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郎一下子窘住了,正待解释,谁知表妹一脸坏笑地突然说出了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 表哥,方才我借这个故事给你们三兄弟取名字,确实是转着弯骂你,但魏晋的人们说诸葛诞是狗,却一点都没有骂他的意思。表哥,这都是多少人读烂的书,你以为翻案是那么容易的么! 小小的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志得意满。冬郎一脸狐疑,只见表妹好整以暇,接着说道: 我本来读这段书的时候就怀疑过,前边既然说了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对呀,确实讲不通! 冬郎连忙应道。表妹说道: 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些书,这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人并不把狗当作骂人话的。《尔雅》里说,熊和虎是势均力敌的猛兽,人们把熊和虎的幼崽叫狗。那时候的律法还规定,打到老虎可以卖三千钱,打到老虎的 狗 可以卖一半的钱。所以,龙、虎、狗只是比喻诸葛三兄弟本领有别,并没有骂诸葛诞哦。少年冬郎只听得既佩且愧,本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向表妹显摆自己的诗作,证明自己的见地,本以为能听到几句入耳的夸赞,或者看到表妹一脸倾慕的样子,没想到弄巧成拙,搞了一个灰头土脸。后来一直被别人惊才羡艳的这位贵公子私底下承认过,在他的所有交往中,只有两个人的聪明是让自己感到无力招架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表妹。容若格外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清楚,清楚到回忆时都觉得残忍。容若躺在藤蔓下,用两本古书枕着头,他侧转身的空档,其中一本被风吹开了两页,上面写着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这样和那日的天空一样晴朗明澈的句子。表妹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耐心地在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拾起紫藤蝴蝶形的花瓣,动作小心而慎重。待雪绡丝的手绢兜满了,她才去厨房拣了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碗来,用糖将花瓣给渍起来,容若好奇这是要做什么,她笑着,说要做藤萝饼,说是紫藤花除了在藤蔓上还会在嘴里绽放。那天下午,饼终是没做成,但那股子甜香弥漫了整个三月。在取名的话题后,容若胡乱地把话题扯开了,拉拉杂杂的,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像英国人一样没头没脑地聊聊天气吧。还记得最后的那个话题是: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作些什么?作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 读书。读累了呢? 表妹问。冬郎答: 骑射。骑累了、射累了呢? 表妹又问。冬郎答: 读书。又读累了呢? 表妹又问。冬郎答: 骑射。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你呢?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世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 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 刘真长回答说: 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 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在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涵义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但表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只是回答方才问起的那个问题: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作些什么?她常常思念,她说,在最好的天气里。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地就随风飘散了。在此交代两句后话:冬郎后来真的添了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一岁;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七岁。人们常说容若才高命薄,或许是才命相妨,或许是用情太过,无论这些理由是否真的就是导致这个天才诗人夭折的罪魁祸首,总之纳兰家族就像受到过诅咒一般,揆叙是在四十三岁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时还不满三十岁,这三兄弟的下一代也延续着要么绝嗣、要么早夭的命运,甚至就连揆芳的妻子,一个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只有那位强悍的明珠,经历了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孙子,这样的长寿比之早夭更是一种残忍无数倍的刑罚。