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7

持。欧洲中世,文章学问,都在道院里,克罗蒂亚(!^^&^是到了十九世纪, 识字的还只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语,退步到对于旧生活刚够用。他们革新的时候,就只好从外国借进许多新语来。我们中国的文字,对于大众,除了身份、经济这些限制之外,却还要加上一条高门槛难。单是这条门槛,倘不费他十来年工夫,就不容易跨过,跨过了的,就是士大夫;而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汉朝的扬雄的喜欢奇字,就有这毛病的,刘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几乎要跳河。唐朝呢,樊宗师的文章做到别人点不断,李贺的诗做到别人看不懂,也都为了这原故。还有一种方法是将字写得别人不认识,下焉者,是从《康熙字典》上查出几个古字来,夹进文章里面去;上焉者,是钱坫的用篆文来写刘熙的释名,最近还有钱玄同先生的照说文字样给太炎先生抄  《小学答问》。文字难,文章难,这还是原来的;这些上面,又加以士大夫的故  意特制的难,却还想和大众有缘,怎么办得到。但,士大夫们也正愿其如何, 如果文字易识,大家都会,文字就不尊严,他也跟着不尊严了。说白话不如文言的人,就从这里出发。  不过,鲁迅指出文学存在于有文字之前,古代文学乃是不识字的作家所创作的。他说:文学的存在条件,首先要会写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群里, 当然不会有文学家的了。然而作家却有的。你们不要太早的笑他,他还有话说。他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的,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 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是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就是《诗经》的《国风》的东西,有许多也是不识字的无名氏作品,因为比较的优秀,大家口 口相传的。王官们检出它可作行政上参考的记录了下来,此外消灭的正不知有多少。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之类,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  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从文人的采录和润色之后,留传下来的。这一润色,留传固然留传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许多本来面目。到现在,到处还  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他传述着童话和故事,  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他提出一句有  力的结论:"要这样的作品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这作家能写字,同时  也还要读者们能识字以至能写字,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鲁迅也和其他进步的文艺批评家一般,相信每一种新的文艺思潮,都由  汲取民众的文艺新作风而起的;他说:不识字的作家,因为没有记录作品的  东西,又很容易消灭,流传的范围也不能很广大,知道的人们也就很少了。偶  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旧文学  衰颓时,因为摄取民间文学或外国文学而起一个新的转变,这例子是常见于  文学史上的。不识字的作家,虽然不及文人的细腻,但也却刚健清新。  ―^^""^?!""1丄」國、國國八圍  这样,他就对于大众语问题有所交代了。他说到了"专化呢?还是普遍化呢?"的问题。他说:中国的言语,各处很不同,单给一个粗枝大叶的区别  就有北方话、江浙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这五种,而这五种中,还有  小区别。现在用拉丁字来写,写普通话,还是写土话呢?要写普通话,人们不会,倘写土话,别处的人们就看不懂,反而隔阖起来,不及全国通行的汉字了。这是一大弊病;他的意思是:在开首的启蒙时期,各地方各写它的土话,用不着顾到和别的地方意思不相通。我们的不识字的人们,原没有用汉字互通着声气,所以新添的坏处是一点也没有的。倒有新的益处,至少是同一语言的区域里,可以彼此交换意见,吸收智识了;那当然,一面也得有人写些有益的书。问题倒在这各处的大众语文,将来究竟要它专化呢?还是普遍化? 他说:方言土话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他们那里〈指浙江绍兴)叫  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  但专化又有专化的危险。言语学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专化,往往要灭亡的。未有人类以前的许多动植物,就因为太专化了,失其可变性,环境一改,  无法应付,只好灭亡。幸而我们人类还不箅专化的动物,请你们不要愁。大众是有文学的,要文学的,但决不该为文学做牺牲;要不然,他的荒谬和为了  保存汉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国人做文盲来殉难的活圣贤并不两样。所以我想,启蒙时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渐渐加入普通的语法和词汇去。先用固有  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  鲁  评传  他说:几个读书人在书房里商量出来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听其自然,却也不是好办法。现在在码头上,公共机关中,大学校里,确已  有着一种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大家说话,既非国语,又不是官话,各各带着乡音乡调,却又不是方言,即使说的吃力听的吃力,然而总归说得出听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帮它发展,也是大众语中的一支,说不定将来还简直是主力。他说要在方言里加人新的去,那"新的"来源就在这地方。待到这一种出于自然,又加人工的话一普遍,我们的大众语文,就箅大致统一了 (鲁迅一生  游历的地方不多,他并不知道若干省与省的接境边区,如福建的浦城,江西的玉山,浙江的江山,就流行一种近于国语的普通话,而王阳明所教育出来的绩  州话,更是标准的普通话。抗战时期,在西南大后方,也就因为五方杂处,产生了新的普通话,更是替他的作品作注解的^。他说:"此后当然还要做。年深月久之后,语文更加一致,和'炼话'一样好,比4古典'还要活的东西,也渐渐的形成,文学,就更加精彩了 。,,  鲁迅对于大众自己创作这一点,也有他的独到的见解(开首,不消说,先要觉悟的读书人来做,后来就由大众自己来动手)。他嘲笑有人怕大众如果都会读写,就大家都变成文学家了。这是怕天掉下来的好人;他说:在不识  字的大众里,是一向有作家的。先前是,农民还有一点余闲,譬如乘凉,就有人讲故事。不过这讲者,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较的见识多,说话巧,能够使  人听下去,懂明白,并且觉得有趣。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话来,也就是作品。倘有语言无味,偏爱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听的,还要送给他许多冷语、讽刺。  我们弄了几千年文言,十来年白话,凡是能写的人,何尝个个是文学家呢?即使都变成文学家,又不是军阀或土匪,于大众也并无害处的,不过彼此互看作  品而已;还有一种是怕文学的低落。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比起士大夫文学的细致来,或者会显得所谓低落的,但也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  清新。无名氏文学如《子夜歌》之流,会给旧文学一种新力量,他先前巳经说过。现在也有人介绍了许多民歌和故事,还有戏剧。他举了他在《朝花夕拾》所引《目莲救母》里的无常鬼自传为例,说是因为同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曰,不料被阎罗责罚,从此不再宽纵了。"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  出来么?这是真的农民和手工业工人的作品,由他们闲中扮演。借目莲的巡行来贯串许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莲救母记》是完全不同  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两人,一强一弱,扮着戏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 ,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给你咬死了 。"乙只得要求互换,却又被甲咬得要命,乙说怨话,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给你打死了?"他说,比起希腊的伊索,俄国的梭罗古勃的寓言来,这是毫无逊色的。他主张到全国各处去收集,一定有很好的作品可以找到的。  他又指出大众并不如读书人所想象的愚蠢(若干错误的看法,他们不但看轻了大众,也,轻了自己,仍旧犯了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他说:"读书人  常常看轻别人,以为较新较难的字句,自己能懂,大众却不能懂,所以为大众计,是必须彻底扫荡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这意见发展开来,他就要不自觉的成为新国粹派。