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升迁之路-3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5节 曾国藩决定逗留几天白日里,平原县衙是不见一丝动静,凡路过这里的百姓都绕着走,惟恐惹一丝麻烦上身。市面的店铺与街两旁巷子里做买卖交易的人都小声细气,尤其巷子里的人,更是左顾右盼,交易成,便匆匆离去。时辰已近午时,两个人都有些饿了,正巧路边有一爿卖糊辣汤带馒头的小店,两个人于是就走进去。曾国藩给台庄叫了一碗糊辣汤,自己要了碗不放辣子的,又让店家摆上两个馒头,这才坐下边吃边喝。一会儿,又走进两个人,也一人要了碗汤,一边急促促地喝汤,一边小声地嘀咕。一个道:“喝了汤赶紧回客店,平原可比不得别处,惹不起呀!”另一个道:“还有三车枣子,压到猴年马月呀?”一个道:“咱就上午赶早儿贱卖,下午歇,平原这地方邪乎!”曾国藩暗想:“来平原卖东西的人,自己都悟出了门道。”两个人会了钱,曾国藩问小二:“店家,咱平原夜里净街,白日里也净街吗?”店小二伸出头望了望门外,才道:“夜里净街是逮闲逛的人,午后净街是逮买卖人。平原县衙规定,只准上午沿街叫卖,下午继续叫卖的就是犯了王法了。逮住一个就是十两银子二十板子呢!乖乖,俺这铺子现在就得关了。”曾国藩苦笑一声,和台庄走出铺子,回头一看,小二真的开始打烊了。两个人走回客栈,台庄嚷嚷着累了,让伙计开了房放倒了身子歇息。曾国藩独自走到柜前问店家:“动问掌柜的,我们来的那天,我那伙计在午后买了几个猪蹄儿。——刚才我们俩在街上听人说,咱平原县过了晌午后就不准做买卖了,怎么还有敢卖猪蹄儿的?——不怕连打带罚吗?”店家一笑道:“除了客店和挂红灯笼的外,其他商家午后都得关门。——但那卖猪蹄儿的是入了教的,有大鼻子蓝眼睛撑腰,借一个胆给县衙门吓死他也不敢惹!——听说,和二龙山的强人都有来往呢!还是个什么帮会。——敢罚敢打人家,除非他不要命了!”曾国藩头脑中一下子闪现出水泊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来。他真有些替皇上忧愁了。看样子,平原县不仅仅是敲诈盘剥涂炭生灵这么简单,官匪勾结也是个关键。见曾国藩默默不语,店家小声道:“洋人拔个毫毛都比俺腰粗,巡抚、钦差都不敢惹哟!再参加个什么帮什么会,那还了得!”这其实说的就是山东省最早的天地会,只是还没闹腾出大名堂罢了。十天以后,肃顺由京城返回,道光帝带给曾国藩的话是:“山东及平原的事情朕已知道。”第二天,曾国藩等人出了平原县城,继续前行。还没出山东地面,就已听路人纷纷传说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原县令被就地处斩,处斩那天,平原百姓放了一天的鞭炮,比过年都热闹。然后就不见下文。又走了几日,路人传说的还是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仍是不见下文。曾国藩这时已进入河南地界了。山东的事情无论处理到什么程度,曾国藩都算尽了自己的职责。曾国藩推测肃顺肯定知晓些内幕,但肃顺不露皇上的一点口风。难道道光帝真的只换掉个巡抚、处斩一个县令,便把这天大的一桩案子给摆平了?——曾国藩等人离京后,道光帝一天晚上批折子时衣服穿少了,染了点风寒。太医配了几剂发汗的药,服后也不大见效,汗没有发出来,反倒加了咳嗽一症。尽管这样,道光帝仍不敢耽搁政事;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后照常批折子。这天,刚服了药,正披着衣服想事情,太监进来禀报,大内侍卫肃顺求见。道光帝一惊,急忙宣召。礼毕,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和鲍福的状子呈上。道光帝阅毕,顿时吓出一身汗来,多日缠身的风寒,竟被撵跑了。道光帝把折子合上,抬头问肃顺:“肃顺,曾国藩所奏可是实情?——山东闹成这样,朕咋一丁点儿风声不闻?——可是怪!”肃顺道:“曾国藩所奏,奴才均亲身经历,句句是实。——平原的百姓确无活路!”道光帝就说一句:“平原的事情朕知道了,你歇息去吧,明日早起回平原,不用见朕了。”肃顺只得跪安退出。道光帝立即传谕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英和进见。穆彰阿、英和进来后,道光帝随手便把曾国藩的折子摔过去,忿忿地道:“你们荐的好官!山东就差造反了!”穆彰阿如坠云里雾里,英和也愣成个木桩子。穆彰阿小心地把折子打开,快速地浏览一遍,脑中开始想对策。当时的山东巡抚是满洲人多衍福,原名多衍衮,因犯了多尔衮的讳,改成现名。多衍福是奉天府的按察使,是在英和的力荐下,又走了穆彰阿的门子,才放到山东任所的。多抚院在奉天时就是个很爱钱的人,到了山东更有了施展的天地,每年都有二十几万两的银子送进京师孝敬各方各面。仅英和一个,他就要打点上十万两,穆彰阿也年年能收到五六万两,只有大清的主宰道光皇帝一两也得不着。多抚院到山东两年,不仅山东巡抚衙门连着两年被吏部叙优,境内各府县的衙门优叙的也较别省多。很快,多衍福在道光的心目中,成了大清一顶一的能员。道光帝有时竟这样想:大清能多几个多衍福该多好啊!穆彰阿把折子递给英和,英和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皇上,”穆彰阿终于想出了主意,“想那曾国藩乃诚笃老实之人,断不会妄奏。平原县如此大胆,多衍福有直接责任。依奴才想来,多衍福几代受我皇恩,断不敢纵容属下胡为,其中定有隐情。请皇上明察。”道光帝霍地站起身,大声问:“穆彰阿,依你说来,多衍福无过反倒有功了?——再让吏部给他叙优一次?”穆彰阿急忙跪倒,回答:“请皇上息怒。奴才的意思是,先将多衍福革职押赴来京,待查明真相后,再重重办他!这样的人不办他还有王法吗?!——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包庇多衍福。”道光帝道:“你和英和下去抓紧拟旨,将多衍福革职押解来京。所遗巡抚一缺,暂由山东布政使杨浩署理吧。——平原县嘛,也一同押解进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英和这时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一个小小的平原令,用不着大动干戈,就地处斩算了,也让平原百姓知道朝廷执法如山,是不姑息酷吏的。”穆彰阿也道:“英天官想得周详。就地处斩平原令,正显我皇的爱民如子。”道光帝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挥挥手:“拟旨去吧。”以后怎么样呢?多衍福被押解进京后,自然是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平原死鬼的身上,决不承认同流合污一罪,只讲对下属失察。道光帝这时才知道,那平原令是斩得太早了,等于成全了多衍福。案子只好就拖下来。最后,据说又是穆彰阿替多衍福求情,说多衍福自感对皇上不住,甘愿倾几代才赚下的一百万两家财买条活命。英和又在旁边替多衍福说好话,道光帝才同意照多衍福说的办理,以失察罪将他革职又加罚银一百万两。多衍福虽然保了条命,但政治生涯是彻底结束了。不久,多衍福带着余下的几百万两家财和一大群妻妾,回奉天享清福去了,真正成了衍福。至于穆相爷、英天官在这件案子中又得了多衍福多少好处,就不得而知了。在河南开封府,曾国藩决定逗留几天。开封府,俗称东京汴梁城,是宋天子赵匡胤的发祥地,又是战国魏,五代梁、晋、汉、周,金,后金的都城,有七朝故都之称。名山胜寺不仅颇为壮观,古迹宝刹也很有几处。仅就相国寺、龙亭翰园的碑林、禹王塔,就是曾国藩早就心驰神往的所在。曾国藩不来则已,既来了这里,安肯就走?——这是天下读书人的通病。但肃顺和台庄却独对这里的风味小吃、风尘中的烟花女子感兴趣。两个人陪曾国藩只游了一天龙亭翰园的碑林,见曾国藩又是拓又是摩,忙得不亦乐乎,午饭都忘了吃,两个人就真真腻烦透了。回到客栈,台庄私下里和肃顺嘟囔:“真搞不懂这个翰林公,一块石头板子,能摸出个鸟来!成天价写,与其这样—”肃顺被吵烦了,只好向曾国藩委婉地求情:“大人,台庄个浑球,他让卑职给揍了,现在哭呢!”这话一出口,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肃侍卫,这怎么行?——为的哪般要如此惩罚台侍卫?”肃顺故作气愤地说道:“大人,台庄这个浑球,他说跟着大人看风景,一见山神像就肚子疼。——您说,气不气人!卑职就替大人惩罚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瞎说!”曾国藩忽然一笑:“肃侍卫,你见了神像肚子疼不疼啊?”