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打开窗户,伸出头去。“我改变主意了,能不能回比加尔广场呢?我想去让·巴沙杜尔。” 马车在店门前停下来时,亨利又不想进去了,反正那儿只有上了年纪的有钱人在看报,学画的学生口若悬河地争执着艺术。旁边,穿着棉平绒衣服 的流浪者舐着苦艾酒杯,木然地看着自己落魄的样子,考虑着讨钱的办法。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过去的亡灵。拉肖、法尼、杰里、凡·高, 还有自己列奥纳多叫一声:“去,我要啐你一口!”他们都不在了周围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去的话语。“到了,老爷!”车夫焦急地弯曲着上半身,“您说的就是这儿吧?” 亨利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不,我不想来这种地方,本来我就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从那封信之后,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激不起追求东西的兴致来。亨利注意到自己现在仍然将她的信放在皮夹里。 让·巴沙杜尔不喜欢的话,就去德乌鲁昂吃点什么吧。已经几小时没食物进胃了。但是,自己却一点也没觉得腹空。“对不起,能回北站吗?走得慢点儿。” 车夫耸了耸肩,马车又嘎吱嘎吱地移动了。 对了,去纳顿逊家吧,已有好几个月没见米西亚了,她会说:“啊!稀客,现在隐居在哪儿呢?”但是,不会像过去那样了。监狱和精神病院的经 历,即使时间流逝,也无法完全被人遗忘。或许人们不知何时会脱口而出莫须有的事情,或者不由地想到他会不会悄悄地把一只银器放入口袋呢?奥斯 卡·王尔德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对于他的处罚是出了监狱之后才开始的。基督统治的这个世界是如何的残酷,如此的度量狭小。可怜的奥斯卡现在也不 在了。这样,他就不必一个酒店一个酒店地兜来兜去,讨酒喝了。他被装入了一个廉价的棺材里。脖子上套着念珠,胸上戴着圣法兰西纪念章的奥斯 卡·王尔德看上去非常高贵,他没有绿的石竹,更没有戴刻有圣甲虫的宝石戒指,然而却有着可以错看成王侯的气质。不,不去访问纳顿逊了。那,又去哪儿哪?又不能一直这么坐在马车上。 磨坊?圣·弗奥里兹?幸福之地?勒·里秀?马克西姆怎么样?可以去看马戏。那让人手心出汗的杂技演员的演技,穿着古典芭蕾舞短裙的无鞍马;大 象表演。不,已经够多了,我都已经看够了,画腻了,就连小丑的妙技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乐之处了。那么去剧场怎么样?在楼座席上看很不错的戏剧。那时,沙拉正在文艺 复兴剧院演出《鹫之子》。那就会整个晚上和米丽阿姆的影子生活在一起,一句台词都听不进去的。如果去沃阿尚,也会出现米丽阿姆的影子,她瞪着 眼睛,说我袒护国王。无论是巴黎国家剧院,还是音乐厅,甚至电影大会场,米丽阿姆都会等在那儿。对了,还有弗路尔·布朗修。在那儿不会被任何人看见。在那儿的是亚 历山大·波米隆和可怜的妓女。但是,她们的身体还会使自己想起米丽阿姆的,不行。那么,今晚可以在哪儿过呢?明晚呢?下周呢?下个月呢? 啊!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烟从手指缝里落下地去。亨利拼命 地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就像腹部被击似的,身体弯成了两段。好一会儿,他扭着身子,手紧紧地攥着,咬紧牙关呻吟起来。发作渐渐地压了下去。但是,亨利不时地停止了呼吸保护着这样的姿势。 他抽泣着,同时脱口而出地叫了声“妈妈”“妈妈!”他反复地叫着,好像这叫声的回音可以减轻痛苦似的。 疼痛的下面又涌上了恐惧——这是担心自己要死去了的恐惧,同看到自己手心有鼠疫病斑。点的人相同,亨利从这样的疼痛中预感到了死神的降临。这并不是第一次发作。