或则希图大众语文在大众中推行得快,主张什么都要  配大众的胃口,甚至于说要迎合大众,故意多骂几句,以博大众的欢心。这当  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诣,但这样下去,可以成为大众的帮闲的。说起大众来,界  限宽泛得很,其中包括着各式各样的人,但即使《目不识丁'的文盲,由他看来,其实也并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他们要知识,要新的知识,要学  习,能摄取的。当然,如果满口新语法、新名词,他们是什么也不懂;但逐渐的检必要的灌输进去,他们却会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许还赛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初生的孩子,都是文盲,但到两岁,就懂许多话能说许多话了。这在他,全部是新名词、新语法,他那里是从《马氏文通》或《辞源》里查来的呢,也没有教师给他解释;他是听过几回之后,从比较而明白了意义的。大众的会摄新词汇和语法,也就是这样子,他们会这样的前进。所以新国粹派的主张, 1 虽然好像为大众设想,实际上倒尽了拖住的任务。不过也不能听大众的自| 然,因为有些见识,他们究竟还在觉悟的读书人之下,如果不给他们随时拣; 选,也许会说拿了无益的,甚而至于有害的东西。所以,迎合大众的新帮闲, 是绝对的要不得的。  他郑重地说:"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知识者的任务。但这些知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 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家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①他所指示的途径,比上文所引的他写给我的信,更具体更积极些,  也指示了那以后的文艺路向。  笔者有一回,在同济大学的文艺研究会讲演鲁迅的文艺观。我说:鲁迅^ 的杂感不可以呆看,那是因人因地而发的,时地不同,批评的对象也不同,他传 的说法也就不同了。正如孔子的《论语》,其中弟子问仁,他对每一个弟子有  每一种的答案,并不拘于一说的。鲁迅虽曾说过从古语中借用成语的话,但当时人提倡整理国故,读古书古文,要从《庄子》、《文选》找辞汇的时候,他就  提出了异议。周氏兄弟,他们对于中国古书古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修炼成仙,吐纳天地之精华,脱胎换骨的了。鲁迅的文章,从《庄子》、《楚辞》中来, 但他是消化了诸子百家的文辞,并不为屈原庄周所拘束,所以他并不要青年们步他的后尘的。  周作人曾在讲演中国近代文学的源流的结尾上说:"向来还有一种误解, 以为写古文难,写白话容易。据我的经验,却不如是,写古文,较之写白话容  易得多,而写白话实有时有自讨苦吃,白话文的难处,是必须有感情或思想作内容,古文中可以没有这东西,而白话文缺少了内容便作不成。白话文有如口袋装什么东西进去都可以,但不能任何东西不装。而且无论装进什么,原  物的形状都可以显现出来。古文有如一只箱子,只能装方的东西,圆的东西则盛不下,而最好还是让它空着,任何东西都不装。大抵在无话可讲而又非讲不可时,古文是最有用的,譬如远道接得一位亲属写来的信,觉得对他讲什么都不好,然而又必须回答,在这样的时候,若写白话,简单的几句便可完事, 当然不相宜的,若用古文,则可以套用旧调,虽则空洞无物,但八行书准可写满。  他又说:"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所以须用白话。假如思想还和以前相同,则可仍用古文写作,文章的形式是没有改革的必要的。现在呢,由于西洋思想的输入,人们对于政治、经济、道德等的观念,和对于人生、社会的见解,都和从前不同了。应用这新的观点去观察一切,遂对一切问题,又都有了新的意见要说要写。然而旧的皮囊盛不下新的东西,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这些通达的见解,我们可以说是他们所共同的(周氏兄弟的文言文,都是写得很好的;但他们所以成为文学家,并不由于熟读古书精于古文之故,所以他们并不要青年们开倒车)。  鲁迅有一篇题为《作文秘诀》的短论是讲这个道理的。他说:"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  实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7了。……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朦胧, 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难字。臂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7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了,寻些4古,……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气,虽然跟着也令人不大看得懂。我们的古代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籠带,余令闰位',就将四句长句, 缩成八字的;扬雄先生的《蠢迪检柙,,也将'动由规矩,这四个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  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叙,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为费解,但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  防微杜渐起见,竟用棒子连花和罐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班、杨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少们心眼里保存了威灵。……不懂当然也好的。好在哪里呢?即好在'不懂,中。"①他们兄弟两人的说法,是相互发挥的,所以鲁迅也说:"白话文的'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②  一九三三年,那正是林语堂提倡闲适情调之年;鲁迅曾写了《重三感旧》的杂感文,这篇杂文所激起的波澜是很广大的。他所说的"感旧",乃是回忆清光绪末年的事。他说:"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4新党',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4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  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4洋书',看洋  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现在的旧书摊上,还偶有《富强丛书》出现,就如目下的《描写字典》、《基本英语》一样,正是那时应运而生的东西。连八股  出身的张之洞,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  这'维新'风潮之烈了。然而现在是别一种现象了。有些新靑年,境遇正和  老新党'相反,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洋服而已。"①〔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强,所以他们坚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 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强之术,所以他们认真热心。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了)  当时,鲁迅所讽刺的,乃是一般文人的风尚,有林语堂、施蜇存在内,当然也有周作人。当时,施蛰存的说法是这样〔他写给《大晚报》编辑的答案,是介绍《庄子》、《文选》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第一,我应当说明我为什么希望青  年人读《庄子》和《文选》。近数年来,我的生活,从国文教师转到编杂志,与青年人的文章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我总感觉到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  字汇太少,所以在《大晚报》编辑寄来的狭狭的行格里推荐了这两部书。我以  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虽  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但是我当然并不希望青年人都去做《庄子》、  《文选》一类的古文。第二,我应当说明我只是希望有志于文学的青年,能够  读一读这两部书。我以为每一个文学者必须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学,我不懂得'新文学'和4旧文学7这中间究竟以何者为分界的。在文学上,我以为  旧瓶装新酒,与'新瓶装旧酒7这譬喻是不对的。倘若我们把一个人的文学  修养比之为酒,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说:酒瓶的新旧没有关系,但这酒必须是  酿造出来的。我劝文学青年读《庄子》与《文选》,目的在要他们酿造。"他又举  了鲁迅为例证(鲁迅乃是以"丰之余"的笔名写那篇杂文的、"像鲁迅先生那  样的新文学家,似乎可以箅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纯粹的白兰地  吗?我就不能相信。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  到现在那样好。