[5]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李益《相和歌辞·宫怨》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这场炎热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了。容若独自锁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只是写字。他背过的诗句已经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纸上默写着,越写越快,笔行得那样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开什么。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辞·宫怨》,他已经写过三遍了。写过的诗句幻作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皇宫里面,帝王趁着月色再一次地巡幸昭阳宫了,而长门里的那个女子仍在没日没夜地呆坐着,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进了长门的铜壶滴漏,让寂寞的时间流得那么漫长。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又是一首,题目还是《相和歌辞·宫怨》,只是作者换作了于濆。诗中在说一个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邻家的少年偷偷相爱,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宫,说这样就可以长久地享受富贵。但他们可能想过,这样作的代价是什么呢?少女纵然能得到君王一时的宠爱,但不知哪天就会被打入冷宫,任凭如花的红颜寂寞地凋谢。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如生来就是个丑女。唐诗里边有着太多的宫怨诗,就像咏史诗一样成为了诗歌体裁的一个类型。这样的诗歌太多了,因为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选入宫,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没有见到过皇帝一眼。的确,入宫也意味着机会,而且是大富大贵的机会,但在屈指可数的富贵要在几千名同样美丽的女子当中拼得,要在这几千名同伴背后几何级数的人脉中拼得,更少不了的是神灵的保佑和天大的运气。那些 成功 的人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因为她们 成功 的经验只能被所有人艳羡,却根本就无法被任何人复制。容若终于迟疑着放下了笔。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涂抹这些诗句,是希望她获得那万中无一的快乐吗?不,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无论她在里面快乐还是忧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对他而言,也许最痛的不是看到她在高墙那边快乐或忧伤,而是,从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乐或多小的忧伤,都与他无关。他们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但他们的故事,再无续集。容若几番拿起笔来,又几番辍笔,他已经什么话都写不出了。无数的唐诗、宋词、《诗经》、《楚辞》,竟然没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心思。设若容若晚生几十年,或许会拿来江南才子袁枚伤悼妹妹袁机的句子: 若为男子真名士,使配参军信可人 ,说的不正是表妹吗?她那聪慧和才情足以压倒世间须眉,只有鲍照那样的名士才配得上她!但冬郎随即叹息,脑海里竟闪过了那一句他始终不愿想起的、最绝望的唐人句子: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容若猛地抬起头来,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还在远远地牵挂着她的玄度吗?这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思念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一样,是不会落空的。橘色的烛火在镜台上跳跃,映得她一张脸如醉酒一般酡红。她对着镜子默默摘下满头钗饰,动作很缓慢,时不时停顿。制作这面芙蓉镜的师傅实在用心,将镜面磨得光洁明亮,清晰地倒影出她浅浅的梨涡。屋里的每一样都因这镜子完美成双,连扑近烛火的蛾也显得不再孤零零,唯独她是例外。望着镜中人,入宫以来她从未似此刻般落寞--在她最好的年纪,在她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她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己笑得越美,爱情的嘲笑声,就越是刺耳。