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的下面,赫然盖着钦差大臣耆英的紫花大印。有识得字的,早一句一句念将出来。告示念毕,便有几个胆大的说道:“狗屁钦差!他贴得告示,百姓们贴不得?!——快拿家伙,我们也写!”话音一落,就有找墨的、找纸的、找笔的,又拥出个写得字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落到纸上,倒也成就一篇告示,这张告示紧靠着官方的告示也贴到辕门之上。守门的兵勇哭笑不得,看那告示,写得倒也明明白白,读起来还挺顺口。告示云:广州的老百姓,不怕洋大愣。怕了洋大愣,不是广州老百姓。不许洋人再入城,不准洋人开店门。已在城里开了铺子的洋大愣,我们马上也要去跟他们比试谁的功夫硬。官府如若敢阻挡,先杀刘小狗,再煮老耆英。这张告示的下方,也用笔画了一个印的模样,写着百姓二字。兵勇们没念完告示,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已吵嚷着奔设在广州的洋行闹事去了。见百姓离开,兵勇们就急忙揭了这画了印的告示,也飞跑着找耆钦差报信去。此时的赫古利,早已被耆钦差着亲兵护送到达维斯的船上,把个达维斯吓得脸色顿变。赫夷喘息了老半天,这才开始边比画边述说城里的情景,还没说完,已有头破腿瘸的经商洋人厮架着从城里奔岸边拥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百姓,正拖着走得慢的几个洋人没头没脑地打。洋人们呜哩哇啦地求饶,百姓们听不懂,还以为在恐吓,打得愈发欢。达维斯忙让打开舱门,又让随船的大兵们趴伏在船舷上,把火枪都架起来,以防不测。洋人们厮奔到船上,不仅有英吉利人,还有俄罗斯人。达维斯忙令开船,大船呜呜地开向香港。一岸的人伸长脖颈夹爹带妈的把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痛快。耆英知道英吉利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连夜打发人去走穆彰阿的门子,又给道光帝上了一折,言称:“林则徐惹下的大乱子,非能员不能摆平。奴才一心要为皇上分忧,怎奈旋晕症突然发作,支撑着亦不能理事,真真急煞奴才也!”道光帝一见耆英的折子,心猛地一沉,额头霎时冒出汗来。他连夜召见穆彰阿,让老忠臣赶紧举荐能员去广州换回旋晕症发作的耆忠臣。穆彰阿一下子就想到了不很听话的曾国藩。道光帝于是连夜下旨,诏曾国藩与官文作速回京,不得有半刻延误。曾国藩进京的当日,便被召进宫里。道光帝简单问了问湖南的情况,便让曾国藩跪安。曾国藩满腹狐疑地回到府邸。饭后,同僚、属下、门生、故吏,足足三十二人,都坐了轿子来看望他。以往寂静的曾府门首,到处停的都是轿子。曾国藩夜半才歇。第二天,曾国藩一进太常寺便接到圣旨。旨曰:“太常寺卿兼署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持重老成,克俭谋国。着即日起,升署广东巡抚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着该员作速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曾国藩接旨在手,许久才说出一句:“臣领旨谢恩!”回到府邸,他熬了半夜灯油,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他清楚,皇上此时无论放谁到广东主政,到广东的第一件事,都是面对英夷入广州经商的提议,这是最敏感的问题。他反复思考,这样写道:英夷一贯恃强凌弱,英夷所议入广州行商一事,断不可行。设若官府答应,百姓亦难答应。与其激变,不如拒之。英夷尽管船坚炮利,因远离本土,最惧打持久战。该夷真敢公然开战,定然败多胜少,于我有利。这几乎是林则徐主战的翻版。第二天早朝,他将折子递上去。退朝后,他没有到办事房,而是径直回了府邸。京师曾府金银财宝贵重物品没有,坛坛罐罐破书烂纸却挺多。府里头下人少,他要提前知会下人早些打点行装。像二十几个腌菜坛子,不用东西包好,肯定到不了广州就要全部碎掉。南家三哥每次给他送腌菜,都要把空坛子带回。如果听说坛子都打碎了,祖父不撵到广州骂死他才怪。第三天,也就是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初二,曾国藩正在太常寺办事房与人做交接,忽然又接到由曹公公亲自宣读的圣旨:旨曰:“曾国藩即日起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毋庸署理广东巡抚。广东巡抚一职已简叶名琛署理。曾国藩所遗太常寺卿一职,由穆同署理。钦此。”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4节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转日,曾国藩具折到勤政殿谢恩,道光帝扶病召见了他。走出勤政殿,曾国藩很清楚,对英夷,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的了。回到府邸,见来贺喜的官员已是挤了一大厅堂,连院子也站满了人。尽管除了同乡、同事,就是下属,还是把个周升忙得到处乱窜。到手的巡抚虽然被他一份主战的折子弄丢,曾国藩这一天的心情还是特别地高兴。穆彰阿原本想借洋人的手除掉曾国藩,偏偏又帮了曾国藩一个大忙;没有穆彰阿举荐这码子事,曾国藩断难进入二品行列。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正月会试的进士,排名在三十八名,属中上等;四月初一日在正大光明殿复试,得三甲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五月初一日朝考,得一等第三名;五月初二日礼部引见,即授翰林院庶吉士。算起来,他整整在京师九年。九年的时间,他便由最初的庶吉士,一跃而进入红顶子的正二品大员。不仅他的会试同年诧异,满朝文武也都惊讶,要知道,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七岁。正途出身,三十七岁而官至二品的汉员,大清开国以来仅他一人。来贺喜的人走后,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铺开纸,决定给湘乡亲人写一封报喜信。信中说:六月初二,“蒙皇上天恩及祖宗德泽,而得超擢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顾影扪心实深渐悚!湖南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予之德薄才浅,何以堪此!近年来中进士十年得阁学者,惟王辰季仙九师,工末张上浦及予三人,而予之才地,寮不及彼二人远甚,以是尤深愧仄。”从信中不难看出,曾国藩本人对升迁之快也是颇感意外的。谢恩的第二天,官文为他荐的四名轿夫来到曾府。按大清官制,四品以下官员准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俗称四人抬大轿;三品以上官员准乘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俗称八抬大轿。曾国藩以前一直乘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而今升了二品官,照常理推算,不仅要增加抬轿的人数,轿呢也要由蓝呢换成绿呢,这才合体制。