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亮派人送足下归去吗?”“不,不用……”潘璋转身时,听到身后一阵大笑。他悄悄回头看,见诸葛亮正微笑着蹙起眉,用手背拍了费祎、王连一人一下。“哪那么好笑?”诸葛亮笑道。费祎捧着肚子说:“遵命……不笑了。”“但真的很好笑……哈哈!”王连揉着腮帮子,推推费祎又道,“好啦,哈哈……文伟你吓着玉人了!”确实,张裔看到这两个孩子般没头没脑、跟在诸葛亮身边的男子,没能立即适应过来。他将目光落到诸葛亮身上,出于礼貌,没有直接看丞相的脸,而是凝望着那一尘不染的衣衫、鞋袜,心道:回来了,真回来了。第73节:青青陵上柏(3)“王连,字文仪,丞相府长史。”诸葛亮介绍说。长史?张裔一惊,那是与丞相最亲近的官职。“久仰!”张裔客套道。“不敢当!”王连笑问,“听说君嗣把三十八岁以后许给了孙权?”“哦。”“为什么是三十八?”费祎很好奇。“赵直说我活不过那一年。”张裔很简洁地说。“不……”费祎刚开口,诸葛亮便拦住他道:“好啦!走,安排一下去蜀郡。”“丞相正在考较官员,听说君嗣归来,便改换行程,先来白帝看看李(严)大人;而今接到你了,”王连正解释,转念一想,问,“丞相,要安排车马送君嗣回都么?”诸葛亮看看张裔,笑问:“有力气陪到蜀郡吗?”“有的。”张裔马上说。“那就一起去看看吧。”诸葛亮说。此番前往蜀郡,有很明确的目的。传言那儿的督军从事何祗为人轻率、放纵,好色、贪吃、更重要的,是玩忽职守,名义上管着刑事,却从不抓贼、不拿盗,即使是关在狱里的盗贼,他也懒得审。对一般的毛病,诸葛亮能宽容的都宽容了,可一旦“玩忽职守”,他就绝不会放过。“国家那么大,朝廷看在百姓们眼里,就是一个个地方官员。地方官残酷,百姓就会说国君残酷;地方官贪婪,百姓就会说国君贪婪。”诸葛亮颁布教令说,“所以,发现不良官吏,无论是否出生名门,都要立即免职,以儆效尤。”“小何要惨喽!”一路上,王连幸灾乐祸的。“明春锦税翻不了倍,我保证你比他更惨。”费祎一手摩挲着骰子,一手文不加点地处理文卷,口里问,“没错吧,丞相?”诸葛亮看看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王连,淡淡笑道:“没错。”——费祎、王连是对“活宝”,这正是诸葛亮带二人出来的缘故。既能令旅途有滋有味,也不至留他俩在成都“作奸犯科”。比起王连,显然蒋琬更适合留守,宫廷里,董允也能很好地劝导君王向善。只苦了张裔。他整日被唧唧喳喳的笑声包围,被嘻嘻哈哈的调侃环绕,想安静一刻也难。他想不到为什么王、费竟敢如此!面对丞相,难道不失礼吗?也想不到诸葛亮怎能不生气?非但不生气,王连偶然闷闷地说弄不够钱时,诸葛亮还会很鼓励地说:“文仪讲个笑话来听?”这一句,就能将王连一脸的乌云都吹散,使他又兴高采烈地陷入了以“从前……”开头的、低俗的故事中。“再不到蜀郡就要疯了。”张裔想。好在蜀郡到了。是日落后到的,一行人没有直接去官衙,在馆驿里住了一夜。“馆驿太破了,该修一修,拨点钱。”第二天,诸葛亮一起身就说。王连揉着惺忪睡眼,“哦”了声。“何祗在哪里?”诸葛亮边穿衣边问。费祎顺口说:“是我就在赌坊。”“或许还没睡醒吧?”张裔瞥了眼王连,说。王连摆摆手:“不,在狱里批案……”说到这,他猛将手掩着口,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下,“这……我猜……”“我知道你将我来的消息趁夜告诉何祗了。”诸葛亮瞪了王连一眼,“好,我就给他一夜。怎样?他上任三个月,三个月的事,一夜能批完了?”