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9

学教书事,备极周到。他的著译编印的书,出版后大抵都有赠给我,并且大抵  有题字,弥足珍贵。一九〇九年,我和沈夫人结婚,鲁迅赠以《文史通义》和  《校雠通义》。他知道我爱诵乡先贤李慈铭的文章,即以厂肆所搜得的曾之撰  刻《越缦堂》、《骈体文集》四册给我。""吾越乡风"I子上学,必定替他挑选一  位品学兼优的做开蒙先生,给他认方块字,把笔写字,并在教本上面替他写姓  名,希望他能够得到这位老师品学的熏陶和传授。民国三年,我的长儿世瑛  年五岁,我便替他买了《文字蒙求》,敦请鲁迅做开蒙先生。鲁迅只给他认识  二个方块字:一个是4天,字,一个是'人7字,和在书面上写了'许世瑛7三个  字。我们想一想,这'天人,两个字的含义实在广大得很,举凡一切现象〈自然  和人文、一切道德〔天道和人道)都包括无遗了。后来,世瑛考人国立清华大学,本来打箅读化学系,因为眼太近视,只得改读中国文学系,请教鲁迅应该  看些什么书,他便开示了一张书单,所列书目,虽仅窭窭几部,实在是初学文学者所必需翻阅之书。他的说解也简明扼要。""民国七年初夏,内子沈夫人由北京初到南昌,不及半月便病故。鲁迅远来函唁,大意是说惊闻嫂夫人之丧,世兄们失掉慈母,固然是不幸,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因为他们也许倒成  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男儿的。他真想得深刻,不是普通吊信的套语。一九三五年七月,长女世琯和汤兆恒在上海新亚酒家结婚,我因为国难期间,不  敢发柬,但是戚友来者已不少,鲁迅一向不肯出门酬应,独对于我是例外,那天下午,偕景宋挈海婴惠然来贺,并且到得很早,郑介石君来,翻阅来宾签名  簿,见'周树人,三个字,便欣然问我:'周先生也来了吗?,我遂导引上屋顶花园,他们相见,非常高兴,因为巳经阔别好几年了。近来我读《鲁迅书简》,才知道他为我费去许多宝贵的光阴。'月初因为见了几回一个老朋友,又出席于他女儿的结婚,把译作搁起来,后来须赶译,所以弄得没有工夫。,觉得他的  光临是非常欣幸,但是贻误了他的译作,又是抱歉万分。"从这些小节目上,我们更可以了解他们之间交谊的深切了 (所有记叙鲁迅生活的回忆录,当以许氏所记的为最真切:)。  笔者和许氏没有见过面,不能说是知道他的为人。不过据许景宋的说法:"许季弗先生是鲁迅的同乡、同学。而又从少年到老一直友好,更兼不时见面,长期同就职于教育部,同执教于各地,真可以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的知己好友。他们两位是知交,个性却不大相同。间尝体察,他们在侃侃畅谈的时候,也会见解略异。首先必是鲁迅先生绷起面孔沉默着。但过不多时,彼此又水乳交融,毫无隔阂地谈起来了。不但和许先生如此,有时遇见别  的老友齐寿山、邵铭之先生等,也会有此情状的。奇怪的是齐邵先生等也和  许先生一样,稍稍沉默之后又欢快地交谈了。鲁迅先生时常坚信地说^季弗  他们对于我的行动,尽管未必一起去做,但总是无条件地承认我所做的都  对。'就这样,他们的友谊互相坚守信赖。就这样,鲁迅常常引以自豪,认为生  平有几个生死不渝的至友。有时也会听见鲁迅批评许先生人太忠厚了,容易被伪善者的假装所蒙蔽,他相信这人是好的,结果却会是或明或暗地首先反  对他。因此时常为许先生担心。我也部分地同意鲁迅的话。然而许先生的忠厚,却赢得鲁迅的友谊;不,他们互相的忠实,真诚的相处了。"(笔者于鲁  迅别处的老友,如齐寿山、邵铭之,就不能说什么,因为我们所能找到的文献太少了)  鲁迅的朋友,虽不很多,却也不少;可是,他自己不曾说到的,我们也无从"画蛇添足"的。这儿,且说一个他在五四运动时期的朋友,刘复(半农、刘氏去世时,鲁迅曾写了篇追忆的文字。他说:"半农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 因为他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答王敬轩的双簧信,4她,字和'它,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  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  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4韬略比作一间  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  门却幵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  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忽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说,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的'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  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  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倘使装的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  一点的好。"①我想这该是鲁迅文字中最好的一篇;他在短短篇幅中,就勾画出三个人不同的性格来。  鲁迅和刘半农的交谊,到了晚年,慢慢疏远下去。鲁迅说:"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面,那时候, 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近几年,半农渐渐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  传 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密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  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  个'今天天气……哈哈哈7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罢,不过,半农的忠厚,  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  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  访问半农的心思。"①  最后,鲁迅以最悲切的话作结。他说:"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  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  有益。"②  在鲁迅的朋友之中,应诙说到"内山完造"那是无疑的。鲁迅治丧委员会八人之中,内山完造即是其中之一。说到内山完造,我们都该记起上海北四川路底那家内山书店,是我们时常在那儿歇脚闲谈的去处。这位矮矮胖胖, 时常笑嘻嘻的老板,他是在中国住了三十五年,成为中国人的朋友。他曾经写过几篇谈中国社会文化的随笔,他是一个了解中国文化的人。  内山的第一部随笔《活中国的恣态》,鲁迅曾经替他作了序。他说:"著者  内山完造)是二十年以上,生活于中国,到各处去旅行,接触了各阶层的人们的,所以来写这样的漫文,我以为实在是适当的人物。事实胜于雄辩,这些漫文,不是的确放着一种异彩吗?自己也常常去听漫谈,其实真有捧场的权利和义务的,但因为巳是很久的'老朋友,了,所以也想添几句坏话在这里。其一,是有多说中国的优点的倾向,这是和我的意见相反的,不过著者那一面, 也自有他的意见,所以没有法子想。还有一点,是并非坏话也说不定的,就是读起那漫文来,往往颇有令人觉得4原来如此,的处所,而这令人觉得4原来如此'的处所,归根结底也还是结论。幸而卷末没有明记着'第几章:结论,,所  以仍不失为漫谈,总算还好的。然而即使力说是漫谈,笔者的用心,还是在将中国的一部分的真相,绍介给日本的读者的。但是,在现在,总依然是因了各  种的读者,那结果也不一样罢。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据我看来,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③(内山曾说:"像日本人那样的喜欢'结论'的民族,就是无论是听议论,是读书,如果得不到结论,心里总  ①②《鲁迅全集》第6卷,第16―"页。@同上书,第269页。  國圍|國國國|國^|^國,國^"^「國國下國國圍―'國、、、'國'I"國'I國」"I"國、」國、"國'-"~~圍國:'國::""1 ^,、; 1圍"入"圍""7人  鲁迅评传  不舒服的民族,在现在的世上,好像是颇为少有的。"〕  鲁迅死后,内山曾经写过一篇追念的文字,从这篇追忆文,更可以了解他们两人间的交谊。内山开头叙述鲁迅垂危时的情况,以迄于长逝,那时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午前六时二十五分。以下便是他就记忆所及的平日谈论的片断  老板,孔老夫子如果此刻还活着的话,那么他是亲日呢?还是排日呢?  听着这十分愉快的漫谈,还是最近的事情。  大概有时亲日,有时排日吧!  听见我这么说着,先生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内山在另外一段随笔中说,"上次战争中(指中日战争、大家都知道其人本是日本诗人的米野口,亦即野口米次郎,在前往印度途中,曾经路过上海。为了一定要求会见鲁迅先生,他拜托朝日新闻社出面,在六三园设席,促成会晤。当时,杂谈之后,野口质问道:'鲁迅先生,若是中国的政治家和军人不能使中国人民安定,中国可不可以也像印度把政治和军事委交给英国的办法, 把政治和军事委交于日本呢"话说得太重了,说得更明显一些,根本就意味  着'中国应该向日本投降了、然而,鲁迅对于这种侮辱性的言辞,毫未动怒, 却极为冷静地说^这就是感情问题了。要是同样地把财产散光,则与其让强盗强夺,还不如让败家子用光罢。要是同样地被人杀死,则与其让外国人来杀,还不如借本国人之手杀掉。,野口先生别无他法,只有沉默,对谈也就此告终。  老板,你也晓得的那位爱罗先珂曾经说得好:日本人很听从、遵守上  头的人所说的话,官吏尤其是这样,所以,是一个最便于施行政治的国家。中  国人却恰好相反,对于人家说的话语,首先加以怀疑。尤其是官吏所说的话, 是颇为靠不住的,所以,中国乃是个最难于施行政治的国家。,我也觉得,这是  实在的情形,例如长官对一个警察说:这是一个恶人(对于日本人,不管他是否一个罪人,只要被警察署叫去审问过一回,似乎就巳经决定他是一个罪人; 因此,一个给警察捉去了的人,就光是这一点,也已经可完全决定他是一个坏  人),那么,警察的自我意识,就完全不会活动。