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觉空的和尚挣扎着跪前一步,他还不足四十岁,眉清目秀,除了须发看去有点零乱,一身土黄布衲洗得干干净净,全不似人们心目中满脸横肉一身煞气的黑庙凶僧,连站在堂口的马家化也不禁一愣。却听觉空道:“回大老爷话,事实并无出入。但静慈她们女流之辈,并没直接参予杀人,请大老爷留意。”田文镜含笑听完,又问静慈:“你呢?你有什么辩处?”那静慈却不似觉空从容,浑身筛糠,抖得缩成一团,讷讷说道:“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本抚倒有好生之德。”田文镜咬牙狞笑道:“佛说六道轮回报应不爽,善恶之报只在迟早!有道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似你们这般作恶,岂有速死之道?!” 他霍地据案而起“啪”地一拍响木,满堂人无不战栗变色,听田文镜大喝一声:“将觉空净慈缚在一起,送上柴山——本抚亲自举火送他们涅槃西归!其余淫僧淫尼一概枭道示众!” 按大清津,最重刑罚为凌迟,依次腰折、斩立决绞立决各种死刑不等,田文镜居然敢非刑处决火焚活人,满堂人众登时都吓得目瞪口呆。车铭此时才想起外边广场柴垛的用场,蓦地冒出一身冷汗,看胡期恒时,也是脸色苍白半点血色全无。田文镜见众人发呆,顺手从签盒中拔出一根火签“咣”地掼了出去:“还不动手,愣什么?!” “扎!” “慢!”觉空两手一摆,止住了衙役,冲着姚捷大喊一声,“姚师爷,还有吴师爷、张师爷!你们怎么答应我们的?先缓决再减不是你说的么?” 这一下变起仓猝,不禁满堂哗然!田文镜似乎也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恶狠狠扫视了身后几个师爷一眼。除了毕镇远因没有“沾包”尚能自制,吴凤阁姚捷张云程都被他看得身子一矮!吴凤阁摘下眼镜,脸色蜡白,哆嗦着手掏出手帕擦眼镜,口中嘟嘟哝哝:“岂有此理……含血喷人……”一个不小心,镜片被他掰成了两半……田文镜嘿然一笑,说道:“老先生,看来你的眼镜太不结实了!” “是啊是啊,啊不——”吴凤阁慌乱得语无伦次,“这些个死囚,竟敢如此攀诬,实实罪不容诛,罪不容诛……” 胡期恒没想到田文镜做得过头,逼得犯人首发了田文镜的几个师爷,心里真是十二分惬意,身子一仰向后一靠,说道:“中丞,案情有变,既然事涉三位师爷,依律应停决再审。 可否与敝衙门被扣人役并案处置?“田文镜饿狼一样的目光盯向姚捷,格格笑道:”胸中正,眸子瞭;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姚师爷,我平素待你们不薄,今儿还可再放一马,此刻自首,我按自首处置。否则,如按胡大人法子办理,你们三人恐无生理。“姚捷此刻已从极度惊慌中清醒过来:”人犯规避刑法,这是常有伎俩,只是如此凶狡,实实出人意表。我是对天可表的断没有受收一丝一缕贿赂,连凤老先生、云程兄,我也敢保,没有接过这群死囚一文钱!“吴凤阁和张云程也都恢复了镇静,异口同声否认接了贿赂。 “我看可以另案处置。”田文镜知道这样搅下去,又会变成理不清的一团乱麻,傲然归座说道。又对觉空道:“各人有各人的帐。方才我已说过善恶有报。你们的罪既已情实,还是今日了断的好,回头我再撕掳这几个师爷的事。”说罢又是一声断喝:“缚起!推出去!” 衙役们不再迟疑,绑的绑、架的架、拖的拖将三十名死囚推出大堂。签押房戈什哈抱来一大捆亡命牌,都已写就了各人姓名犯由。田文镜嘴角吊着一丝微笑,看也不看众人,援起大笔饱蘸朱砂,毫不迟疑一枝枝排头抹去,顿时满案殷红如血淋漓欲滴。 “今日大出恶气!”田文镜勾决完犯由牌,由着戈什哈们一枝枝拿了出堂给犯人一一插了,轻松地站起身来笑道:“去我开封一大戾气,皇上庙堂欣慰,百姓街衢欢颜,我佛于西天,见我清理佛门败类,异日我死必得生天之乐!——外头人多得很,车胡二大人,我们一同监刑去!” 胡期恒和车铭哪里还说得一句话?只觉得目眩神摇恍恍惝惝,不由自主跟了田文镜出来。田文镜至堂口,又吩咐一句:“叫巡捕房请三个师爷各自安置,不许无礼,不许串供!” 这才出来。 衙门外早已人山人海万头攒拥,人们嘈杂地议论着刚才衙门里的事,有的张着嘴翘首张望,有的挤来挤去寻找看热闹最好的位置,有的人中了暑,被周围的人抬出去放在池塘边用凉水浇的,正等得不耐烦,六十名刀斧手挟着三十名背插亡命标的囚犯疾趋而出,人群“唿”地围了上去。马家化辫子盘在脖子上,也不顾官体威仪,袍角掖在腰带里,指挥开封府人役,这是法场!一律赶出石灰线!给我使劲用鞭子抽!挤在前头的人兜头挨了鞭子又往后挤,后头又向前推,挤倒了的,踩疼了的齐呼乱叫,好一阵才平静下去。田文镜回头笑谓车铭:“今儿浴猪节,真不是杀人好时候,我竟忘了。” 说着便径走到巡抚衙门纛旗旗杆下,厉声说道:“把觉空静慈拖到这边!” “扎!” “其余人犯押在铁栏杆前!” “扎!” 田文镜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们镇静下来,在汗流和喘息声中,人们目睹这位巡抚的凶狠“风采”以为他必有一番说话。不料田文镜翕动了一下嘴唇,只是简单的两个字:“行刑!” 刹那间便听石破天惊般炮响三声,铁栏杆前二十多名刽子手玄衣红带,手执鬼头刀各至就刑人身后,极为熟练地朝后膝窝一揣,挥刀斜劈下去,猛蹬一脚闪身离开,二十八颗人头便直滚出去。三伏天刚刚午后,正是人阳气最盛之时,具具尸体腔中鲜血激箭般直射而出,连衙门口大石狮子座上都糊满了殷红的血。只在顷刻之间已是了事。胡期恒一生不知当过多少次监斩官,即使秋决杀人,也极少一次超过十名的,见田文镜如此凶横蛮干,也觉骇然。 “把这一对首凶架上柴山!”田文镜指着缚在一边的觉空和静慈,“我亲自举火焚化他们!” 觉空静慈早已瘫得稀泥一样,四五个戈什哈从没干过这种差使,连搓带揉费了半晌事才将两个缚在一处的首凶拖到柴垛上。田文镜回头,见车铭胡期恒都是大汗淋漓呆若木鸡,笑道:“昔日东林有诗‘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 年大将军为定边疆杀人十万,文镜奉旨抚绥豫省,岂敢后人?“ 说着接过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到柴垛前,却只是沉吟. 此刻观刑的人足有上万,不但地下,连附近树上房子上都爬的是人,都已看呆了,黑鸦鸦的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把心提得老高,一声喧哗没有,只远处有几个孩子吓得大哭,隐隐传来,悚人毛骨。田文镜举着火把,一手指着垛顶昏迷不醒的觉空和静慈,口中说谒:嗟尔二师,四大皆空。今日西去,吾其送行.此世作恶,此世报应。来世作恶,莫逢文镜!咄!纵有万般孽障深,一火焚去真干净! 说完便将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不知泼了多少清油,当此天气自然勃郁而发,只“腾”地一声,立时烈焰冲天,刮刮杂杂哔哔爆响着直冲九霄。可怜觉空静慈在这火焰山上升天无路入地无门,略一挣扎,已成两个火人,转瞬已成焦炭。 田文镜站在纛旗墩上,直看到烟消火尽人散场空才从容下来,伴笑着回衙。阖省城官员原都知道他挑剔刻薄,办事认真,以为不过如此而已,今日这场大杀大烧,令人悸心骇目,才真的见了这位新任巡抚专横强梁心地残忍的面目。远远见他过来,竟都吓得站不住,“唿”地跪下一大片,田文镜将手一摆,一边进衙,笑道:“都起来!这是做甚么?我们的事还没办完呢!”说着便升公座,请车铭胡期恒坐了,问胡期恒道:“老兄,你的那些人怎么办?” “请中丞裁度。”胡期恒此时才从忡怔中清醒过来,欠身说道,“既然事情牵连敝衙,卑职理应回避。”车铭却知田文镜今日此举,必定要轰动朝野舆论,盼着他把事情惹得越大越好。因冷冷说道:“别忘了,还有抚台衙门几位师爷也在案中,难道叫中丞也回避?” 一语提醒了田文镜,回头看时只有毕镇远在,便问:“毕老夫子,看来只有你是出于污泥而不染的了?”毕镇远苦笑道:“实不相瞒,若论一尘不染,天下没有这样的师爷。我家师承祖训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哦?敢问哪三不吃?” “回中丞: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不吃黑——这三种案子伸手捞钱,不但容易败露,容易被仇家寻仇,而且伤阴骘殃及子孙。师爷混在官场里,我就吃官场,从不义之财中剥几个,就算事发,有官员顶在前头,左不过不当师爷罢了——这是我毕家秘传成法,从洪武爷到今三百多年,毕家师爷没一个吃官司的。所以田中丞你虽然风骨硬挺,我仍泰然自若。姚捷吴凤阁他们刚才已经给我传话,他们认罪。我认为并不是他们没本事,是他们没这条规矩,所以栽了。” 三位台司大人听这番高论,不禁面面相觑。田文镜一门心思要学况钟,当堂摔死自己几个师爷,然后穷治臬司衙门的人,扳倒胡期恒,压服车铭,从此立威中原改革吏治,一举成为雍朝中流砥柱,思量毕镇远话中深意,想要所有官员皆都清如秋水严似寒霜,竟比水中捞月更其无望!沉吟良久,田文镜长叹一声道:“跟我的这几位老夫子,原来主张严办穷治晁刘氏一案,后来又都要缓办。我以为都是为我着想。谁知内里竟有这大一篇文章!”“这个何足为奇!”车铭笑道:“主张严办是放风出去叫人塞钱。钱塞足了自然主张缓办——毕师爷,我说的可是?”毕镇远听了笑而不言。 “我已说过官场事不为已甚。”田文镜正容说道,“所以对臬司衙门的人不再另案审理。毕师爷,我撂一句话给你,不论你说的是否实情,从前的我都不理论,年金我给你增到三千,从今非义之财也得分文不取。我田文镜明人不说暗话,邬师爷是于我有恩的,你不要与他攀比。我一心要做清官、好官,成全我这一条,我们长长远远,不肯成全,你可另投明主。不然,我不能像对吴凤阁几人一样宽纵你。”他突然正言厉声返回本题上,“所有拘捕臬司衙门人役,本系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有情弊不可告人。本抚衙中吴凤阁、张云程、姚捷亦属刁赖讼棍借案渔利情实可恨——来!” “在!” “将我衙三名恶棍并臬司犯纪人役押出去在方才处刑铁栏杆前枷号三日!吴凤阁等人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扎!” 下边戈什哈齐应一声,各自下去提解人犯,车铭和胡期恒还要说话,田文镜已经端茶,口说“道乏”,二人只好讪讪起身辞出。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98章 第四十五回 络人心天子赐婚姻 消反侧相臣议除奸 张廷玉接到田文镜处置晁刘氏一案的奏折,已是六月下旬。在此之前,他先已收到车铭和胡期恒的折子。两个人都自劾了失察之罪,请求处分,同时又异口同声告田文镜专横跋扈欺压同僚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种种情事,说豫省缙绅“闻说田中丞欲行官绅一体纳粮,惶惶不能宁处,甚或‘谈田而色变’,纷纷变卖庄园弃农南下经商,明年岁计殊堪忧虑”,又说河南官员不畏朝廷之法而惧田某如蛇蝎,“皆有弃官隐退之志”,云云。张廷玉之所以没有立即把折子呈阅雍正御览,原是想等一等田文镜的折子,心定要解释这些事。不料田文镜的折子连篇累牍只是就事论事说晁刘氏一案,对自己非刑火烧活人,也只一句“非如此不足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无以慰圣躬爱养良善惩暴除奸之至意”。至于官绅纳粮、官场对晁刘氏一案反应,压根提也没提。张廷玉仔细思量,此事自己不宜轻易说话,便整理了三个人折子的节略,连原稿带上,径往养心殿请见雍正。他每天不知几遍要来请旨办事,所以不等通报便进了垂花门,因见张五哥在丹墀站班,便道:“皇上还在批阅奏章么?用过早膳没有?” “回中堂话,”五哥笑道,“方先生从畅春园过来了,说十三爷今日身子骨儿见好,万岁今个欢喜,早膳过后留方先生在这说话,图里琛从奉天过来,正在里头说话呢!”张廷玉知道图里琛专为雍正料理宗室内务的事,既从奉天回京,必定见过十七阿哥允礼和十四阿哥允禵,他一点也不想搅和进皇帝和兄弟之间的公仇私怨里去,不禁怔了一下,说道:“我这不是急务,呆会儿皇上见过人,你打发太监到上书房传我过来就是了。”不料雍正在东暖阁里听见了他们说话,隔窗说道:“五哥,是衡臣来了么?叫他进来吧。” 张廷玉只好答应着进来,果见雍正盘膝坐在暖阁炕上,却只随常穿着米色葛纱袍,外套石青葛纱褂,只一条白玉钩马尾纽带束在腰间,剃得趣青的头,一顶万丝生丝缨冠端正放在案上。方苞撇着老鼠胡子偏坐在雕花瓷墩上,图里琛却垂手侍立在南侧。张廷玉一边行礼,瞥眼见还有个五品官跪在暖阁外,却一时想不起姓名,遂赔笑道:“听说十三爷病体大安,皇上欢喜,奴才也跟着高兴呢!” “有欢喜也有不欢喜。”雍正说道,“就如此人,乘着朕欢喜递牌子请见,要为他母亲请旌表。”他呆着脸望着那个五品官,冷笑道:“朕岂有拿国家礼典随意施恩之理?当初委你台湾知府,朕是怎么说的?你能叫台湾粮食自给,朕就加恩封赏你的母亲!你作到了么?” 张廷玉这才想起,是前几天进京述职的台湾知府黄立本,只见他免冠连连叩头,说道:“臣并非冒昧请赏,福建藩库今年没有拨台湾一石粮,这是有案可——” “世上就你聪明!”雍正一口截断了他的话,“海禁已经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陆药材与红毛国海上贸易,换了钱又从彰州粮市购粮运往台湾!若论治理,台湾尚属安静,所以朕不罪你,但你此举,实为欺朕不知情,标榜伪孝沽名钓誉,似这样心肠事主,有一日首级难保,累及你的老母亦未可知!” “是是是!” “下去!好好想想朕的话!”雍正声色俱厉地喝道。见他要走,却又叫住了,口气已经变缓:“重农重商也是君子小人分野,回去一定好生劝农垦荒。念你尚属清廉,且台湾岁入确有加增,闽省巡抚请给你加二级,这一条仍算数。你是处朕亦不掩你功,你不是处朕自也要痛加申饬——去吧!” 张廷玉见是空儿,忙将河南三台司的奏章和节略捧上,说道:“臣为等田文镜的折子耽延了几日,请圣上御览。再请旨,晁氏案前曾有旨,着胡期恒升调四川巡抚,车铭调湖广布政使,要不要吏部下票拟?”雍正却不理会张廷玉的话,倒换着细看奏章,口中随便问道:“图里琛,你今年三十岁了吧?” “回万岁,奴才犬马齿三十二岁了。” “有正室夫人么?” “原是有的,去年热病死了。” “嗯。”雍正放下奏章,看了看方苞,说道:“朕要作主赐你一桩婚姻。这事萦在朕心里好久了,看来就是你还配得。朕请方先生看了你们八字,都是极相合的,想问你可情愿?”图里琛忙双膝跪下,叩头道:“君父有所赐,臣岂敢辞?但亡人撤瑟尚未经年,旧人尸骨未寒骤迎新人,于心难忍——但不知圣上赐婚是哪家女子?”“朕取的就是你这片心。”雍正笑道:“你答应得快了,朕许就不赐你了呢!听说去年朕选秀女那件事了么?朕原答应为她择婿的,但寻一个年貌相当的懂文墨的武将谈何容易!想来想去竟就是你吧!此女有识知礼,相貌也很看得过,就是出身略寒微些,朕已传旨宗人府,认为朕的义女,排为六格格——怎么样,不委屈你吧?” 张廷玉这才想起,这是为去年选秀女抗旨谏诤的福阿广择婿,当时随口一句话,雍正竟如此认真,不禁笑道:“皇上不说,臣已经忘了这档子事,当时没有记档,又是细事,圣上如此谨念,实在令人感佩。福阿广氏既已进位格格,图里琛以臣尚主,就是额驸,理应晋一等侍卫。”“这件事圣德攸关,礼部不记档是失职。”方苞在旁说道:“即便朝政缺失,该记的仍旧要记,为大清后世立戒。”雍正笑道:“就是这话。图里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儿已经进宫,这会子大约在钟粹宫谢你主子娘娘的恩。下午你进去给皇后请安,有什么懿旨你照办就是了。” “扎!” 待图里琛退下,雍正笑谓张廷玉:“说你的正经事。方才说起车铭胡期恒。近日看了河南递来的些密折,说什么的都有,说谁坏的都有,就是没有好人,连朕也弄不清谁在欺君,反正有就是了。衡臣,还是与你们约法,不要避怨嫌,直述你的胸臆,朕自能判断。”张廷玉原想雍正拿定主意,自己顺旨办事,听雍正把话说得这样透,倒觉不好意思,鼓了鼓勇气笑道:“臣和主子一样,没有亲临实地。但臣的门生马家化前日有信,说了河南官场传的俚语,十分粗俗,说出来博主子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田、车、胡,三个毬,各尿各的尿——说的虽下道,确也是实情……” 他没有说完,雍正方苞都是一笑。雍正见几个太监捂着嘴咯儿咯儿笑个没了,旋即敛了笑容,瞋目命道:“大臣奏事,你们这个样子是什么体统?