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高阳才又说。她说大公子原来是一位如此慷慨大度的仁义之士,想不到,你竟真的肯让出这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我只是不知大公子,是出于手足之情还是出于对我的关切? 房遗直抬起头直视着公主的眼睛。他说既是为了遗爱也是为了公主。 大公子,你难道没想过,以你兄弟的学识,他能胜任这一份朝廷的职位吗?你是不是把他估计得太高了,这是不是反倒是你对皇上对朝廷的不负责任呢? 你……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房遗直被眼前的高阳公主气得脸色发青,周身颤抖。他紧握着拳头。他觉得他已被高阳逼到了死角,他只能扭转身朝外走。 房遗直,你回来。你敢走?我还没说完呢,房遗爱你怎么还不去拦住他……遗爱即刻去拦住了遗直。并小声地对遗直说,哥,你回来,你不要惹她生气。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房遗直骂着他这窝囊的兄弟。他挣脱他的阻拦,但是他还是站住了。他低着头缓缓地转过身,对着高阳。而高阳此刻已在激忿之中从床上下来。她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骤然间一片昏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高阳在瞬间的休克中缓缓倒地。 房遗直大步流星地赶过去,他急切地抱起了摔倒在地上的高阳,他把她放在了那张大床上。 高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她问着,怎么啦?我的孩子怎么啦?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我不想死,我真是难受极了…… 高阳公主紧紧抓住房遗直的手。她说,别离开我。我怕极了。陪陪我好吗? 不,不,公主……房遗直抽出了他的手,他说,我告辞了,让遗爱留下来陪你。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在空旷的寝殿里只剩下高阳和房遗直两人的时候,高阳这样问着他。是为了什么?为了我进山?和辩机在一起? 房遗直坐在高阳的床边沉默不语。 高阳说,其实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是因为你的不辞而别,还因为你不能如期返回。漫长的日子。太漫长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那时是怎样地痛苦。你是自私地走了。你走的时候想到过我吗? 我想过。我天天在想。 天天在想?哈,你想过就不会把我扔给房遗爱独自扬长而去了。我那时是那么痛苦那么孤独那么渴求着一个像样的男人。是那个和尚。他是那么清新。你们注意过他有着一双那么蓝的眼睛吗?他简直就不像是我们这污浊尘世中的人。我喜欢他。然后我便拥有了他。在那山林的草庵中,我们一夜一夜地躺在那金黄的枯草上。一切那么好 你怎么啦?大公子。你怎么不敢看我?我是把你当作我的知己才对你说这些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刺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做爱呢?我需要这些。每夜都需要。我尽管深爱着山里的那个人,但我毕竟不能每个夜晚都得到他。但是你离我很近。你为什么不来亲近我?是因为我有了别的男人吗?有了别的男人又怎样?你不是除我之外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别的女人吗?你不是也有着三房四妾,你的府上不也是美女如云任你享用吗?怎么你们男人做得我们女人就做不得呢?后宫里这样的事情多着呢。谁不知道曾经是父皇昭仪的那个女人武媚,现在又和我哥哥晋王李治混得火热。还不是因为父皇选中了这个李治来继承他的王位。可我和武昭仪不一样。我生为皇帝之女却只能嫁给皇室以外的男人。我是命不好才让我摊上了这个傻瓜房遗爱。我不喜欢他。所以我只能去找那些我喜欢的男人。我渴望爱抚。辩机。还有你。我知道我已经不可救药了。想不到嫁进你们房家不到一年,我竟有了你们三个男人。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生活会被弄得这么混乱糟糕? 这时的高阳已一丝不挂。 房遗直被那依然美丽的身体吸引着。他感觉到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激情正在缓缓地勃起。他渴望这身体。但是此刻,尽管他终于又重新面对了这身体,尽管他依然被吸引被诱惑,但心里却有一重灰蒙蒙的感觉。他为此而紧张万分。他不情愿地脱下了衣服。他竟然不能想象那个山中的和尚那个愚蛮的遗爱与这身体纠缠在一起的情形。他一想到这些就更加地沮丧绝望,心中充满了悲伤。是他很爱高阳吗?不,他已经看出了高阳太多的弱点,他只是不能拒绝这个女人的身体罢了。他们中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都摆放在那里阻隔着。他抱住高阳。他亲吻她。但高阳那赤裸的身体非但没有温暖他,反而如冰块般更沉重地压迫着他。他竟一蹶不振。他突然想到高阳就要做母亲了,做那个辩机的儿子的母亲。而他们房氏兄弟却要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做着那个被欺骗着的局外人。然后他感觉到了高阳的那只手是在怎样揉搓着玩弄着他那软弱的欲望。那么柔软的而又冰冷的手。她也许是在帮助他。她把他弄得很疼。但是终于在疼痛之中他重新被鼓舞。激情又缓缓到来。他不再颤抖,也不再觉得寒冷。他这样努力着,努力着。然而就在他这样努力着,就要将他坚挺的欲望接触到高阳那隐秘之谷的时候,突然间地…… 春雨细无声。 那是种无望的泄露。没有实际价值的。连他自己都闻到了那气味。他知道他不行了。他完了。 而高阳依然在巅峰之上动荡着喘息着呻吟着…… 而当她骤然间意识到完结已经提前来临,高阳坐了起来。她推开了依然在那里抽搐不已的房遗直。她的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对满含歉疚想来抚慰她的房遗直勃然大怒。你走开。你别碰我。你是个废物。快滚。滚出去。以后再不许你弄脏我的床…… 她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一切似乎永远地完结了。 房遗直把高阳的那件大红丝袍盖在了她赤裸的身体上。然后,在高阳的呕吐声中,他匆匆地离开了这败走麦城的伤心地。 房遗直那无由的失败,使一个男人的魅力就这样在高阳公主的眼中骤然消失。她觉得她简直不能再见到房遗直这个人了。她一看到他就会立刻想到那曾经使她呕吐的夜晚。