所以我敢说,在鲁迅先生那样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许多五  加皮或绍兴老酒的成分。  笔者当时是牵入这一场论争之中的,我当时写给施蛰存的信中,是说对  青年推荐这两部书是不一定对青年语文学习有什么益处的,而且在一般文士正在钻牛角尖之际,这样的提倡,容易变成开倒车的。鲁迅在《"感旧"以后》中也说:"施先生说我用瓶和酒来比'文学修养,是不对的,但我并未这么比方过,我是说有些新青年可以有旧思想,有些旧形式可以藏新内容。我也以为  新文学7和'旧文学7这中间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蜕变,有比较的偏向, 而且正因为不能有'何者为分界,,所以也没有了'第三种人,的立场。"①这场论争,后来双方有点近于意气之争,但鲁迅反对开倒车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鲁迅和施蛰存,关于推荐《庄子》与《文选》的论争,因为双方都在用反语来相讽刺,倒把本意隐晦掉了。其实,鲁迅并非不懂得从古书中汲取辞汇的益处,但以复古的态度来爱好古书,则害多而利少。他在《难得糊涂》那篇杂  文中,有着很尖锐的批判。他说:"对于人生的倦怠并不糊涂!活的生活已经那么4穷乏,,要请看青年在'佛家报应之说、在《文选》、《庄子》、《论语》、《孟子》里去求得修养。后来,修养又不见了,只剩得字汇。'自然景物,个人情感,宫室建筑……之类,还不妨从《文选》之类的书中去找来用'。从前严几道  从什么古书里一大概也是《庄子》罢^找着了 '么匿,两个字来译"!!",又  古雅,又音义双关的。但是后来通行的却是'单位,。严老先生的这类4字汇,  很多,大抵无法复活转来。现在却有人以为'汉以后的词,秦以前的字,西方  文化所带来的字和词,可以拼成功我们的光芒的新文学'。这光芒要是只在  字和词,那大概像古墓里的贵妇人似的,满身都是珠光宝气了。人生却不在  拼凑,而在创造,几千百万的活人在创造。"②(还有一篇杂文,题为《古书中寻  活字汇》,也是发挥这一方面的意见的)当时,他所批判的,不仅是施蛰存那一种主张,而是对着林语堂人间世派正在标榜公安竟陵派的小品,奉袁中郎为祖师的复古空气来加以扫荡的。  五四运动以后,许多反对新文学运动的"遗老遗少",一向有几种有趣的论调- 一种是说"要做白话由于文言做不通。"又一种是说:"要白话做好,先须文言弄通。"(鲁迅也常被用作例证,说是:他的新文艺作品所以那么杰出,  就因为他的古文做得很好的缘故)后来章太炎先生又有一种说法:"你们说文  言难,白话更难。理由是现在的口头语,有许多是古语,非深通《小学》就不知  评道现在口头语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写错。  传鲁迅说:"太炎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语,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  降的语言,里面当然有许多古语,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  做白话的人,要每字都到《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诚然,  如太炎先生说:'乍见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们即使知道了这两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还  是用4好呀'或4是唉'。因为白话是写给现代的人们看,并非写给商、周、秦、汉的鬼看的,起古人于地下,看了不懂,我们也毫不畏缩。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实是文不对题的。这缘故,是因为先生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的范围太广了。"①(让专家去研究文字源流是一件事,而提倡口头语来普及教  育,又是一件事,章先生的话,本来不切实际的)鲁迅又说:"太炎先生是革命  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  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还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讲社会主义出  名的名人,他的社会主义到底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读到《小学》,说'德之古字为惪,从"直"从"心","直"即"直觉"之意',却真不知  道悖到那里去了,他竟连那上半并不是曲直的直字这一点都不明白。这种解释,却须听太炎先生了。其实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是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②  鲁迅在另外一篇题为《古书与白话》的杂文中,有一段正面的话:"用老手  段的自然不会长进,到现在仍是说非'读破几百卷书者、即做不出好白话文,  于是硬拉吴稚晖先生为例。……其实吴先生的'用讲话体为文、即4其貌,也何尝与'黄口小儿所作若同'。不是'纵笔所之,辄数万言,么?其中自然有古典,为'黄口小儿'所不知,尤有新典,为'束发小生,所不晓。清光绪末,我初  到日本东京时,这位吴稚晖先生巳在和公使蔡钧大战了,其战史就有这么长, 则见闻之多,自然非现在的'黄口小儿,所能企及。所以他的遣辞用典,有许多地方是惟独熟于大小故事的人物才能够了然,从青年看来,第一是惊异于那文辞的滂沛。这或者就是名流学者们所认为长处的罢,但是,那生命却不在于此。甚至于竟和名流学者们所拉栊恭维的相反,而在自己并不故意显出  ①《鲁迅全集》第6卷,第356页。@同上书,第358页。长处,也无法灭去名流学者们所谓长处;只将所说所写,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或者竟并不想到作为改革道中的桥梁。"①  笔者曾经说过,鲁迅的杂感文,都是反映当时当地的实际问题的。他的杂文中,谈论文艺问题以及牵涉文坛人物的,和笔者有关的,就有那么多,我每翻读他晚年那十多本杂感集,不禁感慨系之。  那几年间,以《自由谈》、《言林》、《文学》、《太白》、《芒种》、《现代》、《人间  世》这些报刊为中心,所讨论的问题,如"京派与海派"、"第三种人"、"文人相轻",鲁迅都发表了他的意见。关于"文人相轻",他首先引了笔者在《自由谈》所说的话:"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他接着就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②他的本意,就在另外一段话中提出:"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 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4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相互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7,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糊糊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 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  人呢^他先就非被'轻7不可的!"③他是主张"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的。这是他的文艺批评观。  他的论《文人相轻》,一直引申到"七论"才完结。他首先指出今之所谓"文人相轻",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号,掩护着文坛的昏暗,也在给有一些人"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真的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能有多少呢? 我们在近几年所遇见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轻人所短"。例如白话文中, 有些是诘屈难读的,确是一种"短",于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语录,向这一点  ①《鲁迅全集》第3卷,第202页。  ②③《鲁迅全集》第6卷,第298—299页。昂然进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来,暴露了他连对于自己所提倡的文章, 也常常点着破句,"短"得很。有的却简直是"以其所短,轻人所长"了。  例如轻蔑杂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杂文",而他的"杂文",比起他所轻蔑的别的杂文来,还拙劣到不能相提并论。那些高谈阔论,不过是契诃夫所指出的登了不识羞的顶巅,傲视着一切,被轻者是无福与他们比  较的,更从什么地方"相"起?他的三、四论,就在和魏金枝的论辩中(魏氏曾在笔者主编的《芒种》半月刊,和鲁迅互相论难),发挥"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之意,此不具引。  到了他的五、六、七三论中,鲁迅批评了文人相轻的卑劣手法。他说: "'轻'之术很不少。粗糙的说,大略有三种。一种是自卑,自己先躺在垃圾里,然后来拖敌人,就是'我是畜生,但是我叫你爹爹,你既是畜生的爹爹,可见你也是畜生了 ,的法子。这形容自然未免过火一点,然而较文雅的现象,文坛上却并不怎么少见的。埋伏之法,是甲乙两人的作品,思想和技术,分明不同,甚而至于相反的,某乙却偏要设法说明,说惟独自己的作品乃是某甲的嫡派;补救之法,是某乙的缺点倘被某甲所指摘,他就说这些事情不是某甲所具备,而且自己也正从某甲那里学了来的。此外,巳经把别人评得一钱不值了,临末却又很谦虚的声明自己并非批评家,凡有所说,也许全等于放屁之类,也属于这一派。一种是最正式的就是自高,一面把不利自己的批评,统统谓之'谩骂',一面又竭力宣扬自己的好处,准备跨过别人。