不久,更激烈的疼痛会袭来的吧。肉体由于承受不了 长年的折磨,正在崩溃,死的预感如同勒紧脖子的手,不久,自己就会双目失明,停止呼吸,心脏不再跳动,不再给生活带来不幸,被埋在地下。死的 预感引起了奇妙的感情,就像是从死亡的世界观察现在的世界那样,现实感正从周围逐渐地消逝而去。刚才还视为大事的,现在则被视为无足轻有的小 事了。相反,对于怎么都行的事反倒看得很重。 第一,不能死在蒙马特尔,不能在路上、酒店和马车中闭上眼睛。出身在叶鲁斯-劳特累克家的人不死在蒙马特尔第二,要补偿。不是对于人生, 本来人生使自己已经遭受了不合理的待遇,所以没有必要补偿,只想对于那些在已活着时照顾过自己的少数人,如莫里斯、鲁贝夫人、贝尔特,对 于他们至今给予自己的关心和热心表示感激之情。要给贝尔特和鲁贝夫人一些钱。如果在鲁贝夫人的管理人屋里若无其事地放上三千法朗的话,她就可 以在尚贝里安静地度过余生了吧。最后,是给予妈妈的补偿。如果自己还能活上三个月的话,我要治愈她 长期以来的精神苦恼,哪怕是万分之一也好。已经过去了的事和错误是无法挽回的,但是,我要乞求妈妈的宽恕,这是一颗人们不会去追求的伤痕累累 的心,我可以奉献出这样一颗心吧!(四)玛罗美公馆里只有二楼亨利的屋里点着灯,其余都被黑夜围着。“今晚能睡着了吧。” 上了年纪的医生一边给亨利号脉,一边看着伯爵夫人的脸。“瘫了所以不觉得痛苦,至少这也是一种安慰吧。”他用枯瘦的手轻轻地盖上了盖被, 离开了床。“请回屋里去吧。不睡的话,对身体不好。” 在门口,为了行礼而回过头去时,他看到了伯爵夫人那询问的眼睛。“很难说。”他耸了耸肩。“两天,长到三天。他很年轻,只有三十七 岁,有抵抗力。我想今夜能熬过去。我明天再来。”说着,他双目凝视着伯爵夫人,眼里充满了同情。“请让他睡着。”楼下,约瑟夫等着。“今夜情况怎么样,”他一边帮着他穿上雨衣,一边问。“老样子,说 实话。他抗住了脑溢血的发作。但是,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他父亲那儿有什 么消息吗?”约瑟夫摇了摇头。上了年纪的乡村医生走下大门口台阶,朝马车走去。“如果这一切要来的话,还是早点来的好。” 随着哼哼的吆喝声,医生那高大的身体塞进了奢华的马车。“要让伯爵夫人休息。”说着,拿起了缰绳,说了声“再见,约瑟夫。” 马车离开铺着砂砾的停车场,沙沙地跑了起来。约瑟夫目送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这关门声和互相道别声都隐隐约约地传来能够听见。以后是一片宁静——不,毋宁说充满着酿成这月夜的寂静的无数窃窃私 语声。约瑟夫拽着疲惫不堪的腿,走上了台阶。 伯爵夫人没有发觉他进屋的脚步声。她伫立在四柱式的床边,低头望着亨利。他那憔悴的面容深深地印入夫人的眼帘。花白的胡子遮住了削瘦的面 颊。小巧的鼻子苍白得似乎失去了生气,深深陷下去的眼睛周围的皱纹证明了他这几星期来的痛苦。搁在盖被上的手瘦得没有肉,覆盖着关节的皮肤伸 展着,使人想起了橡胶手套。他总算回来了。回来之后,作为补偿给了自己极大的爱心。这两三个月 中,他怀着所有的热情,凝结了对于母亲的一生的爱情。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丝微笑都在倾诉自己悔恨的心情。如今,亨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亚冯士为什么还不来呢?怎么 能够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最后吻他一下,就让我的儿子踏上归途呢?医生说了:“两天,长则三天。”这样,这孩子在这个世上受的苦就会永远地过去 了,还是这样的好。如果苦难能够净化身体的话,这孩子一定像火焰般的纯洁。而且,还有同上帝的和解。死比生更能唤起深深的怜悯吧。躺在大床上的亨利显得多么小,多么无力啊;就像小时受到发作袭击时 那样。也算得上尽说些讽刺话了,也许亨利只是个不断地追求爱的、可怜的精神空虚的孩子吧。是个无论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伤害自己的可怜的孩 子。