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不知道?”铁匠一边说,一边用厌恶的目光把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救的是谁,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救他,别人谁都没有打算真的救他出来?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由于你所干的事,会使多少人泪流成河,会有多少人失去家园、丧失耕地、丧失自己的葡萄园并被送到奴隶市场,然后被戴上手铐脚镣送上去希佤②的路?” 纳赛尔丁阿凡提吃惊地望着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铁匠!对掉在水里的人不去伸手拉一把,却从其身边一过了之,还算得上穆斯林吗!” “照你这么说在毒蛇、鬣狗和所有恶毒的人快要死去时都应该去救他!”铁匠突然放大嗓门儿说,但是好像又悟出什么似的问道:“你是这儿的人吗?” “不,我从远道而来。”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你所救的人是一个凶残的吸血鬼,布哈拉的百姓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的命运被握在他的手心里,被他折磨不堪而痛苦哀号!” 纳赛尔丁阿凡提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 “铁匠!”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我所救的人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 “你救的是高利贷主杰帕尔,让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③里的诅咒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让他的十四代子孙全都身长脓疮、毒流遍体!”铁匠满腔怒火地回答道。 “什么!”纳赛尔丁阿凡提喊了起来。“你在说什么,铁匠!哎呀,我好命苦呀,怎么让我遇到了这个破烂货!真的是我亲手把这条毒蛇从水里救出来了?哎呀!这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哎呀我真命苦,啊,太丑恶了,太不幸了!” 他的悔恨使铁匠很吃惊,铁匠的心有点软了。 “静一静,行路人,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你说说,你怎么恰恰就在这个时候赶到水塘边上呢!你的驴子怎么不在一个什么地方耍一会儿犟脾气停下来呢,唉!那样的话高利贷主不就沉底儿了嘛!” “如果这条驴!”纳赛尔丁阿凡提说,“要是在路上停下,那也只是为了把我褡裢里的钱抖搂出去,因为驮上装着钱的褡裢行路,它会嫌重;但要是遇到把高利贷主从水里救出来这样坏我名声的事儿,那毫无疑问,这条驴会准时把我送到必要的地方!” “是的!”铁匠说,“但是你所做的事已无可挽回。现在你要想把高利贷主重新推到水塘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纳赛尔丁阿凡提受到很大的震撼。 “我干了件坏事,但是我要把它纠正过来!听着,铁匠!我发誓,我要亲自把高利贷主杰帕尔沉到水里。我要在我父亲的尊严面前发誓,我一定要把高利贷主就沉入这个水塘里!记住我的誓言,铁匠!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高利贷主一定会被淹死!当你在街市上听到这个消息时,你会知道我已在布哈拉依谢力莆的众人面前洗清了我的罪过!” 注解①尺──这里指俄尺,一俄尺约合0.71米。 ②希佤──这里指希佤汗国,请详见第十二章注解。 ③那个世界──指伊斯兰教中传说的人死后所要去的世界。------------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1)------------ 第三十三章 在阿拉伯斯坦有这么一种河,人们只能看到这种河流的中部,而其源头和下游都潜伏在地下。纳赛尔丁阿凡提的一生就好像这种河流一样:我们所了解到的有关他的事迹,都是他中年时期的,也就是他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他的儿童时代与他的老年时代一样,都是秘密地度过的。 在世界上一些偏僻角落里,有八个地方被称为是他的墓地,并且享有他的大名;这其中到底哪一个是他真正的墓呢?是的,也许这八个墓地里都没有安葬他;也许在那么一座舒适的坟墓里安睡着他,不过这座坟墓可能在大海边或是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中,那墓地的上空海风劲吹,或是隆隆的滚雷盘旋,不愿离去,为他而服丧哀鸣⋯⋯ 说到他的生命之源,人人皆知。他出生在布哈拉并在那里长大,但是他的童年时代是如何度过的,是怎样刚强的铁匠煅造了他的心灵,是哪些工艺大师雕琢了他那智慧的头脑,是什么样的圣人贤士为他揭示了大自然的各种奥秘,这些至今还没有人知道。 但书上说:“今天被认为是奥秘的事,明天就会被揭开。”我们看到纳赛尔丁阿凡提那浪迹天涯时所留下的足迹,确信这话是千真万确的。我们所搜集到的“传说故事”中只有一点点是关于他的生命之源的东西。仅以此作为一本反映他童年时代的传记性的书来说是不够的,但是作为我们关于这方面的一个话题来说则是足够的甚至是绰绰有余的。关于他童年时代的故事,我们在这里开辟了一块园地,就让它来打开我们这本书的第三部吧。 也许有些人会笑言:你们已经背离初衷,带着话题走上了歧途。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要用诗人的一句话来回答:“路边有金不拾,视而过者弱智。”也许有人还会说这段故事纯属杜撰,应该另找更合适的题材。我们无需与他们争辩,暂且让我们用“银元不会因为从右边兜儿里掏出来放到左边兜儿里之后就变成金子”这句谚语来回答。 现在让我们说一说他童年时代的故事。 我们首先应该否定那已成定论的“纳赛尔丁阿凡提出生于布哈拉的贫穷的制鞍匠谢尔麦麦提的家庭”的说法。这里有两个错误:其一,谢尔麦麦提不是制鞍人,而是制罐人;其二,纳赛尔丁阿凡提不是在他家里出生,而是在他家里长大的。问题在于,至今被认为是纳赛尔丁阿凡提的生父的谢尔麦麦提实际上是他的养父。 让我们把这一情况作为我们这段故事的根据。制罐人谢尔麦麦提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师,特别是他对烧制与人一样高的盛水的大瓦缸身怀绝技。大师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所烧制的瓦缸盛放的水可以经常保持冰凉和清澈,天气越热,缸中的水就越凉。谢尔麦麦提往往在陶土中掺上一定分量的沙子、磨成粉的石头和绿矾灰,并深知在窑里烧制后冷却降温的诀窍。从他的窑里烧出的瓦缸一个个敲起来声音宏亮,瓦缸的周身有弯曲的波纹,夏天缸体就像缠上了铅色的丝线一样顺着波纹“流汗”。制缸给谢尔麦麦提带来了不少收益,小日子过得衣食无忧,还为晚年生活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积蓄:有房子、园子、葡萄架和两箱满满的财物。尽管如此,他却常常认为自己不幸、命苦,因为他家没有孩子。 谢尔麦麦提每次做礼拜时都要祈祷,多年来经常到清真寺去布施,花钱请人念咒语、念经。总之,什么办法都试过,但是都没有奏效——他老婆始终怀不上。这样他们俩双双进入了老年。家里总是非常整洁并且十分安静。碗碟总是摆在壁窟里,一年到头也不用买新的,因为从来没有碗碟被打碎;艾提莱斯绸的褥子看起来总像昨天才买的一样。这种寂静只有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爱的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喜欢,但是谢尔麦麦提不是那种人;要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顽皮的孩子把他那些碗儿呀碟儿呀都打碎、把那些艾提莱斯绸褥子都踩脏或玩儿火烧掉的话,那他们会多么高兴啊。 