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对照《疑雨集》:风波狭路惊团扇,花月空庭泣浣衣。--《代所思别后》未接语言当面笑,暂同行坐夙生缘。--《和端已韵》今日眼波微动处,半通商略半矜持。--《赋得别梦依依到谢家》相对只消香共茗,半宵残福折书生。--《梦游》矜严时已逗风情,五字诗中目乍成。--《有赠》读纳兰词,遭遇最多的就是王次回,是这个早已被人忘记的晚明诗人。似乎他在世界上的出现,只是为了造就一个远远比他伟大的诗人。容若有着最好的家世,有着最好的老师,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如果说这样一种近乎完美的教育还有什么缺环的话,这个缺环也已经由王次回--这个在前朝就已经过世的人--用自己的毕生的心血给弥补上了。那就是爱,就是爱的表达。[小考据]退粉收香:纳兰词中的隐语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这是容若的一首《清平乐》向来都被误注,关键就在 退粉收香情一种 这句上, 收香 常被注释为收香鸟,是一种小鸟的名字。 退粉 是一个动宾结构,那么按照文言体例, 收香 就不可能是鸟名,而也得是相应的一个动宾结构 。考据过程有些繁琐,这里只说结论: 退粉 是蝴蝶交尾之后的动作, 收香 则是麝发情之后的动作,这两个意象的结合,暗示出来的就是床第之欢,这是一种含蓄得近乎隐秘的表达手法。至于词中这位女子的真实身份,我们恐怕永远也不得而知了。那又如何呢?[2]北京国子监:石鼓秘语儒家文化素来有政府办学的传统,据说这是从 周公制礼 就定下来的规矩。历朝历代,只要奉行儒家文化,就要力行政府办学,无一例外。国家的最高学府,汉代称太学,唐代称国子监,校长称祭酒,教师称博士或助教。现在的北京,在安定门内大街路东有一条古老的街道,两端立有四座彩绘牌楼,街口用六种文字镌刻着同一句话: 官员人等,至此下马 。这里,就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学府:国子监。满清 施汉之长技以制汉 ,对国子监作了一番耐人寻味的改造。这时在乾隆四十八年,按照儒家典籍的记载,开始在国子监的中心建造一个特殊形制的讲坛--辟雍。这并不是一个建筑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在儒家的政治理想里,周代圣王的辟雍讲学正是太平盛世的一大标志。所以后世的帝王为了证明自家统治的合法性,总是很热衷于搞些这样的工程。汉武帝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当时的儒家知识分子们对这个仅仅存在于典籍与传说中的建筑众说纷纭,争得不亦乐乎,让汉武帝彻底领教了学者们的固执。乾隆皇帝比汉武帝的优势在于:又经历了如此多的朝代,学者们不断积累起来的研究已经让辟雍的形制有些轮廓可循了,实际操作的可能性大大的增强了。工程的最高负责人就是被民间呼为 刘罗锅 的刘墉,时任工部尚书(建设部部长),他还有一位居功甚伟的合作者,此人提供的建筑方案不但为工程节省了大量的成本,而且建筑效果比原来的设计更好。这个人就是时任户部尚书(财政部部长)的和珅,他和刘墉不但没有上演出民间流传的 君臣斗 的故事,反而通力合作了一回。辟雍完成之后,国子监就更加风光了。国子监本来紧邻孔庙,正是 左学右庙 的传统格局,皇帝先到孔庙祭祀,再进国子监,登上辟雍讲学,辟雍阶下跪满了国子监的太学生和各级官员,有数千人之多,果然是 太平盛世 的宏大场面。此后每一任皇帝都会履行这个 义务 ,这至少在形式上符合汉文化的政治传统:政治领袖、宗教领袖和最高学术权威这三者必须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皇帝同时也是大祭司和人民导师,或者最伟大的思想家,他的 光辉思想 要以政令的形式强迫所有人 认真学习 。在康熙年间,没有辟雍的国子监显得朴素多了,这里的学生们也不用把大量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皇帝 临雍讲学 之前的备战工作中去。他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读书上边,毕竟学校不仅仅是统治者的脸面,更是一些真正渴望知识的人得以求知的地方。无论在多少同学之中,有一个人总是可以被人一眼就注意到。其实他总是闷闷的,一点也不张扬,但他就是那么醒目。而且,如果你稍稍多一些观察,就会发现他的举动有些怪异。他是一个偏内向的学生,一连很多天总是对着国子监里的十只石鼓发呆,样子是那么的虔敬,似乎面前并不是散放的几块石头,而是皇宫大殿、佛像神龛之类的什么。这是十只雕刻成鼓状的花岗岩, 鼓面 上还刻着文字,只是有些湮灭不清了。只看得出那字体古朴遒劲,但没有认得出其中的哪怕一个字。这是三代法物中硕果仅存的物件,静静地藏在国子监里,能够这样的接近它们、抚摩它们,是何等的幸事!是的,对于儒家知识分子来说,所谓 三代 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理想世界,那时候有成汤、文王这样的圣王,又有伊尹、周公这样的辅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儒家所有的理想都是要恢复这三代之治。而如今,三代唯一的一件遗存法物竟然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为此激动得无法自抑。今天的我们可以在《通志堂集》里深深体会到公子当时的心情,这是一篇叫作《石鼓记》的文字:予每过成均,徘徊石鼓间,辄竦然起敬曰: 此三代法物之仅存者! 远方儒生未多见。身在辇毂,时时摩挲其下,岂非至幸。惜其至唐始显而遂致疑议之纷纷也。《元和志》云: 石鼓在凤翔府天兴县南二十里,其数盈十,盖纪周宣王田于岐阳之事,而字用大篆,则史籀之所为也。自正观中,苏勉始志其事,而虞永兴、褚河南、欧阳率更、李嗣真、张怀瓘、韦苏州、韩昌黎诸公并称其古妙无异议者,迨夫岣嵝之字,岳麓之碑,年代更远,尚在人间,此不足疑一也。程大昌则疑为成王之物,因《左传》成有岐阳之蒐而宣王未必远狩豊西。今蒐岐遗鼓既无经传明文而帝王辙迹可西可东,此不足疑二也。至温彦威、马定国、刘仁本皆疑为后周文帝所作,盖因史大统十一年西狩岐阳之语故尔。按古来能书如斯,冰、邕、瑗无不著名,岂有能书若此而不名乎?况其词尤非后周人口语。苏、李、虞、褚、欧阳近在唐初,亦不遽尔昧昧,此不足疑三也。至郑夹漈、王顺伯皆疑五季之后鼓亡其一,虽经补入,未知真伪。然向传师早有跋云:数内第十鼓不类,访之民间得一鼓,字半缺者,较验甚真,乃易置以足其数,此不足疑四也。郑复疑靖康之变未知何在,王复疑世传北去弃之济河。尝考虞伯生尝有记云:金人徙鼓而北藏于王宣府宅,迨集言于时宰乃得移置国学,此不足疑五也。 予是以断然从《元和志》之说而并以幸其俱存无伪焉。尝叹三代文字经秦火后至数千百年,虽尊彝鼎敦之器出于山岩、屋壁、垅亩、墟墓之间,苟有款识文字,学者尚当宝惜而稽考之,况石鼓为帝王之文,列膠庠之内,岂仅如一器一物供耳目奇异之玩者哉。谨记其由来,以告夫世之嗜古者。(《石鼓文》,《通志堂集》卷十三)今天的读着往往只是从纳兰词里读到公子感性的一面,殊不知他还有如此理性的一面。这篇文章细细辨析着围绕着这十只石鼓的真伪与断代的种种争议,梳理着它们的历史,一路追踪着这十只石鼓如何被镌刻出来,如何散落在民间,如何在唐代初年重现人世,如何被褚遂良、欧阳询这样的书法名家和韩愈、韦庄这样的知名文士叹赏它们古雅的文字,又如何在 靖康之难 中被金兵掳去,如何被移置在北京的国子监里 自己与这三代古物的偶然遭遇,竟需要多少的缘分、多少的巧合呢!