四王中年纪最长的,已经七十多岁,但说起话来仍旧思路敏捷言语简明,只是受过箭伤的左臂微微有点发抖,当下抚着一部雪白的大胡子说道:“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下头旗人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我旗下披甲人也有上千,多年不打仗,马都上不去,又不会办差做事,就会养狗转茶馆,吹嘘祖宗那份功劳。月例银子领到手,先下馆子解馋,不到半月就化得精光,四处打秋风借账吃喝。我每年三万俸银,要拿出一万来打发这些狗才。论起‘不争气’这三个字,真真恨得人牙痒痒。可想想他们祖上血汗功劳情分,又拿他没办法!所以去年整顿旗政的诏谕发到我那里,我当时就说一万个情愿赞成。” 他从容装烟,点火,喷云吐雾说道:“但如今情势已经不是康熙初年, 八王议政废止得久了,连哪些王爷算是八旗旗主都说不清爽了。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是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管着内务府,自然心里有数。下五旗呢?每旗五个参领二十个佐领,三百个牛录到底是谁——我们在座的哪个能说个子午卯酉?不把这个人事撕掳清楚,责任也就不明,谈整顿就 是一句空话。比如说,我的一个牛录在蔡铤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制度与八旗规矩顶着牛,你说是谁管着谁?我该找这个牛录来训话还是参领?“他话没说完,永信和诚诺便异口同声附和,七嘴八舌说道自己旗里情形。有的分布在云贵两广作官,有的上司又沦为没差事的闲散旗人,根本抓摸不着。一直默不言声的睿亲王都罗也说:”有的包衣奴才都做到封疆大吏了,福建将军方正明,汉军绿营里的,如今起居八座。他的本主牛录瓦格达在他营里当哨长,两个人没法见面。上年方正明去奉天见我,说了这事,请我给他抬籍,我说我是罪余的空筒子王爷,哪来这个权?劝他花几千两银子送给本主回去养老完事儿。“ “事情还不止这一端。”勒布托被众人的附和弄得兴奋起 来,指着都罗道:“睿亲王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坏事,一蹶不振七十多年,镶黄旗自康熙十二年统归圣祖爷亲手料理。 他是旗主,管着哪一旗,真是天晓得!“ 允禩和允禟木着脸倾听几个王爷大发牢骚心里都是十二 分惬意。 其实除了永信之外,那三位王爷都不是他们的心腹。 偏是永信的旗营都集中分布在辽宁黑山一带,是最容易整顿的,号召起来也方便,但这一来,反而是永信没有了发难的借口。雍正下旨着允禩允禟整顿旗务以来,为了串通这几个王爷同仇敌忾一致起来要求恢复八王议政,这难兄难弟二人不知翻搅了多少脑汁心思,甚至不惜重金从广州聘请了两个英国传教士。一个送奉天永信王府,一个礼尊在八王府教习英语,便用英文互通书信。所以四王到京,永信密告“他们各位都有此意,害怕皇上势大,偷鸡不成蚀把米”。眼见王爷们平日积郁的火激得发作起来,两个人都兴奋得心里怦怦直跳,尽量抑制着把脸板得紧绷绷的。允禟见允禄一脸似睡非睡神情,对王爷们的话听若无闻,暗地里咬咬牙,加一把火,说道:“你们说这些,八爷我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现在要整顿的是旗务,不是政务。 你们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意见?“ 说罢目视永信。 “两个章程。”永信黑红脸膛放着光,应声答道,“整顿旗务连着政务一道整,由皇上亲自主持,上三旗下五旗都囊括了。 再不然,皇上暂将上三旗放权给十六爷、八爷和九爷,这 样八旗全部事权都有了主儿。一同商量,一同下令,这盘死磨就推动了。“允禩转脸笑谓允禄道:”十六弟以为如何?“ 允禄只觉得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怔了许久,摇摇头道:“这样的大事要请示皇上。 皇上全力以赴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大政,不能分心来弄旗务,更不用说每天坐镇主持了。 至于上三旗交出来由我们暂管,事关朝廷政体,恐怕也要和军机处上书房会议了请旨定夺。“ “什么他妈的军机处?” 永信攘臂剔眉泼口骂了出来,“军机处会打仗?只会玩心眼子!青海一个罗卜藏丹增,统共人马不到八万,年羹尧花了八百万银子, 用了二十三万兵力,还 逃掉了首恶元凶。我弄不明白,皇上是汉化了,还是我们旗人的兵真的成了酒囊饭袋?当时出兵,我就有奏折,请以我黑山镶红旗三万丁末,一百万饷银为限,扫不平青海割我头当夜壶!皇上不温不凉给了我‘其志可嘉’四个字,不置可否!“他这么放肆兜底儿一开台,三个王爷立刻共鸣。 “就是!”勒布托接口道,“皇上是太惯纵汉人了。年羹尧得胜还朝,文武百官十里相迎,黄缰紫骝千乘万骑,连在京的王爷们都望尘舞拜,我跟着我们老王爷南征福建,白云岭一战灭敌二十万,谁迎过我爷孙们一步?” “汉人有几个好东西? “ 果亲王诚诺一哂道,“周培公当年号称名将,其实没有图海老将军,他屁事也做不来!” “别提那个周培公! 心术最坏的一个人! 要不是他建议全数征集在京旗人,我们八旗建制还打不乱呢!“ 永信信口雌黄,大肆攻讦,“我听我家老爷子说过,他还是为一个女人得相思病死的。呸,下贱!” 允禩皱着眉头乘火添柴:“王爷们,扯得远了,那是大行皇帝手里的事嘛!” “说的是一回事!”