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位于长安城外东南七里,最早由大儒董仲舒提议,汉武帝创立。创立之初,学生仅五十人。后来规模渐渐扩大,汉昭帝时,增至一百人,汉宣帝时,增至二百人,汉元帝时,增至一千人,汉成帝时,增至三千人。十年前,也就是公元四年,当王莽还是宰衡①的时候,对太学进行了大肆扩建,修宿舍万间,专供教师和太学生居住。太学由此迎来了史无前例的扩招高潮,注册学生一万零八百人,其规模之大,较诸今日大学也不遑多让。太学类似于今天的大学,也分为不同的系,系下面又分为不同的专业。太学的分系原则,是根据教材的不同。太学共有六种不同的教材,即我们所熟知的六经——《易》、《尚书》、《诗》、《礼》、《春秋》、《乐经》(其中《乐经》为王莽时新增),每经便是一系,每系学生也只专攻该系所对应的一经。于是有问,既然一个系里面读的都是同一本教材,那为什么还要再分专业呢?这是因为,所谓的六经,在其流传的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解读。对经文的解读不同,甚至完全相反,而又各不相让,解读者个个以为自己才是真理在握,才是经文作者的隔世知己,于是便分裂为不同的门派,各自招揽信徒。经文的作者早已作古,自然也无人来定其高低对错,当六经成为太学教材之后,官方本着“与其过而废之,宁过而立之”的宗旨,将这不同的门派,都纳入太学的教育体系之中。于是,一经之下的不同门派,自然便演化成了不同的专业。譬如,《易》下面便分为施氏《易》、孟氏《易》、梁丘《易》、京氏《易》,《尚书》下面分为欧阳《尚书》、大夏侯《尚书》、小夏侯《尚书》,《诗》下面分为齐《诗》、鲁《诗》、韩《诗》,《礼》下面分为大戴《礼》、小戴《礼》等等。教师方面,太学则不同于今天的大学,太学的教师,并不分教授、副教授、讲师这么些级别,而是一律称为博士。王莽时,太学的师资力量也得到了很大的扩充,每经各设五个博士,六个系加起来,共有博士三十人。刘秀和他长兄刘縯是同一个系,都是《尚书》,专业也是一样,都是欧阳《尚书》,老师也是同一个人,都是中大夫庐江许子威。来歙帮刘秀办妥入学手续后,便匆匆告辞,将刘秀一个人扔在宿舍。刘秀知道,接下来就全靠他自己了。表哥来歙虽然和他同校,但却并不同系,来歙学的是左氏《春秋》,上课不在一起,住宿也不在一处,以太学之大,可想而知,两人平时碰面的机会并不会太多。况且,来歙和他之间存在代沟,来歙在长安经常来往的,大都是已经成名的英雄豪杰,如隗嚣之辈。而刘秀在来歙眼中,只是一个小孩而已,不可能玩到一块去。刘秀正沉思间,有人敲门进来。来人叫韩子,也是新生,也住在这间宿舍,年纪和刘秀差不多,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两人互通了姓名之后,便面对面干坐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最终,还是韩子打破了沉默,对刘秀道,“给你讲个笑话,听学长们说的。问,你来太学干什么?你离开太学之后打算做怎样一个人?”刘秀茫然地摇了摇头。韩子道,“来太学干什么?混。离开太学之后打算做怎样一个人?混混。”刘秀哈哈大笑,韩子也跟着大笑,两人的距离一下子便拉近了起来。笑完之后,刘秀却又忍不住陷入思索。韩子所讲的虽是一个笑话,但那两个问题,却是很好的问题。来太学干什么?离开太学之后打算做怎样一个人?对此,现在的刘秀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在他有的是时间,接下来将在太学渡过的几年,足够他寻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①宰衡,王莽在篡位当皇帝之前,自己给自己特别创设的官职,位上公,在诸侯王之上。昔日伊尹为阿衡、周公为太宰,王莽各取一字,合为宰衡,以自尊宠。第12节日期:2008-10-13:11:44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4:新生的烦恼太学,乃是当时的最高学府,不仅可以学习知识,更是一条通往仕宦利禄的捷径,因此,招生名额从来都是供不应求。即使王莽扩建了万间宿舍,招生人数激增,但依然不能改变僧多粥少的局面。最终能入太学就读者,大多还是有背景有来历,所谓同学少年多不贱是也,很难轮到穷苦人家子弟的头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何其愚也,有了广厦千万间又能怎样?即使有了广厦亿万间,也还是不够富贵权人瓜分,寒士仍将无立锥之地,只能叹一声“受冻饿死亦足”,聊以自慰。话说回来,但凡太学的新生,在他们所来自的地方,都是大鱼,都是骄子,自命不凡实为应有之义。好比你总觉得自个身材不错,骤然入了澡堂,当然忍不住要四处比较打量。同理,新生一入太学,互相也免不了要或明或暗地攀比一番。虽说他们不用入学考试,没有入学成绩可以一较高下,但只要一个人愿意攀比,那便总能找到可以攀比的东西。比衣服,比钱包,比排场,更重要的是,比名气。但毕竟都是新生,只有一些当地知名度,到了长安,入了太学,这点小小的知名度,又实在是不值一提,无从比起。不过,也有那么极个别人,他在入太学之前,就已经名闻天下,甚至可以这么说,他入太学读书,不是太学给了他面子,而是他给了太学面子。而在太学方面,对这人也会大作宣传,以为政绩。这种待遇上的不平等,很容易让心高气傲的新生们不服气,但另一方面,又贱贱地劣根性发作,对那人充满了测度和好奇。新生入学的第一课,自然是在校园里遛达,以便熟悉学校环境(今天的大学由于是男女同校,所以大学新生又多了一个遛达的目的,那便是寻找美女)。刘秀吃完饭后,也在太学里游荡着,迎面便看见一群新生扎堆。新生的模样,很容易便可以辨识出来。不一会,又有几个老生,也凑过来加入了那群新生的队伍。刘秀隐隐听到传来的窃窃私语,“知道吗,今年从南阳来了个狠角色。”刘秀一听之下,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我这还没发挥实力呢,怎么名声就已经传开了?他低着头,快步走过人群,唯恐被人认出。此时的刘秀,已经发育成熟,身长七尺三寸(约合今一米六十八),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光从外貌来看,已经相当具有说服力,很难不吸引别人的注意。意外的是,并没人认出他来,甚至都没人朝他投来轻微的一瞥。这让刘秀颇为不忿,他又折将回来,在那帮人眼面前晃来晃去。果然,人群很快就发出了一阵轻呼,看,他来了。刘秀心中大悦,正准备屈尊和大家打声招呼,却发现大家的视线都向前方望去,根本就没人在乎他。刘秀大为沮丧,明白这个南阳来的狠角色其实是另有其人,于是也随着人群一道望去。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壮士,还没入学便已经引起轰动,让新生和老生都为之悚然不安。然而,来人却不过是一个瘦削的六尺童子,身边跟着两个老态龙钟的仆从。刘秀不免暗暗失望,但人群却已经激动地议论开了。“没错,就是他,邓禹,字仲华,南阳新野人。”“听说只有十三岁。”“可不,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太学生了。”“听说是祭酒亲自登门,特邀过来的。”“据闻他在《诗》上的造诣之深,连博士也不敢自居其师。”人群投来的赞叹目光,邓禹一一看在眼里。他太熟悉这种目光了,他就是在这种目光中长大的。他迎着这些目光,不疾不徐地走着,一点也不怯场。就这样,他走过了人群,忽然却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刘秀面前,行礼道:“足下莫非便是舂陵刘文叔?”刘秀心中狐疑,点了点头。邓禹笑道,“禹在新野,久闻刘兄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邓禹这么两句话一说,人群也一下子对刘秀刮目相看起来。这让刘秀倍感尴尬,没想到,他居然靠了一个童子的垂青,这才能获得众人的注意。众人于是纷纷向刘秀行礼,问其来历。邓禹代刘秀答道,“好叫诸公得知,此乃南阳刘伯升之弟。”想当年,刘縯在太学里可是一位传奇人物,很出过一番风头。听闻刘秀乃是刘縯之弟,众人对刘秀越发景仰,而刘秀的心中也越发不是滋味。从小到大,他都笼罩在刘縯的阴影之下,逃也逃不掉。没想到来了太学,刘縯的阴影依然摆脱不了。他热爱长兄刘縯,他对刘縯满心崇敬,但长此以往,他的自尊心也难免很是受伤。如今,他远离了刘縯,孤身独处长安,这给了他展现自己的机会。从现在起,他将独自作出所有的决定,独自迎接所有的挑战。有些东西不宜乱露,譬如大腿。有些东西当露必露,譬如锋芒。刘秀已然觉醒,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虽然姓刘,但他名秀,字文叔。