听到诸葛亮用的是“我”字,王连松了口气,假若要办自己的罪,他至少会称“孤”。是以,王连一声不吭地领受斥责,被问到时,就小声回答一句:“不晓得。”“带路!”诸葛亮严厉地说。王连将诸葛亮、费祎、张裔带入了潮湿漏水的蜀郡狱,大白天这里光线却很暗。“修缮监狱也是督军从事的职责。”诸葛亮拨开王连递过来搀扶他的手。“是、是,会拨钱来。”王连忙说。一旁,费祎捂着嘴笑了。他一笑,诸葛亮目光就追上了:“真那么好笑?”“不好笑。”费祎绷住唇角,瞪大眼睛说。四个人深深浅浅地走了一炷香工夫,才看到几尺开外摆了张矮几,几上铁烛台生着斑斑锈迹,被一层层蜡油覆盖。一支白烛烧得只剩拇指长,旁边叠了半人高的宗卷。有个胖子正趴在几上睡觉,乍一看,就像一座小山,呼噜连天,庞大的肚子挤在案下,随着他一呼一吸,几面被顶得颤巍巍的,烛台也在“咯咯吱吱”地摇晃。“这就是……?”张裔皱起眉。“是呀,是何君肃。”王连苦笑道,“人胖、人胖……”一边上前推他。诸葛亮看了看费祎,费祎一把拉开王连,冲“小山”大叫道:“何君肃,完事啦?”“完了!”“小山”回答一声,竟又重重地“呼噜”起来。2一夜间,何祗真将三个月的公案都审完了。诸葛亮随手抽出份宗卷询问他时,这个看似迷迷糊糊的胖子回答起来,却像流水一般毫无凝滞。非但将问题答得清清楚楚,还往往举一反三,左右逢源。渐渐的,诸葛亮绷得紧紧的面目舒缓下来,眼里也流露出喜色。王连悄悄打量丞相的每一点变化,用肩膀撞撞费祎,小声道:“不会再追究了吧?”第74节:青青陵上柏(4)“还别说……胖倒胖得很可爱!”费祎答非所问。一旁张裔瞪了瞪他二人,心道:哪有点朝廷官员的样子?“何君肃,”七、八桩案子一问完,诸葛亮叹了口气,“你是在学庞士元呢,还是蒋公琰?既然有如此才华,为什么三个月不理正事?莫非是千里马自恃身价,不愿在低微的官职上效力吗?”“不、不是!”何祗摇着肥大的手掌。“那……?”“半年前,我做了个梦。”何祗咂咂嘴。他梦见一口井,井上沾着滑溜溜的青苔,探头往井里一看,只见汪汪水中,生长了颗青翠欲滴的桑树,叶子正在翡翠般闪亮。“醒来后,我想想就奇怪,想想又更奇怪,桑树怎么能生在井里呢?怪、怪!所以我写了封信问赵直。”赵直!这个飘飘忽忽的名字,冷不丁撞入诸葛亮耳里。“他怎么说?”王连问。何祗没答腔,摸出张纸递给诸葛亮,那是赵直回信:“桑非井中物,不久就会移植,何君将要受到重用;然而,桑字由四个‘十’加一个‘八’构成,恐怕您也只能活到四十八岁。”(桑,古时书为‘桒’)“天下第一的占梦师都开了口,我何必杞人忧天?”何祗眯起眼,“反正功名很快就会送上门,瞧,丞相您来了;我呢,活不到五十,趁着还有口气,多喝几杯酒,多摘几朵花,多看几个美人……”说着,这个胖到连小指上都能切下四两肉的男子,竟学美人翘起兰花指!王连看到,操起墨盒砸过去,口里道:“别恶心人!”何祗反应也快,顺手接住墨盒,手腕一转,换了个端盘子的姿势,继续说,“多吃几个好菜,快快活活的,也就够了……”“一派胡言!”诸葛亮猛道。这一声,令王连、费祎、何祗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张裔从唇边泛起笑容。他喜欢看诸葛亮生气,那令他更显丞相之尊。“只因一个梦,就将国计民生置之脑后吗?”诸葛亮怒斥,“赵直的话,难道比《蜀科》更重?天道茫茫,凡人怎能预料?孤不信这个邪!”“您是您……”何祗嘀咕。“好啦,不要命了?”王连拉拉老朋友,压低声音。“丞相乃真君子,君子不畏天命,”费祎赶紧打起圆场,“至于君肃,一看就和祎一样,是个‘小人’来着。”“小人难养!”话虽如此,诸葛亮脸色却是一缓,问,“赵直在哪?”