整篇《石鼓记》,充满了考据与辩难,但是,所有理性与逻辑的终点却绝不是理性与逻辑的本身,而是爱,是对汉文化由倾慕而致于会心的爱。这是康熙十年,纳兰成德十七岁。多年之后,徐乾学以沉痛的心情为自己早夭的学生纳兰成德撰写墓志铭,回忆起国子监的这一段岁月,他说那年成德十七岁,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校长)正是自己的三弟元文。自己那时候还不认识成德,只是常听三弟说起他来,那神色与语气里满是爱惜与器重。三弟认真地说过:这个孩子绝对不是凡人。徐乾学还讲起成德的居家生活,说他在家的时候,总是 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 ,如果有客人来访,他总是避而不见,只是 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 。显赫的家世和傲人的才学完全可以使他飞扬跋扈起来,至少他也有着太值得自傲的本钱,可是,他却像一个隐逸的书生一样,过着一种自闭的生活,寂寞并享受着。就像在一座大大的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在交际,都在客套,都在你认识我、我认识你,只有一个孩子不为所动,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摆弄着自己的玩具。但没人胆敢小看这个孩子,他在十七岁进入国子监之后,第二年就通过了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恰好就是这次乡试的主考,他在京兆府堂上接受一干举子拜谒的时候,独独注意着那个早在三弟那里闻名已久的纳兰成德。在徐乾学的回忆中,那一天的成德 举止闲雅 ,正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神气度。三天之后,成德过府拜谒,与徐乾学谈论起了 经史源委及文体正变 ,学问之深、见地之高,就连老师和宿儒也多有不及。徐乾学的心里怕已经暗暗萌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能收得一个这样的弟子,该有多好![3]昆山三徐:在青涩的涯岸迷路寻路徐乾学在给容若撰写墓志铭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他回顾自己毕生的桃李满天下,说在这所有人中,若论天资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再没有超过容若的。墓志铭里,徐乾学怀念容若的天资,说他 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 。巧合的是,在徐乾学家乡所修的县志上,几乎用了一模一样的话来描述徐乾学本人: 乾学幼颖悟绝人,读书一再过,终身不忘 。名师难求,天资过人的学生更难求,但在康熙年间的北京,一个天才的老师,一个天才的学生,就这样风云际会了。江苏昆山,人杰地灵,在这里的玉峰山南麓曾经矗立着一所著名的藏书楼:传是楼。楼主徐乾学是当地名流,那时候可以在徐氏宗祠里看到这样一副对联: 教子有遗经,诗书易春秋礼记;传家无别业,解会状榜眼探花。 上联是说徐家以儒家经典教育子弟,读书是他们人生的第一要务;下联更进一层,是说徐家的传家法宝就是读书,正是因为读书,徐家才有了一门的解元、会元、状元、榜眼、探花。这个对联一点没有夸张。当时的徐家兄弟号称 一门三鼎甲 ,,先是三弟徐元文在顺治年间高中了状元,随后大哥徐乾学、二哥徐秉义均在康熙年间考中探花,三兄弟由读书而科举,由科举而同朝为官,位至极品,徐氏一门由此而名满天下,遂为昆山望族。三兄弟仕途显达,于是连已故的父亲也得到了政府的追封,是为光宗耀祖。徐乾学为之撰文,说清朝定鼎之后,父亲便绝意于仕宦,只是全力督教子弟,这才有了三兄弟日后的成就。这段话在今天的读着看来颇有几分蹊跷,原因是,在儒家的观念里,所谓 忠臣不事二主 并不意味着前朝的所有臣民都不得在新朝为官--这个限制仅仅针对那些在前朝作过官或仅仅取了功名的人,徐家三兄弟自然不在此列,否则就会被打入 贰臣 的行列了。他们的父亲坚守着这个传统,他们的舅舅也是这样。在当地的旧俗中,外甥上学读书,舅舅或送书包文具,或摆下酒席宴请亲朋邻里,对外甥的学业颇有几分义务。而徐氏三兄弟的舅舅不但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更是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的显赫人物,即 明末三大家 之一的昆山顾炎武。史料记载,不但顾炎武本人对外甥们的学业多有助力,且时有一流学者登门造访,所以徐氏三兄弟的成长环境像极了我们所熟悉的《傅雷家书》里的那个样子,不但父母师长严格教育,那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的社交圈更是让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们艳羡不已的。顾炎武比较喜欢老三徐元文,对老大徐乾学却有些刻意地疏远,是觉得他的功名利禄之心太重,不是一个淳良的苗子。也许徐乾学确实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但至少是一个心术不正的爱书人。本来在徐氏宗祠的那副对联里,功利色彩就很鲜明:读书不是为了单纯的求知,而是为了科举当官。简而言之:知识改变命运。但对于徐乾学来讲,书也许一开始仅仅是一种手段,而在科举当官这个目的达成之后,手段却变成了新的目的。他的官越作越高,财力越来越大,人脉也越来越广,所有这些都成为他搜罗天下图书珍本的本钱,传是楼在楼主不遗余力的收藏之下成为了名满天下的藏书楼。说起藏书楼,人们首先想到的恐怕就是宁波天一阁。天一阁戒律森严,不单对外人概不开放,对自家人也设置了重重限制,还有钱牧斋一生也醉心藏书,概不外借,结果绛云楼火灾,片纸无存。而传是楼完全取开放的态度,和其他几家声气相通的藏书楼互相抄借,以利古书的保存和传播。至于楼为何名为 传是 ,根据汪琬的记载,徐乾学有一次带着子孙登上传是楼作了一番训话,说我们徐家先世以清白起家,该以什么来传给子孙后代呢?金银、田地、房产,都不是久能存续的。--说到这里,徐乾学一指楼上的藏书: 所传者,唯是矣。清代另一位学者邵长蘅写过一篇《传是楼记》,提出过另一种解释:在韩愈的《原道》里,有一段话是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 这些圣人之间传递的这个 是 ,是代指道统,这应该就是 传是楼 得名的出处。这两个解释都很令人感叹,但徐乾学的这个 是 毕竟没能传得下去。子孙不肖,陆续把藏书楼的藏书变卖了出去,加上管理不善,发生了多次火灾。徐家一位叫作徐衡的后人留下过一个伤感的记载:传是楼的藏书最后只剩下二十多种,还有两册书目。这里之所以介绍这座传是楼,是因为它和我们传记的主人大有关系。传是楼的确毁了,但藏书并没有毁,因为徐乾学动用传是楼的珍藏协助纳兰容若编出了一部大型儒学丛书《通志堂经解》。古代的主流社会能够认可容若,不是因为他的词(那只是 艳科小道 ,并非正途),而是因为这套书。如今我们搞思想史研究,这套书仍然是必备的。