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传-11

一宗史无前例的严重事件,儿戏地出现在大唐宫廷中,后宫最尊贵的贵妃,乘了表有她阶级的宫车,被逐出宫,没有人能为此事说话。杨贵妃本人,就着了随身的衣服,在冲动的怒气中上车,两名宫女在惶惑中受内常侍的暗示,奔着相随而上车。唐宫中著名的舞伎谢阿蛮被突来的事变所怔住,见宫车离去之后,她呆立着,手足无措,一名女官出来,推撼着她,低说:“小鬼,你出面去找高力士,向皇帝陈情——”“我去?“谢阿蛮稍思,“高公公不大喜欢我的,这事真糟,我想,你去说的好,看看有什么办法挽回,我想,皇帝不象真的不要贵妃了!”“是啊,所以要赶快去设法挽回,我有职位,不能说话的,你不妨,到处乱走乱说话惯了的,没有人会罚你,再者,刚才是你随着贵妃出宫的!闹事情,也有你的份。”“那就是我去好了,不过,高公公不见得肯听我的——他对我,从来就不大看重!”谢阿蛮发着牢骚。“好,我去找他再说,大不了挨他骂一顿。”当宫中轰传着杨贵妃忤旨而被逐出宫时,杨贵妃在一天中,同一个上午,再到了杨锜的家。她曾经大怒,但在宫车中过了一段时间,怒气消失了,有一些自伤——她想到平常时日皇帝对自己的宠爱,人们称为罕见的,然而,一宗在她以为很轻微的事件,却引致如此的后果,她对自己的任性没有谴责,她遗憾于一个皇帝的情爱无常。她不依照宫廷的思路想事,她只从自我的直观出发,她想:出宫就出宫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呢!于是,在再到杨锜住宅时,她很平静。杨锜已经回来,他和太华公主在恐惧中出迎,而杨贵妃却轻松地说:“我被皇帝驱逐出宫,我的贵妃完了!”她的轻松使杨锜夫妻大感意外,他们不敢接口,依礼招待了内侍,送走他们后,再到内室和贵妃相见,太华公主的忧惶已表现在脸上,一见,急促地问:“贵妃,真个不严重吗?”她从杨玉环的神态看,似乎不严重,可是,以她本身的经历,宫中逐出贵妃,必然是极严重的,逐出,应该只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大致会是处死。但是,她又有些淆惑,被逐出的妃嫔依然乘着有徽饰的车辆,这是可怪异的,和宫廷的制度不合;其次,送贵妃来的内侍、从者,既未宣读诏谕,又无正式的礼节,似乎是茫茫而来,又茫茫而去,使她不解。杨玉环对自己的事是否严重,心理上缺少概念,她虽然在宫中日久,由于本身不接触权力,对于许多仪制多有疏忽,现在,当着太华公主的询问,她苦笑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严重或者不严重,我刚回宫,皇帝就来了,毫无理由地和我吵嘴,闹了起来,他大发脾气,要把我赶出宫;他一个人气虎虎地先走了,我跟着就出来!”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合上眼皮说:“皇帝的情份真的靠不住,唉——”她又沉吟,如忽然记起地问:“对了,刚才,寿王侧妃陪我来此地,我被他们赶着回去,她呢?”“魏侧妃刚走不久,我们让她换了衣服,又派人去查看了,再让她回去的,此时,应该已回到寿王邸。”“王利用来说僾儿病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玉环双眉紧锁,“当时,我一着急,没有细问,来馨又说没事……”“贵妃,恕我直说,你实在是不能到寿王邸去的,此事关联很大!”杨锜讷讷地说:“也许是吧,理它呢!反正我已出宫,皇上说我为人荒唐,就算我荒唐吧!”她余愤未息,再说:“这事不管它了,不知道僾儿到底如何?公主有办法找一个人为我去打听一下吗?我猜测,寿王邸可能出了什么事!”寿王府邸的确是出了一些为他们自己所料不到的事。当杨玉环在杨锜家午餐时,寿王的侧妃魏来馨又来了——她很机智,先到杨锜家,再随同杨铦到杨锜的府邸。杨玉环经过了上午一连串的事故,情绪很坏,有些饿,但真正进食时,却又吃不下,而杨铦和寿王侧妃则已来了。而且,几乎是同时,宫中也派了四名内侍和四名宫女来,他们是由高力士遣派来服侍贵妃的。太华公主为此忧心忡忡,她耽心这是派来监视的。幸而这些宫人很随和,内侍在外面,新来的四名宫女则和原来随贵妃来的宫女在一起,并不理会其他的事。