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更是没策了。为什么?因为那个帕特跟着吧,瞧,不是有个满头褐发 的警官吗?是整顿风纪的,那家伙在这一带酒店走来走去,说,‘如果谁动了吐鲁斯·劳特累克一根指头,我不答应。’这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是整顿 风纪的总管。谁也不会向他挑起争端的。”“那倒也是。”德德点了点头。维克托一边抠鼻孔,一边说:“算啦算 啦,活着就尽是些不尽人意的事嘛。”“无论是谁都会有苦恼的。”“话是这么说,不过,像我这样命运不好的人不会有吧,因为这样的也 来了。”说着,维克托用手指了指亨利。“苦艾酒!喂,苦艾酒放哪儿了呀?”亨利突然醒来,用手杖敲了敲桌子。“瞧,是不是我说的那样?”维克 托叹了口气,为了离亨利更近一些,他走到了柜台边。”对身体有害,老爷。如没有帕特先生”“帕特怎么了?那家伙是垃圾!喂,我说拿苦艾酒来,没听到吗?有话 对你说,你过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有什么事吗?”维克托勉强朝桌 边走来。亨利露出了浓厚的兴趣,仔细地凝视着。“维克托,我和你是老朋友了。是吧?你有着处世的智慧和敏锐的洞察 力。不要说不。你那英俊的脸蛋,实在很像有手腕的人的嘴形,炯炯有神的眼睛都这么写着呢。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喂,继克托,你认为女人怎么 样?”“如果让我说,我只能说女人可是个麻烦的东西,直截了当地说,像我 的老婆,要打鼾,声音像吹笛子,真够糟的了。睡在她身边就像是睡在歌剧院。”“那倒够糟的,你没有用枕头堵住她的嘴吗?”亨利露出了一副醉汉特 有的同情说。“我的朋友就这么干了,结果鼻子声不见了。岂止是呼嗜声,听说呼吸也停止了。那给我来一杯苦艾酒,再进入正题吧。”说话间,也许是像受到了打击的缘故吧,头剧烈地痛了起来。维克托的 脸变得模糊起来,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头一下子歪了过去,亨利又一次把手当作枕头倒在了桌上。很快,他觉得很想呕吐。他拼命控制那涌上喉 咙的苦味。过了片刻,呕吐被制住了。随着一阵放下心来的呻吟,亨利抬起了头,戴上了眼镜。他想,是胃里滞食不消化吧。可是,细细一想,胃里有 的只是早饭。于是,这只能归结于空腹的缘故了。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空腹之感。身体僵直了,就像拔去软木塞的香槟或其它什么似的,胃液从喉 咙深处涌了上来。亨利盲目地摆弄着手杖,手捂着嘴,向厕所跑去。刚推开门,一阵臭气 猛地扑来,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刹那间,他闭上了眼晴,变得踉踉跄跄起来。他俯身朝前,吐了起来。太阳穴周围像针扎般地疼痛,头像裂开似的。 膝盖直哆嗦。亨利用空着的手撑住墙,光凭手指的力气支撑着身体。发作刚控制住,马上又变得更厉害了。地板在摇晃,墙壁从四方朝自己压来。两肩 往上扛起,食道堵塞,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唾液和胃液滴滴嗒嗒地流着。这时,呕吐突然制住了,肺呼吸着空气,胸部喘着气,他无力地用手背擦了 擦嘴巴,汗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在胡子中消失了。亨利有一会儿没有动,就这样等待着呕吐的又一次出现。然而,发作像是制住了。他极其小心地拿 出手帕,擦了嘴巴和面颊,又擦去了沾在衣服领子上的唾液。回到桌上,他企图抬起手来,可是手腕怎么都不能动弹。他突然伏下,周围的一切都似乎 被罩上了一层黑色,失去了原有的样子;同时,时间也不复存在,不仅是时间,疼痛、记忆,一切都消失了。就这样,亨利很长时间在死亡般的虚幻的忘却中飘荡着。一会儿,从这 虚幻中传来了声音。声音是清清楚楚的,但却是难以置信的遥远。“吐鲁斯先生,请起来,吐鲁斯先生!” 亨利一动也不动,只感到声音的主人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那是温暖的、令人心情愉快的。“吐鲁斯先生,请起来!请起来!” 声音逐渐变大,而且声音中有着什么不快。谁在晃动自己的肩膀,他勉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是顶着鼻尖的拳头和手指的柔毛。“呀,睡在这种地方对身体有害,时间很晚了,请起来回去吧。” 亨利抬起头。于是看清了那儿站着戴着赛马帽,穿着黑大衣的帕特。“噢,是你呀。”亨利精神恍惚地笑了笑。“是的,是我。”风纪科警察递过来一杯不放牛奶的咖啡,“把这个喝 了吧,喝了会清醒的。”“究竟什” 他想问是为什么事来的。可是没等说完,亨利的眼帘就垂了下去,眼一闭,头突然垂了下来,又一次伏在桌上。他的意识又一次被黑暗封闭,但是, 这次周围被白色的圆环围住。他听到那儿传来人的悄悄叫声,感到手插迸了自己的腋下,身体被抬了起来。过了不久,他感到含着湿气的拂晓冷风抚摸 着面颊,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衣袖口,马上又听到了有节奏的马蹄声,身体觉得在轻轻地摇晃。吧达吧达轻快的响声仿佛就像滴落在锡制的洗脸盆上的 大颗雨滴。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亨利觉得头痛,嘴里有一股酸味。一丝难以形 容的疚意油然而起。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把头枕在枕头上,企图沉浸在忘却之中,然而意识的机能发挥了作用,赶 走了他的睡意。没办法,那么,干了什么呢?他把手放在头底下,盯视着屋顶,开始回 忆昨晚发生的事。下午很晚离开画室,在柯兰克尔街行走,以后又。“怎么回事?又忘了?” 亨利厌恶般地咋了咋舌头。没能遵守和莫里斯的约会这已是第三次了。真是怪事儿,每次都是莫里 斯!这可不得了!我正在迅速地失去朋友。上次米西亚也很生气,无论送她花也好,道歉也好,她也没有消掉怒气。招待人的一方是不希望桌上有空席 的。因为空席就像少了一颗门牙似的,精心操办的宴会气氛顿时会被糟蹋了。究起原因全部因为是酒,酒不仅使他忘记了约会,还使他常常感到裂开般的 头痛,为了缓和头痛,又把手伸向了酒杯,这样不断地恶性循环。亨利走近桌子,抓起酒瓶,斟满一杯漱了漱口,酒精除去了舌苔的不调 和感,使喉咙像火烧一般,眼睛湿润;同时头痛就像神话般地变得缓和起来。