肃顺忙道:“回大人的话,其实,卑职见了山神像也……,但皇上让我等保护大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听大人的呀!——就算疼,也要忍着不是?”曾国藩知道肃顺和台庄想单独玩几天,就顺水推舟道:“肃侍卫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呢单独逛相国寺,你们两个结伙开开心心玩一天,晚上我们再在客栈会齐。”“那怎么行呢?”肃顺很认真地说,“皇上要是知道了会怪罪的呀!”曾国藩道:“皇上是让两位保护我,但也没说不可以单独行动呀?——何况,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俗语呢!”肃顺当天晚上喜得买了好肥的三个猪蹄子请曾国藩,台庄也高兴地花了银子熏了两支驴耳朵凑热闹。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6节 初夏的开封第二天一早,肃顺、台庄便早早就起了床,早饭也没用,只向曾国藩请了声安,便飞也似地离了客栈,眼望着奔烟花柳巷而去。曾国藩暗道一声,大内侍卫尚且如此,绿营官兵又当如何!怏怏的,独自一个人叫早餐用了,携上几两银子也闭门而去。是岁初夏的开封,出奇地热。曾国藩摇着竹骨扇,一边看街景,一边向相国寺踱去。开封的人口虽不及京城多,但主要街道仍然人流如织,很有个老古城的样子。曾国藩走走停停,午时才赶到相国寺,人却是愈发地多了。山门左边,一溜二十几位玩把式卖艺的在叫场子——围的人虽不多,叫得却挺欢;山门右边,则被卖膏药、字画的人占据着;右边再远一些,就是测八字算命的了——一人守着一块红布,不声不响地做钓鱼状。曾国藩沿着山门右边一路看过去,三十几处膏药摊子,摆得花里胡哨,治各种病的膏药都有,独没有治癣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挂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摊子,待曾国藩把症状一说,那守摊儿的先就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儿;趁着曾国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语。曾国藩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画来。卖字画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技法相当不错,风光能看出远近,鸟兽能看见绒毛。有的就明显的是初学者,也画虫,也画鱼,却又画得虫不是虫鱼不是鱼,一问,说是夷人画法。游逛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过来找乐。曾国藩见其中有个摊子,挂着一幅四尺中堂,画的明明是只猫,下面落款却是“虎啸山峰”四字。曾国藩见摊主五十几岁的样子,梳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满脸刻着藏污纳垢的皱纹,两个睁不开的小眼睛,下面吊着个红得发紫的大鼻头儿,一颗上翘的牙齿突出唇外,周围是几缕打卷儿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没有系,瘪瘪的前胸袒露在外面,脏兮兮的。曾国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样子,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也有道理呀!——读书人读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可怜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务些实际,糊口尤其难!——可不就是百无一用吗?!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夸口道:“这是预交了银子的,给钱也不能卖,再画可也。俺们读书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一两银子画一幅,便宜着呢!”曾国藩看了半天,笑问一句:“老大真能逗,这画上的明明是猫,咋能叫‘虎啸山峰’呢?”摊主眯起眼睛看曾国藩好半天,才辨认出说话的人下巴长着胡子,还戴着顶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对三角眼,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个好人。摊主先用鼻子哼一声,许久才不屑地说:“不是跟客官夸口,别看俺没见过虎,可俺照着猫就能画出虎!——这是祖传的呢,画了三代,还没谁敢说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说成猫,啥眼神儿呢!”自称读书人的摊主一口气派了曾国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其他的客户也被他逗得乱笑一气。一条街数他这块儿围得人多。曾国藩私下揣度,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会画虎敢吃街头这碗饭?!还说是预交了订金的,鬼才信。看样子,“俺们读书人”四个字也当不得真。曾国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脚软肚子疼,挨挨挤挤,来到一个专门现卖现画现卖梅花的摊子前,驻足观瞧起来。引起曾国藩注意的并不是梅花画得如何好,而是守画摊的年轻人。那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梳着根粗粗的大辫子,短打扮,皂布靴,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个惯闯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脚下还放着一套用油毡布包着的古书,虽很珍惜,分明也要卖。曾国藩蹲下身子,把那古书打开一看,却是《公瑾水战法》。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讲的全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战之法,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曾国藩愈发奇怪了。曾国藩站起身,冲那汉子拱一拱手,问:“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公瑾水战法》是难得的私家珍藏本,不会很多,为什么要卖呢?”那汉子看了曾国藩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阳渣江人,外出访友不慎失盗,流落在此。此书乃祖传之物,有识得货的换个盘缠而已。”听口气,倒像个读书人,也不知是练摊儿的人放出的手段,还是真的在讲真话,让人听来实实诚诚。曾国藩扯过一条闲凳子,同那汉子一齐坐下,曾国藩问:“谈了许久,尚没问仁兄尊姓大名,访友如何还带着书?”汉子一抱拳:“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做过合肥县梁园巡检,离任后得痨病故去,家道自此一日败似一日,所幸还留有几亩薄田,倒也能度得日。——此书乃家父所传,在下常带在身边,为的是随时翻看,习惯了。”不慌不乱,不像是在编瞎话,还挺打动人。曾国藩又问:“可曾进学?”彭玉麟脸一红,讷讷道:“原先倒也中了个秀才。只因玉麟脾气不好,得罪了教谕,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曾国藩重新拿起那本书问:“仁兄想必已把这套《公瑾水战法》烂熟于心了。”彭玉麟答:“闲时倒是常常翻阅,多少知道一些,烂熟于心不敢当。——听仁兄谈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问一句,仁兄在何处当差?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乡亲吧?”曾国藩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国藩,正是湘乡荷叶塘人,现在京师翰林院当差,此次是奉御旨去四川主持乡试。”