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58

“好!走吧!”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她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随即跟了过去。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不知道姓什么?”“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喔!”王培利不作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原来朝廷自攻克金陵之后,虽对太平军有所谓“胁从不问”的处置,但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得你提醒我,我才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摆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上面写明白了?”“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啊、啊,不错。你一说倒象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象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只有一个木箱。”“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在哪里?”“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障眼法。”“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说不定就是王培利。”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小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的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东朝西,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讲。”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象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象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你真的想不出来?”“真的。”“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你老实,我晓得的。”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作声。“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是。”“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于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还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象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分,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可能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我知道,我知道。干妈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妈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喔,他也还没有娶亲?”“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当然两个人合买。”“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象说不过去。”“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至于识破天机,然而,也够险的了。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朱宝如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打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不干净?有狐仙?”“狐伸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倒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既然有张夭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我也这样子问孙者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其中有个道理”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在扩充营业的打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倒帐,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不易生活,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很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决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就是这话罗!”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王培利点点头,想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两个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的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了它?”“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耍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三、烟消云散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不是团练局的巡防队吗?”“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其时这两个人,已由防巡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当然出言恫吓,不在话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的恩诏,但太平军的零散败兵,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夭盼到了。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朱宝如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螺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已,做个良民,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又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典了房子开粥厂?”“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第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能让外人插手的。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变。