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8

舜英点点头。其实他若能多挽留两句,她便会留下来。可是诸葛亮只是“哦”了一声,他爱护她、尊重她、很少驳斥她的话,更不阻拦她想做的事。诸葛亮转面蒋琬说:“将这些东西,”他指指厅里的财宝,“拾掇一下。到城西购一处别院,清雅些的……有劳了。”“有劳了。”舜英也说。舜英退出了正厅。蒋琬打量着诸葛亮面色,他实在想不明白,诸葛夫妇,多般配的一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一东一西、分居两处?而诸葛亮看上去淡淡的,少了初入门时的惊喜,倒也说不上什么不快。“军师……”蒋琬刚开口,就被劝住,诸葛亮笑道:“我没可能只在府里办公,事情会一直追到家里。令舜英进进出出,听到的全是公务,看到的全是官服,也忒烦心。买一处三进的庭院,莫说是我要,否则别人不敢开价。装饰什么的,都交我过目。舜英,呵呵,是个苛刻的。”“好啦!”诸葛亮拍拍手,令蒋琬不必再孜孜于此。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处置。“我刚才去拜访了刘巴。”那个一直不肯屈从的小老头,再次撞到刘备手里。三年前,刘备入川,刘巴几次在刘璋耳边嘀咕,说“大耳贼”要反客为主;战争开始后,他又一再给刘璋出谋划策;依着刘备的性子,恨不能将他杀了,但为了招揽贤才,还是听从了诸葛亮的建议,一入城就下令三军不得骚扰刘家!就此,刘巴扭扭捏捏地做了官,脾气始终不改,近来又与张飞闹了矛盾。事情很简单:张飞从来就很仰慕有学问、有品德的人;半个月前,他专程到刘家做客,还带去精心绘制的仕女图。没料刘巴见到他,半句话没有,直接爬上床,把身子用被子一裹,呼呼大睡!将张飞晾在床前!张飞等了三个时辰,等到肚子“咕咕”叫,也没人上一杯茶、一口饭。张飞走后,刘巴立即从床上蹦起来,吩咐人将张飞坐过的小凳拿出去烧掉。烧凳子的黑烟看入张飞眼里,气得他“哇哇”乱叫,几乎当场就要杀回去,一矛扎死刘巴!所幸被董和见了,好说歹说才劝住张飞。第45节:军师要小心(6)“主公听闻此事,也很生气,扬言刘巴再这样,就割下他头,挂在城楼上。”诸葛亮苦笑道,“像是一群爱闹腾的孩子。没法子,要一个个安抚。张飞那里,我算是劝了;至于刘巴,”他无奈何地说,“他见到我,险些也要往被里钻……唉,算了,再写一封信吧。”“张飞虽是武人,却诚心敬慕先生。主公倚赖文武,以成大事。先生尽管高傲、脱俗,只望能稍微委屈一下,莫再如此。”他托着信笺在手里,吹干墨迹,递给蒋琬:“你亲自送一趟。”“是。”蒋琬将信收入怀里。诸葛亮靠在小几边歇下了,这是一日里他最清闲的一个时辰。日头悬在天空正中,等它移一移位置,就又有一件件事在催他。法律要重新修订、度量衡要再统一,民间流通的旧钱要适当回收,新钱分发也要他亲自过问。吴懿说多谢军师做媒,邀他赴晚宴,这当然得去,是以,上次约好的,请杜微老先生在百鲜居吃饭,就得再拖一拖;而杜老先生,哪是能轻慢的人?下午还得找个空,请他喝茶,听他喋喋不休地讲《周易》……刘璋重用的臣子,要继续委以重任;刘璋贬斥的臣子,要考量才学,分批录用;要协调原先官员们之间的过节,要令骄横跋扈的豪强有所收敛,又不能使他们惊慌……诸葛亮闭上眼睛,蒋琬默默地在一旁誊抄宗卷,他熟悉诸葛亮,知道这时绝不能去打扰他。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思索,一旦睁开眼睛,所面对的又将是马不停蹄的奔波。