当然,这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收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算违制;但若品级达不到却为了图好看硬要乘高品级的轿就算违制了,一旦被人举报出来,不仅要受处罚,严重的,还要被革职、充军。曾国藩早已打定主意,是决不用八人抬绿呢轿的。一则他收入有限,实在养不得太多闲人。二则因为自己太年轻,不想太招摇。他时刻牢记古人的三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忌。官居三品时他就该乘绿呢轿子,他没乘,仍乘他那顶蓝呢老轿;如今官居二品了,他仍没打算乘绿呢轿子。乘了绿呢轿子,不仅仅是增加几名轿夫的问题,还要有引轿官,扶轿官,排场老大。官文好心荐来的轿夫他一个都没敢留,也顾不得官大人是否要着恼。他实在没有闲钱养八名轿夫,也没有精力招摇。他前面的路还很长,他要做的事情太多。顶戴自然要由亮蓝而换成红色的了。——这是由吏部发放的,不需自己操心。但朝服朝靴,却必是要花银子做新的了。虽说三品官服上面绣的和二品官服上面绣的同为九蟒五爪,但补服的图形却不同;三品官绣的是孔雀,二品官绣的却是锦鸡。孔雀和锦鸡差着一个档次,是断断不一样的。一连五天,曾府像过大年一样,贺喜的人你来我走竟没有断过,光条幅,就收了五大箱子。曾国藩被搅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比办差还累,竟一刻不得安宁。曾国藩不得不告诉周升,除了湖南同乡,其他的京官一律不见。曾府这才安静下来。这次升官,曾国藩的癣疾仍没有发作;不同的是,每次升官,大学士穆彰阿都是打发管家把贺幛送过来,而这次,却是穆彰阿亲自来到曾府——好像光记得门生升官,不记得门生刚从湖南办案回来似的。这又被京城视为一奇。因为此时的穆彰阿,不仅是大学士领班,更是权势炙手可热之时。道光帝病重,朝中大事几乎全在穆彰阿一人掌握之中。现在各省的督、抚,有一大半都是穆党,其势力与门庭几可与康熙时的鳌拜比,又可与乾隆年间的和珅比。他此时完全可以把曾国藩安个什么罪名调往别处,没有必要亲送什么贺幛。但穆彰阿不知忌惮什么,偏偏没有做。曾国藩这次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竟然没有去穆府回拜。这自然又被人视为一奇。于是有人传言,穆府的门子不管品级大小,想见中堂大人,必要奉上红包才得通报;别看曾国藩升了二品京堂,就是因为拿不起红包,所以连回拜一项也免了。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不足信的。但曾国藩自从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后,的确与穆彰阿走动得少了。这一则是忙,一则是忌惮“穆党”二字。内阁学士是从二品,若兼署了礼部侍郎,便是正二品,俸禄较太常寺御是优厚了许多,年、节既有恩俸,年底又有养廉,待遇颇高。从这时起,他总算结束了举债度日的日子,但左宗棠送他的五千两银子,他还一时还不起。所幸左老三仕途不振,持家倒还有道,曾国藩也就不用急着偿还这笔债务。升官一月后的一个多云不见日的中午,曾国藩带着两名戈什哈,乘着蓝呢轿子,要到城外的法海寺去参加新落成金佛的开光仪式。通往法海寺的路上,这一天的人特别多,烧香许愿的自不必说,单就打哈凑趣儿的,仨一团儿俩一伙儿,这一个大上午便没有断过。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绿呢轿因为是八个人抬着,都在路中间走得飞快,蓝呢轿则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步行的人理直气壮。给曾国藩扶轿的二爷苟四头一天因为崴了脚,贴了王麻子膏药兀自疼痛不止,只好在家歇着。抬左后轿杆的许老三这几日正犯气喘病,走几步便要咳上几声,自然影响脚力。许老三的气喘病并不是总发作,发作一回,也就三五天的光景便好。曾国藩见许老三是个能吃得苦的人,平时为人又好,从不多言多语,也就没打算换。许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除了发病那几日多干不了什么,平时,只要一撂下轿杆,抓什么干什么,全府人都喜欢他。轿子因为走得慢,加上这一天来法海寺的人、轿又多,走走停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望见法海寺的塔尖。曾国藩虽有些心急,却也无可奈何。曾国藩的轿子这时正在爬一处山冈。此处的路不仅窄且不甚平坦,四个人走得有些吃力。偏偏在这时,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后面快速地赶过来。前面的许老三们一见,急忙把轿子往路右侧靠了靠,但还不足以让绿呢轿通过。此处的路太窄,无论怎么躲都难通过八人抬的大轿。按常理讲,像这样窄的路段,就算蓝呢轿不让路,后面的绿呢轿也不该挑理,何况许老三们为了表示尊卑,已主动把轿子往路旁让了让,这就更无可挑剔了。曾国藩从顶子红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只一次地告诫过许老三们,本部堂虽然是二品官,但因坐的是蓝轿,见了绿轿,是必须要让路的,不能因为本部堂一个人而乱了官场的规矩。许老三们心下虽有些想不通,却不敢不照曾国藩吩咐的话去做。但这次,也不知是绿呢轿里的大人指使所致,还是引路、护轿的人有意显摆,竟然不顾实际情况,要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蓝呢轿了。先是绿呢轿的引路官骑着高头大马得得得地跑到曾国藩的轿前打横站住,为绿呢轿扶轿的二爷也飞跑了过来掀蓝呢轿的轿帘。许老三们一见大事不好,吓得赶紧落下轿子。曾国藩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构思一篇文章,不期前面忽然出现一匹高头大马,倒把他吓一跳。他正想让轿旁的戈什哈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轿子恰在此时猛地落下,冷不防从轿外伸进来一只手,把他当胸抓个正着,一拉,便把他拉出轿外。他懵懵懂懂的两腿还没站稳,脸颊上已是重重地挨了一掌。打他的人见他捂着半边脸直发愣,于是愈发生气,忿忿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快去给我家大人赔不是!”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一定是他的轿子挡了哪位王爷的路(除给王爷、皇上扶轿的人,没有人敢打一名二品官的嘴巴),惹王爷生气了。于是,快步走向轿后,心里思谋着,应该怎样跟王爷解释。曾国藩还没有走到绿呢轿的跟前,绿呢轿里的官员却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蹦了出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大跳。那人一步窜到曾国藩的脚前,扑通一声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奴才们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曾国藩被弄得一愣,急忙睁眼细看,见跪着的官员亮蓝顶戴,孔雀补服,分明是个三品官,不由好奇地问一句:“你是那个?快快起来说话。”那人满面羞色地抬起头来,曾国藩一看,却原来是刚刚升署太常寺卿的穆同穆大人。穆同顶的正是他以前的缺。曾国藩笑一笑,双手扶起穆同,道:“穆大人快不要这样,的确是本官的轿子挡了大人的路。大人快快上轿,不要误了赶路。”