魏来馨悄悄地告知贵妃:事件的起因是咸宜公主提出的,设法使寿王和贵妃在外面见一次面,王利用是参与这项秘密的人,咸宜公主打算以王利用作联络人,所有的商议,从未提及以寿王长子病危诓贵妃出宫。因此,魏来馨肯定,王利用必是被太子的人收买了,陷害寿王和贵妃。她尽力避免参与权力斗争,可是,皇家的权力斗争,终于套到她的身上。她为此而伤感,在烦恼中,不愿再问事,托言有些头疼,到房中去——新来的侍女告诉她,在宫中的皇帝于贵妃走后大发脾气,有两名内侍吃了大亏——她心灰,懒得多问。杨贵妃关起了房门睡觉,而杨氏家人则在无比紧张中,杨铦和杨锜商量,自行上表请罪辞官。太华公主则和魏来馨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挽救寿王,她们认为王利用必是被人收买,今日的事又必然会使寿王获罪,她们商量着如何才能使寿王的罪名减轻。但是,她们无计可施——咸宜公主也得讯,但为了避嫌,不敢到杨锜的府邸来,她派了人来警告:事体严重,不可作任何的活动,只能听天由命。于是,杨氏的人更加忧惶了——杨贵妃没有得知咸宜公主派人来的事,她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的经历,她有无穷的遗憾。但在灰心和遗憾中的她,却睡着了,人们认为严重的事,她不觉得。于是,杨氏家族中最杰出的人物杨钊,偕同自称天子小阿姨的杨怡来到了。他们得知杨贵妃已睡着,不欲去叫醒她,可是,杨怡却不理,她入房后,把贵妃叫醒了。她看到杨怡立在床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她笑了,一挺身而起,信口而说:“花花,你说过你是小寡妇,现在,我被丈夫赶走了,和你差不多,我们两个该在一起住!”杨怡嬉笑着说出:“那很好啊!”但是,她并未自此发展下去,伸手按在杨贵妃肩上,面容徐徐转为严肃:“玉环,我们两个在一起可能会活得快乐,但是,你可曾想到,你一出事,杨家满门都会遭殃?”“我一出事会使杨家——”她的话只说到一半,愕住了。她对自己的事很任性,不曾想后果,可是,一经杨怡提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宫廷中的故事,宫廷中凡与政治有关的事,她虽然少于理会,可是,她身在宫中,也无可能完全不知,此刻,她联想到太子妃一门的事,太子自请离婚避嫌,皇帝以空前的宽大处置,保全太子的婚姻。可是,太子妃的兄弟家人亲戚,都获罪贬放。自己和皇帝吵嘴,被放逐出宫,表面上似儿戏,但宫中事,有时是变幻莫测的,儿戏性的小事也可能演变成大事,如此一转念,她无法轻松了,不过,在口头上,她依然不肯认输,哼了一声说:“难道皇帝会杀了我?”“玉环,不要负气,我听人说了经过,阿钊客观地判断,这件事原是你做错了,落入人们布好的圈套,如果在当时冷静一些,不会出事,现在——阿钊说,你要设法把局面挽回!”“皇帝把我赶了出来,我有什么办法挽回?”杨玉环负气地说。“我也许有错,可是,皇帝也有错啊!他气势汹汹来欺侮我,我为什么要受他的?”“玉环,现在不要说气话,我想,你和阿钊谈谈,我们有一句老话,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低头一次,上表认罪……”“不,我决不!”她几乎是尖叫出来。“好了,我不懂这些的,你和阿钊谈谈吧,低头不低头,等你听了他的再说!”杨怡笑着说出。杨玉环没有拒绝,于是,杨怡在不久之后出去,邀杨钊和杨玉环到一间小客室私谈。玉环和这位流浪在巴蜀地区的再从兄是很陌生的,杨钊到长安后,他们虽然见过,也在宫廷内宴时相会过,但在心理上,杨贵妃对被人称为能干的再从兄依然有距离,可是,杨钊却有办法使得陌生人和自己熟悉。他们在私室中很快地进入深谈了。在宫中,大唐皇帝因杨贵妃的事而大发脾气,依例,一个悖逆到如此地步的妃嫔应予处死!可是,李隆基爱她,根本没想到处分她,他散朝后匆匆来质问,因为事出突然,他必须弄明白内幕。而质问,也不是为了降罪,反而是为了化解。因为,李隆基不相信杨玉环私出是为了会寿王,他和杨贵妃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本性,喜动,好欢乐,但对政治是没有兴趣的,此其一;其次,他认定自己是以情感化而取得她的,不是强夺儿子的妻子。