“夫人” 回头一看,约瑟夫站在那儿,他也在凝视着夫人,眼里含着泪水“医生说,您还是稍微休息一下的好” 刹那间,四目相对,悲痛与共。“正如你所说,约瑟夫。”“我在旁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的话” 伯爵夫人冲动地握住了约瑟夫的手。“谢谢,约瑟夫。”她喃喃的说话声中充满着对于为了这一家而一生尽 力的约瑟夫的感激之情。“真是麻烦你了。” 亨利睁开眼睛时,天还没有亮。天空映在窗上呈紫色。他知道黑夜即将过去。星星已经开始褪色。以往身体好的时候,这时正在向马车夫说:“好 了,回家吧,去土拉克街二十一号,路上,如果有酒吧开着的话,去弯一下,怎么样?”这个时间是上夜班的男侍者和街娼急急忙忙回家的时候,也是早 出门的行商推着手推车去市场的时间。也许玛丽现在正在推手推车吧,也许正躺在长椅上熟睡。十一年可不算短,这期间发生了许多的事吧。说不定我 已经死了。悲哀永久存在人间的话,就会杀人。只是杀人的方法是缓慢的。家里多么静啊。床边柜上点着灯。约瑟夫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可怜的约瑟夫,没有整理过的胡子一直垂到胸前,骨瘦如柴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 这熟睡的样子显得多么苍老。这种年龄,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对身体不好,何况过一夜更是不行。他不听妈妈的建议雇一个护士,而是坚持自己来干。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是他献身般的服务:没有人怀疑这一点。看上去,妈妈似乎也好像站不住了。一般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出疲劳和悲伤。病情不朝好的方向发展,光这就给爱自己的那颗心带来了同样程度的痛 苦。这情景对于走向死亡的人来说,宛如切身之痛不必担心,我已经不再恐惧死了。岂止如此,我盼望着死得安详,我多么想这么说呀。可是,这也只 会给活着的人增添悲伤。两周前那次发作时就死了的话,那该多好啊,那样,约瑟夫也不必在椅 子上打瞌睡。妈妈也不会变得这么憔悴了。悲伤在我死后会依然存在——妈妈会悲痛一辈子的吧——然后,却从这紧张之中得到了解脱。活着的人就可 以回到工作、烦恼、悔恨、饮食和谈笑之中去了。这种状态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不久,我就会踏上旅程,把大家从痛 苦中解脱出来。踏上归途的时间眼看逼近了,一定是发现了如此愚蠢的我的心脏继续跳动的徒劳,喉咙发出嘟噜嘟噜声了,死亡不是也临近了吗?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成了微不足道了,有人说死是可怕的,但死是安 详的,甚至是非常可亲的。和上帝早已和解,这首先是为了希望这样的妈妈。临死之前,以前难以 理解的事都变得容易理解了。与真理相比,我更希望得到的是安宁和希望。理性只会是繁杂的,它从一切事物中夺去了诗情,使它不能阐明真正重要的 东西。用理智来思考就如同用脚尖站立。用脚尖站立,这是年轻、充满生气时做的。对于人生已深感疲倦、走向死亡的人来说,希望得到的是温暖的信 仰之床,更希望引导自己走向彼岸的手。在发作前一周,那是晚饭后的短暂时刻,妈妈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亨利和斯拉克神父两人走到了露台上,这时, 亨利说:“神父,你能听我的仟悔吗?”这是个花香飘荡的仲夏之夜,白杨树在月光下宛如喷泉,蟋蟀声唧唧,亨利坦白了自己沉溺于酒色之中的一切。 奇妙的是,亨利竟难以置信般的把这些都视为小事。——并不感到罪孽深重。他浅浅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天亮时分。天空一片玫瑰色,黑夜已带走了星星。 不知何处的鸡在鸣啼着。这时,约瑟夫在椅子上转个身。揉着眼睛看到亨利。 亨利笑颜相迎。“早上好,约瑟夫,睡得好吗?”“像是打了个瞌睡,亨利先生,我没留神。”