……还有一种是自己连名字也并不抛头露面,只用匿名或由'朋友,给敌人以'批评7--一要时髦些,就可以说是'批判7。尤其要紧的是给与一个名称,像一般的诨名一样。……现在却大抵只是漫然的抓了一时之所谓恶名,摔了过去:或'封建余孽,,或'布尔乔亚,,或'破锣、或'无政府主义者,,或'利己主义者,等等, 而且怕一个不够致命,又连用些什么'无政府主义封建余孽。或'布尔乔亚, 破锣利己主义者,,怕一人说没有力,约朋友各给他一个;怕说一回还太少, 一年内连绐他几个;时时改换,个个不同。"①这些话,我们再参看鲁迅那几种杂文集的前言后记,就格外可以了然了。  鲁迅在各种文字中,表示对于文艺批评的蔑视,他要青年作家无视批评  鲁迅评传  家的议论。他在"文人相轻"的六:《二卖》;七:《两伤》两论作最尖刻的反击。有人说他"倚老卖老"(鲁迅的文章,真是锋利无比,很少人敢和他  交手的,却也有对他作讽刺的,如《太阳》社几位青年作家,《人间世》谈闲适的伙友,以及一些所谓的民族主义文人,就从"老"字上做文章),他反  击说:"其实呢,罪是并不在'老,,而在于卖的,假使他在叉麻将,念弥陀, 一字不写,就决不会惹青年作家的口诛笔伐。如果这推测并不错,文坛  上可又要增添各样的罪人了。"①"4老作家'的'老,字,就是一宗罪案,这法律在文坛上已经好几年了 ,不过或者指为落伍,或者说是把持,总没有指出明白的坏处。这回才由上海的青年作家揭发了要点,是在'卖'他的^老,。那就不足虑了,很容易扫荡。中国各业,多老牌子,文坛却并不然,创作了几年,就或者做官,或者改业,或者教书,或者卷逃,或者经商, 或者造反,或者送命,不见了。'老7在那里的原巳窭窭无几,真有些像耆  英会里的一百多岁的老太婆,居然会活到现在,连'民之父母,也觉得希奇古怪。"②他所说的都是反语,我们体会其微意,也就可以知道中国文坛之寂寞了。  他的《两伤》篇,对于若干文人的旁观看热闹的袖手态度加以冷酷的抨击。那是由于天津《大公报,小公园》的炯之的《谈谈上海的刊物》的报道文字而起。炯之文中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  来的争斗成缋。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人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  夕卜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而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要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 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鲁迅是主张有明白的是非的,所以对炯之所持的乡愿式调停两可的说法,  不予赞同(这种斗争,炯之曾作一界说,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瑣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辱骂"。此语也刺痛了鲁迅的心)。他讽刺着:"前清有成例,知县老爷出巡,路遇两人相打,不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轻的文人们纵有6肃静。'回避,牌,却无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于的,他还是用'笔伐,,说两面都不是好东西。……于是乎这位炯之先生便以怜悯之心,节制之笔,定两造为丑角,觉文坛之可怜了,虽然'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世间》,几年来,,似乎不但并不以'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7。不过'骂,是有的,只'看热闹,的  读者,大约也一定有的。试看路上两人相打,他们何尝没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  观者往往只觉得有趣;就是绑出法场去,也是不问罪状,单看热闹的居多。由  这情形,推而广之,以至于文坛,真令人有不如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感。到这  里来一个'然而'罢,转过来是旁观者或读者,其实又并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拟定  的混沌,有些是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所以昔者古典主义和罗曼主义者相骂,  甚而至于相打,他们并不都成为丑角,左拉遭了剧烈的文字和图画的嘲骂,终于  不成为丑角;连生前身败名裂的王尔德,现在也不算是丑角。"①他的结论是这  样:"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  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  才能文。"②笔者在这儿整理鲁迅的史料,可说十分小心,不敢带点主观的成分,  只怕歪曲了鲁迅的本来观点。我们也曾讨论过鲁迅的政治主张,他只能说是自  由主义者,正义感很强烈,不一定是社会主义的前驱战士。假是大革命来了,他  也只是同路人,不一定参加什么政团的。因此,笔者重新把先前所笔录的《文艺  与政治的歧途》,重新翻读一遍,加以引证与注解。  照鲁迅那回在暨南大学的演讲来看,他是说他每每觉得文艺和政治时时  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不过,不满  意现状的文艺,直到十九世纪以后才兴起来,只有一段短短历史。政治家最  !",-國,^一國,、.國-—-圍::圍-圍入、國」。―」^ ^"國丫。;圍""^。圍  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  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什么人开过口 ,在部落里,他们有  水  长,他们  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那时没有什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还没有后人所谓000那么  玄妙)罢了!哪里会有自由思想?后来,  水  部落  木  部落你吃我吞,渐渐  扩大起来,所谓大国,就是吞吃那多多少少的小部落;一到了大国,内部情形就复杂得多,夹着许多不同的思想,许多不同的问题。这时,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俄国许多文学家,受到这个结果,还有许多充军到冰雪的西伯利亚去。他的说法,从人类  思想史的往迹来看,可说是十分正确的(英国柏雷教授】.?. 611^的《思想自由史》,也是这么说的、笔者的笔录,有没有误解他的本意加以歪曲呢? 这篇文章,曾经经过鲁迅自己的校阅,编入《集外集》去的,可见他生前并没  有否定他自己的观点的  而最有力的旁证,是鲁迅回答冬芬的信,冬芬是看看我的笔录才写信给他的。鲁迅的回信中,对于冬芬所提到的《文艺与革命的歧途》,并不加以任  何解释。他只说:"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的  方面应用他,我以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美国的辛克莱说^ 一切文艺是宣传。'我们的革命的文学者曾经当作宝贝,用大字印出过;而严肃的批评  相信辛克莱的话  家又说他是'浅薄的社会主义者'。但我~~也浅一切文艺是宣传,只要你一给人看。即使个人主义的作品,一写出,就有宣传的可能,除非你不作文,不开口。那么,用于革命,作为工具的一种,自然也可  以的。但我  、,.;  脾  鲁  迅评传  ,不必忙于挂招牌。'稻香村。 6陆稿荐,已经不能打动人心了 ,6皇太后鞋店,的顾客,我看也并不比6皇后鞋店里,的多。一说'技巧,,革命文学家又要讨厌的。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  ,  ,、&-乂  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①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政治宣传可以用文艺为工具,但文艺并非一定要成为政治的工具,而宣传文字,又不一定是文艺。所以我们说鲁迅是自由主义者,一点也不带附会的成分的。  他在那回讲演中还有一段深刻的话:"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 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 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大家大闹起来。政治家因此更厌恶文学家,以为文学家早就种下大祸根。""革命成功以后……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  非被排轧出去不可。"②这话说得太明白了,要歪曲也不可能的呢!  迅的文章,有时候要因时因地因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看。他对于  革命"并不觉得怎样乐观的(这道理,上文巳经说过、对于革命文学,也不觉得有多大的意义的(事后,要替他附会起来,好似他早就是辈命文学的前驱, 也可不必。他对于文学的作用,也并不十分看重的〉。他从北京南下,在厦门住了半年,又在革命策源地的广州住了九个月,对于所谓"革命"与"革命文学",更看得透了。  一【十五 文艺观  此,鲁迅替"革命"与"革命文学"书出了这么两幅图画:他说:"欢喜维持文艺的人们,每在革命地方,便爱说'文艺是革命的先驱,。我觉得这很可  或许外国是如此的罢;中国自有其特别国情,应该在例外。现在妄加编排,以质同志~~ (一)革命军。先要有军,才能革命,凡已经革命的地方,都是军队先到的:这是先驱。大军官们或许到得迟一点,但自然也是先驱,无须多说(这之前,有时恐怕也有青年潜入宣传,工人起来暗助,但这些人们大抵已经死掉,或则无从查考了,置之不论)。(二)人民代表。