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死后不久,吕蒙暴卒,曹操逝世。之后,是黄忠。再下来,是法正。法正一死,尚书令的位置就空了。刘备痛哭了好几天后,谥法正为“翼侯”,将刘巴拔擢为尚书令。法正是刘备朝唯一有谥号者,死后哀荣,可谓盛极一时。正此时,太傅许靖家也发了丧。死的不是七十好几的许靖,却是他二十岁的小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凄凉的了,许靖守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儿子登山时遭遇了意外,这个死法太普通,死的人也太寻常,朝野正值哀切之时,许靖想:儿子死了,就像一滴水入海,注定默默无声。然而下葬那一日,他惊讶地看见来了许多人!军师将军诸葛亮、辅汉将军李严同车而来时,更引起了一阵骚动。“得军师亲祭,许公子也能安息了。”人们窃窃议论。许靖老泪纵横地迎上李严、诸葛亮,他们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入灵堂。第51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2)“主公原也想来致哀,但孝直之死,令主公身心疲倦,再三嘱亮代诉哀思。”诸葛亮上了三支香,回身对许靖说,“公子高才,可怜天不假年;万望太傅节哀,多方保重……”说话间,诸葛亮望见门外来了一辆车。是辆破旧的驴车。两面漆都剥落了,车辕上有很多裂痕,以至轱辘一转,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将这么辆车赶入冠盖云集的许府,就像在繁丽的牡丹园里,扔入了一根狗尾巴草!驴车上坐着一双少年,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的负责赶车,若无其事地摇着鞭子;白袍者避在车里,满面尴尬。“真丢脸,爹该借我们架好车。”白袍少年小声道,“听说来了很多有声望的人?”“是啊,诸葛亮和李严都来了。”黑衣人说,鞭子一扔跳下车,回身去拉伙伴,“走!多年情分,总要哭一哭!”黑衣的风风火火冲入灵堂,白袍的垂着头,举袖子挡住半个脸,一路说着“失礼、失礼”,跟了进去。“原来是他……”诸葛亮一眼认出。“那就是犬子董允。”身旁的董和指指白袍少年,对诸葛亮说。“哦,公子为人谦逊。”诸葛亮淡淡笑道,指着另一个少年道,“是费祎吗?”“正是。”董和吃惊地问,“军师认识他?”“几年前见过一面。”诸葛亮回答。此时,一身黑衣的费祎膝盖一落,跪倒灵前,张口就哭了个惊天动地,令诸葛亮不得不谨慎地用羽扇遮了遮耳朵。他望着这个少年,他正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喊:“许郎!许郎!今日隔阴阳,冥寂断人肠!我来歌《薤露》,生死两茫茫。举杯少一人,对影几彷徨。魂兮有灵莫相忘,酹酒登高看花黄!”哭得一波三折、余音缭绕,令堂上人人目瞪口呆:虽然感慨他多情重义,却也疑心这少年,莫不是以哭丧为生的吗?董允站在费祎身旁,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坐破车来,已经很失礼;而今同伴又哭嚎得这样放肆,真叫人颜面无存。“费祎……”他拉拉他袖子。费祎却将董允一把拉倒,说:“人死为大,磕三个头吧!”“这……”“磕吧!”费祎几乎按着董允的脖子磕下去。诸葛亮在羽扇后面轻轻一笑。“唉,”董和叹了口气,说,“太傅之子许钦、费祎及犬子,并称‘弱冠三杰’,我一直困惑于犬子与费祎谁更优秀些,此时算明白了。”