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他说他做过太平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帐,可是,这笔帐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象个样子的人,会去买白鸽票?”“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这一说,即使是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连胡雪岩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明朝会”,相偕上楼。到了楼上,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顶要紧的一件是,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的私房,经过一整天的检查,收获极丰,现款、金条、珠宝等等,估计不下二三十万银子之多。她问胡雪岩,这笔款子,作何处置?“我没有意见。”胡雪岩说:“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这句话听起来象牢骚,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这样说,现在你还可以作主。”她说:“过两三天,就难说了。”“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那么,请你替我作个主看。”“要我作主,我现在就要动手。”“怎么动法?”“趁天不亮,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喏,东西都装在里面。”“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说:“你刚才怎么不提起?”“现在也还不迟。”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认为不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于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罗四姐,”他说,“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早就应该筹划了,而且也决不止二三十万。算了,算了,不要做这种事。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亦无法跟他谈了。“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说:“明天起码睡到中午。”“你尽管睡。没有人吵醒你。”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帐子,移灯他处,胡雪岩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我还有两笔帐要记。你先睡。”“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随你,不管你了。”果然,片刻之后,帐子里鼾声渐起,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可是心里有事,就是不想上床。当然也不是记什么帐,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迷迷糊糊中突然惊醒,只觉一身冷汗。到得清晨,只听房门微响,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是阿云蹑着脚走进来。“怎么?”阿云诧异地问,“不上床去睡?”“啥辰光了?”螺蛳太太问。“七点还不到。”“乌先生起来了没有?”“还没有。”“你留心,等乌先生起来,伺候他吃了早饭,你请他等一等,上来叫我。”“晓得了。”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随即下楼而去。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乌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阿云告诉她说:“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他可以等。我想想,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不错。”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云看她的发髻“我的头毛不毛?”“还好。”“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你打盆脸水来,我洗了脸就下去。”话虽如此,略事修饰,也还花了半个钟头,到得楼下,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又问阿云,早饭吃的什么?寒暄了一会,使个眼色,让阿云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乌先生倾诉心事。“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记得你见过的?”“见过,也听说过,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很上路。”乌先生紧接着说:“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我昨天听他一谈,心里七上八下。”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间说:“乌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吞没我的东西?”乌先生问,“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是一个枕头。”当然,枕头里面有花样,第一样是各色宝石,不下四五十枚,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乾隆年间的权相和?,一早起来,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名为“养眼”。回家以后,如法炮制,这一盘宝石,起码要值十万银子。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一双钻镯、一个胸饰,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胡雪岩买它时,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是十枚“东珠”,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圆,匀圆莹白,向来只供御用,采珠的珠户,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民间从无买卖,所以并无行情。这十枚“东珠”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为英国兵所盗取,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由于胡雪岩为“西征”借外债,这个银行家想作成这笔生意,特意以此为酬,以后胡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抚。“罗四姐,世事变化莫测,万一不如意,你要看得开。”他紧接着:“这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出毛病了,不过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螺蛳太太心里很乱,“乌先生,”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在心里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她怎么说呢?”“她说:我也不管枕头里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你说她会不认帐?”“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会见她。”