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幼常……无恙了?”“之所以装疯,是不知有何颜面见丞相。只有疯,才轻松些啊。”马谡哭着说,“街亭、街亭,我想胜的,丞相!我……”“我知道。”诸葛亮说。再无责备,无论多严厉的责备,也是软弱无力。再无劝慰,无论多恳切的劝慰,也挽不回残局。“亮会将你孩子当了亮之亲生……”诸葛亮用目光说。马谡扑通跪倒!“谡请一死!”他说。“幼常……”“就在狱里,行吗?不要死在刀斧之下,谡不能使马家有一个被斩首的儿子!不能使妻儿老母,看到我身首异处……还望丞相成全。丞相!”“咚咚咚”的,马谡磕破了头。血迹干涸在监狱冷冰冰的石缝里。到第二天东方第一缕日光蔓延入狱,诸葛亮看到血色已然陈旧,剥离不掉。此时马谡死了有三个时辰,手里捏了张纸,纸上有些药粉。药名“姑射”,传说人吃了它,死得很快,死前能看到美人巧笑倩兮,驾风而来,引人登上飞马,再不回头。那是诸葛亮多年前用千金自东海购得的,他将它——死亡,送给了马谡;把日复一日更辛苦的生存,留下给自己。死去的马谡面容苍白,眉尖蹙起,眼角凝着潮湿。“丞相视谡如子,谡视丞相如父。望丞相效法舜帝,在杀了治水不利的鲧后,仍能重用鲧的儿子禹,这也算全了丞相与谡生平之情。谡虽死,死而无怨。”一纸遗书,从诸葛亮手里飘然落下。想再劝劝丞相的蒋琬赶到狱里,只看见歪倒一旁的尸身。“这……”“处斩马谡之令……可以批了。”诸葛亮扭头道,一步跨出狱门,他手握白羽,羽扇上泪痕斑斑。——“丞相,天下未定而杀智谋之臣,不觉可惜么?”——“天下未定,战事方起,若不严明军法,怎能讨伐贼寇。”蒋琬激切地问。诸葛亮低声回答。不日,皇帝收到一封盖着丞相印的上表:“臣才德微薄,占据着难以胜任的高位,亲掌帅印、节制三军,却不能训诫部众、明正法纪,临难退缩,而至有街亭违命之败、箕谷不戒之失。过错都在于臣用人失当,思虑不周。《春秋》说:战事失利,应追究主帅责任。臣正该受罚。请自贬三等,以承担罪责。”秋风萧瑟,诸葛亮自贬三级,他说自己不配做蜀汉丞相。第101节:战城南,死郭北(1)第十一章战城南,死郭北1建兴六年七月到次年三月这九个月里,蜀汉是没有丞相的。诸葛亮将原官服束之高阁,他降职为三品的右将军,实权并未削减。人们依旧称之为“丞相”,尽管诸葛亮再三制止,然而就连刘禅,也还把“相父”挂在嘴上。事情传到曹魏,司马懿冷笑道:“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而在江东,陆逊数点着石亭大胜的战果,将一樽清酒递到唇边。“蜀相之位,除诸葛孔明外,不做第二人想。”陆逊上表说,“今岁元旦送往西川相府的贺仪,万望主上有增无减。”年末,孙权收到诸葛亮送来的白毦之礼,他封好了百金作为回赠,并派侄子孙松专程给诸葛亮送去。孙松自己也备了礼物,那是一套江东出产的红花漆具。这些馈赠令诸葛亮很感激,回信孙权说:“亮所赠白毦微不足道,却得到您隆重的道谢,这越发使亮深感惭愧。”“孔明是个怎样的人?”为了不至唐突,见到诸葛亮之前,孙松先问了问在厅里誊抄文卷的张裔。张裔剔掉笔锋的杂毛,笑道:“公子记得《诗》之《甘棠》吗?”“当然!”孙松击节吟哦,“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别砍伐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居住。别折断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休息。)