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片刻做着展臂运动。玛利走了过来,圆圆的脸上含着微笑。“天气真不错啊,伯爵大人。” 说着,把盆子放在桌上。“阿尔卡西翁不管怎么说还是夏天最好,当然冬天也不错,不过”补充说的话就像是为了维持情面似的。为了不吵醒二楼正熟睡着的年轻夫人,老夫妇压低了嗓音说了几句,然 后罗兰坦从栏杆后笑嘻嘻地伸出头来。“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起航了。”他脱去了工作服,穿着开襟衫, 戴着顶旧麦秆帽,褪了色的蓝裤脚儿卷着。片划之后,两人驾船离去。亨利躺在甲板上,享受着暖暖的阳光。罗兰 坦手把着船舵,胸毛被风吹拂着。他打开了话匣子。“伯爵大人,刚才穿过去的船上不是有两个穿着很花俏的人吗?那好像 不是夫妇。但从拉拽着男人的情况来看,又像是夫妇还有,但是那个住在维拉·莫·普东吉尔的女人看那长睡衣”“你怎么知道是睡衣?”亨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支起上身,“喂!罗 兰坦你真是个比爱说长论短的老太婆还要难对付的人,我想请你帮着管家,你不会老望着钥匙孔吧?”“这儿早就长着眼睛呢,伯爵大人。而且,对面那个佣人是个喜欢说话 的家伙。”上了年纪的渔夫从座位底下拿出了科涅克白兰地。“和以往相同,游泳 之前先干上一杯怎么样?伯爵大人。”“不,不喝。不过,你不必客气,喝吧。反正你会躺在人们看不到的地 方一点点喝的。”亨利又独自一人笑了起来。到了海湾—这儿是一个被沙丘和松林围住的小海湾。亨利摘下眼镜,把 手指泡在水里。然后两手伸向船边,跳进海去。几秒后,他重新出现在船尾那边,头发紧贴在额头上。亨利一边喘着气,一边鼓起面颊,呼吸着,小小的身子朝清澈的、碧绿 的水中压去。他朝罗兰坦挥了挥手,又一次潜了下去,然后做了个漂亮的反 侧动作,把船踢开。“不要游得太远了。”罗兰坦一边提醒他,一边手朝杯子伸去,又喝了 一口。亨利改变方向,扬起水花,游了一会儿,回到船上,抓住渔夫骨节粗大 的手,爬上了甲板。船渐渐地靠近岸边,米丽阿姆的身影映入了眼帘。她穿着白色衣服,站 在港口顶端,不停地拍着手。亨利一挥手,刚才的情感不由地又涌了上来,这是一种对上帝充满感激的情感。赐于我如此幸福的上帝啊,我再也不会恨 你、怨你了。她离去后,请你想方设法把我带去,不要让我继续生活在眷恋之中但是,现在请用你的手让时间流逝得慢些,就像牛走路那样,不, 像蜗牛走路那样的缓慢两人有时出去散步,有时钓鱼,躺在甲板上仰面朝天,手拉手闭着眼睛。 他们互相说着充满幸福的人常说的那些无聊的话,为无谓的事发笑。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在露台上用餐。赶着马车行驶在“冬天的城镇”上。他们去 沿海岸的小咖啡馆品尝阿尔卡西翁的特产牡蛎,喝着波尔多葡萄酒,消磨着 时光。亨利也去了土产商店,买了圣弗朗西斯的陶像,送给了鲁贝夫人。这个 陶像是立在一个大牡蛎壳上的,上面刻着“阿尔卡西翁特产”几个字。到了晚上,两人又忘情地拥抱着,周围是一片漆黑。到了早晨,又可以看到快乐 之后熟睡的两人。过了八月中旬,莫里斯和鲁内来看望了他们,呆了两三天。晚饭后,女 人们谈论着时装,莫里斯展开了他未来的计划。“在伦敦举行的你的个人画展已准备就绪,戈皮尔的管理人中有个叫马 齐扬德的先生在伦敦,他把你排入了春天的计划中去了,决定在五月中举办两周。明年就是纽约,有个海尔·莫拉乌的人物在德雷斯顿办着画廊,他也 请求让他办画展。他买下全部画,再加上运费由对方负担。这样下去,五年之后,你就可以和德加平起平坐了。”朋友夫妇离去之后,亨利和米丽阿姆又回到了每天沉闷的生活之中。又 举行了两三次惜别的远行,傍晚基本上都是在露台上度过的。可是,米丽阿姆的休假所剩无几,无论干什么,两人都感到迫在眼前的分别,忧愁难以忍 受般地压在两人的头上。回巴黎的前一夜,两人并排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的明月。这么晚了,还有两三人在游泳,他们从波浪中伸出头来,擦着眼睛。微风已平息下来。 米丽阿姆伸出胳膊挽住亨利的手。“这样愉快的夏天,我还是第一次过。这梦幻般的一切,我一生都忘不了。”亨利感到自己的内心会被识破,于是 缄默了片刻。想想未来,真是难以言状的恐怖。巴黎成了正摩拳擦掌地等待 夺走她的情敌。“亏了你,我也过得很幸福,你也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我也幸福。” 亨利低头望着米丽阿姆的手,喃喃地说。“所以我不愿意结束。”“不过,不是没有完吗?