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钱、权,谁肯守在这儿?”私欲汹涌,潜伏在峨冠博带里。最直接的是被授予将军职的廖立,在荆州时,诸葛亮曾将他与庞统相提并论。“我怎能排在众将军之中?”廖立拦住丞相说,“您就算不表我为上卿,也该让我位列五校哇!”诸葛亮看了看他,淡淡笑道:“将军都是经过考订的,并非凭空授予。至于卿么,连李正方都得不到这个殊荣,而只能列名五校。”说罢,没及廖立接口,诸葛亮已登车而去。“我本寄望廖立,想要将更重的担子交给他,现在看是不能了。”回府后,诸葛亮手握狼毫,一声轻叹。他看看正在整理文卷的蒋琬,微笑着又说:“公琰呢?我征辟你为丞相府东曹椽,而非更高品阶的长史,你可不满吗?”蒋琬——他三十岁了,比之当年,更加稳重、温和,宝蓝色官服穿在身上,一条皱褶也无。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显示出男子的愉悦。“能在丞相府里做事,便很够了。”蒋琬笑着回答。“长史一职,该交给更有才华的人。”他又说。“谁呢?”诸葛亮问。“王连很不错。”“王文仪?”诸葛亮笑叹,“没想到你会推荐他。”蒋琬在广都做县令时,就认识了王连;当时王连在他手下理财,相处得很不愉快。以至当刘备命令将蒋琬下狱时,王连头一个冲上来把县老爷捆成了个粽子,临了还踢踢蒋琬,笑嘻嘻竖起三根手指:“我治广都,胜君三倍。”蒋琬被削职后,刘备果然让王连治广都。蒋琬以平民身份等着被奚落,不过王连没有来;他等着看王连究竟怎样“胜三倍”,等到了广都税收连翻三倍!“县老爷将地皮也刮薄了!”百姓们说,很奇怪却也没人饿肚子。“国库空虚,王连最能生财。”蒋琬叹道,“我为国家荐长史,才肯说到那个刻薄鬼的名字哟。”“刻薄鬼”三字,令诸葛亮忍俊不禁。“真贴切!”他边笑边说,“公琰能与文仪共事么?同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蒋琬老实说:“我位在王连之上,就处不好;居他之下,想必没事。”“哈哈!”诸葛亮拍手道,“公琰果然能与我一起辅佐王业!此次拔擢,就举你为茂才吧!”受选茂才,是极高荣誉,证明此人无论品德、才干,都出类拔萃。是以蒋琬一听这话,忙起身说:“不敢!”“怎么?”诸葛亮笑吟吟的。“论机敏,我比不上阴化;论严谨,我不及庞延;论博学,我逊于廖淳。丞相不如将茂才之名授予他们。”蒋琬拱手说,“何况,琬是府里人……”顾忌到刚刚建府,新君继位后第一次茂才就由丞相府属官担当,蒋琬担心会引起旁人议论,说诸葛亮“偏私”。诸葛亮羽扇轻挥,虚扶起蒋琬:“你外举不避仇,孤内举不避亲。”他使用了“孤”字,说明此事不容更改——封侯者自称“孤”,虽然被允许,但出于谦逊,很少有人这样做;诸葛亮决定用这个字,来建立起他不可动摇的威严。见蒋琬仍有疑色,他上前抚着他背说:“乱世里放弃道德、背叛亲友的人,数不胜数,危害百姓。人们议论纷纷,怀疑朝廷选才的公正性,进而置疑举茂才究竟是为了有利国家,或仅只是卖官鬻爵的手段。机敏、严谨、博学,你确实不及那三人;然而,你兼集三人优点,却没有其浮华、骄纵、贪小的缺点,这便是亮看重你的缘故。公琰哇,只望你多尽心力,建立功业,向世人证明选才的清廉和威重。”第68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8)一番话,将蒋琬说红了脸。“丞相言重了。”蒋琬道。“一日三省,自然名副其实。”说着,诸葛亮将目光转向一旁小几,注意到那里有好几封缄口的信笺,不是蜀汉流行的样式。“从北方来的?”他问。