穆同的引路官和扶轿的二爷齐齐跪在穆同的身后,吓得连连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二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坐蓝呢轿的人是一个红顶子的官员。穆同一见曾国藩并没有怪罪自己,心先放下一半儿,但还不敢上轿。曾国藩只好走回去先上轿。曾国藩的轿子走了老大一会儿,穆同才让起轿。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5节 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画上句号第二天,曾国藩发现给穆同扶轿的二爷换成了另一个人;穆同给曾国藩请安时,脸也有些讪讪的,极其不自然。曾国藩却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件事过去不久,有御史上折,参奏曾国藩无端降低仪仗规格,造成大清官制混乱,请求将该员交部严办以正国体。折子递进宫去,病中的道光皇帝只看了一半儿便批了“毋庸议”三字。上折的御史讨了个没趣。但绿呢轿的护轿二爷擅打四品以下官员的事却是越来越少了,三品以上大员出行,有意无意都要向护轿二爷交代一句:“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这一天,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没更衣,报国寺的小和尚便闯了进来。小和尚向曾国藩双手递上一真长老的亲笔信。曾国藩迟疑着展开来,见上面寥寥数语,只写了不多的几个字:“今夜,贾大人留宿敝寺,有女子三人相陪,遵嘱特告,阿弥陀佛。”打发走小和尚,曾国藩先让李保拿上自己的帖子,去城外报国寺不远处的汉军营里单找张佐领,借调五十名军兵,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报国寺外相聚。李保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地去了。张佐领名保国,武举出身,做过正五品的防御,是曾国藩的属官、翰林院编修张保河的胞兄。张保河跟曾国藩学过书法,曾国藩与张保国于是相识。李保前脚离开府门,曾国藩这里就直接让刘横备轿,官服也未脱,就坐进轿里。临走,才让周升通知厨下,回来开晚饭。一行人悄悄地直奔报国寺。轿子一直来到报国寺的大门口,落了轿,抬头举目,见四周静悄悄的,曾国藩就知道李保借调的军兵还没有赶过来。曾国藩当下也不着急,便索性到林间走了走,权当活动身子骨儿。其他人都在轿旁站着。又等了两刻光景,李保才带着身着四品武官服的张佐领等五十名军兵赶过来。张佐领抢先几步给曾国藩施礼问安,口称“卑职来迟还望恕罪”。曾国藩一把拉起毕恭毕敬的张佐领,口里说道:“本部堂也是事出无奈。调衙门捕快已是不及,只好扰佐领的烦了,想不到佐领还真的来了。佐领的这趟公差本部堂自会跟上面交代。”说毕,示意刘横打门,自己则重新坐进轿子。寺门徐徐打开,原来是小和尚开的门。小和尚一见轿子和军兵,便赶快口颂佛号闪在一旁,不经意地用手向东北角指了指。众人簇拥着轿子便向寺院东北角的一处空房子走去。远远的,曾国藩便见两名戈什哈守在门的两边,与上次所见无二,显然在放哨。曾国藩悄悄示意张佐领先把两名戈什哈招过来拿下,以防那贾大人逃脱。张佐领颔首,当下也不多言,径带了两名军兵大摇大摆走过去。离门首还有十几步,便把手一招,意思是过来。两名戈什哈先还愣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不情愿的样子。到了轿跟前,一见是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其中一个就开口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的上头是谁!有事不会走过去说?”另一个还没待开言,已有膀大腰圆的军兵走过来把二人扑通摁倒,生拉硬扯到树后,嘴里塞了东西,让二人有话也喊不出。曾国藩见军兵得手,便急忙下了轿,大步流星来到门前;房里的清唱声,曾国藩听得清清楚楚。曾国藩对刘横轻声说一句:“敲门。”刘横就用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原来没有上闩。曾国藩大步走进去,高喝一声:“如此热闹,贾大人该言语一声才是!”贾仁正眯着眼睛听带来的小戏子清唱“十八摸”,猛地里听到一声断喝,吓得他赶忙睁开眼四外观瞧,脸色随即大变: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戈什哈和五六名军兵,曾国藩正大模大样地站在屋门旁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容颜。贾仁暗叫一声“苦也”,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赶忙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拜见曾大人,下官给大人请安。下官到寺里替贱内进香,晚了,只好暂宿一夜。下官不知曾大人也宿在寺里,没去拜见,请大人恕罪。”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贾大人的贵眷属在哪里呀?”贾仁脸色一红,低头作答:“贱内身子不爽,没有同来。”曾国藩就高喊一声:“张佐领!”张佐领应声而入。曾国藩手指着贾仁道:“佐领可曾认得此人?”张佐领细细打量了贾仁一眼,道:“这不是贾大人吗?”说着就深施一礼道:“卑职给大人请安了。”贾仁脸色越发地红。曾国藩一字一顿道:“贾大人,你带着局子夜宿报国寺,张佐领已看得一清二楚,本部堂就不说什么了。——请贾大人交出官照,皇上如何处治,就看贾大人的运气了。——不过,有几句话本部堂还是要说。像贾大人这样人前满口伦理道德,人后却做出这等事的高官大员,大清国怕是找不出几个,这也算是我大清一奇了!”贾仁满脸通红,做声不得,只顾颤抖着手在怀里乱摸官照。曾国藩双手接过官照,又道:“大人是随本部堂回城呢,还是继续在这佛门圣地摸下去呀?”贾仁羞得连连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回城。大人哪,下官已知错了,你我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望大人开恩——”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自然想开恩,只怕大清的律例不开恩。贾大人哪,您老位列九卿,也太胡闹了点。——您老可是天下皆知的道学楷模哟!”贾仁忽然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人哪,您老清贫不易,在京师度日也难,下官情愿奉送这个数字来买断此事——”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见曾国藩望着他这两个指头直发愣,贾仁就知道曾国藩不太懂官场的规矩,只好小声直说出来:“是两万银子哪!”说出口又马上有些后悔。看曾国藩发愣的情形,大概说是两千也能摆平。曾国藩这才明白过来,不禁一笑道:“贾大人也太小看大清的二品官了。本部堂目下既有高额俸禄又有数目可人的养廉。您老还是快些打点行装准备面圣吧!”说毕,昂然走出去,边走边道:“本部堂在轿里候着大人一起下山。”“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贾仁忙不迭地应着,气急败坏地让人快快收拾东西。曾国藩回到府邸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连夜起草了参奏贾仁的折子。第二天早朝,他想都没想便将折子递了上去。五天后,圣旨下达。