“哦?”诸葛亮笑问。董和说:“很明显,一个泰然自若,一个面有难色。费郎比犬子强多了。”“幼宰过谦了。”诸葛亮低声笑道,“就像芍药、蔷薇,没人能说哪种更好。令郎贵在谨慎,费祎长于机变,所谓长短仅此而已。”走出灵堂,与许靖道别后,李严有事驾车先行;诸葛亮打算去别院看看舜英和女儿,也不坐车了;董和陪诸葛亮走了一程,回头一看,两个少年气喘吁吁地来了。董允先一步跟上,费祎在后面拉着驴车跑。“哎,上车好啦!有车不坐,真是……哎!”费祎脆生生的喊叫,令诸葛亮忍俊不禁。“那车,我是不坐了。”董允恨恨道,追上董和,“爹,你……”一开口,他见到诸葛亮,立即停住了。“见过军师!”董允作了个揖,恭恭敬敬站到一旁。刚站稳,就被收不住脚的费祎从身后一撞!直将他撞到诸葛亮身上!“小心。”诸葛亮扶住董允的肩,再一看,他脸更红了。“军师,这……”“没事。”诸葛亮笑了笑,转面费祎,“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小混混。”“差不多啊。”费祎抓抓头,“五岁死了娘,七岁又死爹,叔叔和刘璋有交情,带我入蜀求学。没三年,叔叔也死了……咳,不说啦!”乱世里的童年,叫人不忍回顾;一旁诸葛亮也不由自主地将手指捏紧:费祎口里的孤儿,不正是在说自己吗?早孤、离乡、寄人篱下……每一件,想想都令他心疼。诸葛亮慢慢舒出口气,将目光转向另一面。“董公子?”他问。“是,董允。”少年忙说。“多大了?”“正月刚满十七岁。”“十七……好年纪啊。”诸葛亮笑着问,“愿意陪王子读书吗?”此语一出,不但董允,就连董和也怔住了。王子?岂非是……刘禅吗?“王子已有侍读三人。”董和提醒道。“哦,不够。”想到刘禅,诸葛亮忍不住面露微笑。当年那与果儿“噼里啪啦”对打的小孩子也长大了,一眨眼就成了个十四岁少年。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三天两头往诸葛别院跑。每次去都面红耳赤,提着五颜六色的礼盒,往往将礼盒一放,便匆匆离开。有时正撞见诸葛亮进门,他就念念叨叨着“军师好、军师好……”一面说,一面溜。诸葛亮走入院里,十之八九会看见女儿果正不屑地哼出一声冷气。第52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3)“女孩子家,要懂些礼数才好。”舜英也劝过。诸葛果一头扎入母亲怀里,笑嘻嘻道:“他哪像个王子哟!?”“三个还不够吗?”董和这一问,将诸葛亮从回想里拉出来。“哦,王子的话是够的,但若是侍奉太子,那就不够了。”见董和一脸怔忡,诸葛亮解释说,“去年十一月,曹丕废汉帝自立,建立魏国;日前,有密报传来,说……”“说什么?”没及诸葛亮回答,费祎抢先一步开口:“想必是汉朝皇帝遇害了?”“别瞎猜!”董允高声斥责,“国家大事……”诸葛亮抬起手制止了董允,却问费祎:“何以知之?”他这么问,便是肯定了费祎的猜测。“皇帝遇害,继承汉朝正统、光复祖宗基业之事,自然就落到汉中王身上!”费祎笑着说,“大王正位做了皇帝,王子也就一跃为太子。所以军师说,三个侍读太少,不堪‘太子’驱使。”好个机智的少年!诸葛亮在心里赞了声,又对董和说:“主公目前不肯称帝,说要证实皇帝驾崩了才行,其实,”他笑叹一声,“哪那么斤斤计较。皇帝承载的是一个国家、一方百姓。何况近来吉兆频仍,好几次见到数丈高的黄气冲入云霄;太白、填星、荧惑等星辰相互追逐,恰似在朝拜天子。我想,朝里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主公即帝位、登龙庭,该在半年之内。”盼望了多久呢?建立一个国家,一个崭新的国家。