“失礼失礼!”一句话说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边行大礼一边道,“原来是曾大人,闻名久矣!请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两个人你谦我让,惹得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看。曾国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讲话,市面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向一个字画摊子围拢过去,其他守摊的人也都伸长脖颈观望。曾国藩与彭玉麟也跟着站起来。“好像什么人在争吵。”曾国藩悄声说。“这两天总这样,没生意,光看热闹了。”彭玉麟答。显然,他已在此处蹲了两天。已有守摊的人开始往热闹处挤。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来。”便随手拾起书揣进怀里,一步一步地靠过去。曾国藩见彭玉麟把书揣进怀里,脸上不觉一红。曾国藩本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见彭玉麟往前凑,有心想说一两句阻止的话,又碍于初次见面,何况彭玉麟对自己还存着戒心,有些话就更不好出口,也只好跟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挤进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处,两个人就相视一笑。再一看争吵的人,却正是把虎画作猫样的手艺人正陪着小心挨一个绿营把总的训斥。听了一会儿,曾国藩才听清原委:原来是把总提前交了银子让画匠画只镇宅虎,画匠竟给画成了猫样。把总让画匠赔一两银子,画匠却只想把预收的银子退回去了事。绿营把总见画匠死活不肯赔银子,就瞪起眼睛道:“爷也没说非让你赔银子,你立马给爷画一张虎出来不就结了?——爷还给你掏三十个大钱!”那画匠讷讷辩说:“爷就饶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就会画这样的虎,再画不出别样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马给您老画一张群狗打闹图如何?——那狗画得好着呢!”把总一把揪住那画匠的大衫衣领,啪啪就是两大巴掌,骂道:“你不赔爷的银子还耍贫嘴!爷今天废了你!”画匠被打得缩成一团,瘪瘪着肚皮连连哀求:“爷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银子来呀?”这时,人群的外面忽然走来一名公差模样的人,穿着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横眉立目,好像在巡街,又好像在找什么人。有人就喊:“公差来了!——把总打人哩!”就自动地给公差闪了一条道。公差牛皮哄哄地走进来,边走边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斗殴,看爷不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关进大牢去!”画匠一见公差,仿佛见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爷快来救命!”把总却抓得更紧了,恶狠狠道:“爷今天让公差抓你进大牢!”公差急忙抬头,正和把总打个照面。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7节 曾国藩开始端详那知府把总眼望着公差道:“三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给爷评评理,咱出三十个大钱让他画只虎,他竟然画了只猫充数!爷让他赔一两银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赔,还说赔咱一群打群架的狗!”公差问画匠:“总爷说得对吗?”画匠此时还被抓着衣领,他边挣边辩白:“他让小的画虎才出三十个大钱,小的承认画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让小的赔他一两银子?”公差大喝一声:“你放屁!总爷现在是吃俸禄的人,只让你赔一两银子扯平,这是多便宜的事!——要是从前,你少说也得赔总爷十两银子才甘休!——你快拿银子让总爷走路,时间长了,总爷真把你送进官府,看府台大人不把你关进大牢!”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说出这么几句不讲理的话来。他正想抢前一步替那画匠讨个公道,身边站着的彭玉麟已握着拳头走了进去。彭玉麟往公差面前一站,大声问:“小的想问差官一句,究竟是总爷理亏还是画画儿的理亏?”“咋?”公差一顿水火棍,“你小子难道想进大牢里住几天不成?”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只是想说句公道话。”“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爷说公道就公道!——”忽然话锋一转:“爷怎么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着哇,爷有生意了!——你先跟爷到衙门走一趟吧。”说着就伸手抓彭玉麟。彭玉麟闪在一边,道:“公差大哥眼力不差,在下正是湖南人。——不知在下犯了哪条律法,要传我进衙门?”公差顺袖里摸出一条链子来,边抖边说:“回籍养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盗,据家人所报,是个操湖南口音的飞贼干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爷走一趟,进了衙门有你分辩处!”链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里喝一声:“跟爷走吧!”彭玉麟边往下脱链子边叫:“哪有这样办案的公差!”把总这时讲话了:“三狗子,把这个画猫的无赖也一并抓去,他不赔我一两银子我跟你三狗子要!”公差马上道:“一并进衙门去见府台大人。——总爷烦你也走一趟吧,见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说话。”把总牛皮哄哄道:“爷自然要走一趟。”冲着画匠一指:“跟爷上衙门!”曾国藩一看事情要闹大,也看出公差和把总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公差一愣,问:“咋?——你也想上大堂?”曾国藩道:“在下不曾犯法,进衙门做什么?——我只想对老哥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无凭无据,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抓人就抓人呢?——我就不信,开封府不是大清地面?”“唉呀!”公差细细端详起曾国藩来,接着一笑,“真别说,你这口音也是湖南动静,还长着对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总爷,你帮俺一把,这三个东西全得进官府说话。”曾国藩知道再辩无用,只好道:“在下就走一趟官府又如何!”冲着彭玉麟笑笑:“我们两个怎么都是湖南人呢!”画匠先还扭着不想去,被把总又打了两巴掌,这才乖乖地跟着走。到了衙门口,公差先进去禀报,不大一会儿,里面就一连声地喊升堂。把总骂咧咧赶着三人往里走,一进二门,正迎着公差出来,几个人就在差官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进了大堂。曾国藩早就听说开封府是座倒坐衙门,包青天在这里审过皇亲国戚,还铡过负心郎陈世美。但今天的开封府可不是倒坐,和大清其他地面的知府衙门一样,是坐北朝南相。想这开封府是另辟的房子建衙。来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两侧有五六个人拄着水火棍在站班。公差喝令三个人跪下,两班衙役也跟着喊:“跪——下——!”声音拖得长长的;这是堂威。画匠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是冲上面磕头又是喊冤枉。