军官们一到,便  有人民代表群众集车站欢迎,手执国旗,嘴喊口号:'革命空气,非常浓厚,这  ①《鲁迅全集》第4卷,第94一95页@《鲁迅全集》第7卷,第476页。  鲁迅评,  是第二先驱。(三)文学家。于是什么革命文学,民众文学,同情文学,飞腾  文学都出来了,伟大光明的名称的期刊也出来了,来指导青年的:这是  可惜得很,但也不要紧^第三先驱。外国是革命军兴以前,就有被迫出国  的卢梭,流放极边的珂罗连珂。"①这当然是讽刺文学,然而使我体会到他所见的国民革命,正是辛亥革命的翻版,"走狗教不会新把戏"的。  而"革命文学"这一概念的模糊,他看了觉得十分可笑。他会举了如次的  事实:"最近,广州的日报上还有一篇文章指示我们,叫我们应该以四位革命文学家为师:意大利的唐南遮,德国的霍普德曼,西班牙的伊本纳兹,中国的  吴稚晖。两位帝国主义者,一位本国政府的叛逆,一位国民党救护的发起者, 都应该做为革命文学的师法,于是革命文学便莫名其妙了,因为这实在是至难之业。于是不得已,世间往往误以两种文学为革命文学:一是在一方的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一是纸面上写着许多'打打,、'杀杀'或'血血,的。如果这是'革命文学',则做'革命文学家、实在是最痛快而安全的事。从指挥刀下骂出去,从裁判席上骂下去,从官营的报上骂幵去,真是伟哉一世之雄,妙在被骂者不敢开口。而又有人说,这不敢开口 ,又何其怯也? 对于无'杀身成仁,之勇,是第二条罪状,斯愈足以显革命文学家之英雄。所可惜者只在这文学并非对于强暴者的革命,而是对于失败者的革命。……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 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出来的即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赋得革命,五言八韵,,是只能骗骗盲试官的。"②他的文章,经过许多岁月,还是值得重看一回的。  鲁迅对于当时的"革命文学"不作过多的期待,直到他回到上海以后,还是如此。他曾在答冬芬的信中说:"现在所号称革命文学家者,是斗争和所谓超时代。超时代其实就是逃避,倘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又要挂革命的招牌,便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必然要走人那一条路的。身在现世,怎么离去? 这是和说自己用手提着耳朵,就可以离开地球者一样地欺人。社会停滞着,  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①他是要投人现实社会去的。  时下若干现代文学史中,把一九三三年在上海所开展文艺自由论争,作  为鲁迅所领导的方向之一。那次论争是由胡秋原所开始的;他发表了艺术  非"至下"论,认为:"艺术虽然不是至上,然而决不是至下的东西。将艺术堕  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文化与艺术之发展,全靠各种意  见互相竞争,才有万华缭乱之趣;中国与欧洲文化,发达于自由表现的先秦  与希腊时代,而僵化于中心意识形成之时。用一种中心意识独裁文坛,结果只有奴才奉命执笔而巳。"接着发表了钱杏邨〈阿英)理论之清算,喊着要求文  学的自由,其中引用了普列汉诺夫的理论。另外,当时一位青年作家杜衡(苏  汶)他发表《关于"文学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攻击"左联"是目前主义,只有策略,不要真理,说:"在知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斗争着  的文坛的时候,最吃苦的却是这两种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作者,老实说,是多少带点我前面所说起的死抱住文学不肯放手 I 的气味的,终于,文学不再是文学了,变为连环图书之类,而作者也不再是作  者了,变为煽动家之类。死抱住文学不放手的作者们是终于只能放手了。然  而你说他们舍得放手吗?他们^在恋恋不舍地要艺术的价值。"当时,苏汶曾  辑有《文艺自由论集》,其中有瞿秋白〈易嘉)的《文艺的自由与文学家的不自  由》,周起应的《到底是谁不要真理、不要文艺?》都是替左联在辩护。鲁迅也  发表了《论第三种人》说:"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  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到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二  也一同前进。"②他的用意,还是和后来主张组织文艺界的统一战线是相同;  的,也和他当年参加新青年的新文艺运动是一样的。笔者回想当年鲁迅的议五  论以及他在论文中,对于革命文学的批判,他也不一定主张"文学"成为"政治  工具",要"文学家"去俸仕"政治"集团的。但文学家并不能遗世独立,我们生文  在这个时代环境,对黑暗的政治统治,不能不斗争,对外来的日本军阀的侵艺  略,不能不反抗,文学不能不用为"斗争"与"反抗"的工具。鲁迅心目中,自己观  也只是革命的同路人,只是愈来愈和中共相接近就是了。因为从鲁迅答复徐  ①《鲁迅全集》第4卷,第94页。@《鲁迅全集》第5卷,第35页。  懋庸的信来看,他对于左联的宗派主义也不一定十分赞同,几乎可以说是不赞同的。他的一生,无论对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及后来的解放运动,都只是革命的同路人。所以,他参加了"左联",并不加人共产党。胡秋原最近发表了关于这一论争的回忆文字,他当时从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的文化联合战线回来,他和杜衡所谓"第三种人",假使不标新立异的话,也还是革命战线的同路人。这些地方,笔者希望读者,不要从文章票面接受它的价值。  鲁迅关于文艺自由论卞,发表过两篇短论,他说:他(;苏汶)的"这种预感  是会有的,而以4第三种人'!'I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者所说, 现在很有懂得理论而感情难变的作家。然而感情不变,则懂得理论的度数, 就不免和感情已变或略变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两样。苏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来,是并不正确的。……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作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 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然而非因  为有人摇了摇头,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这确实是一种苦境。但这种苦境,是因为幻影不能成为实有而来的。即使没有左翼文坛作梗,也不会有这'第三种人,,何况作品。但苏汶先生却又心造了一个横暴的左翼文坛的幻影,将'第三种人,的幻影不能出现,以致将来的文艺不能发生的罪孽,都推给它了。……总括起来,苏汶先生是主张'第三种人,与其欺骗,与其做冒牌货, 倒不如努力去创作,这是极不错的。"①他的意见是很明白的,时代环境如此, 我们是离不幵的,唯一的办法,便是努力去创作。二十六人生观  笔者时常这么反省,要进一步来探讨鲁迅的灵魂深处,他的人生观,我们  还是从他的文章来接受他的票面呢,还是撇开票面来找寻他的本质呢?我总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文人的作品,乃是他们的"曼依帕",一种精神逃避的小天地。鲁迅的文章是尖刻的,这也是他的精神补偿作用。他的为  人,却可以说相当精明,却也并不怎样刻薄。我相信他的"阿0精神",有时  和那位真的"阿0"差不多的(鲁迅有阿0精神,也并不会减低他在中国文坛  的伟大地位〉。要说鲁迅怎么伟大,我也说不出来,以我所了解的鲁迅,他也  实在平凡得很。那位最伟大的圣人,他只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  将至"而已。有一回,我要和女儿谈鲁迅,我也无从把他神化起来;我总觉得  把他夸张得太厉害,反而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呢!  那位替鲁迅考证事迹的林辰,他曾这么说过:"研究一个伟大人物,有些  人往往只从他的学问、道德、事业等大处上着眼,而轻轻放过了他的较为隐  晦,较为细微的许多地方,这显然不是正确的方法。因为在研究上,一篇峨冠博带的文章,有时会不及几行书信、半页日记的重要;慷慨悲歌,也许反不如  灯前絮语,更足以显示一个人的真面目、真精神。因此,我们在知道了鲁迅先生在思想、文艺、民族解放事业上的种种大功业之外,还须研究其他素不为人注意的一些事迹。必须这样,然后才能从人的鲁迅的身上去作具体深人的了解。"所谓"观人于微",这是很重要的。  有一回,笔者出席一处文艺座谈会(笔者从来不说鲁迅是我的朋友,而且总是说我和鲁迅并不相识的。不过年轻朋友要我谈鲁迅,我也无法拒绝的)。他们要我谈鲁迅。我说:"鲁迅自己说过:'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许  多对鲁迅的幻想太大的,一见了他,也许会失望的。英国的政治家格累维尔, 他写他在霍兰公馆见到马可犁(^^"^^)那一晚的情形是很尴尬的。他想  不到和他同座的容貌平常的黑衣人,竟是使他惊讶而且崇拜着的马可犁。"我简直无法来说鲁迅究竟有什么伟大。不过,我对他们说,"我这几年,看见了  许多所谓'大人物',得了  水  总结论,他们都是不笑的(所谓大人物者,别人  大笑,他们微笑;别人微笑,他们大笑)。而鲁迅呢?和我们谈天,一样的发笑,他会哈哈大笑的,这便是他和其他所谓6大人物'不同之感。4大人者,不  失其赤子之心,,大概说鲁迅很世故,或是说鲁迅很天真,都是很好的  ,,  许景宋追记鲁迅的文字,本来可以写得很好,假使她不一定把鲁迅打扮得太伟大。她有一节记鲁迅的日常生活的话,说:"偶然也会例外,那是因为我不加检查地不知什么时候说了话,使他听到不以为然了。不高兴时,会在半夜里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勒莫一样,跑到空地上躺下。