他忽地一惊:莫非张裔将诸葛亮比做周代名臣召公?“太过了吧?”这名江东公子疑惑地问。“百年之后,”张裔环顾厅内,幽然叹息,“这座丞相府,就像召公休憩过的甘棠树一样,必留遗爱。”“丞相,您不会因为与人疏远而遗忘赏赐,也不会因为与人亲近而减轻惩处。在您手下,无功者不能凭空取得爵位;有过者即便身世显赫,也不能免受刑罚。这正是贤愚之人无不兢兢业业、为国效力的原因啊。”张裔曾如此称美诸葛亮。谈到“他”,他温存的面目便熠熠生辉。“这……”孙松再开口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笑语。——“火焰一跳一跳,要飞出来似的!”——“原以为再不会旺盛了,不料今日竟……”——“是丞相之故哇!”三个神采奕奕的男子并肩走入。一个是杨洪,几年前他重重处罚了盗人钱财的张武——那是张裔族弟,从此与张裔结怨;第二个是杨仪,他一入内,就拱拱手招呼说:“君嗣!此人比你如何?”说着,将身旁第三人往前推了推。好漂亮!张裔不禁暗赞一声。这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整齐的鬓角透着夜亮,五官恰似工笔画就,没一处不温润、没一处不精巧。唇上生了抹茸茸淡淡的髭须,恰似新春刚冒头的草尖。从外面回来,他双颊染了薄薄一层红晕,红晕外又蒙了层薄薄的汗水,十分青葱可爱。“足下是……?”张裔含笑的目光猛然僵住!他看到少年腰上挂着块帕子,那是诸葛亮的。“丞相勘察火井弄脏了汗巾,叫我拿回来洗洗。”少年浅浅一笑,又问,“张大人知道市郊火井吗?开了有几百年!前汉兴隆时,井里火苗就盛;后汉衰败时,火苗就弱。曹丕篡汉后,火势渐渐熄灭,几乎看不到。不过今天,啊……今天!”少年目光热切,声音微微颤抖,“丞相去巡看,井里居然呼啦一下窜出火来!一窜三尺高,险些灼到了人!真的,真冒了火,张大人!丞相就那么一低身,往井里俯瞰,嚯,火井活啦!活生生烧起来。拿水放上去烧,那水片刻就沸腾了。兴灭继绝啊,这真是鼎定天下、兴灭继绝……”“够了!”张裔冷冷打断他话。他这个态度使杨仪、孙松及少年人都一愣,只有杨洪嗤笑了声。“你是哪里来的小子?”张裔口气很不客气。“岑述。”少年扬起脸,“字元俭。”“元俭受白帝城李(严)大人之命前来拜见丞相。”杨仪补充道,“现任司盐校尉。”“盐府是国家重地,怎么能交给个轻薄子?”张裔说。这话是在正面置疑岑述。少年花团锦簇的面孔不由黑了黑。冷观的杨洪故意立刻道:“此乃丞相亲授!”“丞相也会错看人!马谡不就是……”第102节:战城南,死郭北(2)刹时张裔住了口,只见诸葛亮羽扇纶巾,步入正厅。他披一领青衣,腰边只系一块白玉,年轻时常常圈在手指上的几颗戒指,随着日日繁忙,一一卸去了。这个不再是丞相的男子,比往日更加从容,就连他眉宇间的淡淡倦色,因为配着金子的笑容,也更显庄严而不乏亲切。孙松一见他,心里便道:“‘甘棠’之说,真是名副其实!”孙松没注意到张裔颜色忽变。孙松初来蜀地,不知诸葛亮在被人爱慕之外,也为人敬畏。“马谡”是诸葛亮近来不能被触犯的伤痛。张裔的话虽然令这个骄傲的男人心生不快,面对孙松他仍然笑吟吟的,手扶羽扇一揖:“子乔(孙松之字)远来,亮未曾迎接,实在失礼之至!”“丞相!”孙松赶紧回礼。诸葛亮摆摆手笑了:“是右将军。”“几时将复您原职呢?”孙松别别扭扭喊了声“右将军”,道,“陆将军说,孔明先生是蜀汉屋梁,只有‘丞相’之职,才是能匹配正梁的雕花。”“江陵侯夸奖了。”诸葛亮用爵位指称陆逊,以示尊重。“相位么,”他明朗地笑道,“待亮建功后再议吧。