“你是累了。这个家都有点累了。你去厨房喝杯咖啡吧,这样就有精神 了。”“唉,马上就去,厨师还没有起床呢,时间还早呢。你醒了好长时间了 吗?”“两三分钟前刚醒。你可以帮助我起来吗?约瑟夫,把我的眼镜拿来。” 上了年纪的马车夫轻轻地扶起他的上身,把眼镜递了过去。“没关系,我一只手能行。”“要关窗吗?亨利大人。”亨利小声地笑了起来。“你可是一点也没变呐。去封丹纳学院上学时, 你也常常叫我起床。我还装出一副打呼噜的样子。你到这儿来。”亨利嚅嚅地说,“在床边上坐下,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亨利大人,不行啊。医生说过必须要安静。”“乘我还能说话,我有事情要说。我出不了声,你把耳朵伸过来。”亨 利凝视着那极其疲倦的脸上,在眼里闪着若隐若现的爱情之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请不要插嘴对于我来说,你如同父亲。 我希望你一辈子留在这儿照料妈妈。虽然你不吸烟,但是作为纪念,我把镀金烟盒和怀表送给你。请收下。”亨利闭上了眼睛,他歇了口气又继续说:“好吗?你就听我的吧。”他拼命地睁开眼晴。“我死后,我不愿意让母亲 长时间的孑然一人。我请求你即使她不唤你,你也找个借口去她的起居室看看。比如说来看看火怎么样了,来看看窗帘是否拉上了等等。脸上表情别太 严肃,说些使她心情愉快的话。你可以告诉她马的情况,天气晴朗时,带她 出去走走。”亨利喘着气,又闭上了眼睛。“亨利大人,我明白了。您就放心吧。您就别再说了,请您休息吧。”“还有。妈妈喜欢花。特别喜欢白蔷薇。希望你同奥吉斯特商量,请别 忘了送花。那么,你可以下楼了,厨师也该起床了。”踌躇不决的约瑟夫的嘴角边也浮起了寂寞的微笑。“不用担心,你不在时我不会死的。” 那天,亨利感到有点好转,缪勒先生早晨来了。他满面笑容,像一位规规矩矩的乡村医生那样坐了下来,给他号了脉,做了常规检查。中午,亨利 用汤匙好不容易才吃下两三匙汤。马内特来到他的床边,含笑望了他一会儿,用普罗旺斯语喃喃自语,马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低着头从病房跑了出去。 梅伊德和厨师也来了,并在病房呆了一会儿。园艺师奥吉斯特的头从门口探了探,长久地凝视着亨利,然后又悄悄地关上了门。到了下午,斯拉克神父 来看他了。他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下来,两手放在打着补丁的法衣膝上,过了片刻,在床上划了十字,离开了病房。阳光从半降的百叶窗射了进来,床上落下了格子影。亨利又和妈妈两人 单独在一起了。“妈妈,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天,九月八日。”“你是为了我才没去做弥撒的吧。” 伯爵夫人用手指压住嘴唇。“嘘。不要说,利利。”“知道了,妈妈。” 床上摆着无用的药,屋里飘着病臭。这简直可以说孩提时代的再现。巴黎、蒙马特尔、画室、让·巴沙杜尔、经营委员会、普迪尚街、纳顿逊兄妹, 甚至还有阿尔卡西翁,都像是遥远的过去,并不使人觉得是现实。也许那是一场梦。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处在梦幻里,只是现在醒来一看,已是胡子斑 白,右半个身子都瘫了。妈妈现在还在我的身旁,只是在我生活在梦幻的世界时,已上了年纪“躺着感觉如何?” 这次是妈妈开口了,含着微笑的眼睛是多么温柔、多么亲切啊。啊,妈妈柔和的声音的回音!“唉” 沉默了片刻。亨利注视着棒针的移动。妈妈常常在编织着什么。在公馆里,专心致志 地刺绣。亨利为她画肖像的那天,都总之,她用棒针和绣花针来掩饰自己的内心和眼睛的表情她不断地编织着的东西究竟用来干什么了呢?小 小的短筒袜子、披肩、婴儿用的毯子等等,也许赠送给什么孤儿院了吧。现在她正在编织粉红色毯子的下端,也许哪儿的弃儿正在安静地入睡吧。”“妈妈”“怎么啦?”“戴尼兹怎么啦?已经结婚了吗?”“嗳!同一个海军军官结婚了。有三个孩子。”“喂,妈妈,我说实话” 伯爵夫人又一次用手指压在嘴唇上。亨利想向母亲忏悔自己以前给予她的痛苦。母亲痛切地理解他的这种心情。 