不,应该说是:他不会使自我  意识活动起来去研究那个人。他只是跟长官所说的一般地把这个人决定为坏人而加以处理。这似乎是把长官的话,不折不扣地完全相信着。在中国却完全相反;虽然长官说这是罪人,是个极坏的人,但人家决不会相信他的说话。虽然因为是长官的命令,所以要把他当作罪人来处理;但他一定会让自我意识活动起来;一定有着别的看法,他一定会有着自己的见解。这就是曰本易于完成其统一、中国却难于统一的大原因。"像这样倾心的闲话,不是交谊最深切最知己的说明吗?  笔者曾经细细翻检《鲁迅书简》,看和他往来的这些友朋之中,还有哪几  卜是该特别提出来说一说的。郁达夫、孙伏园、许欽文,都是往还很密切的  水  秋白、沈雁冰、陈望道,是另一型的朋友。黎烈文、赵家璧、郑振铎,则是编务上有联络的朋友,交情不一定怎么深(黎烈文的关系深一点)。左翼作家  中,冯雪峰、徐懋庸、曹靖华、萧军比较接近,照冯雪峰的说法,他们似乎影响了鲁迅的思想脚步;我却采保留的态度。依鲁迅回答徐懋庸的信中话看来, 鲁迅和他们之间,还是有距离的:  我和胡风、巴金、黄源诸人的关系。我和他们是新近才认识的,都由于文学工作上的关系,虽然还不能称为至交,但也可以说是朋友。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这不仅是我的交友的道义,也是看人看事的结果。徐懋庸说我只看人不看事,是诬枉的,我就先看了一些事,然后看见了徐懋庸之类的人。胡风我先前并不熟识,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的奉为圣旨,这真使我目瞪口呆。再经几度  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人说明胡风是内奸了 。"①  年轻的一群之中,我看重他和未名社那几位朋友李霁野、韦素园、韦丛羌、台静农等。他在《忆韦素园君》的文中说:"未名社的同仁,实在并没有什  十  他的师  友  國::.1? .1 .1.」國國圍」」  鲁迅评传  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  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  办事了 ,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这破寨里看见了素园,一个瘦小精明正经的  青年,窗前的几排破旧外国书,在证明他穷着也还是钉住着文学。然而,我同  时又有了一种坏印象,觉得和他是很难交往的,因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仁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一下就能够令人感得。但到  后来我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了,和他也并不难于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约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罢,可惜我不能化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了确证了。这真相,我想霁野他们还是知道的。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说解之后,却同时又发现了一个他的致命伤: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 然而他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啐了自己的心。"……"是的,但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圣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它多。他不人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①这是鲁迅所赞  许的有为青年的轮廓。  不过,我们看看鲁迅和李霁野先生往来的信以及《两地书》中,他对许广平所提及的,他本来对《莽原》的年轻朋友,颇尽力帮助,而有所期待的,后来  高长虹、向培良都和他闹翻了。他写给许广平信中说:"长虹又在和韦素园吵闹了,在上海出版的《狂飚》上大骂,又发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这  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奉陪了,这几年来,生命耗去不少,也陪得够了,所以决计置之不理。况且闹的原因,据说是为了《莽原》不登向培良的剧本,但培良和素园在北京发生纠葛,而要在上海的长虹破口大骂,还要在厦门的我出来说话,办法真是离奇得很。"②其失望与不满之情,也是溢于词表的。鲁迅接近青年的,但要他和青年为友,也是不容易的。  笔者于鲁迅的朋友中,凭着自己的主观来选择,还要再写四个人:一个是孙伏园,他的学生,后来和他往来最密切的朋友。一个是林语堂,鲁迅写给  《鲁迅全集》第6卷,第68、72页。②《鲁迅全集》第7卷,第198页。  笔者的信中,就说过"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的话。而在《语丝》时期,他们之间的确相处得很好;鲁迅之往厦门大学任教,也是林氏所推荐的。一个是陈公侠(仪),便是任过福建省主席、台湾行政长官。又一个,则是若干人或许不赞成的,被鲁迅攻击得很久的陈西滢(源人其他,如冯雪峰、茅盾、郁达夫等等,我都一笔带过了 〔本来,我要说到郁达夫的,创造社那一群年轻朋友中,都和鲁迅不十分融洽;郭沫若就不曾和鲁迅见过面。只有郁达夫和鲁迅相处很好。鲁迅旧诗中,有《阻郁达夫移家杭州》诗:"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①可惜,手边材料,十  分缺乏,不能成篇〕。  孙伏园先生,自言他最初认识鲁迅是在绍兴初级师范学堂,那一年是宣  统三年(一九一—年),他正在那儿念书。他说他是一个不大会和教师接近的  人- 一则他不用功,所以不需要请教;二则他颇厌倦于家庭中的恭顺有礼的  生活,所以不大愿意去见师长。他和鲁迅的熟识,却是因为职务,他那时正做  着级长,常常得见学校当局。后来鲁迅辞去了校长职务,到南京转北京去了,  他也离幵了那个学校。他说:"凡是和鲁迅先生商量什么事情,需要他一些助  力的,他无不热烈真诚的给你助力。他的同情总是在弱者一面,他的助力自  然更是用在弱者一面。即如他为《晨报》副刊写文字,就完全出于他要帮助一  个青年学生的我,使我能把报办好,把学术空气提倡起来。至于为人处世,他  帮忙我的地方更多。鲁迅因为太热烈,太真诚,一生碰过多少次壁。这种碰  壁的经验,发而为文章,自然全在这许多作品里;发而为口头的议论,则我自觉非常幸运,所受到的乃至受用的,比任何经籍给我还多。我是—个什么事  情也不会动手的人,身体又薄弱,经不起辛苦,鲁迅教我种种保卫锻炼的方  法。我们一同旅行的时候,如到陕西,到厦门,到广州,我的铺盖常常是鲁迅  替我打的。耶稣尝为门徒洗脚,我总要记起这个故事。  不过,以他们师徒之间的相契,却有着隔膜的。鲁迅追述他与《语丝》的始终,说到伏园为了他的一篇稿子的被抽而辞去《晨报》副刊的职务,说到伏园建  议办《语丝》周刊,他答应为之"呐喊"。后来,《语丝》办得很有成绩,伏园说了一  句刺心的话,却使鲁迅惘然了。他说:"对于《晨报》的影响,我不知道,但似乎也颇受些打击,曾经和伏园来说和,伏园得意之余,忘其所了,曾以胜利者的笑容,  笑着对我说道:真好,他们竟不料踏在炸药上了!,这话对别人说是不算什么的。但对我说,却好像浇了一碗冷水,因为我立刻觉得这"炸药'是指我而言,用思索,做文章,都不过使自己为别人的一个小纠葛而粉身碎骨,心里就一面想: '^!曹,我竟不料被埋在地下了!'我于是4彷徨'起来。……但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苏鲁支语录》的余波,从我这里只要能  挤出^虽然不过是挤出^文章来,就挤了去罢,从我这里只要能做出一点'炸药,来,就拿去做了罢,于是也就决定,还是照旧投稿了^虽然对于意外的被利用,心里也耿耿了好几天。"①他又说起这位《语丝》发起人的孙伏园,也不写稿了。而且有了小小的误会了。写到这儿,笔者记起了有一回和鲁迅的闲谈,我问他:孔夫子最得意相处得最好的门徒是谁?他想了一想,说:"总不会是颜回。"我说是子路:"你看,跟着夫子跑来跑去,碰了无数的钉子的就是他。"鲁迅笑了。我也不知道,谁是鲁迅的子路!  《鲁迅书简》中,提到林语堂的地方,颇不少;笔者也曾引用过鲁迅回我信中的一段话:"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 《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阔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看近来的《论语》之类,语堂在牛角尖里,虽愤愤不平,却更钻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 是拉他不出来的。"②林氏最讨厌笔者引用这一段话,因为鲁迅真的把他未盖  棺而论定了。许寿裳的《鲁迅印象记》中,也有过这么一段话:"记得鲁迅刚由  广州回上海不久,语堂在《中国评论》周报发表一文,(^"^!!)当然深致赞扬,  尤其对于他在广州讲演魏晋风度,称其善于应变。有一天,我和鲁迅谈及,鲁  《鲁迅全集》第4卷,第173—174页。  《鲁迅全集》第12卷,第505页。  迅笑着说:'语堂我有点讨厌,总是尖头把戏的。7后来,语堂谈小品文而至于无聊时,鲁迅曾写信去忠告,劝其翻译英文名著,语堂不能接受,竟答说,这些事等到老时再说。鲁迅写信给我说:'语堂为提倡语录体,在此几成众矢之  的,然此公亦太浅陋也。,他对语堂的批评的确是深刻而又出之以善意的。  此外,鲁迅在复郑振铎的信中也说:"小品文本身本无功过,今之被人诟病,因实过事张扬,本不能诗者争作打油诗;凡袁宏道李日华文,则誉为字字佳妙,于是而反感随起。总之,装腔作势,是这回的大病根。其实,文人作文, 农人掘锄,本是平平常常,若照相之际,文人偏要装作粗人,玩什么4荷锄带笠图',农夫则在柳下捧一本书,装作'深柳读书图'之类,就要令人肉麻。现巳非晋,或明,而《论语》及《人间世》作者,必欲作飘逸闲放语,此其所以难也。"①"此地之小品文风潮,也真真可厌,一切期刊,都小品化,既小品矣,而  又唠叨,又无思想,乏味之至。语堂学圣叹一流之文,似日见陷没,然颇沾沾自喜,病亦难治也。"②  他对林语堂所提倡的闲适文学,最露骨的当然是那篇《小品文的危机》, 可以说是对《人间世》的正面批判。"