他以为玉环和故夫间情分已断。然而,事出意外,温存的杨玉环居然会以乖戾的态度相对!使他在不能自忍中发了皇帝脾气。如今,他暗有悔意,但潜藏的悔意在表现时却是无比的忿忿不平。他绕室彷徨,他向所有向他来请示的人发怒,自然,他没有吃午饭。高力士在午后到了,内侍密告皇帝的情况,这位帝皇家的老奴忖度情势,最后,决定不和皇帝相见。他嘱咐了左右小心侍候,自己到内侍省相候,查问经过。他已到过内侍省,叮嘱小心看守王利用,暂时不可盘问。老练的高力士明白,王利用的背后,必有一个阴谋集团在,事件的牵连可能很大,因此,他不愿先予审讯。再到内侍省时,袁思艺独自在发怔,高力士问了几句,就进入自己的治事所,于是,有一名精干的内侍李守静来晋言了。李守静的阶位不高,但有办事能力,高力士时时派他作一些私事,原来,李守静只是管马厩的内侍,高力士有一次巡看马厩,发现李守静养马有过人之处,和他谈话,又发现他读过书,乃擢用于内侍省,为他改名为静忠,但内侍省人多,李守静并无表现自己的机会。现在,他来见高力士,提出了一项严重的问题,李守静以为王利用这人是不能审问的,如果问出与太子或其他的王或大臣有关,那会引起大狱,使大唐皇家出现一次可怕的骨肉相残之事。高力士耸动了,他问李守静是否已有所知,李守静肯定地回答没有。接着,他再衡情析理:寿王绝无可能派王利用入宫,同时,他又指出,据记录,王利用出身内廷,外调,流转公主府和王府,个人关系相当复杂。经过他的陈说,高力士领悟了,他在思索了一些时之后,命李守静领人负责监守王利用。接着,高力士又赴内寝,侍从报告:皇帝饮了酒,大约睡着了。于是,高力士又退出,另外派人去寿王府打听消息。寿王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得知的报告并不完全在无限惊惶中,又有谣言传入,他无法找人商量,但他认为自己会难逃一死!他也以为,自己被判罪而死,还会累及儿子们,于是,他想到自杀,在事发前畏罪自杀,那末,父皇可能不穷究此事,大约,儿子们可以免受牵累。他将自己的主意告知了王妃。第二任寿王妃韦氏性情平和,她的婚姻并不幸福,但她又获得丈夫的尊敬,她知道丈夫的故事,甚至也明白丈夫和已为贵妃的前妻旧情未了,于是,当丈夫提出自杀时,她和泪说出,愿意相从地下。韦氏出身名臣之家,她晓得政治上的风暴到了使一位皇子非自杀不可时,作王妃的人若不相随,他日也极可能被赐死。但是,他们夫妻的自杀意图被侧妃魏来馨赶回来阻止了。魏来馨所知较多,她告知寿王,王利用被人收买,已露出破绽,事件会很快揭开的,如果自杀,那反而落入人们的圈套。她再相告:杨贵妃和皇帝之间,估计必会和好。随后,她建议把府内和王利用来往密切的人悄悄监视起来,以静待变。一个紧张、充满了危险的下午过去了,在太华公主府的杨贵妃,与再从兄杨钊谈了几乎一个时辰,她的气忿平息了,在杨钊建议下,她赶在宵禁之前移居杨铦的住宅——那是杨氏直系的长房。至于在宫中,皇帝饮了酒,一觉睡醒,已近天黑,一名宫女来请示晚饭,被李隆基喝退。睡了一觉的皇帝余怒未息,喝退了宫女,独自走出,到花萼楼去,没有人敢和失常的皇帝说话,袁思艺奉高力士之命相侍皇帝,也不敢说话。皇帝在花萼楼的楼上长廊踱步了些时,很晚才吃饭,不过,在晚饭时,他的情绪似很平静了一些,饭后,他召来梨园子弟奏乐,高力士曾想进入,但是,著名的舞伎谢阿蛮悄悄地劝阻,她告诉高力士:据乐工马仙期的观察,皇上的情绪依然没有稳定,因为皇帝点选的乐曲与平常不同,有些是具有杀伐性的,有些是威严的,她解释,自音乐可以见到一个人的情绪。高力士对音乐没什么造诣,但他的世故使他接受。他笑斥谢阿蛮:“你小心些,今天的事闹出来,你也会没有命的!”谢阿蛮如一溜烟地逃开了——听了将近一个时辰音乐的皇帝,好象平静了,他回内寝之时,曾经自言自语:“没有她,我一样能过日子!”侍从内侍把皇帝的自语报告了高力士。——从杨贵妃被逐出宫以后,皇帝发了一天脾气,直到此时有一句及于贵妃的话。高力士体味着,他肯定皇帝未曾忘情。不久,李守静来了,悄悄地报告了一些事,高力士点点头,然后,他去睡了。第二天,大唐皇帝依然赴早朝——高力士得知皇帝其实一夜未眠。