第13节日期:2008-10-42:42:01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5:哀太学太学和刘秀想像中的大不一样。在刘秀的听闻里,曾经的太学,聚集的是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满怀理想,不避利害;他们不畏公开反对朝政;他们敢于直面天子,上书献言。总之一句话,只需一小点火星,这群人马上就能变成易燃易爆品。或许,这些太学生毕业之后,热情渐渐耗尽,最终成了沉闷的官僚或顺从的臣仆,但至少在就读太学的时候,他们年轻过,他们轻狂过,他们的太学生涯没有枉过。在太学的校史上,最辉煌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营救名儒鲍宣一事。汉哀帝时,官居司隶的名儒鲍宣被捕入狱,罪名为“大不道”,按照律法,必死无疑。太学生王咸在太学门口迎风举幡,大呼:“欲救鲍司隶者,会此幡下。”一时间,汇集太学生一千多人。上朝之日,这千余名太学生在路上堵住丞相孔光,不许其车驾前行,为鲍宣诉冤,又直奔未央宫前,上书汉哀帝,为鲍宣请命。此事一出,天下震动。最终,汉哀帝法外施恩,令鲍宣减罪不死。自王莽当政,太学规模急剧扩大。学生多了,建筑多了,但太学以往的精神却丢了。这种精神的沦丧,肇始于一个名叫哀章的家伙。哀章,广汉梓潼人,太学的杰出校友。但一开始的时候,哀章在太学里却并不招人待见。此人品行低劣,又酷爱吹牛皮(素无行,好为大言),早已被老师和同学们判了死刑,认为他绝不会有任何出息。然而,哀章只干了一件事,便彻底地发了迹。当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莽想自己当皇帝,而王莽也有这个实力自己当皇帝。无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王莽只能成天憋着,憋得那是相当难受。哀章急王莽之所急,替王莽解决了借口问题。哀章作了一个铜匮,又分别作了一图一书,图名为“天帝行玺金匮图’,书名为“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置入铜匮之中。图和书的内容,顾名思义可知,乃是以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名义,遵从上帝的意志,将皇位传予王莽。哀章制作停当,蓄意挑了某日黄昏,能见度低,着一袭黄衣,披头散发,持匮来到汉高祖刘邦庙,交付守庙的仆射,神神道道说了一句,“报于王莽知。”不待仆射反应过来,便飘然远去。仆射恍惚之中,以为遇见了神怪奇异,不敢怠慢,连夜上奏王莽。王莽得报大喜,拍案叫绝。他也一直在苦苦寻找称帝的借口,怎么就没想到拿刘邦来做文章呢?如果连刘邦都同意将江山相让,那天下百姓还能有什么闲话好讲?绝了,这主意绝了。次日一大清早,王莽便率领满朝文武,浩浩荡荡开赴汉高祖刘邦庙,拜受金匮图书。拜受完毕,一回宫,立马下诏称帝。难道哀章就这么做了活雷锋?差矣,哀章早有后着。哀章不仅替刘邦拿了让位的主意,也替王莽拿了封官的主意。他在伪造的图书上,开了一份名单给王莽,谁谁该作四辅,谁谁该作三公,谁谁该作四将,写得一清二楚,而他哀章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掺入其中。王莽要坐实金匮图书确为神授,因此,就算知道哀章心中的小九九,也并不计较,照单全收。王莽称帝之后,封哀章为国将,美新公,列在四辅,位居上公。荒谬的是,哀章为了神化金匮图书,曾特意胡乱编造了两个人名,混入封官名单之中。这两个名字,一为王兴,一为王盛,合起来,寓意着王氏兴盛。王莽一不做,二不休,连这编造出来的王兴和王盛,也非要找出真人不可。这一找,找出了十多个王兴和王盛,再通过占卜和相面,最终定下两人——一个是看城门的王兴,被封为卫将军,奉新公;一个是摆摊卖饼的王盛,被封为前将军,崇新公。我们不难想像,哀章如此轻易的发迹,带给太学的是怎样的震撼和刺激。官居国将,爵封美新公,除了当皇帝之外,这已经是一个人可以梦想的最高位置,而哀章从一个遭人鄙夷的穷太学生,爬到这个位置,只用了一个黄昏而已。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是孔子的境界。对一般人来说,往往是见不贤而思齐焉。像哀章这样,一夜暴贵,让多少人羡慕得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哀章。而在太学这方面,也第一时间将曾经不耻的哀章列为了杰出校友。可想而知,势利的校方,树立起这样一位榜样,最终将导致太学生们如是思想:投机取巧学哀章,荣华富贵做国将。太学之风,由此衰也。太学之魂,由此丧也。第14节日期:2008-10-823:38:10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6:太学之学(一)世事有不忍言者,世事有不能言者,世事有不得而言者,世事有言而不能尽者……桂花已然开放,一如既往地无可抵挡。缕缕甜香,飘渺向何方?只在一驻足间,且偷片刻遗忘。生活有无数厚墙,撞还是不撞?话说太学虽然号称最高学府,其实却并非一个求学的好去处。事实上,要想在学问上有所造诣,来太学大抵是来错了地方。西汉的那些大学问家,如董仲舒、扬雄、刘向、刘歆等人,根本没上过哪怕一天太学。而太学的毕业生,自始至终也未曾出过特别像样的大学问家。何以如此,还得从太学的教学方式说起。如我们所知,太学教授的课目仅限于六经——《易》、《尚书》、《诗》、《礼》、《春秋》、《乐经》。其中任何一经的原文,通读一遍,最多三四日功夫,细读一遍,也不过半个月而已。然而,太学生在太学里,一经动辄需要读上数年。难道,太学是故意要多骗些学生的学费?不然。太学生非但不需要付学费,而且还享有免除赋役的特权。要是那时候的教育也实行产业化的话,则应该巴不得这帮学生越快毕业越好。可见,问题并不是出在学费上,而是因为,一经确实必须读上数年。太学生的教材,除了经文之外,还有附生于经文的注疏。这些注疏,经过一代又一代解经者的添加增补,已经变得无比繁琐复杂,成为一座座庞大的迷宫。譬如,光光解释“尧典”二字,一个名叫秦延君的儒师就可以讲十几万字。也就是说,仅“尧典”两个字,就足够他讲上一个学期。还是秦延君,解释“曰若稽古”四个字,洋洋洒洒又是三万多字。你说,你搞得赢伐?类似秦延君这样变态的儒师,比比皆是,似乎不把经文解释得天花乱坠、云遮雾罩,便不足以显示其能耐。于是乎,或牵强附会,或胡编乱造,或强词夺理,或向空而凿。一经之说,可以多至百余万言。可想而知,捧着这样的课本,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汉书-艺文志》批评道:“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呜呼,从幼童到白首,一生时光,就此轻易为经文埋葬。很显然,这样的教育,只能泯灭人的灵性,使其陷入经义的泥沼,虽欲求道,而离道反愈远也。太学教育的失败,折射出的,却是整个学术界的萧条和无奈。对于自然科学在古代的习惯性缺席,我们在此不作苛求。单从人文学科来讲,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之盛况,已成为遥远的记忆。自从韩非子逝世,学术界就此步入后诸子时代,在汉武帝之后,更演变成为经学时代。然而,往狠里说,一部经学史,就是一部害人史,就是一部误国史。首先需要质疑的,便是经学的价值。《庄子-天道》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轮扁教育齐桓公的故事。①如轮扁所言,世间的精华往往为不传之秘。圣人的大义,也并不在死的文字里。孔子授徒,忽来后世如此繁多的注疏?即便如此,以孔子的言传身教,其结果也是弟子不如老师。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子贡曰:“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子贡又曰:“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到了西汉,解经者一技痒,经文便多了无数注疏。这些注疏,看似方便了理解经文原意,实际上过犹不及,给古人平添了许多艳抹浓妆,越发掩盖了本来的真相。其次,所谓经学,在一出生,便已经死亡。当经典物理在十九世纪末达到巅峰,无数科学家都为之信心满满,以为物理学至此已经完美,再没有重大的问题需要解决。开尔文勋爵就此大发感叹:物理学的未来,将不得不在小数点第六位后面去寻找。说白了,整个经学,无非也就是在小数点后面下功夫。就其思想的原创性而言,早已经是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学问贵在创新。