王连赔笑说:“成都牢里。”他这一说,诸葛亮记起来了,正是自己将赵直下的狱,原因是此人擅断先帝驾崩之日。管理刑狱的官员接到案子,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拖拖拉拉地将赵直一关就是一年多。“也该会会他了。”诸葛亮沉吟道,“备车,回成都。”“是!那……何祗……怎么办?”王连小心地问。“带回去。”“要治罪的话,就在蜀郡行吗?”何祗哭丧了脸,肚子圆滚滚、颤巍巍的,“卑职母亲六十多岁了。”他求助地看向王连。王连笑着踹了他一脚:“走运了呀你!”他又躬身对诸葛亮说:“成都北郊的郫县少了个县令。”“不,着何祗为成都令。”诸葛亮不假思索道。何祗傻了眼!相对他现在职位来说,做到郫县令,就是升了一级半;成都是国家首府,督军从事与成都令之间,隔着整整三级!就是说,丞相刚才一句话,已令他连升三级!“卑、卑职……不敢……”“试试吧。”诸葛亮微微一笑。“那郫县?”王连插口问。“一并交给他。”诸葛亮看看目瞪口呆的何祗,道。此后路上一个多月,何祗都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简直怀疑车到成都,就会有人将他捆到廷尉府里去问罪。第一条罪是不尽职,第二条罪是听信妖言,或许……肥胖也是一条罪过!眼望着成都越来越近,望着城门被车轮甩在身后,望着车直直驰向一扇朱门,何祗两只手心全是汗。“到了!”王连拍拍他。诸葛亮将羽扇指着对面说:“你先进去歇歇,要蒋琬将多日来的公文节略准备好我看。”顺白羽望去,门楣悬着三个黑漆漆的隶书:丞相府。因为打算见见赵直,诸葛亮没有先回府。他知道,一旦走入那个堂堂皇皇的庭院,见到匆匆行走在回廊里的下属、见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等在柏树边的官吏,听到“公举……巨达!仲邈、季休……快些!跑几步!”之类匆忙、亲切的呼唤,再听到蒋琬文文气气的声音:“这些是从绵竹来的;这么,要发到巴西去;至于这个,南江、汶山仍难施行。今日送来三十二份奏议,全在这里……”那他——蜀汉丞相诸葛亮,就再走不脱了。不是政务在缠绕他,是他会一个猛子扎入成山成海的文卷里。他甚至一连坐过十几个时辰,从头天早朝归来坐到次日上朝!外面车马备好了,诸葛亮撑着几面一站,才发觉两条腿几乎直不起来。第75节:青青陵上柏(5)“劳碌命!”他靠在车内微笑着想。“文仪陪君嗣到廷尉走一趟,”诸葛亮又道,“将君嗣流落江东之事解释一下;文伟跟我去狱里看看。”“是。”三人齐声回答。诸葛亮很快见到了赵直,不过,比赵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他在狱中看到了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身穿鲜红短衣,火辣辣好似烈焰的女孩儿,她梳着眼下最流行的堕马髻,又黑又密的发上扎了根非常长的玉簪子;腰上束着镶八宝的软绸带,一双齐膝的小山羊皮靴使她更显得精干、活泼。女孩捧着一页纸,来回踱步、高声念道:“我从前与崔州平交往,多此从他那里听说自己的过失;后来与徐元直交好,他也经常启发、教诲我。入朝为官后,董幼宰给我提建议,每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伟度也时时指出我的阙失,劝我更改。虽然我天资有限,不能全部采纳他们的意见,但心里一直很感激这四个人,彼此相处得很愉快,这也正说明,我绝不会对直言者怀有成见……”这赫然是诸葛亮《与群下教》的原件!