早朝,与平时一样,没有特别的事故,自然没有人提及宫中的事,虽然百官们都已得知杨贵妃被逐出宫的事,但皇帝不曾有任何表示,自然没有人会提出。朝散后,宰相李林甫想打听一下消息,借故入内殿奏事,但是,皇帝又没有提。当李林甫退出时,高力士施施然而入了,皇帝看着他,忽然笑斥:“我以为你死了,去了什么地方,怎的不见人?”“老奴守在内侍省,昨日闻皇上大振乾纲,天威莫测,未奉召唤,不敢入觐——”高力士故意以轻松的口气说。李隆基听到大振乾纲四个字,在有些尴尬中失笑了:“杨妃太嚣张,不懂规矩,事关纪纲,我不能不斥逐她出宫!”“是,陛下——”高力士拖长声音应着,但不再往下说。“你来为她求情?”皇帝耐不住而问。“老奴不敢——只是,有几件事涉及老奴职掌,应宜奏闻。”他稍顿,再说:“寿王邸内侍王利用,被留宫中,昨夜自缢而死,寿王邸内侍总管呈报,从未派王利用入宫,特为呈明——监守王利用者,已收禁,据报,王利用可能在后半夜自缢的!”李隆基稍稍感到震动,以他为皇帝四十年的经历,凡是这样的事,必然包含有政治阴谋在内的,不过,此时的他以事涉贵妃而不愿向这一方面询问,便哦了一声,再说:“我知道王利用这人,要查明他!”高力士应了是,又说:“有关人等已交讯问,宫门状报,局丞状报已经对证,王利用在两处所说不同;再者,王利用有内苑出入牌!”皇帝皱了一下眉说:“前时所发内侍入苑牌一概收缴,不得再用。”他稍顿,终于耐不住了,自行询问出:“贵妃被逐后,可有状闻来?”“据内侍省承事例报,贵妃为上命所逐,入驸马都尉府邸,后来发现与制度欠合,即移居长房——”“长房?她的长房是谁?”“贵妃长房从兄殿中少监杨铦!”皇帝又哦了一声,等待,见高力士没有下文,他心知杨贵妃没有谢罪的奏启,有些失望,哼了一声,说出:“她很倔强啊!”高力士很乖巧,应了一声,随说:“有时,皇上宠纵,亦有因——”皇帝又哼了一声,再说:“宠她,规矩总要懂的啊!”“那也是,听说,昨日早朝未散时,王利用来,贵妃和舞妓谢阿蛮在一起,就此召车出宫——谢阿蛮此女,在宫中是最不守规矩的,梨园告诫过,她总是不听,由她陪侍贵妃,可想而知,此女应惩戒!”皇帝本来有些沉滞的面色,此时现出了一丛幽秘的笑容:“谢阿蛮——”他道出这个出色的舞伎的名字,自我联想,不久之前吧,和杨贵妃在一起,谢阿蛮也在,贵妃说谢阿蛮是一个软骨人,皇帝曾说不信,杨贵妃把谢阿蛮推入皇帝怀中,要皇帝抱抱就会知道,他抱了——其实,这不是第一次,有过一次,贵妃不在,谢阿蛮在舞蹈时,他也曾因势抱过她,这名舞女,的确柔若无骨的,而宠纵谢阿蛮,让她到处乱走,其实出于皇命。但此时的他,不便承认。不过,他内心又好过了一些,他想:贵妃即使是私赴寿王邸,至少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相偕行。只是,皇帝为了自己的尊严,不愿多说,他徐徐地起身回内苑,内殿门阶有车,可是,皇帝没有乘车,他缓步向内走,高力士很知趣,相随入内苑门时,请皇帝上步辇,大唐皇帝摇摇头,但走出几步,他还是接受了,高力士在告退时,忽然提出:“陛下,贵妃被放,据闻是只身出宫……”“哦——我不知道她怎么走的!”“陛下前时放出宫人,许携其本身所有,并赐钱帛——”“那就把她的所有送去也无妨——”皇帝说,在步辇徐徐行进中,又道:“力士,回头来和我一起吃饭!”这一席话使高力士明白了事态已不严重,他赶回内侍省公廨,处理有关王利用的报告,他不愿因此生出大事,将报告细阅,修改了按语。接着,他又派了人去整理出杨贵妃一些衣服用具,以装两辆大车,两辆小车为度,由十六名内侍和八名宫人相从,送到杨铦住宅去。现在,他肯定皇帝会再召入杨贵妃的,因此,他的送出贵妃用物,只是象征式的,至于派内侍和宫女,那是他留下的,他不便私通消息,可是,他又相信,有了这样的场面,杨贵妃必能体会到。不久,他陪侍皇帝午餐了——近来,皇帝平常吃饭,大多和杨贵妃在一起,高力士陪侍,也都有贵妃在场,今午少了贵妃,气氛显然不同了。再者,皇帝昨夜不曾安眠,精神差,胃口自然也差了,他抱怨今午的菜做得不好——老去的皇帝忽然稚气地说:“御膳房的人该受罚,他们以为贵妃不在,我连菜的好坏都吃不出来了!哼,岂有此理!”“陛下,送几样菜让贵妃去评评如何?”皇帝懂得高力士的用心,但是,他又觉得自己还应该维持面子,倘若公开命赐食,那无异是自己向悖逆的贵妃屈服了,因此,他又故作无所谓地说:“任你,我总不会小气几式菜!”