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坚决不见房遗直。不论他怎样地请求。 高阳公主从此恨这个男人。 与这恨同时的,是她的小生命在她的肚子里飞快地成长。一边成长一边折磨着她。于是她也恨,恨使她周身不舒服的那个小生命。而辩机却远在摸不到也够不着的遥远的终南山上。他们没有一点联系。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所以高阳有时候也恨辩机。 她就这样恨着。恨似乎所有的男人。 有时候,高阳突然会感到绝望。她说她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山中的辩机了。于是她便会立刻吩咐侍从备马驾车,她要立刻赶往山中。 唯有淑儿能劝住她。淑儿说,你不能这样糟蹋你自己。你若是真喜欢山上的那个小和尚,你就得好好地保住你自己,好好地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 淑儿每天陪着公主。陪着她说话。说她每天晚上同房遗爱上床的事情。淑儿说,这个男人太有力气了,他总是把淑儿抱来抱去地折腾。 淑儿讲的这些话常逗得公主笑起来。 有一天,淑儿又说,你干吗总是一天到晚把自己闷在这房家的院子里,干吗不经常回宫里去玩玩,去见见你父皇,还有后宫的那些姐妹们。 于是高阳听了淑儿的。她决定回后宫去住几天。 房遗爱为高阳备好马车。 高阳公主无意中发现,淑儿在同房遗爱告别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竟充满了绵绵情意。高阳公主扭转头。淑儿还没有坐稳,她就叫车夫快速行驶。她觉得她此刻见不得这样情意绵绵的场景。 淑儿不明白高阳怎么会突然地又不高兴了。但是她依然尽力地哄着她。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时候,淑儿有点不经意地问,皇上把那个银青光禄大夫给了驸马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凡是给他的好处,他都不会不要。而这个官职又是公主你为他争取的,他自然格外看重。 就他那副德性,也配出入朝廷?淑儿,你看着他像银青光禄大夫吗? 你不是恨那个房家大公子吗? 是啊是啊我是恨他。 他的老婆又不是公主,他凭什么…… 淑儿你是替我不平,还是替房遗爱不平呢?以后你少管我的这些事。他们兄弟两个都是混蛋。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全恨。 高阳公主回到了后宫。 她怀孕的消息已在后宫传遍。 高阳的到来使本来有点凄寂的后宫顿时亮丽了起来。高阳同后宫的姨娘和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神采灿烂,乖巧伶俐。她和她们聊天儿,大谈房家的生活。仿佛她在房家的日月极为幸福似的。高阳知道,其实她此时此刻也够虚伪的了。 高阳尽说些富丽堂皇的话。是为了搪塞后宫的女人们。她开始焦虑地等待着父亲。她想她之所以每每渴望着能回来,其实就是渴望着见到父亲。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李世民下朝归来。 高阳一见到李世民就立刻趴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很多的委屈。关于辩机的、房遗直的、房遗爱的、孩子的、淑儿的,总之一切的一切。一切尽在不言中。因她又不能诉说。不能诉说的委屈。 女儿的委屈使唐太宗李世民很困惑。那悲戚的嘤嘤的哭声也使他心里很难受。骤然间他也生出了很多的伤感。 父皇,你说我是不是公主? 你当然是公主,而且是我最最喜欢的大公主。 父皇你从没有因为我是庶出,我母亲只是个一般的宫女而轻视过我吧? 当然啦!你是我最最看重的是我的亲骨肉。否则,你为什么会嫁到我最信任和重用的老臣房玄龄的家中呢? 那公主的驸马是不是就应当很显赫? 唐太宗沉默不语。 那在房家的兄弟之间,是不是…… 你不要说了,高阳。唐太宗的脸立刻变得威严。他语调很和缓但却很严厉地说,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了。我早已经接到了房遗直的上书。他很诚恳地希望我能把银青光禄大夫的官位转赐给他的兄弟。我很为他的兄弟情谊和真挚的请求而感动。但为什么会提及此事呢?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高阳你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 我不管人家怎样看待你,但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高阳听着唐太宗的话,心里非常气愤。 如果是在朝廷上,你早就该推出去斩杀了。 那你就杀了我吧,这朝廷中这皇室中彼此杀戮的事还少吗? 高阳! 唐太宗骤然软了下来。实在是他不想让高阳这样的长在后宫的女人目睹这么多兄弟间相互伤残的冷酷。他也希望他的孩子们的心中充满了爱。他因此才尤其赞赏房遗直让官的美德。他语重心长地对高阳说,毕竟是朝廷封房遗直银青光禄大夫在前,你下嫁房遗爱在后。何况,我又封了他右卫将军,散骑常侍,这已经是很高的官位了。 你不要任性了。我了解他们这两兄弟。那个房遗直也是个很有作为的人。 有什么作为,他的作为就是谋反。 谋反?高阳,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若是告他谋反你必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只能说明是你别有用心。 你说吧,他是怎么谋反的? 他从不把我这公主放在眼里。他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朝廷看不起你父皇。 这就是他谋反的罪状?好女儿,过来,听父皇告诉你,这谋反两个字可不是随便说的,世间多少人就在谋反这两个字上交代了性命。 那么父皇,你不把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转赐给房遗爱也罢,但至少你要贬掉房遗直的这官位,否则我堂堂大唐公主在房家总是矮人一头。 不会的。我了解房玄龄,也了解他的家。我活一天,房玄龄对我的忠心就一天不会变。哪你千万不要在房家胡说胡闹了,这样闹下去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何况,你现在又身怀有孕。 父皇,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一切照旧。 什么?父皇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竟和房家的人串通好了来欺侮我。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你走吧。