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传-7

这是情话,一般的情话,可是,李隆基的话充满了力量,声音虽低,力量却极大,配合着搂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热,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着了她——车行了,轻轻一震,使他离开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来,又吻她。车辚辚,她听到,同时感到震动,但在车的轻摇中,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皇帝越来越有力,使她在被拥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转头来透了一口气。“玉环——”皇帝也吐了一口气,绵绵地叫唤,然后,他侧转身,双手捧了她的面颊:“让我看看!”她正面对着皇帝——御车两边,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线柔和而朦胧,她看到皇帝的面颊胀得通红。在迷离中,她似抱怨地问出:“这多天,你也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怕——”“噢,我想着晚上偷偷来,象你那次说,阿瑁爬窗……”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样挨前,俯揽、轻压在她的身上:“你入道,照规矩,前后都有七天斋戒,我不能——”“哼——那么,今天……”她又推开他。“你不会计数,两个七天加起来,是十三天,今天满斋了。”他轻快地说出。“两个七天加起来是十三天?”她茫然重复。“是的,数学的计算有时因为起点不同而异——”皇帝正经地说,最后,笑了。×××正月的长安,比十月初为冷,但骊山却比十月时更美好,温泉水引绕的温室,培植的水果正在收成,好象,正月的温泉,比十月还要暖和。温室,也培有各种名花。杨玉环居住在有“骊阳凝碧”这一个牌坊的骊阳宫的一所楼中。从前,武惠妃在世时,她闯入骊阳宫禁区而见皇帝,他们之间,可能因于此一见而种下了因缘。如今她就住在武惠妃当年住过的地方。不过,她和武惠妃有着不同,由于幼年的生活环境两样,武惠妃是在宫中受教育而长大的,又由于年龄的距离,武惠妃有时虽会恣纵,但总多有保留,而且处处照顾到宫廷的礼节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权力欲,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杨玉环则没有,恩爱夫妻虽然被拆散,但由于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纪虽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环境转移了,她把不如意事抛开。在新环境中舒畅,由于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乐的意绪,处处顺她,共同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寿王府,她还有种种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赖着不起床,下午,她不愿老闷在屋子里。她缠着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骑马游历了骊山区好几处名胜,精力充沛的她,在晚上,也会怂恿皇帝入温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条条地共一个浴池。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赐浴时,皇帝在初时自行休息入浴,后来却去偷看,如今,他把偷看说了出来,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后依然拒绝和皇帝嬉水。这回,他们在骊山温泉度假的时间很短,他们于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连头尾计算在内,只有八天,那是因为皇帝要回长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仪式——李隆基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进言,礼不可废,再者,天下太平,四海丰登,这样的盛世,做皇帝的人在元宵佳节实在应该主持欢乐典礼。如此,皇帝接受了。他于正月十四日赶回都城。长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元宵节开放三天,自十四到十六日,通宵可以往来各个街道,各坊里之间的门户都不关闭。皇帝回长安时,到处都已扎了灯彩,杨玉环的太真宫,前面有七重灯牌坊,皇帝先送她到太真宫,而且,还在太真宫留了半个时辰——他答应陪玉环夜间看灯,她才放他出门,在此前,她拦住了门不让皇帝出去。