退出去!” “据臣看来,田文镜是一心替朝廷办事的。”张廷玉蹙额沉思,斟酌着字句说道,“但行事求功报恩之心操之过急,未免落下苛酷名声。他想一夜治得河南道不拾遗,所以用极惨之刑处置了结晁刘氏一案。据马家化说,这群尼姑有的罪有应得,但全部处斩,有的量刑过重。”说罢看了雍正一眼。方苞在旁问道:“马家化怎么知道有冤抑的?冤杀几个?”张廷玉道:“白衣庵分前院后院,前院几个小尼姑应酬门面,淫乱的事间或有之,但并未参与杀人。其中有三个还是石女,罪名最大不过是‘知情不举’,权决二十也就够了。因此田文镜此案未免莽撞。他是一片报效之心,又因资望不足,要立威,但如车铭胡期恒,身后有背景,手中有势力,眼见田文镜整的是官场,怎么肯和他通力合作?胡期恒折片后附有张球贪贿的单子,就是这个意思。这件事臣想来想去,就是打御前官司,人头已经落地,仍旧是说不清,就是说清于朝廷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还是依着皇上原旨,调出车胡二人是上策。” 雍正听得很仔细,一边沉思着,目光炯炯望着外边。半晌,转脸问方苞:“灵皋先生,你看呢?”方苞也在看着殿外,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阴了上来。隔玻璃望去,大团大团灰褐色的云缓缓滚动着南下,已掩了大半个天,微风吹得绛红宫墙上的细草不停地摆动着——虽不到立秋,但北边吹来的风已不象盛暑的熏风那样扑面灼人。几个太监都在穿堂里敞着领子吹风,只这殿宇里还是有些闷热。思量许久,方苞才说道:“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田文镜则是朝廷的人。河南这一汪水真像镜子一样。邬思道上次来京,我们彻夜长谈,得益良多啊……疥癣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心下不禁掂掇:谁是疥癣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他是宰相,不能像方苞和雍正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他的差使只能是光明正大地摆平朝局,赞襄皇帝以法理治平天下。 但从方苞这话可以听出,允禩和年羹尧这两“党”犯“圣忌”,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他只能循这个思路去“协理阴阳”,因笑道:“臣以为原定车铭胡期恒调离,车铭任湖广布政使尚可,但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似乎不妥。杨名时云南布政使出缺,不如让胡补上,四川巡抚暂缺或由四川布政使暂署,不知圣意如何?” “就是这样。”雍正细白的牙咬着下嘴唇,说道,“叫岳钟麒兼任四川巡抚,胡期恒是晋秩,到部引见再去云南。衡臣——你拟旨褒奖田文镜,要加上这样两句,嗯——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阴霾乖戾之气而快豫省百姓望吏清之心——就这样说:叫他只管猛做去,而今天下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扎!” 张廷玉答应着刚要退出,雍正却叫住了,笑道:“这又不是军务,急什么?你和方先生留在这,陪朕用过早膳再去办事。”说着便命传膳。张廷玉和方苞只好答应、谢恩。一时便见御膳房的苏拉太监捧着一盒子一盒子的御膳摆在填漆花膳桌上,什么锅烧鸭子寒勒卷、红白鸭子炖杂脍热锅、羊西尔占、燕窝鸡糕、酒炖鸭子,还有烧狗肉攒盘、蒸肥鸡、鹿尾攒盘和四银碟小菜、馒首饽饰并各色小宫点,满满一桌子布好。雍正更衣居中而坐,说道:“你们就陪坐在旁边,只管放量用,拘束就没意思了。这桌御膳专为你两个要的,朕平日没有这么阔气,况且这温火膳,朕也进不香。” 但雍正吃不香,方苞和张廷玉更不可能狼吞虎咽,三个人一君二臣身份不同,都是很深沉的读书人,讲究“食不语”,因此这一餐御膳吃得甚是沉闷。此刻外边天色越发阴得重了,略带凉意的风裹进院子,在黯黑的墙角、照壁前卷起浮尘,打起一个又一个旋儿,陀螺似的满地乱转,时隐时现,给人一种神秘和不安的感觉。两个人拿捏着陪雍正略用了几口,见雍正放箸,便都起身谢恩。雍正若有所失地望着外边的景致,似乎心事重重,良久才深深吁了一口气,吩咐:“所有太监宫人出去!” 高无庸答应一声,督率着养心殿中的太监和宫女悄然退了出去。方苞和张廷玉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意识到雍正将有重要密谕,但雍正没开口,他们觉得不好问,只好默默侍立。 良久,才听雍正问道:“衡臣,朕这个主子比先帝难侍候——外头情形你知道比灵皋先生多,有没有这个话?你据实说。” “有的。”张廷玉心里猛地一沉,这是官场有口皆碑的事,断不能欺隐,因躬身说道:“皇上严毅刚决,不苟言笑,与先帝性格不一。官场陋习揣摩逢迎,现无从揣摩,自然就有这些不经之谈。”雍正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摇了摇头道:“恐怕还不止于此。‘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帝’的话都是有的,是么?”张廷玉咽了一口唾沫,欠身一躬算是默认,一句话也不敢接。 方苞目中幽幽闪着光,说道:“据臣所知,这些话都是有的。但也尽有体贴圣恩的臣子,舆论不一,也是常情,请皇上留意。” “朕并不懊丧。”雍正脸上带着一丝兀自解嘲的微笑说道:“恨朕的有三种人:希图大位的,位子朕坐了;贪官墨吏畏朕,因朕诛杀查抄他们毫不怜惜手软;缙绅豪强不得夤缘官府鱼肉乡里,自然也要说三道四。但廷玉,你是知道的,先帝驾崩时,存有多少库银?”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 雍正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这五千万银子来自贪官,并非敲骨吸髓取自小民,五千万银子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修宫造苑,所以朕自信得罪的人很有限,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他慢慢踱着,青缎凉里皂靴在金砖地下橐橐有声:“五千万……保住这个数,很可做些事了,河道可修,灾馑可赈,兵事可备——我爱新觉罗。胤禛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首望着殿顶的藻井,语气极沉重惨坦,仿佛带着要穿透一切的火焰,燃得张廷玉的心也是火辣辣的,讷讷说道:“万岁……” “朕要做的事决不始张终弛,无论是宗室内亲,显贵权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不能容他!”雍正的目光变得绿悠悠的,闪着凶狠的炎威,“朕已决意,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的心像从万丈悬崖上直落下来,好久才定住了神,紧紧皱着眉头说道:“年羹尧居功自傲,妨碍政务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青海立功,封爵进位极邀圣眷。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易为小人启端寻衅,搅乱了朝局,善后极难,请万岁三思。”他略一顿,说道:“可否缓迟数年,凉一凉,由臣设法明升暗降,剥掉兵权,然后处置,徐徐而图,似乎更稳妥些。”方苞叹息一声道:“衡臣兄,实不相瞒万岁下此决心,先征询过我和邬思道的意见,我们不在局中,说话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思虑不周,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跋扈,势力膨胀之速,数年之后什么情形谁也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政便做不下去;插手江浙,李卫有所更张,就得暗中悄悄来;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巡抚你已知道的,当年圣祖去曲阜,他敢拒开中门迎接,如今广东九命奇冤,他就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密陈建议,明人不说暗话,假设数年之后,年党与八爷党合流,张相你内掣于议政王威权之下,外囿于手握重兵的大公爵大将军,能处置得得心应手?你的相位能不能保得住呢?” “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多着呢,不能坐等几年。” 雍正冷峻地一笑,“衡臣,真正能控住军队的,靠得住的只有怡亲王,你瞧允祥的身子骨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许多事你想办也办不下来。舅舅是个不明不白的人,还有允禩,夺位自为的心至死不渝,已经有人在年军中暗地活动,据说和廉亲王颇有瓜葛——你连起来想,该不该现在着手?再说,朕意并不要年羹尧的命,只要他不在军职,安分守己,这也有保全他终身禄命的意思。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个白衣书生,朕寄你以厚望啊!” 他们没有说完,张廷玉已全然领悟,一边听,一边已在搜索枯肠思量办法,此刻真是心血绞干,雍正说完许久都没有答话。三个人默默相对不知过了多久,院外沙沙雨声渐起,张廷玉才道:“臣遵旨。皇上不知怎样打算?” “今日下午朕见图里琛。”雍正面无表情,徐徐说道:“由图里琛赍诏去西宁,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他办这种差使还是相宜的。”方苞见张廷玉面带诧异,在旁说道:“年羹尧如果奉诏,万事俱休;如不奉诏,可在岳钟麒大营设筵,一举而擒之。”张廷玉冷冷说道:“方先生,不能照搬古书,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能像演戏那样做事!年羹尧既不奉诏又不赴筵怎么办?筵上杀掉无罪功臣,怎样向天下交待?年羹尧的部众不服怎么办?岳钟麒在青海不足一万人,年羹尧的大军有十余万,而且九贝勒允禟也在军中——这样要造出大乱子的!” 这一连串反诘一环扣一环,问得雍正和方苞都怔了。许久,方苞垂下眼睑,说道:“衡臣责的是。我把事想左了,想急了。看来,要重作打算。”雍正却笑道:“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权衡得好,不愧‘衡臣’二字。有什么良策,说说看。” “还是要分步走,不过步子可以迈得快些。”张廷玉庄重地说道:“年羹尧眼下没有反迹,又立了大功,该施的恩还是要堂堂正正地施,军饷钱粮要拨足。目下战事已停,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要收回朝廷。这不要皇上下旨,由我向兵部打招呼下廷谕就办了。谅年羹尧也不敢公然违抗。” “嗯。” “元旦召年羹尧回京述职,这是第二步。”张廷玉文心周密,侃侃而言,“他若不来,即是抗旨,朝廷处置有道。可以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调川军入青。再不遵,即是谋反,以青海一隅之地,十万之兵,粮饷皆无,叛反无名,无须用兵,年军自己就乱了。他若来京,则在我掌握之中,要怎样办全凭圣意,不过不能处分,只能慰奖,皇上原意也不过是解掉他兵权,似乎不必过为己甚。” 一席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连方苞也低头暗服,自失地一笑道:“衡臣这是阳谋,真正相臣风度。我以阴谋事君,实在惭愧。循着廷玉的思路,我想,一是要厚赏年部官兵家属,这边有个安乐窝,那边就难以鼓动他们做非礼无法的事。 二是京畿防务,十三爷病着,可调十七阿哥允礼回京佐理。昨日巩泰送进的密折,舅舅隆科多现在私地里分藏财物到各亲友家和西山寺庙里,不管他是什么面目,搜宫是什么背景,他是已经与皇上生了二心。尽管他已辞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日很长了,还是要调开他,或者加以处分,扫掉他的威风,也就难以作耗。 其三,我看过去朱批,皇上赞奖揄扬年羹尧的批语很多,要收回来。皇上一收,下边自然能领会圣意,该下点毛毛雨的,可以试探着与臣下讲讲,就不致有‘变起仓猝’的事,人心也易安定。“思路一对,方苞的这几条建议便显得周匝严密滴水不漏,张廷玉也不禁赞道:”好!“ 张廷玉方苞辞出去时,更是天低云暗,蒙蒙细雨雾一般在清凉的风中轻轻洒落,满院临清砖地像涂了一层油样晶莹湿润。雍正亲自送出殿外,站在院子里仰着望天,甘露一样沁凉清新的雨珠飘落在他热乎乎的脸上身上,浑身舒坦而轻松,邢年隔玻璃瞧见,忙出来道:“主子热身子,这么要着凉了,都是奴才的干系,还是打起伞,略凉一会子,清爽了还该进殿去的。”雍正闭目仰首,尽情沐浴了好一会,笑道:“六月天,哪里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图里琛见过娘娘,叫他过来。”说罢转身进来,命人推开东暖阁南窗,安心定神披阅奏章。案上一高叠的奏章他都看了,但还没有批下去。和张廷玉谈过后,有的折子还要重看。雍正想了想,抽出广东总督孔毓徇日前递来的密折,援笔濡了朱砂,一笔一划写道:向后除请安折子勿用黄绫封面,汝系圣人后裔,不知珍惜物力耶?一滴大大的朱砂汁滴落在奏折上,雍正忙拂拭,却污了更大一片,忙在旁加注小字“此系朕所污,尔勿惊慌”接着又批:尔前折所奏,都中传言朕至丰台阅军,系应年羹尧之所请,不知系听何人之言?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岂伊所云耶?此等妄言朕意或出于舅舅之口,不过妒年之功高而已。朕岂幼冲之主,必待年羹尧之指点,又岂年羹尧强为奏陈而有是举乎?写完,他满意地看了看,又扯过一份,却是四川巡抚王景灏的折子。因王景灏是年羹尧推荐的,他捉笔沉思了许久才写道:尔有否开罪年羹尧处,伊乃必欲以胡期恒代你?今胡期恒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年羹尧今来陛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其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尔虽伊所荐,勿作依附之庸人,乃系朕所用之臣,朕非年羹尧能如何如何之主也。 他看了看折上贴名签“高其倬”三字赫然入目,这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因抽了过来,稍微思索便写:看陵风水事近若何?遵化既无善地,可别处走走,务期得好地而后己。又近日年羹尧奏陈数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思卿前所奏,甚觉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这才取过年羹尧的请安折,呆着脸仔细想了一阵子,挥笔疾书一通,却是草书:前折谓朕“战胜不骄、功成不满”甚实。然朕实无心作不骄不满之念,出于至诚,惟天可表。西海之事,若言朕不福大,岂有此理?但就事而言,实皆圣祖之功。自你以下,哪一个不是父皇用的人,哪一个兵不是数十年教养的兵?前当危急时,朕原存一念,即便事败,朕不肯认大过,何也?当于起原是圣祖所遗的事。今如此出于望外,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实实而愧心惭之至!尔等此一番努力,据理而言,皆朕之功臣,据情而言,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尔等不敢听受,但朕实居如此心,作如此想。朕之私庆者,真正造化大福人则可矣,惟以手加额,将此心对越上帝,以祈始终成全,自己亦时时警惕不移此志耳。 