从二十七岁出茅庐,直至今日,诸葛亮四十一岁了。尽管荆州丢失了,但怎么对待荆州,是再下一步要考虑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想对抗曹魏,就需要一面震撼天下的旗帜,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它将建立在天府之国,成都是它首府。都江堰护住整片青翠平原;高高耸立的金牛山,冶炼出源源不断的铁器。几千口火井用来煮盐,十万台织机用来绣锦,栈道通往四面八方,驿站里骏马整装待发。房屋、梯田、灌溉、贸易……井井有条,往来络绎!给刘备一个国家,也给自己一个国家,这是诸葛亮用了整整十四年做的一个梦,将要成真。这个四十一岁、身高八尺的男子,这个手握白羽,丰姿绝伦的男子,仰起面来,他不想令人看见忽然泛滥在他眼睛里的潮湿,所以他举目望向湛蓝的天空,重重地、慢慢地呼吸着。“费祎,你多大?”“十九。”“好,到时你与董允一起任太子舍人。”三个月后,刘备称帝了。原本心存疑虑的刘备,是听了诸葛亮一番劝才登临宝座的。诸葛亮跪在刘备身前说:“昔日,吴汉、耿弇等人劝世祖即帝位,世祖一再推辞,前后四次都不肯称至尊。于是,耿纯就劝告说:‘天下英雄翘首盼望,对主公心怀希冀。假若主公执意不从,凉了臣子的心,众人就将另投门路,再不跟随主公。’世祖感到耿纯说出了最实在的人心,便慨然答应。现今曹家篡夺汉室,天下无主,主公是刘氏皇亲、高祖后人,此时正该称帝,以慰黎民!文官武将跟随您征战多年,久负辛劳,他们正像耿纯所说,也都盼望能有所封赏。”刘备思索着,扶起了诸葛亮。他请诸葛亮坐到身边,抚着他背问:“孔明盼望怎样的封赏?”诸葛亮低头说:“鱼水、鱼水……水盼望的,恐怕是……”“什么?”“鱼化为龙。”这一字字的回答将刘备震住了。刘备叹了声,慢慢说:“赵直说,四月丙午是个好日子。”“臣领旨!”诸葛亮再次跪倒,“四月丙午!”这是诸葛亮第一次在刘备面前称“臣”,这个字从他唇里吐出来,让刘备觉得有点陌生、慌张。他拽起诸葛亮,望着这个同甘共苦十四年的朋友,禁不住喟然长叹。“孔明,”刘备握住诸葛亮手说,“莫与孤生分,云长、孝直之死,令孤……很孤单。孤也老了。”他从鬓发里摸出一把霜白,抖了抖说,“尽管,做皇帝是很好的,哦,很好,但要孤做一个孤零零的皇帝,那也是……煎熬啊。所以,至少答应孤一件事。”“主公请讲。”“鱼就算成了龙,水也依旧是水。”刘备殷殷地盯着诸葛亮看,他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父亲,又像个孩子。诸葛亮点点头,刘备便开心地笑了。“我很想要果儿做儿媳妇啊!”刘备乐呵呵地说,没及诸葛亮回答,他摆摆手又道,“行了,别开口!一开口,就要难堪了!晓得果儿看不上阿斗,别、别……不用狡辩,哈哈!我不说刘玄德的儿子与诸葛亮的女儿,只说果儿和阿斗,那是孩子们的事。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想也白搭,哈哈……只是,”刘备收敛了大笑,问,“阿斗总得有个太子妃吧?以孔明看?”第53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4)诸葛亮微笑道:“张淑儿很好。”“益德家的?”“是啊,”诸葛亮说,“张将军(飞)之女淑儿,品貌端庄,年龄也配。”“几岁啦?”“十三岁。”于是十四岁的刘禅身边站着十三岁的张淑儿,一道仰望武担山上父亲的背影。这一刻所仰望的,乃是蜀汉开国皇帝的背影!一个巨大的黑色牛头用来祭天,一盆茂盛的五谷杂粮用来祭地,十二枚白玉用来祭河,九只黑公鸡用来祭山,刘备披着沉重和漫长的龙袍,袍子从山顶一直垂落阶上,他举起双手向着天,从铜鼎的香烟缭绕里,望见一个新王国未来的风雨。