简直得抓狂……蒋琬想:换了我,就算只是想想这些事,也够受的了。突然,蒋琬听到诸葛亮轻轻一笑,他望望他,他仍双目微合。“吴夫人很好看。赵直许是因为她好看,便说她是皇后命吧,呵呵。”诸葛亮又问,“蒋琬多大了?”“二十三。”“成亲了没?”“还没有。”“哦,莫忘了请我一杯喜酒。假若喜欢上谁家女儿,又不好开口,也可以央我去说媒。”诸葛亮笑着说。蒋琬红了脸,没及回话,就听诸葛亮说:“乱世用重典,律法还得再严些。”他话题转换如此之快,令蒋琬怔了怔才回过神。谁知这个人,心里同时在想多少件事?蒋琬突然记起,传说南面有个“三身国”,那里的人生有三个脑袋、六只手,专为天帝看守稀世珍宝……难道诸葛亮前世是“三身国”人吗?这个想法令蒋琬扑哧笑了。“怎么了?”“没事……”蒋琬用手掩住口。正此时,“哐啷”一声,军师府正厅被人撞开!诸葛亮霍然睁眼!他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绯色小袍,面孔脏兮兮的,眉眼泛着活络!少年见到他,喊了声“军师,救命哇……”将手里几颗骰子往腰间一塞,招呼外面说:“快哇,进来!跑哇!”蒋琬正欲质问,却被拉住了;诸葛亮指指门外:三个人正跌跌撞撞地奔入。三个人里,有两人是相熟的,一个是张裔,另一个是马良。“怎么回事?”诸葛亮皱了眉。张裔、马良,前所未见的狼狈:衣裳扯破,冠带歪斜。更惨的是他们拉着的一个青年男子,他口鼻流血、眼睛红肿,鞋子也丢了一只。显然遭到了很严重的殴打。蒋琬连忙上前,掏出巾子,沾了温凉的茶水,敷在男子眼睛上,又问:“怎么回事,季常?”“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少年,一屁股坐上小几,顺手操起茶壶,对着壶嘴就往口里灌,喘着气笑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嘛。笨蛋!打不过,连跑都跑不快……哈哈!”“好了,别刻薄人。”马良从怀里摸出几吊钱,递给少年,“多谢你。没想到,你说的救人一命,就是领我们逃到军师府上。”“除了诸葛亮,谁敢动法正的人?”他不客气地接下赏钱。诸葛亮听了这些话,隐约猜到原委。再一问,果不其然。被打的青年叫杨洪,是张裔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今日二人同车,欲到城外踏青,不期与法正狭路相逢。张裔吩咐车夫避让,法正威风凛凛地驾车先过时,呸道:“要学卫灵公与弥子瑕吗?”弥子瑕是春秋卫灵公的男宠,常与灵公同行。杨洪听了,受气不过,回敬了两句,法正赶去见刘备,没有留下来争执,却吩咐手下拽杨洪下车,一顿毒打。张裔上前劝架,也挨了几拳;路过的马良看不下去,想要理论,立即遭了池鱼之殃。若不是这个玩骰子的少年领他三个拐小巷、穿羊肠,冲入诸葛亮家里,只怕真要闹出人命。“咝……”蒋琬给杨洪处理伤口时,杨洪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诸葛亮望望血迹斑斑的小巾,蹙眉道:“孝直不至于此吧,手下人狐假虎威,也未可知。”第46节:军师要小心(7)张裔、杨洪听了,想说什么,张张口又忍住了。倒是那少年,呵呵冷笑道:“狐假虎威?军师只盼是下人假了法正的威,对吧?若是法正在假玄德公的威呢?”“别胡说。”马良轻斥。“有眼睛就看得见!”少年哼道,“哪里人人都像这家伙……”他指指杨洪,“那么好运?死在莲花巷的章敬,不就因为数落了法正几句吗?周妨呢?多年前打过法正一巴掌,最近被连捅五刀……”“够了。”诸葛亮低声说。