高力士又把握了机会,含笑命人撤席,送膳赐贵妃,同时,又命人再嘱御膳另外作菜。“不必另作,留下两三式供我们吃就是!”皇帝的胃口欠佳,而且已吃了一些,他有些倦怠,不欲再等待了。御膳送出,应有一套仪式,内侍撤席后,并未立刻就送,而膳房则已得到通知,另外加做菜肴。高力士于侍食出来,吩咐内侍张韬光送出,暗示贵妃上表谢恩和悔罪——这是杨贵妃出宫之次日的午刻。在宫廷中,皇帝在和高力士谈话及吃过午饭之后,气忿平了不少,他命人去找谢阿蛮——谢阿蛮很狡滑,她又勾通了内侍,请他们回奏:谢阿蛮因昨天出事,害怕了,溜回大明宫梨园。其实,谢阿蛮仍在兴庆宫躲着。皇帝笑了,他以为谢阿蛮被看管了起来,随口说:“不关谢阿蛮的事,仍旧让她进来好了!”李隆基原想再抱抱那个柔若无骨的舞伎,但谢阿蛮在大明宫,来回路远,他只得放弃。一夜未安眠的他,此时心情比较松弛,有了睡意,他在寝殿的廊外踱步了一些时,便上床午睡。在杨铦住宅的杨贵妃,也一夜没有睡好,杨钊的开导虽然使她心气平和,可是,她对皇帝的处置自己,总有着悻然的不平,此外,杨氏族人在忧愁紧张,也使她为之不满,她觉得自己的亲人并无与自己祸福与共之心,他们没有一些承担力。爱情不可恃,亲情也不可恃,她为此而觉得空虚。午前,她的衣物由宫中送来,仪仗甚盛,杨铦喜洋洋地来报闻时,她的反应很冷淡,接着,她吃完午饭,就独自入房去了。但是,宫使致送衣物的消息很快传开,杨锜先来了一次,接着,杨明肃和贵妃的两名从姊妹也来了,又接着,杨钊和杨花花同来,花花又把杨玉环从房中拉了出来。杨氏的族人向玉环道贺,她一些也不以为喜,勉强敷衍着,而张韬光率领一队内侍赐食,到来——这比送来衣物更加重要,张韬光转达了高力士的致意,杨玉环当着自己的亲人,也兴起了面子观念,她故意作出不在乎的神气,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上复高公公,我谢谢他——”杨贵妃故意不提皇帝,张韬光着急了,在旁的杨氏的家族中人也着急,他们觉得贵妃太不知好歹了,但是,他们又不敢在此时发言。“贵妃,高公公指示,贵妃对皇上——贵妃似宜有所表示,皇上怀念……”张韬光尴尬地说。杨贵妃作了一个手势,她自然不愿把局面真的弄僵,不过,她又不肯在家族中人面前低头,因此,她强笑着说:“韬光,我知道了,你先歇歇吧,这也不必急!”杨钊似乎很了解贵妃的心事,她轻松地请杨铦接待张韬光和外面随行的内侍,接着,他使了眼色,遣开其他的人,才和缓地向杨玉环说:“贵妃,无论如何,总得给回皇上体面——”“他把我赶出宫,赐食,有什么了不起?”杨玉环冷冷地说,“我回头命张韬光致谢就是了!”杨钊仍然和煦地笑着接口:“贵妃,皇帝这样做,已一再表示让步了!昨天,我说过……”贵妃没有接口,在旁边未曾走开的杨怡插嘴说:“玉环,该有些表示了,不然,连高力士也难做人!”她一笑,“皇上大张场面派人来,接连两次,那等于向你道歉了,是吗?”杨玉环低喟着,转向杨钊:“你看着,为我上书谢——”杨钊应着是,劝贵妃入内休息,同时向杨怡使了一个眼色,杨怡送贵妃入内室之后出来,杨钊和她密商,再由杨怡入内劝贵妃——这位小从妹佻巧地说:“玉环,我要强迫你做一件事,对你,对我们这些人都有好处的,连你从前的丈夫也在内!”“什么事?”杨玉环听提到寿王时,喟叹了。杨怡自怀中拿出一把剪刀,笑着说:“我要剪下你一绺头发派用场。”杨玉环茫然相看,而杨怡却不待同意,徐徐上前,在贵妃的左侧选择,剪下一小绺头发,她的动作很快。“噢,花花,你怎么啦,剪掉我一大把头发!”她在惊异中叫出,有不满,但一绺头发已在杨怡手中了。“贵妃,并不多,只有这些些,看不出的——”她说着,小心地用预备好的丝带把一小绺头发束紧。“你要作什么啊?”杨玉环在不满和迷惑中。“我和阿钊商量来,你写几行书致皇帝,也不必上表,我来念,你写——”她稍顿,念出:“——臣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唯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杨怡一笑:“这样子写,只是私书,也不失你的面子,玉环,阿钊的鬼主意可真行!”“我……”她犹豫着,但实际则已接受了。“写了算啦,让张韬光可以带回去复命。”