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试看今日之大学,热衷于彼此攻击,互相攀比,为排名高低而撕破脸皮,但受累打听一句,所谓名校,有原创几许?充其量,窝里横而已。为什么自我感觉如此良好,是因为境界太低,还是自甘于力所不能及?或谓经学自有其贡献,未可一概抹杀。殊不知,此乃自小处着眼。自小处而言,一花亦一世界,一沙亦一天堂,然而,于道何补哉!而又何夸之有?抱经而读,有如按图索骥,已是笨伯。守经不放,则似刻舟求剑,更是等而下之。时代之变,强以经学解之,强以经学容之,强以经学就之。是以,经学时代,只配产生经师,哪怕基因突变,也绝不会涌现一位值得大写的子。逻辑其实再简单不过。世上没有绝对真理,因此,也就没有圣人,于是,也自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文。而另外一个更简单的逻辑则是:如果我们现在就已经掌握了真理,那我们的后代还有什么好混的?如果你是上帝,你忍心如此早就扼杀掉人类的最大悬念吗?你忍心毁掉亿万万后世人的人生意义,剥夺掉本该属于他们的无穷乐趣吗?①《庄子-天道》原文: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也!”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第15节日期:2008-10-102:57:57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7:不学有术世界之大,学问又岂止六经而已。然而,对那时的学子来讲,只有六经才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事情是这样的:每年太学都会举行考试(考的当然是六经),成绩优秀者直接授予官职——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因此,对大部分学子而言,六经只是一块敲门砖,敲开自己的仕途和前程。他们并无所谓读的是六经还是易筋经,又或者是玉女心经。他们在乎的,只是拿到这块敲门砖而已。将青春托付于枯燥的经文,然后等待每年一次的考试,赢取一张做官的门票。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笔合算的交易。至于在这样的教育中究竟能学到多少真知,则已然无暇顾及。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之学,所以有扬雄,“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所以有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学之为己,所以钱钟书可以将古往今来的中外大典悉数通读;所以吕思勉可以将二十四史翻了近乎三遍。所以陈寅恪撰写《柳如是别传》,自述缘起道:“不仅籍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好一句“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多么的谦虚,而又多么的NB。一书著成,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然后善刀而藏,其中快感,又岂足为外人道哉。回到刘秀。他原本以为,传说中的太学,理应藏龙卧虎,上厕所蹲自个旁边的,没准就是一位高手高手高高手。然而,入学几天之后,刘秀心里便有了底。确实都很高,但都没我高。或许他们都有着聪明的头脑,优越的智商,然而,这一切都注定将毁于六经的酱缸。他们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却又早已安之如素。他们从不会质疑,脚下踩的是不是大地?他们从不会检查,肚子上还剩下几块腹肌。有邓禹这样一个十三岁便精通诗经的天才儿童在前,刘秀难免有“吾学已晚也”的感慨,但他却懒得奋起直追,不是没有力气,而是看到了追赶的毫无意义。他临渊而惧,这样的知识不学也罢。真要闷头钻了进去,非把自己给练废了不可。很多人也都有过体会,毕业后混得好的,在校时学习成绩很可能并不咋的。基于这样的自觉,刘秀读《尚书》,只求略通大义。而在博士们的眼中,他也绝算不上是一个好学生。太学的育人目的,只是培养官员,并不培养政治家,更不会培养皇帝。刘秀要学习皇帝的学问,自然不能局限于太学之一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包罗万象的社会,才是刘秀心目中的太学,才值得他投入更多的精力。我们接下来要关注的是,刘秀作为一名不及格太学生,将怎样在社会的大熔炉里锻炼自己。日期:2008-10-132:27:10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8:长安米贵我们前面说过,太学位于长安城外东南七里,有房屋万间,学生万人,就其规模而言,已经称得上一个庞大的独立城区。太学,作为政府官员的培养基地,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因此,中央政府对太学的管理也格外重视。在太学的东面,设有太学官寺,置令丞吏,诘奸宄,理讼词,维护地方治安。其西又建有监狱,收纳作奸犯科之辈,以起震慑作用。一般来说,官寺及监狱和太学生们的关系不大。真正和太学生们关系密切的,则是设在太学东北的会市——一个可以进行自由贸易的市场。每月朔望,即初一和十五这两天,太学生们都会获准来此练摊。对功课繁重的太学生们来说,这两天既是难得的放风时间,同时也是难得的赚钱时间。会市很有特点,没有任何建筑物,只是种有数百棵大槐树,分为两排,太学生们的临时摊位就设在槐树之下。开市之时,放眼望去,数百摊位,数千顾客,吵吵嚷嚷,蔚为壮观。太学生们所经营的,一般都是各自老家的土特产,以及经书传记、笙磬器具等学生常用之物。太学生们毕竟是衣冠中人,顾及脸面,在做买卖时,自然不会像小商小贩那样,满口俚语,计较到一分一厘。他们做买卖时,往往雍容揖让,引经据典,至于双方的真实意图,彼此其实都能心领神会。我们不妨拿卖玉器的甲生和前来买玉器的乙生举例,他们的对话全部来自来自论语。甲生吆喝:有美玉于斯。(卖玉了!卖玉了!)乙生闻声赶来,问:求善贾而沽诸?(便宜吗?)甲生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卖,卖,挥泪大甩卖。)乙生取过玉器,看了看,道,管仲之器,小哉!(东西不咋的。)甲生也不急,道,君子不器。(东西没问题,你眼神有问题。)乙生继续挑剔道,秀而不实者有矣夫!(现在市场上太多假货。)甲生这才急了,道,吾谁欺?欺天乎?(我这产品质量三包。)乙生问价格。甲生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七十钱。)乙生摇头,作势欲走。甲生拉住,道,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乙生道,三十而立。甲生道,六十耳顺。乙生道,四十不惑。甲生道,五十知天命。买卖成交。甲生叹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算你小子会砍价,我这单生意亏大了。)如我们所知,刘秀家中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另一方面,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如此一来,刘秀在太学中的生活费用就很成问题。他可以向家里写信要钱,也可以找表哥来歙周转,但这两个选择,他的自尊心都不能允许。他已经二十岁了,他应该能自食其力。要赚取生活费,经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不过,像同学们那样去练摊,竞争太过激烈,而且利润微薄。刘秀想了个点子,决定买头驴,跑运输,搞物流。反正从太学到市场,还有一大段路,这些练摊的同学,都有运输的需求。他抓准这个市场空缺,生意管保差不了。想出这么个主意,刘秀很是得意,但是,哪怕是买头驴的钱,他也拿不出来,于是找到同宿舍的韩子,拉他一起入伙。韩子家境也不富裕,初闻刘秀的提议,犹豫不能决。刘秀于是给韩子描绘了这样一幅宏伟蓝图:咱俩先合资买一头驴,出租给别人拉东西。等有了钱,再给驴配个车,咱们就改出租驴为出租车。等有了更多的钱,再扩大规模,搞两辆驴车,一辆拉生意,一辆自己坐。韩子兴奋起来,道,等咱有了车,每回出门都坐。妈的想上车就上车,想走路就让车跟着。刘秀一笑,道,这才是刚刚开始,好事还在后头。