少年还在说下去:“还有李规、张泰……”“够了!”诸葛亮提高声音。蒋琬第一次见到军师愤怒的样子,冷若冰霜。“我怎么对此一无所知?”诸葛亮厉声问。“这……”蒋琬支支吾吾的。“是我。”张裔、马良同时说,说罢,相互望望,各怀惊讶。“原来,君嗣也劝说将此事压下不报吗?”马良叹道。张裔点点头,一脸苦涩,对诸葛亮说:“何必说呢?空惹您烦恼。法正蒙主公厚恩,受赐财物,与军师一样!照我看,主公要将对庞军师之恩宠,也加到法正身上。军师若是贸然与他不合,怕会令自己也遭到损伤。所谓不怕君子,只怕……小人啊。”诸葛亮徐徐坐落席上。少年从几上跳下,拍手笑道:“有趣!有趣!”他摸出三颗骰子,朝天一扔,伸手接住,递到诸葛亮眼前,都是六点!“六六六,大吉大利满堂红!”少年笑着瞥了眼蒋琬。蒋琬忽然单膝跪落,一字字说:“法正太跋扈了,请军师禀告主公,稍加遏止。”遏止么?诸葛亮将蒋琬拉起来,拍拍他膝上的灰尘,低声道:“我遏止得了彭羕,遏止不住孝直。”他眉目间浮动着淡淡的伤感,声音依旧平静,“主公在荆州时,北面畏惧曹操之强大,东面受制于孙权逼迫,身边呢,担心孙夫人三心二意。当此之时,进退狼狈,是法正从益州赶到南郡,献上西川地图,定下入蜀大计!一路跟随,运筹帷幄,令主公今日能占据益州,像鹏鸟一样翻然翱翔,再无拘束。论到功劳,孝直居功至伟。而今,我哪能强行禁止他的举动?他想做什么,那就只好,”诸葛亮慢声说,“只好看着他做了。”说罢,他转过面,像是再不能见到蒋琬沉重的表情。何况,目前仅得到益州!诸葛亮想,还有汉中呢!汉中在张鲁的统治下,张鲁不可怕,可怕的……是曹操。曹操久有西向之意,相信很快就能将汉中占为己有;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汉中、益州唇齿相依;一旦曹操占有汉中,战火又将燃起!庞士元已死,益州新得,一定要自己留下来安定局面;能陪刘备出征、迎战曹操的,只有法正一人!“人才啊。”诸葛亮低叹,“元直兄若在……”多一个徐庶、孟建,或者多一个庞统、石韬,行事就不必如此拘谨。诸葛亮手掌轻拍膝盖,尽管彭羕为人狂傲,却也有些才华,既然能一再容忍刘巴,何不也试着接纳他?想到这,诸葛亮用征询的目光望望蒋琬、张裔、马良,问:“我该劝主公将彭羕召回成都吗?”日前,刘备听从诸葛亮建议,将彭羕外放到江阳去当太守了。“彭羕并未离开成都。”杨洪一开口,就将诸葛亮惊住。“什么?”“彭羕心怀怨望,有谋反之意,他留宿在马将军家……”“马超?”“正是,平西将军马超。”杨洪护着伤口,小声呻吟,“我因与上官李严不合,被免了职;又素与马超有来往,便登门想请他帮忙。我到将军府时,偶然见到了彭羕,他那副受过髡刑的模样,是很好认的……”诸葛亮起身便走!他要去见见马超。接下来的汉中之战,还得依靠马超;不能令他就此卷入大逆之事!尽管诸葛亮想,即便彭羕,也没有谋反的胆子。然而马超归顺不久,万一有言语传入刘备耳里,就是没有的事,经了口舌渲染,也将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人才已经太少,假若一定要牺牲一个,那就彭羕吧。走出门时,诸葛亮已打好主意。那个笑嘻嘻的少年,跟着他走到门外。诸葛亮将要翻身上马时,他挤眉弄眼地拉住了缰绳。“怎么?”诸葛亮俯下身子问。“坐车吧!”少年笑道,“我来赶车,我是个很好的把式!”诸葛亮眼前一亮,确实,此时急匆匆策马前往,必令马超心生忧惧。那不是诸葛亮想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爱护他的态度。“好!”