自打刘备死后,曹魏不断有信递到诸葛亮手里,那些原本与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曹魏官员,突然就和他称兄道弟起来,几句寒暄后,便将天命、人事一一搬出,说:“您父母坟茔皆在中原,若能劝说君王举国称臣,便能重回故乡,一来是衣锦荣归,二来也尽到了孝道。”若说动诸葛亮,蜀汉便要就此灭国:曹魏皇帝曹丕认准这一点,宣称谁能劝诸葛亮来降,就封万户,赏千金。“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蒋琬一个个报出来信人。这些人,分别担当着司徒、司空、尚书令、太史令之职,都是魏国显贵。“还有谒者仆射诸葛璋。”蒋琬说。“璋?”诸葛亮略一思忖,“那是我叔表兄弟。不看了,”他挥挥手,“哪能一个个去应酬?抽空回一封书就好。”“一封?”“是。驳斥谬论,只须一封书。”“那,”蒋琬笑着,忽然举起一封信晃晃,“徐先生的呢?”“徐……?”诸葛亮正预备出门,换便服时听到这句话,只套上一个袖子就急步上前,“元直?”他从蒋琬手里摘了信,一看,落款果然是“徐庶”!十多年不见徐庶了。一见那蹩脚的字迹,诸葛亮就忍不住想笑。仿佛多年前那一段烂漫、闲散、激扬青春的时光,忽然全回来了。隆中飘荡着琴歌,飘荡着花香,飘荡着女孩儿无所忌惮的笑声。铃……假若嫁给元直,诸葛亮摇摇头,克制着不要令负疚蔓延,他拆开信看到只有短短几行字:“近来一直在做梦,梦到伏龙山上杜鹃开了,怀疑不是个好兆头,可惜不能亲眼去看看。保重、保重。”原来徐庶仍会梦到隆中吗?“元直自是多情。”诸葛亮轻声说,将信往几上一丢,提起马鞭大步走出,一边走,一边系好腰带。身后,蒋琬喊道:“丞相往哪里去?西充、广元有火井、盐铁……”“拜访一下杜微!”庭院里,飘来诸葛亮的回答。蒋琬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心下一阵感动。几时能做到丞相一般呢?蒋琬想:将整个国家都装在心内,从不疏忽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也不会遗漏最琐碎的一件事。像杜微,固执到能与刘巴媲美,仗着“德高望重”,至少给诸葛亮吃了三次闭门羹。“不、不,我哪是能出仕的人呢?”每次被邀请出山为国家效力,他就摇着手这样说;到后来,甚至借口耳聋,连话也懒得多讲。“杜微是有名的学问人,就算不做事,做个表率也好。”诸葛亮曾说,“像许靖一样。”正因为此,他才几次登门造访。这回,他照旧在门前跳下马;杜家小童子一见到诸葛亮,慌慌张张地想关门。正拔门楔时,诸葛亮几步跨上石阶,用鞭子顶住门笑道:“国辅(杜微之字)先生在吗?”“呃、呃……在喽。”小童没奈何道。这个童子,令诸葛亮想到他隆中时的童儿,想到那个小孩子拒绝刘备的样子,是以每每面对童子无礼,他都一笑了之。“在哪里?”诸葛亮望望门内,问。“菊居。”小童啜着嘴,含混不清地说。所幸诸葛亮好几次听到这回答了,不至以为小孩子是在妄语,他点点头说“不必引路了”,直接走入内宅。“七十多岁的人,有这么大个宅子,风水、日照、花卉、楼台没有不好的,换了我,也不愿辛苦做官。”一路穿行在夏日回廊里,看到池里盛开的莲花、花叶间穿梭的蜻蜓,听到梧桐树上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声,诸葛亮不禁暗暗羡慕。走到菊居时,他停住脚步,侧立门外,只听屋里有人在交谈。“东阳酒哇!快……伯苗尝尝!”“传说早在三代,东阳就有好酒?”“正是!此酒水质最好,古时也加药在里面。从汉开始就不加了,只用麸曲、蓼汁搅拌,喝起来哟,一嘴子辛辣味,解毒的!用清水煮,就辛辣而不猛烈,呈金黄色,喝醉了也不会口干。”是杜微正在高谈阔论,“闻闻,有点酸吧?