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明末的小品,虽然比  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清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文臣的笔  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 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缤密  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  《鲁迅全集》第12卷,第443页。  同上书,第466页。  于'文学革命,以至于^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和那旧文  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摆设,,供雅人的摩搫,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小品文就这样的走到了危  机……但我所谓危机,也如医学上的所谓'极期7—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  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复。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麻醉者与被麻醉者同  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  的血路的东西。"①这就使他们二人判然分途了。  笔者在另外一篇小品中说过这样的话:"如鲁迅的说法,林语堂是最不懂  得幽默的,然而却以幽默大师所称。'幽默7是一种风度,这种风度,最主要  的,乃是超乎利害关系,从来不打算盘,而林氏却是一个最爱打算盘的人。  孙伏园氏追述鲁迅的少年时代,说到他年轻时的三位朋友,蒋观云(智由)许季弗而外,兼及陈公侠(仪、他说:"陈先生与鲁迅情谊之厚,几与许先  生不相上下。不过陈先生学军事,回国以后又带兵,又主持中央军政,地方行政,工作的性质相差太远,过从便没有许先生那么多了。鲁迅度着战斗的生活,处处受着绅士们的压迫,大学教授中绅士居多,使他不能好好的教书,批评家中绅士也多,使他不能好好的创作。被绅士们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 好像我们在敌机临空时想念防空洞一样,他常常会想念他的幼年同学时的好朋友,说:'不教书了,也不写文章了 ,到公侠那儿做营混子去了。,我从没有听见过4营混子,的名称,鲁迅先生给我解释,6我想这也无非要达到敢说敢笑敢爱敢恨的无可奈何时的一个理想的无职业的职业而已。'"这一番话,那是鲁迅的一般朋友们所不知道的。(周作人氏在《鲁迅的故家》中也说道:"鲁迅在东京时的朋友,同乡中间有邵明之名文镕、蔡谷清名元康、陈公侠名毅、后改名仪,还有一个张承礼,杭州人,也是学陆军的,有一张武装的照片送给鲁迅, 后来死于戴戡之难。"〉  鲁迅曾经进过水师学堂,后来改进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这是他自己在《朝花夕拾》中说过的。不过,他和陈仪的交谊,我倒是后来(:鲁迅逝  世后第三年)到了福建才知道的。那时,陈仪任福建省主席,他有一天,在书房中和我闲谈,我看见他的书架上摆着一部整整齐齐的《鲁迅全集》。陈氏对  《鲁迅全集》第12卷,第171—173页  我说:"你不知道吗?鲁迅是我的老朋友。"他还找了鲁迅亲笔题字送给他的  各种集子给我看,他还很熟识鲁迅的警句,不费思索地念给我听。于是,我们就谈起鲁迅。他说:"鲁迅是我们绍兴的文学家。"他这句话的意义,是说鲁迅  是一个富有绍兴酒味的乡土文学家。陈氏也是绍兴人,在他心目中,鲁迅的文章风格,有着张岱匸宗子)李慈铭的韵味的。陈氏,他是著名军事家,也是地  方行政长官,我却惊于他的文艺修养之深。他对于鲁迅的文学修养渊源,说  得有条有理,他也和我谈到显克微支的炭画,安特列夫的《七个绞死的人》,果戈理的《死魂灵》,他懂得讽刺文学的意味;他说,鲁迅的轻妙笔致,颇受夏目漱石的影响(笔者自愧对于夏目漱石的文章,并不了解)。大概他们两人,各有所成就,而不愿意互相标榜,因此,世人便忽略过去了。  陈氏,笔者知之虽不深,但就我所见所闻所接触的政界人来说,他是一个最有政治头脑的人。民国初年,浙江虽是东南革命策源地,但北洋派的军阀势力,逐渐人侵,残存的浙江地方实力只有陈氏的第一师和周某的第二师,依草附木,就在军阀的屋檐下苟延残喘。直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他才有发展自己抱负的机会。他主福建省政八年,台湾省政二年,浙江省政一年,原想建立一种健全的地方行政制度;他是主张渐进的,一步一步慢慢建设起来。  遗憾的是会逢时变,终于不能实现他的理想。他的幕府中,有沈仲九氏的政治智囊,而黎烈文替他办文化事业(称改进社、郁达夫也曾在他的幕府中主  宣传,他是一个着重实践的人,所以表面上并不"哗世取宠"的。  附带的,在这儿记一笔蒋智由的旧事。许寿裳说:"蒋智由也是一位负盛名的维新人物而主张革命的。他居东颇久,我和鲁迅时常同往请教的,尤其在章先生上海入狱的时候。他当初还未剪辫,喜欢戴一顶圆顶窄檐的礼帽, 俗所谓绅士帽者是。他的诗文清新,为人们所传诵。例如《送甸耳山人归国诗》:'亭皋飞落叶,鹰隼出风尘;慷慨酬长剑,艰难付别尊。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万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论。'可是有一次,蒋氏说到服装问题,说满清的红缨帽有威仪而指他自己的西式礼帽则无威仪。我们听了,颇感奇怪。辞出之后,鲁迅便在路上说:4观云的思想变了。,我点点头。我们此后也不再去。"不过,蒋氏后来也不曾做官,民国以后,他也就以诗酒终其一生了。  有一天,笔者和几位朋友,谈到鲁迅的敌人是谁?从表面上看,他骂得最久的,乃是陈源(西滢、但从《两地书》看来,他对于顾颉刚的深恶痛绝,自在陈西滢之上。而从他的朋友变成了他的敌人,那位《莽原》社髙长虹,也在他所不齿之列。  鲁迅在一封写给许景宋的信中说:"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做《波艇》,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过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但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现在见我偃旗息鼓,遁迹海  滨,无从再来利用,就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飑》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即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飚》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  同。他们那时的种种利用我,我是明白的,但还料不到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姑且置之不理,看看他伎俩发挥到如何。总之,他戴着见了我'不下百回'的假面具,现在是除下来了,我还要仔细看看……我在静夜中,回忆先前的经历,觉得现在的社会,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平这么忙,来客不绝,但一受段祺瑞、章士钊们的压迫,有些人就立刻来索还原稿,不要我选定作序了。其甚者还要乘机下石,连我请他吃过饭,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在运  动他;请他喝过好茶也是罪状了,这是我奢侈的证据。借自己的升沉,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虽然很有益,也有趣,但我的涵养功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愤激。"①这样沉痛切齿的话,那是他反击陈西滢、梁实秋文字中所没有的。  鲁迅对于顾颉刚的印象,似乎特别坏(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我对于鲁迅这份心理是不了解的。我觉得顾颉刚先生倒是颇有学究气味,周作人的看法,也就和鲁迅不相同的〉。《语丝》初出版时,顾氏也到那边去教书,冤家路狭,所以彼此感情十分恶劣。《两地书》中,他一提到了顾氏,就有这样的考语:"在国学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适之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好像都是朱荐  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②^:朱山根  指顾颉刚)后来,闹到了广州,一个要"鲁迅及谢先生暂勿离粤,以俟开审"。而一个请其"就近在浙起诉,尔时仆必到杭州以负应负之责",闹了一场趣剧  了局。  鲁迅骂陈西滢的文字,可以说是发挥了韧性的特长,几乎整整一年多,只要有机会,就会连类及之(原文具在,不必多引)。这儿,且引一段陈西滢回骂的话。他写给徐志摩的信中说:"志摩,不要以为我又生气了。我不过觉得鲁迅先生是我们中间很可研究的一位大人物,所以不免扯了一大段罢了。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这也是一种无聊的妄想罢了 ,不要以为我自信能画出这样心理复杂的人物来。说起画像,忽然想了《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4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倖的狗,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他们之间,就是这么毒辣地讽刺着,至于什么仇恨,我知道倒是没有的。  笔者本来是算不得是鲁迅的亲近朋友,所以也不必谬托知己;不过,在  他生前,也曾有过几次深谈(这儿笔者附记一笔,鲁迅写给我的信有四十四封,第一批送到许广平那边去的二十四封,即《鲁迅书简》中所收的。还有二十封,因为内容比较重要,想抄了原信再送去。哪知八,一三淞沪战事发生, 我匆匆上战场,不及料理这些瑣事。其后太平洋战争发生,我的师友信札,寄存亲戚家全部毁去;中有周作人来信五十六封,连着这二十封信全部丧失了。因此,《鲁迅书简》中,许氏根据我的纪念文中所引,辑有逸文〉。我曾对他说:"你颇像爱罗先珂,你是寂寞的,而你又是怕寂寞的。我觉得你最大的苦痛,乃是4往来无白丁,,所与谈的都是读书人;因此,你谈话先有戒心。你又敏感得很,有时言者未必有意,你听了却搁在心头。"他颇赞同我的说法。那时我只有三十来岁,但心境和他一样地衰老,这都是人世过早之故。  《鲁迅书简》,一开头便是鲁迅写给李秉中的信。我和李氏并不相识,不过,照那些信中的语气看来,鲁迅也和他说了心腹中的话。