她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曾想,他们如同两条并不平行的线,不管所需的时间是长还是短,他们的相交几乎命定。如她所料,她与他终于相交;但出她所料,命运为相交安排了 厮守 以外的结局,那就是相交后两条线并未合而为一,两人沿着不同的命运线继续延展下去,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剪刀差终会大到像是陌路人。不容反抗的不仅是皇宫,更是命运。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它,那上面的几行墨迹是褚遂良的楷体,她认识,她熟悉,她也曾和他一起练过,但如今只有他的字、他的诗了,以后再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了。这个纸卷是她刚刚在一函《乐府诗集》里偶然发现的。这书是他借给她的,很多很多天前借给她的,后来他总是找机会问起她对这部书的感觉,神色总是不大自然。但她竟然一直没有打开过它,也就一直把他的问题敷衍过去,直到进宫的那天收拾随身用品,她带上了这函书。这是他的书,她曾想找机会还给他,但此时此刻,她永远都不想还回去了。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她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打开它,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了这个纸卷,更恨的是,竟然再无机会让红墙外边的他知道自己读过之后的感受。她小心地展开,展开她与他此生最后的交集,这廿八个字。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柳枝词》纸卷里边只藏了这一首《柳枝词》,她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读过了千遍万遍。诗里写的是一株春天的柳树,发芽了,吐叶了,茂密得可以藏得起好大的一只乌鸦。不远处就是白石,就是清溪,这株柳树就生长在这个平易而孤高的环境里,悄悄地结出了柳絮。为什么结出了如此多的柳絮呢,一定是因为柳树太多情了,只有多情才会多绪(絮)呀!这些多情的柳絮,这些多情的思绪,命定一般地被东风吹起,吹落到那个心爱女子的家里她哭了。她知道这世界上恰好有一处东风永远也无法吹过的地方,就是这高入天际的红墙,而自己恰好就落进了这红墙的包围里,一辈子也出不去了。谁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早已如中年心事一般浓于酒了。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在于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而在于它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之后,却让你清晰记得你曾有过那样的伴侣、幻想与感情。每一个旗人女孩都会得到一次选秀的机会,这是她们的 福利 ,更是她们的义务。正如每一个女孩都有过鸳鸯蝴蝶的梦想,每一对父母也都有着攀龙附凤的渴望。婚姻,从来不属于当事人自己,而属于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以小表妹的条件,选秀得中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个悲剧一点都没有悬念。这个时候,她有没有生出 从来不如丑 的叹息呢?没有希望的日子是最漫长的日子。宫中的日子正是这样,时间是如此的,以至于连记时都失去了意义,只看到花开又花落,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正如袁枚在《随园杂诗》里写的那样: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刻骨的思念可以使人狂热,但可以使这一对互相思念的人冲垮那巍峨耸立的红墙吗?旧事浑如昨,伤心只问天 。顺风顺水的人并不需要信仰,只有在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人才会曲下高贵的双膝,红墙外面的少年冬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接触佛教的。那年夏天,广源寺外的池塘盛开着万朵荷花,吸引了京城里多少的香车宝马,只有少年冬郎神色落寞,被面前这无边的生机衬托出了无边的忧郁。他刚刚叩完头、烧完香,但心里片刻也不曾宁静。那首凄婉的《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的心底深处写出来的:华藏分千界,凭栏每独看。不离明月鉴,常在水晶盘。卷雾舒红幕,停风静绿纨。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荷》诗中所谓香海,是佛国的名字;所谓液池,代指皇家的池塘。前边一共六句的铺陈,只为了烘托出最后这两句: 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 ,这荷花盛开的池塘方佛就是佛国香海,对于那些放得下尘缘的人,它只是一道浅浅的小溪,跨一步就可以过去,而对于冬郎自己,它却像皇家的太液池一样,无法逾越。是呀,如果越得过太液池,自然也就不需要越过佛国香海了。