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相约-11

凤凰卫视资讯台的演播室此刻已变成了作战指挥中心,几乎整个公司的人都在。同事Jenny不声不响递过来一杯水,她知道,我在直播的时候要不停地喝水。我冲Jenny笑笑算是感谢。“还有5分钟!”导播从控制室冲出来提醒我。我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心里是冲锋前的紧张和兴奋。我做过无数次直播,每一次我事先都会把功课做得扎扎实实。戴安娜王妃葬礼、美国2000年总统大选、克林顿弹劾案……把我翻阅过的所有资料摞在一起,该有一人多高了吧。今天却是例外,我几乎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坐上了主播台。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紧张。真正的直播就该是这样,没有流程表、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出现什么画面、主持人和观众一样面对神秘莫测的未来……电视的魅力就在于此。我一股脑把资料都摊在主播台上。戴耳机的时候,眼睛还死死盯着墙上的电视屏幕:CNN、FOX、BBC、所有的频道都出现了一个面容肃穆的主播和一遍遍反复播放的飞机撞大楼的画面。“鲁豫,还有10秒!5、4、3、2、1!”10:00整,我出场了。第一日只听刘佩琦一声惊呼:“开打了!”我的心咯噔一声。挨千刀的小布什和萨达姆。2003年3月20日 成都——北京——香港这是一场张扬已久的战争。2003年3月18日,小布什给萨达姆下达了48小时最后通牒。全世界一起屏气凝神倒计时:“10、9、8、7、6、5、4、3、2、1。”布什不再犹豫,咬牙切齿地说了句:“Lets go.”(开始吧.)一场叫嚣多时的战争就此开始。战争打响的时候,我正坐在成都飞往北京的班机上,昏昏欲睡。前一天晚上,我在成都代表凤凰出席了长城葡萄酒的活动,一晚上衣香鬓影,歌舞升平。回到酒店休息已是凌晨1点。入睡前,我心里总是不踏实。第二天,也就是20日上午9点,48小时的最后期限就该到了。如果这场战争真的无法避免,我就得赶紧飞回香港准备做直播。可我的机票、证件都在北京的家中,看来,我只能明天先坐11点的班机飞北京,再坐下午5点的班机飞香港,这样,最快晚上11点我就可以坐在主播台上了。我翻来覆去越想越兴奋,直到窗外隐约传来早班公共汽车的声音,我才沉沉地睡去。早上9点,酒店的Morning Call(叫醒服务)准时响起。我眼睛睁开的一刹那,伸手就按了一下搁在枕边的遥控器。凤凰卫视中文台和资讯台正在并机直播,主播台的背景是一块玻璃屏风,上面用灯光打出了《海湾最前线》。我立刻困意全无。我飞快地收拾着行李,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屏幕。电视上出现了凌晨4点的巴格达现场画面:漆黑寂静的街道、几盏路灯撒下的黄黄的光勾勒出街边一座尖顶的建筑,也许是清真寺。我手上正抱着一堆衣服要往箱子里扔,可看着电视,人就呆住了。巴格达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平静的背后,我分明感受到了巴格达的痛苦和绝望。10∶40,我关掉手机、系好安全带,准备开始两个小时的飞行。同机的还有演员刘佩琦,我看过他的戏,但不认识他,所以没有打招呼。10∶50,我正裹着毛毯睡觉,听到刘佩琦惊呼了一声:“开打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挨千刀的小布什和萨达姆!飞机一落地,我的手机刚打开,公司的电话就从香港打来了:“鲁豫,你要尽快回香港!”回家呆了1个多小时,下午3∶00我拎着箱子又往机场赶去。在车上我给同事高雁打了个电话,她正在北京筹备凤凰7周年台庆晚会。“打仗了,你还在莺歌燕舞呢,有没有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觉?”正在闲聊,窗外竟哗啦啦地下起雨来,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变得阴沉可怖。挂上电话,我呆呆地看着豆大的雨点不断地砸在玻璃窗上,心里突然充满了哀伤,眼泪也一串串地滚落下来。我去过伊拉克。巴格达、巴士拉、乌姆盖斯尔港,我都去过。我还认识那的人,比如那个敦厚老实的英文翻译穆罕默德。1999年11月的伊拉克,外国摄影队简直是寸步难行。每到一地,我们就会被警告,这个角度不能拍,那个角度也不能拍。穆罕默德翻译给我听的时候,我总做出服从命令的样子,然后趁他不注意,就对摄像眨眨眼,要他偷拍。温柔敦厚的穆罕默德后来急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我:“鲁豫,求求你,他们不让拍的时候千万别拍!我可有5个孩子啊!”他的话和恐惧的眼神令人心碎,我立刻命令摄像关掉机器,然后对穆罕默德郑重承诺:“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听你的话。”相处10天后我们在伊拉克、伊朗边境告别时,我不顾伊斯兰的风俗拥抱了他。穆罕默德显得很羞涩,而我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我们走了,他却还要留在这里,天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一语成谶吧。10天的经历使伊拉克对我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就像秋雨老师在《千年一叹》的补记中写到的:从今以后,那里的全部冷暖疼痛,都会快速地传递到我的心间。