一会儿还有朝臣前来求见。 好啊,我走。是你在赶我走。今天我才看出来原来你是这么讨厌我。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三哥吴王。你把他发配得远远的,远离朝廷和权力,还说你是多么器重他,对我也是一样。告诉你吧,我讨厌房家,讨厌房遗爱,也讨厌那个自以为是的房遗直。我不过是你给你的爱卿功臣的一件奖品而已。我恨房家!恨这朝廷!也恨你! 皇室中唯有高阳公主敢对唐太宗如此大发雷霆。 高阳知道她终于得罪了父亲。因为她在声讨着父亲的时候从唐太宗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了他厌恶的表情。 她想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结局。 她还想既然已经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她的心里恨恨的。她想我为什么要循规蹈矩,我偏要搅得天翻地覆。 高阳公主终于没有能在太宗那里拿下房遗直的银青光禄大夫,反而被唐太宗教训了一回。高阳的神情很沮丧。她想就是父亲不帮忙,她也能把房遗直弄得焦头烂额。 高阳走出大殿时显得很狂躁。她对等在门口的淑儿说,走,咱们回去,我偏要和那个房遗直斗一斗。 淑儿在高阳公主的身后怏怏地跟着。她一看高阳走出大殿时那泪流满面的样子,就知道皇上没给公主好气。淑儿怯怯地问,皇上也站在大公子一边? 是啊,是啊,他们全在一边,又怎么样?一帮臭男人!我让他们谁都甭想好受! 可惜你是公主,不是皇后。行了行了,别生气了。身子骨可是你自己的。咱们现在就回去? 不回去干吗? 你原本不是说要在后宫住几天吗? 在这里住有什么意思?我要上山。 那我就不告诉你吴王的事了。 吴王?吴王什么事?高阳公主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她停住脚步,扭转身抓住淑儿。告诉我,吴王什么事? 吴王回来了。我刚刚听说,吴王这会儿正在他母亲杨妃那里,你不想见见他吗? 当然,当然想。淑儿,你是说三哥他从江南回来了?此刻就在杨妃的宫里? 淑儿连连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我差点儿就把他忘了。可是淑儿,你看我这样子。 这样子有什么不好的,去见吴王,又不是去见山中的辩机。 不不,你看我挺着个肚子。 吴王又不是不知道你嫁人了。 不不,淑儿你看我还漂亮吗? 行了,进去吧。你依然是整个后宫里最漂亮的女人。走吧。 高阳公主款款地走进杨妃的大殿。 去见青梅竹马的吴王李恪使高阳公主的脸上泛起光泽。 杨妃的宫殿一派辉煌的气魄。殿中的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都透露着优雅的贵族气息。 这杨妃本是隋朝亡国之君隋炀帝的爱女。她美丽端庄,从小生活在炀帝气势巍峨、宏伟壮丽的宫殿里。隋朝的灭亡,使皇室中美丽的公主顿遭苦难。她从皇帝的爱女,到沦为唐朝的阶下囚,那心灵的创痛是怎样地深邃。当唐兵把她押解到李世民的面前时,这位金戈铁马的秦王动心了。他决意要把隋炀帝的这位天生丽质的女儿留下来。他要把她养在后宫,等待着日后的有一天长大成人。 一向通达善良的长孙皇后收留了这个女孩。她视杨妃为姐妹。杨妃在长孙皇后的呵护之下,很快像一朵艳美的鲜花。 杨妃的幸运是,她并没有因为是隋炀帝的女儿而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而是由皇帝的女儿又成为杀害自己父亲的另一个皇帝的嫔妃。 在那个晚上,她终于战战兢兢地被安排在了李世民的那张龙床上。 杨妃的美丽、温和、端庄、典雅立刻得到了唐皇的赏识。从此他对她宠幸倍加。 于是很快杨妃生下了李世民的第三个儿子。 恪。 恪是个十分聪敏的孩子。他不仅长得酷似李世民,而且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又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颇得父皇的宠爱。 只可惜恪不是长孙皇后的儿子。 幸好长孙皇后早早过世。李世民是满怀着伤痛将长孙皇后送往昭陵埋葬的。但,就像朝廷不可以一日无主,嫔妃中也不可一日无后。于是,再度立后的事便开始盘踞在李世民的脑海中。 李世民确曾动过要立杨妃为后的念头。如若立后,就唯有杨妃。固然是因为喜欢杨妃,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他的儿子李恪。唯有恪具有帝王气象。也唯有恪超群的才华,使他成为了继承大唐帝业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废立皇后之事是朝廷的大事。很容易将大唐的江山置于一场情场的恩爱之中。 挺身而出的人便是长孙无忌。无忌是先皇后时代的国舅,又是李世民多年的战友。无忌的声音即是朝廷中众多重臣的意志。 如果立杨妃为后,那恪势必成为太子。一旦皇帝驾崩,太子继位,那好不容易才从隋炀帝手中夺下的这大唐的江山,岂不又落入了隋炀帝后代的手中? 群臣众口一辞地恳请皇上,此举万万不可。 于是,李世民只好作罢。 可惜了恪真龙天子的坯子。可惜了他身上交融着的两朝君王的血。 恪慢慢长大。 他周身充盈的皇族的血使他出类拔萃。但是他并没有自恃他的勇武他的才华,没有自恃父皇对他的宠爱。是杨妃的循循善诱,使他懂得了要想在这藏满了杀机的宫廷里生存,他就必须通达并且认命。 便是这李恪成为了高阳公主最好的兄弟。在众多的皇家兄弟姊妹之中,恪也最喜欢高阳公主。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样是庶出而又同样深得父皇的宠爱。 高阳拜见杨妃。 恪闻声便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 他们单独到了一起,高阳趴在桌子前哭了起来。恪很难过。他自然走过去抱起高阳。他为她擦掉满脸的泪水,他问他这个本来只知道欢乐的小妹妹到底是怎么了。 高阳公主抬起头眼泪涟涟地看着吴王恪。 那眼泪涟涟之中的情意绵绵使吴王恪怦然心动。他仿佛是又回到了他赴吴国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唯一的晚上。 恪的心怦怦地跳着。 高阳趴在恪的胸前继续哭着,她说,父皇不再宠爱咱们了。他连银青光禄大夫这样的闲官都不肯转赐给房遗爱。你呢,三哥,你觉得怎样? 恪说他远在江南很好。那里天高皇帝远。恪说,他再也不想听也不想去想这朝廷中的林林总总,恩恩怨怨。恪问高阳,你知道吗?大哥承乾和四弟青雀也拉开了架势,准备拼个你死我活。恪说,让亲生骨肉兄弟姊妹相互残杀,实在是人世间最最残酷的一件事。 恪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回江南的吴国去。 高阳公主与吴王恪告别时,他们难舍难分。 