他知道再来一杯,心情就会变得轻松的。于是手又向酒瓶伸去。他正打算喝干杯里的酒,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亨利似乎被这一冲击触犯 了神经,狂叫道:“进来!”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是莫里斯,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瞪大眼睛盯视着亨 利。“究竟怎么了?”亨利问,“是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喝酒吗?”头发蓬乱, 衣服皱巴巴的样子,手里拿着杯子和酒瓶。被人瞧见这副模样,刹那间一种屈辱感触发了他的怒气。“进不进来快点决定。”他想走过去,拉住莫里斯的手,请求宽恕。可是望着衣冠楚楚、一本正 经的朋友那英俊的面庞,他又发起火来。连莫里斯都瞧不起我了,因为我有点喝过了头,就连鲁贝夫人也是如此。人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吧。“你想知道昨晚没去的理由吧。我有了不起的借口,可以说是完全正当 的理由。事实是”面对血誓好友莫里斯满不在乎地撒谎,而且盛气凌人地挺着胸,开着过分的玩笑。既是如此,他为什么不反击地喊叫呢?不生气 倒令人有些生畏。“你是来探听消息的吧,不会是来确认一下我是几点回来的吧?喂,我怎么说好呢?为什么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呢?”亨利一气喝干杯里的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迈着不灵活的步子回 到了床上,一下子仰面朝天地睡了起来。“我不是为昨晚的事发牢骚来的。”莫里斯不出声地关上了门,穿过画 室,目光不断地朝亨利射来,然后说:“我不该来吧?”“已经来了,再说这些也没用了,什么事?”“有位贵夫人想请你画肖像画,出三千法郎”“拿了三千法郎干什么用呢?买科涅克白兰地吗?而且,我太忙了,不 行,工作都堆在那儿还有宏大的计划“是吗?”莫里斯平静地说。“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接着是郁闷的沉默。“再见,亨利!” 门刚关上,亨利就用双手捂着脸。“走了!”就像被告知朋友的突然去世似的,他轻轻地嗫嚅说。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是酒。突然,在阿波罗 酒吧的事,清晰地重新出现在脑海里,在恶臭刺鼻的厕所大口地呕吐,坐着马车被送到画室。啊,多么堕落!吐鲁斯伯爵的嫡子!正如父亲所说,我现 正疾步行走在通向悲惨的死亡之路吧。啊,酒这混帐东西!亨利蹲在床上,两手继续捂着脸。不是说有人戒酒吗?现在开始还不算 晚,我也下一个大决心想着想着,再喝一杯的念头又抬头了。只是一杯,喝完最后一杯就断然戒酒。这么一想,嘴里唾液条件反射般地涌了上来。周 围都是酒瓶。他想我不该在这儿。然而又能去哪儿呢?不是那儿都有酒店吗?对了,去妈妈那儿,在她身边,也许能抵住酒的诱惑吧。亨利用颤抖的手系上鞋带。“我要坚决抗住坚决抗住。”在按母亲住的公寓门铃时,亨利还在 咬紧牙关重复着这句话。如果顺路去一会儿的话,就会有很多咖啡店、酒吧竞相一个挨一个地排着,在那儿不是喝一杯,而是两杯、三杯。来这儿是就 像是拷问般的难受,路上的一分一秒是死一般的痛苦。击退了“秒”的攻势,还有“分”的大军,但是,亨利斗过来了。“啊!你来了。”伯爵夫人坐在扶手椅上,朝走进起居室的亨利说。“好 久不见了,你好吗?说实话,我正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来得正好。不过,还是先吃点什么吧。”伯爵夫人的视线转向正站在门口的约瑟夫,吩咐说:“给亨利先生端茶 和点心。”刚剩下两人,亨利就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宛如被静谧的力量所吸住似 的,吻了很久。“妈妈,我想见您,还是家里好啊。” 她的手搂在了亨利的背部,把他拉到跟前。“我也想见你啊。”搂着的身体像是很热,在哆嗦着。可怜的利利,这孩子病着。而且是有什么烦恼的 事才来这儿的吧。不过,不久他就会结束走向无意义的绝望的长途旅行,回到我的身边,只有到了那时,才会留在我的身边吧。“累了吧,脱去帽子, 像从前那样坐在搁脚处怎么样?”门开了。梳着翅膀似的发型的马内特走了进来。她把杯子和点心盘放在 桌上,抓住亨利的手,一再地亲吻,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着,然后快步离 开了屋子。“吃吧,亨利。” 亨利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妈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饿着肚子呢?母亲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动物。“趁热吃吧。”伯爵夫人边倒着红茶边说。 这话,使他又想起了米丽阿姆。那天晚上,她说的就是这话。那是去听勃拉姆斯纪念音乐会的那个晚上。 接下来的一小时一瞬间就过去了。他喝了两杯红茶,扫光了所有的饼干,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听着,睡意上来了,为马内特的事听他的意见,这似乎有 点客套了。“不管怎么说,已上了年纪,有点耳背了。她用满口听了也不明白的方 言,叱责厨师和佣人。她还揪住已六十的约瑟夫,就像对一个才工作十天的年轻人那样严厉地申斥他”亨利突然感到难以忍耐的酒瘾袭来,摆在屋里的酒瓶骨碌碌地开始旋转。伯爵夫人的声音变得又远而又很大。“要坚决抗住酒绝对不能喝。” 亨利惊慌地对自己说。就像疼痛发作时那样,亨利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本能地抚摸着伯爵夫人的手。如此之后又怎么样呢?不知何时,他嚅动着嘴唇 说:“妈妈,我需要酒。” 伯爵夫人注意到了那声音中潜藏着无可奈何,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离开椅子走出屋子。不大功夫就抱着科涅克白兰地的酒瓶回到屋里。“来,亨利,喝吧。”夫人说着在空杯子里斟上了科涅克白兰地。 只见亨利双手端着杯子,贪婪地喝了起来。