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朵嗡的一声,心想,坏了,风水局最怕的就是坟地出事,坟地一出事,局就漏了。正想着,门外一声高喝:“二位爷可是回来了?”我一看,刘司令带着几十号人来了,都拿着枪,眼珠子通红。秦百川惊讶地对刘司令说:“大哥,怎么回事?”刘司令气得浑身发抖,“别叫我大哥!”然后用枪指着祖爷的脑袋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是说那是个好风水吗?”祖爷镇定地说:“刘司令,怎么了?”刘司令恶狠狠地说:“怎么了?老子的祖坟被盗墓贼炸了!老爹老娘尸骨无存!”秦百川一听,扑通跪下了,对着苍天大喊:“爹!娘!孩儿不孝啊!”然后抱着刘司令的腿说:“大哥,出了这样的意外,我有责任,大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祭奠咱父母在天之灵!”秦百川知道刘司令不会杀他,因为在刘司令看来,秦百川也是一片好心,只不过请的这个风水先生太操蛋了。刘司令冷冷一笑,“这就是你请来的大师!如今父母大人尸骨无存,你让我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啊!”秦百川突然转头对祖爷:“你怎么回事啊!选的什么地方!让我和我大哥情何以堪啊!”刘司令把枪顶在祖爷脑袋上,“我一枪崩了你都便宜了你这个杂种!小的们,把这个混蛋给我绑起来!”见几个人冲了过来,我猛地冲到前面,想护住祖爷,祖爷用力将我推到一边,与此同时枪响了,如果不是祖爷推我一把,刘司令就把我打死了。祖爷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他人无关。”几个土匪瞬间就把祖爷五花大绑。刘司令对外喊话:“把大炮推进来!”我一听,大炮?什么意思?不一会儿,门外几个土匪吱吱嘎嘎地推进来一门火炮。刘司令对祖爷说:“我不管你是真本事,还是假本事,也不管你究竟有多大本事、多大名气,但我这个风水你没调好,你让我老爹老娘尸骨无存,我只有用炮轰了你,以祭奠两位老人在天之灵。”我一听,吓坏了,他要用大炮轰了祖爷,我哭着抢在那土匪的脚下:“刘司令,手下留情啊,这里面的事还没弄清楚!”刘司令仰天大笑:“去跟我老爹老娘解释吧!”祖爷被绑在一个柱子上,土匪掉转炮口,对准了祖爷。我知道这一炮打出去,祖爷就没了,我抱着祖爷腿,哭着大喊:“祖爷!祖爷!”秦百川也假惺惺地哭着说:“祖爷,自己造的孽,自己赎吧,我也帮不了你了!”突然,门外响起了枪声,众人一惊,一个声音高叫:“刘司令刀下留人!”秦百川漏局我一听是江飞燕的声音,她怎么来了?再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穿着军装,约摸四十来岁。刘司令一愣:“你是?”江飞燕一笑:“在下是祖爷的徒弟,江飞燕。”而后指着身后的人说:“这位是军统局的冯少将!”刘司令又是一愣,愤愤地说:“今天谁来也没用!这人必须杀!”江飞燕依旧笑着说:“刘司令可是个大孝子,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知道,为父母迁坟也是尽孝的表现,如今坟被炸了,金银财宝都被盗了,两位老人的尸骨也炸没了,让谁谁都受不了,所以,这个人该杀!必须杀!”刘司令懵了,不明白江飞燕什么意思。江飞燕接着说:“不过,刘司令不想知道是谁炸了你的祖坟吗?”刘司令一头雾水,“谁?不是盗墓贼吗?”江飞燕冷冷一笑,冲门外大声说:“带进来!”两个小脚押着两个被打得浑身是血的人走进来,到了院子中间,那两个被押的人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江飞燕转头对秦百川说:“秦爷,这两个人你应该认识吧?”秦百川猛地从腰间把枪拔出来,对准那两人就要射。军统的那位冯少将眼疾手快,抢先开枪,嘭的一声,秦百川的手被打穿了,手枪掉在了地上。秦百川捂着手大怒:“你!”江飞燕对刘司令说:“司令明察!这都是秦百川一人搞的诡计,他就是个骗子,他一直想骗您的钱,他自己不懂风水,就请了祖爷过来,想借祖爷之手骗你钱财!