大唐开元二十九年的元宵节日。作女道士还不到半个月的杨玉环,在她的太真宫内,独自吃晚饭,独自看着屋前的彩灯牌坊——这个灯牌坊,可能用上五百盏各式的灯,有十五名内侍照顾着,她猜测这是皇帝特别吩咐为自己而设的,这一座如山的灯牌坊,比寿王府每年的灯坊大得太多。可是,对着华灯的太真法师,心情很不好,从独自吃晚饭时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后,每年元宵佳节,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个人住在庞大的房屋内,侍从很多,但是,她没有一个亲人在侧。她下午和皇帝相见,知道皇帝有一连串节日庆典的节目要主持,晚上,皇帝还要登上丹凤门的城楼和长安百姓相见,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礼,那时,六百尺宽的丹凤门街,会挤满了人,她也知道,丹凤门城楼墙上,会有无数的灯,城外也会有无数的灯,那一个区域会照耀得如同白昼。然而,她独处在太真宫。在寂寞中,她有着许多的不满和思念,她尽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的思维中浮出,而且时时会浮出,偶然,她也会想及孩子……她无聊,独自在宽大的太真宫内走来走去。可是,她的走动,总有人跟着,而且,到处灯火,看守的人也特别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愿如此,而要以笑脸和侍从们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无聊了。于是,她进入自己的女道士静室——她看着壁上的老子画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热心儒教的父亲。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没有相见,只有嫂承荣郡主,曾经见过,自己作女道士,入宫,因情绪上的混乱,完全不曾禀告父兄,虽然女子出嫁从夫,再者皇家故事,也无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声呢?她想象,父亲一定是在大发脾气了,同时,她又忖度,父亲以儒家正统自命,对于女儿求为女道士,也一定不会高兴的。她为此而烦乱——因为她由作女道士而再想到现实的发展,自己处在子与父两个男人间,多么可耻!她哑叫:“这不是我自愿的,父亲、哥哥,你们应该谅解我,我很苦啊!”她的声音只在喉间打转,而外面,此时鼓乐声、哄哗的人声,隐隐地传入深宫……她默想着:此时,皇帝该在城楼上了——对于大唐皇帝,最初,她并无两性间情感,皇帝的尊严,也使她不敢想此。后来,忽然遇到了,她一时无法在自己心中建立两性感情,可是,在渐渐中,异样的两性感情终于有了——在她接触过的两个男人中,各有各的好处……有时,她觉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还来得有趣——她以为这是犯罪的想法,但她也不愿自欺,因为这是真实的。看着老子的画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设想,倘若父亲是道家,对自己的事可能会不作太严重的看法,但是,父亲又是一个看轻道家的人,学派上门户之见非常深。她为此而喟叹,不敢再想家事。她坐在静室软垫上,在恍忽间睡着了——大唐开元皇帝到来时,才把她唤醒,她迷离于自己的睡着,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终于笑了——她有无数的烦恼事,但是,她本性放散,朦胧中醒来,好象舒适,因此,笑得很恬和。她欠伸着说:“我做梦,梦见老子,醒来却看见你——”李隆基拉着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画像,笑说:“我也梦见过老子,那是在骊山的时候……”“跟着我说,不值钱!”她截断他的话,也不肯起来,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着说:“我睡着一下,好舒服——啊,对了,今天好闷,一个人吃饭,又等你,你在外面很久?”“差不多,可能比过去多一些时,今夜,丹凤门的人多极了,灯也多,一片光华,在城上望,长安灯火辉煌,照得半边天也红彤彤地——象你的面孔!”皇帝说着,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我好闷,你却在外面玩——”“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个皇帝必须做的事——其实,我心里老挂牵着你,晚饭也没心思吃。现在,我有些饿了!”“陛下!”她忽然跳起来,“我也饿,我们吃喝一些,你带我上城去看看!昨夜,忘了去看灯——”“这个——”皇帝不能立刻接应。“我知道事体的,等我们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个大斗篷,别人不会知道我是谁,反正你宫女妃嫔甚多,我随便冒充一位就是!”