亮不会欺世盗名到拒绝应得官衔的地步。”他会接受每一种荣耀。正如他不回避每一次惩罚。因为从二十岁起、从仰望北辰而以“孔明”为字起,他就立志做个坦荡君子,一个星辰般的人。星辰不会怯生生、畏手畏脚,所以他——诸葛亮,无论面对多艰苦、多严峻的局面,也都是一样。一样睿智、冷静、勇猛。回想初次北伐失败后,李严曾以“军卒有限才败仗”为名,劝诸葛亮征兵,却被他拒绝。“我军在祁山箕谷,人数多过敌军,不能打败敌人而反为所败,原因不在兵少,在亮一人。”诸葛亮发布教令说,“现今我预备裁减兵将,公开惩罚、深思己过,以利将来。否则,就算兵多又有何益?从今往后,诸位忠诚报国之士,只管多揭发我缺漏,以成就大事、破灭贼寇。这一来,不世之功也就指日可待。”“指日可待”,那个踌躇满志的诸葛亮再次跃然纸上,流荡在整个国家的唇舌间。去年秋,他再度兵出散关,直逼陈仓。无奈蜀军用云梯、地道、战车轮番攻城,却被魏国守将郝昭逐一破解。而后曹魏援军将至,蜀军粮食也告了急,诸葛亮权衡利弊,下令全军撤退。魏将王双见蜀汉撤军,以为有利可图,急匆匆带上三千铁骑来追击。他在峡谷遭遇了埋伏,被魏延一刀斩杀!“没人能从诸葛亮那里占到便宜,”此事传入司马懿耳里,他暗暗记下一笔,“只要不便宜了他就好。”——“我问孔明要建立怎生功勋才够做丞相呢,他回答:请子乔等着看吧。”回江东后,孙松将诸葛亮原话说给孙权听。孙权整整棕红的胡须,手里把玩着条玉腰带,笑道:“是啦,等着看就好。天下人全在看他。子乔,”他想了想,将腰带递给孙松,“再走一趟,把这个拿去给伯言。就说孤之倚重他,就像蜀汉少不了诸葛亮。”诸葛亮很快行动了。快到孙松不及将腰带送入陆逊之手,就听闻蜀汉再伐中原的消息。“又来了。真有力气啊……”高高在上的曹魏皇帝皱起眉头,“区区蜀汉,不怕国力孤穷、百姓贫寒吗?人人说诸葛亮善于治国、为相,朕看倒不见得!元直以为呢?”六十岁的徐庶在阶下奏道:“诸葛亮怕是自有把握。”“把握?”“是。”徐庶眨眨眼,“依臣之见,比起征战他更擅治政。所以,他一定能不伤害国本,不课重税。”一眨眼,徐庶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隆中,看到青年怀抱五弦,登上小山,风将他漆黑的头发吹得一飘一飘的。“治理国家,要做管仲那样的人;沙场决胜,则似乐毅一般!”他眼里洋溢着坚定、明亮、热烈的欲望,叫人心惊肉跳。“孔明做到了。”徐庶低头想,“他仍然年青,我却老了。老到除了坐享‘御史中丞’二千石的俸禄之外,再不想其余。”“哼!”皇帝心里生气,忿忿然一拍宝座,“叫郭淮领兵去救阴平、武都,若是败给了诸葛亮,他这雍州刺史就当到头啦!”夺取武都、阴平,是诸葛亮今次北上最重要的目的。二郡位处汉中之西,一旦拿下,就是给蜀汉外围多加了层屏障。起初,诸葛亮命陈式领兵进攻二郡,得知郭淮率雍州三万军直扑陈式后,他亲领大军兼程并进,赶往救助。粮草交给了岑述负责。“请正方兄调度汉中军,以为后援。”诸葛亮曾写信给李严,迟迟没收到回音。“再等等吗?”姜维问,“派人去催催李大人?”“不必了。”诸葛亮淡淡说。第103节:战城南,死郭北(3)蜀军在高山上蜿蜒,就像流荡在栈道上的江水、沉默而迅猛。一柄白羽扇,是水流里最耀眼的刀锋!比刀锋更利的目光,就掩在羽扇后。这目光一次次侵入郭淮的梦、侵入他半梦半醒之间。他常看到诸葛亮就站在面前,羽扇轻摇,轻飘飘地说:“斩了。”王双——那是他一道喝酒、唱歌的朋友,是个醉醺醺就爱往小娘们腿里摸的汉子,不过追了追诸葛亮,忽然就死了。头被装在匣子里送回来,脸上凝着不可置信的血色。“与诸葛孔明一较高低?咳,送死吗?”