他的心念随着视线游移不定,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偷偷藏进书函的纸卷,想起了纸卷上的那首专门写给她的《柳枝词》,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呢。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鼓起勇气,直接递到她的手里呢。岸边的垂柳仍在飘飞着淡淡的柳絮,这时节已经过去了,柳絮应当飘尽了呀!他想起不久之前还是春天, 自是多情便多絮 ,那柳絮从来也不会飘尽,思绪更不会飘尽,季节永远停留在那个柳絮漫天的春天。苑外银塘乍泮冰,柳眠初起鬓鬅松。谢娘微黛轻难学,楚女纤腰弱不胜。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絮飞时节青春晚,绿锁长门半夜灯。--《春柳》苑外银塘乍泮冰 ,开头第一句就藏着一层隐喻。表面上是描写柳树生长的环境,其实 乍泮冰 三个字用的是《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的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是一个女子呼唤恋人的心声,叮嘱大河那边的他,如果真的有心迎娶自己,就趁着冰还没有融化赶紧过来。而少年冬郎此刻的处境呢,水面的冰层却正在融化着,自己没有把握住那个 迨冰未泮 的季节,这时候只有徒唤奈何。我们却看到,汉文化已经与这个旗人少年的血脉融为一体了,他用起《诗经》的语言来是那样的得心应手、浑然得好像完全没有用过典故,并且他也一定知道,这样的隐喻表妹是一定看得懂的,因为《诗经》也是她的最爱,他们曾经一起背诵过,互相考较、比赛过。只是--少年冬郎心头突然一凛:她看得懂这个隐喻又如何呢,这首诗根本无缘送到她的手里了。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 ,她此刻在作着什么呢?是不是像那颗柳树一样,在袅雾萦烟里,在欹风困雨,恹恹地无法逃出寂寞的包围?但冬郎有时候也会恐惧:万一,只是万一,万一她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南国素婵娟,春深别瘴烟。镂冰含麝气,刻玉散龙涎。最是黄昏后,偏宜绿鬓边。上林声价重,不忆旧花田。--《茉莉》他在写下这首《茉莉》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忐忑的。那是一枝素颜的茉莉,在春深时节被采摘下来送进了皇家。它太香、太美了,好像是凝冰的麝香,又像是玉石刻就的龙涎香,尤其到了黄昏,它就会迷倒所有的看客。这样的它,自然在皇家的苑囿里得到了最高的赞美,而在这无边的宠爱当中,它还会记得它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片遥远而朴素的花田么?水亭无事对斜阳,宛地轻阴却过墙。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回肠?--《柳枝词》又是一首《柳枝词》,已经是第二个春天了,少年冬郎伫立在夕阳下的宛平水亭,在此吟咏起因多情而多絮(绪)的柳树。都说触景伤情,不触景竟也可以伤情,这长长的柳枝无论折与不折,无论惹不惹得起那轻盈而无依的柳絮,只要春风吹过,柳枝便总是一番的百转千回。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咏絮》少年冬郎隔着帘栊,望着漫天的飞絮:它们有的落入河湾,有的飞入树林,有的埋进泥土,也有的 竟然可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无畏,一直飞到了红墙的那边!是呀,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我为什么不能去借我的东风呢,只要随着东风的力量,红墙总是可以飞越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少年冬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足以让任何头脑正常的人把冷汗浸透了背心。[小考据]不得流传的才女诗容若的表妹没有任何文字流传下来,所以我们只能从容若的诗词当中来捕捉这个旗人小才女的吉光片羽。这在那个时代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红楼梦》里有一段文字,是说香菱想加入大观园姐妹们的诗社:探春笑道: 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 香菱道: 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 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 宝玉道: 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 探春、黛玉忙问道: 这是真话么? 宝玉笑道: 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 黛玉、探春听说,都道: 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 宝玉道: 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在这一段对话里,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当时的一种观念。探春、黛玉都说写诗仅仅是玩,都不承认自己是在认真作诗,这并不是谦虚,而是因为女孩家作诗是 不正经 的。