他稍思,终于接受了。大明宫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杨玉环出现了。皇帝自然极不适宜和杨玉环在夜间并行于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见。他们并立在丹凤门城楼上看丹凤街,虽然夜深,无数元宵灯仍极明亮。街上,提着灯的百姓,熙来攘往,远望东市,象一片灯海——今夜,东西两市都通宵营业。杨玉环披着大斗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们不会认出她,而城上的人,也无人敢正面看皇帝及其身边的女人,他们只有两名亲信的内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从,则在二十五尺外,他们谈话,也不易为侍从听清。她依傍着皇帝而看灯,五十七岁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劳,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挺立,承受杨玉环的依偎,身体象石碑一样地结实。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骑了马,向北行到兴安门,再折向南入宫城的城墙,一路到皇城的南端,她说,那样可以看清楚皇宫的灯,眺望兴庆宫及东市的灯彩会更清楚。皇帝唯唯,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驰马,会惊动许多人,而且又必须有事前的布置。幸而,高力士在此时悄悄地赶到了,他向皇帝和杨玉环说,夜深,已降霜,圣驾应休息了。当着旁人,杨玉环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无言。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说:“城上有步辇吗?两个人坐的,我们随便看一段再下去,降霜不怕,我顶得住哩!”高力士似乎对各种事都早有准备,皇帝一提步辇,很快,一辆小车推过来,杨玉环为此而乐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问:“你怎样?”高力士很风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他们坐在小车上改变原计划,从丹凤门向东行,到望仙门,看兴庆宫和东市,比在丹凤门近一些,也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愿再多事耽搁,皇帝本拟到延政门再折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杨玉环命车回头,皇帝阻止了,忙着人通知高力士,就在望仙门走向城下——通知这一改变,用灯号。当皇帝和杨玉环下城时,高力士已及时骑马赶到,他送皇帝和杨玉环上车赴太真宫。皇帝似乎被杨玉环激起了兴致,他命宫车在太液池绕一转再赴太真宫。太液池上的亭阁,也有灯,映着水,特别动人,杨玉环悄悄向皇帝要求,几时搬到太液池边住。皇帝回答她:“春天——”回到太真宫之后,他们又饮些清酒,讲今日夜景,兴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间触到一个卷子,他忽然庄严地起身,走到中央间壁的几前,就着灯展卷,同时命杨玉环注意,他读出:“据户部奏告,至开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户,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十人!长安,洛阳,米一斗不满二百钱,绢匹价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顿,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万里,不持寸兵——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赍粮,民物蕃息,开国以来,无有盛于今日者——”杨玉环看着神采飞扬的皇帝,忽然想到礼,她拜下去,把声音提得很高,叫出:“万岁!”皇帝大笑着,双手扶起她,问:“你要些什么?”她在此时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说出:“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寿王妃为女道士的三个月之后,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从盩厔掘出来而献上的,皇帝命人迎置兴庆宫,又召画师广画玄元皇帝像分置诸州开元道观,画像照盩厔掘出来的那一尊玉石雕像为范而画的,只是,画的时候,稍为加以修饰。皇帝偕同杨玉环到兴庆宫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环在兴庆宫苑中游览了一些地方——兴庆宫苑,有好几处张设障围,那是有建筑工程在进行。