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画匠,也跪倒在地,等候问话。曾国藩急忙冲着堂上施礼道:“学生是有功名的人,请府台大人明鉴。”知府未及说话,旁边站着的把总却雷鸣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吗?——你给爷跪下吧!”飞起一脚便把曾国藩踹倒在地。曾国藩见开封府审案不合体例刚要讲话,知府那里早已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下面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来!——那个喊冤的人先说。”这是指画匠了。画匠就诺诺怯怯地讲起来。趁画匠叙述事情原委的当口,曾国藩开始端详那知府。知府五旬开外的年纪,身体瘦削,蓝顶子,着四品官服,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听便知久于断案,是个老州县出身。左首站着的刑名师爷,也有五旬左右年纪,拖着几根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想必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因灯光较暗,曾国藩又在堂下跪着,两个人的面目都看不真切。这时画匠已经叙述完毕,把总正在讲话,仍然是站着。把总讲的话是:“卑职让那狗杀才画的虎是要送到上面去的,他却画了只猫糊弄卑职。卑职只让他赔银子一两,并没有多要。这狗杀才,竟一两银子也不出,真气死卑职了!卑职有心打死他个的,又在开封府地面,出了人命,于老府台面上总不好看。”知府大声问画匠:“常三,你可听真切?”被称作常三的画匠回道:“请大人做主,小的实在是拿不出一两银子。”把总冷笑一声说:“等大板子打烂了屁股,别说一两,十两也肯拿了。——狗杀才!”曾国藩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府台大人,学生有话说。”知府一拍惊堂木,大喝:“人犯跪着讲话!”两侧衙役跟着喊:“跪下——!”曾国藩想也没想,顺怀里便掏出圣旨,大喝一声:“开封府听旨!”见知府尚在犹犹豫豫,堂上堂下也在发愣,曾国藩只好追问一句:“圣旨在此尔等还不跪下!——开封府目无王法吗?”知府这才像醒过神似的,几步跨下大堂,扑通一声跪倒在曾国藩的面前;所有人一见正印如此,也都抢着跪下。曾国藩这里已一字一顿地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曾国藩话音一落,堂上已响起“谢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恭迎钦差曾大人!”的喊声。曾国藩走到知府的面前,把圣旨往前一递,道:“府台大人验一验吧,别再是个假冒的曾国藩。”知府边叩头边说:“下官不敢,请上差大人恕罪。”曾国藩把圣旨重新揣进怀里,双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过此地,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翰林院侍讲曾国藩给大人施礼了。”说着深施一礼。知府手忙脚乱,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喊:“快给上差曾大人看座!”曾国藩和知府落座,师爷赶忙侍候上一杯热茶。把总这时也涨红了脸爬起来,两手垂着站到一边,再不敢拿大。曾国藩这时开口问知府:“请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这位总爷和彭玉麟同为人犯,何以竟许他坐在公堂之上,而大人也没有按着司法程序办理,只听了这位总爷的一面之辞便行判决,大人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审案的吗?”知府脸一红,许久才道:“上差听禀,这位总爷非比他人。——我想请上差后堂说话,本府细细禀与上差,如何?”曾国藩知道知府有难言之隐,就道:“悉听尊便。”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来到后堂,师爷又赶忙斟上新茶,然后退出去。知府这才向曾国藩拱一拱手,道:“启禀曾大人,那把总姓张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亲。英大人的来头,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无人敢惹的。英大人在京时,张保就是开封一霸。——英大人来到河南,见张保闹得太不像样子,便让开封的总兵清同清军门赏了个外委把总给他做,其实是只拿银子不出操的。开诚布公地讲,这张爷虽是开封一霸,也讹过生意人几次钱财,所幸没有人命在手,也就没有太大的民怨,更不敢和官府作对。本府的苦衷,还请大人体谅。”知府正堂一口一个大人,把曾国藩叫得不好意思起来。曾国藩沉吟片刻,才道:“府台大人,听大人刚才所讲,这张保为民称霸从军是痞,这种人如不严惩,势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处治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张保了,连英大人怕也脱不了干系。大人哪,下官讲得可对?”知府想了又想,许久才道:“上差认为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英大人的面子总要过得去呀?”曾国藩:“依着下官,申报巡抚衙门,将张保革职!——这样对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处。请大人三思。”知府用手不经意地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仿佛下了大决心似地长叹一口气:“就按上差的意思办吧。——那彭玉麟呢?”曾国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则,张保的手里就有人命了!请大人升堂断案吧。——下官明日还要赶路。”“上差吩咐的是,本府这就升堂,请上差监审。”知府边说边站起身,诚恳相邀。曾国藩迈步同着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国藩坐在知府的右首,左首仍站着原来的师爷。张保还是老样子,大模大样在堂下叉手站着。知府当堂坐定,一拍惊堂木,先高喝一声:“大胆的张保,还不给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在此,岂能容你张狂!”两边衙役一齐喊:“跪下——!”张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知府不容他讲话,厉声喝问:“张保,你可知罪?”张保摇摇头:“卑职不知。”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8节 为什么对水战这么感兴趣呢知府道:“本府手里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扰乱地方的状子,本府看在英大人的面子上都替你压下了。上差曾大人到此,你还敢胡作非为,竟然闹到公堂之上。——本府今日不摘你的乌纱,曾大人就要摘本府的乌纱;上差曾大人已吩咐下来,将你之所为行文巡抚衙门,即行革职。张保,本府已保你不得了。——来人哪,将镇标外委把总张保的顶戴摘下来!”衙役们答应一声,过来便将张保的顶戴摘下。张保忿忿地跪在堂前,恨恨地望着曾国藩,两眼满是仇恨和怒火。知府判道:“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擅离军营滋扰地方,民愤极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顶戴,待本府上报巡抚衙门后,再行处治!——张保,回军营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本府不送了!”张保走后,知府接着说道:“画匠常三技艺不精,姑念他贫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侠仗义,着实难得,给予当堂释放。——来人哪,将常三与彭玉麟当堂释放!”知府回头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却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着捉人的公差。