她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了。当打发张韬光回宫后,杨玉环忽然有非常激动的意念,她拉了杨怡到内室,急促和强迫性地说:“花花,你替我做一件事,立刻做,把寿王殿下引来,让我见上一面——一定的,不管是天塌下来,我也要和他见上一面!”杨玉环稍顿,再说:“我相信,此笺一上,我明天大约会回宫,我要利用机会见他一次!”杨怡虽然任性、放纵,可是,听了这一席话,却也为之呆住了,危机未消的此刻,私约寿王,事一传出,那是必死无疑的,而且会株连很多人,她不敢——“花花,你为我做,用你的智慧来为我安排,要快——”杨玉环一念及故夫,忽然而来的激动,似乎丧失了理性。“玉环,这事一被人知……”她以一个手势制止了杨怡说话,随着,肯定地,又充满了决心地说出:“花花,这件事自然是冒险的,可能会陪上你一条命,但是,我要你帮我,不论如何,我要你帮我,死,我也有一份,你怕,我自己去!”杨怡被她一激,天不怕地不怕的本性就流露了,她说了声好,随着,皱了眉,似乎在设计见寿王的方法,不久,她爽然地说:“死就死,做一次——我现在走,你先打扮成婢女,再设法溜出去,过坊,到街南三道巷口等我!”杨玉环对这名小堂妹有莫明其妙的信心,她并不多问,立刻接受,并且说:“我的左右归我自己设法,我会溜得出去,其他,由你安排!”于是,杨怡出房去,她嘱咐玉环关闩好门户,不可让亲族中任何一个人得知。杨玉环有两名随行出宫的侍女,那是她绝对信任的人,其余的侍女,她也有信心。但她以为只要有两名侍女合作就行了,她着一人守在卧室的外间,自己换上婢女的衣服,又加裹头,爬窗到外面——另外一名婢女在协助她更衣之后,就先去设法遣开后面的内侍和侍女,先让贵妃到花园,然后,俟机溜出花园的侧门。杨怡离开了贵妃之后,偕两名男仆骑马赴太华公主宅,她入内,强邀了太华公主,赶着配车,急急出宅,她只说贵妃有要事相邀密商。太华公主在无限疑惑中,由于贵妃事件对心神的扰乱,她又不便细问——她以为杨怡只邀自己,连婢女都不许带,一定是内幕密事。在崇仁坊街南三条巷口,杨怡命车停住,又命车夫去找自己的两名婢女上车,到此,她向车夫说:“我的车坏了,借了马来,两名婢女在街口等我,你看看有没有在,没有就算了!”她在说话时,其实已看到扮了婢女的杨贵妃不耐地在东张西望。那车夫莫名其妙地接两名婢女上车,太华公主自然立刻认出了贵妃,但被杨怡以手势制止。于是,杨怡又悄悄地命太华公主吩咐车夫,转道去入苑坊寿王邸。太华公主吓呆了,瞪大了眼,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带了贵妃去寿王邸宅的。此时,杨贵妃出面了,她以一手紧捏住太华公主的臂膀,转而向杨怡使了一个眼色,接着,她附在公主的耳边低说:“你放心,皇家不禁公主去探望兄嫂的,你到寿王邸,立刻进去,我只在车上,不会碍你的事!”“车夫——车夫——”太华公主讷讷地低声吐出。“车夫的事容易办,他是内侍嘛,我会替你弄妥当的,总之,你切勿惊惶!”杨贵妃在最后关头表现了有力量的机智和沉稳。马车自东三街向龙,由大宁坊北街进入了入苑坊。车上的太华公主忧急无比。但是,杨玉环和杨怡却很镇定。在寿王府门前,杨贵妃命自己的一名侍女随太华公主入府,同时,嘱咐车夫移车到右二侧门。到了右二侧门边,杨贵妃又命杨怡揭开车帷,叫唤车夫——车夫原是宫内的侍从内侍,派出随公主的,由于太华公主的地位不同,服侍她的主要内侍,都见过杨贵妃,刚才,那车夫不着意,未曾辨出,此刻,看来面熟,在怔忡间,杨怡就指点他谒见贵妃,那车夫在惶骇中愣住了。杨贵妃平和地一笑,随着说:“我有私事进行,不必瞒你,你待在此地,到侧门开时,你为我守望一下,我不会忘记你的!”“贵妃——”那车夫惊魂未定,欲拜伏下去。杨贵妃及时阻止他,命他到路边守望着,她本身,揭开车帷,看着寿王府的侧门——那和过去一样,这一道便门,平时是不用的,只有运送柴炭等重和面积大的物件时才开启,她因此而选这道门。望着门,她兴叹了。不久,门内有声响,杨怡按着贵妃的手,下车,一面说出:“我也帮车夫去望着!”杨贵妃的心情激荡,没有阻止花花下车。门开了,寿王府的一名中年内侍先走出来,门只半开着,杨贵妃已认出了那出来的内侍,她在车上低唤:“张永!”