祖爷一直被蒙在鼓里,祖爷是真正的周易大师,江淮地区的老百姓有口皆碑,祖爷调完风水后,您给了一笔银子,秦百川故意安排了两人,夜里炸掉你的祖坟,造成盗墓假象,让你迁怒于祖爷!这期间他故意带着祖爷四处游荡,以制造他与此事无关的情景,待你杀了祖爷后,他就说这些天银子已被祖爷转移走了!至于他自己,在你看来,他是你的结拜兄弟,至多落个失察之罪,他再给你说两句好话,你不会杀他。最终是你赔了银子和父母的尸骨,祖爷赔了命,只有他,秦百川,赚了个盆满钵盈!司令啊,你看清了,这就是你的结拜兄弟!”秦百川大怒:“你……血口喷人!”此时,冯少将故意对祖爷一抱拳:“祖爷,别来无恙,前年您给先父坟地调的风水,已经见效了!多谢祖爷!”江飞燕用枪指着地上那两个炸坟的小脚说:“告诉大家,谁让你们干的!”两个小脚哭着说:“是秦爷,是秦爷,姑奶奶饶命!”刘司令听完,举起枪对准了秦百川,大喊:“是不是这么回事!说!说!”秦百川已经慌了,屏着呼吸说:“大哥,你别听这女的胡说!你是了解我的,我是真的,我秦百川是个真正的学易之人,这个祖爷,心狠手辣,多年来嫉妒我的本事,一直想灭掉我,我让他来,就是想做个局,铲除这个易学界的骗子!”祖爷仰天大笑:“刘司令你听好了,你的兄弟有真本事,一个有真本事的人却以结拜兄弟的父母尸骨为代价,去杀一个人!”秦百川一听,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忙说:“大哥,我是真的,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祖爷笑着说:“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你就是背信弃义,假的你就是丧尽天良!刘司令,这就是你的好兄弟!”刘司令的怒火已经被点燃了,恶狠狠地看着秦百川。秦百川被祖爷和江飞燕逼得无路可走了,他丧心病狂了,拖着血手,狂躁地说:“都他妈是假的!事到如此,我只有全说了!要死大家一块死!”他指着江飞燕,对刘司令说:“她,这个女的,是个骗子,南粤的骗子!”然后回转头,指着祖爷:“还有他,也是骗子!全是骗子!我们是一伙的!一伙的,你知道吗?你这个傻屌!”祖爷依旧大笑说:“司令你看到了,如果是一伙的,他要杀我,你信吗?”事到如今,秦百川再说什么也没人信了!他已经疯了!刘司令大喝一声:“把这个傻屌给我绑起来。”土匪们一拥而上将秦百川绑了起来。“把大炮对准这个杂种!”刘司令一声令下,两个土匪调转大炮,把炮口对准秦百川的胸膛。祖爷看了一眼秦百川,“秦爷,上路吧,去和钱爷好好聊聊。”“你妈那个铲……”秦百川刚要说话,刘司令一声令下:“杀!”“轰!”的一声,地动山摇。秦百川碎了,地上只剩几块肉渣,整个世界也随之清净了。秦百川一生自信于自己的真真假假、以假乱真,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编织的真真假假里。江飞燕走过去帮祖爷解开绳子,“祖爷,您受苦了。”祖爷走到刘司令跟前,满脸愧疚地说:“刘司令,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很愧疚,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想到秦百川竟是这样的人,您那些钱我如数奉还!如果您还是难解心头之恨,鄙人任凭您发落!”说着,抓过刘司令的手,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刘司令傻了,愣了好一阵才说:“祖爷这是说的哪般话,此事跟您无关,是我交友不慎,才落得如此境地!”江飞燕轻声地对祖爷说:“祖爷,我们走吧。”刘司令说:“不能走!”江飞燕一惊,“怎么了?”刘司令笑着说:“阴宅被炸了,阳宅还在,之前祖爷给我看坟地时,说的我以前的那些大灾都对,祖爷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所以……请祖爷不计前嫌,帮老朽看看阳宅风水。”祖爷看了看江飞燕,笑着说:“谢司令信任。”祖爷装模作样地为刘司令调完阳宅风水后,没收他钱,祖爷对江飞燕说:“他的祖坟毕竟被炸了,这个钱我们不收了。”后来,祖爷陆续收编了秦百川的队伍,这个局中局真假难辨,堂口【“文】的小脚【“人】也弄不【“书】清到底【“屋】怎么回事了,但他们对祖爷的印象都不错,祖爷多年来花大把银子收买人心,此刻终于见效了。