知府会意,一拍惊堂木道:“公差刘三狗子胡作非为,按律当斩。——姑念他尚有一六十岁老母需要将养,从轻处治。来人哪,将刘三狗子杖责五十,逐出公门,永不叙用!”眼望着那公差可怜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国藩笑着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断案果然干练,下官尚有公干,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栈了。——告辞!”知府忙说:“万万不可,本府还未给大人洗尘呢!”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扰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别过。”说毕,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两个人便一齐走出去。知府送客不及,只好作罢。一出府衙,尚未走出两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谢曾大人搭救之恩!”曾国藩把他扶起来,安慰一句:“是知府糊涂。仁兄行侠仗义,入情入理,只有糊涂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举止,日后必是国家大材。望你珍重!”彭玉麟道:“难得大人如此夸奖!大人真有用得着草民的那一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听大人的语气,似对玄学有些研究。草民现在想领大人到一个去处,去见一个方外之人,不知大人可有兴趣?——玉麟来时曾问过一卦,今天想来,一丝不差,大人何不也问一卦?”一句话勾起了曾国藩的兴趣,这也是当时读书人的通病。他一把抓过彭玉麟的手,道:“得回去收一下摊儿吧?问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栈叙叙如何?”彭玉麟笑答:“哪有什么摊儿!几张破纸而已。玉麟这就带大人去问卦。——只不过,草民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让大人破费了。”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过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看热闹。相国寺北门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一位老者正在边品茶边朗诵《道德经》。曾国藩看那老者,年纪足有七旬开外,白生生的头皮,只有些许银发围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团乱蓬蓬的黄胡子挂在胸前,鼻子一翘一翘,隐隐有老子之风。彭玉麟拉了拉曾国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双双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给老前辈请安!”老者许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咳一声后,才站起身,说:“二位报个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断不准的地方还望包涵。——不过呢,每人三十个大钱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顿饭全靠这个。”曾国藩掏出六十个大钱排在老者的面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彭玉麟道:“晚生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时。”老者把眼睛闭上,沉默了一会儿,嘴里便开始念念有词,足足念叨了半个时辰才猛地睁开双眼。也不言语,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先铺上两张草纸,然后拿起笔蘸上墨,刷刷点点写起来。功夫不大,两张纸已分别写上字。老者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曾国藩,便从靠床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一大捆纸,用一根粗麻绳紧紧地缚着。又捡起其中一张刚写好的纸,也不管墨迹是否干透,胡乱叠起,连同那捆纸,往曾国藩的怀里一塞,道:“老夫平生所学尽在这捆纸上,望日后好好揣摩。”曾国藩抱住这捆纸,莫名其妙地望着老者,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着话题。老者却早转身把另一张纸拿起来递给彭玉麟,说一句:“天意不可违,二位走吧。”话毕,重又在蒲团上坐下来,合上双眼,再不言语。曾国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只得深施一礼,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出了门,曾国藩先就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倒像惯走江湖的术士,又像是和玉麟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彭玉麟道:“大人可别冤枉人,好像我们两个要平分那六十文钱似的。——我们还是先看一看都写的什么吧,准或不准,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曾国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栈再看吧。——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逛了半天,铁打的汉子也该饿了。”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了,他笑着道:“玉麟可是一两银子也无。我看不如先陪我把这《公瑾水战法》找个熟家子卖掉,换回几两银子,我好做东谢大人的搭救之恩!”曾国藩一反平常严肃的态度,笑道:“等你卖掉《水战法》,我俩前胸该贴后背了。”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便来到客栈。进了客栈,曾国藩特意让店家快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又专为彭玉麟烫了一壶老烧酒。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癣疾一遇酒就大大地发作一番,这就注定他一生与酒无缘。酒菜摆上来后,曾、彭两人各拿出老者写的帖子,忽然都笑起来。彭玉麟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四句偈语: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曾国藩接过彭玉麟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的也是四句偈语:粼粼水面中,随蟒护龙庭。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曾国藩把那捆纸解开,见首页题了“冰鉴”两字,看了半天内容,才发现是一部相人的书,近乎《麻衣神相》之类。曾国藩把《冰鉴》重新包好,笑着对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荐,在下真怀疑是遇见了江湖术士。——先不管他,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彭玉麟也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后,两个人厮让着走进客房,茶也没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谨水战法》一章一节细细地讲述起来。