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传-19

长安城内的乱,路上的皇帝尚未得知。但是,皇帝却在路上看到了另外的场景:有几批逃难着的车队在前路,被兵士们驱逐到小路上去。这引起了阻延和小小的混乱——昨天逃出的人,为巨家大族,本身也有家甲,他们于昨日下午出城,夜宿便桥西驿,今早前行,当皇帝的队伍赶上时,他们起了惊慌,有些人拼命前奔,有些人在争执中被迫入小路,但吵闹不休。皇帝迅速得知了,命人抚慰,不可用强。事实上,不用强是无法赶走逃难的人,幸而,混乱不大,只是皇帝的队伍行程被阻缓而已。高力士、杨国忠只报告一些平平的消息,车上的皇帝,曾经很激动,又很哀伤,但渐渐地安静了。他合上眼皮养神,不久,他问及虢国夫人。杨贵妃相告,皇帝喟叹着,迂缓地说:“阿怡虽狂,总是有分寸的,国忠也不错,他的家眷居然不随大队同行,总算难得了——”他稍顿,转命内侍去查问随驾同行的官员人数。——逃出长安,需要守秘密,可是,已出了城,他想到一个朝廷,不论在何种境地,维持官仪总是需要人的,现在,他想到了——他打算在咸阳望贤宫举行一次朝会。随班的朝官人数很少,大臣只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以及两省的侍郎和几位卿,其他官员有接获通知的,但他们要和家人同行,不曾单独随驾。因此,由杨国忠率来的百官,省、部、卿、监诸衙署的文官合起来只四十余人,其中有不少还是卿、监官。于是,皇帝在嗟叹中再命人去后路调查长安城内百官们出城的情形。同时,皇帝又派出两名内侍到后面去慰问四十余名随驾的官员。车辚辚,行进的队伍,秩序渐渐转坏,中后队挤在一起,太子在后面并无作用。在前路,皇帝的先遣人员又未曾再在路上设站接应,开路的骑兵从事分段清道。从长安城到咸阳,只有四十里路,但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前一半路走了一个时辰,后一半更慢了。有太阳,也相当热,行旅于热天终于是辛苦的。咸阳望贤宫在望了,开路的兵队先到,一员旅正随了郎将驰回来,通过将军而直接见高力士报告:咸阳县令和官员,逃了,先遣的内常侍王洛卿一行与望贤宫监和随从人员,都已率先逃走。这讯息使高力士气得发抖,,他会合宰相,将之报告皇帝,李隆基为此而震动,他紧张地询问,有没有寇讯。杨国忠报告:派出去的斥堠都有平静无事的消息带回。“岂有此理,我在后面,他们却先逃了!”李隆基愤然说,随后,又自我解嘲地:“到望贤宫再说吧,看来,我们得再调整一下。”咸阳望贤宫不久就到了,宫监和执事人员都已逃走,仅剩下几名老内侍在,没有人为皇帝一行人准备午饭,甚至连迎驾的官员都没有。李隆基原来计划在望贤宫设朝,现在只能放弃了。队伍一列列地在望贤宫前停下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但当地官吏逃亡,大队的饮食没有了着落。日向中了,天明之前启程逃亡的人,饿了。长安的贵人们平时从未为饮食操过心,似乎也从来不觉得饿的,可是,到了咸阳,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了饥饿感了。老年的皇帝面色很难看,宰相杨国忠起自市井,他带了儿子、家僮,匆匆入市,先在一家干食店买得一些烘饼,又匆匆自行携回献呈给皇帝。李隆基虽然饿,但却食不下咽,他惨淡地问:“国忠,百官诸军将士,如何得食?”“陛下,臣已命小儿找民众设法供食,咸阳商肆居民,虽有逃亡,但留下的人尚多,想来可以办到,至于诸军将士,例备粮食,陈玄礼已传命诸军就地造饭休息。”杨国忠颓唐地说:“陛下请略进食——”皇帝分了几个饼给贵妃和随从,勉强咬了一口,他不想吃,但为了这是宰相自己去购取的,又不能不吃。此时,高力士吃力地在指挥各批车骑的停驻所,他忙了一阵,汗水满面地回到皇帝身边,请皇帝入望贤宫东外舍休息,他估计,在一个时辰内,无可能再启程。皇家的队伍携带着无数财宝,但并未带有笨重和不值钱的粮食,现在,临时要咸阳市有限的人家准备五千多人的食物,自然是艰难的。以办事务见长的杨国忠,在此时可怜地表现了他的才干,他派出的人,交涉了,由里正、坊头负责,留着未走的商民,数百户一齐举火煮食。第一批食物煮好时,皇帝命供应官员,接着是皇族人员和宫人。食物有了,但食具却没有,毫无逃亡经验的贵人们,几乎全数未带食具,皇子皇孙们用手掬饭而吃!皇帝看到时,他只有隐泣吞声。