早些年每当他与妻子谈起孩子时总是双双忧心不已;当他们步入老年,没有希望再有孩子的时候也就不再提起孩子的事了,因为他们总在对方面前感到内疚,于是都不吭声地自责。在一个四月末的日子里,在他们那小小的园子里桃花、杏花和苹果花盛开之后,花瓣洒落满地,只有那娇小、嫩绿的新叶在枝条上伴着虽已经稀疏但仍很漂亮的花朵。这天傍晚,谢尔麦麦提从梦中醒来,打破了不再提起要孩子的事的君子协定。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他说,“梦见我们生了一个儿子——一个胖乎乎的、还很爱哭的男孩儿!” 老奶奶驼着背、弯着腰,她好像在祈求说“原谅我”似的看着老伴儿。谢尔麦麦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了过去——也许应该请求原谅的正是他自己。 整个晚上谁都没开口,两人都在沉思之中度过。 老奶奶开始做晚饭去了,谢尔麦麦提则去检查第二天就要卖的排在栅栏边的六个瓦缸,这些瓦缸比一般的瓦缸要大得多。“也许一辆马车装不下三个,装两个还凑合。”他心里琢磨着要把这些瓦缸运到市场上去一定会花很多运费。 晚饭后他们便睡觉去了。 谢尔麦麦提半夜醒来,看见老伴儿跪在开着的窗口前。明媚的月光照亮了老伴儿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她在做祈祷。谢尔麦麦提仔细倾听着她的祈祷,她竟然在乞求安拉赐给她孩子!真没有头脑,都六十岁的人了,唉!⋯⋯正因为如此,她念叨出来的话语听起来才是那么没有理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不无怨气地向安拉乞求着。她低声倾吐着多年来心中的苦衷——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企盼、孤寂、一次次希望变成失望的捉弄和一件又一件事。但是她不顾一切,也不顾什么理智和明摆着的现实,话语中流露出一种信心。她呼唤着:“啊,无比强大的⋯⋯!”一边用手揪着自己那一股股干枯而又苍白的头发。当她把前额挨到地面磕头时,白长衫里露出了她那已骨瘦如柴的身体和凸起的骶骨。然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过之后又无言地发起愣来。谢尔麦麦提的心里一阵酸楚,心里感到对老伴儿很是内疚。他为了不哭出声来而咬住了枕头布,忍住眼泪,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老奶奶不一会儿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躺在老伴儿的旁边,谢尔麦麦提没有动弹,老奶奶也没有再动弹;虽然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但都为了不打扰对方而各自装作睡着了,想骗对方,也是想骗自己。他们的沉默直到天明,他们虽然没有互相说什么,但却在各自的心里倾诉着一切。由于两人同命相连,所以也互相谅解:他为了老伴儿而活着,而老伴儿也是为他而生。这些年来老两口就是这样,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生。 这一夜对谢尔麦麦提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夜晚,但他把苦衷隐藏在心底,把一切琐碎烦愁丢在脑后,睡了个好觉。 次日凌晨,蒙蒙亮的天空还没有赶走那深蓝色的天幕,朝霞才刚刚露出自己的身影,离赶集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谢尔麦麦提开始又一遍敲起瓦缸,听着声音。每当他用小棍儿轻轻地敲一下,瓦缸就会发出清脆的轰鸣声,这说明缸体没有裂缝和瑕疵。这样他已检查完了五个瓦缸,该检查最边上的第六个了。------------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2)------------ 这是怎么了?当他敲到第六个瓦缸时不但没有“嗡嗡”的回声,反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谢尔麦麦提非常吃惊地用木棍儿又敲了一下,这时又听到了一阵“咿呀”声。这不是瓦缸的声音,而是其他什么的——明明是瓦缸中一个有生命的小东西发出的声音。 什么东西会掉进这里来了呢?是小猫仔儿吗?要不就是小狗仔儿?或是一只雏鸟?这怎么可能呢?但那东西的确在缸里,还在哭! 谢尔麦麦提往缸里看了看,只见里边漆黑一片。需要伸手进去摸一摸。由于缸很深,谢尔麦麦提趴在缸边上伸手去够——要不然他的手是够不到底儿的。老人的手碰到了一块棉布似的什么,然后⋯⋯他顿时浑身打了个寒噤,不由得把手缩了回来,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是牙咬的印迹!瓦缸里的那个东西把老人的手指咬了一下,这个东西不但会哭,还会咬人! 现在,缸里的东西是什么已经清楚了。但是谢尔麦麦提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他非常害怕并且不知所措,他拿来了凿子和木槌,为了拿出那东西而开始在那瓦缸上凿洞。老人的手在颤抖,甚至抓不住那凿子,时而掉在地上,锤子也打不到点子上。缸里的那个东西静悄悄地呆着,一动也不动。但是当瓦缸的边上被敲开,碎片掉进瓦缸里,新鲜空气和亮光一下子拥进缸里的时候,里面传出一阵宏亮而又奇特的哭声。谢尔麦麦提从缸里拉出了一个粗布包着的长长的小生命,那东西在他手中动弹着,蹬着脚、发着脾气,大声哭着。 惶恐不安的老奶奶跑了出来,问: “那是什么?从哪儿来的?哎呀我的安拉呀,你看他是怎么抱着的,快拿来,给我!” 老奶奶从谢尔麦麦提手中抱过那粗布包着的长东西,那东西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立刻安静了下来。 “您是从哪儿抱来的?怎么不快告诉我呀?从哪儿?⋯⋯” 脸色都变了的谢尔麦麦提被这事儿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用手指着那个瓦缸。 周围的邻居们被哭声惊醒了,这一边的隔着矮墙向院里张望;另一边,睡在屋顶上的人们则站在高处用带着睡意的话音问: “您们那儿这是怎么啦?是进来小偷了吗?要不是失火了吗?” 老奶奶绷起脸,向四周提防地看了一下,把捡来的小生命往那已干瘦了的怀里牢牢地一抱,快步走进屋里去了。 好奇的邻居们开始多了起来。还有两个人从院墙的另一边向里头张望着,纷纷问“怎么了”。 “这个⋯⋯我在瓦缸里发现的!”谢尔麦麦提重复着说,“在瓦缸里放着,只好把缸凿开⋯⋯”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不善言辞。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得赶快解释,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这一大清早就没得安宁,一直向人们解释着。 还没过一分钟,跟着又有两个邻居来看热闹,他们“哐——哐”地敲着大门,说他们都等不及了,后面接着又来了两三家邻居⋯⋯ 小小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人们说一定会有个脚印什么的,于是在瓦缸上、地上和门那边察看着,但是没有任何痕迹!⋯⋯好像这婴儿是从天上掉进这缸里去的。 屋子里传来了老奶奶的声音,她喊着谢尔麦麦提。为了摆脱邻居们没完没了好奇的提问,他赶紧来到屋里。 在屋里,他看见孩子躺在箱子上铺着的艾提莱丝绸缝制的褥子和枕头上,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自己梦中见到的那个男孩儿。 “你看呀!”老奶奶和蔼地说,“你快来看,快看,他都长牙了!” 谢尔麦麦提来到木箱旁边。孩子看见他走过来,于是蹬起了一对小脚丫,摇晃着两只小手,眨着一双大眼睛,小嘴张得大大的。不知所措的谢尔麦麦提看见他的小嘴里有一排像珍珠一样洁白、又尖又结实的小牙⋯⋯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这个还在吃奶的婴儿就已经长出了一排牙齿!谢尔麦麦提想起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婴儿就是已经长了牙的,一时好像两腿发软,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家里出现了奇迹。