等生意再红火起来,咱们再成立一支驴车队,把咱们的驴车队都送上市场,简称上市。你说,那得多美气啊。上市的梦想,又有谁能抵挡。韩子于是掏出全部积蓄,加入了刘秀的生意。两人买了一头驴,再让仆从牵去市场,帮人驼运货物,自己则坐地收租赚钱。刘秀的预见果然没错,出租驴的确抓住了市场空档,生意很快便火爆得不行。但是,立即便有跟风者。一时间,长安驴贵。也是,这行业准入门槛太低。无论你买头驴或者你自己是头驴都可以。正当生意蒸蒸日上之时,意外发生。这一日,仆从跑过来,大叫不妙。刘秀和韩子急奔驴棚而去。只见昨天还足足拉了十多趟的黑驴,躺在干草中间,已经没了气息。韩子冲进驴棚,抱驴泣道,小强,你怎么了?小强,你不能死啊。刘秀很是冷静,仔细检查了驴的死状,道,有人投毒。案情很简单:有人眼红他们的生意,对两人进行报复。看着死去的驴,刘秀真切地感受到了社会的残酷,人心的险恶。原来,长安也有黑社会。对此,他无能为力,他并不知道是谁干的,即使知道了,他也无力还击。他觉出了自己的渺小。随着驴的死去,他们的发财之梦也转瞬化为泡影。刘秀生平第一笔投资就这样以惨败告终。韩子受此打击,再也不肯和刘秀继续合作下去。然而,生活费用的问题依然急待解决,刘秀依然还是要将生意进行下去。刘秀作为一个失败了的小商人,准备东山再起。而摆在他面前的课题则是,他不仅要找到一个新的合作伙伴,更要找到一个富有钱途的行业。第16节日期:2008-10-152:46:48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9:借尸还魂有些人,平时并不显山露水,感觉就一普通人,并无特异之处。然而一旦换了时空,则有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刘秀来到太学不久,便展现出了他可怕的洞察力、决断力、执行力,这三种力的合力,则是领袖魅力。刘秀的从商首战,以惨败告终,但对独具慧眼者而言,商机无处不在。在南阳同乡朱祐的身上,刘秀很快就发现了新的商机。朱祐①,字仲先,南阳宛城人,父亲早逝,从小便随母亲投奔外公。朱祐外公刘翁,也是长沙定王之后,和舂陵刘氏时相过从。朱祐因此也经常往来舂陵,和刘秀兄弟都很熟悉。朱祐和外公一家过活,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寄人篱下,日子过得相当拮据。好不容易进入太学读书,朱祐自然格外珍惜,对他来说,太学给了他一次改写人生命运的机会(对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来说,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可能终生不会再有),只要他学业优秀,便可通过考试进入仕途,再一步步地向上升迁,最终取得自己想要的社会地位。因此,在朱祐的太学生活中,学业始终排在第一位。刘秀时常前来拜访朱祐,但朱祐总是不讲情面地把刘秀晾在一边,先完成自己的功课,这才肯开始接待。朱祐因此便成了刘秀眼中的书呆子,没少受刘秀的调侃和戏弄。日后我们可以发现,调戏别人堪称是刘秀的一大嗜好。即使在刘秀的太学时代,遭其调戏的,也远不止朱祐一人而已。刘秀还有一位同窗,名叫严光,字子陵,后来入了《高士传》,扬名后世。严光少年得志,早在入太学前,便已经闻名天下。然而,就是这么一位牛人,照样难逃刘秀的嘲讽,屡屡当面直呼其为“狂奴”。朱祐尽管经常被刘秀戏弄,但他往往只是憨憨一笑,并不介意。他心里很清楚,他不能和刘秀比,人家玩得起,他玩不起。刘秀读不读太学都无所谓,但太学却是他唯一的机会。某个冬日,刘秀和朱祐同乘一辆车,登门拜访官居司隶的陈崇。陈崇也是南阳人,和刘秀一家有通家之好。刘秀先进了陈府,朱祐则在门外一边看车一边等候。朱祐家境窘迫,寒冬时节,也只能穿一件单衣,他满以为刘秀一定会转达陈崇,让陈崇请自己进去,就算不能好吃好喝一顿,至少也不用在街上傻乎乎地吹风挨冻。朱祐左等右等,就是没人请他进去。终于刘秀出来了,上车就说走。朱祐责怪刘秀不够意思,刘秀大笑道,我想想你还有单衣可穿,所以就没有做声。②照今天看来,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倘若换一个人,可能老早就一拳向刘秀招呼过去了。然而,朱祐却坦然接受,丝毫不以为忤。刘秀和朱祐的关系就是这么奇特,借用《东观汉记》里的原话,便是“(刘秀)常戏狎之(朱祐)如是,(朱)祐愈恭慎自附。”不得不承认,像刘秀这种人,具有气场,仿佛凌驾于众人之上。他总是和凡俗人等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恰当得可以随时实施调戏,而又不至于被人大叫非礼。就算你明知道他在俯视你、玩弄你,你也无力抵抗,因为他这样的行为,并非故意,而是发自肺腑的无意。这一切,皆源自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是来自于别人在挤公交车而你在打的,也不是来自于到处是剩男剩女而你却是万人迷,也不是来自于全世界都在金融危机而你趁机抄底。这种安全感,是无影无形的,不可被夺走的。因为这种安全感,只来自于他的心灵。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和世界的关系有着这样的定义:我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生存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道难题,但在他眼中,则是一场游戏。他可以藐视众生,举重若轻。不知不觉间,你被击溃,你习惯了他的调戏,你认为这就是你理所应当的待遇。我们并不能说朱祐是一个受虐狂,我们只能说,朱祐已经明确了他和刘秀的地位差异:两个人虽然是朋友,但刘秀是主人,而他是奴隶。也正因为此,朱祐尽管还比刘秀年长五岁,却甘愿做刘秀的小弟,成为刘秀最早的嫡系。所谓穷则思变,迫于巨大的经济压力,无论朱祐多么在乎自己的学业,却也不得不利用课余时间做些小买卖。好在他祖上传下了一道药方,等他到了长安之后,便业余卖起药来。俗话说,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十个卖药的不如一个开学校的。既然是卖药,按理说生意总不会太糟。长安又是帝国的都城,消费能力不成问题。况且,朱祐的药,既有真材实料,又有不错的疗效。然而,有这么多利好,朱祐还是不断亏本,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放弃,自我安慰道:君子固穷而已。刘秀认为,卖药是一个好行业,朱祐的药也是好药,没有道理不能赚钱。他决定借尸还魂,利用朱祐的资源东山再起。注①:朱祐,又作朱祜、朱福。按:朱祜为确,易以他名,避汉安帝讳也。因朱祐之名已多为后世接受,今从之。注②:关于这件事的原文记载,见于《东观汉记朱祐传》:光武尝与朱福(即朱祐)共车而出,过候司隶陈崇。崇,南阳人也,与上通家。福持车在外,以为上当自达道,今崇请之,上不说,辞出就车,崇大笑,曰:“独我当相见,念卿不复,故不道也。”常戏狎之如是,福愈恭慎自附。很惭愧,这段话我读了不下三十遍,依然不知所谓。想来原文应有错漏,不然不会如此不通。以我个人之见(考虑到其他史料中体现出的刘秀和朱祐的关系),“今崇请之”或为“令崇请之”,“上不说”的“说”不能读为“悦”,“崇大笑,曰”或为“福怪之,上大笑,曰”,如此一来,意思稍为可解。至于“念卿不复”中“不复”二字的意思,殊为费解,只能勉强将复解作複。複,重衣也。由于水平所限,这样的解释,我个人毫无把握,还望同学们不吝指正,在此先行谢过:)第17节日期:2008-10-172:49:51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0:狂飙突进战国时人白圭,我国商人的祖师爷,宋真宗御封的“商圣”,曾自陈其经商之道,云:“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其语不可谓不壮,然而,牛皮不带这么吹的。伊尹、吕尚、孙武、商鞅,何等人物!胸中念念不能去者,天下与苍生也。商贾,何许角色,脑内依依不能舍者,金钱与利益也。目的能一样吗?手段能一样吗?将自己与以上四人相提并论,是为往口袋里装金还不够,又要再往脸上贴金。尽管白圭有意将商业升华、神化,但终究无法改变商人下贱的地位。那时的商人,一直是遭人轻视的弱势群体,尤其是刘秀这样的小商小贩。即使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大商巨贾,也依然不满自己的社会地位,或通过联姻,或通过培养后代仕宦,积极谋求转型,做着融入上流社会的努力。时风所及,刘秀对经商也少有敬意。他在太学时期的从商经历,乃是为生活被迫,实非其本志所在。和他后来一统天下的伟业比起来,经商只能算是他“小时候干的营生”,会使他“骇且笑”。