旨曰:“大理寺卿贾仁办事糊涂,着降二级留任处分并罚俸六个月。钦此。”不说什么原因降级,也没指出什么理由罚俸,只说糊涂。满朝文武都被闹得莫名其妙。更让人不解的是,贾大人挨了处分,反倒比升级还高兴。曾国藩万没想到贾仁犯了大罪却得了个小处分,比莫名其妙的满朝文武还莫名其妙。曾国藩见到圣旨心下不由揣度:皇上莫不是病糊涂了吧?当日回到府邸,正巧黄子寿来访。谈起贾仁,黄子寿哈哈大笑道:“我的内阁学士大人哪,您老只知道贾仁犯了大罪当重罚,可你知道贾仁是谁保举上来的吗?——穆中堂的第九如夫人和第十如夫人可都是贾大人送的哟!听说,皇上现在病得连折子都不能看,凡事都是穆中堂决定。在这个时候,穆中堂的人,也就是您老仗着有些圣恩稀里糊涂地敢参哪。要换别人,降两级的恐怕就不是贾仁了,应该是参他的人哪!”曾国藩的心里忽然对自己的座师生出了些许的憎恶之情。第二天上朝,他又递了个折子给皇上,力参贾仁,他不相信皇上真病到连折子都不能看的程度。他在折子中大声疾呼:“贾仁这种道学中的败类如不重重治罪,何谈整肃纲纪!”当夜,道光帝在御花园后书房——现在是道光帝养龙体的所在——召见了他。礼毕,道光帝徐徐道:“曾国藩哪,朕现在见你是想跟你谈谈贾仁的事。贾仁闹得这档子事,的确有碍他的清名。——朕让穆彰阿详查了一下。——咳,贾仁只要知道错了,他也确实知道错了。——咳!”曾国藩低头道:“皇上圣明!——但臣以为,贾仁是断断不能不重办的。”道光帝随口而问:“知错就改,何必非要重办呢?”曾国藩道:“臣的理由有三:一、理学是我大清的根本,是我大清士子的信念所在。贾仁身为理学大师,满口讲的是道德伦理,而他所做之事传扬出去,谁还信仰理学呢?二、很多官员都以贾仁为楷模,以后,官员们该怎样做呢?三、言传身教,是我大清官员的根基。贾仁所为,分明是和皇上叫板,请皇上详查。”道光帝想了想,许久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贾仁终被革职,限期离京归籍,永不叙用。大理寺卿一职由倭仁升署。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至此画上句号。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6节 江西催粮是岁,山东、河南两省逢上三十年不遇的大旱,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匪盗蜂拥而起。梁山、二龙山,都有大股强人出没,民间的各种会道门也成万紫千红之势,发展迅猛。两省巡抚一次又一次向京城告急,要兵也要银子。病中的道光皇帝,真正领受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国库是再无银子可拨了,兵们也都东挪西调的成了疲师。但两省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京城,全然不理会当今圣上的苦衷。梁山的强人最先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巡抚衙门调兵征剿,却越剿越多,终于发展成一二万人的大团伙,势成燎原。河南等地的会道门也不久喊出“反清复明”的口号。二龙山的强人虽只有二三百人,却凭空把一个姓黑的汉子硬改作朱姓,说是什么朱明皇室的后裔,被标榜成真龙天子,势必与梁山比高低。一时间,到处传说。明眼人不费力便已看出,这是两省大吏放任自流所引发的恶果。道光帝一日三次召见王、大臣们商讨对策,争论的焦点在剿与抚上。以穆彰阿为首的实权派也就是时人称之为“穆党”的,是坚决主张抚的,并举出抚的三点好处:一、安民;二、不糜费;三、不动摇朝廷的根本。以文庆、曾国藩为首的一班文士——也就是时人称为理学大师、“清流党”的,则坚决主张剿,也举出剿的若干理由:一曰剿才安民;二曰有剿才能达抚;三曰不剿无以稳定国体。道光帝被吵得拿不定主意,决定征询各省巡抚的意见,却也是剿抚不一,各执一端,理由都很充分。就这样闹来闹去,闹腾了三个月,还拿不出一点措施;而山东、河南两省的邪教、会道门的气势却已经闹得大起来了。二龙山更是建起了一座金銮宝殿,挂出了一面旗帜,明晃晃的是一个“明”字。这回,二龙山的这伙强人不仅是要做强盗之首,更要与大清争雌雄了。一触及到大清的江山社稷,道光帝这才慌张起来。他连夜征调直隶提督江南带兵赴山东剿匪,任命军机大臣柏为钦差大臣,速赴河南调省内绿营专事剿匪。同时,又诏授文庆、曾国藩为朝廷钦差,赴两省专干救灾事宜,赈银及救灾粮食十万火急由江西垫拨。文庆、曾国藩一接到圣谕,不敢耽搁,稍事准备,即带上亲兵踏上赈灾的路。救人如救火,为做到稳妥,曾国藩又让李保先行一步去江西催粮。为防范沿途匪盗袭扰钦差,道光帝传谕沿途各地衙门,派重兵护差,在哪个省出了问题,便拿该省的巡抚是问。这时的山东巡抚是和春,河南巡抚是翁践。和春曾是河南的巡抚,因听信英桂的诬告妄参赴蜀主持乡试的曾国藩被开缺回京候补。后来走了穆彰阿的路子,经穆彰阿保举,在京候补了半年,便放了山东巡抚。偏偏和春命运不济,他一到山东,先是大旱,接着又闹会匪,一直闹出朱明小王朝来。把个和春悔断了肠子悔黑了肝,悔不该一头栽进山东这个马蜂窝里。这时,他正在打算如何打发人进京打点,想换个省份,偏偏钦差就下来了,于是先收了挪动的心,通知各地衙门安排迎接钦差事宜,忙得不亦乐乎。心里却在暗暗打算,打发走钦差,即刻挪窝!河南巡抚翁践原是河南布政使,和春出缺,先由他署理巡抚,一年后,又放了实缺。翁践倒是个有些官声的人。因不是穆党,竟在河南巡抚这个苦缺上做了几任不得挪动;又经此大旱大乱,看来这个苦缺也保不住了。于是,就抢在钦差到来之前,先上了个“年老体衰不胜繁剧,请求开缺”的折子,想来个溜之乎也。依着穆彰阿的意思,是一定要借这次事端给翁践治上一罪的。但道光帝考虑到翁践做了几任巡抚,虽无大功,倒也无大过,就准了折子,还特旨准其回原籍养老;遗下的河南巡抚一缺,由钦差大臣柏暂署。江西垫拨给山东、河南的赈粮已先期运到。文庆、曾国藩到时,山东各地的衙门正在省城往回领粮;按着人口的多少,由粮台一县一县地发放。文、曾到日,两人即查看了当日的粮台发放纪录,倒也公允。在巡抚衙门,和春苦着脸对文庆道:“文大人哪,若没有您老的救命粮,连本部院也得饿昏在签押房了。”文庆没有搭话,曾国藩却道:“中丞大人,山东遇此大灾,朝廷救济固然重要,但官府也要组织百姓自救才是。本部堂在山东境内所看到的流民,无不是扶老携幼举家外迁的样子。照此下去人口是越来越少,等灾荒过后,大片的土地将由谁来耕种呢?——中丞大人你看呢?”和春涨红着脸道:“曾大人的话固然不错,本部院又何曾想如此哪?可一没银子、二没粮食,组织百姓自救,饿着肚皮的人谁个听呢?山东比不得大省,人口和土地都少。去年受黄灾(黄河水患),今年受旱灾,一年不如一年哪!”是夜,文、曾二位宿在钦差行辕里。第二天,文庆和曾国藩各带了几名道员及随侍的戈什哈,分两路核察山东所属府、州、县的赈粮发放情况。文庆负责济南府西北的东昌府各县、临清州各县。曾国藩负责济南府西南的曹州府各州县及济宁州各县。山东省当时共分六府三州,依次为:济南府、东昌府、泰安府、武定府、衮州府、曹州府、临清州、济宁州、沂州。曾国藩赴曹州府的第一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归济南府管辖。曾国藩在长清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赶往东平,由东平走汶上,便可到达济宁州。东平县与汶上县都是济宁州的地面,曾国藩决定先查东平县,再赴曹州府。东平是个古镇,元时称东平府,明时建州,大清国才把州改成县的建制,但人口却比一般的小州还多,所以,东平县的知县较其他县的知县要高出一级,是从六品官。曾国藩的手里已握了和春抄录的一份各府州县的正印花名册,知道东平县的知县是广东花县举人叶子颂。在东平县城关,曾国藩等人先在城中心走了走,见街面虽也冷清,但商贾铺面倒还照常营业,不像长清县,尽管挨着济南,却已十室九空,按当地百姓的话讲,都去外省逃荒去了。