待听说宝玉把她们的诗抄刻给外人看,很是气恼,因为闺阁笔墨一旦流传在外,就好像女孩家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内衣一样。宝玉之所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最叛逆的、最藐视礼法的角色。如果她们的诗真的流传出去,情形大约会像时人笔记里讲的那样:女孩家即便作出好诗,流传出去,被选诗的人编撰成书,在编排的体例上,一定排在僧道诗的后边、娼妓诗的前边。与其丢这种脸,还是不要把诗作流传出去的好,最好的就是根本连诗都不要写,连字都不要识。男人们担忧的是:如果识了字、学了诗,女人的心就会野了,就像统治者担心社会上如果取消了言论管制,老百姓的心就会野了。愚民的传统就是这样,它不仅是帝王的事,更是每一个人的事。每一个社会阶层上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以使自己阶层以下的那些阶层上的人变得愚昧。[6]重逢:花风如扇,柳烟成阵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何当同心人,两两不相弃。--《高楼望月》容若写下这首《高楼望月》的时候,表妹早已经读不到了,只有那一年惊心动魄的重逢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竟然会生出那么大的胆量,可知道稍有闪失便将罹获重罪,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容若才觉得后怕,觉得冷汗湿透了背心。但在当年,那个少年冬郎,没有怕,只有爱无反顾。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就是在这个最严肃、最紧张的时刻,少年冬郎想出了一个最冒险的办法:混进去!他买通了一名喇嘛,换上了一身僧装,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这是死罪,他知道,他害怕,但他还是作了。皇宫是这么的大,妃嫔和宫女们怕有几千人吧!要想见到表妹,这岂不是大海捞针一样吗?承受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最渺茫的希望。况且,即便见到了表妹,难道还能带她逃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吗?冬郎并不糊涂,他的理智足以使他看清现实,那就是他与她之间曾经的种种和未完成的种种此生休矣;但他的理智也只到此为止,不足以使他放弃再见一面的狂热念想,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片刻幸福。他跟着僧人的队伍一路走着,一路偷偷地张望。身边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令他精神紧张,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神,我所需并不多,一面即可,毋需言语,毋需单独的时间抑或空间,我只求看见。这才发现,原来同一个级别的女子都作相同的装束,梳着同种样式的发髻,穿着同一花纹的绣鞋。惟一可与他人区别开来、使别人知道她们并不是宫中一个不多不少的零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是她们眼中的神色。那一点神色,也是她们今生有力量能控制的惟一一样吧,就这一样,也不敢随意。命运很虚伪,架空她们爱的自由和权利后,旋即给了她们世间最有权势的丈夫,貌似公平,但恶意欲盖弥彰。她们,在穿过宫门的那一刻,便已向不知名的魔鬼交出灵魂,最好是忘记自己有过灵魂,这样才能更彻底地遵照他人的意志生存。难怪在筵席上除了男人,女人也会饮酒过度,男人是为了喝醉,女人是为了麻醉。醉生梦死是在宫中生存的第一技能,不醉,如何有力气胼手胝足、只身一人穿过人生的荒原,抵挡寂寞风化,击退往事侵袭?人生在世,比软弱更可怕的,是清醒。冬郎望着重重宫门打开又关上,听陈旧而笨重的门轴发出沉郁的 吱嘎 声,就像这吞噬幸福的黑洞的一声声低吼。她那样的个性,真能应付得来宫中事?他的眼睛看花了,看酸了,风一吹,竟有流泪的冲动。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即使是华丽的皇宫,也挡不住时节转换带来的索寞--呵,终于也有皇权无法摆布的东西。猛然间,他隐隐瞧见隔着几道回廊的某个女子,那,到底是不是表妹呢?那个女子似乎发觉了他张望的目光,似乎听到了他激烈的心跳,竟也转过头来望向他。只是彼此无法对话,连眼色都不能打。宫中的女人是不允许有大悲大喜的,笑时嘴角的弧度都训练有素,但那女子在望向他的一瞬间身体晃了一下,隔得那么远,他却清晰看到她惨淡经营的端庄姿态刹那分崩离析。她像是哭了,但眼泪很快淹没在人潮中,没有一点痕迹,当然也于史无载,唯一的记载,是在他的回忆里。她走了,随着人潮一起,步子拖得很长,走得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转过那个回廊的时候,她又好像故意地叩了叩鬓上的玉钗,那是一个应答还是一声呼唤,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 但是,这么远呀,这究竟是不是她呢,这一次历尽了千难万险的重逢究竟是不是真的?或许,那并不是表妹,那只是一个同样在命途中与所爱失之交臂的女子。真假并不很重要,容若想,那次重逢是一个梦也好,是一场幻觉也罢,至少幸福过。