“怎么样?好不好?”念罢,女孩亮着眼睛,问一旁囚衣的男子。“好、好!”男子回答。他约摸三十出头,黑发随随便便挽在肩上,一腿曲起、一腿直伸地倚墙而坐,右手搁在膝上,左手捏了根卜草在画沙盘。站在诸葛亮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他极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干净净的指甲显露出他是个整洁的人;他抬头一笑,瓜子脸显得有些刻薄,笑眯眯的丹凤眼里,藏了点诸葛亮看不透的东西。“很漂亮呀……”忽然费祎叹道。“看上了?”诸葛亮听闻他称赞红衣少女,笑着问。“不不!”费祎咳了声,愁眉苦脸道,“哪敢看上个女飞贼呢?”此时,少女再度从怀里摸出一份文卷,清清嗓子念道:“将军来敏对上官扬言:‘新人有什么功德,要剥夺我的荣誉来给他们?’来敏年老狂悖,屡出怨言,乱群之过,胜于孔融!……我本以为能以仁义来引导他,令他改掉恶习,现在既然做不到,只能上书撤掉他职,令闭门思过!”“《黜来敏教》?”费祎惊道,“府里真遭了窃……”“哈哈,文伟不认识她?”诸葛亮问。费祎摇摇头。“唉……”诸葛亮没奈何地笑笑,走上前,走入少女视线。她看到他,猛地跳了起来,一跳里,是说不出的亲昵;可惜没等诸葛亮将她的喜悦捉住,眼前的俏丽面孔立时凉下来,少女顺手把教令往怀里一塞,说:“爹回来了?”“刚回来。”诸葛亮笑着拉开狱门。“我不走。”女孩儿身子一扭。诸葛亮牵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有正事。”“我的事就不正经了吗?”她嘟起嘴,“总有个先来后到!”就像他从来没法与舜英生气一样,对这个女孩,诸葛亮也一筹莫展。所幸今次有个费文伟傻站在门外,诸葛亮招招手说:“进来帮个忙,我要与赵直单独谈谈。”费祎“哦、哦”两声,心道:原来这“女飞贼”就是丞相唯一的骨肉,是诸葛亮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果!诸葛果今年十七岁。“我不走!”果跺足道。“丞相?”费祎扬扬眉。诸葛亮笑道:“带她回府,看着她把‘赃物’放回去。”“是!”费祎咧嘴一笑,上前一把握住果的腰,二话没话就将这个飞扬跋扈的“千金”往肩上一扛,像扛起了个麻袋!多骄横的少女呢,扛到肩上后,竟那么轻盈、柔软,能令十个男子里,有九个想入非非。果一面尖叫着“放我下来……混账!该死的!”一面手忙脚乱地踢腾,费祎全不理会:至少丞相并没有制止他,相反诸葛亮正笑吟吟地看着,满意于终于找到了一物降一物的、果的克星:反正不至受伤……真可惜舜英没看到这一幕。费祎“腾腾腾”大步将果扛走,直至女孩子的尖叫渐渐远了,诸葛亮才笑了笑,在赵直对面坐好。“终于见到了你。”赵直手抚沙盘,先一步开口。沙盘里画了个人正往山上走。“不要给果占梦。”诸葛亮严肃地说。“这哪是富家小姐的梦?”赵直淡淡一笑,抓起卜草将盘里人一分为二。“我要告诉你……”他前倾身体,轻轻地、几乎向着诸葛亮耳语道,“是朱褒的梦哟!”朱褒?!诸葛亮一震,似被从高处坠落的巨石砸到了,以至于面孔上也呈现出痛苦的表情。“记得了?”赵直玩味地问。诸葛亮点点头。他记起了三个姓常的年轻人,生着一样敦厚、诚实的面孔,他们是益州从事常房的儿子。看到诸葛亮,三人大老远的就会停下脚步,拱手低头说:“丞相……”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然而,他三人,却在同一日被诸葛亮下令斩首!