嗯……虽然酸,但有股子清香,就算在门外……”“在门外也能闻到。”诸葛亮接口,推门走入。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杜微,一刹那就沉下脸,。“久未饮过东阳酒了。真巧,伯苗也在。”诸葛亮只当没觉出杜微的不悦,拖个坐席就近坐下,问主人,“有多一个酒盏吗?”杜微指指耳朵和口,摇摇手,像往常一样装起聋来。坐在左侧的中年男子“伯苗”:蜀汉尚书邓芝,无可奈何地笑笑,应道:“有,丞相请等一等。”说着,一撑膝盖站起来,到小柜里拿出一个藤花杯,递到诸葛亮手里。第69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9)“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诸葛亮不依不饶地问杜微。小老头又指指耳朵,索性把眼睛一闭。诸葛亮也不生气,指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邓芝会意笑了,将它们一股脑儿搬来。诸葛亮铺开宣纸,一笔笔写下“藤花杯是蜀南特产么”九个字,拍拍杜微交叠的手背,将纸推到他面前。“看样子,孔明要在这儿耗上了。”杜微怏怏地想,“得尽快赶走他……”想着,他只将眼睛瞥了瞥,点头说:“唔。”——就算回答了丞相的问题。“从哪里弄来的东阳酒?”诸葛亮很有耐心,又写道。“外面。”杜微说。“听说此酒宜用清浊二水羼杂来煮?”诸葛亮推上纸。“是吗?”“先生以为亮与您就像清水、浊水不同流,才不肯屈尊,是吗?”杜微见到这行字,心下一惊。诸葛亮说到正题上了,一语切中他心。做官的,哪有真爱慕学问的?无非摆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招揽人心罢了。看诸葛亮,现在能谦虚地用笔墨交谈,可用不了多久,就要露出厌色!上面那一句反问:“是吗?”分明已有不满。杜微估摸着丞相快生气了,他端正坐姿,也不回话,专等着诸葛亮发作。诸葛亮仍然微笑着。“亮才智浅漏,统领贵州,重任令我满怀忧虑,时时希望能得到您指点。”诸葛亮压根不顾杜微的冷淡,写好一句就推一句到他手边,“陛下今年刚满十八,天资仁慈、敏捷,爱慕道德、尊重人才,天下百姓思慕汉室!所以,我想与您一起顺应天时,辅佐明君,以建立复兴汉朝之功,姓名也得以流传后世。”杜微哼哼一声,手指着“汉室”说:“曹魏强悍。”尽管对“复兴汉室”心怀憧憬,可杜微绝不相信那是诸葛亮的真心话。以蜀汉之弱小,自保尚且不足,哪还能进取中原?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压制人、诱惑人,那是最低下的……杜微想。正想着,诸葛亮又推了几张纸来。“曹丕篡位弑君,自立为帝,正似草狗、土龙一样虚有其名。亮欲同诸位贤能合力,以正道灭其奸邪。不知先生为何还没教诲一二,就只愿隐身山野?曹丕大兴劳役,用兵江东;我朝正好养育黎民,修整军队,等待曹丕遭受挫败后,再举兵征伐!那就能不伤军卒、不劳百姓而平定天下。您用德行辅佐朝廷,又不必辛苦办差,还望三思。”“养育黎民、修整军队”:都是很普通的话,看入杜微眼里,竟使他怔了怔:难道诸葛亮说的全是实话?他望望他,后者眼里闪着等待、恳切的光,仍然不愠不火,唇边悬着笑意。“唉,为什么诸葛亮没做学问呢?要能收他这么个弟子,就一定能把《尚书》和《春秋》的真义传下去……”杜微寂寞地想。“听说魏人多劝丞相归顺?”杜微问。诸葛亮点点头。“您答复了吗?”“还没有。”“没有?”“将要发布一篇教令,以回复那些妄想。”诸葛亮写道。“好!”杜微将手一伸,“请”道,“见到教令后,微再回答尊驾的邀约。”“好。”诸葛亮站起身。