又,三月奏进,尔所代拟《陆宣公奏议》之序,请旨颁发,朕得暇好好写来赏你,定不得日期——览尔此奏,比是什么更欢喜,这才是,即此一片真诚,必感上苍之永佑。凡百就是这样对朕,朕再不肯好而不知其恶。少有不合朕意处,自然说给你,放心。 写完一抬头,见高无庸站在面前,便问:“是图里琛来了么?叫进来。”说罢便起身趿了鞋,在地下散步。 图里琛已换了一等侍卫服色,浑身鲜亮,显得格外精神,进来见雍正正踱着步子想事,没敢惊动,悄没声跪了殿角。雍正看了他一眼,凝望着院外的潇潇风雨,许久才道:“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 “扎!” “隆科多舅舅财产多得没处放了。”雍正带着阴寒的微笑,徐徐说道:“叫人看看,都挪移到哪里了,弄清之后,请旨查抄!” “扎!”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99章 第四十六回 忧烹狗将军生异心 惊谜扎钦差遭毒手 隆科多家被抄,很快就传到了年羹尧军中。对这个虽然资历深却没有实际战功和功绩的上书房大臣,年羹尧历来打心里不服。初接任大将军一职时还曾递过一个密折,说:“隆科多乃一极平常人”。就此,雍正整整写了三千字的朱批给他,解说隆科多的好处,过去“不但卿,即朕礼不深知,实为圣祖为朕留一砥柱之臣,与尔并为社稷干城。”皇帝这样屈心降志,年羹尧不能不买帐,于是进京呈送贡物,时不时地也给隆带些礼物,两个人渐渐才有了交往。今春,年羹尧的二儿子年熙病重,雍正又要了年熙的生庚八字,让高其倬看了,说年羹尧命中不该有这个儿子。 恰隆科多膝下无子,雍正灵机一动,命年熙过继给隆科多冲剋此劫,“隆科多无子而有子,年羹尧有子而无子”,二人竟成了干亲家。外边看二人是“将相和”了,但年羹尧自知,这是强捏就的,因此,前头雍正朱批“舅舅今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朕并未露一点,连风也不曾吹,是他自己的主意”,年羹尧便知隆科多已失宠,尽自如此,他毫不关痛痒,只是想,如能把上书大臣名义加在“大将军”号上,也许并非办不到的吧?然而这毕竟是雍正登极以来处分最大的机枢之臣,按隆科多的宠眷,其实还在自己之上,说抄就抄了,他不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也隐隐觉得风头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报怔了半晌,叫过桑成鼎,蹙着眉说道:“连日没睡好,头疼。今儿不要衙参了。你去前头叫将军们散了,派人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儿。” “是,老奴才这就办。”桑成鼎苍苍白发丝丝颤动,略带艰难地躬了一下身子,说道:“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去了岳将军大营,说过还要过来拜见,他来了见不见?”年羹尧笑道:“这帖膏药可真够粘的。岳东美大营离这里几十里,要来也是黄昏时了。等来了再说罢!”说着,便听外头脚步橐橐,汪景祺呵呵笑着进来,说道:“大将军哪里不爽?晚生略通医道,可为您看看脉,一味贴膏药可不济事。” 一边说,一边把当日从兰州转过来的文书奏章放在年羹尧的案头。 汪景祺调来书办已年余,不但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库,应答如响,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闲时常陪年羹尧,帮办军务之余阔谈古今,已成年羹尧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见他进来,年羹尧忙命军士沏茶让座说道:“心里闷极,身上也不爽,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因将邸报递过来让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阅北京转过来的奏折批复。这个邸报汪景祺在允禟处已经看过,已是胸有成竹,他接过来,一边把玩,一边突兀说道:“下一个就是大将军。” “什么?!”年羹尧手一颤,密封匣子也没打开便停住了。 “我说,”汪景祺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一动不动,已是没了笑容,不经意地将邸报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将军疑得重了。 原准备先拿八爷开刀的,现已掉转了刀。要取大将军的首级了!“ 年羹尧全身一震,仿佛不认识似的,下死眼盯着汪景祺,喑哑着嗓子道,“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又刚立功,皇上有什么疑我处?”汪景祺毫无惧色,盯着年羹尧凶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扑哧一笑道:“亏大将军以儒将自许,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无骨肉亲情,何况将军?降科多与皇上骨肉情份如何,及不及您呢? 当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降科多一念之异,皇帝便不是当今,这托孤之重,拥主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军自思,有没有岳飞之忠?有没有韩信之功?有没有永乐叔侄的骨肉情份呢?古谣所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天且不容’,您没有读过么?“年羹尧颊上肌肉迅速抽动了几下,口气中带着极大的威压,问道:”谁指使你来说这个话的?你是什么人?!“ “这个么,是我。”门外允禟的声气说道,说着一挑帘进来,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尧对面,眯缝着眼,略带挑衅地望着惊异的年羹尧:“大将军危在旦夕,势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把话挑明了。一句话,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目光游移不定,看看允禟,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纵声狂笑,倏地收住,狞声道:“九贝勒,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不忠皇上,我视你是允禟!莫忘了,我不是寻常提督将军,乃是持黄绒节秉天子剑的专阃大将军!” “唯其如此,越发令人可虑。”允禟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亡,我也难以图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谈。” 年羹尧哼了一声,“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不妨看看皇上与我何等情份。即死,我让你们没有怨尤。”允禟接过看了看,转手递给汪景祺,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原来你不会读文章!雍正如此响的一个耳光,竟认作是亲近!”汪景祺看着也笑了,说道:“大将军当局者迷。这篇批语粗细看去亲,仔细看去疏,推敲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是么?”年羹尧被二人的镇定慑住了,略为迟疑地接过了折子,反复审视。 “听九爷教给你,你跟了四爷几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爷!” 允禟嘿然一笑,“哗”地打开了摺扇,又一折一折折拢来,挑着眉头说道:“这个朱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将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因此,你不可动‘贪’念,你的‘不合朕意’处,少不得要一一告诉你——你自细想想,未去北京前,朱批里有这些露头藏尾的话么?” 年羹尧目光熠然一闪,随即冷笑道:“幸亏你没福当皇上。 不然,天下臣子死无噍类了!这些话有的是调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亲爱随笔戏语,拿这份折子危言耸听,你未免异想天开。“说罢又是一哂。 “把刚接到的那份朱批拿给年大将军!”允禟突兀说道,“什么?”年羹尧不禁一怔,诧异间,汪景祺又递过一份请安折子,年羹尧展开看时,两行血淋淋的朱红草字赫然在目:年羹尧果系纯臣乎?‘纯’之一字朕未许也!尔有何见谈,据实奏来密勿六月下浣。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笔体了,没有一笔有矫饰痕迹,断然不是假造!年羹尧心中不禁一阵狂跳,见折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抠,允禟一把抢了回来,嘿嘿笑道:“——使不得!别人也有身家性命!要还不信实——把王景灏的那份抄本给大将军!” 年羹尧此时已经呆了,傻子一样接过一张素笺,看了看,失神地丢落在地下:王景灏与云贵总督蔡毬密相往来,书信里说自己许多坏话,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灏在任草菅人命,请着胡期恒来带,这事除了在郑州露风声胡期恒要调任外,出于一人之手入于一人之目。凭谁假造不出这样的密谕!他的脸色又青又白,梦游人一样在书房地下转来转去,喃喃讷讷说着:“这不会……这怎么会呢?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汪景祺咬着牙笑道,“和隆科多被抄一样真! 您犯了皇上三大忌,不速自为大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目光迷惘,还没有从震惊和恐惧中清醒过来,只是自语:“三大忌?三大忌……”允禟在旁大声道:“年亮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身为大将乃作此态!你打起精神来听!” 年羹尧这才回过神来,颓然落座,苦笑道:“这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我是失态了,愿先生有以教我——这里先谢罪了。” 他到底是年羹尧,瞬间,雷霆击懵了他,旋即又恢复了镇静和威严。 “挟不赏之高功,这是一忌。雍正即位内外忧患危机四伏,你这一战为他稳住了大局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去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 “但你挟震主之威,不懂韬略。不但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郭子仪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谨保首领以死;徐达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 皇帝在丰台令将军解甲,不得你一将令,无一人从命,换了你是皇帝,你容得么?“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亮工将军,你掣了皇上的肘!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选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干预了多少?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何况你处处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党后再解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恐惧你与八爷党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绝,句句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到此戛然收住,书房里一片寂静!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渗出汗珠的脑门,许久才吃力地说道:“我有些处是不检点,兴许是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必是这样的,不知哪里错了,惹了圣怒……”“你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领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后,先是显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有一天少了朝廷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呆呆地望着外边,七月的青海天气已经很凉,胡杨叶子开始凋落,空旷的大校场上西风卷着砂石,时而掠空而过,时而盘起一个个旋风互相追逐、合并,偶然一阵风挟着砂扑上来,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细碎的声响。门前一株柳树,是他来青海驻节头一天亲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细,仿佛不堪蹂躏似的摆动着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尧的心境像这天气一样荒寒。和一个时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堕进狂涛无边的海水里,只是漫漫无际的海天,见不到岸,连个歇力的礁岛也寻觅不得……。收回目光,眼前这两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又似恍若隔世。许久,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间,发出像呻吟又象叹息的呜咽……“我该怎么办?……” “八爷很知道你的苦楚。”允禟一举收伏了骄横不可一世的年羹尧,心中喜不自胜,却是脸带忧容,温声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你不必作出此英雄气短之叹。我来军中已经二年,仔细审量,十四爷人心尚在,部旧尚在,十四爷无辜蒙冤,三军不服!若能迎十四爷回营主持,拥主而立,将军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天下敢不景然而从。朝内八爷执掌旗务,会议诸王废无道而迎有道,示古事正可以不血刃而取。造此局面,你大将军才真的是龙骧虎啸震铄古今的伟男子、大丈夫!”年羹尧忧心如煎,低头思忖良久,摇头道:“皇上是我恩主,无论怎样,现在,没指我叛臣,我这样作逆,天下人视我乱臣贼子,这怎么使得?”允禟哂道:“世人但以成败论英雄,亮工未免胶柱鼓瑟。” 汪景祺见年羹尧只是摇头不语,知道没有击中要害,因不言声起身,至案前援笔写了几个字,道:“大将军,你抬头看!”这是大行皇帝遗诏原文!“ 传位十四子正发怔时,汪景祺执笔在“十”字上添了两笔,成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真谛所在!”