问题并非到此为止,军队中,有一批禁军并未依照行军惯例而备有粮食和食具,高力士和陈玄礼商量着,不敢用均分的办法,只令未携粮食饮具的兵士,分队入近村购食,高力士分出了数十人携现银和钱偕之同行。仅仅四十里路,暴露了太平皇朝在应变时的各种弱点。皇帝在忧郁中,他悄悄地告知贵妃,担心会发生乱事。“过了咸阳,应该没有事了,敌人如循渭北来,要切断的要路是咸阳,现在,此地平安,下午再走,自然不妨了!”贵妃所知有限,但尽力安慰皇帝:“大家没逃过难,忙乱是意料中事,再向西行,供应大约不会缺乏了,三郎,你歇歇,事已如此,操心也没用!”“我出去看看情形——也慰问一下官兵!”皇帝带了几名内侍向外行,但到了外面,他就放弃慰问之行了,外面太乱,人山人海,宰相估计除军队外,约五千人,但自望贤宫东外舍阶上眺望,相信逃亡的人数会远超五千这一数目,由于太乱,他亦无从着手慰问。此外,使皇帝的心情稍感沉重的是:在后队的太子并未上来请安。于是,他再回入,尚膳房内侍,已自市上购到粮食菜蔬,煮了午饭供皇帝和宫中人员。皇帝和少数宫中人员在外舍进食,同时,李隆基命人调查全队的人数,他和高力士与杨国忠商量,今晚到金城,必须弄得象样一些。他们原定计划,今夜宿于金城的,金城距长安八十里,原名始平,景龙二年,金城公主下嫁吐蕃,皇家仪仗送行到此为止,故将地名改为金城。又增造了一所皇家的馆驿,屋宇虽不多,但征用县署和原有的馆驿,大致上可以对付。不过,由于咸阳的情形,使杨国忠和高力士对原来的安排已失了信心,皇帝也看出了,他明白,倘若今夜不能维持秩序,对人的心理影响会很大,于是,他亲自召入内侍监袁思艺,着他带八名内侍赶赴金城安排——袁思艺官三品,是内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高官阶的人,皇帝以事态严重而出动了宫中最高级的人员。于是,九骑马立刻出发了。在咸阳望贤宫的队伍,挨到未正才再行列队出发——在行将上道时,皇太孙代表了太子来向祖父问安,太孙以后面混乱,太子不敢擅离作为不来的借口。再度启程了,人人的情绪都显著地低落着,不久之后,长安城内大乱的消息也传了来!皇帝得到报告:长安城在宫门开启之后,内侍、宫女逃出,消息传开,就乱了起来,殿前军不受节制,散奔出来抢掠,市井无赖也跟着闯入东市抢劫,后来,边令诚的兵出来维持治安,杀了十多人,抢劫之风才止。但全城混乱,通向南面和西面城门的道路,挤满了逃难的人。大唐天子为长安的情况而流泪不止,他哀哀切切地向贵妃说自己对不起长安百姓。对此,杨贵妃有空茫之感,她以为,如此地逃难,早已料到会引起混乱的,此时说对不起长安百姓,又有什么用呢?再者,身在逃亡途中的杨贵妃,真切关心的是前路的祸患。在咸阳的际遇,使她心忧,长安虽然是最可恋的地方,但长安已放弃了,现在切身的是前路。她努力安慰皇帝,她切望皇帝能宁静着应付未来,此刻,与政治无关的贵妃也看了出来,真正遇到大事,只有皇帝有能力应付。向金城的路上,行进更加缓慢了,天气热,走了一上午的人的体力不济,精神颓丧,他们在出长安城时,行列整齐和有壮盛相,现在,很萎顿。日沉西了,夏日长,一个下午在路上,到接近黄昏之时,仍在路上,金城很近,但走起来却无限遥远!车上的皇帝渐渐地烦乱,焦躁。天色暗了,夜来了,宫车队伍燃了灯。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满了牢骚地说出:“他们总算晓得带灯火!”没有人敢接口,现在,杨贵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灯火一长串,后面,灯火也是一长串,队伍拉得很长,在黑暗中,蜿蜒的灯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凄厉的华艳,她茫茫地看着。宰相杨国忠在天黑之后,就骑了马傍着御车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后地照顾着。这位老内侍面有重忧,他悄悄地告知杨国忠,袁思艺到此时尚未迎上来,金城那边可能出了问题,杨国忠吃惊着,欲下令做好作战戒备!“不行,如果颁发准备作战的命令,军士会逃散,现在只有走着看了!”高力士沉重地说出。在黑暗中行进的队伍,到金城时已近半夜,前锋于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将来报告:金城的人已逃空!