皇帝告诉她,计划一项迁移,将来,以兴庆宫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时在现在兴庆宫这地方住过,他为皇之后,逐年修建兴庆宫,使之成为一个够规模的独立的宫城。兴庆宫近市,范围也没有大明宫大,可是,这儿有新建筑,又有几所高耸的建筑能眺望到外面。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区,听听市声。杨玉环蒙昧地应着,兴庆宫比大明宫可爱,她本身也欢喜,但她没有表示什么,因为,她晓得搬移宫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时,宫廷的女官就曾教导她,对朝廷大政,不可轻率发言。她为人虽没有机心,但在记得到的时候,总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对政治无兴趣,面对移换一所宫城,又以为不必讲什么。但皇帝却讲给她听,为了纪念兴隆的皇业和天下的安泰,将会做一些事。此时,杨玉环的亲哥哥杨鉴,访问了一次寿王,但寿王避免谈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杨鉴发现寿王神容落落,内心有隐隐的不安。终于,他再去拜访驸马都尉杨洄,杨洄同样避免谈寿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杨鉴关心妹妹,他在自己打听不到讯息之后,转而由妻子承荣郡主去访问咸宜公主,请求入见太真法师。这已是杨玉环做女道士半年后了——炎热的七月,她着了那纻麻的道服在大明宫城的太真宫接见大嫂。这是通过皇帝而安排的一次会面。半年间,由于皇帝的狂情,杨玉环的不知顾忌,他们之间的事,早就满宫皆知,自然,这也必然会传到外面去的,但宫廷的私事,朝臣中虽有所闻,由于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皇帝老子的图像颁发四方,他们也不敢轻议,不过,皇帝自高力士处获得一些情报,这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议论,因此,他在安排承荣郡主入见之前,先召了长安内外三名有名气的女道士入觐内太真宫。(皇帝忖测,杨玄璬可能已有所闻,他耽心这位儒臣胡乱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太真宫本有专职女道士,但在杨玉环入居的半个月后,她就把这些女道士赶走,只剩二人司礼和管理图册。现在,皇帝又经由玉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内充场面。因此,承荣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场,杨玉环也装腔作势了一番,后来,她们才自然地谈到家事,杨玉环托嫂嫂代自己承问父兄,同时也问及一些亲族中人的情况,于是,承荣郡主告知她杨氏家族中人,玉环的二伯父已调职到了都城,还有,从兄杨铦也入都服官了。杨玉环因杨铦而想起那个小从妹花花,她问及。承荣郡主告诉她,前几天传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详情则尚未得知。她不着急,她以为一个青年男子生病,总是容易医得好的。在送别大嫂时,杨玉环才问到父兄对自己作女道士的观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那个,他们两位自然是不大满意的,他们不解,你何以会自请作女道士,不过,大家都关心!”杨玉环无法解释,只是笑笑,承荣郡主自然通晓宫廷故事的,她不曾再问。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树荫处乘凉,而大唐皇帝,于不久就来了。于是,杨玉环抱怨着,要求皇帝答应,以后不再以女道士的身份装模作样地接见人——但她只说了一句,立刻顿住,欣扬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李隆基关心着杨玉环家人入宫请见的用心,他很快地来,就为了听取报告,经杨玉环如此一说,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转移,为了讨好所爱的人,皇帝命她写下二伯父和从兄的名字。杨玉环写了二伯父杨玄珪,再写出从兄杨铦的名字,又说明,杨铦是大伯父的儿子,杨氏本族的长房。皇帝问她:“你大伯故世多久了?”杨玉环眨眨眼,摇头说:“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数着。皇帝笑了起来,捏住她的手,轻快地说:“记不清,就不必数了,你长从兄现在作什么官?还有你二伯父的儿子呢?对了,你自己哥哥现在作什么官?”杨玉环啊了一声,摇头,终于自我失笑,但随着又自然而然地现出嗔容说:“你不知道,问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晓得父亲官国子监司业,哥哥尚承荣郡主——”“尚郡主,只是婚姻关系,不是官职!”皇帝故意逗她。