既然主人家要送客,强行留下反不合适,诸葛亮拱手告辞时,邓芝也起身了,施礼说:“芝也回去了。”杜微照旧倨傲地指指耳朵,这个动作使诸葛亮忍不住扑哧一笑。他出门后,没有立刻走掉,在门外等了等,忽然推门像想起来般道:“哦,能送亮一些东阳酒么?”“拿吧。”杜微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忘了装聋。诸葛亮笑了,进屋提起酒壶,嗅一嗅,拜谢而去,只留个哑然的杜微在座。老头子呆坐片刻,也拍着膝盖大笑起来!不愧是诸葛孔明……他抚摩着白胡须想,要看他将写出一份多么慷慨磊落的教令哪!“丞相漏了一件事。”另一面,邓芝走出杜府,没有直接与诸葛亮道别,反而拉住他马头说。诸葛亮把鞭子挂在马耳上,笑问:“什么?”“刚才看丞相写给国辅先生的话,里面谈到农业和军事……”“是啊。”诸葛亮笑了,“还有什么?”邓芝想想说:“外事呢?”“外事?”诸葛亮笑意更浓。“主上年幼,初登大宝,窃以为该派更正式的使臣去与东吴结好。”邓芝说。诸葛亮故意说:“伯苗忘了夷陵吗?”“不、不敢忘。”邓芝一脸严肃,“然而,智者不会因为往日记忆而放弃眼前该做的。”“哈哈……”诸葛亮大笑,多日来压在心头的疑惑又轻了一分。谁说蜀汉国小,没有贤能?蒋琬、王连、费祎、董允、杜微、邓芝……哪个不是人才?第一是要挖掘,第二在于任用。用杀牛刀去杀鸡,绝不会有用杀鸡刀那么顺手。假若派杜微去管盐铁,他会将国家的利益都让得个干干净净;假若要王连去管教育,教出来的少年一定全都浮华刻薄。做丞相,除了有亲自操持的手足外,更重要的,是有能使人尽其才的眼睛。找到了……诸葛亮欣喜地想,那个一直在寻觅的人。第70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10)“丞相笑什么?”邓芝有点摸不着头脑。“结好江东,我也想了很久,只苦于没有出使之人。直到今日,才想到了一个人。”诸葛亮笑着说,“他必能当此重任。”“谁?”邓芝问。“正是足下。”诸葛亮看住邓芝说。邓芝直觉地想要辞让,一转念便自失笑!何必矫揉造作?之所以提醒诸葛亮此事,不正觉得自己是出使的合适人选吗?大丈夫处世,就该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功业。做武将,就攻城略地、鼎定天下;做文臣,就为主分忧,不辱国命。穿越层层浪淘,将船只驰入夕阳深处,站在江东朝上、孙权跟前,将时局一一澄清的那个人,非邓芝邓伯苗莫属!一时间,邓芝胸口热血翻腾,他按着胸说:“谨受命。”“此去,孙权不至为难足下,何况有陆逊在,他是个聪明人,会力主联盟。亮将全权交与伯苗,就不多嘱咐你了,”诸葛亮思忖着说,“只有一人……他流落江东,生死不明。有请伯苗,”他叹了口气,朝邓芝拱手一礼,“面见吴王时,问一问他下落;倘若还活着,务必请吴王恩准此人重回蜀中。”“务必带他回来。”诸葛亮多加了一句。究竟是谁竟得诸葛亮如此看重?甚至,在看重之余,有更多切切的牵挂?邓芝好奇地问:“此人是……?”“张裔。”诸葛亮说。“张玉人吗?”玉人之名流传甚广,邓芝不假思索地问了声。“是……张君嗣。”诸葛亮说,“当年,亮一念之差,置他于险地,致令君嗣为叛党所俘,受缚江东。”所以心怀愧疚吗?邓芝想,口里回答:“芝尽力而为。”“多谢了。”诸葛亮说。他相信邓芝。需要多久呢?三个月吧。诸葛亮估摸着:到时,就会有一纸联盟从江东直入蜀汉,飞到丞相府几上,飞到自己手里。国家也就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可以将全部精力放到恢复与建设上,放到农业、商业、工业上,重新见到个像蜀锦般绚烂的国家,并非没可能……多给些时间,给一些安定……只望随联盟一道飞回的,还有一个平安的消息。