鬼头斧掉落,三颗惘然、悲哀的头颅也顺之掉落,刽子手抓着头发将它们拎起来,问诸葛亮说:“丞相,要悬首示众吗?”诸葛亮摇头道:“不,直接送入櫊樃??刂彀???7克牡芤睬ǖ皆綆Q去。”第76节:青青陵上柏(6)“杀错了?”赵直谲笑着,小声问。“没有。”诸葛亮飞快地回答。赵直原以为他所以快速回答,是想要躲闪,可一看诸葛亮的眼睛,他怔了:从没见过这么坚定和明亮的眼睛,眼前人明知负担着沉重的罪,却从没想要改正,他是……毫不迟疑的。“诛杀常家三子,是为了安抚朱褒。”诸葛亮说。那一夜飞马声声传入成都,素宣里弥漫着血气。局势动荡,南中皆反。益州从事常房察觉朱褒心怀不轨,便审讯、处死了其亲信。朱褒恼羞成怒,袭杀常房,上表反诬常房谋反,请求朝廷灭他满门。尽管心知真相,考虑到国家新遭大丧,百事纷纭,分不出兵力来平定南方,诸葛亮选择了放弃常家。“我决定这样做时,向朗坚决反对。他一贯识礼,第一次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话,向朗说:‘君子不会杀戮良善以讨好恶人。’这话……很重啊。”他微笑着望住赵直,“你猜我怎样回复他?”赵直心里一紧。“我说:我要用常家三颗人头,换国家一年太平。叛乱平定之日,我会亲自祭奠常房一家。罪孽,无论多重,亮一力承担。然后我就在三个名字上各画了个圈……”诸葛亮伸出右手食指,轻飘飘地转了转,“我说:斩。”这个“斩”字,听入赵直耳里,就像深黑的星辰,坚硬得磕疼了他。赵直搓搓手,突然仰面大笑。“一年太平?诸葛亮想得太美了,哈哈!”他指着沙盘说,“看到了吗?这是朱褒昨夜的梦。”诸葛亮一惊:“他在成都?”“是,他专程请来我占卜前途。一来,就做了个‘上山’的梦。”赵直唇边掠起了古怪的弧度,似乎在笑,“我仍未告诉他,这梦是个凶兆。”“凶?有多凶?”“大凶!”赵直拍手笑道,“凶到他一听我解释,便要扯起反旗。从你杀掉常家三子到现在,是……五个月,对吗?你令他迟疑了五个月,而我将在一夜间使他下定决心。”造反的决心。因为我的口唇,说出的全是上天的安排。赵直矜持地想,矜持地凝视诸葛亮。从十年前起,他就在关注这个世称“伏龙”的男人,原先怀着期待、赞叹的心,后来,心思慢慢变成了怀疑和争斗。“每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没人能够改变。”赵直微笑道,“像你那样,想用双手来摆布繁星,是多么愚蠢!”被如此直接地讥讽、挑衅和揶揄,诸葛亮却没生气,将赵直当作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好,他淡淡想,所要做的,只是拉他进入这个世界,并且……利用他。“利用天意”——好可怕的念头!可对诸葛亮来说,这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自然而然。他整衣起身说:“我放你出去,安排你住在成都。你既是占梦者,那就照旧占你的梦,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什么?”赵直欣然问。“朱褒的梦,解得好些。我需要时间,”诸葛亮慢慢道,“欺骗他,就算欺骗也好,给足我一年。”赵直扑哧笑了,没说话。“你太低估我,”占梦者想,“所以,多少得付出点代价。”第二日,朱褒随诸葛亮见到了赵直。赵直已脱去囚衣,搬到一家平常小院里住。看见诸葛亮他心里一动,停下正在浇花的手,高声招呼朱褒说:“朱大人,这边来!”朱褒看看诸葛亮,见丞相正在微笑,便作了个揖,快步上前,走到赵直身边。