他曾在一封信中, 对李氏说:"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  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但我说  一句真的话罢,这大约未曾觉得的,就是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  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 我便知道他较我有希望,十分放心了。其实我何尝坦白?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  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巳经如此,恐将来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现在仍然只好对于愿我得意的便拉几个钱来给他看,对于愿我灭亡的避开些,以免他再费机谋。我不大愿意使人失望,所以对于爱人和仇人,都愿意有以骗之,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处都弄不好。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 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①这些话,至少可以使我们了  解鲁迅的心境的一面。  他在一封回我的信中说:"知识分子以外,现在是不能有作家的,高尔基  其虽称非知识阶级出身,其实他看的书很不少,中国文学如此之难,工农何从  看起,所以新的文学,只能希望于好的青年。十余年来,我所遇见的文学青年  真也不少了,而稀奇古怪的居多。最大的通病,是以为因为自己是青年,所以  最可贵,是不错的,待到被人驳得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说是因为青年,当然  不免有错误,该当原谅的了。而变化也真来的快,三四年中,三反四复的,你  看有多少。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  叛之,但师如非罪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  窃非之,但当政府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若朋友然)。  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巳可矣。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  ①《鲁迅全集》第11卷,第430—431页。  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真有大出乎意料之外  者,历年来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难尽,但我是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人草莽,舐掉血迹,至多也不过呻吟几声的。只是现在却因为年纪渐大,精  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渐在回避了。"①从这儿,我们可以体会鲁迅的处世对人的态度。  二十九闲 话  笔者标出"闲话"二字,并非"闲话鲁迅",也非"鲁迅闲话",原是用比较不拘束的格调,写鲁迅二三事一类的东西。我自己反省,我并不是一个适当的写鲁迅传记的人,除了史人的态度,论事比较客观一点。我相信一个最适当的写传的人,倒是林辰(孙伏园也说,他私心希望这位未来的传记作家是林辰:)。  林辰曾经整理一份材料为:鲁迅与《狂鵰》社的冲突,说到高长虹、向培良、尚钺这一群青年,而长虹之仇视鲁迅,却是为了许广平;而鲁迅的《奔月》,即是讽刺高长虹,这也是一件文^事。《目》社,可以^从北京的《莽原》社分裂出来, 在上海成立的文艺团体,那时是一九二六年。社中那几个主要人中,有髙长虹、向培良、尚铖、朋其、高歌等人,说起来都是反对鲁迅的。而留在北京的《莽原》社社友,如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都是拥护鲁迅的。他们曾在《京报》副刊发表过狂飕运动宣言,说是:"我们的重要工作,在建设科学艺术,在用科学批评思想。因为目前不得巳的缘故,我们次要的工作在用新的思想批评旧的思想,在介绍欧洲较进步的科学艺术到中国来。"意义是很模糊的,其实他们自以为羽毛丰了的小鸟,却卷不起什么^^的,他们的影子淡榭艮,并不曾留下什么痕迹来。  高长虹(他是山西人〉,他曾追叙他和鲁迅最初相见的印象,说:"我初次同他〈鲁迅)谈话的印象,不但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鲁迅,也不很像《呐喊》的作者鲁迅,却是一个严肃诚恳的中年战士,鲁迅那时仿佛一个老人,年纪其实也只四十三四岁。他的中心事业是文艺事业、思想事业,不过因为当时的环境  , 不好,常持一种消极的态度。写文章的时候,态度倔强,同朋友谈起话来,却^ 很和蔼谦逊。"他的说法,也很真实真切的。在鲁迅那一面,对长虹的印象是传 这样:长虹"乃是我今年新认识的,意见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似是安那其  主义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约因为受了尼采的作品的影响之故罢,常有太晦湮难解处"①,也可说是很不错的。鲁迅对他期望很大,为了《莽原》,有一  迅全集》第7卷,第80页  年多时间,长虹他们时常到鲁迅家中去。有一回,为了校正长虹的稿子,鲁迅  真是吐了一口血,也可说是费尽心力了。长虹第一本杂感和诗的合集《心的  探险》,便是鲁迅替他编订,设计封面,编入《乌合丛书》中去的。  后来,鲁迅到厦门去了,长虹和鲁迅翻脸了,原因是《莽原》压下了向培良的剧本。于是长虹便在《狂飑》上大骂鲁迅了,说是"青年的绊脚石哪,世故老  人哪,戴着纸糊帽子的思想权威者,入于身心交病之状也矣"哪,使鲁迅伤心了。到了后来,鲁迅才知道髙长虹之所以骂他,向培良的稿件只不过是一个表面的原由,真实的原因,却是"为了一个女性"。鲁迅在给景宋的一封信中, 说,那流言,是直到去年十一月,从韦素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沉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拼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飚》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是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  息地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①鲁迅知道了这实际的原因以后,就做了 一篇小说,和他开了一点小玩笑,寄到《未名》社去。  这篇小说,便是故事新编中的《奔月》。  在《奔月》第二节中,老婆子问羿是谁,他回答"我就是夷羿",并且说:"有  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但  老婆子却笑起来了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  在内罢;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夷羿道:"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  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没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最后,羿在  回家的路上,被逢蒙一箭射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逢蒙二  便慢慢蹵走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但羿忽然张开眼睛,直坐起来,他吐;  出了箭,笑着说:"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没有知道呢,九  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意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这段小说,和这段故事一对照,当然十分明白了。不过,在《两地书》 《未出版以前,除鲁迅和景宋之外,也只有长虹和其他少数《莽原》的朋友领悟  这小说的含义的②  依林辰的说法,鲁迅那篇《奔月》的动机,只有他们那个三角小圈子中人  ①《鲁迅全集》第7卷,第321页。  鲁  迅评传  体会得的。我却以为《莽原》那一群人,大概都明白的。鲁迅有一封写给李霁  野的信中说:"《狂飚》停刊了 ,他们说被我阴谋害死的,可笑……尚钺有信来, 对于我的《奔月》,大不舒服,其实我那篇不过有时开一点小玩笑,而他们这么头痛,真是禁不起一点风波。"①鲁迅的本意,以及《狂飚》社那些年轻人的反应,可以看得很明白了。当时,高长虹也曾自己辩白了一回,说:"一天的晚  上,我到了鲁迅那里,他正在编辑《莽原》,从抽屉里拿出一篇稿子来给我看, 问写得怎样,可不可修改发表。《莽原》的编辑责任,完全由鲁迅担任的,不过他时常把外面投来的稿子先给我看。我看了那篇稿子,觉得写得很好,赞成发表出去。他说作者是女师大的学生,我们都说女子能有这样大胆思想,是很不容易的了。以后还继续写稿子来,这人就是景宋。我那时候有一本诗集,是同《狂飚》周刊一时出版的。一天,接到一封信,附了邮票,是买这本诗集的,这人正是景宋。因此,我们就通起信来,前后通了有八九次信,可是并没有见面,那时,我仿佛觉得鲁迅同景宋的感情是很好的。后来我在鲁迅那里同景宋见过一次面,可是并没有谈话,此后连通信也间断了。以后人们所传说的什么什么,事实的经过却只是这样的简单。可是这种朴素的通信,也许就造成鲁迅同我伤感情的第二原因了。  从手法说,髙长虹不仅不十分高明,而且经鲁迅一揭穿,格外显得十分卑劣的。他在另一写给李霁野的信中说:"《狂飚》的人们,似乎都变了曾经最时髦的党了。尚钺坏极,听说在河南,培良在湖南,高歌长虹似乎在上海。这一班人,除培良外,都是极坏的骗子。"②而鲁迅那篇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说:  新女性八月号登有"狂飚社广告"说:狂飚运动的开始,远在二年之  前……去年春天,本社同仁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少数最进步的青年文学家合办《莽原》^兹为大规模地进行我们的工作起见,于北京出版之《乌合》、《未名》、《莽原》、《弦上》四种出版物……所用稿件,皆系以个人名义送来;对于狂埯运动,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运动,运动什么。  