张裔……诸葛亮低叹一声,你若能活着回来,我就将丞相府事交给你办,将益州的民政也托付你……再多个贤才吧。诸葛亮想。回头只见身后夕阳残照,把整片山河渲得绯红流荡,分外妖娆。第71节:青青陵上柏(1)第八章青青陵上柏1“昔日项羽,不靠仁德起家,虽然处在中原,秉承了帝王运势,却终于覆亡,为后世戒。曹贼今日又蹈覆辙,即使侥幸身免被戮,子孙却逃不掉项羽的下场。那些写书劝降我的人,也都一把年纪了,行事顺从贼子之意,就像当年陈崇、孙竦称赞王莽篡汉一样,讨好盗贼,终不免被盗贼逼迫而死!“光武帝创业时,率领几千人就在昆阳郊外一举击溃敌军四十万。足见以正道伐淫邪,胜败不在人数。曹操诡诈,纠集十万人来战先帝,只落得狼狈逃窜,不但辱没了精锐之师,还丢了汉中,此时他才知道,国家是不能随便窃取的,没及他退军回到家,就已染病身亡。“曹丕骄奢淫逸,篡夺帝位。即便你们几个像张仪、苏秦那么善于诡辩,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可能诋毁尧、舜!《军诫》上说:‘有一万个不怕死的人,就能横行天下。’从前黄帝率兵数万,便能征服四方、平定天下,何况今日我朝有几十万之众,以道义征伐罪人,哪里能被阻拦?!”好一篇教令,就贴在巢县衙门的土墙边。人们纷纷聚拢来,少数识字的看看落款,竟是“汉丞相诸葛亮”。“蜀汉的东西,怎么贴到我们这了?”私塾先生摇头不解,随手丢给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三个钱。巢县是东吴属地。诸葛亮修书《正议》以回答曹魏后,令出使江东的邓芝也带了份给孙权看。孙权看了,连声叫好,下令将文章四处张贴,以励民众。“十多年前,孤答应了孔明联盟,那次我们在赤壁大破曹军!真够慷慨……”孙权唏嘘道,“今日孤再答应孔明一次,等着看他以正道伐有罪。哈哈!伯苗,”他拉着邓芝手,“带两头大象回去吧!一头给贵国陛下,一头给孔明,嘿嘿!”一想到诸葛亮看见贴着吴王赠品标识的庞然大物的样子,孙权就忍不住要笑。“象?”邓芝怔了怔,“这……”“孤帮你装船!”孙权立即说。“诸葛丞相更盼望能见到一个人。”邓芝顺势说,“叫张裔的。”“张什么?”“裔,后裔之裔。”邓芝将手指凌空比画。“孤从未听过此人,好好!”孙权挥挥手,“既然孔明要,就帮着找找!在各地招贴榜文,找到那个张裔的,就……赏钱十万。”十万钱!丰厚的赏赐令张裔成了口耳相传的“名人”,巢县虽小,议论不少。私塾先生眼巴巴望着《正议》边上的“悬赏令”,叹息着没福气找到“摇钱树”。“能逮着张裔,就是逮着十亩地、好几处宅子哇!”他一转头,看到那个黑乎乎的乞丐正捏着三个钱,傻看着墙上文字。“装模作样!你识字吗?一个要饭的。”私塾先生笑道。突然,他看到要饭的从眼睛里流出泪水来,哗哗一洗,洗出了他面孔上玉一样白的皮肤。“丞相、丞相……没想到还有这一日。”乞丐小声哭着、笑着,声音就像上等丝绸般光洁。接着他做了个令私塾先生想不到的举动,他向他行了读书人的礼节,欠身说:“受君三钱,日后用三千钱来报答。”“卖了你也不值一百!”尽管这样想,私塾先生竟没有说出口。不可置信地……觉得他真能做到!他望着乞丐整了整满身是孔的破衣,直起一向佝偻的背,快步走远。天啊!他猛然发现,乞丐的背影居然非常俊拔!倘若换一身衣裳,难说不是个美男子哇。这个乞丐正是美男子。丰姿特秀、眉目如画,因为他就是张裔。他甚至没来得及洗个澡,就直奔武昌而去。虽则与使臣邓芝只有几面之缘,但张裔相信他能认出自己!既然是丞相选中的人……张裔用了三日时间,赶到武昌驿,险些被看门人推得摔倒。“破破烂烂的!”看门人用眼角瞥着他说。“我知道张裔下落。”“你……”看门人瞧不起地笑道,“骗钱的吧?”