每次揉揉眼睛,将诸葛亮从眼前揉散了后,郭淮就想,“为人臣子的,辛苦些倒罢了,不必把命也搭上!”——诸葛亮军至略阳!——诸葛亮军至毕山!——诸葛亮军至乐马!三月十七日晚,诸葛亮兵至建武堡,与魏军仅距五十里。这个夜晚对诸葛亮来说很平常:姜维、糜威陪他吃了顿便饭,去营间巡查了一次,接着照例回帐处理从汉中、成都发来的急件。比较特别的事是传说孙权要称帝,朝中群臣纷纷指责这是不臣之举,建议与之断绝邦交。刘禅拿捏不定,专文请相父定夺。诸葛亮望着“相父”之称,微笑着摇摇头。他回了很长一封信给皇帝,大意是“孙权想称帝很久了,国家所以不计较,是欲求得犄角之援。一旦与它断交,朝廷就得去征讨江东而放任曹魏。曹魏日益强大,我国却陷入与孙权的苦战、消耗国力,这显然不可取。平庸之辈凭一时喜怒,随意做出决定,陛下不应采纳。目下既然不能一举吞并东吴,就该与它和睦相处,使北伐再无后顾之忧。”诸葛亮甚至写到,孙权称帝后,请派陈震为使前往祝贺。“孝起(陈震之字)品性纯正,老而弥笃,必能不辱使命。”夜色渐渐深沉,月上中天。诸葛亮揉揉发酸的手腕,拿起又一份表章。一份接一份表章,令他一纸家书被压在了最下层。看完公事再看私事,是诸葛亮的习惯,也是一种支撑。虽然久不与舜英把酒畅谈,虽然令灵儿年轻轻就守“活寡”,虽然一直拖着果的婚事,而连儿子瞻的样子也难记起,但只要想到“家”,诸葛亮便觉一阵轻悦,手上心头,即便在最困倦、最疲累时,也会多出份活泼泼的向往与力气。直至三更,他才得以拆开妻子来信。“我终于琢磨透了八阵图,懂得了你所谓‘八阵既成,今后就再不会吃败仗’的意思!我所知兵阵,没有比它更周全的。孔明、孔明,唉。”“唉”……什么呢?一声叹,幽幽似在耳边;那帘深栗的头发,那种蹙着眉的笑容,在哪里?眼皮越来越重,微笑仍勾在唇旁,诸葛亮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远处人马呼啸,嘈杂难辨。他只翻了个身,重又坠入无梦的夜里:远处发生了什么,都没所谓……诸葛亮放松地想:天亮再说。天亮后试试八阵的威力,使曹军像深秋瑟瑟的草叶一般匍匐、衰靡、莫敢仰视……八阵!八阵啊!他孩子似的跃跃欲试,可今次曹魏没有给诸葛亮机会。第二天他被三通金鼓震醒,洗脸时,有小校跑入营里,喊道:“曹、曹军……不见了!”“不见?”“跑了!”“跑……?”“是哇,溜啦!”“不至于吧。”清水自诸葛亮指缝间滑去。他怔了怔,擦擦手,将毛巾往盆里一丢,说:“再探!”半个时辰内,四批哨探出入中军帐,带回同一个消息:敌军远撤,郭淮溜走。探子们还回报说:那些已经和陈式在武都交上手的魏军,也走了个干干净净。陈式用来砍伐鹿角工事的一千多把斧头原本都卷了刃,用不了啦,不料一觉醒来,却见鹿角之后空荡荡的再没了敌人。“刺史”虽重,重不过自家性命。郭淮是这样想的: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一甩手真就跑了。呈现在诸葛亮面前的,是一马平川、无遮无拦。日神驾着金马车刚刚驰到天空中央,银灰的雾气逐渐淡去,雾气后,几颗星辰收敛光泽,像渴睡的眼睛慢慢合拢。镰刀的月亮是缀在日神袍带上的一枚黯淡装饰,摇摇欲坠。整个大地,将要被咆哮而出的金光笼罩啦!远处闪闪发光的地平线上,矗立着破败的岗哨。似乎只等诸葛亮羽扇一指,它们便会轰然倒塌;而三五成群、唧唧喳喳的鸟雀,便要笑嘻嘻拍着翅膀,把亮晶晶的钉子啄回去装饰窠臼。诸葛亮沉重地呼吸了口气,这胜利轻易得使他啼笑皆非。“陈将军飞马来报,武都、阴平皆已平定!”糜威兴奋地说。“知道了。”诸葛亮说。“岑元俭呢?有消息吗?”