然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关于这套书的一些记载与传闻,使容若与徐乾学的品行遭到了人们的质疑。如果得不到合理的澄清,对于热爱公子的人来说,心里边总会横亘一点阴影。这里边的故事,就留到后文再展开了。[4]秋水轩倡和:玉人和月摘梅花这一年里,时任左都御史的明珠和国子监祭酒徐元文一同获得了一个兼职的新衔:经筵讲官,也就是作了康熙皇帝的儒学老师。徐元文担任这个职位是实至名归,明珠却有点充数的嫌疑--只是讲官行列里需要一个有份量的旗人大臣,而明珠在旗人里倒也算得上一代儒臣了。康熙皇帝和成德同龄,两位老师一个是成德的父亲,一个是成德的校长,无形中把成德与皇帝的关系也拉得近了。同年,明珠又从左都御史调为兵部尚书,相当于从中央纪委负责人调任中央军委负责人。表面上看,左都御史和兵部尚书都是从一品,属于平级调动,实则大有深意:南方以吴三桂为首的 三藩 和中央政府的矛盾此时已经激化到一触即发的程度了,康熙皇帝有意备战,这时候把明珠调为兵部尚书自然是要在即将发生的战事当中倚仗于他了,这将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是全天下注意力的焦点。久混官场的人,嗅觉格外灵敏,早在正式的调令没有发布之前,明珠的身边就涌现了大批的巴结者。这一来,十七岁纳兰成德也顿时身价百倍、炙手可热。所有的官宦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成德,更要命的是,抛开家族利益不谈,单是这些单纯的女孩子本身,也早都把成德视作了最理想的情郎、最渴望托付的归宿。全京城的贵公子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成德这样耀眼。唯一对这件事兴味索然的就是成德自己。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些落落寡合,似乎寂寞真的可以开花结果,在热带的心情里无边滋长。他已经是所有的官宦家庭茶余饭后的必备话题,他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他的心被另一件事情攫住了,那是当年的京城里唯一的一个可以与他自己的婚事相抗衡的话题事件。--正如所有的官宦人家都在关注着成德的婚事,所有的文士也都关注着肇始于一处京官别墅的声势越来越大的事件:秋水轩倡和。对于十七岁的成德来说,这个话题多少有些禁忌。天色渐晚,广源寺里仍然挤满了香客。成德向来不愿待在人多的地方,回转身,偷偷踱到了大雄宝殿的背后。暮色愈厚,从宝殿冰裂纹的窗格子斜斜射出一星半点跳跃的烛光,借着明明灭灭的光影,可看见后庭的蔷薇娇滴滴地开了一天一地,密密匝匝,璀璨妍丽的胭脂色连厚实的暮色都快压不住,香味更是浓得化不开。成德贴近身,想将这一架子深色花的香甜都偷进肺里,却募然停住,一阵玲玲的笑声从这胭脂色、蔷薇香的深处慢慢沁出来。成德寻着那笑声看过去,一群盛装打扮的旗人少女正切切地谈论着什么,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头紧挨着头,谈到兴奋处,除了扬起清脆甜美的笑声,还杂着钗环摇晃和碰撞发出的叮叮声,煞是好听。成德本想静悄悄地走开,但一下子又停住了,因为她们说的正是自己最想听的话题:秋水轩倡和。秋水轩倡和不仅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更是中国词史上的一件盛世。就是在这一年里,雅擅填词的周在浚来到京城,住在世交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里,引来了许多名流造访。曹尔堪就是其中的一位访客,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他想在别墅里找个地方纳凉,见到一处墙壁上题写了许多酬唱的诗词,云霞蒸蔚,于是技痒,填了一首《贺新凉》,题在墙壁的空处,从词牌上找来了一些纳凉的感觉。这本来是一个很偶然的举动,而恰好秋水轩这时正是名士云集,大家的词性全被调动起来了,于是周在浚、龚鼎孳等等文坛巨擘纷纷倡和,全用《贺新凉》这个词牌,每处韵脚的用字也和曹尔堪一样。这叫 步韵 ,是和诗里最难的一种,但对于高手来说,难度越大才越有趣,彼此之间暗暗也起了较量的意思,于是词作越和越多,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大江南北的文人骚客们纷纷投书寄简,各展才学。本来这些京城名流填词多学辛弃疾,称为 稼轩风 ,结果这一次偶然而来的秋水轩倡和却把 稼轩风 推向了全国,整个康熙初年的文坛风气为之一变。填词和写诗不同。 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骆宾王在幼年就写出了这首著名的小诗,因此被誉为神童,但小孩子没有填词的。不要说小孩子,成德今年十七岁,也没到填词的年纪。诗言志,词言情,未成年人填词等于给家门蒙羞。但成德早已经偷偷地读过不少词了,也大大喜爱那些言情的内容,对秋水轩倡和也暗暗地关注了很久,所以,当他忽然在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场合里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个话题,自然就不舍得离开了。少女们本来只是低声议论(这对她们更是一个不宜过分关注的话题),但越说声音就越发高亢了起来,看来是太兴奋了吧。禁忌的话题总会给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们带来一种夹杂着羞涩与恐惧的特殊的快感。成德听得真切,他听着她们对秋水轩的那些名士们一个个地品头论足,间或背诵几句他们的作品(他其实也都背得)。渐渐的,成德注意到,在背诵的声音中,有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出现得最频繁。细听来,那声音低低的,调子极平缓,不急不赶,柔和得像在月光下酣睡的湖。某个时刻,成德短暂地恍神,耳里只听得见那声音的声调是如何高低变化、声线是如何宛转起伏,却听不到那声音念的到底是些什么句子。他终究没忍住,探头寻觅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素净的女子,在一众盛装华服、姹紫嫣红的少女中,她那袭月白色绣百蝶长裙淡得几近透明。想来刚才那钗环碰撞的叮叮声也与她无关,因她头上并无半点珠翠,只斜簪着一朵半舒半卷、淡粉色的荷。她的面孔无甚特别,甚至在明艳娇俏的同伴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过于平凡,但她嘴角清清浅浅的笑意、眉眼间淡然自若的态度却在这燥热的夏日傍晚有着让人安静的力量。晚风一吹,蔷薇花架轻轻摇晃,少女们笑着争相跳开,独她娇憨地愣在原地,任花瓣将玫瑰紫泼了她一裙一身。裙边上绣的银蝴蝶随风轻轻飞扬,似要逐花瓣而去,成德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挽留住那几只小巧的银蝶。花架背后突然探出的手将少女们吓得不轻,稳重如她,也惊愕地抚着心口,瞪大了眼睛。成德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定了定神便朗声道: 在讲秋水轩倡和么,词牌是《贺新凉》,又名《金缕曲》,韵脚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对不对?