第二日我在开场白中用了“狂轰滥炸”来形容“斩首行动”,何亮亮纠正说:“从这场战争开始,这个词可能就不存在了。昨晚美国使用的全部是精确制导炸弹。”隗静、肖燕凌晨遭美军驱逐。昨晚11点整,我坐到了主播台上,对于凤凰的直播情况已基本了解:我们采用美国FOX电视台的画面,在华盛顿、纽约、伦敦、巴黎、悉尼、莫斯科、安卡拉有常驻记者,这一次还派了闾丘去安曼,隗静随美军进入了科威特,沈玫琦在多哈的美军中央司令部,莫乃倩在罗斯福号航空母舰上。“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在巴格达没有记者。”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还是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也太狠心了,中国记者都撤出来了,你还派人进去,去当炮灰吗?有本事你自己去!”今天香港所有的早报都用了“斩首行动”作为标题,来形容昨晚可怕的空袭。《华盛顿邮报》则披露:战争比原计划提前了9个小时。原因是CIA在伊拉克的特工人员获得了可靠情报,萨达姆和他的高层官员正在某政府大楼内开会,至少3小时内不会离开。中情局局长特内立刻将情况禀告了布什,布什沉思片刻(这是我的想象),在北京时间3月20日上午10∶24说出了:“Lets go!”战争就此开始。天知道,当时布什在想什么。昨晚我一直直播到凌晨,今早7点起床,算了算,又睡了不到5个小时。上午10∶00,我和时事评论员何亮亮继续主持《海湾最前线》。玻璃屏风上又打出了一行小字:“战争第二天”。我在开场白中用了“狂轰滥炸”来形容“斩首行动”,何亮亮纠正说:“从这场战争开始,这个词可能就不存在了。昨晚美国使用的全部是精确制导炸弹。”说来奇怪,传统的刺刀见红的战争我更能接受一些,因为,它至少公平。而这种高科技的电子游戏一样的战争太冷静了,因为冷静,则更显得残酷。公司里突然弥漫着一种久违了的集体生活氛围:所有的主持人、评论员都埋头于电脑前、报纸堆里,那样子像极了上学时大考前夕的晚自习教室。中午和傍晚时分,管后勤的同事Betty就定好了盒饭由大家各取所需。这种大家庭似的共产主义生活永远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我开始变得很亢奋。在科威特美军军营采访的隗静、肖燕今天凌晨遭美军驱逐,美方的理由是他们拍了不该拍的东西。隗静和肖燕是在士兵的监视下收拾行装被立刻赶出营地的。深更半夜,他们俩就被扔在了军营外。而军营离科威特城的市中心还有几十公里。听说隗静在鬼子走了之后就放声大哭,边哭边给香港总部打电话。总部连夜跟美国国防部、国务院进行了交涉,得到的答复都是:他们拍摄了不该拍摄的,所以美国军方取消了他们的随军采访权。我是今天上午来到公司后才听说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因为隗静和肖燕是在科威特美军军营采访的惟一的中国记者,美国人对他俩当然会格外警惕。话说回来,既然放在身边不放心,不如找个借口把他们赶走,一劳永逸,省得每天派人盯着。大敌当前,美军连自己都顾不了,还管什么新闻自由。其实,不让采访一点也不可惜,我都能想像得到,跟着美军,只能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东西。我倒是担心隗静,怕她咽不下这口气。隗静是凤凰驻华盛顿的记者,平时专跑白宫、五角大楼的新闻。我们没有见过面,从电视上看,我觉得她个子小小的,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胡一虎对她的形容是:她的脸上写满了认真。由于常去五角大楼的新闻发布会,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副国防部长沃尔夫威茨都对隗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者提问时,总不忘指指她:“让这个中国女孩来问。”第三日“闾丘想去巴格达!”刘春神秘兮兮地说。“太危险了吧!公司同意吗?”我突然有种直觉,闾丘一定会进入巴格达。我真是没想到,一场媒体大战已经展开。战争开始前,我曾经问过老公:“你觉得这次中央台会转播吗?”“肯定会!”老公的回答毫不犹豫。果然,20日开始,中央电视台1套,4套拉开架势,对战事进行全方位的报道。他们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最权威的军事专家、充足的人力资源,而我们呢,每天定的盒饭超不过30份。但凤凰上上下下早就习惯了,以羽量级之身打重量级之战。说句实话,这种前所未有的竞争让人紧张,更令人兴奋。香港的气氛越来越紧张,“非典”搞得人心惶惶。今天睡了个懒觉,中午起床去公司的时候,正赶上午休,附近写字楼的“白领”都三五成群地出来吃饭。远远望去,一片深色的西装、套裙之外,每个人的嘴上都严严地捂着一个大口罩。那样子,既滑稽又恐怖。来到公司,一推化妆间的门,我又吓了一跳。发型师阿Ray和化妆师Santos都戴着样子奇怪的口罩,它不是平平软软的一片趴在脸上,而是圆鼓鼓、硬邦邦的,有点像胸罩。我扑哧一下就乐了:“你们俩太夸张了吧!‘非典’有那么可怕吗?”“当然可怕,香港已经有几十个人染上了!”阿Ray两眼瞪得溜圆。因为整张脸都被遮住了,所以眼睛显得特别大,眼神里显露出恐慌。唉,香港人真是挺惨的,金融风暴后,股市跌、楼市跌,现在又来了让人不知该往哪躲的“非典”。“我要不要也戴一个?”