店家沏了一壶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彭玉麟讲得投入,曾国藩听得入迷。曾国藩为什么对水战这么感兴趣呢?大清从努尔哈赤开始就一直强调马背上的功夫,皇子们来到世上认识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长矛之类。所以,史学家称大清的江山是建在马背上的。——而于水战,甚至连水战所用的工具都不甚了了。曾国藩在京师的这几年,参加过几次八旗举办的会操大典,绿营的会操也参加了两次,却一次也没见举办过海上演习。——大清的水战几乎是空白。对此,曾国藩忧心已久。现在,彭玉麟不仅把这部《公瑾水战法》读得熟、吃得透,而且谈了许多自己的设想,许多设想曾国藩都是第一次听到。曾国藩开始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人了。很晚,肃顺和台庄才醉熏熏地回来。曾国藩忙把二位侍卫介绍给彭玉麟,并对二位道:“这是我的同乡,难得他把水上交战讲论得这般透彻!”彭玉麟就急忙向肃顺、台庄请安问候。几个人又重新落座。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9节 私家秘笈肃顺有意无意又多看了彭玉麟两眼。曾国藩瞧在眼里,暗想:“肃侍卫果然不同于一般侍卫!”四个人于是又云山雾海地胡侃了一阵,直把肃顺侃得东倒西歪,台庄更是几番鼾声响起。肃、台二位终于支持不住了,曾国藩于是叫了店家单独开了房间,把晕糊糊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会,两个人都打起了呼噜,显然是累坏了。谈得兴起,话题自然就多起来,曾国藩又脱掉衣服让彭玉麟看癣疾。这一看,倒把彭玉麟吓了一大跳。——彭玉麟万没想到曾国藩的癣疾严重到这种程度:前胸后心及四肢全结满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脸及脖子还白净,双手也无斑点。彭玉麟心一动,马上就断定,眼前的这位同乡决非等闲之辈。彭玉麟想起五年前游华山时,曾听一位老道说过,异人必有异体。——这异人要么是大富大贵拯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的伟人,要么就是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把国家推向灾难深渊的凶神恶煞。眼前的曾大人双眼三角有棱,浑身起癣,敢则人杰地灵的湖南又要出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吗?彭玉麟抚着曾国藩身上的癣疾,发誓似地说:“玉麟就是走遍千山万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癣疾!”彭玉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直到曾国藩离开这个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没兑现。这一晚,曾国藩与彭玉麟直谈到后半夜才歇。第二天,曾国藩与彭玉麟作别时,向彭玉麟赠银二十两。——二十两,已足够彭玉麟回乡的盘费。彭玉麟坚持把《公瑾水战法》留给曾国藩,曾国藩坚决不受。曾国藩道:“雪琴哪,这部兵书你已参透,就算愚兄寄放到你身边的好了。——珍重!”彭玉麟只好和曾国藩洒泪而别。又在开封逗留了两天,曾国藩和肃顺等人便启程前行。出了开封城门,走不上一里,便是一个山冈,山冈下老大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则是几排大房子,把空地稀稀地围住,一看就是个会操的场地。再看辕门外飘扬在半空中的纛旗和侍立的绿营兵,就更加确信,这就是开封驻地的兵营了。兵营紧挨着官道,进开封出开封必经此地,起到看守门户的作用,可谓用心良苦。曾国藩的轿子刚在兵营旁的官道一露脸,游弋在辕门外的四名绿营哨兵便拦在前头。“咋?”肃顺骑在马上,愣愣地问。一名哨兵虎着脸道:“不咋,只是问一问,是商轿还是官轿,轿里的人姓甚名谁?”曾国藩听着声音颇熟,就掀起轿帘往外观看,这一望倒望出他一团怒火来。他在轿里大吼一声:“大胆兵庇张保,你竟敢擅自设卡拦截本学差,意欲何为?——你不要命了吗?”那张保抬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回头对另一个人道:“快去喊弟兄们,这人就是冒充钦差端了兄弟饭碗的人!”那哨兵得令一般回身就向营房跑,进了营房不一刻,便领出三十几个舞刀弄枪的绿营兵来,咋咋呼呼扑过来。曾国藩等人霎时便被团团围住。肃顺和台庄不知就里,赶紧飞身下马,两个人抽出腰刀,一左一右紧紧护住轿子,惟恐伤了曾国藩。肃顺大声喝道:“大胆的狂徒,本侍卫在此,看那个敢动曾大人!”台庄武艺虽差些,这时也叫道:“不要命的只管上来!”张保分开众人,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气焰嚣张地大叫:“杀你们这几个鸟人,就跟张爷在开封地面踩死几只烂蚂蚁一样。——弟兄们,给我打!打出人命由张爷顶着!”一句话,把个肃顺气得一蹦老高。他先把腰刀冲着日光晃了晃,趁大家看刀光的时候,跟着就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张保的腿关节上,口里随后骂一句:“让你尝尝大内的拳脚!”张保冷不防遭此一脚,更没想到肃顺出手这么快,疼得他大叫一声,晃了三晃,仰面倒了下去。肃顺这一手,让众兵丁大开眼界;骚动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这时,过来两个人来扶张保,哪知非但没有扶起来,那张保倒越发杀猪挨刀一般地呼天抢地起来。显然,张保的腿是被踢断了。有人已急惶惶去营房搬救兵了。一会儿,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三十几名戈什哈气势汹汹地奔出营房。曾国藩定睛一看,见来人着三品顶戴,孔雀补服,显然是名游击。——五十五六的样子,腆着个大肚皮,肥头肥脑,一看就知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人。有人抢着向走来的游击喊道:“大人,可不得了了!——张爷的腿被踢断了!”那游击径直走过来,用眼看了看正叫唤的张保,忽然把手一挥道:“敢在开封地面撒野,胆量真够大的!——传令下去,不管是商是民,把他们统通弄到营房捆起来,轿子一发砸烂!——等爷爷喝足酒,先把他们脚筋斩断,再慢慢地消遣。——总要给英大人一个交代!”游击是从三品武官,说话的口气自然大,何况这个营房的最高长官就是他;虽然游击的上面还有参将、副将、总兵、提督乃至巡抚(河南因是小省只设巡抚未设总督),但这些官员大都住在城里,非会操不到营房。肃顺尽管职务不高,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场面见得大,接触的官员也大,他可不管什么游击不游击,此时此刻眼里只有曾国藩,因为这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不敢有丝毫差错。肃顺先向台庄招呼一声“护住曾大人”,便猛一提气,一个筋斗竟翻过人群,轻轻落在那游击的身边。——好个肃顺,右手把那游击往怀里一拉,左脚跟着飞出,嘴里喝道:“大内四品带刀侍卫肃顺在此,你小子给我跪下吧!”话音刚落,游击便扑通一声被踢跪在地下。那游击先觉着眼前一黑,左手跟着一疼,耳边突然响起“大内带刀侍卫”等字眼儿,身子先就软了半截,等到挨了重重一脚跪倒在地,心下才彻底明白:自己闯祸了!试想,不是大内来的人,又有哪个敢如此对待一名三品武官?——就算当地的知府太尊、省里的巡抚大员,见了他也要称他一声大人呢!肃顺把那游击打倒在地,反手解下皇宫侍卫专用的腰牌,往游击眼前一晃,道:“可看真切?”游击一见肃顺手中的腰牌早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边磕头边道:“本官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们,请恕罪。”话毕,趁肃顺不注意,回头猛吼一声:“还不把那张保抬回去!”也不等肃顺来扶,一个人费力地爬起来。台庄这时却大吼一声:“慢!”他心里想的却是:“可不能白受这一场惊吓!”——竟然撇下曾国藩,几步跨到张保的跟前,一弯腰,伸手抓住那厮的右手,嘴里说一句:“肃大人断了你一条狗腿,爷再断你一只手臂吧。——看你还能横行霸道!”说着话,手上一用劲,就听咔嚓一声,竟生生把一条胳膊扭断。