且说刘秀找到朱祐,商量一起卖药。朱祐早已灰心,指了指墙角的库存,道,都拿去。刘秀也不客气,提药就走,再回来时,药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大袋钱。刘秀将袋子往地上一丢,铜钱相撞,叮当作响。朱祐大惊,顾不上先作罢功课再理会刘秀的惯例,赶紧放下书,下堂来请教刘秀的秘诀。刘秀大笑道,“卿何故前倨而后恭欤?”朱祐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刘秀调侃过后,正色道,“你知道你的药为什么卖不出去?”朱祐不能答。刘秀道,“太苦。”朱祐不以为然,道,“良药苦口,自古皆然。”刘秀笑道,“人畏苦而不吃,再良的药,又有何用?”朱祐点点头,似有所悟。刘秀又道,“我也并无秘诀,只不过往药里加了些蜂蜜,从人所欲而已。此举虽甚简易,然不足为外人道也。”就这样,靠着刘秀加些蜂蜜的独家配方,药一下子便打开了销路,生意火爆得不行。刘秀不仅帮韩子补上了出租驴时的亏空,还积累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足够解决他太学期间的生活费用。眼看卖药的生意如此兴隆,刘秀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是又惊又惧。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几乎就跟白捡一样。对那些埋头耕作而收入微薄的农夫而言,他们的公平和正义又在哪里?日后刘秀登基称帝,大力抑制商业,实则是源于此时的亲身体会。鉴于刘秀的药远远供不应求,便有人劝刘秀扩大生意规模,借机狂赚,刘秀却坚决不肯,冷笑道,我丢不起那人。对刘秀来说,行贾远非长久之计。钱,足用而已,不宜过贪。做生意,不过雕虫小技,世上有着更为精彩的事物,值得他去为之努力。入太学的第二年,韩子退学,搬来了一位新的同舍生,名叫强华,小个子,眯缝眼。强华一见到刘秀,便挪不开步,直勾勾地望着刘秀,满面怪异之色。刘秀起初并未在意,管自己睡去,半夜醒转,猛然发现一个人坐在他的床头,一手举烛,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自从黑驴被人毒杀之后,刘秀变得格外小心,加上最近药的生意异常红火,天知道又会惹上什么不知名的仇家,是以养成了枕剑而眠的习惯,随时提防有人暗算。刘秀大骇,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自枕下拔剑而出,直逼其咽喉。那人惊叫道,是我,强华。刘秀定睛一看,果然是强华,这才收剑入鞘,怒斥道,“深更半夜,何为此举?”强华自顾自地乐道,没什么,看看你,再摸摸你。刘秀寒毛直竖,莫非这小子有断袖之癖?正待发作,强华却又接着说道,你可了解你自己?希腊特尔斐神庙上的著名箴言正是“了解你自己”。了解你自己,这大概是最难的一道习题吧。刘秀刚刚醒来,未曾多想,便冷声道,“我当然了解自己。”强华摇头道,“你不了解。你额头中央突起,此为日角,乃帝王之相也。”顿了一顿,又道,“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做帝王。”刘秀大惊,强华究竟是在胡言乱语,还是暗有所指?强华见刘秀沉默不语,一时也沉默起来。他不知道的是,他在午夜所说的这一番话,又让刘秀想起了他那个深藏心中、从未与人提及的巨大秘密。第18节日期:2008-10-182:52:47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1:宿命的开始时钟拨回到十二年前,那是公元三年(西汉平帝元始三年)的一个夏夜。汝南郡南顿令刘钦,正躺在病榻之上,已到了弥留之际。他自知时日无多,命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九岁的幼子刘秀陪在身边。刘秀对死亡并无概念,也不知道阿父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他那清澈明亮的双眼,胆怯地望着阿父消瘦的面容,等着阿父开口对他说话。刘钦轻轻拍了拍刘秀的头,问道,“文叔,你可知道你出生时的情形?”刘秀点头答道,“知道,阿父告诉过我。我生在济阳,出生那天,夜有赤光,室中光明如同白昼。我出生那年,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大于凡禾,县界大丰熟,因此阿父为我取名为秀。这一年,数十凤凰从天而降,齐集济阳,壮观前所未有。阿父因此使卜者王长为我占卜,王长卜后说道:‘此子贵不可言!’”刘钦道,“那你可知你出生在何处?”刘秀道,“济阳令舍之中。”刘钦道,“如此之说,掩世人耳目也。济阳有武帝昔日行宫,常年封闭。因为令舍卑湿,不宜生产,我擅自主张,开行宫后殿,令阿母居之。你便出生在武帝行宫之中。擅入行宫,那可是全家杀头的大罪。所以一直说你生于济阳令舍,就是怕传了出去,惹来祸殃。”刘秀突闻此言,一时呆住。刘钦道,“王长说你日后将贵不可言,你可相信?”刘秀摇了摇小脑袋,道,“不知道。”刘钦叹道,“你还小,许多事还不懂。反正阿父是坚信不疑。但是阿父再怎么奢望,也只敢想象到,他日你能出将入相,位列三公,成为国之栋梁。直到那天,阿父遇见了一个人……”说到这里,刘钦神色顿时凝重起来,紧盯着刘秀,接着往下说道,“你出生时的情形,除了生于武帝行宫之外,大家都已知道。但我现在将告诉你的,却是从来没有别人知道,你也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切记切记。”看见刘秀点头,刘钦这才又道,“那是你一岁的时候,一天深夜,我正在令舍批审公文。那是极其诡异的一夜,也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一夜。我在灯下,已是睡意朦胧。忽然灯火摇晃,风吹门开,一人自外飘然而入,在我对面坐下。那人身形高大,形貌不凡,浑不似世俗中人。那人自称望气者苏伯阿,从长安而来,问我可是舂陵刘氏,我应承了。那人道,美哉舂陵!王气郁郁葱葱,然未得其时。我循王气而行,乃至济阳,见王气正勃勃初兴,必有真王者,方生此间未久。我当时就想,莫非那人所指的便是你不成?便以你出生时的诸般异相相告。那人问你姓名,答曰刘秀。那人闻言泪下,仰天叹道,天意,天意。然后枯坐如木,再不言语。我见那人专程前来,必有所相告,便以酒相邀。那人也不推辞,我又告以王长对你的卜词,那人冷笑道,岂止贵不可言!我听得浑身冷战,连贵不可言都不足以形容,那将是什么?我都不敢想,忍不住道,敢问小儿日后运命。那人道,刘秀当为天子。我吓了一大跳,酒洒了一地,赶紧道,此话可不敢乱讲。那人一笑,道,我自有说法,非空口言之。我在长安,与刘歆同在秘府校书,见上古典籍,中有一谶,云,刘秀当为天子。谶者,圣人之言也,焉能有错。刘歆也见过此谶,于是改名刘秀,以为如此一来,便可应和谶文,坐致九五至尊。殊不知,刘歆所见者,谶之前半也。谶之后半,早已被我藏起,其中有明言,刘秀年二十八,自将龙兴。刘歆年已四十有余,断然与谶不符。可笑刘歆,自作聪明而已。谶所谓刘秀者,莫非阁下之幼子乎?我又问刘秀为天子又如何,那人叹道,大不祥,大不祥。虽为天子,而必先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又劝我道,此儿破家,此时杀之,犹未为晚。我虽信了那人的话,但要杀你,可是万万不能肯。那人又说要见你,我不明其用意,不敢答应,只是婉言谢绝。又给那人斟酒,那人都不辞杯,每饮辄尽。”刘秀听得又惑又怕,问刘钦道,“那人现在何处?”刘钦狡黠地一笑,道,“这你就不必问了。你大可放心,等我一死,知道这个秘密的,全天下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一席长话下来,刘钦已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他紧握刘秀之手,脸上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最后对刘秀说道,“你将是天子,你将是帝王,你将继承高祖的帝国。可惜,我是见不到了。努力,文叔。”言毕气绝身亡。多年以后,等刘秀长大成人,他才明白了望气者苏伯阿的命运。他仿佛看见,在那个诡异的深夜,阿父是怎样不断地给苏伯阿劝酒,苏伯阿酒醉之后,在济阳令舍之中,又上演了怎样的烛影斧声。阿父将苏伯阿活活砍死之后,又是怎样地将他拖到某个荒凉的所在,挖坑草草掩埋。阿父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一心要为他的幼子保住秘密。可怜的阿父,在那个深夜,是怎样的护犊情深,又是怎样的恐怖残忍!