飞龙旗、飞虎旗、飞狮旗、飞鹰旗、飞蛇旗、飞马旗分红、黑、黄、绿、蓝、白、紫六色,两旁林立,在风中“呼啪啪”响。刘禅、张淑儿两个,眼望着这架势,相互靠得紧紧的。尽管喜欢诸葛果,可见到淑儿后,刘禅发现她也很好看,粉嫩粉嫩的小脸上,别着一双酒涡,眼睛忽闪忽闪的。更好的是,风一大,她就情不自禁地往刘禅身后躲,这叫少年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我爹也有柄这样的剑。”淑儿摸摸刘禅的佩剑,小声说。“从金牛山取的铁,一共炼了八把。”刘禅目不转睛望着刘备,却悄悄回答了淑儿。“八把?”“一把父皇亲佩,其余七把赐给我、理弟、永弟、军师、赵云将军、你爹和死去的关将军。剑上有军师亲自刻撰的铭文。”刘禅说。“我爹的刻着‘威武’。”“神器、瑞符、烛耀、河洛、慎行、忠烈……”“还有呢?”“没了。”“没了?不是八把吗?”“哦,军师的没刻字。”诸葛亮腰上挂着最好的名剑、无名之剑站在阶上。他尽量想要缩短与刘备的距离,然而这一刻,那个男人……显然站得太高,高到他用力伸长手臂,也无法碰到他衣角。臣服,诸葛亮低下头,随着司仪一声令下,他像所有人一样,跪下双膝。臣服,诸葛亮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回,虽然有一些伤感,但他很清楚地明白,这正是他想要的。管仲、乐毅所感受到的光彩和谦恭,不正与此时的他相似吗?一个俏丽、温柔的面孔又闪到眼前来了。二姐,二姐,我想要……告诉你知道。薄泪在诸葛亮眼睛里转了转,终究没有跌落。宝剑所以不刻字,是刘备暂时没想到合适的名,“想到了再告诉孔明,”刘备笑着说,“反正你自己刻上去,是很简单的事。”“……国号曰汉,年号章武!”“万岁、万岁……永绥四海!”刘备从此有了另一个称谓:皇帝。诸葛亮也将有另一个官职。第二日,身着军师将军服的诸葛亮走入庙堂,宝座上刘备乐呵呵说:“该封赏军师了。”他挥一挥手,太傅许靖手捧圣旨,身后跟了两名内侍,登上玉阶。一名内侍托着官服、印绶,一名则握着节符:授予节符,就是授予了专断之权。“军师将军诸葛亮接旨。”许靖说。诸葛亮跪下了。许靖念道:“朕生逢乱世,承继大统,兢兢业业,寝不安席。仁爱百姓,唯恐做得不够。只望丞相诸葛亮深察朕意,辅正朕的阙失,不要懈怠,以帮助宣扬正道,照明天下!望君自勉、自勉!”……丞相?丞相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没一件不是孔明擅长的,再没有什么比‘丞相’更衬你啦。”想起刘备的话,诸葛亮会心笑了;日前,他也曾逊谢过这个太贵重的官称,而今,已到他接受之时。“领旨吧,丞相。”许靖将圣旨捧给诸葛亮。内侍上前来,一个将节符递入诸葛亮手里,另一个,把丞相服饰抖落开!是用五色蜀锦织就的,阳光直射,上面的凤凰、麒麟、飞鱼全都像要从锦绣里跳出来了,像要钻入海水里,奔入密林里,要飞到天空最高处。那红,红得像朝阳;那黑,黑得像子夜;黑红搭配,活生生在这服饰里面,勾勒出了一个王国。有……一个王国那么重的分量啊。诸葛亮取了盘里的紫绶金印,将它挂在腰边。“万岁、万岁、万万岁。”朝堂之上,一派凛然。诸葛亮华服而立,就像升腾在夜空里最明亮的北辰星。“朕还有一封私信,要交给丞相。”“是。”丞相诸葛亮坐在府里,就着暮色拆开信笺,上面写道:“丞相,朕决意东征,夺回荆州。”2人心思定,刘备想要大举伐吴,遭到了颇多反对。翊军将军赵云当面劝谏说:“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若先灭了魏,东吴自然臣服。