走在街上,曾国藩先就在心里对这一榜出身的叶子颂有了些许敬意。到了县衙,叶子颂正在病中,由文案师爷扶着和曾国藩勉强见了礼。曾国藩看那叶子颂,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甚长大,虽一脸菜色,倒也堂堂正正;着一件补丁打补丁的旧官服,大大的眼睛,颧骨突起老高。施礼毕,曾国藩见叶子颂喘得厉害,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急忙让随侍的文案师爷把他扶到凳子上,准其坐着回话。“叶明府,”曾国藩问,“本部堂一路走来,感觉东平的旱情较其他州县轻些。”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收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在怕也是饿殍遍野,哪还有力气开商铺迎客呀?”曾国藩奇怪地问:“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这话怎么讲?”曾国藩不得不反问了一句。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大人想啊,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看着看着,曾国藩忽然糊涂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三尹是对师爷、主簿之类幕僚的一种尊称。)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7节 真是让人羡慕呀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也不肯离开窝呀!”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下一县即是汶上县,汶上县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礼毕,归座。洪财当先问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戈什哈,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嘛去了?”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二混混霍地站起身,忿忿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二混混道:“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不走等饿死?”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曾国藩以腹泄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曾国藩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那地保很响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叫麻三。”“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什么,一见曾国藩出来,便全打住不说。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在哪里呀?”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在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几年的光景了,不曾听说龙爪乡有个什么麻家庄。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说笑话吧。”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来欺骗本官?”麻三可怜巴巴道:“回大人话,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缝,小的确实叫麻三,请大人明察。”曾国藩忽然对衙役断喝一声:“大胆的公差,你还不跪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本部堂奉旨查赈,你原该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胆欺瞒起来!”那衙役只管跪地下连连叩头,边道:“请大人听小的明禀。”“李保!”曾国藩冲房外喊一声,李保应声走进来。曾国藩道:“请传洪明府见我!”李保应一声“”,大步走出去。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8节 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一会儿,李保一个人走进来道:“回大人话,洪大人正在官厅和巡抚衙门的人讲话。听说洪明府已升署济宁州州同,正在和刚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会儿就来见大人,请大人稍候片刻。”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马上感觉眼前金星乱迸,耳边也霎时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啸声。他浑身一阵乱抖,发疟疾一般,神志渐渐有些迷乱。他隐隐听得李保大喊一声“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乡荷叶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来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讲话。曾国藩一见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他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祖母!”就一头扎进王太恭人的怀里哽咽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已过而立之年。王太恭人慢慢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一边小声道:“子城,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为了这大清受了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儿的泪不轻弹啊!祖母给你煎饺子吃。”曾国藩止住哽咽,抬头去看祖母,却发现祖母早已不见。他原来在好友湘乡秀才罗泽南的怀里撒娇装乖。曾国藩立时羞红了面皮,急忙挣出罗泽南的怀抱,啐一口道:“好个罗麻子,什么时候也会七十二变了?偌大年纪了还没正经,竟要讨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罗泽南和儿时一样,哈哈大笑道:“涤生呀,你现在总算知道罗某人为什么不出去做官的缘由了吧?——我早就说过,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没我汉人的份儿。