李隆基在车到金城驿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连特遣的三品大员,亲信的内侍监袁思艺一行也逃了。他愤极,脱口而出:“我会死在路上!”无人敢再话,侍从们拥着皇帝贵妃入金城的皇家驿站,在油灯和灯龙的照耀下,皇帝入了驿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杂乱,而且间杂有哭叫声。杨国忠和韦见素入觐,告以正努力设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话也不说,只向两位宰相挥挥手,接着,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杂乱,叫骂声和哭声不绝。高力士进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意志消坠尽,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间的刀柄,眼泪流转之间,拔出刀来!高力士惊异地叫了一声陛下!“力士,是时候了,我……何必等到乌江才自刎!”皇帝举起刀,在哀愤中欲自杀。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随的内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陛下,局面并未到这地步,此时,千钧一发,全靠陛下镇定将事,居中领导,如陛下意志一驰,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说。“……我……我……”李隆基气呃着。入内更衣的杨贵妃闻声,快速地奔了出来,她自皇帝手中取过刀,为之入鞘,再扶皇帝坐下。“连袁思艺也会弃我而逃,唉,众叛亲离的场面,只怕会在今日出现!”李隆基哀切地吐出。“陛下,度过这一关就会好的!”杨贵妃软弱地说,虽然当着侍从,她还是以自己的巾为皇帝拭泪。高力士命人取酒,让皇帝饮了几口,接着,高力士向贵妃作了暗示,便转出去,在外面,有无数的事等待他做。而杨贵妃,扶了皇帝入内室休息。侍女们为皇帝替换了汗湿的衣服。外面,人声依然杂乱,中后队的人不断到来,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后队人到达时,没有前队那样的混乱。杨国忠父子加上魏方进和几名官员,张罗了食物,他们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给护卫驿站区域的六百名兵士。接着,高力士再入,他请求皇帝出去慰抚将士。颓丧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终于镇静下来,他明白安抚将士的重要性,于是,命人备马,偕同高力士、陈玄礼、二十四名龙武军骑士,到近区慰问了将士,经历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区内,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没有去。至于太子,则扎营在金城东面五里之处,似乎自成一个系统了。没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应该问而没有出声。杨国忠和高力士悄悄议论着,但是,两人又都不欲呈奏,他们明白,在此时,皇权已很有限,什么事都不能做的了。此时,侍从车中的谢阿蛮和锦梦儿到驿馆正屋来见贵妃——她们看到占地颇广的皇家驿馆,每一处都挤坐着人,有许多人已躺在地上睡着。皇帝和贵妃有一间房,那是当年金城公主远嫁时在此地休息过的,长久没有人居住,屋内似乎有些霉闷的气味,但是,皇帝和贵妃只开启了一扇向内的小窗。皇帝和贵妃都没有睡。谢阿蛮看到贵妃的双眼哭得红肿,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后,也呆住了。“阿蛮,没什么事吧——”皇帝勉强提起精神,“路上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路上乱哄哄的,但宫中人都还好,也没吃苦!”谢阿蛮低着头说。“噢,你出去周围看着,再把情形来告诉我——这时,外面好象静了一些?”皇帝喟叹着,又问:“有些什么人和你在一起?”他说出,自行挥了一下手:“梨园子弟们出来的如何?”