有一次,夜饭之后,睡到黑黑的晾台上,给三四岁的海婴寻到了,他也一声不响地并排睡下,我不禁转悲为笑;而鲁迅这时便爬起身来了。他决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他时常说:'我们的感情算好的。'我明白他的天真,他对一切人可以不在意,但对爱人,或者会更苛求。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他会解释似地说:  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这是我的答话。但他马上说:'这,我知道。,"闺房之中,有甚于画眉者,这才显出人的真面目来。  我们知道鲁迅爱好严复翻译的《天演论》,那是介绍达尔文物竞天择的进  化论的。依生物学家的慧眼看去,"自然"就是那么冷酷,任凭弱肉强食,适者  生存,宇宙便是一个大修罗场。进化论带来的机械人生论,恰巧和鲁迅早年所碰到的生活环境相配合,他所看的是病人的脸、医生的脸、当铺朝奉的脸、药店掌柜的脸,以及囚犯的脸,他觉得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冷酷的、残忍的  他曾经说过:"社会太寂寞了,有这样的人,才觉得有趣些。人类是喜欢看戏的,文学家自己来做戏给人家看,或者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  他在阿0大  都可以热闹一下子。且如上海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围着去看,他们自己虽然不愿意挨打,但看见人家挨打,倒觉得颇有趣的。,,①  删  上法场那一段,写道:"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  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子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  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着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  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  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似乎连成一气,巳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①社会是这么的社会,人生也  就是这么样的人生。这就是他所接受于尼采哲学的启示!  他所刻画的灰色的人生图画,最深刻的莫如他在《伤逝》中所写的。《伤逝》的主人公涓生,是一个神经质的狷介冷僻的青年,而他的对手子君也似乎是一个忧郁性子。她的温婉,她的女性的忍耐、勇敢和坚决,使你觉得她更可爱。她的沉默多愁善感的性格,使她没有女友,当涓生到局办事去后,她该是如何的寂寞啊,所以她爱动物,小油鸡、叽儿狗便成了她白天寂寞时的良伴。然而这种委婉的悲哀的女性心理,似乎涓生并不能了解。所以当经济的压迫终于到来时,这一对人儿的心理状态起了变化,走到了分离的结局了。"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小说主人公涓  生自称)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炼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巳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扯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 二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 十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②涓生觉得 ^ "分离"是两人唯一的办法,所以他在通俗图书馆取暧时的冥想中,"往往瞥见 入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 生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飘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清明的闹巿,黑暗的夜。……觉得 现  鲁迅评传  要来的事,终于来到了。"①子君并没通知涓生,回到家庭,并且死了,怎么死的,不明白。涓生"要向着新的生活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②。"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巳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一一无爱的人间死灭了"③。笔者个人,最怕读这篇  小说,因为他写得太真实了。  五四运动前后,对于"人生究竟"的问题是有所探求的。新文化运动对一切都在重新估定价值,人生问题也就是最有兴趣的一个。那时,鲁迅虽不作学究式的解答,他从进化论的观点,从尼采、叔本华虚无主义的观点有所启发  的。他曾谦虚说:"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 。"④  他说他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 父亲也就是这样做。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髙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  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为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  能,便是性欲。因有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  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生命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  了自己,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  ①②③④  《鲁迅全集》第2卷,第296页。同上书,第304页。同上书,第301页。  《鲁迅全集》第1卷,第117 —118页。  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他的这种说法,显然是赫胥黎的说法也正是尼采的说法,可说是最通达的,在当时也可说是最大胆的。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本是"人伦之中  但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试, 自己也有许多羞湮,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于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他并不是说,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 专做些下流勾当,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生活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着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过一个过付的经  手人罢了  生命何以必需要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更有意义,更近完全, 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它。这也正是叔本华所说  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的"权力意志"的意思。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他也不是说,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他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代的谬说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  十  人生观  五四运动时期,新文化所牵涉的范围是很广的;我们今日所说的"反封  建",在当时,就是说到家庭革命,妇女独立自尊,争取参政权、经济权,父子伦常关系再调整等等。就是为了胡适说了"父于子无恩",引起了 一场大辩论  而施存统的"非孝",所激起的风波更多。其实,鲁迅当时所提出的意见,更深  刻、更激进,却不曾引起一般人的注意。  鲁迅说:实际上,中国旧理想的家族关系之类,其实早已崩溃(这一  层,他懂得最透彻,所以不诉之于口号的叫喊,他只是写了许多篇小说, 来剖解这个没落的封建社会的形相,使我们亲自理会得〉。这也非"于今为烈",正是"在昔已然"/历来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见实际上同居为难;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我们试一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宗,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一到聚族而居,家谱出版,却已在零落的中途了。况在将来,迷信破了,便没有哭竹、卧冰;医学发达了,也不必尝秽、割股。