张永是寿王邸副主管内侍长,当杨玉环作寿王妃时,张永是内宅管事,为寿王所深信的人,当年事,张永也曾随从杨玉环出入。杨玉环一声低唤,张永走了过来,在已开的车帷中,他看到了贵妃,欲行礼又止,再看看左右,迅速退开,并且向门内发出一个低微的呼声。于是,大唐皇子寿王李瑁从门内出来了,他显然地有些慌张,但他的目光一和车中的贵妃目光相遇时,身体发出一阵抖动,冲上前——被迫乖分的夫妻,经过很久长的时日,再见了!那是面目全非的再见。彼此张口结舌,在重逢的一瞬间,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她叹了一口气,惨淡地叫出:“阿瑁,僾儿的事是讹传?”“是,那是一项阴谋——不过,咸宜公主曾想法子,要我和你见一次,因为……”寿王全身在抖,说话亦含糊不清。“噢,阿瑁,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我无能为力——不是我不出力……”她流下酸泪,“阿瑁,咸宜公主太激烈了,她不顾时势——”杨玉环稍顿,自行拭去泪水,从来不预闻政治的杨贵妃,此时变得睿智了,她镇慑自己,徐徐地再说:“阿瑁,你不能再有想望了,皇储不可能变易,至少在目前是如此,还有,即使有变,也不会是你入嗣,那是因为我在宫内的缘故!阿瑁,有些事,我们以前的估计错了!”寿王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讷讷叫出:“玉环……”“我想,旁人一定多方鼓励你进取,不,不要,否则,会替自己惹祸!”她低沉有力地说出。“啊——是——”寿王的神色沮丧,透了一口气,又问:“现在的情况,我,我会不会有大祸?”这一问使杨玉环内心感到伤痛,她想:祸事正临到我的身上,他不问我而只问他自己,他——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这使她灰心,不过,在再一转念之间,她把自己的一份感情抑了下来,看着车窗外的故夫,缓缓说:“阿瑁,也由于我的缘故,只要你不闹出大事来,作一位王,你总会是安全的。阿瑁,皇上对你总会留一地步的,阿瑁,不要再有幻想……”她吁了一口气:“阿瑁,我们的好日子过去了!”寿王李瑁低下头,稍为过了一些时,惴然问:“王利用叛了我,他……”“不会有大事的!你放心——”“玉环,你自己……”寿王到此时才问及昔日的妻子。“我也不会有什么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二日内,我会被迎入宫吧!阿瑁,我不在乎……”他无言,看着昔日的妻子,他发现,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却有憔悴的自伤,于是,在相对无言中,他发出感慨的叹息。杨玉环渐渐地定下来,看昔日的丈夫——寿王殿下已失去了当年明朗的风韵,也失去了青春的轩昂。她想,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约不会很安宁吧?于是,她慰问了:“阿瑁,我常常想念着从前的日子——”她说出这样一句,又自觉不应该,于是,转口问:“这些年,你怎样?身体好?新王妃,还有来馨……”李瑁的泪水淌了下来,他的手扳着车窗,无力再出声回答,只能点点头。她看着流泪的故夫,一样有着伤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泪,低声说:“阿瑁,是人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从前了,也不要再谋什么了,但愿你平平安安过日子……”“我——明白,我想,我不会再幻想……”他拭去泪水,低声再说:“这回事件,使我了解一些,旁人捧我出来,为他们自己,不是为我!”——这是一位皇子对权力的彻悟。杨贵妃喟叹着,伸出手,按在扳着窗棂的寿王的手上,寿王栗动着,眼皮垂下来,而杨玉环一时驰放,很快就收敛了,她缩回自己的手。乖分的夫妇默默地相对着——时间在默默相对中徐徐过去,好象一条蚯蚓蜿蜒而过地。而车厢中的贵妃,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此时,杨怡徐徐地走过来,她没有看,但说:“请殿下回驾——公主要上车了!”