酒从嘴边滴滴嗒嗒流了出来,一喝完顿时觉得轻松起来。“对不起,妈妈。”亨利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抬起头凝视着伯爵夫人的 眼睛,然后慢慢地开口说:“这您就明白了吧。”“我早就知道了。”平静的语调中含着悲伤。“可是,妈妈不了解我的酒量吧。”亨利的声音里有着耐不住的羞愧。” 我一直瞒着你,所以妈妈没发现我呼出的酒味吧?酒能解痛,郁闷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酒量渐渐地增加了,如不喝得酪酊大醉 就没有效果。昨天,在酒店,我出了丑,昏迷不醒,在别人的照料下才回到了画室。我不明白自己在哪儿,怎么来到这儿的,这种事二次中就有一次。 我什么工作也不干,忘记赴约,朋友也都离我而去。说实话,我刚才来这儿之前同莫里斯吵了一架。妈妈,帮帮我吧。哪儿都成,您带我去医院那儿吧。 我从一本书上了解到,酒精中毒是可以治愈的。我想治病,治好再画画。去巴莱迪吧,不,不去那儿,埃维昂好。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过一次,还在湖 上泛舟”伯爵夫人的视线继续落在亨利身上。她可怜正在拼命诉说的亨利。她有 着和这孩子同样的敏感,但又觉得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盲目呢?这孩子什么地方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脚的疼痛和关于人生的幻想没有破灭更叫人可怜。“埃维昂似乎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什么时候出发好呢?”伯爵夫人装 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问。也许亨利说得对,请医生治的话,可能会治好。“明天之前能准备好吗?”“当然!”亨利热情的语调唤起了夫人嘴角寂寞的微笑。“只要二小时 就能准备好了。同莫里斯和鲁贝夫人打声招呼就行了,是上午的火车,还是 下午?”“我想屋里肯定有时刻表。行了,不要站着,你不知道在哪儿吧,因为 我也不清楚。”伯爵夫人从屋里走了出去。亨利回忆起了风光明媚的埃维昂的自然风 景。突然一阵笑意油然而生。多么愚蠢的家伙啊。你真认为和母亲两人去埃维昂,坐船游览就会治愈酒精中毒吗?如果出现了戒酒后的头痛、不眠、兴 奋、虚脱症状,打算怎么办呢?不可能永远留在船上。在饭店阳台上摆个长椅,眺望阿尔卑斯山峦度过的时光又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虽然舞台 不同,却只能是玛罗美的再现吗!年轻时尚且难以忍耐,已是成人了的今天,而且又是犯有酒精中毒的现在,你认为能忍住吗,只有蒙马特尔的酒店才适 合于你。你应该在做出使母亲难过,败坏家门的事之前就离开这儿。快!乘为时还不太晚就回去。乘现在母亲不在,就走吧!亨利拿起手杖,从屋里走了出去,然后像小偷似的屏住呼吸,瞧了瞧走廊,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口的插销朝大门走去。 鲁贝夫人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了,对了,一定是他回来了。还是猜中了,今夜也仍是被人送回来的。她支起一只胳膊肘,侧耳倾听。亨利正在对谁嚷 嚷着。马蹄声和轧着石头的车轮声中混杂着的喊叫声肯定是亨利的声音。以前那么老实颇有绅士风度的亨利会像疯子般地狂叫着,吵醒近邻。今夜他又 干出什么来了呢?一定是衣服被撕碎了,满脸是血,头上有个大疙瘩。领子破了,领带垂落着,帽子不知去哪儿了。这半年丢失的帽子都不下一打了。 鲁贝夫人揭去盖被,点燃灯,打开窗户。寒冷的二月的晚风吹得她那裹着睡袍的身子打着寒颤。 她两手放在窗框上,伸出头往下看,果然是亨利。一瞬间,她感到有些胆怯,她摇着头开始颤抖起来。 没有帕特先生,他就不回来,流浪汉似地露宿在长椅子上,民房的门口。收到那封信之后,他的脑子就像得病了似的,先是不再注意自己的衣着,不 再梳理头发和胡子。他任凭指甲长长也不作修理,衣服皱巴巴的,满是污垢,让他换衣也很费劲。从前讲究服装时髦的这个人的这种变化,使他衰老起来, 连早已看惯了的我也都怀疑这是亨利吗?脸像月亮似的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大了两倍,脸变得这样憔悴,这种状态不能一直持续下去,说不 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鲁贝夫人感到坐立不安。她系上衬衣,套上裙子,走近窗边。马车驶到了山冈的顶头,头发凌乱 的亨利正挥舞着手杖,寂静的街上回响着亨利的喊叫声。“你是警察走狗,知道吗?我说人人是可怜的狗。帕特,你不停地到处 乱嗅,找人的碴儿,你为什么要缠着我?有逮捕证吗?那就送我去恶魔岛 吧!”他又突然改用完全相反的语调说:“喂,帕特,我和你是老朋友了,是吧。谢谢你关于玛丽的忠告。我一 生都不会忘记的,你没有察觉我不愿意回来吧,蟑螂在爬着,所以,我们俩去哪儿喝一杯吧,那,两人一块谈谈吧,行吧?”听不清帕特的回答。突然, 亨利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什么?已经太晚了?你说什么呀,猪!警察的狗!” 警长抓住了想从走动着的马车上跳下来的亨利,两人纠成了一团。鲁贝夫人跑进厨房,倒了杯热咖啡,披上了红披肩走了出去。 她伸出手去让亨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旁边帕特正在付钱给车夫。两人半拖半抱地架着亨利登上四楼,让他躺在床上,开始帮他脱衣。亨利抗议着 推开两人,手脚吧嗒吧嗒地乱动着表示抗议。一会儿,替他换好了睡衣,摘去眼镜,让他睡下。喊叫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又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 以后只见他的双唇痉挛,抽搐着。亨利沉睡了,可是两人却无法离去,在一旁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这次没使你太为难吧。”鲁贝夫人说。帕特点了点头。“嗯,没像昨晚那样呕吐。” 说着望着交叉着的双手,咬着胡子须尖。“可是,如果你认为是变好了那可是错了。相反是恶化了。无论你还是我都对他怀着好意。