“宫眷数十人,和我一起,梨园中有一群,我看到几个,他们都还好——”谢阿蛮回答了,再遵命出去,有两名内侍相随而行。阿蛮发现,金城驿只有内层的戒备,稍向外,就等于没了防卫,兵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她留住两名内侍,偕锦梦儿向东走——那边的两排屋宇,从前是驿兵居住的兵房,如今为龙武军占住,外面的广场,有车辆结队而列,车边的地上,都睡满了人。夜沉沉,连谢阿蛮都有寒肃之感。她低说:“锦梦儿,倘若安禄山有三百骑兵赶上去,我们这里就会完了!”“我们去找找梨园中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所在!”在锦梦儿说话中,东北方的一条溪边,出现了一列灯火,移动着向金城驿来,她们停止了,内心惧怕,如果来的是敌人,那就不堪设想了。有几名龙武军的军官先行而到,谢阿蛮迎上去看,发现陈方强也在内,她匆匆询问——原来,自东北面来的一群人为潼关退下来的败兵,大将王思礼到了。陈方强约谢阿蛮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会回来。东北方一小队在溪岸停下了。不久,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率了八骑上前迎接王思礼,他们入驿站去,谢阿蛮看溪边,由王思礼带来的,除了三人入见皇帝外,有二十余人仍留着等候,大多是军官。又过了些时,陈方强匆匆地来到了,他依然情意绵绵,告诉阿蛮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接着,要求在前路宿驿时,夜间相会,阿蛮在颓败中漫应着,转而询问王思礼的情形。“特进王将军自潼关逃出,带了千把兵,经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见了太子,残兵和太子的人在一起。”陈方强毫不掩饰地说。于是,他们分开了,谢阿蛮回到驿站时,王思礼已离去,阿蛮不曾把实情相告,她只说,四方的人渐渐安下来,已睡了。然后,她走出,在外面等待。杨贵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后,悄悄出室,在侍从小间接见自后面步行赶到的宫廷女官静子等人。她由静子报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员,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家人一行,也只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营。接着,谢阿蛮也入内,贵妃很闷,嘱咐静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蛮把所见悄悄相告。贵妃举头望月,无言。阿蛮说:“贵妃,王思礼他们从富平一路来,那边该很平静!”“嗯,刚才听王思礼说了,他一路来都平安,潼关败兵散逃的有几万人,他说,他派了人在收编,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后面戒备。”杨贵妃说着,微喟:“敌人不追来,我们内部也会有问题,我真担心……”“贵妃,太子在后面,好象不理会前面的事了,王思礼带来的兵,听说被太子留住!”阿蛮低告。“我知道一些——这事,现在不能说!阿蛮,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力啦!”杨贵妃偕阿蛮缓缓行,走出驿站的南边门户,外面,睡满了宫廷的执事,内侍女官杂躺着。贵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现在,金城驿的周围已静了下来。在静寂中,有笛声远远地传来,但只有极短的时间就止歇了,想来,有人吹笛而被禁止。“阿蛮,明早,你上我的车来吧,有时,你也可以和皇上讲些话,再帮我探听消息,今天下午,他们有好些事瞒着皇帝的。”杨贵妃苍凉地说。谢阿蛮允承了,她劝请贵妃早些睡。杨贵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着,她本身毫无睡意,再出来领受夜风,此时,月已沉西!