亨利许久地沉浸在与戴尼兹度过的日子,和坐在蓝色马车上的远游、为她画肖像的回忆之中,然而,奇怪的是他已经几乎回忆不出她的面容,回忆 起来的是像妈妈一样的榛色的头发。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连自己都死去了。亨利感到就这样躺着等待死神的降临,有着奇妙的感觉。心灵格外地纯 洁。右边身体失去了知觉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这就像从楼梯下走下去一般。周围世界基本上已经不复存在。大概再也看不见园子里的白杨、露台上的藤蔷薇,漂浮在空中的云彩了。 玛罗美也几乎消失了,想不到会再躺在长椅子上了,心里觉得真是难以想象。不用穿衣,也不用再拄着不知赌咒了多少遍的带有橡皮的手杖。可怜 的手杖,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难道会落到一个和我同样命运的孩子手里吗?我已经不再从颜料筒里挤颜料了。手再也不会去触摸画笔了。也许在天堂里也有类似蒙马特尔山冈那样的地方。天上的蒙马特儿同巴 黎的很像,哪儿是天堂的尽头呢?上帝把那些难以处置的家伙,不过又不至于需要堕落到地狱去的家伙送到了这儿,即所谓天堂的三等地方。到了那儿, 可以遇到凡·高、亨利·卢梭、德布坦,以及独立美术家协会的经营委员们吧。还有阿戈斯蒂娜、吉丽、发胖的玛丽亚、模特儿和娼妇们。“啊,这不 是亨利呜?”瞪着吃惊的双眸的贝尔特、波米隆夫妇、加斯顿、特莱莫拉达、唐吉、库退尔老爹、沙拉、可怜的拉·古吕漂亮的卖春妇,为了使马利 乌斯获得成功而拼命工作的妻子,还有玛丽,上帝不会用爱过头了这理由把像新约圣经里圣女玛利亚那样深地堕落情网的玛丽打入地狱吧如果真有 这种天堂的话,我死后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那儿了。“妈妈”“不要说话,你是个好孩子。”“妈妈,我爱妈妈。”“我知道。”她的眼睛又一次露出了微笑。”我也打心眼里爱你。”“在公馆里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因为大主教的事受到你的叱责之外。”“求你了,不要说了。”“就让我说一点儿吧说话并不痛苦噢,那书,您知道日本版画 选集吧?请把它珍藏好还有我的画也妈妈几乎都没看过请相信我那些决不是淫秽之作我的画是真实真实的东 西有时是极其丑陋的画请都委托给莫里斯,他理解它们不 会错的。”几百幅画,无数的素描、水彩画、红粉笔画、石版画、钢笔画等等 对于我的评价会是什么呢?如果看了这些作品,总不会断言我只是个流浪者吧。“妈妈” 一只手指又压在了她的嘴巴上。亨利孩子般地央求着。“请让我说一会儿只再说一点儿。说完之后, 我一定老老实实。妈妈小时候也是个好孩子吧。”她把编织物放在膝盖上,“不,不是经常,我也常常调皮捣蛋,像普通 孩子那样,好了,不要说了,休息吧。”一闭上眼睛,马上就回到了阿尔卡西翁,米丽阿姆站在码头的尽头挥着 手,想象中的米丽阿姆常常挥手,但这次它有着现实性,脚踏船底的感触,从夏日之晨微风中感到的暑热都复苏了。然而,这是第一次,在追忆中没有 悲伤、憧憬和悔恨。亨利的心好不容易也看出了安宁。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夫人,电报。”约瑟夫压低了嗓音说。“什么?电报?是爸爸来的吧。” 急不可待地拆开信封的伯爵夫人,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是莫里斯来的,读给你听吧?” 夫人把椅子往床边挪了挪,脸凑近亨利,开始读了起来。“你的作品进入了卡蒙德藏品馆和罗浮宫,祝贺你。”“罗浮宫?”亨利喘起气来。“是 说罗浮宫美术馆吧。”伯爵夫人突然泪流满面,她弯下身子在亨利的面颊上吻了下。“是的对不起我没能理解你你干得不错啊,妈妈很幸 福”“你为我感到自豪吗?”“唉!当然,这是真正的自豪,是莫大的荣誉啊。”“进入罗俘宫美术馆了比选入沙龙还难啊妈妈真想让 你看看伊卡洛斯不过这就可以补偿了吧,妈妈?是吗,罗浮宫,还 是”亨利的声音中断了,变成了嘎啦嘎啦的喉音,嘴唇还在颤动。