《鲁迅全集》第11卷,第538页。  同上书,第590页。  今忽混称"合办",实出意外;不敢掠美,特此声明。又,前因有人不明真  相,或则假借虚名,加我紙冠,已非一次,业经先有陈源在《现代评论》,近有长虹在《狂庵》上,迭加嘲骂,而狂飚社一面又賜以第三次"纸糊的假  冠",真是头少帽多,欺人害己,虽"世故的老人",亦身心之交病矣。只得又来特此声明:我也不是"思想界先驱者"^此等名号,乃是他人暗中  所知,别有作用,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亦未尝高兴。倘见者因此受愚,概与本人无涉①。  长虹他们,一面要利用鲁迅这一招牌,一面又在明显地打击他,这也是鲁迅接近青年后,所最痛心的打击。鲁迅曾在写给景宋的一封信中说:"有靑年攻击我或讥笑我,我是向来不去还手的,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然而他竟得步进步,骂个不完,好像我即使避到棺材里去,也还要戮尸的样子。……所以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刀来刀挡,所以心里也很舒服了。,,②  不过,在恋爱场合,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竞争,看起来,中年人尽管有若干显著的弱点,然而胜利常属于中年人,这也是鲁迅所以轻取"嫦娥"的快意之举。鲁迅和许景宋的情书,以《两地书》的书名刊行,其中虽有删节之处,大体上,可以使我们看了,不觉得肉麻。鲁迅自言:"《两地书》,其实并不像所谓'情书、一因为我们通信之初,实在并未有关于后来的预料的;二则年龄、境遇都已倾向了沉静方面,所以决不会显出什么热烈。冷静,在两人之间,是有缺点的,但打闹也有弊病,不过,倘能立刻互相谅解,那也不妨。三我们以这一本书为自己纪念,并以感谢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我们所经历的真相。"③这话说得很老实。但一个人的情书,都可以公然出  版,而使人读了 ,不觉得肉麻,其人襟怀坦然,可想而知了 。  从鲁迅小说中的分析人性来说,他可以说是烛微窥隐,最能了解人类的灵魂的。  《鲁迅全集》第3卷,第378页。  《鲁迅全集》第7卷,第246页。  同上书,第20页。  但是,我们仔细看看鲁迅对于真的朋友的性格分析,就没有这么真切而确当了。他是说:《狂飚》那一群人,除了向培良都是骗子。而向培良对他的观感究竟如何呢,这倒是有趣的对比。向培良,湖南人。在北京时,他与鲁迅往还很密切。《华盖集》所载的《北京通讯》,便是写给他的,他一直到鲁迅离开北京日止,对于鲁迅都是很推崇的。鲁迅离京前那篇《记谈话》,便是向培良所记的,他在《记谈话》前面有一段引言说:"鲁迅先生快到厦门去了,这实在是我们认为很使人留恋的一件事……人们一提到鲁迅先生,或者不免觉得他稍微有点过于冷静,过于默视的样子,而其实他是无时不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发挥着丰富的感情的。在这一次谈话中,尤其可以显明地看出他的主张; 那么,我把他这一次的谈话记下,作为他出北京的纪念,也许不是完全没有重大的意义罢。"①这也可以看到他对鲁迅的景仰与依恋。其后不久,为了他的稿子,引起了《莽原》社的分裂,而他走了知识分子的游离投机的老路,到南京去主编《青春》月刊,反对普罗文学,提倡"人类的艺术",鲁迅才在上海讲演《上海文艺之一瞥》,对他有所指斥。鲁迅说:"在革命渐渐高扬的时候,他(指向)是很革命的;他在先前,还曾经说,青年人不但嗥叫,还要露出狼牙来。这自然也不坏,但也应该小心,因为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就是变而为狗的,向培良先生现在提倡人类的艺术了,他反对有阶级的艺术的存在,而在人类中分出好人和坏人来,这艺术是'好坏斗争,的武器。狗也是将人分为两种的,豢养它的主子之类是好人,别的穷人和乞丐在它的眼里就是坏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这也并不箅坏,因为究竟还有一点野性,如果再一变而为叭儿狗,好像不管闲事,而其实在给予主子尽职,那就正如现在的自称不问俗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名人们一样,只好去点缀大学教室了。"② (当时向培良曾在南京的一张小报上写了一篇《答鲁迅》,大意是说:叭儿狗的祖先也是狼,如果鲁迅再攻击他的话,他便要露出狼的牙齿来了)  到了鲁迅去世了,向培良当然可以畅所欲言了。他曾在《〈狂飚〉周刊题记》中说:"十六年初,《狂飚》社与鲁迅先生决裂,那时候,我们的思想已与鲁迅先生渐渐分离。他性情狷急,睚眦不忘,又不肯下人,所不知觉中被人包围,当了偶像渐渐失去他那温厚的热情,而成了辛辣的讽刺者和四处挥戈的、不能自已的斗士。此后鲁迅先生全部的精力消耗于打击和防御中,琐屑争斗猜疑自苦,胸襟日益褊狭,与青年日益远离,卒至于凄伤销铄以死。"我们拿这  段题记来和徐懋庸最后写给鲁迅的信对照着看,那更觉得有趣。"知人则哲",鲁迅也毕竟是不十分了解人性的呢。  鲁迅在厦门时期,似乎情绪上很消沉,而莽原社的分裂,也给他精神上以很深重的打击。他在一封写给景宋的信中,说:"我的涵养功夫太浅了,有时  总还不免有些愤激,因此又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积几文钱, 将来什么都不做,顾自己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些事,将来饿  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再做起一些事,倘连所谓4同仁,也都从背后枪击我了,为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  二条已行过两年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条倒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实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①他自己已经把底牌翻给知心人看了。  但就鲁迅所分析的《莽原》社那些青年的人品来说,尚锇是他所最讨厌的,结果倒对鲁迅并不怎么坏;而向培良则是在鲁迅印象中,比较好一点的,  其后却一直对鲁迅打击得很厉害。且说,尚锇这位河南的青年,北京大学学生,他曾听鲁迅的教课,先后凡三年。他曾到鲁迅家中去,受过鲁迅的指导的。他说:"我记得先生说,不拘是创作是翻译或校对,都要十分精细,别无诀门。他的大意是在两个字:忍耐。只有忍耐才能对问题和材料有周详的思考和观察,因技术是需要忍耐才能练习纯熟的,认识是需要忍耐才能锻炼敏锐的;只有忍耐,观察才能由皮肤更深地挖到血肉里边去,也只有忍耐才能使浮在意识中的字句,得到恰到好处的适宜运用,在人物的动作上,在背景和感情的表现上,没有作者深切忍耐的观察,人物自身便会现出二重或多重人格的分裂现象。更厉害的,作者如果缺少了深切忍耐的功夫,不是人物逃出了作者所要把握的范围,便是许多人物因作者的复杂经验而互相对立起来。比辜鸿铭先生到北大来讲皇恩更使人觉着不调和,这就是各个人物自处置的  鲁迅评传  不得当,各人都在干自己的事,说自己的话,与全场无关。这样,一篇作品的  全景,便因一句或一字,而使人感着灭裂,文字虽是小的缺点,但却大有作用。他一面说着,一面在我过去的作品中举实例,使我深深认识了此后创作所应严格注意的方向。"他对鲁迅的指导,可以说是由衷的敬佩的,而且,鲁迅有时也在物质上予以补助,有一回,他在病后去看鲁迅,鲁迅像医生一样仔细问明  了他的病状和经过之后,便开始给他一个曾经试验有效的药方,由于他的问  价,鲁迅觉察他穷困,便在他告辞时,从抽屉中取出三块钱给他,慎重叮咛着:  你刚好,不能多跑路,坐车子去,有三块钱,大概差不多了 。"这使得他的心立  刻被惊喜和羞赧的感情压搾得不安震颤起来了。毕竟他是对着鲁迅的热忱  指导与诚恳地扶助,十分感动的,所以他后来怀念鲁迅,就说:"因有着不断有意地将事实加以曲解,和第四者的挑拨离间,我青年的轻信性,便因之伴着空  洞的自信心,抹杀着许多事实而走向误解的道路。这样便使我与先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麻吸的抵触,这抵触使我将编配好的《斧背》小说集,从先生所编的《乌合丛书》中抽出来,给予上海泰东书局出版了。"他自认对鲁迅的误解, "至今仍然是""心中一个苦痛伤痕",不像高长虹、向培良那样于鲁迅死去以后,继续在"鞭尸"的。  鲁迅对青年的看法和态度,并不如一般人所想所说的那么天真的,他也  曾对景宋说过:"你说我受学生的欢迎,足以自慰么?不,我对于他们不大敢希望,我觉得突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但我做事是还要做的,希望全在未见  面的人们;或者如你所说:4不要认真!,""我现在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他们多是挑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还未遇着真有几个为社会的。"① 这就记起他和我几次谈到青年问题那几句最深刻的话了 (;这几句话,留到将来有适当的机会再说吧)。  孙伏园的《鲁迅二三事》,有一节专说鲁迅那篇未完成的杰作《杨贵妃》的。他说:"关于鲁迅先生的未完成的作品,其中以剧本《杨贵妃》为最令人可惜。鲁迅对于唐代文化,也和他对于汉魏六朝的文化一样,且有深切的认识与独创的见解,他觉得唐代的文化观念,很可以做我们现代的参考,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极坚强的把握,决不轻易动摇他们的自信  力;同时对于别系的文化抱有极恢廓的胸襟与极精严的抉择,决不轻易的崇拜或轻易的唾弃。这正是我们目前急切需要的态度。拿这深切的认识与独到的见解作背景,衬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恋爱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作线索:这便是鲁迅在一九二一年左右计划着的剧本《杨贵妃》。他的原计划是三幕:每幕都用一个词牌为名,我还记得它的第三幕是《雨淋铃》。而  且据作者的解说,长生殿是为救济情爱逐渐稀淡而不复不有的一个场面。除此以外,先生曾和我谈过许多片段计划,但我现在都说不上来了。所感到遗憾的只是鲁迅先生还须到西安去体味一下实地的风光。计划完成以后,久久没有动笔,原因就是这里。  后来,鲁迅借了到西安讲学的机会,毕竟体味到唐代故都生活了。他体味了以后的实感如何呢?孙氏追述道:"我们在黄河船上望见灵宝城,濯濯的丘陵上现出一丛绿树。我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先生说:'宜乎美人出生是这里了?