但是他和每个 人都纠缠不休,吵个不停就不好办了。凡事都该有个限度。虽说他为我女儿画过肖像画,有这份情谊。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也不能一直看见了就当 作没看见吧。说实话,这比对付十个流氓都费劲。上星期说不该欺侮女人,同招揽顾客的吵了起来。虽说我的部下跑了过去,没酿成大事,今夜偷偷地 溜出蒙马特尔。什么?是勒·维莱托,所以不太远。他是想逃离我的眼睛,那也就算了。干的事可实在是厉害。威士忌、朗姆、白兰地、苦艾酒、金酒, 让店里拿出了所有的酒,掺合着喝了。这样胡来,连马都会死的呀。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想自杀呢?”鲁贝夫人咬着嘴唇,视线朝下。帕特一副想说的都要说完的样子。继续 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见过很多醉汉,但这人可不一样。这不光是醉,而是发疯,不能避开事实,我断言他是疯疯了!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鲁贝夫人的心。 为了掩盖眼眶里的热泪,她低下了头,老爷真的发疯了吗?这么说来倒也不是一点迹象也没有。说是要杀蟑螂,在地板上撒煤油,一不小心整个屋子都 会烧起来。还有,他在铅桶里堆上好几杯砂子,说是要使画室有海滩的感觉。而且还对我说过:“怎么样,像阿尔卡西翁的海滩吗!”还有,那蟾蜍的事, 一想起来就不会舒服的,也不知是在哪儿发现的,他在屋里整整饲养了一个月,从早到晚忙于食物。亨利常说:”我很像那蟾蜍,都很难看。谁都不疼 爱它,所以我必须要待它好些。”还有,说是训练脚力而开始弄来了像划船机那样的东西,有时穿着一条裤叉从早划到晚。这情景真是让人不由地流出 泪来。但是比这更令人难受的是,看到他仰面朝天、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天花板的模样。他一定是在想那女人吧,即便是喝得酩酊大醉,她也没有离开过 他的脑海。想到这儿,鲁贝夫人的眼里已是热泪盈眶了。当发现帕特望着自己时,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一时听到的只是亨利睡 眠时的呼吸声。“听了这种事心情不愉快吧。就是我也是如此,但是,警察总监吩咐要 监视他的行动。我让部下看着他的,但他们怎么也处理不了。从蒙马特尔逃走就麻烦了。当然我们不知道明天他会干些什么,不过在他干出麻烦事之前, 还是先与他的母亲联系一下为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干也行。不过,你们同是女人,事情的经过还是从你嘴里听到为好吧。”鲁贝夫人低着头,肩膀开始不停地哆嗦着。“请不要想得那么多,因为这是为他本身考虑的。”“你是说要把他关入精神病院吗?”“不,不是精神病医院。是疗养所。”帕特慌慌张张地否认。“他那样 的人不会被送往那种地方的,疗养所里有各种娱乐设施,而且最长也就是两 三周。”鲁贝夫人的脸重又舒展开来。她放心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因此,如能 治好病,就没什么可说了。”“能治好吗?你是说会戒酒吗?”“一滴也不沾。那儿的医生答应的,当然两三周后他又会成为过去的他 了。”鲁贝夫人仔细考虑之后,提心吊胆地问:“如果干了什么坏事,会打他 吗?”帕特作出了一副像是要把这种傻到极点的想法扔到一边去似的表情“不,不,疗养所没那种事。一定会像待普通正常人似地对待他。只是不让 他喝酒,还会给他安眠药。”“那能治好是吗?”“很快,结果是好的。” 听了这话,鲁贝夫人好像是理解了。但是她不想轻易地屈服,回答道:“明天再看一天,如果没希望的话。”“明白了。但是希望不要等太久。那, 我这就告辞了。”“炉子上正煮着咖啡,诸稍等一会吧。在您回去之前,我们去看看他吧。”鲁贝夫人费力地站了起来,像扑在亨利身上似的把毯子拉 到他的喉部。回过头去说:“睡得真香呢。”两人不出声地走出房间,开始下楼梯,走到三楼时,听到了一阵撕裂般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画室的门 开了,穿着睡衣的亨利蹒跚地出现在客厅,瞪着一双充满恐怖的大眼。“鲁贝夫人!鲁贝夫人!在哪儿呢?又出去了吗?螳螂大军来了!几百万只的大 军!”因为没戴眼镜,他摸索着寻找着栏杆。“可怕的大军!鲁贝夫人,快来 呀!”只见亨利踩着衬衣下摆,摇晃着。他举起双手,惨叫了一声就倒下了, 随着沉闷的声响,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二)斯拉梅纽博士经营的精神疗养所在奥提的贵族式的郊外。那儿没有一点 精神病院的痕迹。这是幢十八世纪的豪华的邸宅建筑。曾是玛丽·安特瓦内特的朋友朗巴尔女王的,那不让人随意进入典雅的室内的大门上,至今仍留 着王家的纹徽。那威风凛凛的庭园,经过精心整理的花坛,还有那沉闷的宁静,的确和奢侈的贵族别墅很般配,很难想象这是患有心病者的疗养所。说 的对,斯拉梅纽博士拍着大腿,这儿是苦于神经、精神碍障的贵族,以及有产阶级遁世小憩的别墅。对于亨利来说,这儿只能是应当忌讳的可怕的地方。逗留在这儿的三周 里,不用说那被擦得铮亮的走廊,脸上贴着假笑的医生,穿着白衣的男看护,对那难以揣摩的神秘的屋子,响着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令人恐怖的声音的门, 亨利都抱有说不清楚的憎恶。天一黑,这儿就变成了可以称之为恶梦馆,或者是被令人使鲜血都会凝结的喊叫声打破的令人害怕的沉寂城堡,或者可以 说,成了一座没有安息的墓场。一个三月的下午,亨利通过单身房似的病房格子窗,眺望着天空,思想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憎恶。他大声喊叫过, 但没有寻求帮助的办法。“你说什么呀?” 看护的目光离开还没读完的报纸,抬头问。“不,什么也没说,不会是对面病室的女人吧。” 亨利明白刚才自言自语的是自己。他想,被关在这种地方,只要三个月,就会感到极其孤独,岂止自言自语,还会狂叫出自己是拿破仑的。“没有人来要求会见吧。”“是的,即使来了,这儿的规定也是不会允许会客的。” 在这儿,发脾气也没用。对一个打扮成成人模样的幼儿,无法诉说自己是精神正常的。“你当然是正常的,这儿不是精神病院是疗养所。是让累了 的神经狂休息的地方。”就在一周前,博士还笑嘻嘻地说过这话。