这件事对谢尔麦麦提和老奶奶都心里清楚。老奶奶把脸贴在谢尔麦麦提的肩头上,一边哭泣一边低声说: “我一直相信会有这么一天⋯⋯我知道会这样,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实现。” 那时布哈拉的法律规定:被人捡到的孩子,如亲生父母三个月内不来认领,捡到孩子的人有权把被捡到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孩子。 宣话人连续三个月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和边远的地方,宣布陶罐街的制罐人谢尔麦麦提家的缸里捡到了一个大约五个月的婴孩。婴孩的特征是——刚刚五个月就长满了全口的牙。宣话人每天三遍宣告这一消息,即早、午、晚各宣布一次。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有这么热闹。这轰轰烈烈的景象似乎预示着幼小的纳赛尔丁的未来。 好似没有尽头的这三个月的每一天对谢尔麦麦提来说都度日如年,老奶奶几乎成了完全的驼背。她天天嘀咕:“一会儿人家就要来把孩子认走了⋯⋯”每当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她的血液几乎就要沸腾一次,就像一只要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好自己幼仔的母狼。老奶奶按照邻居们的建议,把丈夫结婚时送给她的金耳环拿到市场上一个写字先生那里,让他写出护身符,用这些护身符保佑小纳赛尔丁不被那些狡猾的人冒领,老奶奶很痛恨那些人,对他们不屑一顾。面部像狐狸一样朝前凸出,黄皮肤、脸上长满麻子、满脸皱纹爱吵架的写字先生对自己的行当非常精通。他写出了由八十六个非常狡猾的问题组成的护身符,如果用这些问题连续向任何一个人发问,都可使他变成比夜间拦路打劫的强盗、比害死人家孩子的人更坏的土匪和无恶不作的罪犯。 这些担忧均属多余,最后的一天——第九十天也过去了,没有人来认领这婴儿。到了第九十一天,由毛拉当着几个证人的面,在清真寺里举行了把孩子交给老两口的仪式。 纳赛尔丁阿凡提就是这样来到了制罐人谢尔麦麦提家的。据后来的人们说,陶罐街里凡是有婴儿的妈妈们都给小纳赛尔丁喂过奶。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有几个同胞兄弟姐妹,但与他同吃一个母奶的兄弟姐妹们却有很多。在这里,让我们再回顾一下他的特点:他早在摇床里的时候就与陶罐街的人们,后来又与全天下的人们成为了同胞、成为了骨肉亲人⋯⋯据说,他在小时候曾患上了爱磨牙的病,不管见到什么东西都要用牙咬一咬,但对给他喂奶的妈妈们却从不咬她们的乳头。------------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3)------------ 他成长得很快,在三岁时看起来就像五岁了,非常聪明。他三岁时就懂很多话,并能一句接一句地按规矩连成长句。由于他说的话句句准确无误而使大人惊奇不已。他很伶俐,对周围的事物,如:纺轮、斧子、锯子、钳子、园艺剪、钻子、熨斗以及其他东西的特点和干什么用的都一见就通。他四岁那年,第一次坐在制罐用的转盘前时就使谢尔麦麦提吃惊地看到他竟然做出了一个陶罐,并完全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可以难倒他,他似乎不是一个正在学习一切的人,而是把自己所懂的东西显现出来的人。一切东西对于他都似乎是了解的、熟悉的,只是稍有忘记,犹如经过多年浪迹生涯后又返回故乡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人一样。 人们说他童年时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思考,时常在傍晚一人独自沉思。每当这种时刻,他好像在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北斗七星,目光格外明亮。人们还传说他非常喜欢太阳,甚至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能不眯眼睛直视太阳,眼睛也不花。这种本领在世界上只有山鹰才有。 他和世界上的一切动物,如走兽、飞禽、各种小虫都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幼小的纳赛尔丁可以从花瓣上毫不害怕地拿起各种蜇人的蜜蜂,仔细观看,就连毛绒绒的大肚子野蜂遇到他也都不用那凶猛的毒刺自卫,而是静静地等待他把它放飞。谢尔麦麦提看到这些情景总是很吃惊。鸟儿们也不怕这个孩子。有一天中午,他把梯子靠在墙边,爬上去帮助燕子做窝,活泼的燕子也很高兴地接受他的帮助。凡是亲眼看见这些鸟儿们是那么喜欢这个窝的人都会赞不绝口。鸟儿在这窝里孵出了小宝宝,到小鸟儿长大的时候,小纳赛尔丁还很灵巧地帮助鸟爸爸、鸟妈妈教小鸟儿们飞翔。对那些飞不高而掉在地上的小鸟,他总是把它们抛向空中,让它们振翅高飞。在园子角落里的那棵老杏树下,住着他的老朋友刺猬,他每天早上用小片的葫芦瓢壳给它送去奶喝;另外,老鼠中也有他的相识⋯⋯有一天,小纳赛尔丁和谢尔麦麦提走在墓地边的小路上,在来到蒿草地边的拐弯处时,光着脚的小纳赛尔丁不慎踩着了一条蛇。那条蛇立即“嘶嘶”地叫着迅速缠住了他的小腿。谢尔麦麦提被吓呆了,然而这孩子却沉着地抬起了腿,只见那蛇松开了闪着寒光的身子,也不咬他,只是生气地发出“嘶嘶”声,然后离去,因为它的尾巴被踩疼了。他和几乎所有四条腿的生灵、爬行动物和鸟儿们都能那样亲密相处,只有对那些在脏水坑里和臭气熏天的地方生长出来的蚊蝇他才感到厌恶而无情地折磨它们。 他好像知道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由微小的颗粒生成,它们又连成一个整体并且不断汇合在一起,它们的任何一部分都不会永远属于任何人。这些微粒由太阳过渡到胡蜂,由胡蜂过渡到云,由云过渡到风或水,由水过渡到鸟,然后为了让自己那永恒的运动从人开始继续下去而再由鸟儿过渡到人;他明白自己是永远摆脱不了的这个宇宙的一分子,同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像骨肉同胞一样相处,正因为如此,小纳赛尔丁很容易就能与蜜蜂、与太阳、与风、与燕子等等事物心灵相通。因为他自己就是由所有这些东西的一小部分融合而成。与世界融为一体——这种伟大的境界,有多少圣人贤士经过多年的辛勤努力和探求,到老暮之年才能理解;然而这个奇迹般降生的小小少年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那一天就全都理解了。 他与自己的同龄人——同吃一个母奶长大的陶罐街的孩子们相处时,虽然早就发现人们的天性并不尽善尽美,但对他们仍是善良相待。虽然他也可以自恃清高,但他并不要求人人都成为天使,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过了很多年,到他长大后,有一次他在大圣人依布拉欣·伊本·海塔莆的书中读到了一段话:“人在一切生物之中处于最高的地位,这毋庸置疑,但是人的天性不能尽善尽美的原因就在于,一切生物仅仅给了人完美的可能;针对人而言的‘不完美’本身,就是对人既富有才能但又必须不断升华的承认⋯⋯”小纳赛尔丁读完这段话后立即大声叫好,说:“这话真是千真万确,我也正是经常这样想!” 现在还是让我们赶紧再说说他童年时代的故事。他在经商方面很有才干,才刚刚八岁时就能亲自制作各种陶器。谢尔麦麦提在天气炎热的日子里往往就信赖地把活计都交给他,自己到茶馆里去安心地休息。买卖到了少年纳赛尔丁手里之后很快就可以做成,老人从没有因为交待给他的事再操心烦恼。 有一次,少年纳赛尔丁独自一人坐在店铺里掌柜时,来了一个商人,挑选了一个小瓦罐想装蜂蜜。他看了看那些能装进两个小孩儿大的瓦缸,不无韵味地笑着说: “瓦缸个个大又圆,伙计却是小不点儿。” 少年纳赛尔丁当即也以两句对仗诗回敬,说: “雇客老爷大人物,买的东西小如鼠。” 结果那雇客无言以对。 一有空儿就爱读诗吟诗,对诗歌很精通的这个商人对这机敏伶俐的孩子既感到惊奇又无比喜爱,不再与这个小孩子讨价还价,当即又买下五个瓦罐,花了很多钱。 在送客人走时,少年纳赛尔丁又以诗相送: “瓦罐区区不比白银,盛满蜂蜜馨沁人心。” 