他们愿意跟着祖爷干。一个月后,我和祖爷回到了南粤。祖爷已经取消了秦百川的堂口编制,在四川设立了分舵,提了一个秦百川的手下做舵主,级别和坝头对等,回南粤后又派二坝头到四川任分舵督办,协助那个舵主经营,其实是安插一个自己人,以防再生事变。至此,东南西北四大堂口,除南派“越海棠”之外,已全部收归祖爷麾下。又过了不到一周,“越海棠”堂口也收归祖爷麾下了。是江飞燕自愿的。江飞燕决定走了。从四川回来后,江飞燕和祖爷彻夜长谈了一次。1952年,祖爷死前,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江飞燕从见祖爷第一眼起,就爱上了祖爷,无奈命运给他俩安排的角色都是骗子,而且还都是骗子头子,他们已经踏入江湖,已身不由己,这里面有太多的顾虑了,身份的顾虑,堂口前途的顾虑,对兄弟们的顾虑……早年,江飞燕曾建议和祖爷一起远走高飞,将堂口交给其他人,他们二人去国外,祖爷没应。那时祖爷满脑子都是他所谓的“道”,他从张丹成手中接过堂口后,就肩负了“江相派”延续下去的使命,他的理想是要把“江相派”带上正途,一走了之,他做不到。甚至江飞燕想和祖爷求一夜之欢,祖爷都没答应。江飞燕曾问祖爷:“是不是我身子不干净了,祖爷才不会抬爱?”祖爷低着头说:“燕姐为了‘江相派’,付出了一切,我当尊敬才是,哪有嫌弃之理。”祖爷知道,这事不能做,做了就拔不出来了。后来,江飞燕答应帮祖爷做掉秦百川,其实是和祖爷最后的诀别。祖爷不娶江飞燕,但有人要娶。那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感情这个东西,说不清楚,所以古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位军统的冯少将,自从25岁被江飞燕拿下后,就爱上了她。当时江飞燕31岁,为了获得更大的人脉资源,她施美人计拿下了那位冯少将,尽管当时他还不是少将,但江飞燕接过乔五妹的关系网时,就看好了这个人。江飞燕没有看错,二十多年来,他处处为江飞燕打圆场,爱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对方是骗子,还是爱,或许爱一个人,就会爱她的全部。开始,江飞燕只当他是一颗棋子,后来发现,出问题了,这个人真的爱上自己了,而且用情至深。江飞燕曾坦白地对他说:“飞燕就是个误入红尘的骗子,不值得将军这样。”冯少将说:“在我眼里,你就是江飞燕,我爱的是江飞燕,不管她是不是骗子。”就这样,利用,纠缠,真爱,江飞燕在矛盾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江飞燕对祖爷说:“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是,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爱自己的人自己却不爱。”国民党的节节败退,让冯少将更加焦虑,1949年开春以来,他多次请求江飞燕跟他一起走,他说:“我们都是作过恶的人,你骗过很多人,我杀过很多人,我们一起离开这些是是非非不好吗?”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祖爷的堂口爆发了大动乱,后来祖爷将计就计,要灭了秦百川。要灭秦百川可不容易,祖爷要江飞燕配合做局,其实是想让她启动她身后的军统资源。祖爷知道这次要对付的不仅是秦百川,还有手握枪杆子的土匪,万一出差错,他应付不了。于是他跟江飞燕商量,要搬一些正规军过来,一方面埋伏在土匪的外围,万一发生漏局,军队就冲上来,自己不至于送命;另一方面埋伏在秦百川的堂口附近,做局过程中或局结束后整编秦百川堂口时,万一有人造反,就一网打掉。祖爷分析了,秦百川要做风水局,风水局能置人于死地的唯一可能就是风水地本身出问题了,比如你刚给人调了阴宅风水,结果坟地被大水冲了,再比如你刚给人调阳宅风水,结果人家家里着火了,这都是要命的漏局,除此之外,像那些有福有禄,后世子孙昌旺的鬼话,是需要时间来验证的,或许几年,也或许几十年,当事人是不会急于兑现的。