这一场纠结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重逢在多年之后被容若写进了一首词里,词牌叫作《减字木兰花》,一个美丽的名字: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一定是过去太多年了,以至于所有的伤心都被渐渐地褪掉,只余下一抹淡淡的温存,和浅浅的忧伤。如果她在,会留给他怎样的诗句呢?不,不会是诗句,而是一些很普通、很朴素的话:永远把你当小孩一般宠爱,即使你已老去。永远觉得你帅气到无与伦比,即使你已老去。永远爱你如年轻时一般,即使我们都已老去[7]艳歌:照水红蕖细细香大约不会有人相信容若公子也写过艳诗,但在他的文集里确实收录着这样的作品。有人考证这些艳诗就是纪念他的表妹的,那或许真是一次尝过禁果的初恋,清初旗人的男女大防毕竟不像汉人这样壁垒森严。诗的题目直接就叫《艳歌》: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第一首是怀念曾经的幽会,总在二更时分 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 。所谓 横陈 本义仅是横躺,但它早已经成为了一个诗歌套语,因而有了固定的隐义:冯淑妃(名叫小怜)第一次为北齐后主高纬侍寝, 花容自献,玉体横陈 ,是一幅妩媚而诱人的图画。从李商隐《北齐》诗中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的句子开始, 横陈 一词便和男女欢爱永远地关联在一起了。而容若毕竟不是高纬,对他而言,自然是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云雨之欢并不能尽示深情,更有那见面时候的销魂和离别之后的相思最让人不能承受。第二首诗用到了一个典故。汉朝有一个名叫卢充的男子,在一次出猎途中歇脚在一座墓地旁边。向墓碑看去,这里埋葬的是崔少府的女儿,正在这时,只见风云变幻,这里不再是清冷的墓地,而是一座朱门宅邸。大门开了,喜气洋洋地,卢充被请了进去,崔少府见他少年俊朗,很是喜爱,当即便把女儿许配了他。这是一桩奇妙而美满的婚姻,如果不是过于短暂的话。弹指间烟消云散,卢充又是怅惘惘的孤身一人。三年之后,卢充忽然在水滨见到了妻子,她坐在一架犊车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她说这是他的儿子,三岁了,抱起来交在他的怀里,还有一首诗和一只金椀。犊车于是走了,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来。这个故事对容若来说别有一番伤心。和表妹的一段感情不也是这样如梦似幻的么,才一个瞬间就飘过去了,好像不曾真正发生过一样。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那个美丽而鲜活的生命可在人间留下了什么痕迹么,只是几篇不忍卒读的诗词而已。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别意》这首《别意》,就像为这个故事特意而作的永恒的终曲。思念太远了,太累了,就连梦也找不到方向。[小考据]写给表妹的悼亡词关于这位宫中表妹,容若还留下了怎样的思念呢?在前辈精致的考证中,认为有几首词是直接指向这里的,却一直以来都被人或是误读、或是轻忽过去了。比如那首《青衫湿遍·悼亡》,因为 悼亡 这个题目而被认为是怀念第一位妻子卢氏的,因为在传统上, 悼亡 这个词只能用在亡妻身上。但是,在这首词里,其实其中用到的典故从来都清晰地昭示着:这一番悼亡的对象只能是那个死在宫中的表妹。之所以词题写作 悼亡 ,当是容若在心中早已把表妹当作了自己的妻子;之所以我们看到的许多注本都把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定在康熙十六年,也就是卢氏刚刚去世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因为存在确实的记载,而是因为研究者先把这首词判定为悼亡卢氏之作,再从词中那句 半月前头扶病 推断出了这个写作时间。这首词读起来,是从哀婉走到悲恸,我们感受得到,公子的情绪只要稍稍打开一个缺口,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疑惑是从下片的第一句开始的: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 玉钩斜路 ,这四个字正是解读这首词的关键。玉钩斜 是一个美丽的地名,它位于扬州的蜀冈西峰。这原本是一处很著名的古迹,得到过很多诗人的吟咏,但使这里著名的并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而是地底下埋着的许许多多少女的枯骨和冤魂。据说,隋炀帝三下扬州,穷奢极侈到了变态的地步,甚至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少女们不堪重负,以致于死者枕藉。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少女们的尸体都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 宫人斜 ,尽管严格来说她们还称不上宫人。到了唐代,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大文豪皇甫湜为此还写了一篇《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名声越来越大,为之吟咏的名家也越来越多。容若自己也吟咏过玉钩斜,比如《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这是一首很好的怀古词,词题里提到的王阮亭就是渔阳山人王士祯,曾在扬州作官,与当时名士游览扬州红桥,有过一些唱和。