听了这话的商人更加高兴,喜爱之情不可言表。商人不厌其烦地把这些对仗的诗句写在纸上记了下来,于是这些诗句就这样流传到了我们这个时代。 他的确是商海的健儿。喧嚣沸腾、拥挤不堪的市场都不能使他感到劳累。在这从早到晚永不停息的人流漩涡中,他总是低着头,快步穿行。就在这商市的海洋里,发生了一件让他的智慧和心灵得到锤炼的事。 有一次,那是一个下午,他来到了卖骆驼的老市场。正值收摊的时候,商人和顾客们为了避开酷热时分都去休息了。周围有很多骆驼卧在炽热的阳光下,已经汗水湿透。少年纳赛尔丁丝毫不怕骆驼,在它们中间穿行,他的身影被骆驼群挡住了,但是那绣有红穗的金丝绒小花帽还时而在座座驼峰间露出来。半沉睡着的这个场地里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他产生兴趣。他想惹怒一只骆驼羔,但那骆驼羔由于天气太热而困倦不已,只是不理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发怒,也没有喷他①,然后扭过了头去。------------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4)------------ 少年纳赛尔丁想了想,于是向坐落在被人们称作凯干迪门那边的贴木尔兰桥方向走去。当他从一个大贸易客栈旁边走过时,听见十字路口那边传出来阵阵喊声和笑声,于是停下脚步。他心中很高兴,当然,也就朝那边走去了。 他看见这里有一群自己的同龄人——街头孩童们正在做一个有趣的游戏。在贸易客栈墙边的路上,烈日下坐着一个所有茨冈人中最可恶的部落里出来的一个乞丐老婆婆。孩子们哈哈大笑着,喊着叫着,给她起着各种难听的绰号,向她扔着土疙瘩,故意惹她发怒。 这个老婆婆格外地丑陋,甚至令人作呕:她那什么都没有围的头上,已是满头银发了,从那青紫色的嘴唇里露出几颗黄色的獠牙,鹰钩鼻子是蓝色的,两张眼皮又肿又红,眼睫毛全都掉光了,睁得圆圆的双眼里放着毒光;除此之外,这个老婆婆的怀里还抱着一只老得浑身上下掉了毛、和她一样令人恶心的黑猫。一句话,她的这副相貌就和专门拐骗小孩儿、偷喝小孩儿鲜血的女妖一模一样。 少年纳赛尔丁立刻加入了这个游戏:他也冲着她喊着、叫着、嚷着,伸着舌头和别人一道用一只脚围着她跳,向她学狗叫。老婆婆伸出那又干又瘦的拳头吓唬和咒骂着他们;那只猫也躬起腰来“呼噜呼噜”地发怒。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孩子们时而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最后老婆婆已使他们感到无聊,这时在贴木尔兰桥上还有别的游戏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互相追逐着跑到桥边,为了在一场高空走绳表演开始之前抢先到达那里。孩子们很快就忘记了那老婆婆和她那只猫,因为这时突然一片震耳欲聋的纳格拉鼓和其他大鼓小鼓的叮咚声、唢呐声和喇叭声一齐响了起来。他们看着高空走绳的人手持横杆在空中表演,早把前面的事忘得净光。小纳赛尔丁脑子里这时忽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那个老婆婆的身影,这使他的心感到一阵刺疼,好像是要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印迹,但是这种感觉刹那之间又消失了。 他玩儿了一整天,然后从另外一条路回了家,没有再见到那个老婆婆。他对谢尔麦麦提讲述着今天是如何度过的,这时他想起了那个老婆婆,于是一下子闭上了嘴。 “你怎么啦?”谢尔麦麦提问。 “我今天见到一个茨冈人的叫花子老婆婆。”小纳赛尔丁回答说,“她手中还有一只黑猫⋯⋯后来我们都到贴木尔兰桥那儿去了⋯⋯” 他说的话不真也不假,这只是一半真话——这比说假话还坏。所以这时他的心又被什么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去睡觉了。由于从早跑到晚累了,小纳赛尔丁睡得很香。夜里他被恶梦惊醒,他梦见路上那个老婆婆愤怒地跳着过来把他抓住,并把他推向一个大坑,大坑中有一只大黑猫在怒吼,眼睛里冒着凶光,躬着腰冲着他。这个梦使他难过不已,少年纳赛尔丁听着谢尔麦麦提那大声的呼吸和鼾声,内心里越来越难过。他好像感到老婆婆的那只猫跳到了自己的胸口上,用爪子撕着他的心。 这样,他感到了第一次良心的责备,感到了他心中有一个看不见的神秘的天秤,这天秤对他行为中的每一颗不良的微粒都毫不留情地予以衡量,也体会到了这天秤的压力是多么的残忍。 为了摆脱良心的责备,他力图把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玩乐、刺猬和燕子身上去,但都无济于事!他虽然不愿再去想那老婆婆,但是脑子里却总是充满了老婆婆的身影。 这时出现了这样一件怪事:他越想那老婆婆就越是内心受到责备,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那老婆婆——快到黎明时,他的四分之三已变成了老婆婆,剩下四分之一也变得跟自己完全相反,就像那老婆婆一样孤独而又不幸,到后来剩下四分之一甚至变得比那老婆婆更加丑陋不已,以至于他痛哭了起来,哭得满脸热泪。 他明白了一切——那老婆婆无比孤独、苦寂,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难道她因为出生于茨冈人部落就应该受人鄙视,难道她天生就这么丑陋,否则她为什么要终生受到这种惩罚呢?被成千上万的人所充斥的这些街市对她来说就是荒漠⋯⋯不,比荒漠还可怕,因为那些街市对她来说是可恶的、充满敌意的。为什么她总是瞪着眼睛、驼着背向四周环顾?因为她经常遭到鞭打和恶语讥笑——这一切无论哪一种对她都是无情的打击。她除了那只黑猫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和那只小猫就这样相依为命,两者都已老弱无力,经常忍饥挨饿,一无所有,但是她们两个之间却亲密无间。 当他明白了这一切时,他现在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自己呢,如何看待自己对老婆婆的那种不道德的喊叫、捉弄和嘲笑呢。他害怕了起来。他感到很沉重,越想对自己就越生气,甚至对自己所做之事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然后把头埋在枕头下。 次日早上他非常不愉快,总是发愣地想着什么。他糊里糊涂地吃了些馕,喝了些奶,然后就到街上去了。他往腰带里放了一个钱袋子,里面有一些价值两个半银元的一分和半分的铜钱。别人可能会说这不过是他平时节约下来的一点钱,其实不然,正是这点钱后来在这个游戏中为他带来了好运。 他急忙向老婆婆那里走去,一路上他遇到很多吸引人的东西:酸奶、冰饮料、玩具、甜食⋯⋯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在路上没有解开腰带,而是把钱留下,勇敢地走了过去。在路过那个死胡同口时孩子们正在兴致勃勃地玩儿着中国游戏——踢毽子,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小纳赛尔丁的毽子踢得非常好,没有人能比得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扭过头去,快步走过。 他在原来的地方,即贸易客栈前找到了那个老婆婆。那只猫卧在她的膝盖上,乞讨钱的泥碗和昨天一样空空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她旁边走过,但是老婆婆的碗里仍然分文没有。老婆婆抚摸着那只猫,嘴里念叨着什么;猫用微弱的咪咪叫声作回答,是的,它已经饿了。 少年纳赛尔丁来到一个半塌了的墙后边,藏在那里。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怎样到老婆婆跟前去,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他想还是把钱袋子往她面前一扔就跑。但这样做与那个严肃的时刻格格不入。 形形色色的人从老婆婆面前走过,但是没有人给她碗里放一分钱或是一块已长了绿毛的馕。少年纳赛尔丁看着这种情形,心里在惊叹:这些人怎么这样铁石心肠! 他的惊奇慢慢变成了愤怒。人们一个又一个地走过去,老婆婆的碗里还是空的。少年纳赛尔丁的血液沸腾了起来,小脸蛋儿通红,心里想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事情而这些大人却不能明白?