——你就是不听,如今做了侍郎,又怎么样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贪赈的官员升职,你这侍郎又能怎的?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到岳麓书院去坐馆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岳麓书院的山长了!”曾国藩争辩道:“和春固然是满人,但洪财却是汉人哪!皇上为了赈灾国库都空了!洪财作为汉员,怎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饿死而不闻不问呢?大清固然是满人的天下,可皇上做梦都想把大清国治理好啊!——皇上把国藩引为知己,国藩不披肝沥胆,鞠躬尽瘁还算个人吗?”罗泽南忽然深施一礼道:“卑职见过曾大人。”罗泽南如此郑重,倒让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急忙来扶罗泽南,却哪里是什么罗泽南,竟分明是威风凛凛的江忠源。“哎呀,原来是义士到了!”曾国藩欣喜地一把拉过江忠源的手,“听说贵处闹匪,义士招募团练硬给平了下去,其功大矣!——听说已授了新宁知县?不知这文官做得顺手否?”江忠源脸色一红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谈功名二字!——说来惭愧!忠源祖上以读书为业,几乎辈辈出秀才,偏卑职读不通子曰诗云,最后还是靠射箭得了个武举!——新宁雷再浩举旗造反,蹂躏当地百姓,皇上派了几批大军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无功而返。——忠源作为新宁人,岂能坐视不理?说出来渐愧,只抓住了一个雷再浩,他聚起来的三千号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职是上月刚放的实缺,大人竟知道了?”曾国藩忙执了江忠源的手,往书房里让。到了书房,江忠源与曾国藩重新见礼。曾国藩问:“岷樵,你可曾碰到罗山?”江忠源道:“罗山是湖南公认的名士。没有功名而得名士称号,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开缺回籍了?”曾国藩忿忿地道:“大清国满目苍痍,穆彰阿妒贤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两肩纵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来一个大清国呀!”江忠源忽然发问:“大人,卑职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看大清这江山——”“快禁声!”曾国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谈论国家是非!——罗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说轻说重自然没有人和他理论。——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国能长久吗?”江忠源忿忿道:“大人如何明知故问?——看看鳌拜想想和珅,还用卑职明言吗?——大人来山东赈灾,是赤足踏炎铁,下得来也伤,下不来还伤!”曾国藩抬头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这句话会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断语!但江忠源却早已无影无踪,坐在对面的竟是他的父亲曾麟书。“子城啊,”父亲慈爱地说,“九年十级,自大清国开国无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禄,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尽孝,只求你尽忠啊!为父四十三岁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岁却已是名重海内的二品高官了!这样的浩荡皇恩,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哪!”曾国藩全身一振。父亲继续说道:“从曾参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过高官。你祖父受尽读书人的气,受尽官府的气,发誓从为父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读书人、代代有秀才。感谢苍天佑人,祖宗有灵,总算熬出了一个红顶子。这不仅是我曾门的骄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骄傲,更是我汉人的骄傲啊!”作为县学生的父亲,能讲出这样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国藩的意料。他不由细细端详起父亲来,却发现讲话的人根本不是曾麟书,分明是祖父曾星冈。曾国藩一下子释然了。星冈公虽不识字,却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明白人,是最识得理的人。曾国藩一直坚持的“做官不贪银钱方为好官”的理论,就源于祖父的教诲。曾国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从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冈公都是按着圣人的话去做,一丝都不差。曾家起屋讲究的是前有院、厅,后有园、蔬。池里要有鱼,圈里要有猪,墙外要栽柳,田头要栽杨;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针绣持家。曾家大小的穿着,从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们亲自缝制。家规制定得可谓详详细细。后来,曾国藩又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双,腌菜一坛”,曾家的读书人“每月要习字三千,作文两篇;每日读古文一篇,三日读熟一篇;每日读史三千字,十日读熟一篇”。星冈公持家,讲究的是鱼儿乐、猪儿欢;柳摆头、杨婆娑;男耕女织。曾国藩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强调,男儿要识文断字,不求辈辈出高官,但愿代代有秀才;女子则必须从俭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所以,星冈公的话,曾国藩不仅要听,也喜欢听,更是坚决照办。曾国藩甚至认为,没有星冈公,就没有他曾国藩的今天,更不会有曾家今日的兴旺气象。曾国藩正要把自己进京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却听祖父忽然说道:“子城孙儿,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办事。君让臣死,臣焉敢不死!——孙儿啊,你不能辜负万岁爷对你的信任,不能让天下苍生失望啊!九年十级,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吗?有时连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值什么呢?只要问心无愧,只管做去。”