他又问。杨仪摇摇低垂的头,会意地说:“粮草还可支持一个月。”第104节:战城南,死郭北(4)“威公既然说是一月,那就多一日也不可能了。”诸葛亮思忖着笑笑,说,“好吧,那就……回吧。”“回?”“回师汉中。”“回去!?我军势如破竹啊!”姜维惋惜地提醒。“人生在世,无非取舍二字。伯约,”诸葛亮笑着瞥了姜维一眼,“亮不担心你不上进,只怕你……舍不得。”短短一个月,就算能攻城掠地,也无法稳固它、占有它,与其得而复失,倒不如整顿兵备,好好经营到手的二郡。假若李严能积极筹运军粮……这个念头在诸葛亮心里飞快一闪,不、他不能指望李严!尽管不愿用恶意去猜测那个同受刘备托孤之恩的国家重臣,可李正方不冷不热的态度,委实令诸葛亮疑窦丛生。“再放纵正方一次吧……”他想。诸葛亮结束了第三次北伐,兵退汉中。曹魏边庭,他想来就来了,没一个人能拦住;想走,也就自自在在地走了,没一个人敢追击。得知诸葛亮撤军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曹睿都感到身下宝座一片冰冷,像坐在冷冰冰的嘲笑中,使他几乎要用绣着龙纹的衣袖遮起脸。“西蜀,西蜀!不过撮尔小国!我堂堂大魏,兵不卸甲、马不释鞍,却只能任由诸葛亮来来去去吗!?”血气方刚的皇帝将玉如意重重一摔,吼道,“国威安在?颜面何存!?要给那家伙个教训!出兵!”阶下文武一片沉默。“朕决意伐蜀!”皇帝再次说。轰轰烈烈讨论了一阵子后,曹睿下旨骠骑将军曹真、大将军司马懿、大将军张郃分兵子午谷、汉水、斜谷三路,出征西蜀!细作将此事奏报刘禅,刘禅顺手把一卷《商君书》遮在他正在读的《南华经》上,自口里“扑”地吐出颗枣核,嘿嘿笑道:“真有趣,曹魏也能打吗?打就打吧。”他从枕下金匣里摸出份诏书,添上几句话,要尚书仆射李福星夜送去汉中。诏书是给诸葛亮的:“街亭之败,罪在马谡,而您引咎自责,深深地贬斥自己。当日朕不便违逆相父心意,听从了您降官的建议。前年您宣耀军威,斩杀王双;今年又再度北伐,令郭淮狼狈逃窜。您降服了氐、羌蛮族,收复武都、阴平,威震凶暴,功勋赫赫。当今天下骚扰,元凶尚未枭首,相父承担国家之重,长久损抑自身,这不是光扬盛德的法子。今日恢复您丞相原职,还请您不要推辞。”李福将印信、官服一并带了来。“陛下爱重丞相,在诏书里说得很明显了。”李福见诸葛亮一语不发,生怕他不受相位。“陛下知道曹魏将要犯境吗?”诸葛亮忽然问。李福点点头。“哦,孙德(李福之字)回朝后请转告陛下,尽管放心便是。”说着,诸葛亮从金盘里轻轻拾起印信,看了看,将它们挂在腰上。2丞相诸葛亮在乐城过了他五十岁的生日。乐城、汉城,是他去年冬天兴建的两座大城,以为汉中南郑的屏障。三路魏军会师目的地,就在南郑!“丞相坐镇于此,以逸待劳,委实高明!”姜维祝寿时说。诸葛亮摇摇羽扇,笑着反问:“我说过要驻守乐城吗?”“曹魏来袭,正好省却我军奔波之苦。伯约,”他拍拍青年人的手,“孙子说:‘必攻不守。’守是怯懦者做的事,攻才是兵家第一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偷安。亮不会令敌军进入国家腹地,汉、乐二城,其实不是给亮防御的……”姜维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追不上丞相的思路。比之诸葛亮那种从骨子里激射出来的勇猛、刚强,姜维要温和得多;比之诸葛亮威严凛凛的宰相气魄,姜维显然更适合做将军,他常常希望在后方,有更坚强的力量支持自己。“那是留给后人、留给你的。”诸葛亮轻声道,轻得无人听清。