今天他的眼里没有看见老婆婆的蓝色的鼻子、龇露着的黄牙和不值一提的小毛病,而只看到她的孤苦伶仃和凄楚无助。------------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5)------------ 由于他非常生气和难过,终于战胜了自己的胆怯,于是他把钱袋子拿了出来,向老婆婆跟前走去。 越走近老婆婆,他的两腿就越沉重,脚底好像被粘在地上一样。 老婆婆认出了少年纳赛尔丁;少年纳赛尔丁看见老婆婆带着害怕的样子望着他,大概是惟恐他像昨天一样用石头扔她或是用坏话嘲笑她而把头缩进了衣服里。 “这个,您拿去吧,老婆婆。”他结巴地说着,并把袋子里的钱倒在老婆婆的怀里。铜钱碰着了猫的身子,猫一下子朝他“呼噜噜”地吼了起来。 这下子弄得他的勇敢不见了影踪,失魂丧胆似的跑了,直跑到贸易客栈那头儿卖铁器的市场时才算缓过神儿来。 虽然他已勇敢地洗清了自己的罪过,但是他一整天都独在一处想着什么。他想到了两种人:一种人是那老婆婆;另一种是回避帮助老婆婆的那些铁石心肠的人们。他对第一种人感到可怜,对第二种人感到憎恶。如果他仅仅是痛心和憎恶的话,那他就不会有光辉的未来。现在要干实事,但是应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他首先想到了要运用自己智慧的力量。开始他把自己的感觉和思维分开了,因为感觉还没有催促思维;后来他又仔细理清了自己的想法,按事情产生的顺序,大概分为大事小事并使它们各归其位。他的这种思考方法是从茶馆里常见的棋手们那里学到的,并且他还常在自己的小棋盘上演练琢磨。在演练中他有时专门研究对方吃掉自己国王的步子和使自己损兵折将的招数,在这时往往需要将计就计。少年纳赛尔丁所做出的决定正是这样:如果布哈拉的居民们不愿施舍,那就应该迫使他们行善! 他明确了自己首先要做的事和未来的办法,那就是找出一种自己比布哈拉人更会玩儿的游戏。他想,与其和成千上万的铁石心肠的布哈拉人打交道,不如合众为一,把他们变成一个布哈拉巨人。 于是事情简单了——虽然这个布哈拉巨人很巨大,但事情却好办得多了。他开始研究这个铁石心肠的布哈拉巨人的本性是怎样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阻挡正义和仁慈进入上面所说的布哈拉人的理念和心灵之中去的盾牌。 布哈拉巨人的内在本性并不复杂,也不是深不可测——少年思考了两三个小时就摸到了底儿。他找到了在那里已经发臭了的吝啬、贪婪和自高自大的烂根。这时的布哈拉巨人对他来说已经非常清楚,他那令人作呕的面貌在少年纳赛尔丁面前暴露无疑。这个巨人的个子像寺塔那样高大,但是非常之肥胖,他的长布腰巾缠在腰上时,这一头勉强能够着那一头。他的脸蛋儿又胖又红,肉眼泡,小眼睛,无光的眼睛里那愚蠢的眼神麻木不仁地看着这个世界,在昏睡中流露出傲慢和空虚的微笑。他张开嘴时,嘴唇里边就会露出臃肿、笨拙的舌头。他总是吸溜鼻涕,由于鼻子里也都长满了肥肉而艰难地喘息呻吟。他的手中拿着像车轮一般大的抹了蜂蜜的馕,大口大口地咬着,由于馕很香甜,他还得意地叫着、哼着,同时又好像在害怕有人来夺走一半或是分享一口似的,把馕护在怀里。 少年纳赛尔丁想到布哈拉人对那老婆婆的铁石心肠而心中非常生气,这使那个布哈拉巨人在他眼里显得那样可憎。但是,恼怒是公正的坏参谋,持这种说法的,当然,的确是很少的。因为真正的布哈拉人的多数是好的、仁慈的。他们不是因为自私而不愿帮助那老婆婆,而是没能透过她那丑陋的外表去体会她所遭受的深重苦难;要是知道的话,那他们不会等待别人让他们去做,而会去主动帮助她,他们只是深透思考不够。但是对少年纳赛尔丁来说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他已经准备好与这个布哈拉巨人决斗一番,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各种战斗准备,勇气十足。 次日早上,少年纳赛尔丁又出现在那个客栈前。经过深思熟虑,他一大早就来到这里。老奶奶还没有到来,需要等半个多小时。少年寻找着老婆婆,在客栈周围和这一个四方块的街巷里找来找去都跑累了。早晨的太阳还不十分炎热,天气晴朗,而阴凉处还有夜里留下的湿气,潮湿的地面才刚刚开始冒起蒸汽,在呼吸。但是雕了花纹的寺塔拱顶在阳光下已经刺得人眼睛睁不开,他的上方,标志着又是一个酷热日子的碧蓝色天空好似在向这边飘来,在热浪里抖动。周围街市里沉闷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充满整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声音装饰着安拉的一座座豪华天宫,淹没了天使的歌声,与黎明的暴尘一起飘到苍穹深处。这声音就是那个布哈拉巨人为了馕而发出的呐喊。 没有多久老婆婆也来了,黑猫跟着她。少年后悔没有带上一块熟羊肝儿,现在这只掉了毛的令人恶心的猫已经成了他对抗那个布哈拉巨人的亲密同盟。 少年纳赛尔丁没有耽搁,直接朝着老婆婆大胆走去,问了安: “让真主赐予您健康,老婆婆!昨夜过得还平安吧!” “也让真主赐予您快乐!”老婆婆一边回答一边用眯着爱淌泪水的眼睛回答说,“昨夜过得还算平安,但是这白天,我看,倒不一定能平安了。” 虽然少年纳赛尔丁明白她的这话是指何而言,但他只是装作没听见。 应该继续说下去。他第二次鞠了躬,问道: “您喜爱的这只猫昨晚过得还安好吧?” “猫捉了老鼠,所以它没能睡好觉。”她一边回答,一边双眼盯着少年,好似要看穿他似的。 她的目光使少年纳赛尔丁很尴尬,他不时把身子的重量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的勇敢一下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同时原来准备好的那些话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一阵寂静开始了。纳赛尔丁阿凡提不仅感到脸上,甚至感到全身都在发热,急促地喘着气。最后他终于小声地勉强说出: “我就是那个小孩。昨天和前天⋯⋯” 老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纳赛尔丁鼓起全身的劲儿,用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惹您生气了,您还记得吗?⋯⋯” 如果这回老婆婆再不作声的话,他就会转身而去,像昨天那样一逃了之。 但是老婆婆回答说: “你说我还记得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你拼命地向我伸舌头,我看到你的舌头有那么长,都使我感到很吃惊。” 如果要不是老婆婆面容像太阳一样开朗,带着微笑说这番话,这话早就羞得他无地自容了。 “走近一点儿。”老婆婆说,“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但据我看,你好像也是一个格外调皮的小孩儿。现在别隐瞒,说真话,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需要什么?我有话在先:如果你还跟昨天一样带来两个银元的话,最好拿上你的钱早点离开。帮助穷人,当然是高尚的好事,但是有的孩子为此而从父母口袋儿里偷出钱来,这就不好了。否则的话你每天从哪儿弄到两个银元?”------------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6)------------ 少年纳赛尔丁尴尬得满脸通红,但是他想到由于老婆婆是茨冈人而话语中把他当成自己部落的孩子那样教训。 “根本不是那样!”少年纳赛尔丁说,“我今天没有带两个银元,我从不掏爸爸的口袋儿。他常常留下我一人在店里卖瓦缸,我每次都把卖货的钱全都交给爸爸。” “这很好!”老婆婆肯定地说。 “过节的时候他就给我半个银元的一半,甚至半个银元。” “你可以把这拿走。”老婆婆说,“这不算错,我为我冤枉了你而高兴,别生我的气。” 后来他们的交谈就这样继续了下去,聊得很投机,两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少年纳赛尔丁坐在老婆婆的身边,抚摸着那只猫,倾听着它的叫声,不住地夸奖。 “您的猫喜欢不喜欢吃羊肝儿和牛奶?” “这我可不知道,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给它喂过羊肝儿和牛奶。”