竟一点都没错!少女们都期待着这个俊雅的少年,他还这么年轻,竟也要加入秋水轩倡和了,词牌和韵脚都说得不错,但他会写什么内容呢?其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着明黄色绣白玉兰纱衣的女子又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 要写眼前的内容哦!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是这个广源寺毫无诗意的后院,还是 还是我们自己?黯淡的月光和遥远的烛光遮掩着每一个少女忐忑的心事。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成德也在想着这个问题。眼前,近在眼前的,不就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么?此时,少女们都已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他这边倾,齐齐殷切地看向他,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镶嵌在夜幕中的寒星。唯有她,竟不知何时已改了那超然淡定的态度,缩在同伴背后,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直贴到胸前素色的流苏装饰,发出 沙沙 的声响。她的脸募地红得不成样子,就像这细微的声响不知好歹地泄露了她企图隐藏的秘密。十七岁的成德要到后来才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在同玩的姐妹之中无过人之处,在成德这样一个看杀卫玠一般的少年看过来的时候,更恨不得背过身去。但她不知道,她低眉颔首的含蓄态度如一支柔软雪白的羽毛,越过其他女子的明媚开朗,轻轻抚过某个隐秘的角落,引起一阵悸动。每个人都不太自然,成德也是,但他迅速地定了定神,找到了一个 眼前的内容 ,又迅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这时的他还并不熟练于填词,只是有时候偷偷地试过而已,但箭在弦上,这位未来的词坛盟主终于依着秋水轩倡和的体例吟出了一首《贺新凉》: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一片安静。成德紧张地不敢去看少女们的脸色,半晌才解释说: 这首词,咏的是 他伸手一指, 咏的是那株白梅花。听了这个解释,少女们都怔了一下,她亦略略抬头,终于有人问道: 你,你不会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成德也是一怔,正待说些什么,看到家人从前院跑来招呼自己,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僵硬地施了施礼,低着头落荒而逃。尽管低着头,他的目光却隐约瞥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侧了侧身,匆忙中他不确定她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小动作,他唯一可确定的是,他心里期望这个小小的动作不是自己的错觉。成德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首《贺新凉》在那一群少女中间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们猜出了成德的身份就已经暗暗地低呼了一阵,随后又争论着那首《贺新凉》。花坛里确实有一株白梅花,常来广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现在根本就不是梅花开放的时节,白梅花还只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树而已。四周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哪一样不比枯梅树更能引发诗情?但这公子的诗情偏偏只为一株枯梅而发,没有道理。是没道理,情这东西,汤显祖早几百年就说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成德身为当事人,却也并不比旁观者更清楚当时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彼时,他只是任凭心底的话如泉般汩汩涌出。用了那么美丽的文字,写了一株根本就没有开放的白梅花,写的还是它盛开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只是从这天开始,真的有人 帘幕西风人不寐 了。当一件事情进入了爱的领域,就开始谢绝逻辑,谢绝理性。语言是兜兜转转的迷宫,爱是直指人心的禅。在那天那样氤氲的月色下,笑、惊愕、盼望等诸般动作神情都显得夸张,唯有她低头的姿态刚刚好,真的,刚刚好。[5]交臂之失:一分钟的代价是几年如果成德离开得从容一些,也许就会留意到广源寺前院的西廊墙壁上的一首恐怕墨迹仍然未干的《风流子》:十年才一觉,东华梦,依旧五云高。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天颜近、帐前分玉弝,鞍侧委珠袍。罢猎归来,远山当镜,承恩捧出,叠雪挥毫。宋家墙东畔,窥闲丽、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这首词,一看就是某个失意人的愤懑之作。这样的好文采却不见容于京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个人在词的最后发牢骚说,既然京城待不下去,那就回乡好了,不如去学屈原,美人香草零落江皋。如果成德可以看到的话,也许会惊叹一个巧合吧。方才自己那首《贺新凉》不是也写有 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 么。当年陶渊明在久久重阳没有了酒喝,便守在篱边怅怅不已,直到盼来送酒的白衣人,这才 即使就酌,醉而后归 。俗世软红尘总是惹人烦恼,只要时有白衣人送酒以慰藉,那就不妨远遁江湖,找一处清净所在吧。成德要到五年之后才有机会结识了这位词人。他叫顾贞观,无锡人,早年就是江南 慎交社 的栋梁,著名的才子,当年他在京城是受了龚鼎孳案的牵连,那首《风流子》便是愤懑之下写就的,后来还寄给过大学者阎若璩。无锡顾贞观,他将是成德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在清初的词坛上唯一可以和成德齐名的人。[小考据]樱桃宴与红叶诗顾贞观的这首《风流子》恰好可以为纳兰词里一首难解的《临江仙·谢饷樱桃》作注。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临江仙·谢饷樱桃》这首词常被注作爱情主题,从字面上看确实也像。 绿叶成阴春尽也 是杜牧在湖州的一段绯闻, 守宫偏护星星 是守宫砂的来历, 强拈红豆酬卿 是在相思 但是,这首词并非写给情侣的,而是写给老师徐乾学的。诗题 谢饷樱桃 就已经交代得清初,只是今天的人对这个风俗很不熟悉了。