恪抓着高阳的手。恪说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你的心中不快活。但是我却不能帮你了。 高阳说,三哥我真的很不好。我怀孕了但我并不高兴。自从嫁到房家之后,我变得更加任性了。我很坏。我一点儿也不善良。我欺侮别人,甚至欺侮那些爱我的人。我总是任着性子去做那些我明明知道是很不好的事情,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今后该怎么做,更不知道我未来的命运是什么…… 恪把高阳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别再说了,我最最亲爱的小妹妹。你是我在此世间最最疼爱的那个人。我一直在想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房家受委屈。可我又不能带走你。不过高阳,相信我,相信你还有一个永远爱你的哥哥。我会永远地注视着你。 高阳在吴王恪的怀抱里扬起头,问着恪,我还漂亮吗? 你永远是我心中最最漂亮的那个小姑娘。 那么记住我。高阳说。高阳说罢,便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恪的房间。 那时候已是残月如钩。 对于高阳来说,母亲本来就微不足道。 而微不足道的母亲又死了。 高阳记得那个时辰。她被带到了后宫最偏僻处的那个小小的院落。 那一年高阳只有十三岁。她坐在那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声大哭。她是被后宫里的宦官带到母亲的这座院子里来的。那院子又偏僻又窄小,墙根里长满了茫茫的蒿草。她似乎连母亲也不记得了。她看着躺在雕花儿的木床上的那个女人。她已经死了。高阳公主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她觉得她并不怕眼前的这个死人。那么这死去的女人就一定是她的妈妈了。 在高阳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很沉默。她本来是天生的美人,但她的神情却总被哀怨所笼罩。后来,她就再也得不到皇上的宠幸了。是因为她生了唐太宗最最喜欢的高阳公主,她才得以在后宫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小院落和几个奴婢,而不至于搬到那灰蒙蒙的宫女们居住的永巷中。 随着年龄的增长,高阳的美丽压倒了唐太宗所有的二十一个女儿的美貌。在姐妹们中间,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自然也就压倒了一切。 因为是女儿,她是否庶出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和尖锐。皇帝的儿子们要彼此厮杀,是为了夺取未来皇帝的宝座。而皇帝的女儿们却没有什么好争抢的,她们迟早是要找到一个在皇帝看来还不错的朝臣的家庭,嫁出去完事。而她们事实上也就像是皇上手中握着的一张张奖牌,以此来拉近与平衡皇室与那些朝臣之间的关系。唐太宗前前后后有二十一个女儿,于是他手里就握有了二十一张奖牌。 唐太宗爱她,才一定要她去为她久已不见的亡母守灵。 当一向骄纵任性的高阳公主被突然带回到她小时候曾住过的那院落时,她的感觉异常麻木。很麻木也很奇特。 高阳觉得她没有悲伤,也不想哭。她只是依照父皇的旨意,要在那枯寂的房子里为生母守守灵罢了。 连父皇也没有来。 没有人来。 高阳想这个死去的女人真是很孤单。 后来终于那仪式结束。 母亲要出殡了,要被埋在郊外的荒草中了。而直到那时,直到母亲的简易的灵柩被抬出她那窄小的长满蒿草的院子时,高阳才第一次哭出声来。 她哭得很伤心。是发自内心的。 她想她所以悲伤,是因为她发现她是爱着死去的这个女人的。她对她深怀感情。而这所有的感情又仅仅是建立在为母亲守灵的这几天中。她觉得在守着母亲的遗体时,她才慢慢地开始了解了她。了解了后宫的这些如母亲般的可怜的女人。 她只依稀记得母亲的默默无语,只记得她总是忧郁总是悲伤。高阳想,当她小的时候生活在母亲的身边时,母亲在忧伤之中定然还能有一丝的欢乐。但是后来,皇帝连这最后的欢乐也从母亲的身边抢走了。在痛失女儿的那段漫长的岁月中,她该是怎样的落寞。 高阳想她为什么从不曾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来看过她。 所以她哭。她悲伤。 这样的一种悲伤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高阳在把母亲送到墓葬的荒园之后,她没有回公主们共 同居住的那所豪华的大房子,而是来到了三哥李恪的院子。她之所以来找恪是因为那一天她的心太悲伤。在整个皇室的兄弟姊妹之间,高阳能与之无话不谈、心心相印的,唯有恪。 那时的恪虽已被加封吴王,但因为年纪太轻,便依然留在京都长安。恪不仅是整个皇室中最气度非凡的美男子,也是整个长安城中最风流潇洒的美少年。 恪吸引着高阳公主。 恪也深爱着高阳公主。 高阳在那个晚上满脸悲伤地走进恪的房门时,恪便迎上去搂住了她。 她告诉恪母亲的故事。 她诉说她所有的心情和所有的对母亲的歉疚。 她哭着。痛不欲生。 在恪的怀中。 就那样,她被恪紧搂着,安慰着,抚摸着…… 那么青春年少的一对金童玉女。 那么纯洁美好的情谊。 然后。然后高阳突然觉得在三哥那样的男人的怀中她好像在需要着什么。那是她身体中的一种萌动。那萌动甚至很强烈。从身体中的某个部位拼命地向外涌着。她开始觉得有点头晕有点恶心。她觉得她有点站不住了,她无力地靠在了恪的身上。她被恪的那强壮的伟岸的身体支撑着。她听到了恪的胸膛里的声音。那么有力地跳荡。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某种坚硬的急待喷涌的欲望在顶着她。 她很怕。 她被恪扶着坐在了雕花的木椅上。 当恪转身要离开时,她却抓住了恪的手。 她泪流满面。 她对恪轻声说着,三哥,你别走。别离开我。我很怕。我从没有这么怕过。我总是忘不掉那墓园,那杂草丛生。 她坐在那里对恪抬起了头。 她也不知她为什么要抬起头。 她看着恪向她弯下身体。 那令人不解的目光。 他们都在期待着什么。 他们那么朦胧而又那么强烈地欲望着。 终于,恪让他的温热的嘴唇贴上了高阳的额头。然后,他开始吸吮着高阳那满脸的泪水。他是那么轻地。他试探着。最后他终于吻了高阳那冰凉而又柔软的甜丝丝的嘴唇。 这就是高阳所期待的。那么陌生的一种感觉,那感觉高阳几乎无法承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抱住了恪。她突然觉得很冷。她几乎窒息。她紧紧地抱着恪。她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母亲会死?为什么我要到你这里来? 然后,她被恪轻轻地从木椅上抱了起来。恪抱着她一直走进了恪的寝室。恪把她放在了恪的那张木床上。恪看着高阳。恪也这样看过其他的女人。