汪景祺口气咬金断玉,“隆科多的‘功’,隆科多的‘罪’皆在于此!”他咯咯一笑撕掉了纸条:“他是什么‘皇上’?欺天欺地欺祖宗,地地道道的篡位奸雄!十四爷,才是真正的大清之主!这样的人,上天怎么会助他? 群臣怎么会拥他?你也是熟读史籍的,前代年号带‘正’字的,金海陵王的‘正隆’,金哀宗的‘正大’,元顺帝的‘至正’,明武宗的‘正德’,哪一个是好东西?就‘正’字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拆为‘一止’之象。你此举正为顺天应人,挽救大清,这是天底下最光明最堂皇的伟业,又何虑身后之名?“ 这番话义正词严天衣无缝,加上灵机一动编出的篡诏谎言,从汪景祺这张如簧之舌直述而出,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年羹尧脸色由红到白,转而铁青,忽然两腿一软,颓然落座,双手掩面,喃喃自语:“这些话我不信……这事太大,让我想想,想想……” 刘墨林从岳钟麒大营回西宁城时天已黄昏,他是“西征参议道”,专为协调驻青海各军关系,筹调各地饷银粮秣分发各军,因是奉旨专办军务的钦差,并不受年羹尧和岳钟麒的节制,所以在西宁自设有参议道衙。刚到衙门口,尚未下马,门上人便禀说:“年大将军中午送过帖子,请刘大人过去赴筵。”刘墨林在岳钟麒那里议了大半天大军越冬军需事宜,又走老远的路,原已疲累不堪。猛地想起昨日接的朱批“年羹尧营务三日一报,无细无巨”的话头,便下马换轿直奔大将军行辕,也不待通报,径自青袍布靴进了中军大帐。果见七八桌酒筵坐满了人,都是年羹尧的部将,个个喝得满面红光。 年羹尧坐在头一桌,他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还有副将马勋,凉州总兵宋司进都陪在身边,觥筹交错酒兴正酣,见他进来,年羹尧便笑着招手:“来来!大参议,我们这边说酒令呢!你来迟了,要罚酒!” “大将军好兴致!”刘墨林笑嘻嘻入座,“方才廊下还见有戏子,口福眼福耳福一齐饱么?说什么酒令,我今儿又累又乏,在东关将军那又先吃了酒,恐怕敷衍不来了!”年羹尧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坐吧你——呃,是这样,皇上赏上我一套珐琅大花瓶,又专从田文镜那里调了几车西瓜,一人独乐与众人乐,孰乐?所以请来坐坐——你先吃了罚酒再说。”说着连倾三杯。亲自捧过,刘墨林只得饮了。 却听魏之跃笑道:“年大将军成心难为我魏大炮,我懂的什么酒令?何如叫戏子们演戏,你们该说酒令说你们的,不是两好凑一好?” 年羹尧笑道:“也是的,一多半都是炮灰丘八,我竟忘了。 只管开戏——我们还说酒令!我接着说。“因以箸击盘曼声道:我有一座房,送与汉刘邦,汉刘邦不要。为甚的不要?春色恼人眠不得。 刘墨林一听便知,这个令先说一物件,再用一个古人名,后句用一句古诗,正寻思间,隔座王允吉笑道:我有一把扇,送给曹子建,曹子建不要。为甚的不要,剪剪轻风阵阵凉。 宋司进见轮到自己,忙也道:我有一把弓,送给老逢蒙,老逢蒙不要。为甚的不要,一行白鹭上青天。 刘墨林含笑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怎么比出鸟尽弓藏来了?未及深思,年羹尧挨身的都统汝福接口道:我有一公鸡,送给郭子仪,郭子仪不要。为甚的不要? 雄鸡一唱天下白。 于是一座哄然,都说“不通”,魏之跃便按着要罚酒,年羹尧看一眼刘墨林,笑道:“老魏省得什么!这用得正合适,天亮了,要公鸡做什么?”刘墨林陡起惊觉,便有心转令,因道:我有一月轮,送与刘伯伦,刘伯伦不要。为甚的不要?错认白玉盘。 年羹尧笑着摇头道:“这是想当然的,‘错认白玉盘,出于何典?大约在东美那里吃多了,你这样的大才子也会马失前蹄。”其时廊下锣鼓笙箫声已起,演的是“草船借箭”,大厅上众将军都停了相战,都笑着看首席几个人乱哄哄罚刘墨林酒。 “不要乱,听我说。”刘墨林双手遮着几杯递过的罚酒,笑嘻嘻道,“李青莲诗云‘小时不识月,错认白玉盘’,大将军没有读过?我在京和王文韶他们还用这作过令,我说‘小时不识风,只当天哼哼;小时不识雨,只当天痾痢;小时不识雷,只当天放屁。’惹得他们大笑一场呢!大将军,该罚的是你,”年羹尧呵呵大笑,豪爽地举杯一饮道:“今晚笑得畅,本将军认罚!”说着便命开戏。 年羹尧看了一眼正在念白的“鲁肃”,则转身问刘墨林:“你从钟麒处来,他那里越冬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刘墨林漫不经心地看着戏文,说道:“和大将军这边差不多,只是盘火炕地龙还缺些砖。我说这事不大,你留在青海的人不足一万,能用多少?从大将军这里匀一点也就够了。我最怕粮食供不上,甘陕的库粮都用了赈灾,要从李卫那里调拨二十万石,李卫给我回话,只能一万石一万石调运,我就想,万一遇上大雪封路,运不上来可怎么好?就和岳将军商议,叫四川自川北多运点米,互相调剂着兴许差不离。”年羹尧问道:“东美没说什么?” “都是皇上的差使,有什么说的?”刘墨林道,“他一口就答应了。” 年羹尧最担心的便是粮食。听刘墨林的口气,李卫那头指望靠不着,现放着四川天府之国,可惜那是岳钟麒控制……他无声叹息了一下,深悔当初为了争功,得罪了多年的知交岳钟麒,思量着,说道:“请你催李卫。越冬的粮,我不能指望四川,岳钟麒自己几万人马也要吃!”刘墨林欠身答应一声“是”。见年羹尧无话,便问道:“汪先生和桑军门怎么没来?还有九爷呢?”年羹尧笑了笑,说道:“他们有事——哦,我听说徐骏坏事了,被大理寺拿问。都说是你参的,却没有拜读参本。他是八爷心腹,又是出了名的才士,多少人参都没有参动。你可真能耐,一本就参倒了,必定是生花妙笔,何妨让我拜读一下呢?” “没有的事。我没有参他。”刘墨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猛地想到了苏舜卿。因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自作孽者未必定要有人参他才倒。”但本章确是他写的,徐骏的罪名是“诽谤圣朝,追怀前明”,他为报苏舜卿之仇,精读徐骏诗集,抓住“明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这一句,作了一篇花团锦簇文章。即是这罪名,那是凭谁也保不住了。虽然出了脑中这口鸟气,自觉不甚光明正大。所以矢口否认。正发怔间,扮诸葛亮的老先生大声道:“吩咐船工,将船头掉转来受箭!” 刘墨林忙收神看戏,魏之跃在旁叹道:“孔明真是奇人! 只有孔子这样的人才得有这样后代,可见天道不虚,善有善报。“年羹尧听得不禁一笑,正要插话,刘墨林也一本正经说道:”那是!秦始皇之后又有秦桧,魏武帝之后又有魏忠贤,可见恶有恶报!“年羹尧忍俊不禁”扑“地一口酒全喷了出来,道:”说得好!比得妙!“将军们附和惯了,也都忙道:”那是,刘先生是大才子么!“ 刘墨林、年羹尧和同桌几个将军,除了魏之跃都捧腹大笑,笑得众人都陪着干笑。刘墨林想到今晚还要赶写密折,因起身道:“大将军盛情筵,原不该早辞。但我今日实在累得受不了,恐怕失仪,更对不起年军门。”说罢一揖。年羹尧却也不强留,含笑点头算是答应。刘墨林回到下处,掏出雍正赐的怀表看看。恰正亥未时分,自觉宿醒未尽,恐怕文笔有误。 酽酽地喝了两杯普耳茶,方觉耳目清爽。刘墨林凝神聚意正待打腹稿,一眼瞥见案头镇纸压着一件东西,取过来看时,却是折好了的一张纸鹤,展开了看,上面胡涂乱画得古怪:刘墨林反复展玩,突然一个激凌寒战,浑身毛发森竖,他已破译了这个字条:“山高路远意迟迟,莫道惊风送鱼雁,夜半三更掩门逃!”刘墨林抖着手将纸条在烛上燃着了,看看身边,都是大将军府派过来侍候的人,强自镇定着笑道:“这是谁放在这里的?纯是放屁!”“回刘大人。”管门的老刘头笑道,“大将军行辕今儿后晌派了个戈什哈来请您赴筵,您没回来,他在这坐了一会儿,是不是他画的我们没瞧见。”“笑话笑话! 哈哈哈哈……“刘墨林何等机警,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装着笑不可遏的样子呵呵大笑,”说我刘墨林文笔不通,还用了隐语!真不知这狗才吃了什么药——明儿告诉年大将军,寻出这个王八蛋,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的‘才学’呢!“说完伸欠了一下,说道:”叫小猴子进来侍候,天好早晚的了,你们都歇着吧。“ 人们一退出去,刘墨林一刻也不停,立刻将自己奏案底稿全部收到一处,用桑皮纸裹封了,想了想在封皮上写了四个字:贴身小厮小猴子已经推门进来,见他神色有异,诧异地问道:“刘相公,出了什么事么?”他是原来跟苏舜卿的小奚奴。 一直到苏舜卿死都没有离开,刘墨林看他忠心机伶,便收了过来,所有侍候笔墨的事都由他来照料,十分得用。因为事体不明,刘墨林只含糊说道:“这包文书是给岳军门的,今晚就得送去,你怕不怕?” “不怕。”小猴子笑嘻嘻道,“统共不到八十里地,我能骑马会射箭,还怕狼吃了我不成?”刘墨林嗯了一声:“好,你这就走一遭!”小猴子接过文书正要走,刘墨林却压低了嗓子,几乎是耳语道:“方才的话是叫墙外听的,你不要出城,明儿我没事,你还回来;我出事,你想法子把这包东西交给岳军门——可听仔细了,嗯?”小猴子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着刘墨林深沉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愣了半日才点点头,低声道:“我在城内认了个干娘,今晚我住她那——省得了!明早我带岳军门的回执来!”他突然提高了嗓门,说着便退出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切又归于寂静。 见文件安全转移,刘墨林松了一口气。此刻他要走,大约无人拦阻。但他奉旨的职守头一条便是“制约年羹尧”,逃得了年羹尧的毒手,逃不掉雍正的诛戮。一样是死,就不如死于国事。况且从他观察,年羹尧只是有些牢骚,并没有造反实迹,自己出走说不定弄假成真。反复思忖,刘墨林决定不走。躺在炕上,听着外边飞砂走石,打得屋瓦像骤雨袭荷塘般响成一片,许久许久才矇眬欲睡……突然,外间“砰”地一声爆响,接着里间房门也哗然洞开。刘墨林矍然而起,棱着眼看时,却是汪景祺带着几个戈什哈冲了进来,一股寒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满屋帐幔簌簌颤抖着飘动。刘墨林穿好鞋子坐在炕沿上,笑道:“汪师爷,是年大将军派你来取我的首级?” “不,是崇祯爷!”汪景祺阴森笑道,“我知道你是才子,也很怜你死于我手。你太碍事了。为竖年大将军光复大明伟业之态,你牺牲得值。” “年大将军——光复大明?好大志向!” “已经去请十四爷了。”汪景祺咯咯笑道,“十四爷一到,这边就能大动。动起来必乱,乱起来——嗬嗬……吕宋国避难的朱家子孙就可回来收拾局面了!”说着头一挥,身后一个人从瓶中倾出一碗酒端了过来。 刘墨林死死盯着汪景祺,仿佛要把这个人的影子一同带到地狱中去。许久才道:“我等着你!”说罢一饮而尽。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00章 第四十七回 暗传消息王心思动 膏雨茫茫死离生别 允禵在遵化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有余。他与大阿哥允禔二阿哥允礽不同,只得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削去王爵,却仍保留了固山贝子的封号。朝廷的邸报和明诏廷寄照例要发寄他一份,因而隆科多“查看家产”的消息,倒比年羹尧还早知道一点。但这个地方是顺治和康熙陵寝重地,寝卫关防都由京师善捕营羽林军执掌,不但遵化县令,就是直隶总督巡抚也不能轻入。间或八阿哥或其他兄弟送来饮食馈赠,或平安书信,都要经内务府陵寝司衙门的官员太监反复验尝才得到他面前,除了大路信息,余外的风闻半点不知。因而,知道隆科多“舅舅”被抄,他反而趁愿,只当笑话讲给乔引娣听:“这个混帐东西也有今日!他凭什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父皇晏驾读了读遗诏么?”乔引娣倒劝他:“这些事爷甭操那么大心,昔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劝爷忘得越快越干净越好。我们小户人家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才看着皇上心思,毕竟还念着一母同胞,要真的打发爷到口外,像九爷十爷那个样子喝风吃沙,爷可怎么受?奴婢就是跟着,也替不了您哪!”说得心酸,也便掉泪。允礽听了也觉灰心,笑着道:“你这又是何必?木已成舟生米熟饭,我早已不生妄想了。” 话虽如此,允礽毕竟是性情中人,难免事事关心。依着他的想法,接着便要将隆科多拿去交部议处,但接着又有旨,命隆科多以理藩院尚书身份“克日往阿尔泰岭,与策妄阿拉布坦议划准葛尔与喀尔喀游牧地界,事毕就地与罗刹使臣会议两国疆界。若该大臣实心任事思盖前愆,朕必宽宥其罪.” 事隔一月又有旨,下得越发稀奇,切责隆科多曾“屡屡参劾允禩,必要将之置于死地,乃包庇鄂伦岱,阿尔松阿都统汝福,意欲代允禩而自立门户,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叵测之心甚不可问。” 允禵原以为雍正不过要诛权臣以自固,说透了还要兔死狗烹的故伎,如今搅进了八爷党,连自己的心腹将军汝福也连带在内,已经“明白”了的他,又堕入五里雾中。他纵有满腹心事,无奈这里不比北京,福晋侧福晋每两个月来探视一次,京里王府和这边一样,消息封锁得铁桶也似,根本带不来什么信儿。偌大陵园宫寝只留几十号宫女,除了乔引娣忠心耿耿,其余的多一句话也不敢随便讲。外院是蔡怀玺钱蕴斗两个管事,带着百十个家人随时侍侯,却都是内务府的人,三月一换,人不熟就调走了。就是急煞,也只是自己气闷。 在沉闷焦虑中七月过去了,八月也过去了,允禵见朝局前无变化,索性撂开手,心思倒也放宽,便和引娣计议,九九重阳登高消寒,祛祛积在心中无法排解的郁气。引娣却也喜欢,因道:“这后头宫女,也有十几二十个解音律的,都带上。咱们好好儿乐一日。我把爷写的词都配了调子了呢!” “引娣,”允禵苦笑着,“别忘了,这是先帝陵寝。叫人告上去,你我都成了‘丧心病狂’。就是没人去献勤儿,在坟上头歌舞,也瞧着不伦不类。”引娣一心要他开心,偏着头想想,笑道:“说爷胆大,泰山都包了,胆小起来,芥菜籽儿也容不下。你瞧,那边是景陵,那边是孝陵,这南边呢?这座棋峰山虽略低些,上头有个亭子。万岁爷前日封了两坛子酒赐了爷,那不是叫爷过节用的?我们就登这棋峰,在上头唱曲儿,算是唱给祖宗听,凭谁说这都是孝道,再落不下不是的。”允禵笑道:“到底你伶俐,说得我也兴头起来,就依着你!”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钱蕴斗进来,在正房处阶下打千儿行礼道:“十四爷,京里来人了,是十三爷王府太监头儿赵禄,想见见爷呢!”“不见!”允禵立刻沉下了脸,高傲地仰头看着远处白杨树上的老鸹窝,“他有什么事,跟你们说了再回我,只怕我还少担着嫌疑。”引娣知道这类事自己插言也无益,只在旁轻轻叹息一声,钱蕴斗赔笑道:“奴才明白——十三爷带的有信,还有几坛子新糟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吧?” “嗯,去吧。” “扎!” 钱蕴斗答应一声慢慢退下。刚转身,允禵又叫住了:“既有信,叫他进来。你要不放心,或你或小蔡陪着一道来。”钱蕴斗忙笑道:“爷说哪的话!奴才们也是不得已儿……这是怡亲王的人,更使不着那些规矩了。”说着便去了。 “爷也是的,”引娣见他走远,笑道,“拿他们这些人出什么气?我看这姓钱的和蔡怀玺还算有良心的。上回爷给九爷的信,他们都带出去了,内务府知道把钱蕴斗两条腿都打得稀烂。他们不肯说,还是我逼着问出来的呢!”允禵冷笑道:“周瑜打了黄盖,矇了曹阿瞒!你是女人,男人们这里头的混帐事哪里省得!” 说话间,果见一个太监戴着蓝翎顶子从甬道沿超手游廊过来,后头却是蔡怀玺陪着,恰在正房西侧,蔡怀玺便站住了,那太监自过来给允禵请安,笑道:“奴婢赵禄给爷请安了——爷万福!” “起来吧。”允禵淡淡说了一句转身便进了堂房坐下。见赵禄进来,便也命坐,“十三爷自己身子骨也欠安,还惦着我,实在心领了。”赵禄忙从怀中取出信双手递上。