诸葛亮跳下马,“坐一次车得多少钱?”“我今次免费。下回吧,坐得好,就有来有往。”少年说。诸葛亮坐上车后,拍拍少年的肩膀问:“你叫什么?”第47节:军师要小心(8)他嘻嘻哈哈将鞭一甩,抽出响亮的“啪”的一声,却轻轻落在马臀上。一双白马撒蹄小跑之时,少年曲起右腿,抱着膝盖,笑吟吟说:“问我名字哇?”“是。”“以后好给我做官吗?”“是啊。”诸葛亮笑了。“行,告诉你。”少年掉头眨了眨眼,“我叫费祎,是青玉巷里一个孤儿;你要是想坐车,就到必胜赌坊来找我。”3“是是,彭永年说,主公是个……老兵,还说……哦,说我在外,他在内,天下就能定了……”马超结巴地说。见到诸葛亮,令他又慌张,又欣慰。这些天,他一直惶惑不安,彭羕的话就像捧在他手心的一块烧红的烙铁。“请马将军具表上奏。”诸葛亮慢声说,“供出彭羕,将军才能平安。”“好、好。”马超搓着手说。第二日,马超递上表章。第三日,彭羕下狱。刘备狠狠地将马超上表拍在几上,怒道:“狼子野心,罪不容诛!没想到,孤待彭羕不薄,他居然……哼!”诸葛亮、法正一左一右站在阶下。诸葛亮安安静静的,他望了望法正,法正显得很忐忑。“我想,永年不至如此悖逆。”法正谨慎地说,“他爱抱怨、性子坏,多关些日子,还是个有用之才。”一面说他一面瞥着主上脸色;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入刘备眼里,令刘备心生不悦,“啪”地一下,把表章扔到法正脸上。“姓彭的天生一副贼样!”刘备啐了口,问:“孔明以为呢?”“若按律法,彭羕该杀。”诸葛亮简单地回答。“《蜀科》太严厉了,”法正应声说,“昔日汉高祖入关,约法三章,宽仁简约,百姓感恩戴德。今日主公,”他朝刘备拱拱手,“以武力一统益州,刚刚占据国土,还未广施恩德,就颁布严令,以致人人自危,我以为这不是治国良策。此时,主公虽在盛怒之时,我该说的仍要说!希望孔明能再修律法,宽厚待民。”刘备呼出一口气。法正将刘备脾气摸得很熟了,知道他最看不起人云亦云、趋炎附势之徒:那个想要越墙来投的许靖,尽管声望很高,却被刘备鄙夷。与其顺着诸葛亮的意思讲话,不如将心里的不满说出来,反倒会得到刘备的尊敬、重视。“《蜀科》会不会太严了?”果然,刘备这样问诸葛亮。“正要严厉。孝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诸葛亮笑着,手摇羽扇说,“秦皇无道,用酷刑压制百姓,黎民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当此之时,高祖之宽仁,正似久旱甘霖!益州与秦朝不一样。刘璋懦弱,多年来从未施行真正的恩惠,也从没有严厉的刑法来约束官僚。导致益州豪强专横跋扈,为所欲为,君臣之道,渐渐被破坏。宠爱他们,授以高位,官位高了,他们反倒不知自重;放纵他们,给予仁恩,仁恩尽了,他们反倒傲慢无礼!益州所以混乱成现在的样子,根源正在于此!”一句句话,像一鞭鞭抽在法正背上。“而今,主公用法治来威慑他们,政法实行,豪强们才知道什么是恩德;用爵位来限制他们,升降之间,士绅们才感觉到官爵的尊荣。恩荣并济、一张一弛,才能明确上下秩序,重整君臣之礼。”诸葛亮微微一笑,“孝直说这不是治国良策,亮反而以为,这正是治国的关键。”法正举起手,擦去额角的汗水。“受教了。”他说。“至于彭羕,”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给刘备,说,“他下狱当晚,托人给亮送来此信。是生是杀,全凭主公专断。”刘备拆开了彭羕的信。信是写给诸葛亮的,很长,字迹潦草。