这成了最 后的演说了,他再也没能说话。夜渐渐地露出了白光——但是,爸爸还没有来。约瑟夫站在窗边,低垂 着头。马内特跪在床边,潸潸泪下。念珠捧在没有牙齿的嘴巴前,在念叨着什么。妈妈好像扑在亨利身上似地替他擦着额头上的汗。“还没有来,利利,爸爸马上就会来的。要有勇气,利利。拿出勇气 来”就像鼓励年幼的亨利那样说着。死这玩意儿是这么回事啊。喉咙咕噜咕噜地响着,呼吸困难。衰竭下去 的体内,脑子在拼命地工作,强烈、鲜明的印象飞快地涌了上来到处跑着。是海,船在英法海峡航行。脚下的甲板突然浮了上来,现在还让人觉得船在 空中起舞,身体就像是长了翅膀,船有那么两三秒钟就这样脚尖立在波涛中,螺旋桨猛烈地扬起水珠,从船头到船尾都在摇晃。然后,就像是精魂用尽了 似的,船头下沉,突然沉没在波涛中。肺部吸进了空气,头又从波祷中露了出来,吐出之后又沉了下去。“喂,爸爸,快点,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需众多的空气,现在就想 吸一点空气。“死神,等一等,不会太长的,一会儿,请再等一会儿。” 激烈的呼吸声中传来了报时钟声,穿过钟声传来的是报时雄鸡的声音吧,又一天开始了。阳光灿烂,天气暖和的九月的一天,空气中笼罩着一丝 悲哀,这是因为已经秋意甚浓。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各种印象在飞驰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呼吸停止, 跌落到了万丈深渊,但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着。“需努力坚持,利利马 上就会来的”妈妈的声音忽近忽远,为了妈妈,必须再呼吸一会儿,还要空气“死神啊,等一等再等一等!” 门口传来了慌慌张张的声音。亨利看到妈妈的眼里闪耀着期待的泪花。随着熟悉的吱咯的拉门声,飞 驰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了。是爸爸!爸爸终于来了 他一定是在波尔多下了快车,没等开往圣·坦德莱·丢浪瓦的火车,或是借、或是买,弄了匹马,就像传说中的骑士那样,发挥了自己引以为豪的 骑术,越过原野,越过栅栏,飞驰在月亮下的夜间路上。为了看上一眼临终前的儿子,伯爵会这样做的。楼下兴奋的人声中夹杂着伯爵那破钟般的声音:“赶上了吗?” 几乎是同时,寝室的门被有力地推开了。伯爵头发蓬乱,手持鞭子,沾满了泥土,走了进来,他呼吸急促,弯下身子:“亨利!亨利,我来了” 接着是抽抽嗒嗒的哭泣。他泣不成语,“请原谅我我多么想见你啊”他吻了一下亨利的额头。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互相原谅了对方。 话虽如此,如果爸爸不是等这么长时间的话。对生来就是这副样子的孩子只要再早点死了心的话事实是两人谁都想忘记对方,互不接近, 走着孤独的人生之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的死会使爸爸妈妈结合吧。两人都已年老,都是孤独的身子,希望他 们会通过对我的回忆,互相安抚对方的孤独,迎接人生的终止,两人共同分 担悲伤。伯爵直起背,对夫人说:“阿黛尔,也请你原谅我。”那话里有着从未 有过的温柔。他又朝后退了一步,朝夫人招了招手。“去他身边吧,他希望 你去”只剩下和母亲两人了。妈妈的脸就在眼前。嘴唇和嘴唇几乎碰到。妈妈 用长长的手指给我梳理着头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让我安睡。“安息吧,我可爱的孩子” 妈妈颤抖着,眼泪从面颊上滑了下来即使这样,妈妈还在慈爱地微笑着。个,这个是单纯的微笑,但是,妈妈是幸福的。这我也清楚。还有一点我很 自豪,我没有背叛妈妈。啊!苦斗终于可以结束了。妈妈已经不打算挽留我 了“安息吧,利利” 慈母的脸渐渐远去。虽然朝晖开始照着身子,但脸变模糊了,阴暗了,看不见了。黑暗不是外面,是以里面开始的,并渐渐扩大开来:妈妈妈妈再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