但是恪一直为他曾拥有过的那所有的女人都不如他这个妹妹这般美丽而抱憾。 但是,在那个夜晚恪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做。他想,高阳若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好了。他很迟疑,也很胆怯,他甚至不敢再伸出手臂去碰触缩在那里颤抖不已的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女人。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 他就那样看着高阳。 直到,他看到高阳又一次向他抬起了头,并把她细长而白皙的手臂伸向他,把她那 性感的嘴唇朝向他…… 他们不是兄妹。此刻,他们只是一对欲望的男女。 恪知道,高阳此刻在期待着他。 然而,恪毕竟是恪。 恪突然离开了家。他把高阳丢在了他自己的床上。他想,在床上,高阳一定会是个最好的女人。而这个最好的女人为什么却不是他的呢?这是恪最大的悲哀。 整整一夜。 恪不知去向。 高阳被丢在恪的那张大床上。彻夜。一开始她哭。她等待着恪。但她后来睡着了。她清晨醒来时,恪依然没有回来。于是高阳离开。回到了她亡母那凄凉的小院。 在母亲的小院里,高阳觉得她很想她的三哥。想他昨晚亲着她的那情景。她依稀记得被亲吻时的那感觉。那么美妙而又从未经历过的。她尽管不懂那是为什么,但是她觉得她还想要。 她不知当她再见到三哥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被三哥吻过了。他们和原来不同了。 高阳很栖惶。 然后,就在那栖惶之间,当后宫的太阳高高地升起,当清晨的雾霭悄悄地散去,这偏僻而又窄小的高阳亡母的院门被敲响了。 那敲门声很急切。 是三哥恪。是吴王恪。是吻过她的那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恪。 恪骑在黑色的马上。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白马。他对着高阳微笑。他的微笑很坦然。仿佛在他们中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他一直是高阳最好的哥哥,他们的手足之情纯洁无瑕。 他问高阳,愿不愿跟我去骑马? 高阳很惊讶。但是她立刻欣然前往。尽管她的马术并不怎么高明,但是她此时此刻却非常愿意和恪在一起。 她紧跟着吴王。他们很快就出了长安城。 长安城外一片空旷的郊野。恪突然下马。他并且也把高阳从马上抱了下来。 然后他跃马扬鞭。 黑色骏马开始奔跑。 高阳被丢下。 马绕着高阳奔驰。 就在那一刻那个瞬间就在高阳很害怕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离地而起。 她飘浮了起来。 只一个瞬间,高阳就侧身坐在了那匹飞驰着的高头大马上,坐在了正扬鞭跃马的她的勇武的三哥的前面。 她仿佛被劫持了。 她其实知道她就是渴望着这些。渴望着被劫持。渴望着狂奔。渴望着激动。她知道她身后就是她最最钦佩敬爱的她的三哥。而三哥也是她此世间最最爱的男人。 在狂奔中她没有回头。她看不见三哥但是她却用她的脊背感受着他。她能感觉到恪的心跳一声一声地在她的背部鸣响。让她觉醒。女人的觉醒。 后来,在一路的风驰电掣中,吴王恪在高阳的身后拉开了弓箭。他开始在奔跑中射杀天上的鸟、地上的兽。勇士一般地。然而他们不去捡。他们只是一任烈马飞驰,鸟兽委地。 突然间地,恪拉住了缰绳。那飞跑的骏马骤然间一声长鸣,抬起前蹄,然后放慢了速度。恪扔下了他的弓箭。恪用他射箭的那双手臂轻轻地搂住了他胸前的这个无比娇小的妹妹。 一种那么纯情的充满了手足之亲的兄妹间的搂抱。但是紧接着,他们全都长大了,手足之亲随着彼此的触摸变成了一种肌肤之亲。他们开始亲吻。在缓缓行走的马上。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任由马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恪的手终于触到了高阳的那年轻的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 像一道闪电从高阳公主的身上掠过。 高阳知道,其实这才是她最最渴望的。她之所以拼命地想见到恪其实就是想这样同他在一起。她所盼望不已的其实就是此时此刻马上发生的这一切。她希望就在这彼此的爱抚中消磨掉他们的全部。青春和热情,甚至生命。 他们越来越紧地焦灼在一起,难舍难分。 然后在荒野的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在林中的那片草地上。黑色骏马突然停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恪和高阳便缓缓地坠落了下来,他们在一起。彼此亲密地触摸。他们觉得这隐秘的极地简直是人间的天堂。 恪听到了高阳的呻吟看到了她身体的扭动。他们不能自已。一阵又一阵的低声的喊叫。那是一切。他们不停止。尽管疯狂,但是恪知道他不能。那是他的禁地,永恒的禁地。他身下的那个人是他的小妹妹,是他在此世间最最疼爱的亲人。他被阻挡了。那是一个男人所体现的最大的毅力。 最后,他终于让他此生最强烈的一次欲望喷洒在了半空中。 在斑驳的阳光下在高阳的痴迷的眼前,就那样画出了一道又一道弧。 像乳白色的虹。 然后那虹坠落。坠落在高阳的身上脸上。沐浴着她。用恪的那强健的青春,用他那热烈的体温和气味。还有,清香的草浆。 就那样,恪以一个兄长的爱,保有了高阳本会失去的那少女的贞操。 高阳的衣裙已被撕碎。高阳从恪的身边坐起时,她知道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失去,但是她已经有了新生。她低下头吻着恪的额头。她觉得恪是那么好。 他们有了无夜的夜晚有了没有结果的白昼。 高阳知道,那其实也是为了爱。 但无论如何,一切都和原来不同了。 然后。黄昏到来。 恪突然上马。并粗暴地把高阳也拽到了飞驰的马上。 急驰着的归途中,恪不再紧抱着高阳。他甚至对她很冷漠,一路上几乎没对高阳讲过一句话。 一切如 迅雷不及掩耳。当高阳清醒过来,她早已经被恪扔进了大公主们的那豪华的院子里。她觉得她是被奴仆们抬着硬塞进她自己的房间的。 她躺在床上,但却依然犹在马上。 高阳大病一场。她发烧。昏迷。她依稀记得很多人来看过她。但却没有恪。恪在梦中。当她终于恢复了意识,她差遣奴婢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叫吴王。 奴婢们面面相觑。 她们不忍让公主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个愿望就落空。 奴婢说,恪已经到江南的吴国赴任去了。 从未有过的悲伤和绝望。 高阳原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 高阳还是高阳。