从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而且是由皇帝赏赐下来的。顾贞观说的 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 就是在回忆自己科举与仕宦生涯中的那些光辉的点点滴滴。纳兰词里还有一首用秋水轩旧韵的《贺新凉》,是写给顾贞观的,其中有一句 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 ,用的是唐代《云溪友议》的一则典故:舍人卢渥进京赶考,偶然从皇宫向外排水的御沟里拾到一片红叶,叶子上是宫女题的一首绝句。后来唐宣宗放一些宫女出宫嫁人,卢渥娶到的恰好就是当年红叶题诗之人。--因为这则典故,有人便把容若的这句词和那位宫中表妹或其他宫中女子联系上了,说他感叹宫禁森严,就连天河都比御沟更容易通过。这是一个误解,容若这首词是写给顾贞观的,这句话所针对的正是顾贞观这首《风流子》里的 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 ,是隐喻自己被放逐出宫,和情爱毫无关系。只是容若的《贺新凉》和顾贞观的《风流子》不是彼此倡和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注家忽略。第四幕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成年有成年的事情,十八岁的成德开始准备科举考试了。但居然没有人太操心成德的科举备战,原因大约只有一个:所有人都相信考中进士对成德来讲实在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至于能不能中得状元、榜眼、探花,那就全看运气了。明珠夫妇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心思还全放在成德的婚事上。为叶赫那拉氏挑一个合适的媳妇,现在比什么都重要。介绍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纳兰容若《水龙吟·题文姬图》时光荏苒,走过了寂寞的十七岁,便义无反顾地走向成年了。成年有成年的事情,十八岁的成德开始准备科举考试了。但居然没有人太操心成德的科举备战,原因大约只有一个:所有人都相信考中进士对成德来讲实在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至于能不能中得状元、榜眼、探花,那就全看运气了。明珠夫妇就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心思还全放在成德的婚事上。为叶赫那拉氏挑一个合适的媳妇,现在比什么都重要。当然,朝廷要和吴三桂开战了,已经作了兵部尚书的明珠自然没少为此花费心思,想到那些主和派竟然提出杀掉自己来向吴三桂求和,明珠心里就气鼓鼓的。不知不觉,科举的季节到了,年仅十八岁的成德已经得到了太多,他已经拥有了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外貌、从小练就的文韬武略、过目不忘的天份、渐渐鹊起的诗名、还有那最难能可贵的温柔真挚的性情 他得到的实在太多了,上天还会给他吗?[1]朱彝尊:壮年听雨客舟中纳兰成德的婚事和秋水轩倡和,这两大新闻点从康熙十年以来长久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岁这年,一个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士裹挟着两袖的黯淡风雨,步履艰难地迈进了京城。他把自己历年的词作汇编成集,题名为《江湖载酒集》,取意于杜牧 落拓江湖载酒行 的诗意,写照着自己十余年来混迹于底层社会的沧桑经历。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这首词叫作《解佩令·自题词集》,是朱彝尊写来为整部《江湖载酒集》作纲领的。这部词集一开始只在小范围里慢慢流传,后来越传越广,大家对这首作为词集纲领的《解佩令》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丁绍仪就摘出 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两句,如释重负地说:朱彝尊以前的那些绯闻看来只是 空中传恨 ,不可当真。事情的起因是几年之前,即康熙六年,朱彝尊编成他的第一部词集,题为《静志居琴趣》,实在破了中国词史上的一大通例:以往文人填词,凡有关男女情事,女主角基本都是歌伎一类的人物,很少有写给良家妇女的,而朱彝尊这部词集,题目所谓的静志居, 静志 二字就是妻妹的字,内容自然全是写给妻妹的。所以,这不但破了前述的通例,还招摇出了一段不伦之恋,自然很难被社会接受。但朱彝尊很执拗,爱就爱了,写就写了,不隐瞒,不遮掩,这样美丽的爱情就是值得认真纪念的。当初在嘉兴碧漪坊,朱氏的祖宅附近,搬来了一户冯姓人家,家长叫作冯镇鼎,本是归安县教谕。所谓教谕,是县一级负责儒学教育的小官,不入品级,要从乾隆皇帝开始才提升为正八品。冯镇鼎有两个女儿,长女那年十五岁,幼女只有十岁,在媒人的撮合下,朱彝尊便和冯镇鼎定下了婚事,因为朱家过于贫寒,朱彝尊便入赘到了冯家,这对当时的男人实在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日子静悄悄地过着,当年那年仅十岁的妻妹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和姐夫渐渐产生了一些朦胧的好感。这本来是件自然的事,按照当时社会的风俗,朱彝尊要把妻妹也一并娶过来并不会引起任何非议。但是,成婚之后的朱彝尊一直在当地设馆课徒,收入只勉强可以糊口,不靠岳家的接济连生活都成问题,哪还敢作这等非分之想。很快地,妻妹也出嫁了,但嫁得并不如意。朱彝尊一介落拓文士,在这个凡俗的世界里艰难糊口,恐怕一辈子也就会这样过去了。世人只会冷眼看他,连家人也对他失去了起码的关心和尊重,只有妻妹一个人钦佩着他的才华,用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欣赏着他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不仅是爱,更是心灵唯一的避风港。妻妹也喜欢诗词,更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她临过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残帖,这里边藏着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在这残帖的中央,是一句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这时曹植见到洛水神女的时候,虽然目眩于她的美丽,却终于宁静心志,以礼自防。朱彝尊在一首《两同心》里写道: 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暗指的正是这一句话,正是他和妻妹也曾经以曹植与洛神自比,叮咛自己要和颜静志、以礼自防。于是妻妹取字静志,朱彝尊也以静志二字题名自己的居所。但是,礼可以使他们不去逾越世俗的纺线,可以使他们强自以姐夫与妻妹的身份交往,却不可以结束他们的爱情。