第19节日期:2008-10-223:30:23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2:物竞天择刘钦临终前透露的这个秘密,从此在刘秀的心中挥之不去,不断鼓舞着他,却也不断折磨着他。望气者苏伯阿说得很清楚,这个秘密是一把双刃剑,它能让刘秀贵为天子,却又将让刘秀因此家破人亡,这两者是一揽子买卖,没得挑。刘秀貌似还是有选择的。譬如,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他至少可以自杀,从而避免成为天子,保全全家的性命。但是,人真的能逃脱宿命吗?刘秀并没有机会听到俄狄浦斯的故事。神谕说俄狄浦斯将弑父娶母,于是俄狄浦斯竭尽所能地逃避,希望避免神谕成真。然而,尽管他选择了流浪放逐,却终究还是坠回到弑父娶母的宿命之中。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七场: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上场的时候,也都有下场的时候。宿命便是这舞台的剧本,人手一份,并且拒绝被修改。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否果真如此,其实大有商榷的余地。不如意事,意思便是事情不如预期。为什么要有预期呢,很简单,因为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闲着也是闲着,那就预期一下吧。但是,如果你在登上人生舞台之前,就已经提前拿到了宿命的剧本,你就没有必要再去预期,预期也是白费力气。那么,命运对你来说,就已经无所谓如不如意了。幸运的是,宿命剧本的保密工作一流,对所有的人都不曾剧透。所以,我们才可以对未来抱有希望,才有理由每天早上告诉自己起床。潘多拉魔盒,最后将希望释放。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了物质上的火种,而潘多拉魔盒中的希望,则是人类精神上的火种。然而,正如有了光明,便有了阴影。有了爱,便有了恨。有了东,便有了西。有了希望,从此便有了失望,有了不如意,有了不快乐。希望是火,很多时候会将人烧伤。宿命是冰,从一开始便把人冻僵。希望者说,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宿命者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一个人并非风险爱好者,希望也终究比宿命更为可取。或者从逻辑上讲,参照司法上的无罪推定,在我们能够证明自己的宿命之前,都应该采纳无宿命的推定,继续自己的生活,继续自己的希望。好比进化论宣称的那样,物竞天择而已。是否应该相信宿命?或许你不信,你身边的朋友也不信,但是泰国前总理他信。刘秀也相信,刘秀同时代的人也大都相信。要想更好地理解刘秀和他同时代的人,我们必须暂时抛弃自然科学,抛弃自工业革命以来的近代文明,抛弃我们事先准备好的蔑视和嘲笑,甚至抛弃你我习以为常的所谓聪明,轻装上阵,真正进入刘秀所处的中古时代,那个人神依然杂处的时代,那个自然充满神性和权威的时代。他们相信冥冥中有一个最高意志,或许是道,或许是神,在左右着人类的命运,控制着社会的进程。他们从思想上这么认为,他们从感情上也同样这么认为。日期:2008-10-234:24:35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3:谶且说刘秀忽然被强华指出有帝王之相,进而回想起心中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本能地起了恐惧,冲动之下,几欲杀强华灭口。转念一想,强华也只是无心之语,并非真的洞悉了他的秘密,这才释然。刘秀于是笑道,“面相之说,何足为凭。”强华年纪虽轻,却已经有了好为人师的毛病,接着刘秀的话茬便道,“相术,小计耳。世间有比相术更好的学问,你可知道?”刘秀摇摇头,强华得意地一笑,道,“世间最高深的学问,莫过于谶。实不相瞒,我来太学,根本就不是为了学什么六经,也无意仕宦为官。我来太学,便是专为学谶而来。”谶,预言也,古时与签同字。我们常说的求签,其实就是求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碰到谶,有时也会自己制造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诗《立论》中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这三个客人所说的话,其实就是三句谶,但只是很小的谶。强华所说的(也包括下文所要讲述的),则是大谶,所预言的无一不是天下大事,而且其出处据信可以追溯到伟大的圣人或者至高的上帝。见于史册的最早的谶,为春秋时有名的秦谶和赵谶。秦谶:相传秦缪公有一次睡死过去七天,醒来之后,对身边的人说道:“我到了上帝的宫殿,上帝告诉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身边人将这段话郑重地记载下来,是为著名的秦谶。后来,果然便有了晋献公之乱,晋文公之霸,晋襄公败秦军于殽而归纵淫。秦谶所言,一一得以应验。赵谶:赵简子同样是昏睡了七天,醒来告诉身边的人:“我到了上帝的宫殿,过得非常开心。有一头熊要来抓我,上帝命我射它,一射就死了。又有一头罴扑来,我照样一射,罴也死了。我看见我的儿子也在上帝边上,上帝指着一条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再把翟犬给他。’”这段话也被郑重记载下来,是为著名的赵谶。后来,赵简子灭了晋的世卿范氏和中行氏,应了梦中射死的一熊一罴;赵简子的儿子赵襄子灭了代国,翟犬的谶也应验了。无论秦谶还是赵谶,听上去都有些不可思议。无奈史册记载如此,也只能存而不论。秦帝国时,秦始皇派燕人卢生入海求仙,卢生返回时,带回自海上仙人处得来的一部图书,上面写着“亡秦者胡也”。后来秦帝国果然毁于秦二世胡亥之手,这个谶也应验了。西汉前期,谶暂时消失。到了西汉中后期,谶重新开始出现,到了西汉末期和王莽的新朝,谶已经是越演越烈。前文提到的哀章,正是利用了当时这种迷信谶的社会风气,伪造符命,从而一步登天,跻身新朝重臣。此时,谶已经告别了当初只言片语的简陋,发展成为一部又一部典籍著作。在此不妨列一下书单:《括地象》、《始开图》、《挺佐辅》、《稽耀钩》、《帝览嬉》、《握矩起》、《玉版》、《龙鱼河图》、《合古篇》、《闺苞受》、《叶光纪》、《录运法》、《帝通纪》、《真纪钩》、《考钩》、《秘微》、《说征》、《会昌符》、《稽命耀》、《撰命篇》、《要元篇》、《天灵》、《提刘篇》、《络象》、《著命》、《皇参持》、《帝视萌》、《灵武帝篇》、《玉英》、《考灵耀》、《纪命符》、《圣洽符》、《河图表记》、《期运授》、《考耀文》、《内元经》、《龙文》、《龙帝纪》、《河图龙表》、《灵准听》、《甄曜度》、《摘亡辟》、《宝号命》、《录运法》、《稽命耀》、《洛罪级》、《说征示》、《说禾》、《孔子河洛谶》、《兵铃势》、《三光占》、《斗中图》……以上所列,只是当时的部分谶书而已。光看这些有着强烈唬人效果的书名,就已经可以感受到其内容的费解和神秘。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今天已经不能知道,这些突然大量涌现出来的谶书的具体来历。虽然来路不明,但也阻挡不住当时人们对这些谶书的狂热信奉,而谶学也因此成为了当时的一门显学。关于谶,刘秀只是隐约听说过一点,但在强华这里,说起来却是如数家珍。强华看着刘秀姿态的前倾,深感不卖弄不足以平民愤,于是道,“你可知道天下图谶之大宗?”不待刘秀回话,又自己答道,“关中苏伯阿、蜀郡杨春卿二人是也。”苏伯阿三字一出,刘秀如闻惊雷。他虽不杀伯阿,伯阿因他而死,因此难免心虚。刘秀强自镇定,既然强华知道苏伯阿,他就只能装作从来没有听说过苏伯阿,一则为了保密,一则为了多套套强华的话。刘秀于是道,“你如此善谶,不知是师从二人中哪一位?”强华向空中一抱拳,道,“家父正是苏伯阿之弟子,我则是授业于家父。”刘秀继续装糊涂,道,“你为何不直接授业于苏伯阿?”强华道,“早在二十多年前,苏伯阿便离开关中,周游天下,从此杳无音讯。虽欲受教,不得其人也。”刘秀道,“苏伯阿周游天下,所为何来?”强华满足地一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苏伯阿出走前,曾经告诉家父,王莽必然篡汉,然而不能久长,刘氏必将复兴,再受天命。他之所以周游天下,正是要为汉室寻找新的王者。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他找到没有,或者,索性是已经死了。”刘秀的心越跳越快,同时又暗暗快意,他和强华只有咫尺之隔,而强华却根本不知道答案在他这里。