然而,他们把亨利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欺骗 鲁贝夫人,从她那儿打听到这个人在地板上撒煤油和砂子的事;装扮成要饭的,在丢朗·留埃尔画廊的门口引起一阵骚动的事;在个人画展开幕的第一 天,打起盹儿来,冷淡英国王子的事;甚至打听到了穿着绿上衣、红衬衫,戴着粉红色手套,赶着马车,在红灯绿巷里喝酒乱走的事。这些如用法语记 录在病历卡上,那就成了狂人的证据。眺望着被格子隔开的天空,回顾着被收容进来后这几天的痛苦。想饮酒。 被绑在床上,狂叫着屋里蟑螂在蠕动,可是没人来。听到的只是同样患者的 狂叫声。水仙花坛已露出了春天的笑容,紫丁香马上也要开了。花是不幸者、患 病者、溺死者的不会言语的忠实朋友。其他的患者也都在看护的尾随卜,愉快而慢慢地散着步,或是坐在长椅子上。一位高雅的白发夫人朝亨利微笑, 接着的一瞬间,吐出了舌头给他瞧。失魂的园子凡·高说的对,令人发狂的不是被隔离本身,而是同疯子共同生活。“把这拿回屋去可以吗?”亨 利躬着腰,拣起山鸡的羽毛问。“干什么用呢!”如在三周之前,他也许会脱口而出地冒出“当然是吃啰!”或者一定会 执意地说“割断声带”。这样,这个浅薄的人就会报告院长,结果只能是病历卡上又会填上一条疯子的证据,在这儿的时间也会延长。“如果有墨和纸 的话,我想画画,因为来这儿之前我是画画的。”看护皱着眉头,像要在亨利的表情上捕捉到什么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天夜里,亨利第一次画了马戏团的画。来这儿之后,他第一次感到时间流逝得太快了。一旁看着的看护,眼里惊讶的神情渐渐消失了。 三天后,亨利被叫到了诊断室。到那儿一看,斯拉梅纽院长带着两名助手在莫大的桌子对面微笑着。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说:“不错吧,我从一开始就说了,稍稍休息一下就会好的。能这样比什么 都强。听说你的食欲也好点了,就是脸色也比刚来时不大相同了。说实话,我仔细欣赏了您的画,怎么样,请不必客气地利用我们的图书馆,尽情地临 摹吧。”“临摹?这种事我不干。”“听说临摹会帮助恢复记亿。嗯!刚才你说什么了?不是临摹?”“哎,当然不同。我是凭记忆画的。”“难道,你的状态,能干那事”“‘你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意思!” 抬高嗓音说话应该说是一种失态。但是,亨利无法克制住。“我没有丧失记忆,你总知道的吧!我承认那是酒精中毒,但没有失去记忆。你就问吧,问什么都行。好了,请问吧”“据调查结果”“什么调查!你是聋子吗?是瞎子吗?岂止没有失去记忆,我不是同你 们一样正常吗?为什么不对我进行测试呢?行了吧,我是这样的认真,是正 常的!”亨利了解到自己没能说服医生时,愕然了。他们都带着不信的假面,显 得冷若冰霜。叫嚷正常的往往是异常者。“当然你是正常的。”斯拉梅纽博士笑了。”你不正常还有正常人吗?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短短的两三个月的 事”“两三个月!”亨利叫了起来。“你是说在这个疯人院吗里?我明白了,这么说来你们把我当作疯子,打算不让我出去吗?你们打算在这里毁 掉我的一生吗!我是正常人。请你们随便问什么吧!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是 个正常人!”两个强健的男人从左右两侧压住了狂叫着的亨利,把他从诊疗室拖了出 去。亨利一回到屋里,就倒在床上,用拳头击打着枕头痛哭起来。 第二天他老实了,并不是他已绝望,而是恢复了平静。他想,能让我从这儿出去的只有父亲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没疯吧。无论医生怎么说,他不 会上当受骗的。他给父亲写了封信,并贿赂了看护人,请他帮忙投寄。亨利决定等待父 亲的探望。几天过去了。一周、二周过去了。第三周了,可是连父亲的影子也没有。 亨利绝望了。他倚着窗边的椅子,继续眺望着格子窗外。这就清楚了,我将永远不会离开这儿了。 奇妙的是,精神科医生把亨利的这种状态视为回复的征兆,允许伯爵夫人来探望了。“你能理解我们吧,亨利。”只剩下两人时,夫人喃喃地说。“只有这么办。不来这儿,就会被强制 7 送入公立精神病医院的呀。” 亨利仍旧脸朝下,点了点头。“我知道,妈妈”他想紧紧地搂住妈妈的脖子,诉说自己是正常的,让她带自己离开这儿。然而,这样只会使母亲感到为难,不会战胜三名名医的。“我从心底里感谢您。”亨利凝视着绒毯说。“虽然这次也是为了我才 这么做的,可是我却一直让妈妈受苦。”伯爵夫人抱住亨利,像孩提时代在公馆常做的那样,用手指理着他的头发。“要有勇气,利利,努力啊。”两 人漫步在庭园里,坐在长满嫩芽的树下的长凳上。他用平静的语调回答了为他担心的母亲的提问。嗯,锁骨已好了,不痛了。那天晚上,脚没被折断真 是不可想象。医生?很亲切。心情很好。连书都能看不,一点也不寂寞。“医院可以画画,这样我也就没有空闲的时间了。”“你要忍耐。 因为你的神经不好。慢慢就会恢复健康的,只要医生允许,我会常来看你的。”在门口,伯爵夫人弯下身子,在亨利的耳际低语道:”你要祈祷,这样心就会得到安宁的。” 亨利在门后看着伯爵夫人坐上马车。而前座并没有约瑟夫的人影。“这是妈妈不愿让他看到自己。”亨利突然嘟哝着,转过身去步履沉重 地走着。来救自己的是莫里斯。 看到停立在屋门口的莫里斯时,亨利感动地哭了起来。“你,你,为、为什么”“啊,好久不见了。”莫里斯反手关上门,笑嘻嘻地说。“与英国女王 共进早餐还比来这儿容易些。听了楼下事务员的话,我心想,这家伙必定是被迫穿着拘禁服,被放在墙上装橡皮垫的屋里。他说不能见面,我可没有就 点头算了,乘这机会,我给了他五十法朗,对方是个勉强糊口的低薪者,所以这一着马上就奏效了。不过,我可是怎么也看不出你疯了。好了,我们坐 在那儿谈吧。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你给我全都说出来。报纸上吹得很玄乎。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给我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吧。我不愿去向你母亲打 听。鲁贝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不得要领。大概是在一时妄想、错觉的状态时,跑到客厅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这是真的吗?”