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帐,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螺蛳太太随即唤了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支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下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去。”“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检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既然大先生不赞成,我不能做。”乌先生又说:“不但我自己不做,罗四姐,我劝你也不要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没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来的烦恼。如果你再这样私下自作主张,将来不但我同大先生没有朋友做,连你,他都会起误会。”螺蛳太太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这一来便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乌先生身上了,谆谆叮嘱,务必好好花点心思,将寄放在朱太太处的那个“宝枕”能收了回来。乌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馆,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壶上好龙井,一面品茗,一面细想螺蛳太太所托之事,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也想好了不同的对策。到得九点多钟,带一个跟班,坐轿直到朱家。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好,好,多谢,多谢。”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上房在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还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材苗条,是个“老来俏”。“乌老爷,老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作声了。“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了,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难过。”“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有的。”她问:“怎么样?”“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里是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我马上拿出来,请你带回去。”说着,起身便走。这一番话,大出乌先生的意料,在他设想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是:朱太太承认有此物,说要收回,毫无异议,但不是她亲自送去,便是请螺蛳太太来,当面交还。不过她竟是托他带了回去。要不要带呢?他很快地作了一个决定:不带。因为中间转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错,无端卷入是非,太不划算了。因此,他急忙向刚掀帘入内的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来,我请螺蛳太太自己来领回。”于是朱太太走了回来,等乌先生将刚才的话,复又说了一遍,她平静地答说:“也好!那就请乌老爷告诉螺蛳太太,请她来拿。不晓得啥时候来?”“那要问她。”朱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来,在我这里便饭。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关心,想打听打听,又怕这种时候去打搅,变成不识相,既然她要来,我同她谈谈心,说不定心里的苦楚吐了出来,也舒服些。”情意如此深厚,言语如此恳挚,乌先生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种阴险的妇人。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会看走了眼?这个内心的困扰,一时没工夫去细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赶紧要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螺蛳太太,因而起身说道:“朱太太,我不打搅了。”“何不吃了便饭去?宝如也快回来了,你们可以多谈谈。”“改天!改天。”“那么,”朱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螺蛳太太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照规矩是一定要‘回盘’的。不过,一则不敢麻烦乌老爷,再则,我同螺蛳太太下半天就要见面的,当面同她道谢。请乌老爷先把我的意思说到。”馈赠仪物,即时还礼,交送礼的人带回,称为“回盘”。朱太太礼数周到,越使乌先生觉得胡雪岩的话,与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轿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获得一个折衷的结论,胡雪岩看人不会错,自己的印象也信得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朱太太从前是那种人,现在发了财要修修来世,已经回心向善了。他不但心里这样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螺蛳太太。她当然很高兴,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为她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在他已感觉到很陌生了。“有啥开心的事情?”螺蛳太太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瞒他了,“我同你老实说了吧!我有一个枕头寄放在朱太太那里。现在可以拿回来了”她将整个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胡雪岩不作声,只说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来再说。”“对,拿了回来,我们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说:“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赞成不赞成。”“赞成。”胡雪岩一口答应。他对这个枕头是否能顺利收回,将信将疑,倘或如愿以偿,当然以寄存在乌先生处为宜。带着阿云到了朱家,螺蛳太太在大厅檐前下轿。朱太太已迎在轿前,执手问讯,她凝视了好一会:“你瘦了点!”接着自语似地说:“怎么不要瘦?好比天塌下来一样,大先生顶一半,你顶一半。”就这句话,螺蛳太太觉得心头一暖,对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到得上房里,盖碗茶,高脚果盘,摆满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云,招呼得非常周到。乱过一阵,才能静静谈话。“天天想去看你,总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乱。”朱太太又说:“你又能干好客,礼数上一点不肯错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去,你不要怪我。”“哪里的话!这是你体恤我,我感激都来不及。”“我是怕旁人会说闲话,平时那样子厚的交情,现在倒象素不往来似的。”“你何必去管旁人,我们交情厚,自己晓得。”螺蛳太太又加一句:“交?椴缓瘢乙膊换岚涯歉稣硗芳姆旁谡饫锪恕!?“是啊!”朱太太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当初把那个枕头寄放在我这里,我心里就在想,总有点东西在里头。