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阳的好日子。黎明时,逃亡的队伍有很多人没有及时起身。杨国忠利用时间,在皇家驿站的正堂举行一次朝会,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乱,他企图借一次朝会把情势扭转过来。杨国忠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太子。黯淡的朝会,有三十多名官员列班,太子和皇子及郡王也有二十来人,皇帝不能就当前形势说话,只有慰劳官员们,接着,杨国忠报告渭北平安,那是安定人心的。潼关的败将王思礼,正式报告了哥舒翰已降贼。又简单地说了自己逃出的经过。皇帝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以继哥舒翰。接着,皇帝宣布启程,但又再召入将军们慰劳和勉励。在朝会进行时,谢阿蛮和太子的随从们混在一起,她看到太子的亲信随从内侍李静忠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私谈,她又看到龙武军有两名郎将也和太子的从官在一起谈话——东宫官随太子来的,有资格入朝的,多数留在外面,这使谢阿蛮为之惊异。不久,王思礼辞朝而出,他和太子詹事在一起讲了话,便另行上路,并不随驾西奔。终于,大队自金城出发了。太阳已升高,队伍逶迤地向西行——在金城,兵官和宫人,大多自逃亡的民家取了一些饮具,大逃亡的队伍,在第二天多出了一些用具。从金城西行,只有五里,便是昔日的兴平县城了,兴平故城的人昨夜都已逃了。今早,杨国忠和高力士商定,以兴平西北二十三里的马嵬驿为中午的休息地,并且派了军队和文官及宫中执事先行,他们有鉴于昨日的逃亡,今天,小心地以多方面人组合成先遣队。皇帝的车队在到兴平时,李隆基出来,立在车台上眺望,他看到大路以北的远处,有一队车人被阻留,那该是另一支逃亡队伍。此外,皇家的队伍虽没有昨天齐整,但一般说来还算平静。高力士已把飞龙厩的骑兵集中在皇帝车仗前后;两翼,各有二百数十名龙武军骑兵巡弋。老迈的高力士于皇帝站在车台上之后不久,就和宰相赶上来,这时,已近巳正。“马嵬驿那边的安排,会不会有问题?”皇帝问。“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先遣人员有二百,其中厨师饮事兵,共有八十余人!”杨国忠说。李隆基苦笑着说:“现在我才知道,吃比一切都重要——”他稍顿,再问:“到马嵬坡,还有多远?”“此地已在兴平县西南——马嵬距兴平县城,西北方,计二十三里,由此往,大约二十里!”杨国忠说。于是,皇帝默默地退入车厢内。不久,溜出去看情形的谢阿蛮,偕两名内侍骑马回来,她自马背翻身上车,向皇帝和贵妃报告:“现在,大伙都已离开了金城,太子殿下率兵断后,我走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也已列队,大约也启程了——后面约二里处,队伍有些乱,一批官员的车辆,不知怎的被隔,落后了,另外,一队羽林骑兵到了前面,和诸蕃外国队伍杂在一起!”皇帝随口应着,又缓缓地问:“王思礼带来的兵你有没有看到?”“内侍徐小田去看了,据说,王思礼带了几百人去上任和招收残兵,大约留下五六百兵并入太子殿下队中。”“哦,诸王宅的人呢?”皇帝又问。“分作两批,一批距车驾约一里,另一批可能距车驾两三里吧?”谢阿蛮稍顿,再补充:“秩序很好!”皇帝沉吟着,喃喃地说:“百官队,诸王宅队,原来皆在一起的,怎么都分开了?”他稍顿,命召高力士,但杨贵妃阻止了他。贵妃以为,在路上已无从调度,不必问,待到马嵬驿时再整顿。李隆基哦了一声,接受了,随着又说:“看行进的情形,今夜宿岐山,只怕又会很晚——”“现在走得虽然慢一些,但还顺利,下午到岐山县,想来不会太晚的,我们的人已赶去马嵬造饭,在马嵬坡,大约不会多耽搁。”杨贵妃指着车上的地图说。皇帝也看了地图一眼,忽然问:“阿蛮,东宫张良娣一行,是不是在宫眷队中?”“是的,我原来乘的车在良娣车队之前,中间相隔一小队龙武军兵士,另有十多乘车吧!”谢阿蛮很细心地回答:“良娣车队和大明宫车队在一起。”皇帝点了一下头,徐徐地展开另一卷地图,那是马嵬坡驿站的图。马嵬坡,从前有城,驿站是开元末年重建的,在故城以东,那是长安西路的甲级大驿之一,道北是驿舍,有三栋,另有营房,道南则有驿亭,还有一个佛堂,傍驿亭而建。这是政府交通机构的所在地,故城则有民居和地方官吏。