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梦的含义,以便在混乱的时局里找到自己最好的归宿。“我梦见自己往山上走……”朱褒重复说。诸葛亮背负双手,施施然地跟上来。“往山上走?不是步步高升么?正合着朝廷之于朱太守的信任。”他笑着说,似是初次听到这个梦,也初次见到赵直。“赵先生以为呢?”他又问。“凶。”赵直一字字道,“大凶。”朱褒猛地一颤,双手紧握,方才还喜笑颜开的眉目,一瞬间布满尴尬。就连诸葛亮,多少也有点不安。“怎么会凶?”诸葛亮给了他个补救的机会,“先生再算算?”“何须再算?”赵直仰面笑道,“三岁孩子也认识这个字。”他提起足尖,在地上画了几笔,先是个“山”字,再在“山”上加了个“人”,满不在乎地说,“瞧!人临山上,不是‘凶’字吗?再明显不过啦。在高处,有人不满朱大人你骄横跋扈,大人再不为自己打算,灭顶之灾很快就要临门。”每句话,都像鼓点重重敲在诸葛亮胸口!这分明……是在怂恿朱褒造逆,这个人,竟敢在蜀汉丞相面前,怂恿櫊樚?卦炷妫『顾?豢趴糯又彀?成狭飨吕矗??ㄕ叫木?乜醋胖罡鹆粒?」芸吹降娜允秦┫嗲浊械奈⑿Γ?戳钏??袒蟛话病U灾彼?健案叽Α钡摹安宦?保?训朗恰???第77节:青青陵上柏(7)“想从占梦者口里听到好话,比登天还难。”诸葛亮笑着问,“朱太守相信赵直所言?”“没、没,”朱褒抹一把汗,笑得比哭还难看,“只是,呃,一时兴起罢了,嗯嗯,兴起罢了!”“那才是国家之幸,也是太守之幸。”诸葛亮饶有深意地说,看了赵直一眼。“怎么?”赵直避过朱褒,用得胜的口吻道,“想要惩罚说实话的人吗?”“不。”诸葛亮冷冷一笑,“等等再说。”“等什么?”这个问题,诸葛亮是在送走朱褒后才回答赵直的。“等着看他会不会造反。”“哈哈!”赵直纵声大笑,挽住诸葛亮手臂,“会的,一定会!”“或许到时候……”诸葛亮蹙蹙眉,将手从赵直手里脱出,低声说,“我将把你送上刑台。我倒很想知道,占梦者怕不怕死?”“不怕。”“为什么?”“你若杀我,你就输了。”赵直笑眯眯地说。3回程路上,朱褒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听到身后车轮响,就忙不迭地掉头去看,唯恐诸葛亮派出追兵,把他从马车里拖下来,投入囚牢。尽管暗示过,若他不能如期回去,櫊樉突峋倨鸱雌欤???翟诓虏坏街罡鹆粒耗歉隹此菩σ饕鞯哪凶樱?烤够嵩跹?觥K?衣飞喜⒚挥蟹⑸?鸬氖拢?氲脿櫊樉衬冢?彀?こず舫鲆豢谧瞧?!懊扑懒耍彼?〔教?鲁担?χ毖?耍?胺戳税桑≌灾彼敌装。?俨环矗?屠床患袄玻±“郡内官吏仍有不从者……”府丞张悦提醒。他一瞪眼:“造反哪有不死人的?”仅仅三天,朱褒擅杀属官八人,小吏十三人!没想到区区櫊樋ぃ?褂心敲炊嗖慌滤赖模”磺拙?赜底诺闹彀?銎鹆常?锵У赝?牌旄松系囊涣锒?送罚?踹跫干?骸肮???煤喊?上?芰艘桓觥D巧鼻У兜拿油??丰套樱〈?钕氯ィ?灰?啦灰?睿??芴嶙潘?防矗?透??饲Ц銮?!±糜威是已故安汉将军糜竺之子,极擅弓马,刘备爱妾糜夫人在世时,常夸小外甥“有熊虎一样的力气,猿猴般敏捷的手臂”,说他准能做到大将军,光大门庭。然而原本最得刘备宠幸的糜家,因了糜夫人早死,叔叔糜芳又在荆州陷落时投靠孙权,迅速衰败。父亲又羞又气,活生生急死了,临死前拉着十五岁儿子的手说:“莫靠人,靠自己。到南边去……挣到功名再回来!”“是!”刚为父亲守完孝,糜威就把祖传四百石的乌号弓往肩上一背,扎扎紧,腰间挂一囊十九枝飞凫箭,打马飞入櫊槪∈?潘晔彼?龅轿槌ぃ?罡鹆猎?奘橹乱猓?试覆辉富爻?H巍敖鹞嶙印保?油?匦潘担骸叭舨荒芷菊姹臼乱坏兑磺垢沙隼矗?兔涣持丶?