又因为经济关系,结婚不得不迟,生育因此也迟,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经衰老,不及依赖他们供养,事实上也就是父母反尽了义务。世界潮流逼着,这样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无非觉醒者多,加些人力,使危机可望较少就是了。但既如上言,中国家庭,实际久已崩溃,并不如圣人之徒纸上的空谈,则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无进步呢?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溃者自崩溃,纠缠者自纠缠,设立者又自设立;毫无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间,本来常有勃谿,到了新名词流行之后,便都改称"革命",然而其实也仍是讨嫖  钱至于相骂,要赌本至于相打之类,与觉醒者的改革,截然两途。这一类自称革命的勃谿子弟,纯属旧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决不改善;或者  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寻出《孝经》,勒令诵读,想他们学于古训,都做牺牲。这只能全归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负责,生物学的真理决不能妄任其咎。在新时代狂潮中,他的话似乎平淡得很;到今天看来,他才是真正有远见,看到了所谓激进分子的开倒车。  至于他所指出生物学的真理是这样: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 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语。他并不用"恩",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 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  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  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  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 便是所谓"网"。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指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于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所以他说他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这是他的生命观与人生观的基点。  从生物学观点来看人生,"新陈代谢"这一轨辙,那是大自然安排得顺顺当当的,鲁迅早期在《新青年》写《随感录》,把这一方面的道理,说得非常透彻。他说:凡是高等动物,倘没有遇着意外的变故,总是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我们从幼到壮,既然毫不为奇的过去了;自此以后,自然也毫不为奇的过去。可惜有一种人,从幼到壮,居然也毫不为奇的过去了;从壮到老便有点古怪,从老到死,却更奇想天开,要断尽了少年的道路,吸尽了少年的气。少年在这时候,只能先行萎黄,且待将来老了,神经血管一切变质以后再来活动。所以社会上的状态,先是"少年老成",直待弯腰曲背时期,才更加逸兴遄飞,似乎从此以后,才上了做人的路。可是究竟也不能自忘其老,所以想求神仙。大约别的都可老,只有自己不肯老的人物:总该推中国老先生算一甲一名。万一,当真成了神仙,那便永远请他主持,不必再有后进,原也是极好的事。可惜他又究竟不成,终于个个死去,只留下造成的老天地,教少  年驼着吃苦。这真是生物界的怪现象①。  他又说:"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连续一一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老的让幵道,催促  十  六  人生观  、  ,  ①参阅《鲁迅全集》第2卷,第58页  、||||「|國;國1」| , 1.1 1- 「I :國:  鲁迅评传  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了,远了。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地过去;而  且一步一步,多是超了祖先的新人。这是生物界正当开阔的路!人类的袓先,都巳这样做了。"①这是,他的人生观。也就是笔者在这本书的开端,所引鲁迅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闹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②那几句话的注解。  鲁迅在另外一节,引了日本有岛武郎的《与幼者》的话:"时间不住的移过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想象的了。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  心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不是毫不客气的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人间很寂寞。我单能这样说了就箅么?你们和我,像尝过血的兽一样,尝过爱了。去罢,为  要将我的周围从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罢。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  并不是说,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4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  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谢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  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我的一生就令怎样失败,怎样胜  不了诱惑;但无论如何,使你们从我的足迹上寻不出不纯的东西的事,是要  做的,是一定要做的。你们该从我的倒毙的所在,跨出新的脚步去,往那里  走,怎么走的事,你们也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索出来。幼者啊!将又不幸又  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远,也很暗,  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走罢!勇猛着!幼者啊!"③他的见  解,正和鲁迅的话相契合的呢。  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富有暗示意味,那是大家所知道的。许多人爱引用那首《这样的战士》;我的一位朋友,特别爱好《好的故事》。假使要了解他  的人生态度,我以为还得读他的《复仇》。《复仇》有其一、其二两节,他在其二  ①②③  《鲁迅全集》第2卷,第59页。《鲁迅全集》第1卷,第117页。《鲁迅全集》第2卷,第81页。  中说  ;!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士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  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  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艮他们的现在  ?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响,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 ,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响,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 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髄中,然而他们自己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  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 ,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没用药调和的酒,  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  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  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杀了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了心髄了 ,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十  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冬大尼?"(意为:"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  人生  观  弃我? !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  子"都钉杀了  廖  钉杀了 "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  血腥①。  