鲁迅静静的望着,没有什么表示。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没有表示或者是大有所感,或者是毫无所感,决不是有了平平常常的感想。到了西安之后, 我们发现了 一种极平凡的植物,为数实在可观,几乎每个园子里都有的,便是白色的木槿花。木槿花本是极平凡的植物,但是别处只看见一株两株,而且是红色的居多,从未有像西安的木槿花那样白色的一片。我也已经受了感动,对鲁迅说:'将来《杨贵妃》的背景中,应该有一片白色木槿花。,鲁迅静静的望着我,没有什么表示。这时候,我渐渐有了警觉,担心着《杨贵妃》的计划难免会有根本的变动了。我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壩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多少都有一点收获。在我巳觉得相当满意,但一叩问鲁迅先生的意见,果然是我意中,也出我意外地答复我说^我不但什么印象也没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点印象也打破了。",  照孙氏的说法:"鲁迅少与实际社会往还,也少与真正自然接近,许多印象都从白纸黑字得来。在先生给我的几封信中常说到这一点。从白纸黑字  中所得的材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也从白纸黑字中得来,这个第二印象,一定有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如果第  二印象的材料来自真正自然或实际社会,那么它的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或者要大大的减低,甚至会大大的破坏第一印象的完美也是可能的。对于鲁迅的失望,我想第一步,或者可以适用这样一个解释。鲁迅怕看《黛玉葬花》这一类戏,他对我说过,就为的不愿破坏他那从白纸黑字得来的完美的第一印象。那么真实的灵宝城等等,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杨贵妃》的完美  呢?其次,那时的西安也的确残破得可以。残破还不要紧,其间因为事有所  未尽而至现着复杂、颓唐、零乱等等征象,耳目所接触的几无一不是这些,又怎么会不破坏他那想象中的《杨贵妃》的完美呢?在我们的归途中,鲁迅先生几乎完全无意再写《杨贵妃》了。所以严格的说:《杨贵妃》并不是未完稿,实在只是一个腹稿。这个腹稿,如果作者仍有动笔的意思,或者可以说,因在西安而破坏的印象,仍有复归完美的可能;那么《杨贵妃》作者逝世前,共十二三年的长时间内,不是没有写作的机会。可见那一次完美印象的破坏一定是相当厉害了。"孙氏的话,可以给一般奉鲁迅为"写实主义"或"现实主义"大师的人以最痛切的批判呢,说起来,鲁迅的作品,还是带着理想主义的念头的。鲁迅陕西之行,在若干随笔杂感中,有着他自己的感慨。我们从孙伏园的《杨贵妃》、《长安道中》,和张辛南的《追忆鲁迅先生在西安》等文篇中,可以知道鲁迅当时由北京赴陕西途中及在西安的情形(林辰就曾做了这一工作〉。那年是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他们从北京登程,同行的有王桐龄、李济之、夏元琛、孙伏园、胡小石、蒋廷黻等人。他们从北京乘火车到河南陕州,由陕州改乘黄河民船至潼关,计水程百八十里,一共走了足足四日。第一日刚下船, 晚上便大风大雨,彻夜不息,船倒行十余里,十分危险。据船主在第二天说: "如果倒行到鬼门,那就没救了。"原来陕州近处黄河,有砥柱山兀峙中流,分河为人、神、鬼三门,惟人门可通舟楫,异常危险。幸而以后的天气便很晴朗, 鲁迅常在舱中盘腿而坐,对旁人讲述故事。如讲他初到北京时去会江叔海,寒暄数语后,江便谈起天气,接着就哈哈大笑,如此之类刻画人情世态的故事。潼关以西,又走旱道,一直到十四日,才抵西安。到西安后,他们便开始演讲。关于鲁迅的演讲内容,张辛南说:"在西安讲学的时候,鲁迅先生所讲的总是小说史。对于学生及教职员讲小说史,对于督省两署和各厅处的职员也讲小说史。刘雪雅先生〔陕督)想请鲁迅对西安的下级军官士兵讲演一次,教我向他商议一个士兵能了解并感觉兴味的题目,鲁迅回答道:4我向士兵讲话是可以的,但是我要讲的题目仍然是小说史,因为我只会讲小说史。'"照孙伏园的解释:"将我所想,小说史之讲法,本来可浅可深,可严正,亦可通俗。"这话最为近理。在讲演之暇,鲁迅便常和孙伏园们到各处游动,他们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壩桥,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铺。在昭陵上,他看见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只鸵鸟。使他想起唐人魄力的开  放雄大,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对于外来事物,自由驱使,绝不介怀。在游孔庙的时候,他看见其中一间房子,挂着许多印画,李二曲像,有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穿了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这又使他想起一般昏昧顽固的人,连本国历史也毫无所知,而偏要保存国粹的可笑。长安的大多数的古迹,大抵都已零落破败,或为后人重修,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所以孙伏园叩问他的意见,他以为"看这种古董,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后的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  当时,鲁迅最感兴趣的还是古董铺。孙伏园说:"一天同鲁迅先生去游古董铺,见有一个石雕的动物,辨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店主,则曰'夫,。这时候, 我心中乱想:犬旁一个夫字罢,犬旁一个甫字罢,豸旁一个富字罢,豸旁一个  付字罢,但都不像。三五秒之间,思想一转变,说他所谓匚X罢,于是我的思  想又要往豸旁一个苏字专处乱钻了 ,不提防鲁迅先生忽然说出:'呀,我知道  了,是鼠。'"张氏也说:"鲁迅先生有功夫时,常到街上蹓蹓。有一回他约了我  们上街去买'鲁吉、我以为他所要买的是'卤鸡,。但到了南院门一家古董  铺,先生就问人家要'鲁吉',人家答说'凤有,,又跑到北院门,看了几家古董  铺,也没找到。"后来据孙氏说:"当年与鲁迅先生到西安街上所买音同4卤鸡,  之物,乃是'弩机'。此为一种黄铜器,看去机械性十足,鲁迅先生爱其有近代  军器之风,故颇收藏了好几具(自北京古董铺购得〉,形似今日之手枪,铜线斑  斑,极饶古味。惟用法则始终未明。据鲁迅先生所云:当时必有若干皮带与  铜连系,今已腐朽,无可辨认,即'弩机,之名,亦为赞赏家所安云。鲁迅在西  安的那些日子里,总穿一条黑布裤,一件白小褂,上街的时候,再穿件白小纺  大褂,头发不常剪,面带黄黑色。"他们没有满约的日期,便离开西安了 ,大约  在七月尾。他们回京时,自西安来潼关一段,改走渭河水道,由距西安三十里  的草滩起东行二百五十里,费时四天半抵潼关。再取道黄河达陕州,然后登陇海车东行,经洛阳返北京。  有一回,笔者在上海同济大学文艺学会讲演鲁迅的文艺修养,我说鲁迅若干方面和曹雪芹颇相似,他们的文笔,都是得力于《庄子》和《离骚》的,他们  的辞汇,很多是从这两部书中来的。我的友人丁君,说我的话颇有见地。其  后我看见郭沫若的《庄子与鲁迅》,也说了类似的话,又看见了许寿裳的《屈原  和鲁迅》,也是这么说的。这倒不约而同了。  许氏说:鲁迅在弘文学院时,巳购有不少的日本文书籍,藏在书桌抽屉  内,如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他看见了这些新书中间夹着一本线装的日本印行的《离骚》,稍觉有点奇异。这也是他早期的印象之  ―。鲁迅曾对他说过:"《离骚》是一篇自叙和讥讽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所以他的《汉文学史纲要》上,关于《离骚》有这样的话:"其辞述己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 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纡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  意,将翱将翔,而眷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①他的《中国小说史略》, 关于《天问》,说:"若求之诗歌,则屈原所赋,尤在《天问》中,多见神话与传说,  如'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鯀何所营?禹何所成? 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鲮鱼何所?魁堆焉处?羿焉跸日?鸟焉解羽?,是也。"②许氏也就从鲁迅的旧诗中的用词,来证明"熟于屈子";其中有全首用《离骚》的,如:  一枝清采安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无奈终输萧文密,却成迁客播芳馨。  又如鲁迅采作《彷徨》的题词,是:  朝发韧于苍梧今,夕余至乎县  鲁迅评传  欲少留此灵瑣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义和弭节兮,望嵫崦而勿追: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③。  ①②③  《鲁迅全集》第9卷,第371页《鲁迅全集》第9卷,第21页。《鲁迅全集》第2卷,第137页  这八句正写升天入地,到处受阻,不胜寂寞彷徨之感,又鲁迅在北平阜城门内,西三条胡同寓庐书室,所谓"老虎尾巴"者,壁上挂着一副他的集骚句,  请乔大庄写的楹联,其文为:"望嵫崦而勿迫,恐鹈鹄之先鸣!"这表明格外及时努力,用以自励之意。他又说,他早年和鲁迅谈天,曾经问过他,《离骚》中最爱诵的是哪几句?鲁迅不假思索,答出下面的四句: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缣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志高丘之无女。  依许氏想,"女"是理想的化身。这四句大有求不到理想的人誓不罢休之意,所以下文还有"折琼枝以继佩"之句。  照这样看来,鲁迅的文字,是从旧的文学遗产中孵化成熟出来了;然而,  他对《京报》副刊所征求的青年必读书,交了白卷,他的附注中说:"我以为要  少~~一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  作文而巳。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4言,。"