所以,祖爷让江飞燕秘密跟随自己潜入四川,与此同时,那位少将也配合江飞燕,调了几百号人在周围做接应。那天刘司令父母的尸骨下葬后,江飞燕就一直带着人躲在山坳里秘密监视那块坟地,结果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个黑影出现了,放了雷子,把坟地崩开了。江飞燕故意看着,让他们炸,炸了才能置秦百川于死地!炸完后,那两个人拿了金银刚要跑,就被江飞燕抓到了。这才有了后来在秦百川堂口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祖爷不知道,江飞燕答应帮祖爷做局,是江飞燕为这份爱做出的最后承诺了。江飞燕去找冯少将时,冯少将流着泪对江飞燕说:“我等了你将近20年,从25岁等到42岁,这个局我帮你,我求你跟我走。”这一幕江飞燕想到了,去前就想到了,她知道,她欠冯少将的太多了,这些年,她一拖再拖,想拖到自己风烛残年,美貌尽失,也许对方就不会爱自己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冯少将太痴情了,岁月的流逝,并没冲淡他对江飞燕的感情,反而越来越深。只要江飞燕没嫁人,他就一直等着。江飞燕对祖爷说:“就像我一样,这些年,一直对祖爷倾心,我也试图努力去改变自己,但还是做不到。这次终于做到了,二十年了,我也算解脱了。我走之后,没有飞燕在身边,祖爷要保重自己。”祖爷流泪了,一个女人,一直在为自己付出,即便是嫁了别人,也是为了自己,祖爷满心愧疚。“燕姐,今生有缘,来世再聚吧。”祖爷抹了一把泪说。今生有缘,来世再聚,这也许是有情之人不能在一起的最好解脱。江飞燕走时,把堂口传了三百年的《越海棠风相札记》留给祖爷。这本书在骗子圈内的声望很高,江湖上也传得沸沸扬扬,但一直是传女不传男,据说这是当年“越海棠”的鼻祖,侠女唐咏荷编写的,唐咏荷才貌双全,武艺超群,乃天地会分舵的舵主,方照舆创立“江相派”时,其下有乾、坤、坎、离四大门,这离门的掌门人就是唐咏荷,离门也就是后来的“越海棠”。《越海棠风相札记》其实就是行骗心理学,就像阿宝们的通用教材《英耀篇》,不同的是《越海棠风相札记》侧重的是风水局的行骗,将风水术和心理学高度融合,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东南西北四大堂口,每个堂口都有自己的特长,都有自己的镇宅之宝,南派“越海棠”之所以能将骗术心理学发展到最高境界,还是和堂口的特征分不开的。“越海棠”清一色全是女的,女的不如男的力气大,打打杀杀的不如男的在行,所以她们一般不会以硬碰硬,她们擅长以智取胜,她们揣测狍子的心态,将风水学和心理学结合起来,这才形成了独特的风水骗术心理学——《越海棠风相札记》。祖爷死前,对我说,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江飞燕。这份情,他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不知道有没有来世,不知道来世里还能不能碰到一个叫江飞燕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可以一起做一对平凡的人。听祖爷说这些事时,我感到好悲凉,多年后,我娶了妻,有了老丈人,老丈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人啊,这一辈子,不图富贵,平平安安就好,平安才是福。祖爷戎马一生,最后要的就是一个平常人的生活,是祖爷错了,还是命运安排错了?第七章 由魔入佛:我这个算命先生迷上了周易把堂口迁回江淮江飞燕走了,和冯少将走了,从此告别“江相派”,告别祖爷,告别她的罪孽。这似乎也告诉人们:找一个爱自己的人,比找一个自己爱的人,要轻松得多。“越海棠”收归祖爷麾下了。祖爷终于实现了他一统江湖的宏誓大愿。我认为祖爷会很高兴,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愉悦。“江相派”统一了,接着呢?走向何方?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了。