老婆婆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有很多年头没见过那些东西了。” 这令人心酸的回答为少年纳赛尔丁转入主要话题开了路,他激动但是又胆怯地向老婆婆说出了自己关于“反对”那个布哈拉巨人的想法。 老婆婆开始只是略感兴趣地听着,后来相信了他并且最后放声哭了起来。 “是安拉把你派到我这儿来的。因为是你给了我这无家可归的老太婆一点安慰!你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孩子;如果你出生在我们的部落,你一定会成为首领。你的心灵比任何正义者都纯洁,愿老天保佑你的聪慧在你的心中永驻。” 依少年纳赛尔丁的想法,大约需要十五个银元或是稍多一点。老婆婆是那样相信他,以至于毫不犹豫地从那破烂不堪的旧衣服的一个什么地方把钱掏出来捧给了他。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钱。”老婆婆说着,她的双手在颤抖着。 “别担心,老婆婆,这笔钱会与利润一同回到您手里。”少年纳赛尔丁说。 他开始向卖破烂儿的汉人市场那边走去,那里的东西便宜一点。他用了半个银元买了一个虽然有点破但是很大的笼子,茶馆主往往用这样的笼子喂养会叫的石鸡。 少年又来到了木制品市场,找到了制笼匠,在这里又花了半个银元。还有半个银元又付给了漆匠,漆匠用铺子里的各种染料:绿色、天蓝色、红色、黄色和白色把笼子油得非常漂亮。油漆匠最后还大方地用金色的颜料水把笼子外框描上了宽宽的金边,说: “孩子,现在你可以去捉人言鸟②来养了!” “我早就捉到了。”少年纳赛尔丁回答说,“是一只在布哈拉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四只脚的黑毛鸟儿。” ⋯⋯把笼子交给老婆婆之后(看到这样漂亮的东西,老婆婆睁大两眼惊呆了),少年纳赛尔丁又向街市走去。 这次他到了中午才回来。他对老婆婆说: “走吧老婆婆,一切都准备好了。” 老婆婆呻吟着站起身来,勉强睁开那对黄眼睛,把半睡着的猫抱了起来。少年提着那笼子和她一起走了。 他们在三岔路口交汇处的汉人市场附近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这里到处都挤满了人,有小摊贩、土布商、靴鞋匠和铁皮匠铺子行列。在离交叉路口稍远一点的地方,老婆婆看见有一个小帐篷。这帐篷由四根椽子支着,顶子上面用苇子和草铺盖着,前后有对着脸儿的两个门,门上挂着两个很简陋的土布门帘。帐篷的一边坐着搭帐篷的人——街市上的一个老头儿;他从少年纳赛尔丁那儿得到了两个银元,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少年把老婆婆领进了帐篷里。里面的地上有一根短柱子,柱子上平钉着一块宽宽的板子。这是为了放那鸟笼而准备的。帐篷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亮光从上面篷顶的窟隆中透射进来。 “您坐在这儿,老奶奶。”少年纳赛尔丁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最后一件事。” 他让老婆婆留下,自己又来到靴鞋店铺行列,然后他又来到了当时给人缮写各种诉状、申请,特别是以代写各种秘密书信为生的写字先生们聚居的老湖边。 这个地方是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和谣言与是非的老巢。这里经常发生纠纷,人们互相揭短、咒骂、勾心斗角而又互相吹捧,这里充满诱惑和欺诈。这里的写字先生们无一不是以前在一个什么地方,在伊斯坦布尔、在德黑兰或是在花拉子模的宫廷官人手下当过奴才,为国王、宰相、贪官污吏们当狗头参谋出坏主意的人,最起码的都获得过《雄狮奖》以上级别的奖励⋯⋯ 一般情况下,相信他们的人到了下午才开始到湖边来。那时这里的吵闹声才会弱下来,因为写字先生们要用脑来工作。但是少年纳赛尔丁是正值中午,也就是吵闹最热火朝天的时候来到这里的。这里,人们互相争论,互相侮骂,开了锅似的,所说的一切让人不可理解;一会儿一个人压过大家的声音,一会儿大家又压过了他的声音;吵嚷声是那么凶,以至于在这诽谤、侮辱和谩骂风暴下的湖面能平静不起波浪都让人感到吃惊。 “哎呀,你这只癞狼的崽子!”一个干瘦无力的老头儿对着他的邻居把身子弯成一个“ζ”字母似的喊着。“哎呀,连‘拿走’这句话都不会写的蠢货!你去年冬天给我写的状子人人都知道:本该写成‘我们尊贵的虔诚的头人’,你却写成了‘麻痹的阁下我们的头人’!” “谁给你写‘麻痹的阁下’了?!我给你写‘乃克瓦达尔——麦西乃勒’这样的错别字了吗?”他的邻居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那个像“ζ”字母一样的邻居怒吼道。这个字母像什么,要想说清楚很难,因为阿拉伯字母都很相似,它们总是隐藏自己的形状,身体的每一个微小地方——头、脚、手、手指直到脊背都在颤动,甚至连它的内里也在乱动,肚子里也在不住地翻腾着。“你自己去年替你那最可靠的人抄写的那份呈递给艾米尔的奏折中还把‘阁下’写成了‘美人’,因此差点惹出大祸来呢,你好好想想!想一想!”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嘿嘿”、“哈哈”、“嗤嗤”地笑了起来,各种笑声连成一片。把身子弯成“ζ”字母状的写字先生气得斜瞪着眼、咬着牙,准备做出相应的回击。------------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7)------------ 少年纳赛尔丁没等他做出回击,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时少年纳赛尔丁发现,有一个老写字先生与众不同,他没有加入这唇枪舌剑的愤怒的风暴。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比别人高明或是讨厌谗言中伤,而是因为其他一个什么原因,他只是在倾听着这一切。他伸长脖子,好像由于太重而歪向一边的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人们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诽谤和讥嘲。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不时地把听来的秘密用一些外国字母记录下来。就在他写这些外国字的时候,少年纳赛尔丁来到了他身边。他嘴里念叨着“美人”这个词,并用苇子杆做的笔“吱吱”地记着。他那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阴毒的微笑,可能他已经预料到不久就可以从“美人”中捞到好处、得到甜头。 他抬起头来,看着少年纳赛尔丁,问: “你需要什么,孩子?” “我想找人写一个很短的东西,要用黑墨汁,用中国纸。很短。” “你说很短的东西!”写字先生对面前这年幼、可能对大人撒谎的孩子高兴地大声说,“感谢安拉吧,我的孩子,是命运把你带到我面前,因为在布哈拉没有人能比我更会用毛笔在中国纸上蘸墨汁写字了。想当年我在巴格达皇宫里当秘书时,我的锦缎大衣上挂满了镶着钻石的雄狮勋章,那是哈里发亲自奖给我的⋯⋯” 少年纳赛尔丁不得不从头到尾听完这些假话,我们没有必要听这些。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听到过许多类似的故事。生活已经沦落到人生最低点的人夸夸其谈自己的过去何用之有,这些大话改变不了他们的处境,只不过是一代又一代地照说下去。写字先生说到厄运和敌人的狡猾时,停顿下来说: “需要给你写什么,我的孩子?说说看,我也会让你满意的。” “总共只有三个词儿。”少年纳赛尔丁说,“要把字写得大大的,写:叫做猫的猛兽。” “什么?再说一遍⋯⋯叫做猫的猛兽?嗯⋯⋯” 写字先生紧闭嘴唇,他那敏锐的双眼直盯着少年纳赛尔丁。 “这样的字对你有什么用?说给我听一听。”他说。 “付给你钱的人自然有其用途。”少年纳赛尔丁回避着他的话。“要付多少钱?” “一个半银元。”对方回答说。 “怎么这么贵呀?一共就三个词儿嘛!” “那你怎么不看看是些什么词儿呢?”写字先生回答说,“猫!⋯⋯”说着他用脸做出一副神秘、发怒的猫的样子。“叫做!⋯⋯”说这话时他先装出一种罪恶之相。“猛兽!⋯⋯”他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假装害怕,全身都向后仰去。