目下曹操虽死,但其子曹丕篡位,以至百姓切齿,陛下不如顺应民心,图谋关中,占据河渭上游,讨伐凶逆,关东义士一定会赶着马车、装载粮食来迎接王师。而今,将曹魏放在一旁,是与江东交战,烽烟一旦点燃,就不会轻易熄灭,只怕将伤害了国家的声望与根基。”刘备望望赵云坚毅、冷静的面孔,皱着眉说:“子龙厌战了吗?今次你就别跟去了。”第54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5)这不冷不热的话,令百官震动!然而,还是有不知好歹、直言冒犯的人。没两天,广汉学士秦宓就上书说,照天象看,灾星正对西南,太白停在东面,执意出兵,必会招致严重恶果。秦宓的运气没有赵云好,刘备一把抓起表章,“唰唰”撕成两半,怒道:“姓秦的妖言惑众,合该千刀万剐!”秦宓因此下狱,被有司判处宫刑。判词呈到刘备手里,看得他忍俊不禁:“妙哇!叫那家伙去做太监,看他还胡说八道,哈哈!”口里笑着,心里的寂寞却蔓延开。刘备环顾四周,宫人们生着冰冷的脸,手持团扇,左右侍立;吴皇后一味陪笑,捧着冰糖莲子羹;小太监唯唯诺诺的,听到他一声喊,全都软了膝盖。谁能陪他一起笑骂、一道畅饮?庞统死了,法正也死了,再没人与他在箭雨里奔跑骂娘,再没人说“君臣都错了”……刘备低叹一声,将小步上前的皇后推开;目之所见,与刘备简直像活在两个世界里。真的,老了哇,刘备想:所以常怀念死去的朋友,怀念黄泉路上放肆、激昂的幽魂!关羽手握青龙刀,眼睛瞥一瞥,敌将尚未回过神呢,就只剩个没头的身子立在那里;黄忠最爱吃肉汤,汁水沾在他白花花的胡须上,他三盅酒就醉,醉了就一面拍打黄金弓,一面唱歌,唱的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刘备甚至怀念曹操,那个身披紫袍,横槊赋诗,慨然一呼“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放浪而孤独的男人,他曾经指着刘备的鼻子微笑道:“天下英雄,只有你我二人!”英雄吗?刘备操起酒,猛灌两口,以至一阵剧咳。其实,刘备一直在等一个人。他在等白羽扇之后的、那一种笑容。为什么诸葛亮连日来都保持着奇怪的缄默呢?就像站在宗庙前的金人,垂手而立,一语不发。“丞相在忙什么?”刘备私下问过。御史们回答说:“在与刘巴、李严勘订《蜀科》。”“巡查都江堰。”“劝农劝桑。”“清查私营盐铁。”“考核、补选各州县官员……”够了!刘备重重将酒樽搁在白玉案上,够了!那个人是在回避吗?果然像传言所说,诸葛亮是因为兄长仕官东吴,而有意躲闪?不、绝不会!“水、水……”刘备喃喃两声。身旁,一个小太监忙将金杯盛水,递到皇帝手边。“滚!”刘备扫翻水杯,它“当啷啷”跌落红毯,奄奄一息地栽倒。“看看,丞相上表了吗?”他问。内侍慌忙翻阅堆积如山的案牍,一份份查点。“找到了!”很快,几个小太监捧着上书恭恭敬敬站在皇帝跟前。“念!”皇帝吩咐。“《请设锦官疏》、《请开火瓮疏》、《请宣求贤令》、《请营川南三百栈道疏》……”没等那些尖细的嗓子将表章一一报完,刘备一脚把金杯踢出去几尺远!“摆驾!去丞……”刘备刚出口一个“丞”字,就听殿外黄门侍郎禀告:“陛下,诸葛丞相有事求见。”尽管很想见见诸葛亮,但听到他就在门外候旨时,刘备仍摆了摆皇帝架子,他慢悠悠地退下皇后,慢悠悠地翻了好几份表章,盖了好几次玉玺后,才宣诸葛亮觐见。门“吱”地一声被推开,那个人一身青衣,微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他鬓发整整齐齐的,面容略显憔悴,唇和双颊都泛着瓷白的光泽,这也更衬托出他极黑极亮、含着疲倦的眸子。