①因此,在当时,便引  起了有些人的反感,他们说:"他们兄弟〈自然连周二先生也在内了)读得中国书非常的多。他家中藏的书很多,家中又便易,凡想看着而没有的书,总要买  到。中国书好的很多,如今他们偏不让人家读,而自家读得那么多,这是什么意思呢?"鲁迅自己怎么解释呢?他说:"我的确是读过一点中国书,但没有'非常的多,,也并不4偏不让人家读'。有谁要读,当然随便。只是倘若问我的意见,就是:要少一一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一一我向来是不喝酒的,数年之前,带些自暴自弃的气味地喝起酒来了,当时倒也觉得有点舒服。先是小喝,继而大喝,可是酒量愈增,食量就减下去了,我知道酒精已经害了肠胃。现在有时戒除,也时常还喝,正如还要翻翻中国书一样。但是和青年谈起饮食来,我总说:你不要喝酒。听的人虽然知道我曾纵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我即使自己出的是天然痘,决不因此反对牛痘;即使开了棺材铺,也不来讴歌瘟疫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②  鲁迅对于中国文艺界的重要贡献,不仅在他的文艺创作,也不仅在他的  文艺批判,也在于他的翻译。许寿裳回忆鲁迅,有杂谈翻译的一节,说:鲁迅  自从办杂志《新生》的计划失败以后,不得已而努力译书,和其弟作人开始介  绍欧洲新文艺,刊行《域外小说集》,相信这也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他们所译,偏于东欧和北欧的文学,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为它们富于挣  扎、反抗、怒吼的精神。鲁迅所译安特列夫的《默》和《谩》,迦尔洵的《四曰》, 他曾用德文译本对照过,觉得字字忠实,丝毫不苟,无任意增删之弊。实为译界开一个新时代的纪念碑。其序言所云:"弟收录至审慎,移译亦期勿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这实在是诚信不欺之言。鲁迅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时,曾对许氏说:"这是一部有独创力的文学论,既异于科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作者在去年大地震里遭难了。我现在用直译法把它译出来。"①许氏就将原文对照一读,觉得鲁迅的直译功夫较前更进步了。虽说是直译的,却仍然极其流畅,真非大手笔不办。鲁迅将以中国文法的简单,二个"的"字的用处,日本文有"〗',、"处"、"的"等等,而中国文只有一个"的"字。于是他创造出分别来:"其中尤须声明的,是几处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缘故。既凡形容词与名词相连成一名词  者,其间用'底,字,例如80(^1 136^8为社会底存在物,又形容词之由别种品词转来,语尾有110之类者,于下也用4底'字,例如『01^11^ (;就写为罗  曼底  鲁迅译《小约翰》,也是一部大作。本书著者荷兰望^蔼覃,本来是研究医学,具有广博的知识的;鲁迅的学历很有些和他相似,所以他生平爱读这  部象征写实的童话诗。他有意把它译成中文,发愿很早,还在他留学日本时代,而译成则在二十年以后。初稿系在北平中央公园的一间小屋中,鲁迅和他的朋友齐寿山,二人挥汗着笔,到了第二年,鲁又在广州白云楼中整理成书。许氏说鲁迅真是孜孜砭砭,夜以继日手不停挥的。至于鲁迅晚年译果戈理的《死魂灵》,更是一件艰苦的奇功(鲁迅受果戈理的影响最深,他在《狂人曰记》,便是用了果戈理的原名:)。鲁迅曾在病中,对许氏说:"这番真弄得头昏眼花,筋疲力尽了。我一向以为译书比创作容易,至少可以无须构想,那里  知道是难关重重。"鲁迅曾在《"题未定"草》中说:"于是'苦,字上头。仔细一读,不错,写法的确不过平铺直叙,但到处是刺,有的明白,有的却隐藏,要感得到;虽然重译,也得竭力保存它的锋头。里面确没有电灯和汽车,然而十  九世纪上半期的菜单,赌具,服装也都是陌生家伙。这就势必至于字典不离  手,冷汗不离身,一面也自然只好怪自己语学程度的不够格。"①"动笔之前,  就先得解决一个问题:竭力使它归化,还是尽量保存洋气呢?日本文的译者  上田进君是主张用前一法的。他以为讽刺作品的翻译,第一当求其易懂,愈  易懂,效力也愈广大。所以他的译文,有时就化一句为数句,很近于解释。我  的意思却两样的。只求易懂,不如创作,或者改作,将事改为中国事,人也化  为中国人。如果还是翻译,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览外国的作品,不但移  情,也要益智,至少要知道何地何时,有这等事,和旅行外国,是很相像的;它必须有异国情调,就是所谓洋气。其实世界上也不会有完全归化的译文,倘  有,就是貌合神离,从严辨别起来,它箅不得翻译。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  相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的。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②他对于译介工作是十  分认真的。  笔者曾经有一机会,和鲁迅谈到阿0的,因为有一位朋友编了《阿0正传》的剧本,要我去问鲁迅的意见的。依我的意见,这剧本应该以赵太爷为主题,阿0只是在那背景上的角色之一,因为鲁迅的本意,原是讽刺赵太爷那一社会,并不是要讽刺阿0的。鲁迅也同意我的说法。后来,《阿0正传》剧本在《戏》周刊上刊出了。鲁迅曾写了两封信,他说:"对于戏剧,我是毫无研究的,我的最可靠的答复,是一声也不响。"他个人的意见是这样:"阿0在每一期里,登得不多……断断续续的看过,也陆陆续续的忘记了。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那编排,将《呐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进去,以显示未庄或鲁镇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但阿0所说的绍兴话,我却有很多地方看不懂。现在我自己想说几句的,有两点:一、未庄在那里?'阿0'的编者已经决定: 在绍兴。我是绍兴人,所写的背景又是绍兴的居多,对于这决定,大概是谁都同意的。但是,我的一切小说中,指明着某处的却少得很。中国人几乎都是  爱护故乡,奚落别处的大英雄,阿0也很有这脾气。那时我想,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却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 ,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一'闲话扬州'是最近的例子。为了医病,方子上幵人参,吃法不好,倒落得满身浮肿,用萝卜子来解,这才恢复了先前一样的瘦,人参白买了,还空空的折贴了萝卜子。人名也一样,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上的谁。为免除这些才子学者的白费心思,另生枝节起见,我就用'赵太爷'、'钱太爷',是《百家姓》上最初的两个字,至于阿0的姓呢,谁也不十分了然。但是,那时还有发生了谣言。还有排行,因为我是长男,下有两个兄弟,为预防谣言家的毒舌起见, 我作品中的坏脚色,是没有一个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上面所说的那样的苦心,并非我怕得罪人,目的是在消灭无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较能集中,发挥得更强烈。果戈理作《巡按使》,使演员直接对看客道:4你们笑自己!'(奇怪的是中国的译本,却将这极要紧的一句删去了)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涹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作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历来的批评家,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这回编者的对于主角阿0所说的绍兴话,取了这样随手胡调的态度,我看他的眼睛也是为俗尘所蔽的。"①鲁迅觉得许幸之这一剧本(田汉也是如此),在讽刺意味上是失败了的。  但是,指定了绍兴也好。于是跟着起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一二、阿0 该说什么话?这似乎无须问,阿0—生的事情既然出在绍兴,他当然该说绍兴话。但是,第三个疑问跟着又来了一一三、阿0是演给那里的人们看的。倘是演给绍兴人看的,他得说绍兴话无疑。绍兴戏文中,一向是官员秀才用官话,堂倌狱卒用土话的,也就是生,旦,净大抵用官话,丑用土话。我想,这  也并非全为了用这来区别人的上下,雅俗,好坏,还有一个大原因,是警句或  炼话,讽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话,使本地的看客们能够彻底的了解。那么,这关系之重大,就可想而知了。其实,倘使演  给绍兴的人们看,别的脚色也大可用绍兴话,因为同是绍兴话,所谓上等人和下等人说的也并不同,大抵前者句子简,助词和感叹词少,后者句子长,语助词和感叹词多,同一意思的一句话,可以冗长到一倍。但如演给别处的人们看,这剧本的本用却减弱,或者简直完全消失了。……我想:普遍、永久、完全,这三件宝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过也是作家的棺材钉,会将他钉死。……我的意见……总括一句,这剧本最好是不要专化,却使大家可以活用。"①在这一方面,那一剧本也是完全失败了的。  阿0的样儿,究竟该是怎么的?鲁迅也曾在答复《戏》周刊的信中说过一点。他说:"在这周刊上,看了几个阿0像,我觉得都太特别,有点古里古怪。我的意见,以为阿0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好闲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 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0,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是一种黑色的,半圆形的东西,将那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的;上海的乡下,恐怕也还有人戴。,,  周作人追述鲁迅的故家,说到了阿0的蓝本,便是阿桂,阿有的弟弟。"阿有,他姓谢,以给人家舂米为业;他给人家做短工,因为舂米费力,可以多得一点工钱,反正也多不到那里去,但比起他兄弟来总好得不少了。