允禵一头拆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家怡王爷究竟什么病,可好些了?”赵禄斜答身子一弯腰答道:“我们主子这些日子调养得好了些,只不敢劳神。太医说是痰症,后来河南来了个姓邬的看脉,竟是痨疾,按这个治倒是有些效,时好时不好的也不敢定……”允禵看那信,说的无非是静摄养生读书养性的治头,甚无意趣,听说是痨疾,眉棱不禁霍然一跳(痨疾即肺结核,当时属不治之症),叹道:“你说姓邬,我知道是谁了。当年他给十三哥推造,说十三哥九十多岁的寿。 有他保着,十三哥尽管踏实放心——引娣,给赵公公上茶!“ 赵禄见引娣退下,左右看看无人,迅速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雪涛笺递给允禵,小声道:“这是八爷的信,务请十四爷多加留意。”允禵接过了,狐疑地看一眼赵禄,赵禄忙道:“十四爷明鉴,奴才是廉亲王府何柱儿的把弟。康熙五十二年怡王爷圈禁,八爷叫我跟进去侍候的——要没这个身份,这张纸我也带不进来的。” “唔。”允禵双眸炯炯,展开那笺看时,却是一张寿纸,不禁一怔。赵禄忙道:“米汤写的,用烟熏……”话未完引娣已端茶上来,便住了口。允禵笑道:“我何至于连一个心腹也没有?引娣,这张纸拿去,用油灯熏了我看。”引娣不言声接过便去了。允禵这才问道:“八哥如今怎样,圣眷还好?” 赵禄笑了笑说道:“面情上还过得去。我跟着十三爷,难得见八爷一面,就见面也说不上话,只听十三爷有回跟张中堂说话,不除年隆,帝权难以独揽,也制不了朝中朋党。隆中堂如今只是个散秩大臣,一点权也没了,皇上要动手剥年羹尧的兵权——这是暗地里传的话,真不真我不晓得,也不敢打听。”允禵一边听一边仔细思忖,这个话断然不是太监能捏造得来的。他也有几分相信了赵禄。雍正要有意加害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弄这玄虚。还要问话时,引娣已经出来,默默将熏得灰暗的纸递了过来,便不再吱声,接过看时,上面写道:九弟来札,年部事有可为,但年本人尚在似可非可之间。老狗已携人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间。是坐亦毙不坐亦毙,弟谨思之,此机再失,吾等噬脐难悔矣。 虽无头题落款,但草书字迹无一笔矫饰,确系廉亲王亲笔,允禵再无半点疑惑,心里一热一烘气血翻涌,什么滋味全有,晃着火摺子将信燃成灰烬,脸色怅怅地望着外边五彩斑烂的山峦,问道:“汪景祺来了?” “回十四爷,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哪里?”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爷只要出陵园,汪自己设法见爷。” 允禵立起身来,徐徐踱了几步,突然笑道:“我是心如枯木槁灰之人,早已磨去了昔年锐气。外头兄弟朋友们如此热心,真是可笑!你回去吧,谁派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情愿终老此地,让我静些儿,不要再来扰我了。”赵禄呆呆地看着允禵,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才起身打了个千儿道:“是。爷保重——奴才去了。”又叩了头方怏怏去了。 “十四爷这么处置最好。”引娣一直在旁提心吊胆,此时倒放了心,给允禵沏着茶道,“他们这些人最沾惹不得的!您先在外带兵,八爷怕你成事,还派了人在你跟前卧底,如今您两手空拳,他们倒要救你?就算不是,爷如今处境,搅到他们那些事里,我瞧着也是险得很呢!”“你懂什么!”允禵断喝一声止住了引娣,“什么时候学会了老婆嚼舌头?这是女人管的事么?”乔引娣一向在允禵跟前敬如严师亲如长兄,低头惯了的,听这一声喝斥,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垂手后退两步一声不再言语。 允禵见她这样倒觉不过意的,长叹一声过来轻轻拍拍引娣肩头,温声说道:“你一片心为我,我有什么不省得的?这里……这里是活棺材,活在这里……也是行尸走肉——但外头什么情形我知道的太少太少了。我不会铤而走险。累及你,我也于心不忍……”引娣热泪夺眶而出,哽着嗓子道:“爷一个大男子汉囚在这里,爷的心我都知道,大主意您自己拿,水里火里我都跟着……但八爷眼见不是个心术正的,年羹尧就那么靠得住?我不愿爷走险……我身上已经有了……”“我当然不走险。”允禵似在安抚引娣,又似自言自语,讷讷说道,“不过总要禵禵这汪水有多深,有些机缘也未可知……” 原定九月九日携酒登棋峰山禵高辞秋,但天公偏不作美,下起大雨来。按引娣的意思,不必出陵园,就在允禵住的偏殿会集家人小酌浅唱乐一乐也就罢了,但允禵想起赵禄的话,一心想会一会汪景祺,执意要出去。引娣便道:“这多些人带了乐器冒雨出棋峰山,太招眼了。爷喜爱雨雪天气都知道的,不如就是我跟了去,外院蔡怀玺钱蕴斗他们跟着,带一个食盒子登山观雨景,就是别人见了,也没得什么说的。”允禵也就答应了。 棋峰山离陵园宫寝并不远,正对着景陵和孝陵南边,叒叒叠叠一座孤峰,整座山都是青灰石,因山顶有泉四溢山下,作养得这山郁郁葱葱径幽林茂。不知何代文人墨客兴之所至,在顶泉边修了一座六角亭。这里远眺,北有景孝二陵,南有马兰峪,东西群山环抱,朝可观云海罩峦,夕可赏落日飞霞,实是天造地设一处观景胜地。允禵也不坐轿,一行四人穿了油衣拾级而上,待到山顶时,靴子下摆也都湿透了。允禵进亭倚柱兀坐,由众人摆布着酒食,放眼四望,但见盲雨如膏簌簌从天而降,远近山峦秋叶正艳,或红或黄或褚或紫,还有大片大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笼笼统统迷迷茫茫中丽色杂陈,恍惚若动凝视则静,周匝风声雨声松涛声,泉水泼溅声,瀑布轰鸣声混沌一片,真令人洗心清目万虑皆空。乔引娣几个人安置好酒食,见允禵兀坐石栏,满目怅惘地鸟瞰雨景,一副似悲似喜若痴若醉的神情,都不敢惊动,呆呆地退到旁边侍立。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允禵太息一声,曼声咏道:仰首我欲问苍君,祸淫福善恐未真。 予让伏死徒吞炭,秦桧善终究何因?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 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此时冷雨袭骨劲风扑面,听着允禵悲愤凄楚的吟哦,三个人的心都像浸在奇寒无比的冰水里,紧缩着颤栗。引娣双手合十,无望地看着乱云翻滚的天穹,讷讷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允禵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生不灭,轮回自有理,只是大道渊如海,我们凡夫俗子不能识这造化之数罢了。”说着,便坐了石案前,端起酒一仰而尽。 钱蕴斗见他落座吃酒,忙过来替他斟上,笑道:“爷心里闷,出来图的就是解闷,念这些诗叫人心酸。请爷再饮一杯祛祛寒,做一首高兴诗,奴才们也跟着欢喜欢喜。”蔡怀玺也道:“奴才不懂诗,也觉得太凄凉了。再说,诗里头有些话也不宜传出去。爷没听说?徐相国的公子徐骏为一句诗,叫人告了万岁爷,不得了呢! 还有查嗣庭,考题出错了,也下了天牢。万岁爷心性最爱计较这些事的。“允禵不知道徐骏的事,但查嗣庭出考题遭文字狱他是知道的。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根底?查嗣庭①是隆科多的人,徐骏是八哥的人,皇上早就恨得牙痒痒了!要寻人不是处,哪里寻不出来呢?皇上要杀我,就‘大不敬’三个字也杀得,也不在乎这诗不诗的!“说着便又吃酒,慢慢回顾群山。引娣深知他是抱了个”冀有所遇“的心思,等着要见年羹尧的人,不由得也留心,但见雨雾中树影婆娑白草黄茅伏荡如波,一个人影也不见,既觉安慰又替允禵伤心,一边劝酒,说道:”爷方才的话是。 安命守时,总归有出头一日的,佛法讲色空幻象,万缘都无,再强的心也不能和老天抗争啊!“ “引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允禵笑着饮了一口酒,“强汉不与天争,我… …我认命就是。“因命三个人也坐了,轮流把盏,直到申时雨小了些,才扶着蔡钱二人肩头一步一捱下了山。 允禵回到陵园寝宫侧殿刚刚更衣坐下,二门外守望的军校便进来禀说:“马兰峪总兵范时绎求见。”允禵未及答话,范时绎已带着二十多名军官直入二门,他只在门前稍一伫立,命:“你们外头候着!”便大踏步进来,马刺佩剑碰得叮噹作响。钱蕴斗蔡怀玺还没有退出去,见这阵势,顿时脸色雪白。 允禵便起身道:“范时绎,你要做什么?!” “给十四爷请安!”范时绎一丝不苟“啪”地打了马蹄袖打千儿叩头起身,“奴才奉圣命和上书房马中堂手谕,有人要劫持十四爷,昨儿已在遵化城大索一日,首犯汪景祺已擒拿①查嗣庭狱即后世所传”维民所止“文字狱。其实因当时考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百室宁止妇子宁止“有”正止“相连嫌疑被害。 在案,特来禀知十四爷。恳请十四爷体恤奴才难处,往后出门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关防保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屋里所有的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地!允禵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是么?还有把我作奇货可居的?那汪景祺是何等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晓得。”范时绎哏声哏气说道:“奴才只是奉命拿人,移交顺天府审理。昨晚直隶总督衙门又递来滚单,说陵寝里有汪景祺的内应——不知哪个叫蔡怀玺,还有钱蕴斗?请指示明白,奴才好遵宪命捕拿。” 蔡怀玺和钱蕴斗不禁惶惑相顾,未及说话,允禵却道:“就是这两个,都是内务府派来的。我看他们素日办差很用心,且受到皇上嘉勉,是汪景祺诬攀也未可知。你回禀直隶总督,还是查明了再拿人不迟,他们没翅膀,也不是土行孙,走不了的。”范时绎略一躬身说道:“直隶总督如今出缺,新任总督李绂大人还没到任。 这是直隶总督衙门奉上书房命传来的宪命,火速拿人。总求十四爷体谅,奴才这里再给十四爷谢罪!“说着又打一个千儿,起身命人:”拿下!“ “扎!” 外头军官们答应一声,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一拥而入,眨眼间便将蔡钱二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连推带架拖了出去。这边范时绎却换了笑脸,说道:“惊了十四爷的驾了,您老明鉴,上峰差遣身不由己。就奴才自己心里半点也不想揽这差使的……” “你少他娘给爷来这一套!”允禵“啪”地拍案而起,脸胀得血红,脖子上的青筋绷起老高,“爷见过面多了,统过兵也打过仗!直隶总督既有这么大的权,你请他们转奏雍正,十四爷要削发为僧,这个贝子老子不要了!”他气得手颤心摇,一把扯下头上的双层金龙冠下死劲掼了出去,上头缀着的十颗东珠立刻散落得满地乱滚……范时绎却不生气,仍旧满脸笑容,温声道:“十四爷别错怪奴才,这是钦命又是宪命,奴才没法子。奴才在这里一日,总要尽心周全保护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再怎么也还是奴才的主子,这么着撒野,奴才自己也愧的。”他笑眼望着石头人一样的允禵,又道:“还有下情上禀,十四爷身边这些太监、宫女也都要换换……”他话音虽温驯,但语气中却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允禵头“嗡”地一响,心中急跳耳鸣眼昏,不由看了引娣一眼,想想此时处境,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连她们也放不过?必定要赶尽杀绝?”范时绎忙躬身道:“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太监宫人都是内务府的,奴才只是遵命承办。十四爷要有什么话,尽可明奏皇上,料必有恩旨的。” “我想留一个人。” “谁?” “乔引娣。” “这是没法子的事。”范时绎见允禵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不由也动了恻隐之心,但内务府过来的牌票,劈头便是“乔引娣等四十八名宫人太监”真的是无可设法,因苦笑叹道:“天威不测天命难违呐!这样,人,我带到马兰峪,先不送京。 请爷写奏章,只要万岁爷恩准,我立刻把人送回来……“ “不要求他了!十四爷,他是个提线木偶,求他什么用?” 引娣在旁突然说道,她脸色苍白得像汉白玉雕像,半点血色全无,半晌才咽了一口气,款款移步上前向允禵盈盈下拜,颤抖着嘴唇道:“今日一别,再会无期,我有心腹话告十四爷,引娣原是苏北乐籍家女子,母亲与人相好有了我,因此得罪族人,被迫逃亡山西,寄生乔家。这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今当别离,您既是我恩主又是我夫君,一句不敢隐饰……”她长长的睫毛一眨,顿时泪下如雨,抽咽了几声又道:“前头读《金缕曲》里头一首,我说好,爷说不吉祥,今儿在山上也没唱。这会子爷伴奏,我唱了就此分手,可成……?”允禵此时不知身为何物,他已痛苦得麻木了,浑不觉疼痒,半日才回过神来盯着范时绎不言声,范时绎虽是武夫,见此生离死别凄恻缠绵也不禁悚然动容,只垂手而坐不言。允禵便从书架顶取下瑶琴,略一勾抹,清冷琴音如寒泉滴水,一曲《罗绢寒》过门,已是四座嘘唏,引娣悲声唱道:秋水漫岗……纷纷膏雨,遮不尽这碧树凋零蓑草黄! 更恰恰似离人惆怅。曾忆春华对镜妆,眉日映虚廊,只这愁泪涌涟,祛祛罗衫,怎耐得瑟瑟冷露寒凉。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唱毕,引娣转脸对范时绎道:“我们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便出了院。范时绎一声也不敢言语,离座向允眊一躬,便带着军士太监宫女冒雨匆匆而去。 霎时间偌大的寝殿便空落下来。在淙淙大雨声中,允禵独自呆坐了足有移时,突然发了疯似的拉断琴弦,跳起身来将这架价值连城的古瑶琴向石阶上一击粉碎。 他急步跑出院外,双目望天,两手空张着接那沁凉入骨的雨水,发出一阵狼嚎似的嘶哑的叫声:“雍正——胤禛!你还是我的哥哥么?天哪!我前世作过什么孽,罚我生到这不人不鬼的皇家?啊!嗬嗬……” 那雨,是下得越发紧了。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01章 第四十八回 遂心愿哲士全身退 情无奈痴人再回京 遵化事变第二日,田文镜接到京报,上书房奉旨着征西大将军年羹尧进京述职。九月廿四日又见年羹尧的奏报起程摺,便奉明发批谕“览奏朕实欣悦之至。一路平安到来,君臣庆会,快何如之!十一月欢喜相见。”自田文镜严厉处置晁刘氏一案,已是直声震天下,胡期恒车铭二人奉旨引见另行委任,等于是卷铺盖走人,此时田文镜在河南威重令行,真是十二分得意。不料委派张球署理按察使第二日,突然接到雍正朱批,却是词气严厉:张球果何如人,尔一保而再保,是甚缘故?但凡人有一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就不能矣,朕深惜之。 田文镜看着不得要领,因衙中师爷都换了新的,只留用了毕镇远管书房,文笔上头很有限的,他自己亲自批了几个奏稿都不满意,虽不愿招惹邬思道,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和邬思道商量才有把握,因此在签押房点过卯后,便打轿到惠济胡同邬思道的宅中移樽就教。 “文镜中丞,什么风吹得来?”邬思道似乎很高兴,正看着几个亲随收拾书箱,见田文镜进来,忙笑着让座,“我正说要过衙去见您,可可你就来了,又让您汙尊降贵了!”田文镜疲倦得有点发酸的眼睨了一下邬思道,已是深秋天气,还穿着雨过天青夹褂,一双千层底黑冲呢靴子洗刷得颜色发淡,发苍的辫子梳得一丝不乱,随便盘在脖子上,显得十分淡适洒脱,由不得叹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是神仙,文镜羡煞了。 