亨利像洪水似的倾诉着自己想起来的事。“你看。”亨利走近桌边,抓起了一叠画稿。“最初,他们说是临摹之 作。后来他们明白了,却还是那么说,就差没说这是疯子的证据了。我给父亲写过信,可是他没来,我只有最后对你抱有希望了。求你了,你替我证明 一下我没有疯。”莫里斯一幅一幅地欣赏起画来。看完最后一幅时,他满面笑容,拍了拍亨利的肩膀。”如果疯了能画出这个的话,那我也成了疯子。 报上这呀那呀的写的很多,说实话,来这儿时,我也是半信半疑的。事实是,你是干了像是疯子干的事。但是,只要看了这些画,就知道绝没有疯。行, 我接受请求,我帮你离开这儿。我想起了一个办法。如果这办法不行的话,我就考虑其它方法。总之,你要在这儿老老实实地作画。两三天里我同你联 系。这些画,我可以带走吗?”“噢,想要的话,不必客气,拿走吧。” 莫里斯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插进了口袋里。“去鲁贝夫人那儿时,她托我的邮寄品。那么,我会再来的,我们是互相起过誓的终生 朋友,即使这儿被炸坏了,我也一定要带你出去!”这是一封美术局寄出的信。信中用公务般拘泥的语言写道:你已被定为 下次名誉勋章受勋人之一,这是有总统签名的正式决定,清早些通知本局,是否愿意受领。如不联系,就将从受勋者名单中除去。受勋是因为你卓越的 业绩,以及对于法国美术界、法国文化的贡献。大部分的画家都还未得到社会的承认,在亭子间里、腹中空空地画着。 而三十五岁,年纪轻轻的他竟会得到荣誉勋章!多么绝妙的讽刺啊,成功会悄悄地靠近我的人生。我的眼前仅有一个不愿为失败而舍己的女人,其名就 是名声。那么要不要接受呢?当然应该拒绝。给一个发疯的画家授予荣誉勋章,高兴的只会是报界吧。无论好或不好,他的名字被谈论得够多了。母亲 会说什么都行的吧。父亲?什么,授予亨利荣誉勋章?吭,给画猥亵画的人授予勋章,法国政府一定是有点不正常了!鄙视地说着,把目光移向他处的 父亲的身影,仿佛浮现在眼前。但是,米丽阿姆会怎么样呢?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成功是人生目的,会 拍手高兴的吧。想象的翅膀很快把米丽阿姆置于暖炉前,凝视着哔嗒哔嗒燃烧着的火 焰,夜阑人静的冬夜,夜幕降临在窗边,久久无语的沉默之中,亨利慢吞吞地开口说:“啊,是的,要授予我荣誉勋章了。“于是米丽阿姆大声喘着气, 瞪大着眼睛,慢慢地回过头来。亨利抱着脑袋想着。为什么忘不了米丽阿姆呢?“是坏消息吧?”送晚饭来的看护问。“不,没什么。” 亨利慢慢地撕碎信,扔到了废纸篓里。一周后,莫里斯又来了。这次是与《费加罗报》美术评论家阿尔塞努·亚 历山大一起来的。“按你说的,我工作着。”亨利从桌边站起,微笑地迎接两人的到来。“能让我看一下画吗?”评论家说着,用手扶了扶眼镜。他一言不发地 欣赏了一会儿画,又叮问了一遍:“这些都是凭着记忆画的吧?”他取下眼镜,轻轻地击着手心。“也就是说是没有笔记、没有素描的是吗?如果你是 疯子的话,那我希望画家必须是疯子了。”三人在园子里散步。亨利知道这是在观察自己,也就格外小心地避免了 那些可能被认为是异常的言行。傍晚前,评论家也确信亨利是正常人。早餐桌上,斯拉梅纽博士读了亚历山大的评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咬碎了一只虫牙。著名的美术评论家亚历山大同被视为疯子的画家共同生活了半 天,并研究了他的画,断言他不仅是正常的,而且作为一位艺术家,现正处于最佳的出成果时期。亨利被叫到诊疗室时,博士已恢复了平静。脸上堆满了笑意。“我最初就说了你休息了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他双手交叉在大腹便便 的肚子上,说道:“从各种资料来看,已很清楚,结果果然如此。在这儿呆了一段时间,还是有奇迹般的疗效的。怎么样?你完全康复时的感想?”“感到神清气爽。”亨利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如此。”精神科医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意地喜笑颜开。“那是 千钧一发之机啊,不过现在已好了。而且这也是医学上的凯歌。以后你可以自由地会见探望者了,也可以大量画画了。还需要有陪伴的,偶尔可以出去 走走,散散心。以后的二周就这么样吧。”亨利想说今天就想出院,但还是克制了自己。既然已经知道成了自由人 了,那就不必操之过急。离开这儿,等待着的还是驱车在音乐厅兜风。当然酒是要戒的,决不再去酒吧了这样,等待我的不是那种百般无聊的生活 吗?收容亨利的病房的起居室成了画室。画架被搬来了,颜料和画布由莫里 斯筹措。亨利已经治愈了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多人来探望。首先来的不用说就知道是鲁贝夫人。她潇洒地穿着黑色的羊绒时装,胸前别着亨利为她买的 有侧面浮雕像的胸针。纳顿逊·米西亚带来了三名社交界的朋友。她开玩笑似地说,在装有铁格子窗的屋子里喝红茶别有一番情趣吧,说着爆出了朗朗 的笑声。从布朗歇来了波米隆夫妇和贝尔特,她们恭恭敬敬地坐着,抹着厚厚的粉,穿着带有装饰的黑衣裳。独立美术家协会经营委员会派出了以亨 利·卢梭为团长的慰问团。德布坦老人在门口态度强硬地说,我是来见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的,请陪我去。我同他是知交。他同往常一样,斜戴着毡帽, 烟斗搭拉地挂在胸前,穿着拖鞋。门卫见了大吃一惊。他刚递上一张有点弄脏了的名片,突然科涅克白兰地酒瓶掉了下来。门卫不由分说地想把正在辩 解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德布坦老人赶出门去。亨利隔着格子窗,一眼看到了挥着手、正在喊叫的老蚀刻师,于是匆匆忙忙走出屋去。简·阿维利尔是伴着一个高个青年来的。她自豪地把这位甩动着黑发的 长脸男青年介绍给亨利,说:“是作曲家克里斯托夫。”热烈的问候完了之后,青年知趣地说了声在园里等着,就走了出去。“怎么样?挺帅的吧?”简点燃烟说。“是个伟大的音乐家,不过什么 也还没有发表,现在正在创作歌剧。我那时不是马上就要和乔治结婚吗?现在想起来还会起鸡皮疙瘩。那种男人究竟好在哪儿呢?没有才能,是个极普 通的人。什么他写的小说都是些不得了的东西,这是一时的迷路。不过,克里斯托夫不同,完全不同。”两人都避而不谈米丽阿姆,可是,又无法避开。 简一边戴着手套,一边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感到很遗憾。