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今天早晨,乌老爷来说,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没有,我也少背多少风险。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一支参,实在不敢当。螺蛳太太,我说实话,大先生没有出事的时候,不要说一支,送我十支,我也老脸皮收得下,如今大不同了,我”“你不要说了。”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也要老实说:俗话说的是,‘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送你一支参当年礼,你不必客气。”“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不过我‘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客气!”螺蛳太太心里在想,拿那个枕头“回盘”,就再好都没有了。就这时丫头来请示:“是不是等老爷回来再开饭?”“老爷回来了,也是单独开饭。”朱太太说:“菜如果好了,就开吧!”这倒提醒了螺蛳太太,不提一声朱宝如,似乎失礼,便即问说:“朱老爷出去了?”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这件事,便谈不完,只是螺蛳太太有事在心,只约略说了些。然后吃饭,饭罢略坐一坐,便该告辞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东西去拿出来。”朱太太说完,回到后房。没有多久,由丫头捧出来一个包裹,一个托盘,盘中是一顶貂帽,一只女用金表,包裹中便是螺蛳太太寄存的枕头,连蓝布包袱,都是原来的。“‘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见笑。”“自己人。”螺蛳太太说:“何必说客气话。”“这是你的枕头。”朱太太说:“说实话,为了你这个枕头,我常常半夜里睡不着,稍为有点响动,我马上会惊醒,万一贼骨头来偷了去,我对你怎么交代,”“真是!”螺狮太太不胜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过意不去。”“我也不过这么说说。以我们的交情,我同宝如当然要同你们共患难的。”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这样转着念头,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要想知道其中的内容,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亮纱枕套,内实茶叶,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珍藏都在里面。她接枕头时,感觉到中间重、两头轻,足证锡盒仍在,不由得宽心大放。“多谢,多谢!”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微笑着说:“这顶貂帽,我来戴戴看。”是一顶西洋妇子戴的紫貂帽,一旁还饰着一支红蓝相间、十分鲜艳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时好玩,亲自动手拔去首饰。将貂帽戴在头上。朱太太的丫头,已捧过来一面镜子,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觉得好笑。“象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着说:“这种帽子,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如果戴在我头上,变成老妖怪了。”就这样说说笑笑,满怀舒畅地上了轿,照预先的约走,直到乌家。胡雪岩已经先到了,乌太太已由丈夫关照,有要紧事要办,所以只跟螺蛳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同时将下人亦都遣在,堂屋里只剩下主客三人。“拿回来了。”螺蛳太太将貂帽取了下来,“还送了我这么一顶帽子,一个金表。”胡雪岩与乌先生都很沉着地点点头,默不作声,螺蛳太太便解开了蓝布包袱,拿起桌上的剪刀准备动手时,乌先生开口了。“先仔细看一看。”看是看外表,有没有动过手脚,如果拆过重缝,线脚上是看得出来的,前后左右上下都仔细检查了,看不出拆过的痕迹。“剪吧!”剪开枕头,作为填充枕头的茶叶,落了一桌,螺蛳太太捧起锡盒,入手脸色大变,“分量轻浮多了!”她的声音已经发抖。“你不要慌!”胡雪岩依旧沉着,“把心定下来。”螺蛳太太不敢开盒盖,将锡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了下来,扶着桌沿说:“你来开!”“你有点啥东西在里头?”胡雪岩问说。“你那盘‘养眼’的宝石,我的两样金刚钻的首饰、镯子同胸花。还有,那十二颗东珠。”胡雪岩点点头,拿起锡盒,有意无意地估一估重量,沉吟了一下说:“罗四姐,你不要看了好不好?”“为啥?”螺蛳太太刚有些泛红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又青又白了。“不看,东西好好儿在里面,你的心放得下来”“看了,”螺蛳太太抢着说:“我就放不下心?”“不是这话。”胡雪岩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一次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斗,我总以为你也应该看开了。”“怎么?”螺蛳太太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听他规劝,双手往前一伸,鼓起勇气说道:“就算她黑良心,我总也要看明白了才甘心。”说着,捏住盒盖,使劲往上一提。这个锡盒高有两寸,盒盖、盒底其实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急切间哪里提得起来,螺蛳太太心急如焚,双手一提,提得盒子悬空,接着使劲抖了两下,想将盒底抖了下来。“慢慢,慢慢!”乌先生急忙拦阻,“盒底掉下来,珠子会震碎。等我来。”于是乌先生坐了下来,双手扶着盒盖,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往上提拔,慢慢地打开了。盒子里塞着很多皮纸,填塞空隙,螺蛳太太不取皮纸,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数,“我的钻镯没有了!”她说:“珠子也好象少了。”乌先生帮她将皮纸都取了出来,预期的“火油钻”闪烁出来的炫目的光芒,丝毫不见,不但钻镯已失,连胸饰也不在了。螺蛳太太直瞪着盒子,手足冰冷,好一会才说了句:“承她的情,还留了六颗东珠在这里。”“宝石也还在。”胡雪岩揭开另一个小木盒,拿掉覆盖的皮纸说。“什么还在?”螺蛳太太气紧败坏地说:“好东西都没有了。”“你不要气急”“我怎么能不气急。”螺蛳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旋即警觉,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但眼泪已流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最后胡雪岩说了句:“罗四姐,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是不是?”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顿时住了眼泪,伸手进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见此光景,推门闪了进来,将热毛巾送到她手里,螺蛳太太醒鼻子,抹涕泪,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轻轻说了句:“你出去。”等阿云退出堂屋,乌先生说道:“罗四姐,你的损失不轻,不过,你这笔帐,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也就无所谓了。”“事情不一样的。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有话说。我这算啥?我一口气咽不落。”螺蛳太太又说:“从前,大家都说我能干,现在,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的;从前,大家都说我有帮夫运,现在大家都会说,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还要帮个倒忙,是扫帚星。