“我知道张……”没等他说完,就被一脚踹在腰上!“滚远些!”侍卫吼道。张裔忍痛举目,一个穿着蜀臣服饰的中年人正上阶来!邓芝吗?一定是他!再不抓住,就抓不住了!张裔顾不上风度:他本想在同僚面前维护些尊严,此时只好跌跌撞撞地奔上,挣扎在侍卫们手臂间狂呼:“伯苗!伯苗——邓伯苗!”邓芝从没被人用这么凄厉的声音呼唤过,一听之下,心肺颤栗。“你是……?”他走近问,吩咐侍卫松手。张裔用两只手撩开垂落双颊的黑发,望着邓芝。“请,认出我。”他在心里说。邓芝看着眼前憔悴、苍白的面容,看着点缀在这面容之上、黑星星般的眼睛,看着眼睛里那一种渴盼、疼痛,大吃一惊!“君嗣?”他一把抓住张裔双手,“难道是君嗣吗?!”张裔开心地笑了。“啊……”他点点头,身子一软,再没了知觉。直到一声声“君嗣、君嗣……”低沉的呼唤,令他悠悠苏醒。尽管醒了,却不愿睁开眼,因为正在做个好梦呢。梦到诸葛亮把翠绿的官衣递入他手,笑着说:“望君嗣与亮共建功业,以报陛下深恩。”类似的梦做了很多次,每次都以为是真的,醒了,却看到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街道一角,羽扇纶巾连影子也不见,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抬头望望,是高处正落下脏水,直落到嘴唇上面。“这次醒来就好了。”张裔懵懵懂懂地想,感到自己正被热水包裹着,就像在母腹里一般安定、温暖。“君嗣。”邓芝又喊了声。张裔手一动,水声彻底惊醒了他。一看,原来自己正泡在浮着干花的水中,不远处龙涎香袅袅升腾。“怎么会这样……”邓芝叹道。张裔翻了个身趴在沐桶里,低声回答:“还好。”自从被雍闿手下塞入马车、运至江东,张裔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孙权忙着与刘备作战,压根没召见雍闿的人,那些人在武昌呆了十天,眼看张裔染上重病,索性将他一丢,扬长而去。很脆弱的人,原来也能很坚强。张裔没有死,他隐匿姓名,四处流亡,本想谋个差使糊口,考虑到一旦泄露身份,就要被重新捆绑到孙权面前,便只好乞讨为生。“三年了……”张裔哽声问,“丞相好么?”邓芝颔首笑道:“好。新开了丞相府,正等着君嗣。”“所以苟活在世,就是盼着有今天。”张裔急切地问,“几时走?我再不能多停留了!”“至少要谢过吴王。”邓芝提醒。“一定要见吗?我担心……”漂泊太久了,只望眨眨眼就到了成都,像个无助的孩子只盼望能早一刻见到亲人。然而礼节不能轻忽,张裔在见到诸葛亮之前,先见到了孙权。吴王将一双深绿的眸子盯住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张裔攒着衣带,身躯轻轻颤抖。以至孙权第三次说:“坐吧,就坐在左席。”他才听清了,蹭着坐下。“好漂亮的人!”孙权喝了口酒,叹道,“孤不该答应孔明的。”他后悔了。第72节:青青陵上柏(2)这个男子,就算摆在朝廷里看看,也是一道风景。“玉人啊,”孙权笑嘻嘻看着张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后,必然得到重用,到时你将怎样报答我?”张裔施礼说:“我以负罪之身回朝,将被有司依法处置。”——张裔在任被叛党俘虏,理当追究过失。“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岁之前,我活父母给的命;三十八岁以后,张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赐予的。”意思是三十八岁后,他将全力回报孙权,听凭驱使。“好好!”孙权放声大笑,“我等着你啦!”