“我观察天下大势,以为曹操暴虐、孙权无道,只有主公有霸王之器,可以共事,所以就来投奔。因为法孝直、庞士元的举荐,我受到主公厚恩,从一介平民跃为国士,想天下之殊遇,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叹的了!”“那三顾之恩呢?哈哈。”刘备想,望了望诸葛亮,他正在微笑,刘备很喜欢看见诸葛亮的微笑,那令他得意洋洋、如沐春风。“我一时狂悖,自寻死路,是要做个不忠不义的鬼吗?古人云,左手握天下,右手拿刀抹脖子,傻瓜都不肯!何况,我多少还算个有文化的人。我所以心怀怨恨、不自量力,是因为被主公外放江阳,很郁闷。再加上多喝了几杯,糊里糊涂就说……主公是……是老兵。不,主公哪里老了?不老、不老。再说,人要创业,老些、小些有什么关系?‘内外’之言,是想要马超在外征战,我在内辅佐主公,共讨曹操!怎么敢有别样心思?!马超转述我的话,话虽没错,意思却完全颠倒,真叫人痛心!痛心!”“诡辩!”刘备骂了声。第48节:军师要小心(9)“从前,我常与庞统盟誓,说要追随孔明的足迹,为主公霸业鞠躬尽瘁,效法古人,名垂青史!可怜庞士元不幸早死,现今我又自取其祸!唉,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哇!”“庞统”二字,令刘备心头一震!“该死的!”刘备恨恨骂道,“他及得上士元一根手指吗!?今日,若是士元反我,我、我,孤就披发入山!”“主公又在说笑……”诸葛亮淡淡笑着想。信最后一段,是更直接地说给诸葛亮的话。“足下,是当代伊尹、吕望,恳请您好好辅佐主公,成就大业。苍天在上,神明有灵,我不多说了!只想令足下明白我心。努力、努力!自爱!自爱!”伊尹、吕望,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刘备将信揉成一团,忽然问诸葛亮:“你要做伊尹、吕望吗?”“亮得靠主公成全。”诸葛亮笑着,躬身施礼道,“主公若是商汤王、周文王,亮才有望媲美前人!”一席话,说得刘备哈哈大笑。“那……彭羕?”诸葛亮又问。刘备轻飘飘地一挥手:“斩了。”“斩?”法正一个激灵。“斩!”刘备重复道,目光如炬。这次处斩,没有等到秋后,它就发生在热气腾腾的盛夏,四周白晃晃的,彭羕身披枷锁,一步步挪上刑场,圆滚滚的脑袋在阳光下闪亮。他被刽子手一脚踹倒,赤裸上身的大汉含了口酒,“扑”地往斧子上一喷!几点酒沫子溅到彭羕唇上,让他感觉到轻微的辛辣。“好酒哇。”彭羕迷迷糊糊地想。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嘴,像是想再多尝几口。再也吃不到酒了,见不到春天的花,看不到冬日的雪,就算想到采石场上去受苦,一凿、一凿开山,也再没可能。大汉手一张,将彭羕按在刑台上,拗得他脖子疼。彭羕说“轻点、轻点”,这话招致了一阵嘲笑。利刃在他脖子上来回磨蹭了几次,是行刑人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落斧的位置。今次行刑,刘备、诸葛亮、法正等贵人都在看着,经验老到的刽子手很想显摆一下本事。他缓缓举起斧头,在空中抡了个半圆,他感到每个人都在紧张地凝望他,这令他热血沸腾。“嚯——!”大汉一斧挥去!真个干净利落!血从彭羕脖子处“咕嘟嘟”往外冒,就像新打的一口井。彭羕的头颅“滴溜溜”滚出去很远。高明的刽子手掌握了方向,令那颗头正对着刘备处滚,取“面君”之意。诸葛亮低叹了声,将羽扇遮住脸。一转面,他看到身边蒋琬面色煞白,嘴唇不住颤抖。“怎么了,公琰(蒋琬之字)?”