鲁迅评侍  这是救世主的殉道故事,也就是鲁迅所理会得的社会与人生。因此,鲁迅在另外一首题名为《希望》的散文诗中说: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值,我听到  ?61:0^1 530(101: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国家而死在哥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  有死。  但是,可怜的人生!桀骜英勇26^^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  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②  这是鲁迅透视了人生而转变为战斗的基点。  鲁迅的散文诗《野草》颇不容易懂,即如《腊叶》是一首情诗,有着他自己  和许广平之间的恋爱本身,若不是他自己说了,我们就无从去体会的〈读诗者的体会,本来并不一定和作诗人的本意完全一致的)。又如《过客》所启发的  人生意义,若不是看《两地书》,也不会那么透彻了。  鲁迅在一封回许广平的信中说:"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巳么?,这些话,确是为对4小鬼,而说的(小鬼,指许广平,她的书信中,有这么几句话、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  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些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验、环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世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而你却不高兴听这类话,但是,为什么将好好的活人看作'废物'的?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还4该打、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叫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候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此外或者还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那光明的说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阎王并不反对,而'小鬼,反不乐闻的话来。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①从这封信中的话,我们可以知道鲁迅对于人生的真实态度。  我们再来看鲁迅所指出的《过客》。这位"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黄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着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 支着等身的竹杖。那老翁问他是怎么称呼的。他说:"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的,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那老翁又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的?他又说:"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  西指、前面!"老翁告诉他,前面是坟,劝他还不如回转去,因为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他说:"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有一处没有名  目,没有一处没有地方,没有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有一处没有皮面的笑  容,没有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恨他们,我不回转去。""是的,我只得走  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  早已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  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  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  里面太多了水的原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原故罢。"①后来,他终于向前走了,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他这首散文诗,我们最好是连着尼采的《苏鲁支语录》一同看,苏鲁支说: "人的生存的确可伤,而且永远无意义:一个丑角也成为他的晦气。我将教人以生存之意义,那便是超人,浓云中的闪电人。"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在孙伏园先生追记的《往事》中,可以看到一段有趣而不容易了解的话。他说:鲁迅先生的复仇观念最强烈;在日本时,每于课余习些武艺,目的  就在复仇。幼年被人蔑视与欺压,精神上铭刻着伤痕,发展而为复仇的观念。后来鲁迅回国,见仇人正患不名誉的重病,且巳到了弥留。街谈巷议,并传此人患病的部分,已经脱落,有人在毛厕中发见。鲁迅只好苦笑,从此收拾他那一把匕首。鲁迅常常从书架上拿下那把匕首来当裁纸刀用,刀壳是褐色木质的,壳外横封着两道白色皮纸,像指环一般。据鲁迅自己解说,刀壳原为两片木头,只靠这两片纸的力量,才封成整个的刀壳。至于为什么不用整片的木  头,或用金属的钉子或圈子,使刀壳更为坚固呢?鲁迅说,因为希望它不坚固,所以只用两道皮纸;有时仇人相见,不及拔刀,只要带了刀壳刺去,刀壳自然分为两半飞开,任务就达成了。鲁迅复仇的事,虽只剩了一声苦笑,但关  于匕首的解说,往往使他引动少年豪气兴趣极为浓厚;如在微醺以后,更觉  有声有色。伏园已经听过这一故事了,一天到鲁迅书斋中去,看见桌上放着匕首,许广平等七八位青年在座。鲁迅对他说:"这故事你是听过了的,我又  传 在这儿对着青年自称英雄了 。"伏园的故事追述,就到这儿为止,他也并不加  任何按语。我们且用变态心理学的说法,鲁迅的辛辣文字,也可说是精神上的补偿作用,而他的倔强性格,正不妨说是对于他幼年所受恶劣环境压迫的  《鲁迅全集》第1卷,第496—498页  一种反应。所以他在遗嘱的最后一条,还说:"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 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他对他的仇敌是这样:"让他们怨恨去,我是一个都不宽恕的。"(相反的,其实鲁迅的性格是和善的,他只是笔下不中庸而已)  这样,我们可以来看鲁迅另外一篇短论,题为《论"费厄泼赖"(!^?!^) 应该缓行》。提倡"费厄泼赖"的是林语堂,以为此种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  我们只好努力鼓励,又谓不打落水狗,即是以补充"费厄泼赖"的意义。鲁迅  也用幽默的口吻在说:"落水狗有三种,大都在可打之列"。"若与狗奋战,亲手打其落水,则虽用竹竿又在水中从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巳甚"。"倘是咬人  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叭儿狗……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 惟独自己得了6中庸之道,似的脸来。……这些就应该先行打它落水,又从而打之,如果它自坠人水,其实也不妨又从而打之,但若是自己过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为之叹息。"①他举例子暗喻:"现在的官和绅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说是赤化,是共产;民国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说康党,后来说革党,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荣,但是也未始没有那时所谓'以人血染红顶子,之意。可是革命终于起来了,一群臭架子的绅士们,便立刻皇皇然若丧家之狗,将小辫子盘在头顶上。革命党也一派新气,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与维新了;我们是不打落水狗的,听凭它们爬上来罢。于是它们爬上来了。伏到民国二年下半年, 二次革命的时候,就突出来帮着袁世凯咬死了许多革命人,中国又一天一天沉人黑暗里,一直到现在,遗老不必说,连遗少也还是这么多。这就因为先烈的好心,对于鬼蜮的慈悲,使它们繁殖起来,而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也就要花费更多的气力和生命。他说:4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俗语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 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验之后  ①《鲁迅全集》第1卷,第250—251页。  鲁  迅评传  的警句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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