由于交通上的重要,马嵬是以驿为主体的。车队徐徐行进,车驾终于进入了马嵬坡。皇帝站在车台上入驿,他已自地图上得知了一个大概的情况,他传命:皇帝驻跸驿亭,驿舍地方大,分别供百官及诸王与宫眷等休息。日已午,人也倦,但进入马嵬坡时的秩序还算好,这回的先遣人员总算没有逃走,不过,他们到达时,驿站的官吏大多逃了,幸而驿舍存有粮食,先遣人员再到故城,购取了食物,征用了民夫,造饭的时间虽然拖延,但皇帝进入时,炊烟处处,很快就有食物供应皇家人员。皇帝入了驿亭,并不急于吃饭,他看着陆续进入的人群,也看着兵士们分批向驿的四方布置。内侍在驿亭前围起了青布障,这还是逃亡以来第一次用。至于杨贵妃,入内亭去更衣。人群不断地涌入,高力士见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顿人马了。皇帝观望着——青布障虽然遮住了正面,但在亭阶上,仍能看到距离较远的人车。不久,内侍骆承休来请皇帝进食。李隆基缓缓地自亭阶踱回,站着饮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块咸鲜饼放入口中,随问:“贵妃呢?”“贵妃就会出来!”侍女阿芳回答。杨贵妃在内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来了——从昨晨出发到如今,她没有好好地整理过自己,昨夜,她等于通宵未曾安睡。自觉疲怠,此时,饮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面,化妆,自觉精神一振。她出来,向皇帝微笑说:“情形好一些,我们的人总算有了逃难的经验!”“我看还是很乱,而且,大伙都有疲惫相,才只是逃难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你的精神却不错——玉环,昨夜,你好象不曾睡,回头在车上好好睡一下!”“我不妨事,上了车,你需要睡一个午觉!”贵妃说着,取酒,饮了一口,问左右:“阿蛮还没回来?”“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吁着:“阿蛮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车下车好几次!”他举箸,又停下来,转而问:“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没来此地!”“陛下,刚才看到宰相往这边走,又折回道北那边去,是否即往宣召?”内常侍陈全节说。“那就等等吧!”皇帝看着左右侍立的内侍,又说,“你们也去进食吧,分班,争取时间!”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起了喧哗的杂声,亭障的北门口的内侍迅速向外问讯——喧哗声最初是远处传来的,但当门口的内侍出去时,杂乱的声响由远而近,并且不断地扩大了!正在举箸欲进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杨贵妃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陛下……”她的声音被近处的哗叫所掩盖。就在此时,驿亭外,有人惊叫,奔跑,有一个苍老的洪大声响:“不可,圣驾在此——勿惊圣驾!”皇帝和贵妃都听得出是高力士的声音,他们变色了。李隆基回顾贵妃说:“玉环,似是兵变——”他说,向外走。“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高力士一喝,人群静了一下,但远处有杂沓的马蹄声,接着,又起了哗叫。显然,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已不能控制局面了。“玉环,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请高将军速入!”杨贵妃在紧张中说。就在这一瞬,内侍常清和张韬光同入,急奏:“陛下,龙武军有变,赶逐丞相!”“高大将军呢?”皇帝心中震动着,急问。“高力士将军在外面……”常清喘喘然说不下去。“怎样?”杨贵妃急迫地问他:“还有陈大将军……”外面又有宏大的人声……——在这时,大唐皇朝历史性悲剧正在演出。