诸葛亮问。“没、没……”蒋琬“哇”地一声吐了。这一吐,令蒋琬非常尴尬。尽管是文官,多少也经历了战火,不至于见不得血腥。蒋琬之失态,大抵因为他昨夜做的一个梦。梦里,他打开门,闻到很强烈的腥臭味,低头一看,门前放着个新斩落的牛头,黑血滂沱,流了一地;牛眼死瞪着蒋琬!梦醒后,蒋琬再睡不着,一闭眼,就见到一息奄奄的头颅;他从三更直坐到天明,软着双脚来看杀人,一看之下,便反了胃。“就像被杀的是自己……”蒋琬小声说,接过诸葛亮递来的帕子。“不必太焦虑了。”诸葛亮笑着安慰。“明日再还给军师。”蒋琬将帕子收入袖里时,忽然听到刘备喊了他一声。他疑惑地转过面,见主上正笑望着他。刘备刚吩咐将彭羕收殓了,看到蒋琬的狼狈样,觉得有趣。他指指唇边,示意蒋琬还有残滓没擦干净,又用着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蒋琬,你也该历练历练了。”“历练?”蒋琬一时不明白。诸葛亮脸色沉了一沉,难道……“蒋琬,你现居何职?”刘备问。“书佐。”蒋琬回答。“直属哪里?”“左将军府。”“哈哈!”刘备大笑,转向诸葛亮,“叫蒋琬做跟班,岂不委屈了他?”“主公之意是……?”诸葛亮垂手问。刘备说:“外放蒋琬为广都长,那可是一县之长!”书佐是“吏”,广都长是“官”,由一个没品的书佐升为七品县令,听上去,蒋琬的运道来了。然而,蒋琬、诸葛亮心里都是一紧!诸葛亮之待蒋琬,就像待亲生子侄,他之看重蒋琬,也像看重自己的左膀右臂。马良受命出使东吴,很快就要离开;张裔为避法正,自请巴郡太守,也将走马上任;杨洪身为布衣,又与李严有隙,不便仓促任用……蒋琬望望诸葛亮,诸葛亮点了点头。“多谢主公隆恩。”蒋琬跪下说。很快,蒋琬奔赴广都,在小县城里戴起了乌纱帽。他看着四周破旧的官衙、红黑的水火棍,渗水的墙面,衙门外青油油的麦田,田里弯着腰的男女,拾麦穗的孩子,禁不住五味俱全。第49节:军师要小心(10)蒋琬想到了一个人:庞统。这种联想令他将往年旧案“哗啦啦”一股脑推下几案。“不要管陈芝麻烂谷的事!”他吩咐说,“将新一季的种子发入农家!架石桥、兴灌溉,严禁横征暴敛,严禁隐匿田产。我不要见到有官司,”蒋琬一再强调,“想来告官的,摸摸屁股再说。邻家一只鸡、舍里两只鸭的事,倘若来喊冤,就先各打二十棍!”要是庞统愿意好好当一回县令,他想必也要这样做……蒋琬想。广都是一颗种子,在春雨里沙沙沙地生长,抽出了青芽。在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壤上,多了整洁的绿色,多了新鲜的衣裳,多了脸上红扑扑的光泽。尽管没几个人记得县令是谁,蒋琬就像被供在庙里的泥菩萨,一个月也难下一道令;然而奇怪的、自然而然的,百姓的日子好了起来。看风、看雨,越看越顺眼。蒋琬躲在县衙里,一盅盅喝酒,打算趁着治理小县、尚有闲暇之时,学学喝酒。往日跟着诸葛亮身边,诸葛亮常嘲笑他一沾酒就醉,说这个样子,日后怎么与人应酬?三个月后,蒋琬勉强能喝五盅了,喝到第六盅,他默默无闻;第七盅,他胡言乱语;第八盅,他痛哭流涕;假若喝满九盅,蒋琬便要玉山倾倒,等着第二日头疼欲裂了。有一日,蒋琬正喝到第七盅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击鼓声。“冤枉哇,冤枉!”有人在喊。“死人了?”他问。“没。”衙役回答。“受伤了?”他醉醺醺地,将第八盅吞下肚。“没……哦,有、有吧!”“到底有没有?”“这、这个……”衙役心一横,说,“张小三和李四郎玩耍时,李四郎被张小三踹了个屁墩,掉了两颗牙……就这个……伤。”