“我说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还有,我刚才漏写了,我二伯父的儿子叫杨锜,年纪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二岁,也可能三岁……”“我记下他们的名字,明天着吏部升他们的官!”皇帝随口说,“我想,他们的职位一定不高。”“升他们的官?为什么要升?”杨玉环茫然。“他们是怎样的人,你都没见过,我相信,你一定不清楚!”“为了你,将来,等你的名分公开,你的家人,必须有相当的爵位和官职!”“噢——”杨玉环平时浑浑然,对许多事都不愿去关心,此刻,她由承荣郡主之来而想起了家事,发出了一个声音,便缄默着,皇帝问她怎样?她握住皇帝的手:“不要吵,让我想想——”皇帝很听话,静静地欣赏着在沉思中的杨玉环,她很少有静肃的时候,如今,李隆基发现了她静态的美。“皇上,三郎——”她用了两种称呼,在亲昵中发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荣郡主来看我,可能是由于我的父亲支使的,父亲,一是反对我做女道士,还有你我的关系——真糟,我父亲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吗?”“我知道,儒家的头脑比石头还硬,他们为了儒家一些礼教,宁可不要性命,这种人很难对付,不过,朝廷中也需要有这样的人,他们努力维持体制,忠君,又耿直!”“三郎,我想暂时不要升我家人的官——”皇帝点点头,再问:“你的长房从兄和二伯父父子为人,是不是和你父亲一样?”“不,他们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亲,还有我的哥哥,哥哥是受父亲的影响,实在并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个状,放粗喉咙念出:“子曰:君子博学以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于是,皇帝大笑着摇撼她,连说:“你很调皮,小时候,你父亲一定管你不住!”“父亲迫着我读书,还迫我写字——他一转身,我就不读论语了,他不许我出去,那年,你驾幸来都,我偷偷出来看热闹,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别的人也一样看不到,车骑一大堆,我又隔了一条河!”杨玉环笑着快速地说出。“现在,你可以看一个够了!”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云霞地展布笑容!“三郎,我第一次见你,心里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多么大的官!”她展开双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却很快地投入了她的双臂之间。“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边昵声说,然后,他将她拥抱,他们又把可能有的问题抛开了。×××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调查了杨玉环家人的官职,他暗中着人周旋,将杨玄珪擢升了两级,杨铦也调移骤升为侍御史,杨锜则补了一个官,稍后,又移调杨玉环的亲哥哥,也使他擢升了一级。高力士并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嘱咐有关人员,由主管拟议,又分开几次而擢调。因此,在朝中全不着痕迹,无人想到这些人事安排因为杨玉环。不过,杨玄璬对自己的儿子又擢高了职位,感到意外,他忖度,这与女儿有关的,从而,他对女儿入宫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调查。可是,杨玄珪不如弟弟那样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阶官而入都,以年资而为正七品上阶的户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门员外郎,那是他经过活动而得到的,户部员外郎官阶为从六品下,附属机构同样的官职则低了一级。但在他来说,这是辛苦中获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不曾想到之时,忽然移调了——进入门下省,为从六品上阶的通事舍人。升了两级并不太重要,但一般官员能入门下省却大不容易,同样官阶而在门下省做事的,在观念上为清贵,如果再调部,至少会高一阶甚至可以高到三阶以上。他注意到自己的晋升,也注意长侄子和儿子的获正式官职,他想到了侄女的关系——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想。杨玄珪知道弟弟的个性,没有去找他,但把新任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杨铦找了来询问。杨铦现出神秘的笑容,问杨玄珪说:“二叔大人,我在猜测,一定是极有权势的人在暗中提拔我们一家人,我入都,只是正八品官,转了一下,再转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短短三月中,我居然成了权署侍御史,还有,二叔大人从租庸使衙门忽然转到门下省,那比在户部做郎中还要荣显啊!