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41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认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回任大概不会了。”“那末是谁来呢?”“当然是曾九帅。”“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曾九不相宜。”宝均金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这渐,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宝均金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末,你看是让谁去呢?”“现成有一个在那里:左季高。”“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均金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疴;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疚歉,因而深为赞成。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且。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顺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录总督,才能大事整顿。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宝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禧太后万寿的日子了。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为啥?”“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两方面勾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贼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胡雪岩悚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邵小村名友濂,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村,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他问。“是啊!”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踱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宵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七姑奶奶楞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濂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候;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万去站班伺候,冀盼一邀;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力畏途的差使。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而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我倒先请问你,”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这还用你问?”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末,应春,你说,如何是好?”“当然只有不即不离。”“也就是一切照常?”“是的。”“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买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这一来,浙北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惟他马首是瞻的。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虑,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式缫丝厂,他们在欧州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品质的丝。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剀切地劝过他。“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白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真象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们一天,我尽一天的心。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的样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早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肯做?”“加茧捐。要教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宵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正中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的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宵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破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本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实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地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他的面,把那张银票烧掉了。”“他怎么样呢?气坏了?”“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他怎么说?”“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说呢?’”“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是冤枉钱。”“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磬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古应春初闻此“磬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锱铢必较,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那末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尚来念‘倒头经’;和尚手里的磬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做磬响钱。”“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含蓄地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姐,你说,如何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何不做,又有人说闲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为什么呢?”“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大风浪。”七姑奶奶无法想胜,会是怎样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收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意思稍为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古应春原是觉和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怕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既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既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惟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都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请问,一时之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以答了。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裨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须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到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论石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复如是。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枝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老先生尊姓?”“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怎么没有?我就是。”“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说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来,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浃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进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五十天如何?”“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天;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春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说得是。”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庆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已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舂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锺,锺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锺;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锺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锺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杓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暮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汇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听;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言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还有件事,理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你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约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昨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有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国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这有用。“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岩一楞,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自然是从盘查着手。”“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第三部(1) 灯火楼台 第四章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左宗棠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廿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子韶,”他说,“我这廿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唐子韶一楞,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贷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原来唐子韶是微州人,微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工夫,竟似脱胎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不坏,此时越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遐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不是满当贷吗?”“不错,应该是满当贷,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没有用,不是我一个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微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用。”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我愿意有什么用?”“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意?”“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你要肯,拿出来就是。”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是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廿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不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我随时可以走。”“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都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空,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胡雪岩点点头说:“做一样核桃腰子。”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不锅用极小的火,下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酒、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还有呢?”“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间,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起坐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时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那就到里面来换。”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此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换好了。”“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今天下半天就走。”“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是的。”“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是的。”唐子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何以见得?”“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好,就吃花雕。”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问说。“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腿不宣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胡雪岩说得极快,象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或者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看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诀窍是分两次蒸——”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象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悄、冬菇悄、是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的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功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象’,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当然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好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啥辰光开船?”胡雪岩问。“两点钟。”“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象《金瓶梅》开头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虽说看起来象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悔,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为啥?”“还要我问?”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样样中意,除了——”“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你不动气,我就说。我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脚大有什么不好?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止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伸进去,露出来不雅观。”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使即笑笑说道:“好,好,我不嫌你。”“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喔,你倒说说看。”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说:“偏不告诉你。”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地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捷,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喔,”胡雪岩问:“啥辰光?”月如不答话。“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好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咦!不是你自己说的。”“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那末,哪一天呢?”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都解开了,衣襟半掀,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你为什么不说话?”“叫我说啥?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月如收拾了床铺,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廿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这还不晓得。”“怎么你会不晓得呢?”“‘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啥叫‘凭天断?’”“抽签。”胡雪岩签说:“廿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不错。”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月如,月如!”尽管他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象一点都不在乎,玩过就算数了。”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做你的小公馆?”“也不是啥小公馆——”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楞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廿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象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仍旧要你。”“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怎么叫原样不动?”“别家的管总,你尽管支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唐子韶“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廿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宵夜在等他们。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七姐,请你不要问了。”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主,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争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疚歉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艾脱礼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却倦得睁不开眼睛。“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好,好!我会说。”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甘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先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燮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棠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定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复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折子。”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上折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潘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左宗棠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专差赍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哪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责以外,且四次上奏折,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焘写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盛谊友情,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赴滇缅边境迎接来自印度的探险家,不意为官兵所戕,因而引起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威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杀害情由,据实奏报,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中朝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外,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居今然参劾杀洋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诒来关说。朱孙诒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些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郭嵩寿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时李鸿章办争的结果。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贡,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来,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扬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呼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禊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恪靖侯。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修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桥,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禊袍下摆,跪了下去。“不敢,不敢!”郭嵩焘也只好下跪答礼。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焘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此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了。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方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助卒岁,务请赏收。”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此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专派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缺军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胪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四、要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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