爱,从来都是越阻隔便越炽热。这一场不伦之恋使他形销骨立,使他孱弱地没有了生机、也缩减了视野,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不是他,而是这些化不开的思念写出了太多的诗词,寂寞而枯槁,美丽而哀愁。是的,这就是那一部《静志居琴趣》,其中有一首《桂殿秋》流传最广,传到了京城,传到了成德的眼里,后来又被况周颐《蕙风词话》赞叹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这首词是回忆一家人渡江远迁时的一个场景。那时候,船舱外边是清丽的吴越山水,四下里弥漫着柔柔的春雨,夜静了,大家都在船上睡了,妻妹也在,但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只是各自睡在小小的竹席上,裹着薄薄的被子,抵受着这夜晚的寒意。一起听着船舱外柔柔的春雨,仿佛那春雨的声音就是彼此呢喃的低语,是永远也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咫尺天涯,在所有入睡的人们中间,有两颗忐忑而炽热的心在紧紧地、无声地拥抱。不管经过多少年,彼时就算老眼昏花、皮肤松弛,也能在这一场春雨里重新获取活力,抚平时间的褶皱:她依然是顾盼生辉的红颜,他依然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永不老去。成德早已经被《静志居琴趣》深深地迷住了,他第一次惊奇地发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的至情至性的男子,他也看到了,词,不再只是歌筵酒席上的片刻欢娱,而可以是多少岁月积淀下来的刻骨的爱念,无休无止。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岁,朱彝尊裹挟着两袖的黯淡风雨,步履艰难地迈进了京城,再以一部《江湖载酒集》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声音。这部词集渐渐地传播开了,成德就是在这一年读到了其中那首极著名的《高阳台》,一连几日都在为之落泪。这首词有一篇很长的序言,讲的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吴江有一位叫作叶元礼的美少年,常常会从流虹桥上经过。桥边的一座小楼上,一名少女也常常守在窗边,日日期待着他的经过。她爱慕他,思念他,为他病倒,为他死去,却只是不肯瞑目。恰好叶元礼又从这里经过,少女的母亲拦住了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他抢进了屋里,忍不住哭泣,少女的眼睛才终于阖上。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这首词,成德初看的那几天里只是感动落泪,后来情绪渐渐平复,少了几分伤感,多了几分思考。词,为什么会让人们以为不过是艳科小道,因为那些情情爱爱的篇章本来就是歌筵酒席上的产物,再真挚的感情也无非是一时一晌,而这《静志居琴趣》,这《江湖载酒集》,却完全不是那样了,这是毕生的爱,所以如同泰山磐石一般不可动摇,即便是最细微的情感波澜也如梵文经呗那样圣洁,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邪念。这样的词,又如何还是艳科小道呢?这位朱彝尊,到底又是个怎样的多情人物呢?不,不止是人变了,时代也变了。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罢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这是南宋词人姜夔的逍遥日子,也是词的前代生涯。词,诞生在隋唐燕乐里,传唱在秦楼楚馆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原先的词集只是歌本而已。南宋以后,南戏和北曲突然兴起了,词便竞争不过它们了。渐渐地,歌女们忘记了词牌的唱法,古老的词谱也相继失传了。填一首词,填得出来,却唱不出来,音乐没有了,词终于变成了诗,退回到文人的书斋里去了。词不再借着歌女们妙曼的歌喉流传人间,而是刻成版、印成书,在纸面上无声地传递。那么,词,可不可以像诗一样来写呢?或者言志,或者全力以赴地抒写这一生,不再轻盈,不再奢华,不再逢场作戏。一首词,可以是一件足堪传世的立言之作吗?立言,又立什么言呢?是道德文章吗?不,立的应该是真性情之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一天的夜里,已经落脚在潞河漕总龚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彻夜难眠,想自己流寓半生,迄今已经四十余年,只怀着文章小技,南南北北四处谋生,名刺上的字迹都在怀中磨尽了。想想孔子的话: 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自己转眼间已经耗到了这个年纪,依然寂寂无闻,这一辈子怕是再无希望了。只求一个栖息糊口的地方,竟然那么难呀!这次进了京城,总算作上了一个小小的幕僚,但自己早年的理想可曾彻底地磨灭了么!四十余年,今天只刻下这一部《江湖载酒集》,滔滔天下,不知道可有知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飘荡起了隐约的笛声,在昏黄的月色里压抑着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谁也没有入睡呢?朱彝尊披衣而起,在那笛声里听得痴了,想起了自己悲凉而卑贱的一生,想起了曾经爱过与被爱的往事,想起了自己落拓江湖无人识,颓唐潦倒,再看到镜中的自己白头乱发垂在耳际,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江湖载酒集》里,那一首《百字令·自题画像》不自觉地被苍凉地吟了出来: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这个穷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朱彝尊在这般处境下仍然奢望着知己,这恐怕是传统文人最纯真的渴望了。他已经 四十无闻 了,已经 白头乱发垂耳 了,已经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 了,此番进京,也会是他这惨淡人生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场么?这一天的夜里,成德辗转难眠。窗外飘荡着隐约的笛声,在昏黄的月色里压抑着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谁也没有入睡呢?成德披衣而起,在那笛声里听得痴了,想尽了自己还远远不值得怀恋的一生,想起了那位素未谋面的朱彝尊,想起了很多很多。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起了笔,研好了墨,只记得那一阙《浣溪沙》的词句不知从哪里忽然就涌了出来,不容许自己略加阻拦: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一个惆怅的少年,就这样轻易地把一个不知身在何地的落拓汉子引为知己了。