再者,锜弟也无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鉴弟更了不得,他已爬到二叔之上了,这事,二叔想想——”他没有说下去。“玉环——当然是因为玉环之故,你的玄璬叔从士曹参军事而得以调入国子监,又升得那样快,我就猜到玉环这女孩不简单,可是我们这许多人……”“二叔,玉环自请为女道士是为当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宫之内的道观,我打听出来,宫中的太真观,称太真宫的——”于是,叔侄二人相对无言了,隔了很久,杨玄珪说:“如此,我得和你三叔谈谈了!”杨铦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以为三叔为人迂腐,不切实际,同时,他又以为形势如此,三叔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叔侄间议论了很久,最后是杨铦负起了打听的责任,他自信有办法能打听到一些真相的。在宫廷,杨玉环为各种娱乐享受而忙着——皇帝竭尽所能地不让她闲得发闷,凡是自己没有空闲时,他总找了人来陪伴玉环游乐,有时,梨园中所有的最好的乐工都集中于太真宫,有时,打球和舞蹈,船戏。李隆基知道杨玉环好动,又耽心她闲和闷时会想及从前的丈夫,因此,他总设法使她少有闲暇。同时,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杨玉环的事,他都暗中为之策划。皇帝特别嘱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着意照顾。杨玉环在宫中作女道士,实际,她如一个被宠容的嫡女那样地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在未嫁之前的户内,父亲虽然管她,但也宠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时代可以任性,只是,如今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现在,根本无人管束她,皇帝的顺从,有些时,使她幻生出父女的感觉。在这样的情形下,宫廷中再也无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个圈子里了,宫内,几乎人人讲着过去的寿王妃,现在的太真女道士杨玉环,实际上,已成了皇帝的嫔妃,而且为皇帝非常宠爱的一个女人。宫内的传言,终于缓缓地传到宫外。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杨玄璬,于这年的十月间,皇帝赴骊山温泉宫时有所闻,而且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个集会中邀了杨玄璬——这是一项会议性的午宴,参加的为侍郎级及以上的官员,杨玄璬并非政务官,级位也稍次,以级位言,其他特出的四品级官员也有,但教育人员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寻常了。(国子监祭酒未被邀请)接着,是皇帝在骊山时,太子右赞善大夫杨慎矜来访问杨玄璬,从洛阳时代开始,他们联宗,往来不断,只是杨玄璬为人方正和近于迂,入国子监以后,以学者自居,对长安贵胄的交游,尽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杨慎矜兄弟有往来而不密;杨慎矜兄弟现在也是当时得令的人物。他来访,隐约地透露了皇帝对杨玉环的情分,然后,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拟借重,以杨玄璬为太常少卿。从国子监转太常寺,是能相通和合于情理的。再者,以国子司业而擢升太常少卿,官品虽升三级,但仍在四品范围内,太常少卿官阶为正四品上,辅太常卿,掌礼乐、郊庙、社稷等事,是儒臣乐于服事的官职。但是,杨玄璬却婉却新任命,他已得知这是女儿的关系,内心大不以为然,再者,他本身也有理由,因为他在国子学中编一套书,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杨慎矜说,希望能待书成后才离开国子监。他至诚地述志,尽力避开谈及女儿,这使慎矜无法再进言。原来,皇帝欲以杨玄璬为国子祭酒的,他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设法,高力士调查了一下,发现杨玄璬的名声不够,年纪又不够大,资望亦嫌浅,他作司业虽然称职,但是,作司业的年数既短,而在国子学,资深之士又多,任命杨玄璬为祭酒,可能会使他不能安于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杨玄璬一个卿地位,他曾设想授予光禄、大理、司农三个衙门的正卿之位予杨玄璬。但是,在经过商量之后,又觉得不适合,最后以太常少卿为名,诸卿中,太常卿为班首,官阶正三品,其他各卿、监都是从三品,在太常寺为少卿,只较其他的卿、监官位低一阶,又因为不是主管,调动起来较易,也不会为人所特别注意。