容若是在多年之后以大内侍卫的身份随同康熙皇帝南巡扬州,步韵和了王士祯的一首《浣溪沙》,词的下片讲的就是玉钩斜的隋朝往事。了解过这则典故,我们再回到《青衫湿遍》这首词来,就会发觉容若这句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作为悼亡词来说竟然毫无道理。所有注本都把 玉钩斜 解作对卢氏陵寝所在地一个比喻,如果真是这样,容若的用典就太失水准了。诗人的用典,乃至许多诗词套语,都有它们固定的涵义,有特定的应用场合,就像我们的日常用语里, 音容笑貌 这个词虽然从字面上看可以对任何人说,但在文化背景里,它只能用在死者身上。所以,当容若用到 玉钩斜 这个典故,又感叹 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的时候,他所怀念的、哀悼的这位女子,一定有着和那些葬身于玉钩斜的女子们相似的特点,也就是:被皇家强夺,并不幸早逝。再看 咫尺玉钩斜路 这 咫尺 两字,玉钩斜远在扬州,和容若绝非咫尺,而 咫尺 其实暗含着 咫尺天涯 的意思,能够在容若的生活中构成这个意思的,只有那位宫中表妹。只有皇宫的红墙,才能让容若生出这样咫尺天涯的感叹。词的最后一句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也能证实这个推论。 重圆 是用 破镜重圆 的典故:事情发生在隋朝统一中国之前,南方陈国的末代皇帝陈叔宝有个妹妹叫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 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后来,隋朝果然灭亡了陈国,徐德言逃亡,乐昌公主则被赏赐给功臣杨素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赶到了隋都长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场上看到一个老人高价出售半面铜镜,细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块。徐德言于是写了一首诗,托那位卖镜子的老人带回去。事情的结局是美好的:杨素知道的这件事,大受感动,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让他们夫妻重聚。所以, 破镜重圆 这个词原本不是任何夫妻言归于好都能用的。它最适合于这样的情况:夫妻的分别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权贵人物手里,而丈夫几乎无能为力。这就能够解释容若所谓 重圆密誓 的涵义了:破镜重圆的誓言是秘密立下的,不为外人所知,这说明两人的关系很可能不是合法夫妻;她进了一处连容若这等背景的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方,而终于没等到破镜重圆,她就在那里黯然地死去了。第三幕寂寞的十七岁一绺香烟花数朵,正堪相伴病维摩。--[明]王次回和青梅竹马的表妹分开之后,少年冬郎怎样来捱过那样漫长的距离和思念呢?读书、骑射,文武之道,机械一般的日子。科举、卧病、拜师,另一种的生活。一直走到婚姻和冠礼,由少年走到了青年。在这一年年的日子里,他的性格和趣味都有一些变了。儒家经典和传统史籍对他不再有那么大吸引力了,他被一部 不正经 的书吸引了去,在里面一醉就是很多年,一辈子都没有拔出来过。他以后的所有创作,都打下了这部书的深深的烙印。而这部书,现在即便在一些资深的古典文学爱好者、乃至在一些古典文学专业的读者的眼中,都是模糊、甚至完全陌生的。这是一部被本土文学史大大低估了的诗集:《疑雨集》,作者是晚明金坛人王次回。第三幕寂寞的十七岁王次回,名彦泓,以字行,出身于明代金坛王氏旺族,一连三代都是先举进士,后任要职,晚年荣归故里,又有经史著作传世,可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皆备,盛名赫赫一时。但也恰恰应了 富不过三代 这句俗话,传到第四代上,王氏的仕宦家风就算彻底终结了,而且家境一道败落,再没有被收拾起来。穷困潦倒的王次回常以 富不过三代 这句话来自嘲,说人不能和命斗,谁让自己就是第四代呢![1]金坛王次回:在纳兰词里的无名隐居王次回,名彦泓,以字行,出身于明代金坛王氏旺族,一连三代都是先举进士,后任要职,晚年荣归故里,又有经史著作传世,可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皆备,盛名赫赫一时。但也恰恰应了 富不过三代 这句俗话,传到第四代上,王氏的仕宦家风就算彻底终结了,而且家境一道败落,再没有被收拾起来。穷困潦倒的王次回常以 富不过三代 这句话来自嘲,说人不能和命斗,谁让自己就是第四代呢!其实问题出在王次回的父亲身上。根据《王氏宗谱》的记载,王次回的父亲王楙锟在天启年间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权贵,惨遭陷害,虽然到崇祯皇帝登基的时候得到了赦免,但一个三代簪缨的名门望族已经被毁了个彻底,元气再也不能恢复。王次回亲身经历了这一场切身切骨的天翻地覆,亲身感受了这个社会是如何的黑白颠倒,感受了正直与善良如何像纸刀纸剑一样禁不起明枪暗箭的任何一次打击,终生都为此而忿忿。况且他也一直考不中进士,作不成官,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唯一的解脱就是诗,唯一的梦乡就是爱,就这样似乎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生,直到崇祯十五年在家乡病逝,时年五十岁。