我也想潇洒,不知怎么就潇洒不起!“邬思道淡然一笑,说道:”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作官也有作官的好处,轩车驷马仆从如云,蒲留仙先生所云‘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侧目视’——人上之人嘛,这滋味也无可代替。我不久也就要南下回无锡故乡,他日车笠相逢,你可要只记情份莫念龃龉龉?“说罢又是爽朗地一笑。 田文镜怔了一下,愕然道:“先生,你不在河南就馆了?” 邬思道点点头,叹道:“为有这一日,耗我多少心血!我要想惹你讨厌,赶走我了事,谁知竟是不成。南京到北京,仍旧转回开封城。如今好了,宝亲王亲自求了万岁,已恩准我江南养老,皇上待我真是没说的。”田文镜想起从前事,也不禁莞尔,旋即皱起眉头,说道:“你好了,我却不了了。”因从袖中抽出那份朱批递过:又道:“切望先生指教,不然,我不放你去呢!” “又挨了皇上批了?”邬思道接过看了一眼便回给了田文镜,“告诉中丞一句话,挨批未必是坏事,不挨批未必是好事。 李卫、鄂尔善都是皇上信臣,我见过几份朱批,骂得狗血淋头——这点子区区小事犯的什么愁肠?张球好,你就奏辨;不好,你就低头认个‘失察’的不是也就罢了。“田文镜想了想,说道:”我也想是这样,看来真的是叫张球几个钱迷了眼,不过,我以为齐根说是另有文章,胡期恒车铭进京面圣,定必在主子跟前灌了什么话,才有这个朱批。再仔细思量,我是和年大将军作了对头。“邬思道笑道:”那是当然,从诺敏一案起,你整治了多少大将军的私人。我或者说话不知高低,若不是我在这里,年羹尧有投鼠之忌,早就拿掉了你!“ 田文镜黯然说道:“可是你要去了。”邬思道道:“我来时不为无因,去时自然也不为无由,既然圣上允我回乡,大约总有他的道理。”田文镜听见这话,想起雍正朱批更觉心慌,叹道:“看来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要回广宁养老了。” “抑光,你明于事暗于理啊!”邬思道身子一仰说道,“你是二十二岁拔贡做的县丞,直到先帝大行,你是六十一岁,四十年宦途,从八品官做到六品。当今圣上即位二年,你从六品微末之员遽然特简封疆大吏,难道只是让你过一过官瘾?你要有了这个念头,这‘辜恩’二字不但皇上容不得,就是天下人也要嫌憎你了!” 田文镜茫然说道:“我该怎么办!眼见是隆科多离位,年羹尧要入值上书房,这个夹板气要受到几时?”邬思道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总有一日你知道,年某最恨的是邬某,告诉你,连大行皇帝在内,自古君王耳目灵通深知下层利弊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扳倒了胡期恒?就这河南的事情,不知每十天有多少人书简直达九重。胡期恒车铭实在在这里扰了政务,单凭你与他们私怨,你要挤他,定必是你自己被挤!你倒是挤过我来着,挤得走么?” 田文镜深深吁了一口气,这才领会了邬思道开头说的“张球好,你就奏辨;不好,你就认错”的话原也不是敷衍。 正思量间,毕镇远带着几个戈什哈,手里捧着奏事匣子进来,说道:“东翁,刚刚接到的,请折阅。” 田文镜忙站起身向奏事匣子一拜,取过便掏出小钥匙打开了看时,是一份裁去头尾的奏折,仍是参奏自己任用匪人张球的,不由看了邬思道一眼,邬思道却只是抿嘴儿笑,急看后头未批,却是:有人具此一奏发来汝看,汝之居心不肯负恩欺朕,原可确信不疑,至若汝之属员负汝欺汝与否则未可定也。盖用人最不宜护短,听言尤不宜偏信。览之此奏,更访之他处,张球似一佥邪劣员,汝其或被其鼓簧不自觉知耳……田文镜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向椅背一靠,喟然说道:“我不但暗于知理,更暗于知人,皇上知我,我不知皇上这还可说天心不测,即如先生日日相见,我怎么就拿你当寻常师爷幕僚?可惜我明白了,你又要去了。”毕镇远却不知田文镜怎的一看奏折便轻松起来,听邬思道要走,惊讶地盯着邬思道道:“先生,你要走?你到哪里还有这么好的馆?谁能比田大人待你更大方呢?” 邬思道哑然失笑,说道:“我本就不是绍兴师爷,不是那块料,你们不是日日妒我拿的修金多么?你看——”他指着柜顶一个小匣子,“那里头都是银票,关云长能挂印封金,我也能袖拂清风而去!” “先生——” “听我说。”邬思道笑道,“你那个‘三不吃’我领教了,做到这一条我看也不过是寻常师爷,仅能保全自己而已.文镜大人,毕镇远我看是很有心计的,你不妨多倚重些——忠心替田中丞谋利作事,五年之内,一个知府稳稳保你出来——中丞,可使得?” “使得!”田文镜此时心头宽松,高兴得脸上放光,“这不是难事!”因将匣子交给毕镇远,“你带回去仔细看看,回去我们长谈,往后邸报来了你要精读,遇事多给我出点主意,刑名钱粮书启三房师爷都归你管!”看看毕镇远辞出去,田文镜又重新思忖了移时,讷讷说道:“……我是器重大浅,不容人也不容事。从前那样待你也是因此。但我是一心一意要报皇上知遇之恩,想作一番事业的。但如今做事就要得罪权贵,招惹了权贵你就作不成事,唉……” 邬思道见这个刚愎自用的田文镜今日如此诚挚,也不禁动容,他架起拐杖笃笃踱了几步,看看窗外满树红叶,久久才俯仰一叹,说道:“何尝单你作如此想?皇上也是这样想的……” “什么?” “我是说,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不免要开罪几乎所有的官员……在藩邸皇上以孤臣自许,如今他是个真正的‘寡人’,别看坐在须弥宝座上,其实如行荆棘丛中。” “……” “皇上是孤臣出身,受尽挤兑冲杀出来的。因此他赏识孤臣,越受挤兑也越要加意保护。” “唔……” 邬思道又沉默片刻,一笑坐了,问道:“你想做个什么样子的臣子,是寻常巡抚,还是要做一代名臣!”田文镜不禁瞠目,望着邬思道道:“我这样辛苦所为何来?我当然想做名臣!” 邬思道不言声,从匣子里又取出厚厚一份通封书简,封面上写着“密勿谨呈上书房代转直奏”却是火漆封得严严实实,微微笑着推过来。田文镜取过便用手折封,邬思道却忙道:“不要折!折了就不灵了!” 田文镜疑惑地缩回了手,询问地望着这个神秘的瘸子。邬思道道:“就是这样,你在封面下首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加盖巡抚关防递进去就是了。”田文镜道:“这是奏折,万一皇上问起什么,我全然不知,那算怎么回事?” “我明日离开封,你今日发出这奏章。”邬思道笑道,“我走后会给你信,你自然就明白了。这份折子是我用心血最多的一份,原不打算给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个彩头。你今日来得有缘,所以送你为临别赠礼。你要信不过,折子还给我,信得过,就六百里加紧拜发。” 田文镜把奏折放下,审视一下又拿起来,像父亲看婴儿那样捧着又看了看,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翕动着嘴唇道:“先生不必误我,告辞了——明日我设席送行。”说着便起身一揖。 邬思道已自起身,笑道:“我亦不肯自误。中丞只管放心!” 第二日田文镜在城南惠济桥接官厅设酒为邬思道饯行,閤衙师爷幕僚司官都来应酬,自然有一番酬酢光景,直到午错,邬思道方乘轿而去。田文镜回衙,毕镇远才道:“邬先生给大人留有信。”田文镜急拆开看时,只有短短几行字: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立之谊,临别代折,题为“参劾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事十二罪”,此奏闻之,即年羹尧势力澌灭崩溃日,谓予不信,且拭目以待。吾此举非为君巡抚任上情,乃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君自细思。邬思道顿首再拜。 田文镜大吃一惊,立刻吩咐:“用快马追回奏折!”毕镇远道:“这会子奏折恐怕到高碑店了。就是飞已追不上了。东翁,昨夜我和邬先生彻夜长谈,他才智学识绝非常人能望其项背,据我看竟是一位绝代杰士,又能全身而退,真正罕见!可惜我毕镇远日日同处一室竟毫无觉察,你放心,他断不误你,他还说十七年前就与你有过患难之交——你想想就知道了。”田文镜想想也只好听天由命,又拿起两封信看了看,喃喃说道:“大觉寺……哦……原来他就是当日被金府追拿的那个残疾……”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几十名扈从亲随赶到了北京。其实九月十三他就接到雍正的旨意,着他火速进京述职,立即飞骑回奏,因军队越冬事宜未毕,请“稍延时日”。仅过六天雍正旨意又到,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事宜有所筹措。” 于是年羹尧又报病,但雍正的关切已出人意料,竟要派太医院医正率十名太医前来看脉,真叫他躲无可躲闪无可闪,因此才促装就道。 年羹尧这样拖延,倒也并不是怕。从他与皇帝渊源之深,他相信只用几句话便可解释“不纯的小小误会”。而且他自己觉得虽然允禟汪景祺竭力拉拢,却并没有上贼船,只是对刘墨林之死他自觉有保护不周之责,既非自己加害,也只是个破案的事。他这样拖,是在等待,但等待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内心深处想等等看十四阿哥允禵能不能真的被廉亲王营救出来,也许是担心还有更多的人背地告状,自己得预备着如何应答雍正问话,也许是每见雍正总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他不大想见这个阴鸷刻薄的皇帝。但此刻既到了北京,他心里也就坦然了,因是奉旨进京,不便就回自己的私邸,胡乱在潞河驿站歇了一晚,自有不少同年契的来探望说话,踏实睡了一晚,第二日便打轿往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会便有旨,先由张廷玉接见,年羹尧想想前后两次进京冷热,不觉有点失落,也只好遵旨由隆宗门进去,正要进乾清门,侍卫德楞泰拦住,说道:“张中堂在军机处,请大将军那边去。”年羹尧真有点傻子进城模样,又打听着踅回来,却在隆宗门内,刚要进去,一个末等侍卫又挡驾:“张中堂在见人,请年大将军稍候。”年羹尧看了看门口树的雍正亲书铁牌“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只好站在干冷的风地里等着。这一等就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棉帘一掀出来一个人,却是新任直隶总督李绂。两个人原本熟稔,年羹尧正要寒暄,两个小侍卫在旁催促道:“年大将军请进,张中堂一会儿还要去养心殿见驾呢!”年羹尧只好挑帘进来。 “哦,是亮工来了!”张廷玉正端茶要喝,见年羹尧进来,忙放杯起身,笑道,“一路辛苦!昨晚我就要去看你,廉亲王为旗人增加月例,竟亲自登门打擂台,直谈到子时,没有去成。今早进来皇上就有旨,叫我们先见见,不想你现在才来。” 年羹尧此时真是气得无话可说,想想张廷玉和自己品秩一样,且爵位比自己低,便不肯行礼,就势坐了张廷玉对面,压了又压才按住火气,干笑一声道:“你是忙人嘛,天天和人打擂台。这不,我又来招怨了。”张廷玉却似不留心年羹尧的神气,一边命“看茶”,口中笑道:“亮工,北京这几日干冷,还觉得惯吧!” 年羹尧在暖烘烘的屋里,又喝了一口茶,一身寒气都祛散了,因笑道:“这算什么冷?衡臣不妨到我大营去几天,就知道滋味了,皇上既召我回来计议过冬的事,总求中堂多多斡旋,如今我那里粮草都不多,柴炭只够烧到正月底。二月里那里还是冰天雪地,叫兵士们怎么受?”“唔,”张廷玉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道:“青海西新疆东南过来驿报,说雪下得很大,是么?”年羹尧点点头,说道:“是。阿尔泰那边想从我军中调粮,我拨了一万石,那边运不过去。这一路走,潼关到洛阳也都半尺厚的雪,偏就我们那里没有雪,其实要真下得大一点,毡幕上蒙上厚厚一层,还倒暖和一点.” “是啊!那边苦,我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张廷玉叹息一声,“这几天奏报,河南雪、湖广雨夹雪,山西也是雪,圣上原定命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部撤回陕西,魏之跃部调防川南,以军就粮,我原还不同意,看来还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大吃一惊,原来竟是这么个“越冬”办法,没想到随便寒暄中不知不觉便被张廷玉套得死死的!年羹尧想想,外无敌寇内乏粮草都是自己说的,张廷玉的话无可驳诘,但就这么轻飘飘的兵权被削得干干净净如何能甘心?思量半晌方道:“这事关系很大,万一来春两边化雪早,策凌和罗布合兵东进,辎重都上不去,会误了大事的。再说,这么大的事也得我回去亲自调度。” “也好。”张廷玉笑道。“不过圣上今儿斋戒,一会儿还要去祭堂子拜社稷坛,今日未必能见,嗯——这样,你先回驿馆。要是皇上有空,随召随见,没空呢,明日是必定要见的。” 说罢便起身。年羹尧也只好辞出来。 张廷玉出军机房沿永巷向北,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却是张五哥当值,一见面就说:“皇上叫你一来就进去,不必通报。” 张廷玉略一点头便匆匆入内,在殿外丹墀下老远便听雍正叼声恶气的训斥人,只怔了一下便跨进殿去,却是穆香阿等十名卫士直挺挺跪在当地。雍正只睨了一眼张廷玉,继续说道:“朕是何等样主,用得着你放这些个虚屁?年羹尧才是你们的真主子呢!如今他住在潞河驿,有什么新鲜马屁只管去拍!” “回皇上……”穆香阿连连叩头,“在大将军那里,并没有听见有什么过头的话,这是不敢欺隐的,至于说给年羹尧摆队,主子说过要听他节制;他那么严的军令,奴才们不敢不遵是有的,决没有自外主子辜恩负义的事,求主子圣鉴… …“ 雍正连连冷笑,说道:“衡臣,你听听这狗才的话,还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侍候他,没说叫你们当他的奴才——你们必定以为‘侍候’就是奴才了?一是叫你们到军中熟悉营务,栽培几个满洲将军。二是年有什么是处不是处随时报给朕,有你们不便谏说的,朕好开导训谕,也是一片成全他的心。你们倒好,都给他作了摆队仪仗,还有给他提马桶倒夜壶的!送上来的折子捧得他诸葛重世吴起再生——还敢在朕前大言不惭,什么‘没有自外’,又是什么没有‘辜恩负义’!” “……” “年羹尧收留二十名蒙古妇女充作侍妾,有没有的?” “回万岁……有的……” “他和九爷以主仆礼相待,有没有?” “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省,知府以下都以上宾平礼相待,有没?!” “奴才们没见,这些亲兵戈什哈回来吹嘘,听见过。奴才以为不过是骄兵悍将在外仗势作威,只劝说过年羹尧,没有回主子——奴才已经知错了。” “你以为!”雍正哂道,“朕竟不知对你说什么好了!似你这样的心肠事君,朕承当不起,别在这里让朕瞧着恶心,回去还去侍候你的真主子是正经!——起来,滚出去!” 十个侍卫被他骂得面如土色惶惑相顾,无奈只待纷纷叩头跪安,张廷玉在旁说道:“主子既叫你们去见年羹尧,去见见吧,总是你们跟过,他来京不见见也不好。”众人喏喏连声答应着,雍正又道:“既是你们的主子,原原本本把朕今儿这话透给他。他有的是银子,不似朕这般小气!”穆香阿经张廷玉这一转圜,脸上方有了点人色,忙又赔笑道:“好歹奴才是主子上三镇里的正经满洲人,求皇上给奴才个改过机会,断不至再给主子丢人。再给奴才十个胆也是不敢了。” “敢不敢全在你。”雍正气色平和了些,呷着茶无所谓地说道,“朕是恨你们的心,你们的心没有放在朕这里,年羹尧立不世奇功,还是朕的心膂重臣,朕并没要你们去轻慢刻薄他——去吧!”雍正目视十个侍卫,直到退出垂花门方深深透了一口气,“论起来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血战功劳;都养出这班花花太岁,真正气死人!——不去说他们了,见过年羹尧了吧?他都说些什么?”张廷玉便将方才见年羹尧的情形备细说了,又说:“看来他不大情愿以军就粮,听起也有些道理,所以臣没有答复。