阿Ray和Santos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两只白口罩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突然觉得,空气中飘浮着的微小病菌都被我一个人吸进了肺里。“给你!”阿Ray得意地递过一只口罩。于是,我也变成了口罩党。戴上口罩,我开始放心地在公司四处转了一圈,结果又听到一个坏消息:闾丘和摄像陈汉祥在安曼通往约旦、伊拉克边境的公路上出了车祸。他们乘坐的面包车撞上了前面的油罐车,谢天谢地,当时车速不高,闾丘的脸上擦破了一块,陈汉祥则是颈部受伤,已经扛不了机器了。晚上,看到了闾丘传回来的新闻,镜头里的她,右边脸颊上贴着一小块胶布,嘴唇干干的,人瘦了不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这段新闻的时候,我正坐在刘春的办公室里。“唉,你觉不觉得闾丘特漂亮?!”我半是问刘春半是自言自语。“漂亮,是漂亮!”刘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闾丘啊,天生就该做记者。你看,她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多自如,多有光彩!”闾丘正站在约旦政府为伊拉克难民搭建的帐篷前,一头短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可是,就像刘春说的,她看上去真是光彩夺目。一个人,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在适当的场合,就能散发出光芒。“闾丘想去巴格达!”刘春神秘兮兮地说。“太危险了吧?公司同意吗?”我突然有种直觉,闾丘一定会有办法进入伊拉克的,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第四日嘉耀的节目——军情观察室,是凤凰这次直播的一匹黑马。他请到的军事评论员马鼎盛是粤剧名伶红线女和马师曾的儿子,说的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把原本枯燥的军事理论说得像评书似的好听。对我来说钦佩是个很重的词,我很少钦佩谁,可从这一刻开始,我真的钦佩闾丘。今天竟然在公司见到了文涛。之所以用了竟然两字,是因为,凤凰由于要全面直播美伊战争,已暂停了所有的娱乐节目。“咦,你怎么来了?”这是我冲他说的第一句话。“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一到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就不能参与参与?”我和文涛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在一起时总是贫来贫去的。只是,不管我们有多要好,这么多年,两人之间就是擦不出一丁点火花。这让我很是郁闷。倒不是我暗恋文涛,只是我常常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女性魅力。后来我想通了,这跟魅力没关系,我不是也没看上文涛吗?原来,文涛是被院长一个紧急电话从深圳叫到香港来的,公司希望他能做一档节目,用嬉笑怒骂的轻松方式表现这场战争。“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做啊?”文涛一发愁,两条眉毛就成八字状,很有喜剧效果。“文涛哥,这是我给你找的资料!”正说着,文涛的助手小蓓把小山似的一摞报纸重重地放在了主持人休息室的桌上,一边甩着两只细细的胳膊一边大口喘着气:“沉死了!”我幸灾乐祸地坏笑起来。不过,我心里有数,文涛是个天才,别看他成天风花雪月的,对国际形势好像漠不关心,可只要给他几个小时,他就能把这场战争说得活灵活现,就像他一直呆在萨达姆或小布什身边似的。董嘉耀真是可爱!美伊开战以来,他每天穿件迷彩服在公司里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他长得又壮,远远看去,真像个特种兵!嘉耀的节目——《军情观察室》,是凤凰这次直播中的一匹黑马。他请到的军事评论员是香港文汇报的高级编辑马鼎盛。马鼎盛是粤剧名伶红线女和马师曾的儿子,说的一口道地的京片子,对所有的武器装备都了如指掌,而且口才极佳,把原本枯燥的军事理论说得像评书似的好听。《军情观察室》一推出就大放异彩,这让嘉耀兴奋不已。他本来就是个工作狂,太太晓文去巴黎上学又不在身边,一开始院长还不放心,每天督促他:“嘉耀啊,晓文不在家,你就在公司呆着,多干活,省得出事!”这几天院长看嘉耀天天架着膀子在公司里忙前忙后,又录《军情观察室》,又录《时事开讲》,还帮忙统计订盒饭的人数,该他休息的时候还大着嗓门发感慨:“打仗了!打仗了!”不到半夜不回家。院长又发话了:“嘉耀,没事赶紧回家,别老在公司呆着,注意休息!”嘉耀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于是困惑地问院长:“您不是不让我回家吗?回家了,出事怎么办?”今天我见到嘉耀,他哑着嗓子对我说:“我累得不行了,这两天又咳嗽又打喷嚏,可能生病了!”我立刻神经质地用手捂住口罩,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正好,梁文道从旁边经过,他立刻起哄:“天哪,嘉耀得了‘非典’,大家注意,珍惜生命,远离嘉耀!”下午5点,刘春又一脸神秘地跑到主持人休息室来找我:“闾丘要进巴格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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