而仅仅两年之后,就是每一个汉人都记忆犹新的 甲申之变 ,明朝亡了,汉文化亡了,天下亡了。王次回的诗,被友人编辑为《疑雨集》,后来还有人伪造了一部《疑云集》,假托是王次回的作品,着实骗过了不少人。这样的书,之所以有人造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疑雨集》很受人们的欢迎。《疑雨集》先后风靡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明末清初,第二次是在清末民初,我们现在还能在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里、冰心的柔情散文里,还有郁达夫的书信里、沈从文的小说里不断瞥见王次回的影子。《疑雨集》能在这两个时代里风靡一时,细想一下还是很有一些社会背景的:无论是明末清初还是清末民初,都是所谓 王纲解纽 的时期,社会秩序乱了,旧观念的话语霸权没有那么牢固了,权利者们焦头烂额于许多更要紧的问题以致于一时顾不上清理这类 伤风败俗、蛊惑人心 的作品了。在我们的本土传统里,社会的稳定程度向来是与思想的自由程度成反比的,所以东周礼崩乐坏才有百家争鸣,明末清初王纲解纽才有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王次回虽然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一样不能免于这个铜铸铁打的社会规律。纲常松弛了,爱情就开始萌芽了。但松弛不等于消失,于是,王次回的诗就像简·奥斯汀和琼瑶的小说,正统派不屑一顾,有情人趋之若鹜,爱之者击节深爱,恨之者切齿痛恨。在明末清初那个鸳鸯蝴蝶派文学还没有来得及诞生的时代,王次回就是爱情教主,《疑雨集》就是爱情圣经。那些词句是如此的旖旎,如此的艳丽,如此的冲破禁忌,以致于后来被日本作家永井荷风比作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而盛赞其 倦怠颓唐之美 ,哈佛大学的韩南教授干脆直接把王次回称为 中国的波德莱尔 。平心而论,这样的赞美或多或少的有些感情用事了,至少从地位上说,波德莱尔毕竟是整个西方文学史上划分古典与现代的一座里程碑,而王次回只在本土闪现过两次流光,不要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就连现在的中国文学史上,即便没有完全忽略掉他,也只是用半句话的篇幅一带而过。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着,正如我们现在都知道李商隐是一个大诗人,殊不知主流观念一直晚到清朝才作出了这样的认同。但永井荷风和韩南把王次回与波德莱尔并置,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是因为他们的题材、手法、风格,还有各自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世道人心的那种激荡。波德莱尔不能为正统社会所容,王次回也是一样。在他去世之后甚至传出了这样的奇闻:王次回是在一次如厕的过程中失足跌进粪坑里淹死的。--传闻反映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事实,却往往是真实的人心。在正人君子们的期待里,这个龌龊的诗人就应该是这个龌龊的死法。他只有这样死掉,才可以证明上天的公正,即便他不死,也应该在他胸前印上那个象征耻辱的红字,提醒世人远远避开这个貌似旖旎实则凶残的洪水猛兽。少年冬郎的小书桌里就藏着这么一部《疑雨集》,要小心地藏着,可不能被旁人发现。于是他常常走神,常常在因怀念而憔悴的日子里反复吟哦着《疑雨集》里那句 一绺香烟花数朵,正堪相伴病维摩 ,想像着自己就是装病的维摩诘,或者是心病中的王维,在一个堆满佛经的房间里,陷落在缭绕的香烟之中,看那氤氲的烟雾绽开成花儿朵朵,一时飞腾,一时破灭。有时候在某个少女的身上捕捉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他又会想起《疑雨集》中 心期旧矣合欢新,蔗尾才尝味已珍 的诗句,他不知道这首诗在后来被引进了《红楼梦》的脂批,而那座人间天上的大观园又何尝不就是什刹海旁边明珠的府邸呢?飞燕风情疑远近,惊鸿神采乍阴阳。关心正此堪研赏,似较横陈味颇长。 诗里旖旎万端的典故是冬郎早就熟悉了的,第一句脱自《飞燕外传》,第二句脱自《洛神赋》,是的,早就熟悉了。美丽的爱情就像风情万种的飞燕,乍远乍近,若即若离,又像惊鸿一瞥的洛水神女,似要逗留人间,却还转还仙界。似梦似幻,亦真亦假,尤其令人向往,尤其令人怀念,更尤其令人焦灼。美,常常需要足够的距离,但冬郎只想拥抱,紧紧的拥抱。于是,《疑雨集》中那些令道学先生无比愤怒的香艳的句子, 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 ,也成为了少年冬郎的造梦工厂,以致于让他在多年之后对往事的怀念中写出过 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 这样 露骨 的词来,只是长久以来都没有解人罢了。少年冬郎就这样在王次回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世界,他甚至觉得王次回就是另一个自己,《疑雨集》里的许许多多的诗篇就是出自自己的心里、自己的手中。而我们,作为几百年之后的读者,会在名满天下的纳兰词里发现大量的对《疑雨集》的套用和化用,用得是那样的自然,简直会使我们相信,《疑雨集》就是纳兰容若的母语。我们看纳兰词里的两首《浣溪沙》: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