明春如重新调这些兵入青,往返折腾不但费钱,而且好象专为撤调年某这么作,容易起谣言。”雍正听了默谋良久,说道:“朕总不能放心。汪景祺蔡怀玺他们劫持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难道去落草为寇么?”说着便摆手命坐。 张廷玉坐下,安详地一躬身说道:“皇上担心不为无因,但就此刻留年羹尧在京,他也只能听命,朝廷声名上却不好。 年羹尧拖了一下又来了,据臣看,他是略有勾连却没有真正认承什么,没有龙头,西边造不出大乱子来,这件事只有汪景祺的案子审明才能定谳。所以不要急也不须急,倒是年羹尧提醒了臣——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把年部三个都统调到云贵两广由岳钟麒选派保举有功将弁补入年军中指挥,看来也就万无一失了。“ 雍正来回踱了几个圈子,说道:“朕深以为然,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再好不过了,你这就过去以军机处名义发调令,晚间朕看过就用八百里加紧发出去。”张廷玉起身答应一声“是”,又徐徐说道:“年某如今只是涉嫌,罪不昭彰,请皇上留意,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他的。”雍正点点头,朝外喊道,“高无庸!” “奴才在!” “去潞河驿传旨,叫年羹尧这会子就递牌子进来!”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02章 第四十九回 天威不测反目成仇 枢臣用谋釜底抽薪 十一辆骡车在陕西西部黄土高原上轧轧行驶。狂暴的西北风卷起万丈旋风,挟着沙土肆无忌惮地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互相追逐嬉戏,时而汇聚在黄土道上,把驮车和护卫仪仗的骑兵军士裹在盘旋呼啸的黄雾里,吹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口透不过气,几十面写着“征西大将军年”的绣龙旗发了颠狂似的一忽儿南歪一忽儿东斜,在裂帛一样嘶号的风中猎猎作响,单调又枯燥的马蹄声在坚硬如铁的冻土上发出千篇一律的叮叮声,听得人昏昏欲睡,只偶尔踩在碎冰上,或车轮碾过小冰河,那细碎的喳喳声传进车厢,才多少带进一丝生气,随后又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此时是雍正二年腊月二十,年羹尧离京返青海大营已整整十一天,但他却像苍老了二十年。不知是整夜整夜失眠的缘故还是沿途缺水沐浴不便,年羹尧花白的发辫有些散乱,满是皱纹的眼圈也发暗,深邃的目光忧郁中带着茫然,似乎什么也没想,隔篷隙呆看着外边苍黄的天和天底直连地平线的白茅荒草。同车对面坐着桑成鼎,见年羹尧舔嘴唇,料是渴了,俯身从案下取出用羊皮囊包着的水葫芦倒了一碗,轻声道:“军门,将就着用一点吧。宝鸡到天水一路就这个样儿。 自打出北京城,你整日就这个样儿,好歹有什么心事倒一倒,也好过些。“ “我不喝,桑哥,你喝吧。”年羹尧摇了摇头,仿佛要倒尽满腹郁气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半仰在后挡的虎皮垫子上,自嘲地一笑说道:“心事我是有的,也不瞒你说,恐怕皇上对我是变了心。我不想我是什么地方作错了,下一步又该怎么作。”桑成鼎端着的碗水溅出了一点,怔了一下说道:“不至于吧?这次送行还是满客气的。您这次是述职,不能跟上回比——坐八抬大轿离京,马中堂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任是哪个督抚将军也没这个风光的嘛……?”年羹尧叹道:“你安慰我,我岂有不知情的?内里的情形我回后慢慢说,就这十个侍卫,硬要同我一样坐车,从前是这样的么?沿途官员冷暖炎凉也大不同前,你该体味到的!” 桑成鼎不说话了,捧着碗只是出神,半晌才叹道:“别说出京,进京时我就感觉到了。大将军,你怎么打算呢?”年羹尧微微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是啊,前途凶吉莫卜,是得好生思索一下啊……” 雍正在京一共召见了三次,都十分客气随和。头一次主要听年羹尧报说西线军事设防,大营越冬事宜,年羹尧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中间君臣共进午膳,雍正一边替年羹尧夹菜一边继续听,极少插言,年羹尧又加重陈述了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雍正也是频频点头,笑说:“先帝是马背上皇帝,朕是书案上皇帝,张廷玉不懂军事,这都是和你商议嘛!既如此,那就一兵一卒也不调,粮草的事总归有办法的。” “年亮工啊,你不够聪明。”第二次接见是在乾清宫西暖阁,雍正一见面就含笑说话,又命高无庸给年羹尧送来参汤,才对发愣的年羹尧道,“上次见面,分手时朕至嘱再三,管好军队,各地政务不要理他,你怎么还要插手呢?”自己当时怎么回话来着?好象是说“臣并不敢非礼无法”。雍正也是一笑,却是出口惊人:“你哥子年希尧在广东拿着你的信,在孔毓徇跟前关说凌某九命冤案。孔毓徇这人你不晓得?先帝爷还让他三分呢!亏得他递来的是密折,朕批下去不要干连你,他要明章拜发邸报一登,满天下都知道了,朕还怎么回护?”……就这样又是留膳,谈笑风声说了一阵,雍正亲送到乾清宫殿口,立在丹墀上告别时还说:“不要为希尧的事担心。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的,民政上乱麻一团人事搅纷,打不到黄鼠狼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车子在黄土道上被土坎垫得一颠,年羹尧怔了一下,又回想起第三次觐见雍正。“又要送你回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忍。”雍正目光里带着一丝怅惆,“不过不会久的,明年无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管军,想换一换就到上书房来,左右你是儒将,是当今武侯再世嘛!”年羹尧辞谢不惶,说道:“臣何敢当? 臣只有继之以死而后已。必定要殄灭了罗布残部,镇服策凌阿拉布坦,报主子知遇之恩!“……当时是在御花园,红谢绿凋万木萧森,雍正一边漫步散看,恬淡地一笑道:”这还是孔明的话。不过,功劳不可一人挣完了,别人也就没机会了,这样树敌就多了。这也是朕成全你一身令名的意思。何妨叫岳钟麒也试试,他也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是怎么得的了。“临别时,雍正在御花园门口拍着年羹尧的肩头道:”不要胡思乱量,朕信得你。不过,朕切盼你作一纯臣。 纯臣,千古如诸葛武侯、岳飞辈能有几人?你好自为之,莫听闲话,听见闲话也不要怕,人生在世谁不要说闲话听闲话?听了闲话就生气,就疑惧,那还过得?“说罢呵呵大笑,命人:”抬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武侯——阿斗!”年羹尧瞿然开目,坐直了身子,恍然若有所悟地喝了一口水,乱麻一样的思绪终于归结到一处:只有把握住手中这十万精锐部队,“阿斗” 才不敢下“武侯”的毒手!雍正之所以承诺“不调一兵一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这是我年羹尧使出来的兵,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战场上滚出来的弟兄,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也没有一个人有能耐弹压他们招抚他们。年羹尧甚至想到,自己滞留北京这近四十天里,张廷玉不知密地征询了多少督抚将军意见,不得已才放虎归山作欲擒故纵之计。想着,他嘴角不禁微微吊起,现出一丝阴冷的微笑: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就是九爷,何尝不是可保之主?年羹尧粗重地喘了一口气。 但年羹尧不久就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车过兰州进盐锅峡,便见背山避风的驿道旁大片大片的军营连陌结寨,一色新的蒙古毡包,还有大批的粮食、干菜、柴炭车源源沿驿道西运。他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居然不知道这里驻着偌大一支军队!当日年羹尧原定要赶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年羹尧特地命车轿提前在红古庙卸骡打尖。他是不指望这十个侍卫再替他办什么事了,便命桑成鼎亲自去镇上打听。刚进骡站上房,便见穆香阿一手提着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闯进来,呵呵笑着道:“坐车坐得腿都木了,还是骑马痛快!大将军带的酒呢?赏给咱一葫芦!”说着一躬,一屁股便坐了炕沿上,又问:“今晚怎么歇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我告诉了打前站的,叫他们多多烧水,想痛痛快快洗个澡呢!” “我是主帅,我说在哪里驻马,有我的道理。”年羹尧冷冷说道,“我不知道谁教给你这么放肆的,但你须知,我这三尺禁地有规矩——马鞭子酒葫芦都给我扔掉,把你的纽扣扣好!不然我就叫我的亲兵抽你耳光!”穆香阿忙把手中东西扔了,仔细端详一眼年羹尧,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在京住了几个月竟忘了大将军的规矩。我改还不成么?没人教我——谁教这个呀?不过就讨杯酒喝,何至于就犯了您的军纪呢?”这酒猫大约在路上喝了不少酒,已是醺醺然,大大咧咧在年羹尧房里徜了几步,竟无缘无故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泛着酒呃趔趔趄趄去了。年羹尧本来六神不定,被他一搅更是心烦意乱,因见护车的亲兵进来,没好气地问道:“桑中军还没回来么?” 那戈什哈见年羹尧气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千儿,说道:“标下没见桑军门。兰州将军衙门转来黄匣子,原要送到河桥驿,见大将军在这里歇马,就径直递来了。”边说边就将一只黄绫封面的匣子捧上来。年羹尧接过来,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卡入锁簧,咯噔轻声一响便打开了。里边是两份折子,打开头一份,上面赫然朱批:转去田文镜奏折一份尔看,尔若果真如此待朕,实实令人寒心之至。朕观尔在京作为尚属老诚,在外果如是乎?尔今番来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汝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年羹尧吃了一惊,不及看田文镜原折,便打开看第二份折子,却是:朕今见胡期恒矣!你实在昏聩了!胡期恒这样东西,岂是你年羹尧保举巡抚的人?岂有此理! “这么快就下手了!”年羹尧嘴唇哆嗦着咕哝了一句,似乎是悔恨,似乎又是诅咒,摆手吩咐军士退下,两腿一软便坐了炕沿上,这才拿起田文镜的原折看。折子是誊录过的,字迹端楷得一笔不苟。题奏便触目惊心: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气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党附阿哥列举了三条,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第一次废太子时,年羹尧入觐,与当时夺嫡正烈的廉亲王允禩、十四阿哥允禵过从甚密,“于斗室之内私语终日,外伪觐见之名,内作首施两端之备,此岂纯臣所应为?”接着又说第二次废太子,“康熙五十一年,年某不终请旨潜回京师与揆叙王鸿绪一干佞臣夜聚日散。当此危疑之时,行彼诡秘之事,观风望色择路而行,意欲何为?”第三条更是厉害,说年羹尧在圣祖晏驾之后接任大将军一职,“曾与原大将军王密议数日,出语于心腹,‘王爷不肯听我劝,一意要回北京。北京如今龙潭虎穴,王爷手无寸铁回去,有什么下场’?”年羹尧心中一阵急跳,觉得头晕目眩,已无心再看下头说自己擅作威福插手各省政务的“罪”,满纸的字蚂蚁一样时昏时显地爬动,全然不知疼痒地木坐在炕边。恰这时桑成鼎进来,见年羹尧这副模样,忙道:“大将军,您怎么了?敢是犯了时气?” 连叫了两声,年羹尧才回过神,像是要浇灭心头怒火,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水,冷笑道:“你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朱批,还说这是‘闲话’!既是‘不要听’,为甚么几千里火速传给我?”桑成鼎忙取过,一看题目便吓了一跳,瞟一眼已经暴怒得脸色通红的年羹尧,不言声细看折子。年羹尧一时间心绪变得异常火爆,在灯下不停地来回踱着,口中念念有词:“我总算明白了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他的宗旨!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用三爷整大阿哥,整倒了大阿哥他又整三爷……高福儿救过他的命,还填进雪堆里活活闷死,何况于我?……轮到我了,要给我‘莫须有’三个字了!这个折子——“他突然止步,指着那份折子道:”我敢断言是个瘸子写的。那些事田文镜根本就不清楚!只有不要作官的,他才信得过!这个混帐残废,机械倾轧小人,有一日我非屠了他不可!“他像一只落进陷阱里的饿狼,碧幽幽磷火一样的目光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亲自磨墨。桑成鼎知道他要复奏,一边铺纸,小声道:”大将军,息一息性子,心平气和写好了,再看看誊发。“”我晓得。“年羹尧盘膝冥坐,移时才长叹一声援笔濡墨写道:奔走御座之前三十余日,毫无裨益于高深,只自增其愆谬,顷接朱批,天语严厉,返己扪心,惶汗交集。田抑光奏折披阅再过,莫名惊慌,惟有自讼或可见信于同僚?臣功最高,臣罪最重。忆自先皇帝升遐之日,臣首蒙皇上特擢,比时官闱未靖,西丑跳梁,内多跋扈疐之虞,外有不服不臣之懼,臣于斯时不惜身命,与参密勿,赖皇上如天洪福夕畅朝乾运筹帷幄战事得竣。田某必以此妄意以为鸟尽弓藏兔死狗杀,试如明旨,则虽欲臣死不得不死,独奈何被以恶名而死以九族,亦恐有乖天地之和。 一口气写完,递给桑成鼎道:“你看看。” “前半篇我觉得好。”桑成鼎神色忧郁,缓缓说道:“皇上最计较人的,后半篇有些诛心话常人听了尚且不受用,何况皇上?” 年羹尧又要回看了,只用笔涂去“鸟尽弓藏兔死狗杀”八字,说道:“就是因为他忒计较人,所以越发得写心里话。你下了软蛋,他更瞧不起你。硬挺些,他倒是觉得你不是糊弄他。”桑成鼎想想史贻直的例,又想到孙嘉淦,觉得年羹尧不无道理,点头叹道:“主子是太难侍候了,心也刁。方才我去营里看了看,军官都不认的。问了问,说是汝福的兵,就在这里过冬,别的事和他们也说不上。” 汝福,是廉亲王允禩的门人,又是允禵的心腹,此种情势下断然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年羹尧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从红古庙又行了三天,年羹尧终于回到大将军行辖所在地西宁。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这里的行辕实际上已经不姓“年”。岳钟麒率领着大小一百多名军官远出城东门接官厅迎接,他还以为岳钟麒特地远道赶来接风。但带来的军官却一个也不认得,连汝福马勋魏之跃王允吉宋可进这些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看那些下级军佐,只一小半面熟,莫名其妙地又增加了许多新面孔。