毛主席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蒋介石此时也在忙,忙着把国库里的黄金、白银掏空,全都运到台湾去。新中国成立时,广东、广西、四川、重庆等地还没解放。“木子莲”和“越海棠”的阿宝们急得团团转,不知接下来的命运如何,有些小脚按捺不住了,开始溜号,偷渡去香港,被祖爷抓回来切了,此后,再也没有人敢跑了。没出几日,解放军打过来了,国民党残余部队不堪一击,不到半月,广州解放,老百姓走上街道放鞭炮庆祝解放。祖爷下令:暂时跳场,以观风向。顿时,一百多号人化整为零,隐了。四川分舵的二坝头,领命后也隐了。随后,祖爷做了一个决定,“大头,陪我出去走走。”我问祖爷:“去哪?”祖爷说:“全国各地。”祖爷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他不说原因,我不追问。于是,我和祖爷从广州出发,一路北上,经过江西,从湖北安徽交界处进入河南,然后进入陕西、山西,最后进入河北、北京。一路上,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老百姓欢天喜地,个个喜笑颜开,我才知道,解放区并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恐怖。如今祖爷亲自带我到这些先一步解放的地方,我才真正体验了什么叫解放,尤其到了陕北革命老区,老百姓热情洋溢地打着安塞腰鼓,高唱着“东方红,太阳升”,那份热情,那张张笑脸,都是发自内心的。祖爷慨叹:“清末以来,列强入侵,国土沦丧,军阀割据,战乱不断,近百年来,老百姓何曾这么高兴过!”我不懂历史,更不能深刻体味当时祖爷的感慨,我只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是天下大乱,我只知道“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只知道什么是吃不饱、穿不暖,什么是惴惴不安!在外面飘了一个月,我和祖爷回到广州。夜里,祖爷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吗?还是回想以前的沧桑岁月?就这样,1949年接近了尾声,公元1950年到来了。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朝鲜战争爆发了。朝鲜战争打得异常艰苦,那时新中国成立没多久,战略物资极度缺乏。国民党残余部队封锁海路,妄图切断香港爱国人士对大陆的物资援助。有些黑道中人撺掇祖爷,说只要跟国民党合作,严密监视海关港口,一有消息就通风报信,协助国民党切断共军的物资供应,就能得到大把的银子。祖爷没应,祖爷说:“我不缺那个银子。”就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刻,祖爷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堂口迁回江淮!坝头们都不解:“为什么要回去,这里毗邻香港,一旦有变,还可以跑路,要迁也该迁到大西南边境,可以逃入缅甸。”去了内地,不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吗?祖爷决定的事,你可以怀疑,也可以反对,但反对无效,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就连四川那几十号人都弄过来了。这是“江相派”历史上的最大一次迁徙,将近二百人,化整为零,陆陆续续到达江淮。迁徙前,祖爷切掉了五坝头,与此同时,我晋级为五坝头,一年后,祖爷又切掉了六坝头“小时迁”。二坝头先前推荐的“小海子”赵定海,做了六坝头。我对堂口贡献不大,但晋级时没人反对,祖爷说了:“四川做局时,大头站出来为我挡枪子。”其实,我当时根本没考虑这么多,见他们要抓祖爷,就冲了上去。祖爷却说:“本能的,才是最真的。”当时,全国除了“江相派”这一支骗子团伙外,还有大大小小很多“会道门”,依旧在骗,在折腾。依照常理,祖爷此时会很谨慎,但那段时间,祖爷一反常态,命令各位坝头和小脚们频频出击。