大唐宰相杨国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阵,正向驿亭去见驾时,相府的从官赶上来,告以诸蕃外国使臣的午饭没有着落——那该是办事人员的疏忽,些些小事,本不必劳及宰相的,但因吐蕃使臣欲见宰相,杨国忠曾拟向吐蕃借兵,对吐蕃使臣特别看重,便回过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杨国忠和蕃使说话时,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嚣起来,说宰相通蕃卖国,图谋不轨!宰相左右的卫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这些兵士反而大叫,随后,有二三十名携武器的兵士自两边奔来。杨国忠一看情形不对,立即急走,相府卫士和家丁及从官分别阻挡,同时迅速地牵马过来,杨国忠奋力上马走避,向马嵬故城方向走,两边,是南衙卫队和御史大人等人在,然而,他的马才动,兵士们来得更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杨国忠伏下身,向西急驰,另一边,有马队出现,正赶着杨国忠的儿子杨暄。一瞬间大乱,几支箭同时射中了杨国忠,他从马上跌了下来……杨国忠的身体才一倒地,叛兵就冲上,两名相府的卫士拼命挟扶起杨国忠而奔跑!但是,十来名叛兵骑马冲上,他们刀枪齐举,把大唐的宰相在马嵬坡杀死了!此地,接近故城,离驿亭较远,道北有一所戍卫的土屋,杨国忠死在距土屋不过一百尺之地,至于他的儿子杨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时也被杀了。土屋是宰相的临时办事处,叛兵们迅速到了屋前,御史大夫魏方进已出来,在危机四伏中,他不自量力,大喝制止,一名骑兵军官挥动长柄刀,砍中魏方进的头,跟着,有两支矛插入他的身体……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兵士们大叫:“宰相通敌谋反——”“杨国忠谋反——”土屋内正开第二次饭,在吃饭的官员们惊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韦见素先命一员舍人出去询问。叛兵哗叫未停,韦见素稍待,只能出去了——他询问原因,一名兵士挥戈打他的头,韦见素一闪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军官大喝制止:“嗨,是韦相公,不可伤他!”这一句话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组织。当杨国忠被赶逐的同时,有二十多名属于右羽林军的兵校走向驿亭而呼叫,随着,一名龙武军的郎将自佛堂左侧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来相呼应;又接着,道北和驿西,分别出现了百数十名龙武军兵士,以哗叫相呼应,很快,又有数约二百人的兵卒集拢来。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暂的压制作用,但当新到的二百多兵卒迫近时,这作用就消失了。高力士面对着危急的局面,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面包围中,不过,兵官们不敢向穿了从一品级官最高阶制服的骠骑大将军动手。人们虽然包围,也不曾逼入驿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挡着驿亭的正面门户,但这阻挡只是象征性的,他身后十几名内侍已面无人色,且亦渐渐退开,距驿亭阶只有十尺了。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嚣声越来越杂乱和扩大。随时,刀枪会攻向高力士身上;随时,兵士们会冲向皇帝所居的驿亭。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领着两名将军,两名中郎将和三名郎将及七八名官员赶到了,兵士们让开路,陈玄礼和高力士会见了。现在,高力士也明白情况,他抑制怒恨,向陈玄礼说:“大将军,请约退将士,有什么事,俱可商量——”陈玄礼神情惶急,应着是,不断地作手势,将军们随着用手势指挥乱兵向后退了十步——当陈玄礼出现时,兵士们的哗叫声便渐渐静下来。