他五十岁了,秋霜生于双鬓,身体虽无大碍,但因为长久繁忙、食无定时,肠胃向来不好。南征又落下个畏寒症,深秋时若不将暖炉护在身旁,腿脚就疼得受不了。死亡这种事,诸葛亮想得不多,可一旦念及,就会生出奇妙的恐惧。越往深里想,越觉得难以言说。“丞相打算亲征?”姜维问。“自然。”诸葛亮微笑道。“将前线推到哪儿呢?”“赤坂。”诸葛亮道,“在那里,可以应对敌军三路人马里的任何一路,或者全部三路。”他略略抬起头,笑着说,“司马懿今次也来了,真不错。对了,”诸葛亮转面杨仪,“请赵直也去赤坂。”“赵直不再占梦了。”杨仪迟疑道,“自从跟随丞相南征归来,他便说自己再占卜不准了。”赵直没说谎。他试过很多次,原本清亮的眼睛,竟再看不到未来!往日清晰如画的场景,逐渐模糊、如风散落。赵直终于成了个寻常人,在见过血污、残杀、悲泣后,他开始学习过寻常人的生活,这也令其收入一落千丈。锈钝的剑只能被人遗忘在蛛网缭绕的灰尘里。丧失了奇技的赵直四处奔波、以做小买卖为生。杨仪上次到武阳采办粮饷,还见过他一面,他简直想不到那个手足粗糙、风餐露宿的男人,便是当年清高不可一世的占梦者。第105节:战城南,死郭北(5)“这人再无可用了……”杨仪当时想。是以诸葛亮陡然提及赵直,使杨仪不免一惊。“不为占卜。”诸葛亮淡淡笑道,“听闻赵直棋艺高超,我也正想找个好对手。就像打仗,亮正等着仲达(司马懿之字)大驾光临。写封信吧,说诸葛亮邀赵郎前来手谈。”五月,诸葛亮进驻赤阪。曹魏二十万大军也往这里赶来。局面可谓剑拔弩张,六月中旬赵直被迎入城时,也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机。不过,在见到诸葛亮后,杀气风轻云淡。赵直恍惚想:这个人,啊,就是这个人吗?令我有眼如盲。然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又想,平平常常的生活,也有平平常常的欢喜,再不必关注星辰运转和生死将来啦!赵直向诸葛亮一礼。诸葛亮双手扶住他:“亮恭候多时了。”“总觉得不只对弈那么简单呢!”赵直说。“也想见见故人。”诸葛亮拉了他就往里走,“棋局早已摆好。”一个丞相、一个占梦者,两人下了三十天的棋。这三十天里,整个西北都在下雨,“哗啦啦”的水声伴着人们入梦,又催人苏醒。赤阪被织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琉璃棋子一颗颗发了潮,攒在手心滑腻腻的。据说斜谷、子午谷一带,雨下得更大,人们都说怕是国中有了极大的冤情,老天爷在哭呢。朝中奏请举国大赦。案牍递入诸葛亮手里,他正将黑子放在天元星位上。赵直见到信使,忙侧身站起说:“丞相既然有公务……”“你只管坐着。”诸葛亮说。他拆开火漆,里面写着“我朝建国十载,从未大赦,百姓已有议论,现今大雨连绵,怕是上天不满”云云。看得诸葛亮扑哧、扑哧直笑,笑得旁人摸不着头脑。“丞相?”信使问。“这个东西,”他扬扬手里文章,“谁做的节略?”“长史张大人。”信使说。“君嗣也是昏了。”诸葛亮道,“如此浅薄的见解,直接驳掉就是。”他一面下棋一面说,“你代笔回信吧。治理国家靠的是大德而非小惠,所以贤者都不愿采取赦免之法。像刘表、刘璋父子那样,年年大赦、岁岁宽宥,何益于国?天降大雨,不是有害于我……”“是有害于敌。”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接口说。这使诸葛亮呆了呆。这个声音继续道:“雨水冲垮子午、斜谷栈道,致令魏军步履维艰。今年他们别说取蜀,就是想到汉中也难。”