然而,杨玄璬却辞谢,显然,他是为了女儿身分的变迁,杨慎矜驰马赴骊山,把经过转告了高力士。高力士很沉稳,他嘱咐杨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张扬,此外,他再托杨慎矜去和杨玄璬及杨鉴联络,设法较具体地暗示出皇帝与玉环的关系和未来发展。高力士并未将此事奏告皇帝。在骊山温泉宫享乐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许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春的岁月的情怀好象失去了再来,而且,他又有好的体力来支持如青春季那样的活动。李隆基以为,这是杨玉环所给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处的最后几年,他有老去的感觉,那可能由于武惠妃温驯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杨玉环在一起,反了过来,他去顺应年轻的她,也许由这一转变而使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从而影响及体力,生命的余力,忽然间集中了。他登上皇帝的宝座,到开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为皇,年号是用先天,次年改为开元。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他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为大唐开国以来所未曾有,还有,他的三十年统治,皇权完整,虽然也有过不如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时代,那是好得太多了。为了三十年一世这个段落性的时间,李隆基决定明年改年号,为自己的皇业进入第二世而开张新猷。他自己早有了准备,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开了自己的构想,同时,他细致地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杨玉环。杨玉环对政治上的种种少有兴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兴致详细地讲给她听。有时,她会听得不耐烦,而且也会表示出来,不过,她的不耐烦不会使皇帝扫兴,她时时以手来掩住皇帝的嘴,她会向他说:“好了,我总不会做你的宰相,别讲那么多,我记不牢,再说,记住了也没有用。讲些别的——不,我们还是去玩,今天,玩些什么?”这样,皇帝的兴致被转移,他虽然有些小的遗憾,但他又满意一个全无政治性的、享乐的女人。虽然如此,对于一世代的结束和新开,也有一些事吸引杨玉环的,皇帝将以兴庆宫作为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兴趣,因为那是一个新宫城,她觉得新房子一定比旧房子来得好,同时,她已去看过,兴庆宫的新玩意比大明宫来得多。再者,她又相信,在兴庆宫不会寂寞,宫中有两所高楼,在楼上,都能见到市区的景光。在温泉宫,皇帝为此而做了许多事,他原来打算,在新年中册立杨玉环为贵妃,但高力士以杨氏家族中的问题,又逢着新纪元的开始,婉转地劝请皇帝从缓,因为现在的情形,杨玉环实际上和贵妃、皇后,全无分别。开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着筹备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之事。而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于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诚地追谥哥哥为让皇帝——李宪之死,也恰好作了一个世代的结束。------------------中文东西网 整理第四章天宝元年正月初一,丁未日。大唐皇帝李隆基在位的第二世代开始的日子,他在兴庆宫城的勤政楼受百官的朝贺,宣布改换年号,并且大赦天下。皇帝在年初一大朝时,特许都城百姓在宫城外观看和欢呼,这又是一项新气象。——在晚岁时,京兆尹自少府领到粮肉和布帛之类,分赠都城的贫户和老年人。此外,南衙的金吾军,北门的禁军都换发了质料比前为好的衣服,连所有役吏,都获得新衣及赐钱。这些,使内外尽欢。元旦大朝罢,内外欢呼之声,象盛夏的雷声。皇帝,还亲自到城上和百姓相见。在元旦大朝时,好动的杨玉环在花萼相辉楼看热闹,兴庆宫城中,勤政楼在南面临街,花萼楼在西面临街,在花萼楼,可以看到勤政楼外的动态,同时又可见西城和南城外的街道车骑和百姓们。元旦大朝时隆重的仪仗和仪式,这一回,杨玉环看全了,她极为兴奋。皇帝在城上接受百姓的欢呼时,她派了两次人到城上去邀皇帝到花萼楼来。皇帝来时,杨玉环命四名内侍唱礼,独自一人,正正经经地来了一次大朝拜仪式,她以歌唱的声调为颂:“皇帝陛下万岁——愿我皇皇业兴庆,国家在我皇第二个世代比第一个世代更富更强,皇帝与庶民同乐!”