说着话,星冈公忽然伸出双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声:“去吧!不要在山东留下骂名!”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扑面而来,曾国藩噔噔噔一连退了十几步,却忽然一脚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深谷河流。他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等结结实实倒在地上后,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感觉周身酸痛、奇痒。显然,已接近愈合的癣病又发作了。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保,曾国藩清楚地听到李保叫一声:“大人总算醒了!”曾国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却原来躺在床上。和春正在窗前和文庆亲亲热热地谈话,一听曾国藩醒了,就双双奔过来。一个拉着曾国藩左手,一个拉着曾国藩右手,齐道:“可不要吓坏人!大人这一觉竟睡了三天!”顿了顿,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来,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请求处分了!”曾国藩挣扎着坐起身,道:“本部堂让二位大人操劳了。”文庆道:“大人的病如何来得恁急!到底是为哪般!”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这是在哪里?——莫不是又回了省城?”李保道:“回大人话,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车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您老现在是在钦差行辕呢!”曾国藩想了想,便对和春道:“本部堂已经不碍事了,和中丞有事尽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谢。”说着,冲和春拱了拱手。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言语,可不能再如此操劳了。——我山东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文庆把和春送出行辕。曾国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却执意不肯。曾国藩只得作罢。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9节 擅卖赈粮,定斩不饶趁这当口,曾国藩让李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竹箱子取出膏药,让他侍候着贴到后背及前胸。李保悄悄对曾国藩道:“大人这一病可把和大人吓坏了,当天就让人骑快马把文大人接了回来。多亏大人醒得及时,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联名折子就拜发了。”这时,厨下当值的厨子端来一碗专为曾国藩炖的莲子汤,请示守在门外的刘横,是否趁热端进来。刘横就让李保端进去请示曾国藩。曾国藩平时是不大用补品的,但他现在饿了,就想也没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进去,以至连李保都奇怪,曾大人这次进粥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想是真饿了。以往,每逢去外地办差,每当进餐的时候,曾国藩都要问李保或当值的戈什哈吃的是什么饭,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汤,几乎面面俱到,一样不落,细心得像个婆姨,可这次——曾国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他本没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发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转来,他可能像以往那样吗?人以食为天,孔子也不能另外。一碗汤下肚,曾国藩浑身有了力气,精神也霎时好了许多。他扶着李保的肩头下了床,一步一步来到行辕的签押房。文庆正在和随身带的文案谈论山东的风土人情,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慌得文庆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碍于职分,急忙闪在一旁垂手侍立、请安。文庆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闲杂人员知道两位钦差有话要谈,都悄悄退出去。文庆当先发问:“涤生,汶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把你急成这样?——你、我奉旨放赈,其他的事由别人干去。你身子骨这么羸弱,可不能再这样了!”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来放赈,就须查赈。下官气就气那和春!刚才听戈什哈讲,东平县的叶子颂出缺了,汶上县的洪财却升署济宁州州同了!文大人哪,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啊!”一听这话,文庆忽然笑了:“涤生啊,叶子颂出缺,洪财升官,那都是他山东巡抚衙门分内的事,咱何必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呢?为别人的事伤自己的身子,划不来!我让厨子炖了两碗加了冰糖的燕窝粥,你败败火,精神好了,明天咱们去游济南的黄帝陵,游完黄帝陵,再游白马寺,游完——”曾国藩止住文庆的话头,笑道:“文大人,你别拿下官逗闷子了!济南什么时候建的黄帝陵啊?又哪来的白马寺啊?”文庆也笑道:“也别管什么陵什么寺,终归,你曾涤生只要开心就好!”回头对外面喊一声:“告诉厨下,给曾大人上燕窝粥!”又对曾国藩笑了笑:“文某也跟着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窝粥!——这可是和中丞专为大人准备的哟!”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从命!得,下官就陪着大人喝一碗燕窝粥!——不过,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话,下官长这么大,只喝过莲子粥,还没喝过燕窝粥呢!”文庆一愣,反问:“大人刚才不是喝过一碗燕窝莲子粥了吗?”曾国藩一怔:“怎么,刚才李保端给我的就是燕窝粥?”复又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下官该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踏了这上等的补品了!”文庆被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燕窝粥送进来,文庆和曾国藩一人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谈,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赈灾上。