同时,祖爷高调亮相,与各个“会道门”的头头称兄道弟,这根本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坝头们一看,祖爷这是和政府对着干啊。有一天祖爷把我和王家贤叫到堂口,告诉我们有个局,让我们二人去做。按理说这个局不小,我和王家贤可谓坝头中的新手,都没有太多的经验,祖爷完全可以让二坝头他们去操作,但祖爷偏偏选中了我和七坝头。还是那句话,祖爷的话,你可以怀疑,但不能反对。后来,我进了大狱之后,才发现祖爷这是故意的,我和王家贤入行较晚,没做过什么太大的局,祖爷要让我们有足够的罪进入监狱。三十华里外的临镇有一个姓李的大户,做粮油生意。国民党退守台湾前,这大户和国民党素有来往,那些年囤积居奇,捞了不少东西。这大户叫李坐山,六十多岁,因谢顶,脑袋上的毛早就掉光了,人们都叫他李秃子。李秃子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因为肚子大,外号“大肚子”,二儿子因为耳朵不好使,外号“二聋子”,三儿子因为太过刁钻,人称“三精神”,四儿子因小时总是偷吃香油,滑了肠子,总上厕所,所以人称“四老茅子”,这一家老小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没人敢惹。那年春天,李秃子得了肺结核,请了三四个郎中,汤药灌了许多,就是不起作用,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四个小子开始商量老爷子的后事了。大户人下葬非常讲究风水,他们认为先人埋葬的风水好坏直接影响后代子孙是否昌旺。如果坏了风水,后世子孙很快就会倒霉。于是,经过地保一撺掇,机会就来了。我跟祖爷学过,风水分为两方面,阳宅风水和阴宅风水,阳宅就是活人住的地方,阴宅就是死人住的地方,祖爷说:“这个局,五坝头和七坝头去做,五坝头扮作风水先生,七坝头扮学徒。”我长得胖,眼睛小,一脸沧桑,所以粘上胡子,带上高帽,年龄跨度可达几十岁。而王家贤正好相反,他白嫩,书生气浓,刮刮胡子,就像个小学徒。看风水讲究“寻龙点穴”,龙就是山脉,穴就是山脉中最吉祥的那个位置,所谓“龙怕孤单穴怕寒”,说的就是龙脉要山水相抱,群山拱绕,孤零零的一座荒山立在那儿,就是孤龙;穴要藏风聚水,不能漏风、漏气,否则就是寒穴。风水勘测那天,李秃子的四个儿子都到场了,大家绕着山坡走了很久,本来我岁数没这么大,腿脚很利索,但七坝头一直搀着我,手里还端着个罗盘,弄得我反而很累。七坝头对那四个小子说:“我师父做这行几十年了,从来没有打过眼,他选的风水个个都是藏风聚水的宝地,很多人家的后代都是大富大贵,有的还做了高官。”大肚子说:“那就有劳先生了!”我拿着罗盘,比画了一阵,然后说:“请问四位先生,是想将来财运好,还是官运好呢?”四老茅子抢先说:“财运,当然财运,有钱好办事啊。”二聋子说:“嗯,老四说的对。”三精神嘴一撇,说:“你们懂什么啊?还是做官好,有官就有财,一个地保一年还弄几万呢,还有以前和咱老爷子不错的那个徐副官,不就是一狗屁秘书吗,你看他肥的!我们家这些年就是没出一个当官的,所以每次有事还要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消灾。”大肚子终于开腔了:“吵!吵!就知道吵!”然后对我说:“先生的意思是,这官运和财运必须分开,两者不能同时都好吗?”我心想:出这一千,就是等你这句话,如果一次都就给你们调整好了,那就显得太没技术含量了。我说:“有难度。”大肚子说:“先生只管操作,钱不是问题!”七坝头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师父要做法事的,这会消耗他很多元气,说白了,就是折寿。”大肚子说:“还请师父慈悲为怀,在不伤害您身体的前提下,尽量给老爷子挑个好地儿,也让我们哥儿四个有官有禄。”我说:“风水是个长久之事,不一定非应验在你们哥儿四个身上,也可能是你们的儿子或者孙子将来大富大贵。您这般心切,老朽不敢操作了!”大肚子说:“先生息怒。我们哥儿四个不是那个意思,只要后世有出息,能富贵,就好了。不在乎这一代两代的。”其实这就是风水术的诡秘之处,一说就是三代,等他儿子孙子长大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过去了,去哪找这个风水先生评理啊!