这一年,成德爱上了李贺的诗,在读罢李贺诗集之后写了一篇短文《书昌谷集后》:尝读吕汲公《杜诗年谱》,少陵诗首见于冬日洛城谒老子庙时,为开元辛巳,杜年已三十,盖晚成者也。李长吉未及三十已应玉楼之,若比少陵,则毕生无一诗矣。然破锦囊中石破天惊,卒与少陵同寿,千百年大名之垂,彭殇一也。优昙之花,刹那一现;椿之树,八千岁为春秋。岂计修短哉!文章说,自己曾读吕汲公《杜诗年谱》,才知道杜甫最早的诗写于开元辛巳年,杜甫当时已经三十岁了,真是大器晚成呀。而李贺呢,没到三十岁就死去了,如果比起杜甫,怕要算毕生都没到写诗的时候吧。但是李贺的诗雄奇瑰丽之笔石破天惊,足以与杜诗相颉颃。千百年盛名之下,一晚成,一早殇,又有什么不同呢?就像昙花只在半夜开放一刹,而《庄子》中的椿树以八千年为一春,以八千年为一秋,寿命的长短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这篇小文就像一个谶语,恰恰应在了成德自己和朱彝尊的身上。朱彝尊直到晚年终于出人头地,入值南书房,康熙帝准其在紫禁城骑马,赐宅景山之东,在经学上蔚为一代儒宗,一部《经义考》到现在仍是我们作思想史研究的案头必备,文学上更是文坛宗主,单在词坛便开创了浙派宗风,浩浩然影响波及全国;成德早岁成名,一生未离锦衣玉食,却和李贺一样早殇。任谁人到此,能不感叹命运之奇?[2]勿欺之忠:一颗默默生长的南瓜然后知所谓勿欺者随地可以自尽。--纳兰容若《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这时候的成德虽然已经被词这种文学形式深深迷住了,但他毕竟不是离经叛道的贾宝玉,他还有 正途 要作,那就是每个读书人都要经历的足以影响终生的关卡:科举。科举,几乎就是贫寒士子鲤鱼跳龙门的唯一机会,尽管对于成德,不走这条道路也一样可以步入仕途,甚至可以更容易地步入仕途。毕竟清政府对科举的态度很有几分复杂:旗人子弟可不可以参加科举,这是一个屡经反复的政策问题。统治者担忧的是:科举会使旗人汉化,这对维护本民族的优越感可没有什么好处。作为明珠大人之子,成德自然深知这里面的玄机,也知道族内的许多顽固分子对参加科举的旗人是如何地嗤之以鼻,但是,他早已被汉文化迷住了,他渴望能像一名普通的汉人士子那样,经过乡试、会试、殿试,一步步地过关斩将,在这个没有硝烟的竞技场上证明自己的实力。他更加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真正赢得那些汉人士大夫的尊重和认同,而这对他来讲恰恰是最值得珍视的。康熙十一年八月,十八岁的成德参加了顺天乡试,毫无悬念地过了关,以实力为自己赢得了举人的身份。在这次乡试里,同榜及第的还有韩菼,这是他极要好的朋友,将来成德的神道碑铭就出自韩菼之手;还有一位也是成德的知交,就是大名鼎鼎的曹寅--红学里有一个说法,是说《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成德,这虽然缺乏铁证,但旁证是极多的,曹家和成德的关系就是其中的一证。对于成德来说,这次顺天乡试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结识了徐乾学,这位闻名已久的大学者恰恰就是乡试的主考官之一,成德因此和徐座主有了一层师生的名份。那是考试结束之后,按照惯例,主考官举办宴会,招待这次中举的举子们。一种风俗的背后总会有它很功利的意义,这样的宴会也不例外:举子们将来还要通过会试和殿试,不知道其中有哪些人就会成为朝廷大员,共同中举的考生们,还有主考官,都将是同一个舞台上的演员,趁着举子们还没有发迹之前互相联络感情,以后也好互相声援、互相照应。作为一名新中举的举子,宴会上的这些人,就是自己今后最重要的人脉,所谓官官相护,其实从没作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往往越是贫寒出身的人,功利心就越强,对这些世俗的智慧就越发看重,成德却不同,他早已经习惯了高门显贵的生活,他不需要维系人脉,他不需要谨小慎微地在这种场合上看人眼色。他就是他,就是他自己,纯真地被汉人的学问陶醉着,纯真地向往着更高明的学问、崇拜着更渊深的学者。这次宴会,成德给徐乾学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而在三天之后,成德单独上徐府拜访,更使十八岁的成德久久为之心旌荡漾,终于给徐乾学写了这样一封长信,字里行间满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某以诠才末学,年未弱冠,出应科举之试,不意获受知于钜公大人,厕名贤书。榜发之日,随诸生后端拜堂下,仰瞻风采,心神肃然。既而屡赐延接,引之函丈之侧,温温乎其貌,谆谆乎其训词,又如日坐春风令人神驰。由是入而告于亲曰:吾幸得师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矣!即梦寐之间,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师矣!夫师岂易言哉!古人重在三之谊,并之于君亲。言亲生之,师成之,君用而行之,其恩义一也。然某窃谓师道至今日亦稍杂矣。古之患,患人不知有师;今之患,患人知有师而究不知有师。夫师者,以学术为吾师也,以道德为吾师也。今之人谩曰:师耳,师耳,于塾则有师,于郡县长吏则有师,于乡试之举主则有师,于省试之举主则有师,甚而权势禄位之所在则亦有师。进而问所谓学术也,文章也,道德也,弟子固不以是求之师,师亦不以是求之弟子。然则师之为师,将谨谨在奉羔、贽雁、纳履、执杖之文也哉!洙泗以上无论矣。唐必有昌黎而后李翱、皇甫湜辈肯事之为师。宋必有程朱而后杨时、游酢、黄干辈肯事之为师。夫学术、文章、道德,罕有能兼之者,得其一已可以为师。今先生不止得其一也。文章不逊于昌黎,学术、道德必本于洛闽,固兼举其三矣,而又为某乡试之举主,是为师生之道无乎不备,而某能不沾沾自喜乎?先生每进诸弟子于庭,示之以六经之微旨,润之以诸子百家之芬芳,且勉之以立身行己之谊。一日进诲某曰:为臣贵有勿欺之忠。某退而自思,以为少年新进,未有官守,勿欺在心,何裨于用,先生何乃以责某也?及退而读《宋史》,寇准年十九,等第时崇尚老成,罢遣年少者。或教之增年。准不肯曰:吾初进取,何敢欺君。又晏殊同年召试,见试题曰:臣曾有作,乞别命题,虽易构文,不敢欺君。然后知所谓勿欺者随地可以自尽。先生固因某之少年新进而亲切诲之也,某即愚不肖敢不厚自砥砺奋发,以庶几无负大君子之教育哉!承示宋元诸家经解,俱时师所未见,某当晓夜穷研,以副明训。其余诸书,尚望次第以授,俾得卒业焉。--《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看得出来,成德已经被徐乾学的大儒之风彻底迷醉了。他忙不迭地告诉父母: 吾幸得师矣! 同样的话,又忙不迭地告诉所有的朋友,就连在梦寐之间也常常为 吾幸得师矣 而欣然笑醒。有了老师,这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成德在信里说,师之道,今天和古代有了太大的不同。今天提起老师,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是老师,考试的主考官是老师,学生们向老师学习,要么是学习科举考试的技术,要么是搭建人脉以图日后的关照,老师自然也就不那么崇高了。