曾国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文庆讲述了一遍,文庆只管仔细地喝燕窝粥,不置一词。曾国藩也只好不再说下去,也慢慢地品起来。一碗燕窝粥下肚,曾国藩开口说道:“文大人,这燕窝和以前吃过的莲子粥与红薯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相信红薯粥多放冰糖,也是这个味儿!这燕窝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窝粥的钱,够下官喝一年红薯粥的了!”文庆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个曾涤生啊,官至侍郎了还分不清燕窝粥和红薯粥的区别所在!这话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开国至今还没出过不喝燕窝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现在就回卧房躺着,什么时候缓过神,咱再办差。”曾国藩只好由李保扶着进卧房歇息。进了卧房,李保忙着整理床铺,又要给曾国藩宽衣。曾国藩却道:“李保啊,给我换朝服,传轿夫,我要去巡抚衙门拜见和中丞。”李保愣了愣,没言语,急忙为曾国藩拿出朝服、顶戴;给曾国藩穿戴齐整,又赶着去传唤轿夫及跟班的戈什哈、钦差仪仗等。一会儿,钦差的大轿便出了行辕,奔巡抚衙门而来。到了巡抚衙门,扶轿的刘横先跨前一步高喊一声:“赈灾大臣曾大人到!”和春迎出来,把曾国藩让进大堂落座。坐下后,曾国藩单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来有要事与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县查赈,有些账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对,洪明府这时却被大人挂牌升署了济宁州州同。——按说,属员的升降调配,是大人分内的事,本部堂无权过问,但现在毕竟是查赈期间。”和春没等曾国藩说完便拦住话头,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实呢,洪财升署的事,是与查赈无干系的。洪财是从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县,一直由七品官员任知县。洪财原本就该分发济宁州的,偏偏洪财来时,济宁州州同没到期限,只好先到汶上护印。大人到汶上的当天,济宁州州同出缺,你说不放洪财又放哪个呢?——所幸,汶上也是济宁州的辖区,大人可以随时传调嘛。——曾大人是查赈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吗?”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中丞大人太抬举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别人还想治理好吗?本部堂和文大人来山东放赈、查赈,原本就是多此一举。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还望中丞大人见谅。”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话。放赈如同救火,若非能员能捞到这差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洪财确是我山东的能员,他是知州的材料啊!”曾国藩顿了顿,忽然问:“听说东平县出缺了?——叶子颂是升了还是降了?”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将那欺君罔上的叶子颂革职拿问下在大牢了!——是问斩还是充军,只等圣旨一下便见分晓。——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东平的不法事?这个叶子颂啊,可把东平百姓坑苦了!”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圣旨也该下了吧?”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这几天吧。咳!这个叶子颂,净给本部院闯祸。”作出很惋惜的样子。又谈了一会儿闲话,曾国藩辞别回辕,和春用平行礼节送行。回到行辕,曾国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起,他只得让李保随时注意巡抚衙门的动向,由刘横在身边当值。用过早饭,曾国藩感觉精气神强了许多,就想和文庆商量,准备午后动身去汶上续续查赈。更衣的时候,李保突然走进来禀报,巡抚衙门正在大堂之上接圣旨,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因贪污赈款,变卖赈粮,被皇上判了个斩立决。听衙门的人说,午时一到,叶子颂就要被押上法场。听说,东平还来了几百名百姓,围着巡抚衙门喊刀下留人哪!可热闹了!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他来不及多想,也没和文庆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急急赶往巡抚衙门。一进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摆放的圣旨。曾国藩先向圣上请安,这才与和春见礼。和春见曾国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动问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曾国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专为圣旨而来。——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这叶子颂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跷。——不知圣上判了叶子颂什么罪?”和春答:“斩立决!——擅卖赈粮,定斩不饶!”曾国藩道:“叶子颂的人头目前还不能落地。”和春道:“谁希望这样呢?本部院可没有抗旨的胆量!曾大人啊,听本部院的一句劝,好好将养将养身子吧。”这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了。曾国藩一听这话,神色大变,道:“本部堂并没有让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这时,文庆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桌案正中摆放整齐的圣旨,急忙跪请圣安。和春与曾国藩也急忙见礼,然后升炕。不待文庆讲话,和春先道:“文大人来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叶子颂判了个斩立决,曾大人让本部院刀下留人,这——”文庆狐疑地望了望曾国藩。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0节 叶子颂开始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