于是顺水推舟,便在那个山坡上弄了个很大的道场,为他们划了埋葬范围,没出几日,李秃子就死了,下葬那天来了好多人,一群阿宝穿着道士服,围着坟坑转来转去,最后隆重地将李秃子下葬了。周围的人都说:“真是大户人家啊!这得花多少钱啊!”祖爷给所有风水局的口谕是:“别选在河床上。”意思就是说无论你怎么选,坟地绝对不能选在山间的河床上,因为这是过水的地方,一下雨会形成河流,如果选在这上面,那么坟地很容易被泡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我牢记这条口谕,所以给李秃子选了一个稍微凸起的地方,并告诉那四个儿子,说:“这叫龙腾虎跃之势,后世必出大官!”那四个小子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刻,我感觉他们爹的死,给他们带来的不是悲痛,而是快乐。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尽天机,没想到老天却跟我过不去,这大概也预示着我们那个堂口命运的终结。李秃子下葬没两周,开始入夏,奇怪的是,那年的雨水特别勤,一连半个月,淅淅沥沥,有时大,有时小,结果最后出现山体滑坡,那个埋李秃子的高岗也被雨水冲得露出棺材盖,后来泥石流卷来,将墓碑和棺材冲出老远,大石块撞在棺材上,棺材被撞得四分五裂,等那四个小子上山查看时,棺材板东一块,西一块,十几米外,才找到李秃子的尸体,深深陷在泥石流里,只有一只烂手擎在外面,似乎在说:“这个坟地的风水好像不太好!”很快线人就把这消息传给祖爷,还说对方要抬着尸体来闹事。我和七坝头一听就吓傻了。忙给祖爷跪下:“祖爷,救我!”没想到祖爷会异常平静,说:“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线人说那哥儿四个跟国民党杀手有来往,这次恐怕必须交出一个阿宝抵命,否则过不去这个坎了。我说:“祖爷,如果要交出一个,那就我吧,这件事我是主导,七坝头只是随从,是我选的地方不对……”七坝头说:“不!祖爷,五哥没有错,人算不如天算,咱这个地方百年来从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这不能怪五哥,祖爷,明察啊!”祖爷没说话,他说:“你们先回去吃饭吧,这两天别四处走动,其他的不要管了。”我们一愣,想再说些什么,祖爷一挥手,“回去吧。”夜里,我和七坝头沽了两大壶酒,买了五斤烧肉,心想,先吃饱了,喝足了,就是死也不能做饿死鬼。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大事,为了保全堂口的整体利益,基本是要砍掉一只脚,或者几只脚,因为大家还要生存。我们不知道祖爷会如何取舍,那一刻,感觉我们的命就抓在祖爷的手里。一连三天,我们都活得战战兢兢,后来祖爷传话要我们参加堂会。七坝头换上他最喜爱的长衫,将头发润湿向后抿着,我也刮了胡子,出门前向着家乡的方向给死去的老娘磕了几个头,心想:这辈子没能给您尽孝,下辈子再孝敬您吧。堂会上,祖爷说:“这次漏局,责任不在五坝头和七坝头,这是天意。”祖爷说话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后来二坝头告诉我们,祖爷为了救我们,伤筋动骨了,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几个胡子,还打点了几个特务身份的人,赔了人家好多钱。听了这些事,我和七坝头都哭了,七坝头说:“下次就是冒死也要做个大局,好好报答祖爷!”我说:“命是祖爷捡回来的,一辈子都报答不完。”七坝头提到的“下次”,却再也没有实现。祖爷不为人知的妻儿1952年,新一轮打击“会道门”的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祖爷似乎早已预感到了什么,有一天开完堂会,他把我单独留下。他背着手,走来走去,好像想说什么,好几次都欲言又止。跟随祖爷这么长时间来,头一次看到他这个状态。良久,他对我说:“大头,如果有机会,可以洗手干点别的。”我当时吓得赶紧跪下了,“祖爷,我从没有过二心啊!