刘秀平静了一下心情,转移话题道,“难道你也认为新朝不能久长?”强华道,“何须多问。神器有命,不可虚获。王莽窃位,不久必亡。”刘秀佯装失色道,“当今天子尚犹在位,你可不得妄言。”强华笑道,“你我之间说说,无甚要紧。汝南郅恽,其言比我更为激烈,直接上书王莽,力谏其退就臣位,还国于刘氏。王莽何尝不愿杀之而后快,无奈郅恽据经引谶,所陈皆天文圣意,王莽虽贵为天子,也不敢罔顾天意,加害于郅恽。只能将郅恽关入监牢,等到大赦之时,郅恽照样被毫发无伤地放出。天命昭昭,何惮言哉!王莽能奈我何?”说完,强华压低声音,又补充道,“据我猜度,那王莽也是饱读经书之人,心里想必也清楚得很,天命不可违,汉室当再兴。”强华最后补充的这一句,在刘秀看来无比重要。如果王莽真如强华所言,连他自己都相信新朝将要短命,最终还是要将天下还回给刘氏,这样的王莽,哪怕手握千军万马,也只能是一只纸老虎,心里已经认输投降,那还怎么带队伍?这样的虚弱,是最大的虚弱。如果王莽并非如强华所言的那样,那么现在刘秀也找到了对付王莽的方法,那就是攻心为上,把王莽变成如强华所言的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难称尽善。挟天以令天下,方为最高。天意在我刘秀!群雄敢不束手!我是天空,谁敢与我比高?我是太阳,谁敢与我争光?刘秀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深远,越想越觉得强华是上天送来的礼物。从强华的身上,他学到的远比博士身上的更多。这一夜过后,刘秀对谶开始一往情深,对谶的学习和应用,贯穿了他的一生。而面前这位瘦小的强华同学,正是他的启蒙老师。第20节日期:2008-10-2423:48:00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4:千古一叹强华说到做到,进太学之后,基本就不读书,而是一门心思寻找谶文。此处且按下不表。如我们所知,刘秀也不怎么读经书,大义略通之后,便开始读社会这部更大的书,尤为关心朝政。每有新政出台,或逢朝廷变故,刘秀跟订了内参一样,总能最先知道,然后义务为同学解说,条分缕析,纵论利弊短长,听者莫不悦服。刘秀作为一个政论家的名声很快传开,此后每当刘秀开讲,众生云集座下,盛况更胜博士授课。此时刘秀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城外的太学,而是已拓展到长安城内。也正是在长安城内,刘秀为后世留下了他最为著名的一声叹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汉书》的原文是这样的:“(刘秀)后至长安,见执金吾车骑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通常意见认为,这声叹息,乃是刘秀胸无大志的表现。然而细究之下,却似乎另有玄机。“娶妻当得阴丽华”应是出于真心,“仕宦当作执金吾”却很可能是自脱之词。执金吾,主管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秩为中二千石,与九卿同,堪称显赫。执金吾出巡时的阵仗,也确实最为壮观好看。《汉官》记载云:“执金吾缇骑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群僚之中,斯最壮矣。”或说,刘秀当时只是一名稚嫩的太学生,觉得执金吾是了不得的大官。况且,鉴于执金吾出巡的排场,年轻人爱慕虚荣,心向往之,也十分正常。没错,刘秀只是一名太学生,但太学生和太学生之间,也有着千差万别。刘秀这名太学生,已经具有了相当的能量,绝非易与之辈。刘秀有过密切交往的朝廷高官,据史料记载,便有司隶陈崇和大司马严尤。前面说过,陈崇和刘秀家有通家之好,关系自然没得说。而陈崇所任的司隶一官也不简单。司隶,即司隶校尉,主掌监察京师百官和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河(河东,河内,河南)及弘农七郡的官员。位高,权更重,素为百僚所畏惮。不妨拿大家更为熟悉的三国来说明司隶校尉一职的显赫。董卓称司隶校尉为“雄职”;孟德公掌权之后,也曾领司隶校尉以自重。刘备则将司隶校尉封给了他最信任的将领张飞。张飞死后,已经是丞相录尚书事、假节的诸葛亮,也接过司隶校尉之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再说严尤,此时已由纳言升迁为大司马。大司马,除皇帝以外的最高官职,不消多说。严尤本就与刘秀的叔父刘良私交甚笃,刘秀来到长安之后,他也曾和刘秀有过零距离接触,并留下深刻印象。那一日,刘秀为季父前舂陵侯刘敞追讨欠租,前去大司马府讨个说法。在大司马府门前碰见朱祐,朱祐也代表他的舅舅前来讼租。正逢严尤乘车外出,见刘秀而奇之,停下车来,主动和刘秀说话,朱祐则被完全冷落在一旁,根本就不予搭理。打动严尤的,不仅是刘秀美须眉的外貌,更有刘秀不凡的谈吐和气度。但严尤绝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日后会在战场上成为他的敌手,谈笑间,便将新朝倾国而出的百万大军化为乌有。话说回来,像严尤这样级别的大人物,对刘秀这样一个年轻后生能如此热情,纡驾屈尊,主动相迎,在今天恐怕是不敢想象的。由此也可见出严尤的过人之处。事实上,严尤也的确是王莽一朝最为杰出的人物。然而,正如项羽有一范曾而不能用,王莽则有一严尤而不知用,宜其败亡之速也。能得到严尤的赏识,刘秀自然颇为得意,回去之后,戏弄白做了半天观众的朱祐道,“严公正眼看过你吗?”①总之,刘秀此时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已经能接触到帝国最高层的人物。普通太学生岂能比拟?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六度空间理论(SixDegreesofSeparation),其陈述如下: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地球上的任何一个陌生人。刘秀如果想要认识王莽,无论通过陈崇还是严尤,只需要一度即可。这么一想,便可以见得刘秀和王莽曾是多么接近。以后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段历史中出现过的人物,很好地应证了这一理论,甚至不需六度,联系都很扁平,只需一拐二绕,几乎都能扯上关系。分析刘秀的上层交际可知,以他的视野,没有理由迷惑于执金吾的排场。之所以要说“仕宦当作执金吾”,恐怕是故作胸无大志状,示小器于众人。强华是个大嘴巴,没少宣扬刘秀有帝王之相;而刘秀在太学指点江山,过露锋芒,也很容易让人怀疑他心怀异志。刘秀倘称无意仕宦,人不能信,倘称有意帝位,自己又不敢讲。只能取其中间,拿执金吾来作挡箭牌。刘秀之心思细密深远如此,可知也。也正是这一声蓄意的叹息,有着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日后帮了刘秀的大忙。①按《东观汉记》,刘秀见严尤讼租,所讼为地皇元年十二月前(公元20年)之租。刘秀入太学为天凤年间(公元14-19年),具体哪一年不可考。刘秀哪一年离开太学,同样无法确知。为求叙事顺畅,文中未对时间进行精确考量。第21节日期:2008-10-280:46:15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5:驻京办主任长安城内,有里弄一百六十,皇亲国戚在戚里,高官显贵在尚冠里。有一段时间,刘秀便租住在尚冠里内。尚冠里坐拥长安城最黄金的地段,赁价高昂,但从最终的回报来看,刘秀这笔钱花得一点也不冤枉。刘秀租住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摆阔充体面,而是为了接待南阳乡党。每年春秋两季,南阳当地够级别的达官贵人,都会亲临长安,参加朝请仪式(春季朝见为“朝”,秋季朝见为“请”),从某方面看,略似今天的人大代表进京。在南阳的地界,这些人个个都是前呼后拥、呼风唤雨的主,但到了高官云集的京城,压根就没人买他们的账,他们照样免不了手足无措,大事小事都得亲历亲为。在他们迷茫无助之时,刘秀站了出来,主动接待,不仅为他们提供住处,而且热心奔走,帮他们料理各类事务。倘若是在南阳当地,这些人很有可能不会搭理刘秀这个无名小辈,但是到了长安,人离乡贱,再端着架子就不合适了,碰到送上门来的刘秀,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怎一个亲切了得。况且,住在尚冠里,和长安的高官显贵为邻,非但不丢面子,回去还平添了吹牛的资本,这些人自然乐意得很。