张保大叫一声,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几个人这才赶路。肃顺临上马对那游击说:“等爷办完公差回来再消遣你!”那游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愣愣地看着曾国藩的轿子慢慢离去。轿子走出两箭地,曾国藩这才把在开封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肃、台二侍卫讲了一遍。台庄恨恨地道:“早知道这些,看我不一刀宰了他。——扭断他的一条胳膊,太便宜了。”肃顺也对只踢断他一条腿后悔不迭。几个人说说笑笑,当晚便进入通许地界。在通许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赶往洛阳;三个人一个心思:要看洛阳牡丹。一路上,一歇息下来,曾国藩洗完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冰鉴》反复研读,细细揣摩。曾国藩悟性原本就高,《易经》与《麻衣神相》都久已装在他的心里,这本《冰鉴》看起来自然也不会太费力。《冰鉴》着重于阐述全面的相人、识人之术,不仅对人的面、发、眼、眉、鼻、口、耳等器官有详细的论述,还对人的言、行、举、止有细致入微的剖析;虽为一家之言,倒也精辟。直到这时,曾国藩才相信,赠他书的那位老者确是方外之高士;非大悟大彻之人,断难著出此书。曾国藩终于喜欢上了这部私家秘笈。终于进洛阳城了,曾国藩已对《冰鉴》烂熟于心。当几百年以后,《冰鉴》被人奉为宝贝一版再版地发行时,曾国藩自己都不会想到,那作者一栏竟然清清楚楚地印着“曾国藩”三个字。这大概就是名书必须出自名家之手才会流行于世的缘故吧!如果《冰鉴》没有传给曾国藩,后人不仅不会看到这本书,就是曾国藩本人,在看人相人方面,又怎能有那么大的成就呢?曾国藩因为有了《冰鉴》,于是也就有了更系统的识人之学,后人把它归结成曾国藩的第七套学问。一进洛阳城门,首先是一阵阵的花香扑鼻而来,曾国藩顿觉心旷神怡。城门左侧的一大块地里,先就被人挤挤挨挨地栽上了鲜艳的牡丹,辉映得半壁城墙都红了。人们走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几口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尽管这里也遭了大旱,又发现了蝗虫,但毕竟是文化名城,几朝故都,人们走路也好,交谈也好,都比其他的地方精神多了。肃顺在马上笑着说道:“老爷,咱们这回可以歇上几天了!——洛阳的牡丹花会可是天下闻名哩!”曾国藩也笑道:“可别像在开封,一歇,倒歇出事故了!”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20节 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两个人的笑意还没有褪尽,就见二道城门边呼啦啦拥出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正好停在曾国藩的轿前。轿帘一掀,河南按察使英桂英大人一步跨出轿来。曾国藩此时正满面笑容地边看景色边和肃顺说话,猛见一顶绿呢大轿挡在前头,不觉一愣,右脚下意识地踏了踏轿板。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过半年光景。曾国藩对英桂原是认得的,英桂对曾国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旗人是没有几个肯把汉人放在心上的,英桂亦然。但他最熟的是肃侍卫。所以,肃顺的马一过二道城门,他便急忙带人闪了出来。肃顺一见英桂从轿里走出来,立时一愣,刚要唱诺,师爷已跑在他前头高声喝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曾国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轿跪伏在地,边磕头边道:“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接旨。”肃顺、台庄也滚鞍下马和曾国藩跪在一处。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曾国藩,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锦缎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河南巡抚和春奏报称:经河南按察使英桂、开封总兵清同、游击肇衍等查实,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一路招摇,打着钦差旗号行不法之事,替地方衙门办案草菅人命,因受贿不成恼羞成怒,竟指使随行人等,将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左腿打断,右手致残,民愤极大。着河南巡抚衙门作速遣员先头拦截,不论何地何时,即行将曾国藩拿下,暂由巡抚衙门看管;着大内侍卫肃顺、台庄即行回京复命,待查实后再行问罪。钦此。”曾国藩没等把圣旨听完,便已昏厥过去。——隐隐约约听英桂说了句:“把人犯扔进轿子里,送巡抚衙门大牢!——让英某不好过,谁都别好过!”迷迷糊糊的,曾国藩感觉被人架起来又塞进轿子里,以后又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曾国藩醒过来时,已在巡抚衙门的牢里了。牢里没有其他的人犯,只他一个人趴在湿草堆上。曾国藩判断了一下,见房间窄小,就知道这不是大牢该是小号;种种迹象表明,皇上尚未给他定罪。曾国藩坐起来,眼里已是溢满了委屈的泪水。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确切地说是被英桂诬告了!曾国藩站起来冲到牢门前连连大叫:“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空喊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曾国藩气得只好用手猛摇木栏门。他就不信,偌大个牢房会无人看管。终于,从旁边亮灯的小房里,走出一个凶狠狠的看守来。那看守牛高马大,秃着个大脑门子,一对大眼睛里满是凶光,绝非善良之辈。此人果然脾气十分地火爆,未及走到牢门前就早已破口大骂:“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曾国藩知道这人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于是就长叹一口气,只好依然坐下去。——看样子,撞进这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那人见曾国藩乖乖地坐下去,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还有几多力气喊?——不扒你一层皮,爷算没说!”调转头,重新回屋里去了。曾国藩渐渐地冷静下来。明天过堂,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一只肥大的老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护栏的缝隙中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仿佛在向新进来的人示威。曾国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脚试着踢那乱草,果然又踢出三只老鼠。三只老鼠懒洋洋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仿佛很不愿意,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去。曾国藩两眼瞪着三只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来。曾国藩怀里的圣旨以及随带的物品都被收去了,英桂连一两银子都未给他留下。肃、台二侍卫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在巡抚衙门饮酒作乐,也可能回京复命去了。曾国藩作为一名翰林,天子门生,从五品侍讲,尤其还是该年四川乡试钦命的正主考,这样的人无论犯什么法,于情于理都该解京由刑部问罪。