我认为不错才介绍给你的呀。”“不要在意。这只是一时的。托你的福,我窥视到了幸福。我很感谢你 呢。”伯爵夫人是在出院两三天前来的。“离开这儿后的计划已定好了吗?”夫人望着亨利的眼里流露出了忧愁。“还没完全定下来。”亨利暧昧地答道,眼睛移向一边。母亲直截了当 的询问方法同以前一样,可亨利这时仍然感到吃了一惊。“不过,眼下是回蒙马特尔吧,我觉得我只有那儿。首先想画莫里斯的肖像。我们交往了很久, 细细想来,他的肖像画却一幅也没画过。虽说是因为从未说过给我画幅肖像画,不过他会高兴的。”“那请务必替他画一幅。莫里斯是个非常好的人。”“嗳,这次给他添了不少麻烦,都无法表达我的感谢之情“以后,又打算干什么呢?”“回蒙马特尔画莫里斯的肖像。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以后的事还没定。 即使定了计划,好像也无法照计划进行。莫里斯正在努力准备明年在纽约举行我的画展。如真是那样的话,我要说明我和他一起去。我也想去一次美国。”“那之前你打算干什么呢?”“什么意思?当然是创作。有好几件尚未完成的工作。六月份我想去第 埃普或托尔维尤。阿尔卡西翁已经呆了很久了,我都腻了。”亨利瞟了一眼伯爵夫人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内心所思。“是这样啊,您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又喝酒吧。如果是这件事的话,请放 心,我无论如何都不再喝酒了。”“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夫人充满爱的目光落在亨利身上。但是那眼 神已缺乏信心了。“在有的事情上,某种情形下,意志是坚强的,但也有难以抵制诱惑的时候。我担心,你会不会因为难以忍受孤独又重新借助酒精。”亨利低垂着眼帘,没有回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就会来往于蒙马特尔和这儿,以此了却一生。 必须要注意。还有,我反复考虑之后,决定拜托维奥,让他和你一起生活。保罗·维奥很早以前就是和我家有交情了。是位有教养、心地善良、单身度 日的绅土。我想有事你会找他商量的。亨利慢慢地抬起头“是随从?”“是的,利利我请他陪你。” 亨利开始完全戒酒的生活已有一年了。美德就像几经抛弃仍愿随他的情妇,紧紧地拥抱了回家来的亨利。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开始画莫里斯的肖像。这一时期的灰暗肖像仍像画塾学生时代的作品。美丽的缝纫工人露奈纤细的侧脸和油灯光下燃烧一般的金 发激发了他涸竭的天才,使他又创造了最后一幅杰作。美德紧紧地抓住了亨利,逐步开始扼杀了他的生命。曾经批评他《应该唾弃的兽性》一画的评论家全都欢迎这个重又回到创 作肖像画世界的放荡儿子。如今他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得到众人的承认。画商又想起了他年轻时漫不经心送给的画。其结果,他的画被装在考究的画 框里,装饰着当代流行画商的画廊。同时,赝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署名的、作为三十六岁巨匠作品的假画,厚颜无耻地开始上市了(劳特累克的赝作, 不用说有油画、素描,直至海报,数量颇多,以致莫里斯、裘扬在他的商品目录里还添上了赝作的一览表)。亨利伴着维奥出现在咖啡馆露台上时,学画的学生们都中断了议论,挤 眉弄眼地就像是他曾凝视德加那样地盯视着亨利。其中勇敢的就来到他的桌边。亨利含着名人特有的满脸的假笑,发表一通绘画论。告诫他们说孜孜不倦的勤勉和节制正是成功的关键。 像自以为是的人那样,亨利全盘接受了来自各方面的赞美,开始变得自高自大起来。他开始不再使用厚纸,而用木的画版,理由在于前者有失身价。 随着应该表现的体裁的枯涸,他的目光逐步转向将来。他开始着手蚀刻画。就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九幅铜镌凹版画。名声是亨利最忠实的情妇。它又一次来敲他的门了。他又一次被探询荣 誉勋章一事。正当他认真研究该不该接受时,总统的亲笔信到了。信中任命他为装饰二十世纪初的大型博览会的海报委员会主任。就这样,亨利要过目 几百张海报,装模作样地说些评论的话。十九世纪在萧条和飘着雪花的黑暗中逝去了。那天晚上,亨利去红磨坊 坐了一会儿,那儿被新年的快乐和喧闹弄得杂乱无章;又坐着马车去看望了马尔泽尔市大街的母亲。晚餐席上,亨利被她那沉闷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太高 兴,他笑着抗议自己四十六小时处于监视之中。坐在桌对面的母亲忧郁地抬起头。她的双唇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头发 中白发显得那么明显。“她显得更幸福一些就好了。”亨利想。“可是,已经是无法伪装了。” 乘端上咖啡之机,亨利开口说,”妈妈,可以停止‘拐杖服务’了吧。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陪着玩抽签,去动物园,他是无可挑剔的。从疗养 院回来时没有他是不可想象的,但如今我和酒已经无缘,你瞧,我已经恢复健康了嘛。”“是啊。”伯爵夫人忧心忡忡地回答。“再过三个月,我们再谈谈吧。”“不过,妈妈,那太长了呀。”“要付钱给‘拐杖’吗?”伯爵夫人俯身朝前,飞快地把话叉开,就这 样结束了交谈。(三)“喂,维克托,求你了,就这样求你了!”没人光顾的酒店里回荡着亨 利的可怜的哀求声。”再来一杯苦艾酒,小杯的也行喂,维克托,我这样低头央求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付一百法朗付五百法朗怎么样?”他低声嘟哝着从后面酒架上取下瓶子,向亨利走去。 空空的玻璃杯里倒上了绿色的果子露,兑上水,“这是最后一次了,吐鲁斯先生,不管你怎么叫都没有了。” 亨利贪婪地往嘴里灌着。地板摇晃了,桌子在眼前悬空起来,又响起了令人害怕的耳鸣。不久,地不在摇动,桌子也站稳了脚,亨利小心地放好杯 子,不由地望窗外一望。雨点滴落在玻璃上,呈锯齿形,他眯起眼睛,透过雨雾眺望着对面寂静的马路。巴黎常常是阴雨绵绵。不是鲁贝夫人,而是巴黎的天气很使人心烦意乱。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以哗哗的地下流水和屋檐上淌下的雨珠为背景的。维奥也是个可怜的家伙。