但高阳又已经不是高阳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和什么人在一起,也无论碰上怎样喜庆的日子,高阳公主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吴王走了。千里万里。一切全都索然无味。后宫再也听不到高阳的笑声,看不见高阳的笑脸。人们都猜测她是因为生母的亡故而受了太大的打击。 没有人知道高阳和吴王恪之间发生的事情。 但是确实一切全都不一样了。这一个昼夜所发生的那一切给予高阳的是一种沧海桑田的冲击和打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几乎痛不欲生。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 高阳这样悲伤着。悲伤着绝望。她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到好不容易她才从痛失吴王的悲伤和绝望中摆脱出来,她的父皇就又灿烂辉煌地把她下嫁到房玄龄的家中了。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使她成为了令她更加绝望的房遗爱的女人。 房遗直依然保有着他的银青光禄大夫。 高阳公主无奈。她不能左右她的父皇。从此她便恼羞成怒,不再进宫。高阳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被她的父亲。 高阳从此我行我素。 因为银青光禄大夫的事,高阳对房遗直更是怀了很深的仇恨。她最终不仅没有将房遗直从那官位上拉下来,反而使自己同本来最亲的父亲反目为仇。她从此更恨他。对他不理不睬。房家上下对此莫名其妙,他们无以知悉在高阳与房遗直之间曾发生过的那无可言说的恩怨。 也许还因为,高阳的心中只装着对山中那个男人的那一份爱了。她认为唯有她同辩机,才堪称真正的爱。 高阳同房家人中关系最好的一个,还要算是她的丈夫房遗爱。是因为她认为房遗爱在她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她要怀孕。她要上山与她的情人幽会。她要打击房遗直。房遗爱既是她的掩护,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她的 保镖。房遗爱还算是一个忠诚的人。他天生就秉有着一种奴性。在高阳没有下嫁到房家之前,那奴性是献给他的哥哥房遗直的。高阳来了,这奴性便转向了她。 公主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 她腹中的生命每一天都在长大,而且开始在她的肚子里蠕动。公主很爱惜腹中的这个宝贝,她坚信这一定是山中的辩机给予她的。为此她祈祷。她祈祷是因为她只想拥有她和辩机的创造。 在此期间,公主也曾经到山上去过。有时候她实在熬不住了,就让淑儿去对房遗爱说,她要进山。房遗爱总是能欣然奉陪。 公主最后一次上山距离她生下她的儿子只有几天。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淑儿说,那山上地老天荒的,你要是在那里或是路上生了孩子,可就真叫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 但高阳坚持。高阳说她总有种预感。她说她很怕生这个孩子。她说她亲眼看见过后宫的很多女人都因为生孩子死了。所以她怕。她怕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辩机了。 于是房遗爱和淑儿只好为公主准备行装。淑儿甚至为公主找到了一个接生婆,也一路上带着。 这一次出行很秘密。因为房家的任何人知道后都会反对高阳公主在这样的时刻进山的。 但是房遗直还是知道了。他火速赶往房遗爱的西院。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不要去了。他说,一旦公主出了什么大事,皇帝要向你问罪的。你能说得清吗?皇帝知道什么,最后的罪名都是你的。 面对着房遗直的请求,房遗爱却很无奈。他说,我无数次劝过她,可是她说,倘我不让她进山,她当下就悬梁死给我看。 那山上就那么重要? 房遗直这句问话一出口,他就觉出是伤害了遗爱。他看见了房遗爱眼中的悲哀。 房遗直闯进了高阳公主的院子。他看见了停在院墙外的已经备好的马车。他看见高阳挺着那硕大的肚子斜靠在她的床上。 你?高阳很惊诧。她知道自己恨他。她恨他在她身上所做过的那一切。特别是最后的那一次。她至今想起来仍感到悔恨和恶心。她恨他。她甚至愿意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房遗直垂下头。他说,听说你要进山? 我进山怎么啦?我进山关你们什么事?我就是要进山。 你不要任性了。你年轻生子,又是第一胎,本来就很危险。不要因了一时的心性,而耽误了自己的性命。 你什么意思?诅咒我? 我哪里敢?我只是为你担心。太危险了。一旦有了什么闪失,我们没办法对皇帝交代。 你倒是个大大的忠臣。难怪我父皇要坚持让你呆在那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官位上呢。告诉你,我恨你!也恨他!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恨你的父亲,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糟蹋你自己。单单是马车在那山路上的颠簸,你都会受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呆在你们房家。难道你们连让我透透空气也不允许吗?难道这就是你们对我好吗?公主大声喊叫着。嘴唇铁青,身体在颤抖。 房遗直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去扶住那个周身颤抖的高阳。后来他说,就算是你不想考虑你自己的性命,也该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而且你如果真爱山里的那个人的话,你也该保住你们母子的平安。你千万不要拿着两条性命当儿戏。 你走吧房遗直。谁也不可能阻拦我。正是因为我深爱着那个山里的人,我才不顾一切地要进山。比起他来,比起我们之间的爱来,生命并不重要。孩子更不重要。淑儿,高阳公主大声喊着。 高阳问,驸马把他的人马准备好了吗?怎么这么慢?你去催催他。 淑儿应声跑去。高阳开始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 你想过一旦你出了什么事,皇帝怪罪下来,那所有的罪名都将是遗爱的吗?皇帝怎么会知道你爱着那个山上的和尚,而遗爱却要为你的任性丢掉脑袋…… 高阳狠狠地扇了房遗直一个嘴巴。房遗直不再讲话。 房遗直站在门后。