简亲王勒布托手一摆,兴奋得摘掉帽子,挥着手道:“当时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如今整顿起来何其困难!”永信立刻画龙点睛,说道:“先帝爷那时要不废除八王议政,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务也不至于就拆烂污到这地步。” 勒布托正要接话,诚诺拖着腔说道:“要依着我看,还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总儿,八王议政!当年我们入关,总共十二万人马,横扫中原,横扫江南,横扫两广福建——”他用手比着手势,“天下莫能谁何!” “诸位,稍安毋躁嘛。”允禄听到众人喊出“八王议政” ,针刺了一样身上颤了一下,双手虚按了一下,待众人平静方徐徐说道:“我们还是回到眼下的情势上,照皇上的宗旨来整顿旗务。 王爷们说皇上向着汉人,这个话康熙年间就有了的。 其实满人血食庙堂,享祖上余德,无论先帝还是今上,没有亏负满洲子弟的心。政务上有建议意见,我看到了旗务整顿有眉目时候从容再提为好。比如说镶黄旗,原来是睿亲王管着。现在上三旗是皇上亲自管,睿亲王怎么办,这是件事儿。 我回去奏明皇上,必定还有旨意。恢复八王议政,事关国体,不是我们的差事,也不是我们职权里头的。“ 永信瞄了一眼允禄,干笑一声道:“没有八王议政,我们这些旗主连一个旗丁也指挥不动,怎么着手整顿?我真奇怪,先头圣祖东巡,常带着当今圣上一道儿去的,嘘寒问暖话家常,那是多么亲密! 如今我们赶来北京办差,怎么连个面都见不上?请十六爷原原本本代奏,就说我们想念圣躬,也有些办差的难处,请皇上召见我们。“一直坐着极少言语的睿亲王都罗一笑说道:”我和各位情形不同。 我们老亲王含冤蒙垢六七十年,如今又恢复了我的世职,心里感念圣恩,确实也想面见皇上一诉衷肠,听皇上训诫,踏实办好差事,尽我的本分——这是我的条陈,请十六爷代呈皇上。“说着,把一个通封书简递了给允禄。允禩在京已经几次会见这个年轻的外姓藩王,一谈到”八王议政“ ,这个王爷王顾左右而言他,整顿旗务又回避不了他。此刻见他这番作态,允禩真是要多腻味有多腻味,干笑一声道:“睿亲王少年老成,这个条陈一定切中时弊!”还要揶揄时,门帘一动,皇三阿哥弘时呵着冷气进来,也不行 礼便道:“有旨意。” 允禩、允禟、允禄和诸王听这一声忙都站起身来,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弘时掏出手揩了揩眉毛上挂的霜水,从容说道:“允禩、允禟并东来诸王,明日由西华门入觐候见! 钦此!“ “万岁!” 众人叩下头去。弘时笑着对允禄道:“十六叔,皇上说让我见见您。这边的事要有眉目,咱们先走一步如何?”他转过脸,意味深长地对允禩道:“八叔,你们还接着议——诸位王爷,皇上一直关念着你们,他老人家这几日身上时时高热——本来几次要逐位看望的,如今十三叔也病得不能起来,他也没好心绪。让我关照一下,好在你们不就走的,有事回头再见。 “ 说罢和允禄一同辞了出去。 勒布托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位三爷,满干练的。”永信笑道:“龙凤百种嘛!你还没见我们宝亲王的风采呢!”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17章 第十四回 揣叵测弘时会庄王 狱文字名士遭奇辱 允禄和弘时同乘一抬绿呢大官轿进老齐化门,直趋座落鲜花深处胡同北口的弘时府第——三贝勒府。允禄因弘时是奉旨“见一见”自己,便不言语,等着这个皇阿哥开口。但弘时好像心事很重,在小红灯笼幽暗的光线下只是默默出神。 隔玻璃窗向外望,街衢上黑黢黢的。二月春浅,料峭的寒风隔帘缝袭进来,酸冷,激得允禄一阵阵身上起栗。待过五贝勒府,因见府前灯火通明,二十几个家人在府前大倒厦过庭里,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手持长竿,似乎在打扫收拾装点门 面,允禄不禁好奇地问道:“老五这是捣什么鬼? 他不是北边去了么!“ 弘时清秀的面庞绽出笑容,向外瞥了一眼,说道:“走到密云就回来了,给皇上递了折子,说是肺气不好,咯血!今下晚我路过,去瞧了瞧他,看他气色很好, 我还说了他几句。“ 弘时说着,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深深透了一口气。允禄不 禁奇道:“年轻轻的,怎么这么怠惰?没出息!”弘时格地一笑,说道:“十六叔这话就是我说他的。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一个倒噎气,说,要论能干出息,谁比得上我们几位叔叔伯伯,你瞧他们很得意么?见面脸上开花,背地咬碎钢牙,那种日 子很开心么?“ “这是混账话!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子辈有子辈的事业嘛! “允禄心里一动,迅速看了一眼这位实际是长子的”三贝勒“ ,一边揣猜他的用意,说道,“皇上就你们三个儿子,他身子又常闹病,儿子们不分忧谁分忧?” 弘时蹙额说道:“可不是的!十六叔你还不晓得,外头有些闲话,说皇上自从得 了乔引娣,身子骨儿就……这话我都说不出口。乔妮子这是地道的个狐狸精、扫帚星,在山西折腾败了半省官员,诺敏的小命都搭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