见到地上金杯,诸葛亮笑了笑,弯腰将它拾起;他捧杯交还刘备时,注意到刘备正盯着他手指看。“赐座。”刘备说。“谢陛下。”诸葛亮坐好后举起手,“十天没修指甲。”刘备摸到小金刀,丢给诸葛亮,顺口问:“给秦宓求情来啦?”金刀撞在诸葛亮手指边掉了下去,他躬身拣起它,又谢了声,回答说:“哦,求情是第二件事。”“第一件呢?”“请陛下屏退旁人。”宫女、宦官离开后,刘备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在多了。“孔明说吧……”诸葛亮一脸肃色,令刘备将半个呵欠憋在嘴里,“怎么了?”“益州郡出事了。”“出事?”诸葛亮点点头:“豪强雍闿率手下杀了太守正昂。”“杀……杀啦?”刘备瞠目结舌。益州郡地处西南,众多少数民族聚居于此,雍闿在当地享有很高声望,若非刘备一统两川,他便是实权在握的山大王。近来,一直有传言雍闿想投靠江东,此时又生出这么一件杀害政府官员之事,几将传言坐实。“该死!真杀了?”刘备仍感到不可置信。“山高皇帝远,那群人胆子越来越大。”诸葛亮皱眉道,“雍闿将正昂的首级挂在益州郡府衙,请朝廷另派太守前往。”第55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6)“反了!朕要亲征雍闿!”刘备拍案而起。诸葛亮忽然淡淡一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孔明?”“陛下不是下旨亲征东吴了么?”诸葛亮说。刘备怔了怔。“怎么那么多事。”他挠挠头,坐回席上,紧锁双眉,问,“那……依孔明之见?”只怕诸葛亮要说出劝告的话了,刘备担心地想,最近事事不顺,尽管颁了旨,军队召集却拖拖拉拉的,人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入刘备眼里,令他像生吞了苍蝇般难受。何况子龙与孔明交情甚好……刘备好几次怀疑,赵云堂上一番话,是接受了诸葛亮的授意。正担心间,只听诸葛亮说:“请陛下选一人出任益州郡太守,以安雍闿之心。”皇帝这次的惊怔,更胜方才。诸葛亮选择了安抚雍闿,而非劝自己打消东征的念头,专心对付蜀中。怎么了呢?难道他……刘备一震,他望着诸葛亮,想要看清他真正的想法。鱼水……吗?无论鱼、龙要做什么,水都会全力支持吗?水会温存地、安静地滋养生命,创造一个稳固后方。“既然决定要去夺荆州,就只好暂且放纵西南。以国家目前之力,无法两者兼顾。”诸葛亮补充了句。“孔明是赞成的?”刘备追问。“啊……”诸葛亮含混地应了声。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极艰难。究竟是否要劝阻皇帝出征,他翻来覆去想了多次。诸葛瑾在江东受封宣城侯,官至绥南将军领南郡太守,也参与了虏获关羽之战,这一层,尽管刘备或许不在意,毕竟人言可畏。作为诸葛瑾胞弟,诸葛亮不该多说话;但作为蜀汉丞相,人人在望着他,很多话他不得不说,不过一说,又极有可能掀起另外不必要的波澜。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诸葛亮了解荆州对刘备的意义。刘备今年六十一岁,从初见诸葛亮到现在,十四年过去了。十余载春秋轮换,天下像“草庐对”所言的一样变化、发展,从不偏离,仿佛很早以前,命运之盘就握在诸葛亮手里,他低头看看,一五一十将未来读给刘备听。多美的一个“仿佛”,恰似星辰闪烁,似在懵懵懂懂的暗夜里,开启了明亮的眼。这个“仿佛”却在一年多前,在关羽身死、荆州丢失之时,被重重扎了一刀!刀扎在眼睛里、扎在星辰中,旁人感觉不到诸葛亮心里活生生流出血来。诸葛亮想:刘备也与自己一样。一个跨有荆州、益州的国家。等待新的、合适的机会。