雀阜剀悖贝呵锫肿??炙哪旯?ィ?油??茸疟皇谌挝??韭砟兀?吹鹊搅酥彀?ξ??刈呓??遥?鹊揭桓龃ツ烤?牡摹胺础弊郑?“子正(糜威之字),军司马算什么?将军!将军要不要?”朱褒走得离糜威太近。后来朱褒想:若不走那么近,糜威哪能逃走?“子正哟……”朱褒再一开口,冷不丁被糜威用弓弦勒住脖子!“滚!滚远些!”青年高声呵斥围在四周的军卒。他们稍有迟疑,他就在手上多加一份劲道!朱褒拼命扯住弦,口里“呵呵”地呼着气,鼓起眼睛下令军卒散开:“照做,快……贤侄!子正、子……”众目睽睽之下,糜威挟持太守快步走入马厩,挽了匹好马,把它一直拉到门外,直到翻身上马后,他霍然甩开朱褒,手腕反转,猛将三枝箭搭上弓,没及众人回过神,三道金光一闪,恰似晴空霹雳,只有“夺”的一声!三枝箭齐刷刷没入门前铁树,五寸有余!军卒们看得呆若木鸡,站得近些的上前去拔,一拔之下,羽箭竟然纹丝不动。“上、上——!逮住他!”朱褒怒吼。掉头再看,哪还有糜威的影子?只剩马蹄过处尘烟飞舞,以及朱褒脖上十多颗红珊瑚般的血点子。“杂种!杀,见着就杀……不管了!”朱褒摸摸脖子,染了一手血。没有人相信糜威能走出櫊槪??湛嗾交岚炎钋孔车那嗄晖峡澹?崃钏??窭Ф佟⑿稳菘蓍隆!八懒吮然钭鸥?谩??彼?得油?黄鸸?飧瞿钔纺兀吭诨钌???羧照接训母觳部诚吕词保?谝患?淙牒门笥训难劾锸保?诮?淙胱约盒「沟募?纬隼创钌瞎?僬绞保??邓?游炊?。壳嗄耆艘淮未畏缮砩下恚?淮未卫??抗??淮未畏?觥⒖成薄⒈寂堋⒌?颍?客?耙徊剑?投嘁环峙瓮贰⒍嘁环只钭诺摹??瓮??糜威跌跌撞撞逃出櫊樋ぁ?他甚至跌跌撞撞跑到成都,将“朱褒叛逆”之事告诉了诸葛亮。那时诸葛亮正坐在郊外一块形状像砚台的白石上,将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静静地望着不远处一群漂纱的女孩。他手里捏了个装信的丝囊,囊上封着两道火漆,显然是被人拆开看过,又重新封好的;唇边挂着浅浅的、专注的微笑,以至蒋琬领糜威去见诸葛亮时,见到这微笑便停下了,不愿立即打扰他。第78节:青青陵上柏(8)诸葛亮在凝望的,是他多么喜欢的场景啊。十六七岁的少女欢欢喜喜地聚在锦官城外,聚在清亮的河边,一人抱一个盆,盆里装着五色锦绣。女孩儿鬓角上沾着早春湿漉漉的雾气,沾着白白、软软的柳絮和浅红的桃花。她们嘻嘻哈哈地提起绸缎一角,将它“哗”地一声抛开,阳光直射下来,飞溅的水珠子成了闪光的五铢钱,整条河呢,也成了一匹再鲜亮不过的绸子,一双双纤巧的手抚摩着它、爱惜着它、捉弄着它,用唧喳的笑声滋养它,令它像小孩子一样活泼泼地流个不停、笑个不停。偶有身骑白马的少年经过,见到这些女孩,就像见到最新鲜的野蔷薇,全都眼神发直、收不回来啦。胆子大的,就用鞭子拍拍马屁股,靠近了,笑着问:“绸子卖不卖?”“卖!”少女们一齐回答。“几个钱?”“三百一匹。”“忒贵啦!”少年故意打趣。“小气鬼!”女孩眼睛瞥一瞥。“挣钱备嫁妆吗?”少年笑问。话音刚落,他就被半盆水浇到面孔上,水声里夹杂了铃铛般的轻笑。女孩们一面笑,一面唱:“不嫁千金子,休做深闺思。不许轻薄儿,朝朝恋春池……”萦绕在诸葛亮耳边的歌声、笑声,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所谓国家,这样子就好了。真好……他转面看看蒋琬,蒋琬忙扶着糜威上前。“丞相……”糜威刚一弯腰,就觉腰上一阵疼痛,是伤口再度裂开。“辛苦了。”诸葛亮说,“子正暂且住我府里吧。”“朱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