但古人把君、亲、师三者并列,认为这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人伦,父母有养育之恩,老师有成人之恩,君主有使人才得以施展之恩。遥想古人,唐朝先有了大儒韩愈,之后才有李翱、皇甫湜这样的大贤甘心作他的学生,宋朝先有程颐、朱熹,之后才有杨时、游酢这样的人才愿意以师事之。古代的师道,道德、文章、学术,三者并重,今天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古风了。只有这几天在徐先生面前,才真正感受到了古代的师道,真是令人心驰神往。成德回忆这几天里徐乾学对自己的提点,徐乾学叮嘱他 为臣贵有勿欺之忠 ,成德一开始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呀,这话应当是对朝廷大臣说的,可自己虽然中了举人,却还不过是一介布衣,何来臣道可谈呢?是徐先生说错了吗?成德后来阅读《宋史》,才体会到了徐乾学的用心良苦。《宋史》里边记载了寇准参加科举的故事:那时候皇帝用人爱用老成持重的人,对年纪太小的考生一律罢遣。寇准当时虽然才学过人,却只有十九岁,眼见得要耽误了功名。好心人劝他改一下自己的履历,把年岁虚写几年,寇准却严肃地说: 我刚刚踏上进取之道,哪敢欺君! 还有晏殊的一则故事。神童晏殊被皇帝召来考试,发现试题恰好是自己曾经练习过的,赶紧交代了缘由,请皇帝换一道题再考。寇准和晏殊在还没有踏入仕途的时候就以 勿欺 自许,哪怕事情对自己不利,也不违背自己的原则。是的,尤其是晏殊,如果他自己不讲,任何人也不会知道,况且就算大家都知道了,也只能说他运气好,说他试前的准备功夫作得足、压题压得准,哪会有一丁点的批评呢?真诚,不止是一条用来待人处事的原则,更是一面用来面对自己的镜子。勿欺 二字后来被成德镌刻成了一方闲章,用毕生来践履。他的真诚足以感动任何一个哪怕铁石心肠的人,无论对情侣还是对朋友,无论对人还是对事,他都像一个孩子一样真诚,当然不可避免的,也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受伤。因纯真而受的伤,在神那里,抑或是值得炫耀的勋章;但在尘世,很多时候,不是灰头土脸地变成闲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就是沦为习惯以最大恶意进行揣度的绝大多数眼中的谎话。纯真是需要一点固执的,否则难以为继。就如于尔克·舒比格的一首小诗: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生长着。容若就是一颗默默生长的南瓜,以纯真,以诚恳。和徐乾学的这几日交往,还有一件事情让成德大开眼界。徐乾学因为极器重成德,特意把他历年搜罗的一些珍本图书拿来出来,都是相当罕见的宋元经学著作。研究儒家经典的学问,古人称之为经学,从五经到九经,再到十三经,历朝历代都有许多学者为之作注作疏,各自阐发,使得儒学成为了一个开放的学术系统,不断吸纳着崭新的思想。如果成德只是一个安分守己、一心只想通过科举求取功名的年轻人,只要念好科举要求的功课也就是了,不必旁骛,那么,那许多汗牛充栋的儒学著作对他来讲便完全都是闲书。事实上,历朝历代的大多读书人都是这种心态,读书不是为了求知、求道,而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太多学者们苦心孤诣的作品根本就赢不得几个读者,不是一出世便被束之高阁,就是在世事变迁中渐渐散落,他们的思想、见解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这个世上。大众需要的书永远只有两种:速效的实用书和庸俗的闲书,阳春白雪永远是曲高和寡的。时至今日,亦是如此,君不见教参和言情类书籍销量居高不下,所向披靡。商品经济社会,利字当头,它们有市场,当然被无限繁殖,哪怕已糜烂。《娱乐至死》的作者波兹曼曾忧心忡忡地提醒众人,有两种方法可以使文化精神彻底枯萎,一种是让文化成为一座监狱,另一种是把文化变成一场滑稽戏。这场文化瘟疫并不只在美国蔓延,从我们的畅销书排行榜便可窥见端倪,甚至已不仅是端倪。奥尔德斯·赫胥黎那貌似危言耸听的预言或许正逐渐被我们践行,即人们会在庸俗文化的麻醉下丧失健康、独立的文化精神,被无聊烦琐的世事麻木了对真理的渴望,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文化压迫,主动移交思考能力,自觉压缩精神的延展空间,最终被简单的娱乐和欲望囚禁,剥夺灵魂自由终身。庸俗文化同大麻一样,轻易就能从其获取快感,轻易产生依赖,而服用过量将导致骇人听闻的病变,不过一个发生在身体上,一个发生在精神上。那些披着文化外衣的梅菲斯特,有着千变万化的诱人面孔,但我们没有浮士德的幸运,不会有天使来与魔鬼争夺我们的灵魂。徐乾学是一个爱书的人,用毕生的精力搜罗了大量的儒学著作,当容若看到这些的时候,简直要惊呆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自己从来不曾知晓的世界,是一个被主流社会彻底抛弃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竟然跃动着那么多精辟的见解,那么多广博的学问,那么多不见容于俗流的真知灼见。十八岁的成德第一次大开眼界:书的海洋里原来还有这样的一座座傲岸的孤岛。这些著作,不仅成德前所未见,连当时的儒学老师们也不曾读过。成德再一次拜服于汉文化的博大精深,他也朦胧地意识到:汉文化之所以时有衰微,并不是没有新的人才、新的思想,而是没有让这些人才与思想得以萌芽、成长与共生的土壤。而当今清王朝的文化政策,又何尝不是这样、甚至变本加厉呢?成德在康熙十一年考中了顺天乡试的举人,这就取得了第二年参加京城会试的资格。康熙十二年二月,会试开始,主考官有杜立德、龚鼎孳、姚文然和熊赐履。成德念着这些主考大人的名姓,突然想到秋水轩倡和的那段风云岁月里,龚鼎孳不就是其中写词写得最好的一位吗?会试,依旧毫无悬念,成德再次中举,而他的乡试同年韩菼也参加了这次会试,还考中了第一名,称为会元,这真让成德羡慕不已。会试之后,是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康熙皇帝亲自在保和殿测试考生,这次考中的才能获得进士的头衔。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所有考生科举生涯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对于成德来说,本来也应该是没有悬念的。但是,就连成德这样一个最受上天眷顾的孩子也深深体会到了一次何谓造化弄人:眼看着殿试的日期临近了,一场高烧突如其来,彻底地击垮了他。这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本来也该是特别属于成德的春天,但这个春天却冷冷地对他关闭了门扉。他知道,下一次殿试,还要等上三年。韩菼按部就班,准备参加殿试去了。他的心情也是忐忑的,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汉代的飞将军李广,想起他武功盖世,功勋卓著,却只是因为命运的捉弄而终生未被封侯。他写下了一组咏史诗,寄给了好友成德,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李广负才气,勇敢莫不闻。弯弓挟大黄,射雕安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