他看着高阳公主那艰难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她这是在找死。 她一个人笨重地向院墙外她的马车走去。她费力地钻了进去。 那马车便在早晨的阳光里上路了。 房遗直站在那里。他看着那车队马群慢慢地远去,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像他当初离开高阳公主回老家处理田产时的心情。 即或是车夫再小心翼翼,马车在山路上还是不停地颠簸着。高阳觉得不单单是她的孩子,连她的心也仿佛要被颠出来了似的。她为不幸被房遗直而言中感到愤怒。 她只能不停地让她的马车停下来。 她大口地喘气。她说这山上的空气不够用。她说车太颠簸了,想把她摔死。她还说我受不了了。 高阳就这样在颠簸的马车上缓缓地向山上行走着。直到深夜,他们一行人才赶到辩机的草庵前。 沉睡中的辩机并不知道公主的到来。那草庵里黑蒙蒙的一片。 像往常一样。这仿佛成了规矩。每次公主的马车在辩机的草庵前停下后,房遗爱都不再专门下马向公主告别,便带着他的一行人马继续向山顶的行宫进发。 这一次依然如此。 只是淑儿留了下来。 公主站在山的空旷和山的寂静中。直到房遗爱他们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高阳公主突然觉出了什么。她觉得她被注视着。那注视使她身心激动。她知道那是谁。她扭转身。她看见了木房子前的那黑色的身影。她认识他的影子。她甚至认得他的每一根汗毛。 她向那黑色的人影伸出手臂。 她期待着她心中的那种相见的场面和激情。 但是没有。 辩机缓缓地走过来。他觉得每一次与公主重逢,都会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这中间隔着佛家的功课。佛家的功课阻止他再与高阳公主这样的女人接近。所以他总是做不到主动伸出手臂将高阳紧紧地搂在胸前。他只是走近公主。他只是在被高阳抱紧的时候,慢慢地等待着那激情的到来。然后,在高阳的热情和高阳的抚爱之中,那激情果然穿越了功课穿越了禁忌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和意识之中。然后,他也才不由自主地抬起了他已经冷漠的手臂把高阳紧抱在怀中。当他终于也抱紧了高阳之后,一切开始复苏。他抚摸她。他亲吻她。他吻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顾一切地。 公主在全身心地投入着这至爱之时,骤然地,她觉出了腹中的那个小东西在奋力地踢打着她。但是她顾不上她这个未出世的宝贝了。因为她是同辩机在一起。然而转瞬之间,那踢打变成了一种疼痛。那不再是一种隐隐的疼痛。那疼痛是撕心裂肺的。 公主低声喊叫起来。 辩机只觉得胸前的这个柔弱的女人正在瘫软下去。她越来越沉重地挂在辩机的脖子上。她几乎是绝望地呻吟着。高阳被搀扶进辩机的木房子里。 她躺在了辩机的那铺着干草的木床上。清清的草香。高阳公主一起一伏的高高隆起的肚子。 慢慢地,那疼痛终于消失了。 高阳公主紧抓住坐在一旁的辩机的手。 公主说,这地方真好。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野狼的嚎叫使我安静。还记得咱们的第一个夜晚吗? 辩机凝视着高阳的眼睛。他突然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儿?高阳猛地坐了起来。 我要到长安城外金城坊的会昌寺去做沙门。我到城里之后,我们怕是就不能这样了。记住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离不开我。但我们只能分手了。我们的这一切也该结束了。你知道,我还有我的理想我的志愿我的未来…… 高阳公主又缓缓地躺了下去。她说,原来你是要进城,那我就放心了。 但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要什么结果呢?我们现在这样彼此相爱地呆在一起不就是结果吗?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不顾一切地想见到你。孩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生下来。我很怕。他们都劝我不要进山。我不管危险不危险。只要能最后见到你,我就是死了也无悔…… 高阳公主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她一直紧紧地攥着辩机的手。只要辩机一动,她就会被惊醒,就会说,别离开我。 辩机看着熟睡中的公主。这个苍白的女人尽管憔悴,但依然是年轻的美丽的。辩机想,公主如此憔悴全是因为她正在为他孕育着孩子,正在为他而受苦。辩机这样想着,就更是不忍拒绝高阳的一片真爱。 辩机轻轻地亲吻着高阳公主的脸颊。 公主醒了。她知道在亲吻着她的是她在世间最珍爱的那个男人。于是她便也冲动起来,她把辩机拉到了她的身上。 那所有的激情。 公主不懂她怎么能够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有这样的激情。这样的激情太可怕了。高阳不顾一切,她只想要她深爱的这个男人。 高阳公主喘息着。她觉得身体里又如当初一般充满了欲望。仿佛她体内并不存在着另一个生命。此刻那另一个生命已不再重要。他仿佛已不存在。眼前唯有辩机。辩机才是最最至高无上的。 在喘息和扭动中,高阳身上的衣服无声地飘落床下。 高阳就把一个孕妇的那赤裸的变异的身体骤然间暴露在辩机的眼前,暴露在木房子中那柔和的月光下。 像流泻的山泉一样。 也许就是这变异的形体这丰满的沉甸甸的乳房这高高隆起的肚子突然刺激了辩机。他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不顾一切地抱紧她,亲吻她。他也喘息着。他隐隐地觉出身下有什么在阻碍着他,甚至在拼力地踢他,想把他赶走,赶下去。但是他不管。他什么都不管。 高阳公主仿佛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伸出了她冰凉的手臂。那手臂在颤抖着。她低声喊叫着。她高声喘息着。她用颤抖的甚至是绝望的声音对辩机说,别管他……对,什么也别管…… 那么艰难。 在近乎绝望的疼痛中。 但是终于。 在辩机终于满足终于大汗淋漓终于精疲力竭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了高阳那一声十分惨烈的喊叫。 那喊叫声仿佛不是从高阳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仿佛是发自山上林中的兽群,然后又沉入了天籁。 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有灰白的晨光照进来,辩机看见了正有鲜红的血从高阳的身下殷殷地流出来。 高阳公主的手脚冰凉。 已经六神无主的辩机赶紧去叫淑儿。 