“胡闹!”蒋琬一拍案面,大声说,“一人二十棍!”二十棍没落到张三、李四屁股上;反倒有根棍子,直接扔到蒋琬面前!抬头一看,眼前赫然站着便装的刘备和法正!“蒋琬!”刘备又砸了根水火棍到蒋琬身上,怒骂道,“孤把一县交给你,哪容你玩忽职守?喝酒、喝酒……砍了你脑袋,看你还喝不喝!?来呀!”“主公,臣……”蒋琬才开口,法正已在一旁说:“蒋大人,别小看乡里争执。春秋时,吴、楚交界处,只因一个吴国姑娘用梭子误伤了一个楚国姑娘的手指,”他举起一根小指,笑着说,“就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鸡父大战,死伤万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嘛。”“来呀!”刘备说,“绑了他!三日后处斩!”一根绳子,扎粽子似的把蒋琬扎了个结结实实,几双手将他往狱里一推!到这时,蒋琬才后悔为什么以前修桥修路,偏偏就忘了修修牢房。他也后悔没有令刽子手多磨磨斧头,他原以为,广都再不会有杀戮。也的确,从他来了后,广都衙门从未杀过一人;没想到,这第一斧就将砍在县令脖子上,将蒋琬一分为二。牛血滂沱再次出现在他梦中,这次,梦里的蒋琬心平气和地看着它,大限将至,他反倒怀上了平常心。发生在彭羕身上的事,也要发生在他身上了。有了上次观斩的经验,蒋琬非常配合刽子手。“我懂,我懂……”他将头按在刑台上,向着刘备的方向。在那里,刘备、法正端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慕名来看杀县令。蒋琬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小广都,竟有这么多人!“可惜少了一个人,唉。”他闭了眼睛,感觉到斧口擦着他脖子,在找他骨头结合处,刽子手还很认真地摸了摸他颈骨。一声罄响!接着,便是“呼”的一下……风声。“等等……等等!”“啪”!斧头擦着鼻子剁在蒋琬脸前。冷汗淋漓的罪犯将膝盖往后移了移,睁开眼睛,只见诸葛亮正从马上跳下来!诸葛亮大步流星朝刘备走去,上阶时,几乎跌了一跤。“望主公开恩!”他喘着气,朝刘备施礼。“啊?孔明怎么来了?”刘备故意问。诸葛亮苦笑道:“专来给那小子求情的。”“蒋琬吗?”法正冷冷笑道。“是的。”诸葛亮说。法正说:“蒋琬身为县令,不理政事,终日饮酒,触犯了《蜀科》。”“蒋琬,是能承担起国家之重的人,不是百里之才。他治政,以安定百姓为根本,不大注重修饰,愿主公重新考察。”诸葛亮深深一礼。“不考察啦!”刘备似笑非笑道,“饮酒误事,是孤亲眼所见。既然犯了法,就要明正典刑。”“虽然犯法,罪不至死。”诸葛亮笑着,小声说,“主公要杀一儆百,万望莫拿公琰开刀。”刘备瞥了诸葛亮一眼,站起身,拍拍法正的肩。“走吧,孔明一来就不好玩了。”他压低声音说。走了两步,刘备转过脸,用威严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又道:“不杀,那也罢了。就地免职,叫他留在广都闭门思过!”“是。”诸葛亮躬身领命。“好险啊!”蒋琬从刑台上下来,整个人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双脚发软,几乎站不住。“哎,那赵直!”蒋琬长长舒了口气,“军师,牛头见血的梦,我找赵直占过。他说大吉!什么……见血,是说事情很明显;牛头,即一双牛角加一个牛鼻,合起来是个‘公’字,赵直……唉,竟说我有公侯之相!其实,能不死于非命,就很难得了。”