年羹尧一脸不高兴,由岳钟麒陪着入座,冷笑道:“谅来东美也见过皇上旨意了。真的是墙倒众人推,年某一倒霉,放屁也要砸脚后跟了!九爷不说,有他的身份处境,我手底下的这些混蛋,都到哪里钻沙去了?” “坐下,慢慢说。”岳钟麒个子比年羹尧矮着一头,却是浑身精悍之气,呵呵笑着替年羹尧斟酒,说道:“亮工兄去后不久就有旨意,叫钟麒来行辕代署。兄弟来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按大将军制度办事,不敢丝毫走样。他们不来,是调走了,年兄不要错怪了他们——来来,吃酒,闲话慢慢叙。”年羹尧浑身一颤,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岳钟麒喑哑着嗓子说道:“这杯酒慢喝。我如今最不爱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东美兄,你怎么可以随便调我的将军?而且几个大将都调得干干净净?你调他们哪里去了?”岳钟麒黑红的脸膛油亮发光,呵呵一笑说道:“汝福是调到蔡毬那去了。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调伊克昭罪,都已晋位将军。这是大将军西线大捷保荐的。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况且你想想,我岳钟麒怎么能有这个权?只有汝福一部调到了青海和甘西交界处,是我作的主,老仁兄,那边靠驿道边,背风向阳好过冬啊!你还是你的大将军,你既回来了,我也就脱卸了责任。想调回来,还是你一句话嘛。” 年羹尧听着,心中一阵阵发凉,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和孤独无援。“不调一兵一卒”却调完了自己的心腹大将,自己还蒙在鼓里!他失神的目光看着岳钟麒,突然发出一阵鸮鸟夜啼般的笑声,端起酒来“啯”地一饮而尽,说道:“让我来猜猜看:大约这三个新都统都是东美兄大营里的人补过来的?或者东美兄的大营已经移进了西宁?九爷也许已被你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亮工,你一条也没猜对。”岳钟麒含笑看着年羹尧,手按酒杯,活像用爪子按住老鼠的老猫,徐徐说道:“接替汝福的是湖广水师副将吉哈罗;王允吉部是甘肃布政使德寿;魏之跃部是云南布政使曹森——我一个人也没有往你大营里安插。九爷还在这里,我并不拘管,今儿身子不爽,兴许不来了——至于我,我只带了我的中军七百人来驻西宁,我的大营还在老地方——来!吉哈罗,曹森、德森,你们出来,敬大帅一杯!” 岳钟麒话音一落,三个新都统应声而出,一个瘦得像麻杆,细长条身子上长着一颗橄榄脑袋,戴着起花珊瑚顶子,连孔雀翎子都没有,想必是吉哈罗;两个布政使却都身材短粗,还是三品顶戴。这样的人在年羹尧军里闭起眼也能成把抓,整袋装。年羹尧看看一个也不认得,见他三人行礼,只板着脸点了点头。三个新都统却是气色从容,一个个上来敬酒,又不卑不亢地退到一旁,吉哈罗一副公鸭嗓子,话说得却又响又重:“标下奉圣命来大将军麾下听命。大将军有什么指令,水里火里誓不皱眉!标下自己也知道貌不惊人,但标下不是窝囊废。康熙六十年平苗寨土司叛乱,率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的那个吉哈罗就是标下!”看来他因自己的尊范不出众受人欺蔑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开首便自报履历。年羹尧这才知道,面前这人便是被康熙称为“孤胆英雄”的“吉将军”,再细看这水桶似的两个布政使,也都是目不邪视坦然进食,毫无寒吝谀容,似乎也都不是什么善人。年羹尧这才收敛了轻慢之色,说道:“兄弟焉敢以貌取人!下头兵如果不好带,只管禀我,你们自己也要自爱,触了我的军令,我也甚是无情。请,这里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岳钟麒在旁笑道:“我这就算当而交代了。年大将军既回来,我那边营务忙极,还是要回我大营里去。今日此酒,既为大将军接风,也算为我饯行。来来来,我敬大将军一杯,我劝诸位兄弟一杯!”说着便起身,从年羹尧起挨次敬酒。 接官厅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年羹尧心绪渐渐好起来,既然岳钟麒肯退出西厅,兵权在握,别的事都好慢慢办。年羹尧也起身轮桌劝酒,与这些新部下一一殷殷寒暄,直吃到申未时牌,便觉醒然欲醉,说声“方便”,便离席出来,小解后从东厕出来,恰见允禟下马,年羹尧便笑道:“九爷怎么这早晚才来,席都要散了!” “我在家预备后事,”允禟咬着牙说道,“预备我的,也预备你的!” “九爷,我不明白你的话。” “过几天你就明白了。”允禟嘿然冷笑,“你已经没了兵权。 知道么?“ “九爷说的什么话。”年羹尧摇了摇发晕的脑袋,说道,“我还是大将军嘛!” 允禟一边连连冷笑,朝接官厅走去,下死劲冲醉眼迷离的年羹尧啐了一口,轻声道:“韩信!” 年羹尧在西宁大将军行辕呆了三日,虎皮帅椅都没有暖热,就接到了雍正朱谕:年羹尧,红古庙途次奏恶,览奏不胜骇然:你是吃醉了酒,还是因杀人太多神夺了你的魄?朕倒一片佛心,将田折发给你看,不过欲启你天良,从此敛去锋芒,精白乃心公忠事主而已。尔乃大放厥词,以断不可对父兄言之言对朕,丧心病狂至于此极!这些话你只索寻田文镜言去!况尔折中“朝乾夕惕”四字,居然作“夕阳朝乾”轻慢之心溢于言表。尔既不许朕朝乾夕惕,则尔西海之功朕亦在许与不许之间。朕已发旨岳钟麒,征西将军由彼代替,看来尔亦当不得一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情事印信。尔放心,朕断不肯作藏弓烹狗皇帝,然尔亦须成全朕,作速起程内归。你那里旧部多小人多,挑唆得多了,生出些异样的事,朕虽欲保全,奈有国法在耳!至嘱至嘱。 年羹尧拿着这份短短朱谕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心里像一盆浆糊泼翻了,什么事也想不成,什么也想不透。看看发回的原折,果然“夕惕朝乾”是误写成了“夕阳朝乾”。想写辩折,翻出田文镜的原折对照朱批,雍正的这份朱批咬金断玉,居然一个字也驳不动!他像一段被雷击死的老树,嗒然兀坐在大火炕沿,许久都没有动一动,直到桑成鼎进来才有了点知觉,缓缓将奏折谕旨放在桌上,只说了句“黄粱熟了”便背着手出来,站在台阶上怔怔向远处看。 天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浓重的云被塞外肆虐的风压迫着团团块块疾速向东南疾驶,卷起的沙石扑面而来,打得人面庞耳朵都是生疼。年羹尧像一尊铜铸的像,一手按剑,一手紧紧攥着。黑得古井一样的瞳仁盯视着空阔的大将军行辕。 高高的铁旗杆在风中呼喊,发出“日日”的响声,旗杆上带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仿佛不胜其寒,被扯得直直地簌簌发抖。护旗的军士还有墙角门洞守望的将佐兵士一个个挺胸凹肚目不旁视,钉了似地站在风地里,除了砂石击打门窗和风声,到处一片死寂,只有对过房中时隐时现传来允禟不紧不慢若隐若现的吟咏声: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汉家将赐霍嫖姚!”年羹尧苦笑了一下转身回房,见桑成鼎仍在发怔,便道:“这只是来早来迟的事,急无益怕也无益。 我虽说比不上嫖姚校尉霍去病,毕竟这功劳还在,谁想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恐怕也难。不要这样,你看看这官做的,我像七十岁,你像八十岁的耄耄老翁!官做够了,钱我们也挣足了,名声也不低,慢说还给个杭州将军,就是一贬为民,也稀松的。“ “我瞧着没那么轻松。”桑成鼎忧心忡忡,声音像从空洞里发出似的闷声闷气,“国手布局一步一步紧逼,令人望而生畏!皇上像是要……”年羹尧低下了头,其实桑成鼎的话正是他心里想的。半晌,他无言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桑成鼎。桑成鼎接过打开一看,里头都是十万两一张的龙头银票,大约有七八十张的样子,不禁吃了一惊,一手推开道:“二爷,我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儿奴才,你这么着,叫我死了怎么见我家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道:“正为如此,我才这么办。要真的像你说的,不但我,就是我一门也是保不住了。实不相瞒,我早防着这一天,所以收了十个蒙古女子作妾。有两个已经有了身孕。今晚——”他顿了一下,压低了嗓子,“今晚你就带她们离开此地。我派兵密送你们到山西,你就打发那些兵回来。然后你们离开山西,不要投亲也不要靠友,找个僻静地方落脚。我若平安过去这道关口,自然寻得看你.若是抄斩我满门,天幸要有个男孩,你就算为我年氏一门留下了香烟后代。 好兄长,你要人家一锅脍了我们么?“说着,热泪已夺眶而出,见桑成鼎仍在犹豫,又道:”要不是怕人瞧见起疑,我这会子早给你跪下了!“桑成鼎抱着那个卷宗,像抱着一个襁褓婴儿,早已老泪纵横,一边擦泪,说道:”二爷,我的心都要碎了……您别说了,我照办就是……“二人正凄惶到一处,外头军士走来报说:”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到了仪门,说奉旨来见,有旨意要宣!“ “放炮开中门,摆香案,我这就出迎!”年羹尧满眼恳求神色看了看桑成鼎,淡淡吩咐了一声。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第103章 第五十回 贬爵秩迷途失真性 赐自尽犹自侃轮回 年羹尧俯首受制听命,由岳钟麒亲自送到潼关,急报到京,张廷玉才松了一口气。他最耽心的年部与岳部青海大火并终于没有发生。因带着这份八百里加紧奏报赶往养心殿来见雍正。 “他肯听命,朕也不为已甚。”雍正正和方苞下棋,听了张廷玉回奏,笑着转脸对旁坐观战的允祥道:“和方先生这盘棋朕是输了,朕输得起。和年羹尧这盘棋朕赢了,也赢得起。” 说罢又是松快地一笑。允祥看去精神还好,只是瘦得一发可怜,听了雍正说话,苍白的面孔绽出一丝笑容,说道:“衡臣作事细。由内廷上书房办理这事,确实妥当。”雍正一笑起身,回暖阁案上取过一叠奏章,递给允祥道:“这是昨晚的朱批底本,正文已经发下去了。你们几个都看看。” 允祥细长的手指白得没点血色,接过看时一份是年羹尧西宁临行前发来的谢恩谢罪折,上边写着:览此奏朕心稍喜,过而能改,则无过矣。只恐不能心悦诚服耳。勉之。 又倒换一份,是批给高其倬的,却是朕惜年羹尧之才而悯其功,尚用其力,自有保全他之道。他近日亦深知愧悔矣。 再看一份,是给田文镜的:年某儇佻恶少耳。尔之折明发,彼之职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从此他再无力于政,放心自为就是。 还有几份,隐约辞令也都是替年羹尧开脱大罪的。允祥看了转给方苞。方苞看了无话,又递给张廷玉。张廷玉却又将厚厚一叠明发奏章节略捧给雍正,这才捧读朱批、谕旨。雍正接过浏览着翻看,一共有一百多万条节略,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政务,安排私人,索贿受贿的情事。不禁笑道:“墙倒众人推,世上人情真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的,谁肯雪中送炭?留中不发吧!” 张廷玉躬身笑应一声:“是。”又皱眉说道:“这是一百多官员的弹章,都留中不发似乎过拂众意。年羹尧实在太大胆,带一千二百亲兵赴杭州,驿轿二百七十乘,驿驮两千载,还有大车四百多辆。本来已经众口铄金不得了,他还发文杭州,叫布政使衙门为他再建一百二十间房子安顿人身——这怎么能不犯众怒呢?”他一口气报出这么多数字,允祥听了只是摇头。方苞却知道,年羹尧是想避开“犯上不规”这个罪名,情愿装出求田问舍的守财奴架势,让雍正知道自己没有野心,但这次张廷玉得罪年羹尧得罪到了死地,不治死年羹尧,翻过手张廷玉决无好下场,这个恶状告出来也是题中之意。方苞张了张口,又无言把话叹息了出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雍正脸色青中带白,“他不做大将军,要做赃官了! 朕拿掉他,原为清理吏治,他情愿要触这个国典,朕也无法救他。“说着,雍正站起身来,向案上抽出一份子,看时却是杨名时的,一把拂开了棋子,提起朱笔写道:君治云南以德化人,朕心甚慰。大凡德可恃而才不可恃,年羹尧乃一榜样,终罹杀身之祸。 写罢,冷笑道:“是否兔死狗烹,由你们想。年羹尧装贪财奴,想逃掉‘背恩负主’不忠之名。其实朕倒不怕他造反,明着来明着就镇压敉平了。朕不诛他这贪官,天下官群起效仿,这吏治怎么弄?”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红了脸低头不语。 方苞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主上诛心之言,连我听着也惭愧。不过带兵的人有钱,天下人皆知。用这个名目除年羹尧,不是烹狗,也有烹狗议论。年某嚣张跋扈如此,该循这个思路办理为好。” “你说的是。你们都藏了语,朕岂有不知之理?但这是天理人情,朕也能体谅。”雍正漫不经心地说着,又向案头翻,翻出年羹尧在潼关递来的请安折子,又在上头写道:朕早闻得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观卿作为,似欲与朕彼地逐鹿!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不肯自为,有你统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 写罢将笔一掷,对张廷玉道:“把这些弹章一律节略刊到邸报明发,着年羹尧一一据实回奏,着吏部、刑部、兵部、户部,有弹奏年羹尧的折子一概具本明誊!” 接着这次谈话第五天,雍正皇帝颁布明诏: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年羹尧终于走进了绝境。举朝上下无分京师内外一片是讨伐之声,雪片似的奏章通过各省督抚、监察御史、六部直送上书房。凡与年羹尧有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写出折子直送京师,瞬息间便被编汇成节略送入上书房。 “降十八级”的旨意抵达浙江,难坏了巡抚折尔克。按清制官吏共设九品十八级,杭州将军是“从一品”,再降十八级,便是“未入流”,然未入流又不设武官。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只好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答复得极快,用滚单送来个条子,上写“你竟是个笨鼈!皇上的意思不过就是革他的职嘛!寻个破城门让他看去!告诉他,过几日我去看他。”折尔克想想,杭州并没有“破城门”,只离杭州三十里有个叫“留下”的小镇,镇子北门年久失修,便命人将早已监护看管了的年羹尧“请”了去。 这位权倾朝野声震中外的极品大臣,在重新穿上带着烧饼大的“兵”字号褂子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了人生的可贵。 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护驾有功,又抬入旗籍拨归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之战中,凭着一杆银枪在万马军中,刀丛剑树里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在科布多战役征粮中以一名微末偏将擒斩甘肃总督葛礼,确保了北路军粮秣供应,蒙受康熙恩宠,直擢四川布政使、巡抚,又做到大将军……三十年间宦海沉浮中一位青云直上的得意弄潮儿,一下子从顶端倒栽了下来!——就此一蹶不振,就此了此残生,年羹尧突然觉得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