现在他正为找我而在雨中徘徊,在蒙马特尔的 酒家一家一家地找寻吧。本来就不是个做醉汉保镖的料,爱喝酒的人想喝酒想得难以忍受时,就会欺骗人,不明白这一点就失去了当“拐杖”的资格。 妈妈如果雇用一个精神病医院的看护可能会更好些。在规规矩矩的日常生活中,也曾把自己关在屋内,想以此淡漠对于米丽阿姆的回忆,与沉溺于酒色的过去一刀两断。然而这只能与美丽的女神也断 绝了关系。就这样,四个月来亨利寻求着对于失落的过去的追忆,在红灯高照的小 巷徘徊。看到的是与米丽阿姆分别时刹那间的幸福的苦果。但是,他没能看到曾经陪伴两人的美丽的女神。“这能给我吗?”这战战兢兢的女人招呼声使亨利突然苏醒过来。回头一看,一个衣着破 烂的老太太巴眨着眼睛站在那儿。湿漉漉的白发紧贴在两边的面颊上。黑色的带缨子的披肩遮盖胸部。“你要什么?”“烟蒂。”老太太指了指烟缸。”去卖的。” 老太太身上有着一种应当称之为落泊者的镇静那样的东西。这甚至使她给人一种奇妙的稳重和威严感。亨利突然想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她 带来更大的创伤了。“啊,当然。你都拿去吧。”他推开烟缸,从口袋里拿出镀金烟盒,把 里面的烟全都倒在她的手心里。“顺便喝点热的饮料吧,想要什么?”“如果可以喝朗姆酒的话。” 老太太坐了下来,她脱去披肩,将头上的白发往上推了推。那举止的优雅没能逃脱亨利的眼睛。“你是画画的吧?”“是的。不,毋宁应该说以前是的。你怎么知道的?”“画画的,我一 看就知道。因为以前,我认识很多画家。”老太太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朗姆酒杯说:“祝您健康,先生。”亨利也举起了酒杯应道:“阿·沃特尔·尚蒂 夫人。”酒杯刚放到桌上,老太太就用手捂住嘴巴,难为情似地大笑了起来。“什么夫人。已好久没人这么称呼我了。画家中真是有不少绅士派的人。我 的他也是如此。也许你认识,是个叫马内的人。”“马内?爱德华·马内?”“那你是奥林匹亚吗?”“是的,那人一直这样叫我,不知是为什么,我说我是维克丽努,然而 他却不听,说:‘不,对我来说是奥林匹亚。’他画的画您看过吧。”谁都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画之一。“他画了那幅画,一下子轰动起来了。我现在还时常想起。他让我裸体 躺在沙发上,首先让枕上黄色的枕头,然后在头上插上一朵花。看上去饰品不够。他跑出画室,拿回来一根很小的黑色缎带。并说这就行了。然后满意 地笑了起来。这些我都还记得。他把那条缎带围在我的脖子上,用极认真的神情开始画了起来。现在那眼神还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没想到这位人老珠黄、枯瘦如柴、穿着破烂衣裳的女子是奥林匹亚。世 界上一切生物的下场都是多么的可悲啊。青春与美貌竟然如此短暂,亨利一时无言可答。是谁说过,艺术比人生更为伟大。的确,只有艺术才能使时间 停止流逝。她推开椅子,直起腰来。“那好,我这就告辞了,不再收集一些烟蒂的话,就无法糊口。有时, 一公斤能卖四个法朗,如今却只付三个半法朗,活下去都变得越来越艰难了。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毫无办法。谢谢您的酒。”亨利给了她一张纸币,“你把这拿去吧。不要谢我,不要说谢,一声不 响地拿去吧。”老人的视线落到了纸币上。但是那目光不用说没有贪欲,就连惊讶都没 有。“他也像你一样,很慷慨大方。”老人这么说着,转过身去,披上披肩 离开了酒店。亨利一人喝干了杯子里的苦艾酒。耳鸣又发作了。同时,胃像收缩似地 痛了起来。眼前,只有那只玻璃酒杯像是嘲笑他似地站立在那儿。 玻璃酒杯在嘲笑着。它朝我说,我很忙。今后必须要给那些来这儿的意志薄弱的傻瓜一席梦幻和逃避之地。“烦死人了!”亨利叫了起来,吐了口唾沫,用手一拂,杯子打得粉碎。 走到外面一看,暮色已经降临,雨已经停了。他在人行道上停留了一会,想了想,我为什么要出来,打算去哪儿呢?这一切都不甚了了。他瞪着眼睛 匆匆忙忙地往四周看了看。要不要叫马车停下来呢?步行去马尔泽尔街也并不那么远。只要乘上了马车,去处也就清楚了。今晚在那儿过也就能定下来 了。不知何时,亨利略弯着腰开始走了起来,他拄着拐杖,身体推出去似地 走着。每走五、六步就休息一会儿,调整一下呼吸。让他奇怪的是,一拐弯就是克洛齐街。隔着一条街,唐吉老爹的店就在那儿。涂成蓝色的门正被雨 淋着,没点灯。他穿过马路,伫立在房前,头伸进了窗户。唐吉夫人包颜料的柜台上积 满了灰尘。只有墙壁上以前挂着塞尚和凡·高作品的地方现在成了一块空白,提醒大家以前那儿挂着画。这是多么宁静、死一般的寂静啊。小心翼翼地拿 画给自己看的唐吉,专心致志操作炖红葱的唐吉夫人在里院衔着烟斗的凡·高他们全都死了。人一死绝,成了幽灵的就是活着的人了。 亨利竖起了外套的领子,拖着剧痛的脚。走到马尔泽尔街,雨雪还在下着。这儿当然没有马车。到比加尔广场时,雨开始真的下了起来。雨击打着赛马帽,有时,雨点 落到了脖子上,靠近路边的石头上停着一辆马车。“没人坐吧?”“是的。”车夫用不太干净的手指碰了碰帽子。”可真是个好天气呀。 您去哪儿?”亨利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挥了挥帽子,抖落掉帽上的雨点。“去哪儿?” 马夫拉着缰绳,又问。“我不是聋子,现在在考虑呢。你没有看到我都湿透了吗?”去哪儿呢? 问题就在这儿。我想去哪儿呢?有没有可去之处呢?甩掉拐杖似的忠实的老人,这毕竟是错的。他正在雨中到处找我吧?一旦喝醉,刹车就不灵了,就 会不考虑后果地到处徘徊。然后就是无法忍受的后悔。没完没了的后悔自己干过的和没干的事。为了逃避这种情况,又开始喝起酒来。对不起妈妈,对 不起鲁贝夫人,就是对维奥,对自己本身也是没理由可辩解的。“去红磨坊。”亨利胡乱说了一个地方。“您说去红磨坊吗?这种时候不会开着的。”“是的,那就去爱丽舍·蒙马特。”“老爷,不太了解这一带吧。爱丽舍·蒙马特几年前就倒闭了。“啊,是的,我疏忽了。那就去北站。” 亨利取出了镀金烟盒,幸亏里面还有支烟。他划了根火柴,吸了两三口,烟从鼻孔里冒出。点燃火柴时,他感到了莫大的安心。手抖得更厉害了,病 状比入院前恶化了。是因为马车在摇晃,亨利的心里嘟哝着逃避事实的话语。倾刻间,湿漉漉的马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到了车站又怎么样呢?去让·巴沙 杜尔吧。对了,那儿不错,隔了好久之后再度重游也另有一番风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