诸葛亮慢慢回转头,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快活的笑意。只见门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正拿毛巾擦拭脸上、发上的雨水。她刚将蓑衣脱下,袖口、裙角都湿漉漉的。似笑似怨的目光往诸葛亮面上一瞥,倒使他有些失措。“姜汤呢?”诸葛亮一丢棋子,迎上前去,“热水也行。没想到你会来,这样大雨。怎么就来了呢,舜英。”“哪能淋淋就病了?”女人——诸葛亮之妻,笑了笑说。“不必来的么。”侍从捧上热汤,诸葛亮先一步接过,亲自捧给舜英。他双手笼住妻子的手,这个动作令在场人都低下头。舜英将手指从丈夫手里抽出,笑道:“原本不打算来,只是有些事怕别人说不清楚。孔明,”她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晃了晃,“你要的‘木牛’,我给带来了。”木牛,是一种木制、牛形的运输工具。前三次北伐所以匆匆退军,只因蜀道艰难,粮草转运难以为继。几年前,诸葛亮便问舜英能否设计个东西,专门用来运粮。“载重、平稳就好。”他是这样要求的。现今舜英用了张图回答他:“这玩意能载一人一年的粮食。机括上动了些脑筋,只要两名军卒就能驾驭一头,不会很辛苦。但仍有不足……”她蹙蹙眉。“什么?”诸葛亮捧着图纸问。好些人聚在他身旁看着这个他们看不懂的机械样本。“丞相夫妇,怎么连工匠的事也会做呢?”人们心道。“速度。”舜英手捧热汤说,“一天最快行几十里,若一群群地走,只能行二十里。从孟固粮仓到祁山,得四十天才能走到,即是说……”“兵马未动,粮草提前一月先行。很好了。”诸葛亮叠好图纸,贴上胸口笑道,“已经很好了。”这一贴,像是将她的手指也贴到了胸前。“可以更好的。”舜英嘀咕。雨仍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夏季倒像初秋般阴凉。偶有半日雨歇,诸葛亮就会带上妻子到外面去转转。他们数点着赤坂哪一座山更像乐山——依旧康健的岳父大人黄承彦来信说,隆中诸葛亮常常登高弹琴的那座山被起名为“乐山”,以证明汉丞相诸葛孔明在此处居住过;哪一脉水更像望月溪。二人常常乐不思返,眼睁睁望着天空再次阴云密布、闷雷震震,几乎每次都要淋湿了才回来。“只怕日后不会有这样闲暇,”舜英捏着诸葛亮手指说,“今次魏军是到不了赤坂了,可你呢?我怕你又要追着他打。”第106节:战城南,死郭北(6)“啊……”诸葛亮含糊地一笑。“是不是?”舜英追问,深黑的眼睛望着他。“是吧。”诸葛亮说。“怎么那么喜欢打仗呢?”“呵呵。”“说啊。”诸葛亮像少年时一样抱膝而坐,轻轻吹了声口哨:“你看到了,我连年出兵,无岁不征。一面固然是因为治国么,我再不必思量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治军则仍有上进余地;更重要的,”诸葛亮目光闪闪发亮,“莫将北征逐次、逐次地看,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连在一起,做篇大文章!无论文章、琴曲或者战争,都讲究个节奏,密密疏疏,错落难测才是上品。舜英,”他想了想,反握住妻子的手,“二十七岁时,我要你等我两年,今日不妨再来个约定。打完这一仗,亮就偃旗息鼓,陪你两年。”诸葛亮捏住舜英两根手指。舜英微笑着又举起一根。“三年。”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