曾国藩依稀记得,圣旨好像说的是“暂由巡抚衙门看管”,并没有“关押”等字眼。英桂怎么把他给扔进牢里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钦命的乡试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么不法事被地方参奏,暂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给地方督抚关押,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要么是皇上当真想治该主考大臣的罪,要么就是地方办案官员在挟私报复。除开这两点,曾国藩想不出别的理由。曾国藩冥思苦想,彻夜不眠,还是想不通。是皇上糊涂当真想治自己的罪,还是英桂仗着自己是满人贵族子弟,在挟私报复呢?最让曾国藩不解的是河南巡抚和春,如何就只听英桂一个人的话,连查实一下都不肯,便上折参奏呢?大学士们也糊涂了吗?穆彰阿不是保举过自己吗?——他不会这个时候病倒了吧?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个胖墩墩的狱卒拎着篮子来送饭。曾国藩平生第一次吃狱饭,觉着好奇又觉着新鲜。急忙接过来,却是一个黑黑的窝头和一碗浑浑的水。曾国藩知道窝头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来漱口还是用来喝的,他就拿不准了。狱卒退出去后,曾国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觉出咸咸的,这才明白原来是汤,拿起那黑窝头咬了一口,却是牙碜得倒胃。这哪里是面做出来的,分明是用土捏的,人嘴无法咽下。曾国藩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是把“饭”推向一边,心中默念起《冰鉴》的章章节节,以此来抵抗饥饿。背诗背书确能打发光阴,他以前试过,蛮好使。一会儿,曾国藩便沉沉睡去。狱卒来取篮子的时候,曾国藩隐约听那狱卒念叨:“第一次没人吃,第二次没人剩。”说完,好像还冷笑了两声。果然,待第二次把饭篮子送进来以后,曾国藩不仅吃得精光,那浑浑的汤水也全部灌进肚子里了。第三次曾国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仅窝头一点儿没感觉牙碜,汤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还欠些,没有饱感。曾国藩在狱中得出了一个真理:大凡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得够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来,全在其次。但他终于开始有些隐隐不安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狱中过了几天几夜,但是——英桂为何迟迟不提自己过堂呢?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难道都在等皇上的圣旨?曾国藩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苦苦地熬煎着。一天除了盼那三顿递送的还算准时的窝窝头外,就是默念《冰鉴》,默念《四书五经》,默念《古文观止》以及唐诗宋词。尽管这些他已是默诵得很熟了,尤其唐诗宋词,因朗朗上口,让他的嘴吟诵得发麻。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他想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环环节节。那年,他正好四岁,却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藏起来。他当时好不兴奋,好不紧张,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不相信一张大网便能捕到满身都透着灵气的鸟,他以为爷爷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惊呆了,他发现鸟儿不仅抢着往上落,而且一个都跑不掉。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这些鸟儿时,竟然还有又精又灵的鸟往下落,全然不知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笼子的鸟,乐得曾国藩又蹦又跳,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鸟不是用来吃的,拿回家后要由祖母和母亲在院子里放掉,但仍然极其开心。曾星冈捕鸟,是因为鸟食庄稼,作为庄稼人不捕便是罪过;祖母和母亲放飞,是因为鸟也是生灵,祖母和母亲都是极其虔诚的佛门俗家弟子。这事直到现在还让他疑惑,几穗稻谷就能让鸟豁出命吗?抑或它们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断断不会害它们命的?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发到极点,牢里的一面泥墙被他蹭得血迹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稻草、泥土,已与牢外的乞丐无二。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如果在以前,曾国藩肯定要上下呼吁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吗?但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犯人的确不能再算人了!农家养猪主人要定时地清圈,可这牢里,清过圈、换过草吗?——没有!曾国藩自己认为在英桂的大牢里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其实,只是十几天的光景。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21节 曾国藩是真疯了一日晚饭后,当牢房的大门被大张旗鼓地打开,几个衙役来提曾国藩过堂的时候,他竟呆住了。他披散着头发,嘴里讷讷地说着:“皇上让先行看管,你却把人扔进牢里几年不管不问,英桂呀英桂,你岂能把大清律例当儿戏?”这句话,曾国藩一路走一路说,一直重复到大堂之上。衙役们全都认定:曾国藩是真疯了!一被押进明晃晃的大堂,曾国藩的眼前霎时火亮亮的一片,好半天才适应过来。一个顶戴花翎着二品官服的人在堂上高声喊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曾国藩机械地跪伏在堂前,听那官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着意考察吏治民情,使沿途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其功大焉。河南巡抚和春听信英桂、清同、肇衍等谗言妄自上奏,着即革职来京复命,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河南布政使翁践署理。曾国藩已由吏部叙优。着该员在洛阳休息十日,赏银一千两。此银着河南巡抚衙门先行垫出,该银在上交国库岁金中扣除即可,已行文户部备案。曾国藩一俟身体复原,着即入蜀主持四川乡试,不得有误。钦此。”话音一落,读圣旨的人就急忙扶起曾国藩,口里连连道:“曾大人,惭愧惭愧,本部院这里替和中丞赔礼了。”曾国藩端详了许久,才发现讲话的人是河南布政使翁践——现在的署抚。翁践两眼的慈善,一脸的微笑。曾国藩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张了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笔墨侍候!下官要上奏皇上弹劾英大人!——把下官扔进牢里十几年不闻不问,这是哪家的法律?!”翁践小声道:“翰林公,还是沐浴更衣吧!”回头喊一句:“来人哪,快扶曾大人进后堂沐浴更衣,小心侍候,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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