这场欢宴,孙权照旧大醉酩酊,连张裔、邓芝几时离开都不知道。张裔闻着厅里弥漫的香气,看看孙权胡须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水,又打了个寒战。他跟着邓芝一走出门就说:“伯苗,我要先行一步。”“到哪里去?”邓芝不解地问。“入川。”张裔直接说,“伯苗身负重任,轻易走不了;我只是个罪人,离开是很简单的。”“何必那么急?”邓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吗?”“我怕吴王不放我,”张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哪里至于……”邓芝虽觉张裔小题大做,仍未强留。没准他还有别的任务,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万一迁延误事,自己可吃罪不起。是夜,邓芝备好一叶扁舟,送走了张裔。小船在江水里跌宕起伏,载着多年的辛酸。张裔花钱雇了好几个船夫,命令昼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野兽般,能直觉地避开将要到来的危险。张裔正是如此。出发后四日,他收到邓芝飞鸽传信,说孙权果然派潘璋追来了。“君嗣行迹,我已告知丞相。”邓芝在信末尾处这样写道。张裔将信笺塞入怀里,跺足催促:“再快一些吧!”“够快了哟……老爷。”船夫没奈何说,“是逆流哇!”过了巫峡,就是白帝。隐约能见到巫峡影子时,张裔看看身后安静的江水,轻轻舒了口气。“追不上了……”张裔想。突然他感到船停了,脱口问:“怎么?”抬头一看,再不必船夫答腔:不远处,排开一字楼船,全是东吴军用,为首一艘上挂锦帆,绣着个蔚蓝的“陆”字。张裔捏住船杆,捏到指节“格格”地响。“老爷,您没吃官司吧?”船夫发慌了。“往前。”张裔说。“老爷……?”“往前去!”张裔一把夺过桨,刚划了一下,就被船夫们手忙脚乱地抱住。这时楼船徐徐靠近,停在小舟边;没有一个人下船,张裔惊讶地看见船舷上站着个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饶有兴味地俯望着自己。“是张裔张君嗣么?”男子问。“不错!”张裔豁出去了。“名不虚传。”男子笑道,“君嗣请吧,孔明正在东川视察,十日内必可相见。见到他后,请代为致意。”他一扬手,楼船让出了水路。船夫们迟疑着不敢上前。“请。”男子又说。张裔推开船夫,奋力将小舟划过船队,这才高声问:“江陵侯吗?”“正是,在下江东陆逊。”回答声顺风而来,飘散在亮澄澄的阳光下。等潘璋赶上时,张裔已入永安界数十里。潘璋仗着胆大,竟也追入永安。“能将张裔抓回去,大王定有重赏。”他是这样想的,不过,当他看到张裔踉跄着奔到某个人身旁、膝盖一软几乎跌倒时,他才想:自己太冒失了。冷汗顺着脊梁流下来。“不要给孔明知道,千万别令他笑话孤言而无信!”孙权叮嘱过,但现在……潘璋看看几十步远处,那个羽扇纶巾、一身丞相服饰的男子,看到他腰上挂着金鱼佩,甚至他笑吟吟的眉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潘璋想:完了、完了。王连、费祎一左一右站在诸葛亮身边,笑容可掬。“辛苦了。”诸葛亮拉起张裔,笑着对潘璋说,“有劳吴王远送。”“不辛苦……”潘璋尴尬地拱手。“请转告吴王,下次亮将派此人出使江东,想必他更合吴王脾气。”诸葛亮朝左面一看,费祎上前两步,嬉皮笑脸地一礼:“黄门侍郎费文伟,没有张裔漂亮,戏谑之才却胜过他。”“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