“这样的话谁愿意以便宜的价钱给你写?” 少年纳赛尔丁虽然没有明白写字先生所说的那些凶险,但是同意付给一个半银元。 写字先生从地毯下拿出一张中国黄纸,用刀子裁开,拿起毛笔,心里想着写那三个词儿丝毫显示不出自己的才华,因而开始不高兴地写了起来。 少年纳赛尔丁回来的路上去了鞋店摊,在那儿用粘鞋的胶把这几个字粘在一块刨光的木板上。 帐篷门框上挂上了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牌匾。 “现在您可以收钱了,老婆婆。”少年纳赛尔丁说。 放了猫的笼子摆在帐篷里,由于孤独而拼命叫唤的“咪——嗷”、“咪——嗷”声不断传出来。 老婆婆端着自己的碗坐在帐篷门前。 少年纳赛尔丁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路旁大声喊了起来,他的喊声是那么宏亮,甚至老婆婆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叫做猫的猛兽!”少年纳赛尔丁憋红了脸使劲喊着。“就在笼子里,它有四只爪子!每只爪子上有针尖一样锋利的指甲!它的尾巴能做出各种动作——可以变成钩状、卷成圆圈,可以随便向左、向右、向上、向下弯动!这是一只叫做猫的猛兽!它会躬腰、动须子!浑身毛儿都是乌黑色的!它的双眼在黑暗处能发出像火一样的光!它在饥饿的时候叫得很凶,在吃饱了的时候叫得很甜美!叫做猫的猛兽!它关在笼子里,笼子很结实!两分钱就可以看一次,不必害怕,都来瞧、都来看啦!笼子非常结实可靠!叫做猫的野兽!⋯⋯” 没过三分钟他的做法就得到了奖赏。铁器摊店行列中走出来一个呆头呆脑的人,他停下了脚步,顺着喊声向帐篷这边走来。他的模样像是那种“布哈拉巨人”,只是个子矮了些——是布哈拉巨人的“小弟弟”。他很胖,红脸蛋儿,懒洋洋的,没精打采。他来到了少年纳赛尔丁面前,垂着两只手,好似一尊佛像。他那胖脸蛋儿上露出一种呆滞的傻笑,两只眼睛直盯着少年纳赛尔丁。 “叫做猫的野兽!”少年纳赛尔丁冲着他的脸蛋儿大喊了起来。“就在笼子里!看一次两分钱啦!” 这个小布哈拉人被这喊声迷住了似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向老婆婆那边走去,把那胖胖的手指伸进腰带里掏了起来,然后向她的碗里扔了两分钱。 钱落在碗里发出叮当声,少年纳赛尔丁的喊声由于惊喜而停顿了下来,这是一个胜利。 小布哈拉人掀开门帘子,迈步走进了帐篷。 少年纳赛尔丁在静静地等着他出来。 小布哈拉人在帐篷里呆了好一会儿,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是在欣赏。他从帐篷里出来时,脸上带着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被人捉弄了似的。他来到了正在大喊大叫的少年纳赛尔丁面前,仍旧两手耷拉在两侧,又好像一尊泥佛像似的愣在那里,原来傻笑的脸上现在露出了生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受骗了,但不知是怎样受骗的。 就这样那小布哈拉人走了。现在帐篷外又来了三个人,他们争着要先进去一睹为快。 他们还算是有些辨别能力的人,最后进去的人从帐篷里出来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因为任何一个傻子都不愿别人比自己聪明,所以这三个人出来之后看着等在帐篷门外的另外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观看野兽的游戏进行了一整天。商人、手工艺人、从农村来的农民甚至头上顶着雪白裹头布的伊斯兰教有学问的人都进来看过。他们欣赏到了那只猫在饥饿时的怒吼和吃了羊肝儿后安静地挠痒、在身上捉跳蚤的游戏。 帐篷到了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才关上。老婆婆数着她这一天挣来的钱,一共十九个银元!仅仅第一天挣来的就比开销的多出了许多,这预示着第二天还会有好的收入。 老婆婆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变。她有了自己的“窝儿”,因为帐篷毫无疑问是她的财产。她将在这里住下去。从笼里放出来的猫竖起尾巴,用鼻子嗅着新房子的味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跑着玩。------------世界为了好人而造就(8)------------ 少年纳赛尔丁连续在帐篷前喊了三天,后来他告诉老奶奶应该另外找一个人来,自己家里还有别的事。他找来了一个原来在寺里当过宣礼人的老头儿,谈好每天付三个银元。这个人虽然大声喊,但仍像号召人们做礼拜那样拉着长调。为了吸引更多的人,需要买一个纳格拉鼓配合他的喊声。 少年纳赛尔丁没有忘记老婆婆,每个礼拜都来看她一次。这种相会使双方都很高兴。老婆婆告诉他说钱越来越多,一定要他分享一半。少年纳赛尔丁怎么也不肯要,为了不使老婆婆生气,只收了一个银元的酬劳。 少年纳赛尔丁每当告别时都要在帐篷里巡视一番、欣赏一番。那只猫由于每天都吃羊肝儿,也日趋好转起来,后来甚至变得懒了,整天躺在给它铺好的枕头上睡觉。少年纳赛尔丁打开笼子,喜爱地抚摸着猫身上那像丝绸一样发亮了的绒毛。黑猫微微地睁开一只眼,尾巴轻轻地动弹一下,然后又继续睡觉。 冬天快到来的时候,少年纳赛尔丁与老婆婆告别了。老婆婆要搬到住在纳曼干的茨冈人亲戚家里去了。她坐的是带篷子的马车去的——她已经有不少钱了!她临走时把少年纳赛尔丁搂在怀里大哭了一场!少年最后一次用那对闪光的眸子望着在笼子里的枕头上睡着了的“猛兽”,马车缓缓地离开了⋯⋯ 后来,纳赛尔丁阿凡提(这时人们就开始尊称他为纳赛尔丁阿凡提了!)有一天来到了设拉子——伟大的萨迪的祖国,偶然听见了喊话人在大喊“叫做猫的猛兽!猛兽就在笼子里!”他非常激动地向喊声方向走去,看见场地上有一个帐篷。门前坐着一个耳朵上戴着耳环、脖子上挂着串珠项链、笑逐颜开的漂亮的茨冈姑娘,她面前放着一个接钱用的发亮的铜盘子。她对面的门前坐着一个已经有气无力、连自己是否在做梦都分不清的老婆婆⋯⋯纳赛尔丁阿凡提往盘子里扔了一个大的银卢比。他是为了让这个漂亮的茨冈姑娘找零钱而能在这姑娘身边多呆一会儿才这样做的。那个姑娘,当然,立即就看出来了,所以也故意不慌不忙把钱捡起来,睁大那对长着似天鹅绒一般乌黑而又浓密的睫毛的眼睛,那红红的嘴唇上流露出微笑。纳赛尔丁阿凡提走进帐篷,看见了那只猫。真是怪事!那只猫也像老婆婆一样奄奄一息了。纳赛尔丁阿凡提叫了那猫一声。它没有咪咪叫,也没有听见什么。是呀,由于太老,它已经聋了。 纳赛尔丁阿凡提从帐篷的另一个门走出来,又到了入口处。年轻的茨冈姑娘以为他是为自己而来,因此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她那亮丽的牙齿,无拘束地笑了起来。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不顾她非常生气、吃惊甚至是愤怒,还是打算和老婆婆说话。他向前弯着腰,轻声地说: “你好,老婆婆!想想布哈拉,想想那个叫纳赛尔丁的街头小男孩⋯⋯” 老婆婆被这话惊醒了,脸上闪过一道短暂的亮光,但是接下来她却好半天连气儿都没能喘上来。她在喉咙里微弱地喊了一声什么,又用颤抖的双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接着整个身体都向前倒了下去。但是纳赛尔丁阿凡提这时心里想:“那么,还是让这段往事,成为从她老人家身边轻轻飞过的一片梦——在她不久的将来就要让她闭上眼睛的长眠之中的一段梦中回忆吧!⋯⋯”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那老婆婆。老婆婆仍然没有清醒过来,还在用哆哆嗦嗦的双手慌乱地在空中划动着。那年轻的茨冈姑娘十分惊奇不安,一会儿急着看看老婆婆,一会儿又用目光寻找着那个突然出现、而后又突然消失在人群中的少年。 纳赛尔丁阿凡提没有再回头。市场用那由千千万万个声音汇集成的沸腾一般的轰鸣声吞没了他⋯⋯ 在他的童年时代,在布哈拉的街市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次他正在各种店铺行列里转悠。难耐的炎热使他不由得向湖边走去,这时他身后跟着走来一个浑身上下披着白纱的妇人。纳赛尔丁阿凡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向后看了一眼。 “等一等!”那妇人用不同寻常的语调说着来到他跟前,掀起了面纱,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向他鞠了个躬,然后用她那很瘦但是却充满温暖的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又用自己那满是皱纹、充满哀伤的脸向他的脸上贴近,好像要把自己心里的一个什么寄托在那孩子的心里,又像是心里有什么事要向他表白似的,两眼不住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妇人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睛里盈满泪水。纳赛尔丁阿凡提感到很不好意思,这个妇人需要什么? “去吧!”那妇人轻轻推了推他说,“愿无比强大的安拉随时随地保佑你免遭灾难!去吧!⋯⋯” 那妇人放下面纱,好似有人追赶她一样快步拐进一条小巷走了,纳赛尔丁阿凡提感到很惊奇,什么都没有明白,望着她的背影。一小时之后,在街市的嘈杂声中,他把这妇人忘得一干二净,以后也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又过了好几年,他挺像个大人样儿了。有一次,在贝鲁特通往巴士拉途中一个什么地方的商旅客栈里过夜时,他梦见了那个妇人——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的眼睛,并且又听见了她那“愿无比强大的安拉随时随地保佑你免遭灾难⋯⋯”的话语。 突然他的全身一阵不寒而栗,心里冰凉,猛地惊醒过来,这时他才感悟到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种感悟绝不是无根无据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从一个未知的地方向他飞来的毋庸置疑、真实而又清楚的东西。他想到自己此生此世没能跟自己的亲娘说过一句话,那已经逝去的孩提时代的大门此时好像又重新打开了一样,对慈母的无限内疚和热爱顿时充满肺腑,他用天下所有孩子们对母亲最爱说的话和最深情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哭着,这些话不由得从他嘴里喊出,他深信,与他一道呼吸着同一个夜空里的空气的慈母,一定能感受到儿子的思念之情,并会用一片慈母之心遥遥地回应他的呼唤。 就这样,他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但是却没有能够知道母亲的名字,更没有能去给母亲扫墓;到哪里去寻找这无名的坟墓呢?再则,如果母亲对他来说是永生的话,还要去寻找她的墓干什么呢! 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少年时代的故事讲完了。当然,我们的这段故事太短了。我们所收集到的这些片段也是不够详尽的。但是我们所走过的这些路别人也要走,每一个走过这段路的人都会收集到新的片段,这些新片段又将汇入到这个故事宝库中来,最后由这些收集到的所有片断和在所有收集者的努力之下,关于纳赛尔丁阿凡提——关于他童年时期的新书才能问世。我们在那一本书中所做的贡献虽然不那么大,但却可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当将来可能会写出那本书,但是现在还没有出生的未来的那位大作家在给自己的著作最后盖上自己的印章之时,他一定不会不提到我们的劳动——这就是我们所期待的奖赏和我们的希望,并使我们能借以慰藉。 注解①也没有喷他──骆驼在发怒或恐惧时会用嘴里气味很难闻的唾液和反雏物渣喷人。 ②人言鸟──神话中传说的一种鸟。------------后记------------ 阿凡提的故事在历史上主要在东起我国新疆,西至小亚细亚半岛的土耳其,包括中亚、西亚甚至更远地区的突厥语系各民族中以民间口头文学形式广为流传,它在不同的民族中有一些不同的故事情节,对故事主人公的称呼也不尽相同。如在我国维吾尔民间称为“纳赛尔丁阿凡提”,在乌孜别克民间称为“霍加纳赛尔丁”,在哈萨克族民间又称为“霍加纳赛尔”,等等。上面提到的“霍加”、“阿凡提”都是附加在人名前或人名后表示爱戴的尊称,“纳赛尔丁”或“纳赛尔”才是人名。在国内外广大读者中家喻户晓的“阿凡提”这一称呼,实际上就是由我国维吾尔民间口头文学中所流传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一词演变而来。由于最早先的翻译的缘故,其中的人名“纳赛尔丁”被逐渐省略或遗漏,“阿凡提”一词便成了故事主人公的代名词。“阿凡提”一词意为先生、老师、学识渊博的人等。 您手中的这本书原名为《霍加纳赛尔丁传》。为了明确告知广大读者《霍加纳赛尔丁传》实际上就是“阿凡提传”,也为了尊重在广大读者心目中业已形成并深入人心的“阿凡提”这一称呼,我们在翻译时,直接将原文中的“霍加”二字省略,在“纳赛尔丁”之后加上了“阿凡提”这一称呼。除对个别语句予以灵活处理外,力求忠实于原著,如实反映原作面貌。 关于阿凡提故事的形成时间,从故事中所描述的事件背景看,约在十九世纪、十八世纪或更早一些的历史时期,但从作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文化背景分析,又可追溯到公元九世纪甚至更早一些的时期。 这部书以纳赛尔丁阿凡提在中亚乌兹别克斯坦一带所度过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以中世纪以后的一个历史阶段为背景,着重介绍了充满艰辛和苦难,被暴君及其帮凶们迫害而不得不四处流浪的纳赛尔丁阿凡提一心一意保护穷苦百姓,不畏强暴,疾恶如仇,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敢于向暴君、贪官污吏、高利贷主、恶霸等邪恶势力展开殊死搏斗,并以超凡的智慧和幽默与滑稽的手法战胜一个又一个敌人、为民除害的故事。全书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迂回跌宕,险象环生,始终紧扣读者心弦,令人爱不释手,心灵受到震撼。 书中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囊括了以中亚为中心的整个穆斯林世界的政治、历史、宗教、经济、文化等多学科范畴的知识,同时又贴近自然、贴近生活、贴近社会底层民众,不愧为一本中亚知识的百科全书。此书原著出版后半个多世纪以来,在世界各地各民族中受到极大的欢迎,书中的故事情节在各国人民中间有口皆碑,阿凡提这一形象也由此成为世人心目中智慧和正义的化身。然而由于时代久远等种种原因,现在这部书的原版本已经非常稀少而珍贵。为了帮助国内外广大读者更加全面地了解阿凡提故事在世界各地的流传情况,使“阿凡提”这一各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文化现象得以发扬光大,也为了给有志于研究“阿凡提”这一文化现象的人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们决定担负起对该书进行抢救性翻译的重任。经过多年来夜以继日的努力,在原著出版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该书的汉文本终于译出,而且您现在正在阅读着它,这使我们甚感欣慰。同时,由于原著所涉及的范围极广——包括了中亚古典文学、艺术、诗歌、舞蹈、民俗、医学、天文学、自然、地理、宗教等诸多学科知识,又由于原著中采用了大量的古代阿拉伯语、古代波斯语等语种的词语和语句,为了帮助广大读者能够更好地了解书中所涉及到的一些文化、宗教、语言、历史背景、事件、人物等现象,在翻译中我尽可能地对一些知识点在相关章节中给出了注解予以诠释,全书共给出注解九十四条。希望通过这些努力,能够帮助您身临其境地与我们——作者和译者,更准确地说是我们和纳赛尔丁阿凡提一道作一次历史的旅行、人生的旅行,并与您一道一睹中亚秀美奇丽的山川大河与自然风光,共赏古代中亚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 由于上面提到的诸多原因,翻译中的难度可想而知,故译文中一些谬误和不足在所难免,诚望您能给以斧正。 邱晓伦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