李隆基轻快地笑着,双手把着了大吉服的杨玉环扶起来,低声说:“我你一体,同享太平盛世!”她含笑点头,牵掣了他的大袖一下,也低声说:“到那边窗口去看看——”从向西南角的两扇大窗外望,长安城几条大街尽在眼底,街上,依然拥挤着人群,欢呼声也依然不断。“三郎,我在此看大朝,又在此看你在城上,今天,你真神气!”她悄悄地说:“也有威仪!”皇帝期期地笑,没有出声。此时,皇帝在想,在默祷:“愿天保佑,自己能再活卅年,和这个可爱的女人在一起过卅年,创造为皇以来的第二个世代的繁荣。”她看着雨景,她在繁华中欣快无比。她又说:“我请你来,让你也从旁看看——”“嗯,嗯!”皇帝看着,撩起她的长袖,捏住了她温暖的手。稍后,他低声说:“玉环,有一件事很抱歉,也遗憾,今天,不能让你受命妇朝见!”她微笑,低声说:“不妨,总会有那一天的!”杨玉环对是否能受朝贺的事,的确不太重视,虽然那是极光彩的事,可是,她对那种从来未经历过的大场面,也有一些心慌,能避免,少掉麻烦,也是好事。在兴庆宫,今年的命妇入朝,仍然照去年一样,由皇帝的婕妤、美人、才人级接待,因为,自武惠妃逝世之后,宫中没有妃级的女人。但由于今年是李隆基皇业的新纪元开始,皇帝拉了后宫的二位父亲的遗孀出来,共同受朝贺。此外,玉真公主也被邀入,皇帝原欲小妹子也参加受朝贺,可是,玉真公主以不合体制而坚持不肯。她和杨玉环在一起,悄悄地看大官员的夫人入朝——杨玉环不许皇帝午睡,伴着偷看。李隆基只得答应,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的第一次,悄悄地看百官的命妇。百官命妇入朝的人数并不太多,偷看着的他们都感失望,皇帝直率地说:“这些官员的夫人,怎么没有一个好看的!”玉真公主笑着调侃:“因为有玉环在啊!长安城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不是比较,我的意思是,品评下来,没有好的!”“我知道!”杨玉环说:“这些女人老的多,是大官员的正妻,倘若许他们的侧室和妾侍入朝,那就有好看的人了,将来放宽一些——”“哼,这不行,言官会上本,各位官员的夫人也会因此而造反。”皇帝笑说。“将来,放宽品级,那么,有些年青的女士,情形会好一些。”玉真公主说。就在此时,内侍来奏告,诸皇子皇孙都已到了,在等待着拜见皇帝贺岁。皇帝欣然说:“我们一起去?”杨玉环信口应了一声好,但玉真公主阻止她,笑说:“皇上,你去吧,我和太真法师在长生殿等你!”当皇帝走后,她们两人缓缓地向长生殿走去,杨玉环有些窘迫,讷讷地说:“我这人太没头脑,我是女道士——”“玉环,即使你成了贵妃,除非先调查清楚,不然,你也不宜见诸王、皇孙!”玉真公主平和地说。她领悟了,诸皇子皇孙入朝,寿王必在内,自己的两个儿子,可能也在内。一念之转,她想到了从前的丈夫以及自己所生的两个孩子,入宫以后,她一直没有和外面联络过,如今,想及了,她心中很不自在。到了长生殿,她忍不住,向玉真公主询问:“他怎样?”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谁,低声说:“很好,玉环,人事已改变了,你在宫中,不宜提到从前,最好,也能把往事切断!”“我知道——”杨玉环低喟着说。于是,玉真公主乘机询问她的家庭反应。玉真公主私问玉环,一旦册命正式宣布,她的父亲会不会大闹求死?这使得杨玉环为之淆惑,她想了一下,直率地说:“父亲一定会极不高兴的,但是,我想他不会求死的吧?一个人好端端地活着,怎会肯死?不过,父亲可能会不肯做官,我想他会如此!”“这是一件麻烦事,你的二伯父和哥哥呢?”“二伯父为人和父亲不同,有官给他做,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哥哥就难说了,他可能听命于父亲,只是,哥哥绝不会象父亲那样顽固。公主,这些事,我怎么和皇帝说呢?有几次,他好象要问我,后来,说了别的话,便岔开去了,公主,父亲还能管我吗?”于是,玉真公主又笑起来,她告诉杨玉环,父亲的权力管不着已嫁的女儿,但皇家却希望与外戚和睦。这是天宝元年年初一的事。到了正月底,杨玄璬终于得知了女儿居住在兴庆宫,女道士只是一个名义,他为此而大憾,他以为这是家门的大耻,但是,朝堂中没有一位谏官对此进言,大臣中,似乎全无反应,好象无人得知,或者不予重视。在痛心中的杨玄璬想了几天,自觉再在都城挨下去,会很无趣,于是,在二月中,他向国子监祭酒上书,自请致仕,并附了表文。国子监祭酒当然也有所风闻,但是,这一件事是不能说的,寿王妃入道,有过昭命,为了当年惨死的皇太后,任何人对这一事件提出,都可能犯上不孝和不敬的名教大罪。他自然不敢接触这问题,只是慰留,请杨玄璬于任满或书编成后再退休。可是,杨玄璬坚持着请求转呈表文。国子监祭酒在无可奈何中,把表文压了十日,送到宰相那儿,李林甫是精明人,他当然知道内情,这一道表文没有处理,他也不奏告皇帝。杨玄璬等了一个月,还未见批复,他再上表,又拖了一个月,才得知自己的表文“留中”,那是不批,亦即表示不接受他的辞职,但也不表示拒绝——这是官场中一种特殊的方法,但凡“留中”的本章,不便一再去催的,杨玄璬为此,苦恼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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