阿桂本  来也是做短工的,可是他不能吃苦,时常改卖旧货,有的受了败落人家的委托,有的就不大靠得住,这样就渐渐的降人下流,变成半工半偷的生活了。有时跑到哥哥那里来借钱,说近来生意不顺手,这便是说偷不到,阿有怒喝道: '你这什么话?我要高声说给人家听了。,阿桂于是张皇的从大书房逃了出去,其实这问答的话,大书房的人巳经听见,巳不是什么秘密了。鲁迅小说《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叙述奉母亲之命,买两朵剪絨花去送给旧日东邻船户长富的女儿顺姑,等到找着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病故了。这长富就是  阿有,顺姑的伯父偷鸡贼长庚自然是阿桂了,不过阿有的女儿的病不是肺病, 乃是伤寒初愈,不小心吃了石花,以致肠出血而死。小说里说长庚去硬借钱,  顺姑不给,长庚就冷笑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呢!'这也是事实,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因为她的未婚夫是个小店伙,本来彼此都知道的,无论如何总不会比不上阿桂的。,,  鲁迅的文字之中,经过了这一回的整理,大体都可以了解,只有关于艺术这一部门,我实在是门外汉,只能赞叹,无法判断。他曾送我几部艺术性的书,一部是《死魂灵一百图》,一部是《引玉集》,又一部是《木刻纪程》。当时, 他只怕朋友们受了签名之累,所以那几本画册上都没有他的签名。前年,上海文物馆要征集这几种画集,因为没有他的签名,所以卖不起钱,我却说,这样也好,总算把这几种书留下来了。  《死魂灵一百图》是一部很好的插图(我的女儿,为了这部插图的出卖, 也颇怅怅然。幸而没有卖成,留在上海了 、据鲁迅说:关于《死魂灵》的有名的图画,据里斯珂夫说,一共有三种,而最正确和完备的,是阿庚的百图。这图画先有了七十二幅,未详何年出版,但总在一八四七年之前,去现在也快要九十年;后来即成为难得之品,新近苏联出版的文学辞典里,曾采它  为插画,可见已经有了定评的文献了。虽在它的本国,恐怕也只能在图书馆中相遇,更何况在我们中国。有年秋末(一九三五年〕,孟十还君忽然在上海的旧书店里看到这画集,便像孩子望见了糖果似的,立刻奔走呼号,总箅弄到手里了。是一八九三年印的第四版,不但百图完备,还增加了收藏家蔼甫列摩太所藏的三幅,并那时的广告画和第一版封纸上的小图各一幅,共计百零五图,这大约是十月革命之际,俄国人带了逃出国外来的;他  该是一个爱好文艺的人,抱守了十六年,终于只好拿它来换衣食之资;在中国,也许未必有第二本。看了这一段,我也颇有点怅然,因为为了衣食之资,我也几乎把鲁迅送给我的这本插图,卖掉了呢,这插图在我身边也留了十五年之久呢!  当我们提倡讽刺的杂文的时期,同时也提倡了漫画。生活书店也曾由《文学》社、《太白》社刊行了《小品文与漫画》的专刊。当时,鲁迅曾经提示了如次的话:"漫画的第一件紧要事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了事件或人物的  姿态,也就是精神。漫画是^^"化!"的译名,那'漫,,并不是中国旧日的文人学士之所谓4漫题'、'漫书'的'漫7。当然也可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的,但因为发芽于诚实的心,所以那结果也不会仅是嬉皮笑脸。这一种画,  在中国的过去的绘画里很少见,《百丑图》或《三十六声粉铎图》,庶几近之,  可惜的是不过戏文里的丑脚的摹写;罗两峰的《鬼趣图》,当不得已时,或  者也就算进去罢,但它又太离开了人间。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  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无缘无故的将所攻击或暴露的对象画作一头驴,恰如拍马家将所拍的对象做成一个神一样,是毫没有效果的,  假如那对象其实并无驴气息或神气息。然而如果真有些驴气息,那就糟了,从此以后,越看越像,比读一本做得很厚的传记还明白。关于事件的漫画,也一样的。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7 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夸张7这两个字也许有些语病,那么,就是'廓大,也可以的。廓大一个事件或人物的特点固然使漫画容易显出效果来,但廓大了并非特点之处却更容易显出效果。矮而胖的,瘦而长的,他本身就有漫画相了,再给他秃头,近视眼,画得再矮而胖些,瘦而长些,总可以使读者发笑。但一位白净苗条的美人,就很不容易设法,有些漫画家画作一个髑髅或狐狸之类,却不过是在报告自  己的低能。有些漫画家却不用这呆法子,他用廓大镜照了她露出的搽粉的臂膊,看出她皮肤的褶皱,看见了这些褶皱中间的粉和泥的黑白画。这么一来,漫画稿子就成功了,然而这是真实,倘不信,大家或自己也用廓大镜  去照照去……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①这一番话,对于我们写杂文的,也同样有意义。  附录一  迅年  编者小言  曹聚仁  鲁迅先生生前,他是知道我要替他写传记的。有一天晚上(一九三三年九月、他在我零中吃晚饭,看见我的书架上有一帙资料索引是关于他的生平经历和著作。我说,"我是不配写你的传记的,不过我也有我的看法。" 第二年,他就逝世了;我和珂云,开始收集有关鲁迅的史料,加以整理。我  正准备动笔,但因八,一三^沪战事发生,我带笔随军,把写传记工作搁了下来。珂云整理了那一批史料,由群众书局刊行了《鲁迅手册》,可以说是一种纪念工作。一九五六年,我的《鲁迅评传》,由香港世界出版社刊行,可以说是纪念鲁迅的第二种工作,那年恰好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今年,鲁迅逝世三十年,我编次《鲁迅年谱》,由三育图书公司刊行,也可以说是纪念鲁迅的第三种工作。  在四十年代的那些年份,政治气压很低,要替鲁迅做纪念工作非常困难  为了《鲁迅手册》刊行,书局还受了牵累。而今日月,鲁迅巳经光耀百代;我们  的纪念工作,只能算是爝火了。不过,若干有关鲁迅的传记,都出于不认识、不了解鲁迅为人的人手中,许多地方,都是隔靴抓痒。而了解鲁迅的人,如周  作人、周建人、孙伏园、许寿裳诸氏都不曾动笔,许广平所写的也只是印象记。  我的"爝火",也好似照明的竹片,帮着可以看到鲁迅的一面。百年之后,我相  信必有史家承认我所写的,是把鲁迅当作有血有肉的活人来描画,绝少歪曲  事实之处。这就可以在地下对鲁迅交代得了了。  迅我这回编写的《鲁迅年谱》,分两部分:上卷系年谱部分,曾在《文艺世  评 纪》连载;这回,经过了修正和补充,可以算作定本了。下卷,系作品评论及印侍 象记,也可说是《鲁迅手册》的删订本。新中国建国以后,鲁迅纪念馆先后在  绍兴、杭州、北京建立①,收集鲁迅生前遗物,一一陈列出来,使观众获得深刻  ①作者此说有误:新中国建立后,国家先后在北京、上海、绍兴,建立了三处鲁迅纪念馆。北京办"鲁迅博物馆"。  的印象。这几处,我都到过,各有所长,北京的更为完备(有鲁迅纪念馆小册  子行世〉。至于鲁迅先生生平的文艺创作,吉光片羽,都巳汇刊在《鲁迅全集》  及《译文全集》中(除了《萧伯纳在中国》那小册子)。他的诗文手迹,也影印了  好几种。独有时人批评鲁迅的文字,却不曾收葺起来,这是我编次下卷的本  意。时人的反应,有如一个人的影子,正可以衬托其人的轮廓来。当年,鲁迅  同意编次《关于鲁迅及其他》,由北新书局刊行。我这回重编手册,便在那小  册子的底子上加工,收集了更多的代表作。不过,限于篇幅,凡见于《鲁迅纪念集》(治丧委员会编刊),及《回忆伟大的鲁迅》〈逝世二十年纪念集)中的,都  不采用了。因此,我得特别提一提:陈源写给徐志摩的信,乃是鲁迅自己要收集在关于鲁迅那小册子中的,我依旧保留在下卷中,显得鲁迅的胸襟是宽宏的。  替鲁迅写印象记的,除了许广平那三种,知堂老人几种笺释体专集〔《鲁  迅小说里的人物》和《鲁迅的故家》、还有许寿裳的《我所认识的鲁迅》和《亡  友鲁迅印象记》,不愧知己者的速写。孙伏园的《鲁迅二三事》,篇幅不多,却字字着肉。乔峰即周建人,鲁迅的三弟,他曾《略谈关于鲁迅的事情》,纠正了一些人的幻设之事,他人所不能着笔的。许饮文也是鲁迅的人室弟子,他曾写了《鲁迅的幼年时代》,可与伏园、乔峰的小册子相印证。冯雪峰是我的同  学,他有一段时期,和鲁迅相接近。他的《回忆鲁迅》,我在附录中加了评介。我们应该郑重推荐林辰的《鲁迅事迹考》,伏园许为研究鲁迅最有成就的人, 可惜他不曾写鲁迅传。  一九五七年夏天,我们到了绍兴,访了鲁迅的故居;就在鲁迅纪念馆的纪  念册上,题了如次的诗句:  台门败落无新旧,百草园前剩废垣;佳话争传孔乙己,投枪触处有啼痕。  鲁迅的小说中,创造了两个典型人物:一个是阿0,象征中华民族的阴影;一个是孔乙己,象征知识分子的没落,从这面镜子中照见了自己的灵魂。鲁迅的不朽,即在于此。  小 引  文人之有年谘,前此所无。宋人为之,颇觉有补于知人论世之学,不仅区区考一人文集已也。盖文章乃立言之事,言当各以其时。同一言也  而先后有异,则是非得失,霄壤相悬。前人未知以文为史之义,故法度不  具;必待好学深思之士,探索讨论,竭尽心力,而后乃能仿佛其始末焉。  章实斋《文史通义》  我要编次《鲁迅年谱》,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鲁迅刚去世,我们就开始搜集史料,着手这一工作。中以中日战争发生,只把一部分史料,编成了  《鲁迅手册》,那是珂云所做的。那年为了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我曾写了《鲁迅评传》(世界出版社本)。《年谱》一稿,直到这回才箅完全写成。替鲁迅编年表的,许寿裳曾有成书(见《鲁迅全集》:),只是太简略一点。日本岩波书店刊行《鲁迅选集》,竹内好等以许表为底本,又重编了 一回,增加了许多材料。我所编的,并非以许表为底子,也不是竹谱的中译,我比他们都详尽得多,而取舍也有不同。我的《评传》和《年谱》,正如周启明先生所说的。比较全面的看法,也可以说是近于史人的史法,力求其客观、平允、不作偏倚之论的。  二、幼 年  鲁  迅  鲁迅先生,姓周,本名樟寿,字豫山,这是他的祖父介孚公所取的,后来因传 为同窗开玩笑,叫他作"雨伞",才禀命于祖父,改了一字曰豫才。及往南京,  易名树人,这和豫才的意义,也拉得上的。  这一周姓人家,原籍湖南道州,徙居浙江绍兴,迄鲁迅已有十四世。他们  ,1 的先世,原是务农的,到了后来,慢慢地富有了,属于台门阶层的士大夫。到  了鲁迅这一代,又眼见新旧台门,都在败落了 。  他的祖父介孚公(本名致福,改名福清),同治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  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外官。最初是四川荣昌县,嫌路远不去,改选江西金溪县。在任时,和抚台闹了别扭,终于被参劾。他便往北京考取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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