辩机说,赶紧派人到山上去找二公子,可公主怎么办,她…… 我特意带了个接生婆,就住在山下不远的林子里,我这就去接她。 这时候高阳已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勉强穿上了她那件肥大的衣服。 在阵痛的间歇中高阳显得很镇静。她说,淑儿,谁也不必去找,赶快备车我们回去。我不想把孩子生在这山里。 高阳说着站了起来。她让淑儿帮她系好衣服。她任那鲜血不停地流下来流下来。 此刻的辩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一个这样的女人。高阳紧抓着辩机的手。她抬起头对着他费力地微笑,她说你不用怕,。女人在这个时候总是这样受尽了折磨。这会儿好多了。能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生过这孩子,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立刻上山来看你。你一定要等着我,等着我上山…… 公主还没有说完,那阵痛便又到来了。 当疼痛终于过去,淑儿便赶紧把公主扶上了马车。 辩机同车上的公主告别。他使劲抓着公主从车窗里伸出的那冷汗淋漓的手。马车启动了。他不得不放开这位承载着他一半生命的女人。 辩机站在他山中的木屋前。他流着眼泪。他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升腾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如若真的那样,他发誓将毕生为公主祈祷,在祈祷中超度她美丽而年轻的亡灵。 几个时辰以后,高阳公主的儿子在终南山下的草丛中出生了。 在如此的折磨下,竟然母子平安。 高阳公主躺在大自然的绿色之中,她看见了那个血淋淋的婴儿,看见了他在热烈的阳光下眯起的那双眼睛,看见了那眼睛中闪过的那一抹幽幽的蓝…… 高阳公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放下了那颗一直焦虑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她欣慰极了。是辩机的儿子。此时此刻,一切的恐惧,一切的疼痛,一切的苦难,都消融已尽,离她远去了。 公主疲惫不堪地躺在绿色的草丛中。 这时候,从山上赶来的房遗爱一行人匆匆驶来。 房遗爱见到公主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她们没有让他看公主刚刚生下的儿子。但凭着直觉,房遗爱就知道那儿子定然不是他的。但无论怎样,也只能是他的儿子,因为只有他才能是那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想到这里,房遗爱好受多了。他说,你受苦了。咱们回家吧。 高阳公主 第三章 高阳公主 第三章(1) 仅仅十天之后。高阳再不能等待了。她怀着急迫。她觉得儿子不再重要。她把他交给了乳母。她便在那个晚上秘密地离开了家。这一次她甚至连房遗爱也没有通告。她太急迫了。她只想尽快见到山中的辩机。 去见辩机使高阳的心里充满了光明和烈火。 她披着一件深棕色的斗篷。那斗篷把她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严实实。 她的马车星夜秘密驶出寂静的长安城。 没有人注意这辆马车。这是一驾皇家的车辇。 高阳只带着淑儿、车夫和几个贴身的奴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知道这是她不顾一切去做的唯一值得去做的一件事。 山上的夜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高阳想,在她的和辩机的身体之间,再没有那温馨的阻隔了。他们的儿子终于已离她的身体而去,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生命。而她便也回到了她的自己回到了她的单纯。她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同辩机在一起了。 高阳渴盼着能见到辩机的那一刻。那唯一的时辰。她想她应当知道那是个怎样的时辰。当那个清晨,当太阳终于升起。那辆皇家的马车终于又来到了山中的那圆形的草屋前。 一切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令高阳心潮起伏。 高阳迫不及待。她急切地跳下马车。她跑着。向着她的圣殿。那是她的一切。 她冲进了房间。 她急切地呼唤着,辩机,辩机,我来了,你想到我会来吗?想你,太想了…… 高阳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空空的房子中央。 房子里空无一人。 人去屋空。 陷入一片绝望的高阳,坐在那木楼梯上高声地哭了起来。 高阳突然站了起来。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在那一声一声的鸟鸣中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那么遥远的。隐隐约约的。飘散在山中的晨雾中。 那是钟声。 是会昌寺的钟声。 她怎么会就忘了呢?她依稀记起辩机曾对她说起过那会昌寺。他要去那会昌寺做沙门。她怎么会就忘了呢? 高阳跑回她的马车。 在第二个星夜到来之前,她终于赶到了长安郊外的那佛家的寺院。 会昌寺。 她的辩机的所在。 那时已是黄昏。黄昏将尽的时刻。 会昌寺的红色的院墙内传来了晚祷的钟声。那是高阳的缘分。 在看着高阳公主那撕心裂肺的惨痛之后,辩机断然决心要离开这终南山了。他看清了他的迷乱,也看清了这迷乱给谁都不能带来好处。无非是越来越多的尘世的惨痛。 为了解脱。解脱高阳公主也解脱他自己,还有,为了拯救那颗有悖矢志佛学初衷的迷乱的心。 几天后,辩机便打点行装,离开了他终日修身养性、苦研佛经的草庵。 佛界的认可使辩机终是不能够断绝他要在佛界有所建树的梦想。他也雄心勃勃,终日期待着能在佛门之内一步一步地升迁,成为真正的高僧,成为一代宗师。 然而他唯一不能挣脱的,是高阳公主那个尘世的女人为他编织的那张爱的情网。是他唯一的不净。他已无数次决意与公主断绝。但是,只要那美丽的女人一来到这山中,那所有的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心灵的 长城便会顷刻瓦解。何况,后来高阳公主又怀了他的孩子。他想他即或是最终能够做到拒绝了公主,他也永远无法在心理上拒绝他的儿子,那是他的骨肉。何况,他又是断然拒绝不了公主的。单单是公主带着她即将分娩的身孕,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跑到山中来看他的那不惜生命的挚爱,便足以使辩机终生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