高力士吐了一口气,看着后退的兵士,再说:“玄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希望勿惊圣驾!”“是,是!”陈玄礼满头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说:“军中有变,高公,军中……”他喘着,侧身一指右边的云麾将军:“你报告骠骑大将军!”“大将军,丞相杨国忠私通蕃人,图谋不轨,四军将士以时机危急,自行发难,已诛杨国忠!”那位云麾将军捏造了罪名报告,但他不敢正视高力士,因为这谎话说得太差了,吐蕃人并无兵卒在此,使臣和随员,不过二十余人,其中且有妇女,说杨国忠通蕃谋反,自然是荒悖的。不过,他那荒唐的报告却引起一片呼应声——高力士很冷静,也极严肃,他等叫嚣声稍停,呼出那云麾将军的名字:何神通!随着,目光扫过另外的将军们,停在陈玄礼身上,有力地说出:“四军将士忠于皇帝陛下,宰相谋逆当诛,请陈大将军慰劳将士,我会奏闻,皇上必予嘉奖!”他的应付很得体,陈玄礼又应着是,而左右的将军们却愕异地看着高力士,他们料不到高力士会不问情由而赞美叛兵击杀宰相,一时,有森森的静默。高力士把握时间,再向随陈玄礼的将军们说:“诸君速往告谕军士,我和陈大将军入奏!”高力士看出叛军仍听陈玄礼节制,他想先拖住这个人。但是,陈玄礼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连忙说:“请高大将军入奏,我在此主持——”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兵自西面走来,杨国忠父子的人头被用长竿挑悬,这一队人中,有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以及另外三位中级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胁而来的,他们中只有韦谔还从容,其余三人,走动时,身体直抖,面色也非常难看。高力士看了两颗还在洒血的人头,沉声说:“玄礼,这太不象话了,该有正当的号令!”陈玄礼只能接应,向身边一名郎将低说了几句,那一队高挑人头而来的兵士,还是听命的,他们中有几人退后,长竿也放了下来。高力士稍思,准备向驿亭走,而在驿亭中,皇帝已得知了报告,他向贵妃说:“我只能赌一下命运了,我出去——”杨贵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时,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内与到外面,危险性是一样的。于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在亭内,杨贵妃直着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赶来报告杨国忠父子被杀的谢阿蛮则怔怔地望着贵妃。女官静子上前扶住杨贵妃,低说:“请贵妃入内——”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后果,不欲贵妃在能够听得见的地方。“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测,拼将一死!”杨贵妃在危急的关头坚强地吐出。另一边,谢阿蛮做了一个手势,拉了身边的一名内侍为掩遮,挤身向侧门边向外看。皇帝的出现,只有附近的将军们行军礼,群集的兵士,并无反应,现在,可以明显地看出,兵士们都有领队人,以郎将和校尉为主,校尉人数约有二十名,后面,且有一位骁骑中郎将领着二十余骑,看来,那是发施号令和监视的,在这二十余骑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步,各有一支骑兵队,每队四十余人。围驿的人数,不断在增加,估计,在皇帝出现时,驿外集中的四军兵士,应有六七百人,稍远处,还有羽林军左厢飞骑的队旗,可以想见,那会有一位羽林将军或中郎将在。皇帝听了高力士的奏告,转向躬身而立的陈玄礼说:“好,宰相罪状容当宣布,着各军先行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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