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祖爷!”那段时间风声紧,我以为祖爷认为我要退场呢。祖爷凄凉地说:“我是说真的,你入行晚,手上没人命,进去后,还可以出来,别再行骗了,好好过日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怯怯地说:“祖爷,风声紧,就跳场呗,风声过后重新再来。”祖爷摇摇头,“你不懂,你不懂。”沉默良久,祖爷说:“大头,有件事情……”说到这,祖爷停顿了,声音有些颤抖。我静静地听着,听得心惊肉跳。1945年抗战结束时,祖爷去了趟山东,本是为古董而去,祖爷喜欢收藏,有消息说那边有个乾隆时期的雕龙玉璧要出手。那年雨水大,祖爷有严重的风湿,到山东第二天腿就疼得抬不起来。后来经当地古董商介绍,请来一个女大夫为他针灸,那女的是祖传的医术,其父亲在1940年因拒绝给伪军的一个头头看病,而被活活打死。祖爷说:“有些郎中给你扎针,恨不得扒光衣服还找不准穴位,而那姑娘,我当时穿着汗衫,她让我侧躺在炕上,每一针都扎准了!”祖爷说他动了情,种了种子,后来孩子出生后,那女子一个人带孩子留在山东。祖爷在山东是以古董商的身份出现的,当地的古董商也拿他当圈里的掌眼人,所以祖爷告诉那女的,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古董商。从那开始,祖爷每隔半年都去趟山东,并一直苦苦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祖爷有时出远门不带脚,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该我们知道的,祖爷会告诉我们,不该知道的,谁也不敢问。做阿宝的是不允许随便结婚的,如果要结,那么那个女的也必须发展为阿宝。否则,太危险。因为人心是最难控制的,如果自己的老婆知道自己在行骗,谁也不能保证她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堂口里若有结婚的,都是祖爷亲批,那些女的成为阿宝后,一般都扮演“扎飞”的角色,比如灵媒,巫婆,道姑等等。而祖爷,在大家眼里,不曾有过女人。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如果坝头们知道祖爷还留这么一手,那么肯定全反了,此时如果有人提议切了祖爷,我想没人会反对。祖爷说:“不是我对不起兄弟们,我只是想给家门留个种儿。民国六年,我的家人全死了,这些年,打打杀杀,我也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已经没机会了,你们有,你们要好好把握今后的日子。”祖爷对我说,他死后,如果我还活着,风声不紧的时候,就让我有机会去看看她娘儿俩。说到这,祖爷笑了,“是个男孩,香火可以续下去了。”祖爷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在城外岳家岭山口两棵大槐中间埋了一个箱子,里面全是真货。祖爷说该吐的他会吐出来,但他必须留些钱给他们娘儿俩。后来,祖爷被抄家时,虽然抄走很多东西,但没人知道还有一箱财宝。祖爷永远留有后手。这就体现祖爷的经济头脑了。国民党执政这些年,货币制度一片混乱,从“袁大头”到“孙小头”,从法币到“金圆券”,再加上民间私下流通的各种铜钱、铸币、购物券,各种货币不下十几种,但祖爷只藏“硬货币”,他从不相信那白纸一样的纸币,即便是法币刚刚发行、购买力比较高时,他都紧紧握着真金白银。他宁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兑换一些法币,也不会抛空。后来通货膨胀后,证明祖爷的决策太英明了!否则,现在留给家人的就是一箱废纸。多年来,祖爷囤积了不少金条、银元、银锭,还有给大户看风水时人家送的玉璧、怀表之类的古董。祖爷让我有机会时把那箱子东西陆续给他的老婆和孩子,祖爷一再叮嘱,不要一次都给了,那样会给他们招来灾祸,弄不好会送命!如果我缺钱时,也可以自己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