到机会来时,就投鞭饮马,一统江山!多甜蜜的梦。梦突然醒了,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伴随着白雪皑皑之上,凝固了温热的血块,滚落了父子人头。诸葛亮闭上眼睛,他想刘备也与自己一样,多日来连踏踏实实睡一觉也不能够。假若有个补救的法子,就一定要去做!假若有望夺回荆州,就一定要去争夺!是的,诸葛亮是这样想的。他所考虑的,只是……有望吗?有望吗?有吗?有的。心里一个声音回答说。有的!这个声音,更强烈和清晰。“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照诸葛亮估计,胜算大约有八成。冷汗顺着他背脊往下流。换了孝直、士元、元直,事情有了八分把握,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诸葛亮不一样,为了那“两成”危险,他整整缄默了二十天。若能劝主上授权一名上将出征,情况或许会好些。但……他摸了摸袖里一封急件,它像炭火般烧灼着他,也令诸葛亮明白,自己想要刘备放弃亲征,几乎不可能;“若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至少就有了个足智多谋的臣子,随军同行,为刘备出谋划策。但现在呢?诸葛亮思来想去,苦于不得其人。“陛下,”过了很久,诸葛亮低声问,“真不用子龙去?”“不,不用。”刘备立即说。“马将军呢?”诸葛亮又问。刘备哈哈一笑:“孟起?你也看见了,他身子骨不好,就休养着吧!”“臣担心陛下身旁,没有得力的将军。”“有益德嘛。”刘备索性起身到诸葛亮身边坐下,笑呵呵地回答,“还有黄权、陈式、张南、冯习……别看现在名气不大,难说不能一战成名,哈哈!”得到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心情大好。“可惜臣不能随驾。”“不必、不必!孔明要留下来辅佐太子理政。”“臣陪到东川……”“不必啦!”“请陛下允许马良随军……”“他?算了,他一个书生。”“派季常去联络五溪夷军吧,希望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好吧!”刘备很少见到诸葛亮这么严肃、低沉的样子,这令他有些担心,他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换了个话题:“不要这样,生离死别似的,哈哈!来,说说看,派谁去益州郡做太守?该杀的,雍闿!”第56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7)生离死别?有个不祥之感在诸葛亮心里掠过,手指按到眼睛上,感觉到眼里微微的湿意。怎么了?居然心慌……不,不该的。江东自吕蒙死后,再无知名将领,论经验、智谋,都不会有胜过刘备、马良之人。何况,皇帝御驾亲征,十万精锐气势汹汹、水陆并进,必然给东吴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方方面面,难道有所遗漏吗?怎么心慌了呢?诸葛亮想不到遗漏了什么,就像在巡查千里堤坝时,总也看不见一个近在眼前的蚁穴。诸葛亮漏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改变整部历史。不过那都是后话,没人能提早提醒诸葛亮。唯有一切都成定局时,那人的名字,才像从水里翻腾出来的一颗珍珠,烁烁生辉,赢得举世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