另一方面,刘秀熟悉长安,门路又精,算得上是半个地头蛇,的确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再加上和刘秀那么一聊,马上便能感受到刘秀的非凡——熟悉朝政,见识深透,人在长安,掌握的都是最新资讯,可以随时咨询叩问。您说,这么好的地陪,到哪儿找去?这帮人均为南阳当地的精英和实权人物,回去之后,少不了要替刘秀免费宣传。其他人自然也就慕名而来,每到长安,径直投奔刘秀,先拜一下码头。如此一来,刘秀在尚冠里的住所,便成了南阳会馆,成了南阳驻京办,刘秀则成了无名有实的南阳驻京办主任。除了朝请之外,南阳还经常有人上长安来,和历朝历代一样,这些人,不是上供,就是上访。上供或者上访的昂贵,在中华帝国是尽人皆知的。如果没有门路,可能会沦落到成年累月地在长安滞留,金钱只出不进,事情却仍然半点眉目也无。对于这样的老乡,刘秀也是能帮则帮,尽力为他们排忧解难。总之,通过驻京办这个平台,刘秀人还未回南阳,却已经在南阳成了一个明星人物,也为他日后的复国行动打下了一个良好的群众基础,通过以上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刘秀已不再是那个被人杀了驴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太学新生。此时的刘秀,绝对不是好惹的。然而,还是有人惹了刘秀。没办法,长安的水实在太深。日期:2008-10-303:43:20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6:长安不安公元前200年,汉家江山初定,谋士娄敬向汉高祖刘邦献策,云:“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且实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娄敬此策,影响极其深远。继刘邦迁移六国贵族和功臣之后十余万口于长安长陵,刘邦的继任者们延续了这一政策,持续往长安周边陵县移民。惠帝七年,徙关东倡优乐人五千户于安陵;景帝五年,募民徙阳陵,赐钱二十万;武帝元朔二年,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太始元年,再徙郡国吏民豪杰于茂陵;宣帝本始元年,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徙平陵,元康元年,再徙丞相、将军、列侯、吏二千石、訾百万者于杜陵。可以说,长安是一座移民城市。而从历代的移民对象来看,大都非贵即富,非富即豪,非豪即刁,均非什么善茬。移民城市自有其独特的活力和魅力,但这样一批又一批强悍和有势力的移民涌入,带来的却是众多负面的社会问题。《汉书-地理志》评论移民对长安的影响道,“是故五方错杂,风俗不纯,其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桀则游侠通奸。濒南山,近夏阳,多阻险轻薄,易为盗贼,常为天下剧。又郡国辐凑,浮食者多,民去本就末,列侯贵人车服僭上,众庶仿效,羞不相及。”正因为此,长安虽然是天子脚下,治安却并不容乐观。《三辅黄图》云:“故汉之京辅,号为难理。”长安城内的情形,据《汉书-游侠传》记载:“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也就是说,就像香港黑帮电影中经常表现的那样,长安城内也按街巷、里弄、市场等划分为不同的地盘,每块地盘都由某位豪侠(类似帮派老大)控制。这些人的行为,则是“通邪结党,挟养奸轨,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浸渔小民,为百姓豺狼。”首都,本应为首善之都。然而,长安作为西汉和新朝的首都,因为这些豪侠的存在,上演了无数罪恶和侮辱。这一回,受害者轮到了南阳来的刘秀。自从刘秀入住尚冠里,卖药的生意便交由朱祐全权打理。朱祐起先是在太学的会市摆摊,但会市每个月只开放两天——初一和十五,不久之后,朱祐便将生意挪到了长安城内的东市。东市是长安城内最为繁华的集市,每天开放,也正因为这里人流稠密,所以东市除了买卖之外,还经常被朝廷用来杀人弃市。这一日,朱祐照常营业,一群恶少年闯入东市,逢摊收钱。朱祐不肯从,他已经交过市租,凭什么再掏“保护费”!恶少们碰上这么一位不识相的,倍感新鲜,一把掀了朱祐的摊位,将朱祐一顿狠揍,直打得鲜血长流,不能动弹。朱祐大声呼救,但监管市场的市长、市丞等官员,皆冷漠地抱臂作壁上观。信奉和气生财的商户们,更是不敢出头相劝。刘秀闻讯,急忙赶到东市。恶少们正准备连刘秀一道收拾,刘秀却已经拿脚狠狠向朱祐身上踹去,边踹边叫,无眼家奴,胆敢得罪诸贵公子。刘秀踹完,连忙向众恶少道歉,奉上金钱,赔礼不迭。恶少挣了面子,收了金钱,又看刘秀如此服软,这才肯放过二人,一路狂笑而去。刘秀叫来马车,将朱祐载回太学,扶朱祐躺下。朱祐面向里壁,只是暗暗垂泪,不肯和刘秀言语。刘秀知道朱祐心中暗暗怪罪自己,于是说道,非我甘心忍辱,实因彼等人多,未敢遽发。倘若格斗,我能走脱,卿重伤在身,如何走脱?今卿已回太学,我心再无挂牵。明日,便为复仇之时也。刘秀“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对于长安的各路大小豪强,他其实并不陌生。他早已认出,白日殴打朱祐的众恶少,领头者名为贾兴,乃当年东市豪霸贾万之孙。当年贾万被京兆尹王尊捕杀,但贾家势力犹在,贾万之子贾良,继其父之后,再度雄霸东市。然而,管他什么贾家,不在话下。次日,刘秀携剑,重返东市,迎面撞见贾兴。刘秀拔剑,一剑刺翻贾兴。贾兴倒地,随从众恶少大惊,齐来围斗刘秀。刘秀砍翻数人,夺路而去,众恶少在后狂追不舍。刘秀逃到陈崇府中。众恶少追至门前,虽明知是司隶府,却狂妄地不肯即去,而是在门前大声叫嚣,要府内交出杀人者来。陈崇闻刘秀逃难而来,急忙出见,劈头便问,死人了没?刘秀摇头道,尚且不知。陈崇急命奴仆出门打探,不久奴仆回报,未死,重伤。陈崇点点头,道,没死人便好,伤者何人?刘秀说了贾兴来历,又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陈崇作为长辈,呵护小辈乃是份内之责,于是安慰刘秀道,此事并无大碍,你可放心。东市斗殴,属京兆尹管辖,我不便出面。况且,如今众恶少皆知你投我而来,我如执意出面,恐难逃徇私之讥。事不宜迟,最好今夜便私下解决,以免惊动官府。陈崇密令人请来歙入府相商。来歙在长安豢养宾客甚多,在游侠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也正是陈崇要找他来商量的原因。来歙至,问情事情原委,陷入沉思。他将刘秀带到长安时,刘家可是郑重拜托过他的,如今刘秀捅了篓子,他这个做表哥的,无论如何也要帮着摆平。当然,他不可能率领宾客和贾家火并,那样只会两败俱伤。他要找出一个和平的解决方案,而且一定不能留下任何后遗症,免得对方日后继续寻仇,危及刘秀。来歙沉吟良久,道,为今之计,欲息事宁人,非得一人出面不可。第22节日期:2008-11-12:09:17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7:长安教父子于是日哭,则坚决不歌,长安别是一江湖。沉浮忘我,莫扰了岁月蹉跎。斜刺里飞起一刀,寒光闪耀,三千青丝割断了,烧灭了。仰天笑,人已老,花儿为谁开,眉儿为谁描?且说来歙欲寻一人前来摆平此事,于是来而复去。一个时辰之后,一辆车停在了司隶府前。来歙下车,迎下一位瘦小老者。老者衣衫粗陋,神态安详,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好脾气的乡愿,而非有强力者。众恶少堵在司隶府前,一直气势汹汹,及见到老者,却皆悚然变色,屏息闭嘴,仿佛被手电筒光照着的野鸭,一动也不敢动。老者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反应,对众恶少视而不见,径自入府,便欲牵刘秀而出。刘秀惧,不敢轻出。来歙将刘秀叫到一旁,道,知道我请来的是谁?刘秀摇摇头。来歙加重语气,道,来者乃是原公!来歙所谓原公者,姓原名涉,字巨先,长安茂陵人。刘秀在家的时候,曾听长兄刘縯多次提起过此人大名。原涉在游侠界的地位,和汉武帝时的郭解大致相当,“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汉书》云:“及王莽时,闾里之侠原涉为魁。”将这段话翻译成白话里的黑话,那便是说,原涉,长安教父是也。那时的游侠,除了不拜关公之外,很多地方和今天黑帮片里的人物并无不同,同样最重忠义。忠者,就是讲等级,义者,就是讲义气。在游侠界的食物链上,堵在司隶府前的这些恶少年,只是最末端的小喽罗而已。即使是他们的老大,雄霸东市的贾良,那也和教父差着级别,在原涉面前照样不敢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