这些话令诸葛亮大笑不已。“哪那么凶险,做戏罢了。”刘备真要杀蒋琬,不必等到三日后;真要杀蒋琬,诸葛亮也不会赶得这样巧。蒋琬在狱里梦牛头时,诸葛亮接到从刘备处传来的两份急件,一份写着:曹操攻汉中,张鲁投降了;另一份写着:蒋琬在广都出了事,三日后问斩。新一轮战争又将开始,这次交战地点是在汉中。交战双方是中国最有名的一对夙敌:曹操与刘备。就像赤壁成全了周瑜一样,这一战,也将令一颗星星升腾于高空:法正!只能靠法正去协助刘备夺汉中,这一点,诸葛亮很早以前就想到了;所以,他立即猜到刘备的心思。“赶不到的话,主公真会杀了蒋琬么?”后来,诸葛亮问刘备。刘备乐呵呵反问:“你说呢?”于是再不见另一个答案;人世,从来不能用假设来判断。人们能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载入青史的大事:建安二十二年,刘备以法正为辅弼,挥师汉中,诸葛亮留守成都,主持政务,供应粮草。仗一打就是三年,刘备一度想要撤军,来信询问诸葛亮,诸葛亮转问杨洪,杨洪回答:“汉中是益州咽喉、存亡之机,没有汉中就没有西蜀,这是发生在家门口的灾祸。今日之势,是男人便该作战,是女人便该运粮,哪能后退半步?”听了这番话,诸葛亮当即表奏杨洪领蜀郡太守!建安二十四年,刘备击败曹操,占据汉中,自称汉中王。以魏延镇守汉中,升关羽为前将军、张飞为右将军,马超为左将军,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仍为军师将军,统领如前;法正被拔擢为尚书令、护军将军;至于在广汉思了三年过的蒋琬,刘备一称王,就将他召回成都,出任尚书郎。第50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第六章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人竟一个接一个死去了。就像烟花,“砰”地飞上高空,舞出最耀眼的光芒后,就散落了、凋零了。先是关羽,这是发生在建安二十四年年底的事。一个白霜重重的夜晚,东吴将领吕蒙率军偷袭荆州!士兵们扮作商人混上河岸,沿江数百座烽火台无一察觉!待到吴军兵临城下,守将士仁、麋芳当即投降!此时,关羽正在攻打樊城,向前无法进取,向后再无退路,只得据守麦城。十二月的天气,像落入黄泉一般阴冷。小小麦城,被零星的雪花覆盖。关羽骑着赤兔马在街道里逡巡,再想不到反败为胜的法子,唯一的出路是强行突围。他缅怀着往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荣耀,冲出麦城,很快就在西面的漳乡被生擒。关羽第一次从赤兔马上摔落,这令他感到……完了。传说孙权曾有意收降关羽,或者保存他的性命;但吕蒙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主上不见曹公事吗?”曹操也曾接纳关羽,但这个红面孔的大汉最终离开了他;要将关羽从刘备阵营里去除,只有死亡能够做到。孙权叹了口气:“好吧!”关羽被就地斩首,行刑那日大雪纷飞,关羽捧了捧花白、整齐、保养得很好的胡须,笑着说:“美髯公哇,美髯公!”从容赴死,一同被杀的,还有他三十四岁的儿子关平。关羽之死,令荆州落入孙权手里,维持了十二年的孙刘联盟宣告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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