乌先生,你说,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乌先生无话可答,好半天才说了句:“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乌先生,你是要我认输?”“是的。”“我不认!”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负气的意味。“你不认!”胡雪岩问:“预备怎么样呢?”“我一直不认输的。前天晚上,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动了,自己觉得蛮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来顶,这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你在场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抛头露面,现在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好难得噢!”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胡雪岩悄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有机会也要有预备,我是早预备好的。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现在呢,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剩下来的这些宝石,都是蹩脚货,不过值个一两万银子。机会在眼前,抓不住,你们说,我咽得落咽不落这个气。”“机会还是有的。”胡雪岩说:“只要你不认输,总还有办法。”“什么办法?”螺蛳太太摇摇头,“无凭无据,你好去告她?”“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办法。”胡雪岩说:“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搅乌先生了。”“打搅是谈不到。”乌先生接口说道:“不过,你们两位回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办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唯命是听。”“多谢,多谢!”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一定会有麻烦乌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请你来谈。”“是,是!明天下午我会到府上去。”于是,螺蛳太太将阿云唤了进来,收拾那个锡盒,告辞回家。一上了百狮楼,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胡雪岩无从解劝,阿云虽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关系太大,不敢胡乱开口,只是一遍一遍地绞了热手巾让她擦眼泪。终于哭声渐住,胡雪岩亦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的心里的意思,你不肯认输,还想翻身,弄出一个新的局面来,就算规模不大,总是证明了我们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有个‘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想法。”“‘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螺蛳太太问说:“生路在哪里?”“喏!”胡雪岩指着那口存贮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说:“如今说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同应春炒地皮也好,开洋行也好,一笔合伙的本钱有了。”螺蛳太太不作声,心里却在激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觉悟,虽还谈不到,而“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念头,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认输的性格,心头逐渐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现在也只好这样子了!”螺蛳太太咬咬牙说:“等我们立直了,再来同朱家老婆算帐。”“好了!睡觉了。身子要紧,”胡雪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云!”螺蛳太太的声音,又显得很有力、很有权威了,“等老爷吃了药酒,服侍老爷上床,老爷睡楼下。”“为什么叫我睡楼下?”胡雪岩问。“我要理箱子,声音响动,会吵得你睡不着。”螺蛳太太又说:“既然托了乌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续两番做,值得拿出去的东西还多,我要好好儿理一理。”“理一只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岩说:“多了太显眼,传出风声去,会有麻烦。”“我懂,你不必操心。”第二天下午,乌先生应约而至,刚刚坐定,还未谈到正题,门上送进来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个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驾。”下面只署了“两浑”二字,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授受之间,心照不宣。“大概京里有信息。”胡雪岩神色凝重地说:“你不要走,等我回来再谈。”“是,是。”乌先生答说:“我不走,我不走。”这时螺蛳太太得报赶了来,忧心忡忡地问:“说德藩台请你马上去,为啥?”“还不晓得。”胡雪岩尽力放松脸上的肌肉,“不会有啥要紧事的,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匆匆下楼,坐轿到了藩司衙门,在侧门下轿,听差领人签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烟,摆一摆手,示意他在烟榻上躺了下来。抽完一筒烟,德馨拿起小茶壶,嘴对嘴喝了两口热茶,又闭了一会眼睛,方始张目说道:“雪岩,有人跟你过不去。”“喔。”胡雪岩只答了这么一个字,等他说下去。“今儿中午,刘中丞派人来请我去吃饭,告诉我说,你有东西寄放在别处,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朱宝如夫妇在捣鬼?胡雪岩心里很乱,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雪岩,”德馨又说:“以咱们的交情,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胡雪岩定一定神,想到刘秉璋手中不知握有什么证据?话要说得活络,“晓翁,你晓得的,我决不会做这种事。”他说:“是不是小妾起了什么糊涂心思,要等我回去问了才明白。”“也许是罗四姐私下的安排。”德馨踌躇了一下说:“刘中丞为此似乎很不高兴,交代下来的办法,很不妥当。为了敷衍他的面子,我不能不交代杭州府派两个人去,只当替你看门好了。”很显然的,刘秉璋交代的办法,一定是派人监守,甚至进出家门都要搜查。果然如此,这个台坍不起。到此地步,什么硬话都说不起,只有拱拱手说:“请晓翁成全,维持我的颜面。”“当然,当然。你请放心好了。不过,雪岩,请你也要约束家人,特别要请罗四姐看破些。”“是,是。谨遵台命。”“你请回吧!吴知府大概就会派人去,接不上头,引起纷扰,面子上就不好看了。”胡雪岩诺诺连声,告辞上轿,只催脚夫快走。赶回元宝街,问清门上,杭州府或者仁和县尚未派人来过,方始放下心来。“如果有人来,请在花厅里坐,马上进来通报。”交代完了,仍回百狮楼,螺蛳太太正陪着乌先生在楼下闲谈,一见了他,都站起身来,以殷切询问的眼光相迎。想想是决瞒不过的事,胡雪岩决定将经过情形和盘托出,但就在要开口之际,想到还有机会,因而毫不迟疑地对螺蛳太太说:“你赶快寻个皮包,或者帽笼,检出一批东西来,请乌先生带走。”“为啥?”“没有工夫细说,越快越好。”螺蛳太太以为抄家的要来了,吓得手软心跳,倒是阿云还镇静,一把拉住她说:“我扶你上楼。”“对!阿云去帮忙,能拿多少是多少,要快。”螺蛳太太咬一咬牙,挺一挺胸,对阿云说道:“拿个西洋皮包来。”说完,首先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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