寿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环——”车上的贵妃尚未回答,而杨怡及时说:“长安城宵禁时间已不远——”“哗,玉环,珍重……”寿王哑呼着,身体有如石像,离不开车边。至于杨玉环,此时已以双手掩面。内侍张永轻轻地过来,扶了寿王回走,车上的她只觉得一个人在离去,又有人在上车,她吐出一声:“珍重!”抬眼相看!寿王正进门,回过头来,门内的人与车中的人,泪眼相对,在相看中,车动了,车帷被放下了,门也掩上了。在寿王府的正门前,当车子停下时,侍女扶着太华公主,在寿王妃相送中下阶,登车,躲在车上的人没有让寿王妃看到。于是,马车离开了入苑坊——在车中,杨怡指点太华公主,今夜住在杨铦家,不必回去。太华公主的身体不住地抖颤着,虽然已平安地离开了寿王宅,但她依然耽心着,她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访问会被人所注意,也会有后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说什么了。杨贵妃在紊乱中,宫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却旧情,但在见了一次之后,往事却回来了,她想到新婚时的欢乐,那是和宫廷中的不同的啊!杨铦府中没有人知道贵妃曾经私出——这是由于杨怡安排得巧妙。贵妃依然由小路另行入宅的。太华公主,作为突来的访客,被召入内室和贵妃相见,杨怡在旁边相伴,不久,她们就退出来,由杨怡去叮嘱车夫。回来之后的杨玉环,勉强支持着和太华公主讲了一些话,等她们退出之后,她扑在床上,痛哭失声。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尘往事的重逢……她哭,她的哭声传出户外——在她的哭声中,天街的鼓声响起了,那表示长安城一天的结束,那表示长安的夜将临,长安传统,每天都有宵禁,鼓声,表示宵禁的开始。她听到鼓声,然而,她依然在哭。听到杨贵妃哭声的太华公主,欲入内劝慰,但被杨怡阻止,她以为,此时,应该让贵妃哭一个畅快。太华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杨家的女人都有些怪。两名侍女伴着哭泣中的杨贵妃,她们曾经劝过,但是,劝不止,贵妃的哭渐渐地由有声到无声,在无声之泣时,两名侍女也为之流泪了。晚饭的时间到了,杨怡探问了一下内室的情形,主张暂时不必请贵妃进食。“贵妃在中午时好象也没有吃什么——”杨铦有些忧郁,“皇上赐食来,贵妃没有动!”“不妨事,即使饿两天,也不会把贵妃饿死的!”杨怡佻巧地说,“她比我还胖哩,我们先吃饭吧!”虽然如此说,杨铦和太华公主还是主张再等一些时,这样挨过了有一刻工夫,太华公主入室看了贵妃,再出来,他们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饭。饭后,杨怡亲自捧了一盂汤和两色菜入室,此时,贵妃坐在灯下,哭泣虽然停止了,但在发怔。“玉环,吃一些再说,为什么要哭那样久!”杨怡把食物放好,喟叹着,但又浅笑而问。“我们作夫妻的时间更久啊!”杨贵妃低着头回答。“好了,不讲这些吧,总是我最倒霉,没多久就做了小寡妇。玉环,你比我多情!”她没有再说,端起羹,饮了几口汤,再用筷子夹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细嚼,似乎在思索着。杨怡凝看着出神的贵妃,室内,忽然静了下来——在宫中,张韬光复命时,皇帝还在睡——自然,没有人敢于在这样的时候去惊动皇帝。张韬光等候着,另一名内侍则把经过去报告高力士。当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时,天街的宵禁鼓声隐隐传入了南门,皇帝似乎朦朦地,他看到宫中已上灯,恍惚间问了时间,伸舒肢体,缓缓而起,在室内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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