回巴黎之后,也同样如此啊!”亨利摇了摇脑 袋。“不,不一样,在巴黎,我们是在马车和餐厅见面,只能在晚上一起呆上两三小时。还有星期日”“不过,去年冬天你不是说过,那样就很幸 福了吗?”米丽阿姆的眼里含着温和的责备,注视着亨利。“你不是说就现在这样就感到很满足了,并不奢望比这更好,难道你忘了?”“我是想说, 我不该期望不可能的事,不过我认为这是极简单的事。”“什么是?”“在这儿度过秋天,圣诞节结束之后回巴黎,就是这事。”在米丽阿姆 手的触摸下,在渗透了身心的忧愁的引诱下,这 话终于不慎从嘴里溜了出来,亨利意识到了米丽阿姆的手指在使劲,一边说。“请原谅,我没有其它。”“你在爱我吧。”这次不是讯问,而是大胆地、毅然决然地说着事实的 口气。“不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但是缺乏自信。”亨利点了点头。突然间,他对于伪装感到厌恶极了。就像疲于四处躲避、 突然自首的罪犯的心理。“是的,米丽阿姆,我爱你。说实话,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了。我 不仅仅盼望友情,我虚张声势,然而却是爱你的。那晚上我说谎说得不错吧?那完全是为了不想失去你。打那之后,便是做假得更厉害了,我怕被你知道 就麻烦了,在心里暗暗起誓,决不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你知道了,那也没办法,那我就提一个要求,是否可以让我照顾你?”亨利抬头恳切地看着米丽阿姆。“我知道你不爱我,而且,我也没有期待过你爱我。但是,你对我怀有 好感吧?你可以给我一个同其它男人相同的机会吗?你一生所追求的东西简告诉过我,我可以给你,所以,米丽阿姆,求你了。”不等亨利的话说完,米丽阿姆的手就从亨利的手心里飞快地抽了回去。“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感到很遗憾,遗憾但又没有办法。”这声音低而 悲哀。“我并不因为你说谎感到生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想我也那么做了。这使我们都变得非常幸福,遗憾的是这些将受到挫伤。但是我们哪怕是稍微 变得幸福一点也是好的,因为我们都不是生来就幸福的人。”米丽阿姆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你说不期待我的爱,那是错的,亨 利。爱人的人无论是谁都想被人爱的。你不也是如此吗?不用说不。如果你温柔,举止宽容,一直显得很有耐心的话,我的心里就会萌发爱情的萌芽, 你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你说过你爱过人,现在已大彻大悟之类的话吧?那时我相信你这话,现在不了。你没有大彻大悟,也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你没有 死心。你一边憧憬着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爱自己的人,一边却是憧憬毁灭,心灵受到创伤地生活着。我现在似乎就在伤害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和我 处于同样的立场,两人都在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就是两人都寻求爱情,又都得不到爱情这一点。其理由,是的,我是抛奔了他,你是因为身体不自由。”他被这话摧毁了。如果米丽阿姆开口了,那听上去就是绝望的最后通牒。 突然,天空看上去灰濛濛的,空气也变得冷嗖嗖的,海湾成了铅色。米丽阿姆见到血色从亨利的颜上褪了下去,然而,她还是慢慢地说了下 去。“是的,你身体不自由,而且很难看,你一直想忘记这点,而且努力使别人也忘记这一点,但是,这依然是徒劳的。无论哪个女人,你想被她爱, 她也不会爱你的。我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这么做,因为我努力试过。不过, 还是不行。”亨利打算拦住她的话。“等一等,让我说。”米丽阿姆显得非常疲倦似地做了个手势。”我不 爱你的理由你一定是明白的,因为我还在爱着安德烈。我同你说过的吧,我要与之结婚的那个男人的事?即使是你在德波瓦大街为我买了一幢美丽的私 宅,不管送我怎么贵重的服饰、毛皮和宝石,我也无法爱你。岂止如此,相反我们的感情会淡漠下去,就会对你没有好感,你就成为一个单纯的有钱人 了,我害怕因为你有钱这一理由反而使对你的好感成了憎恶。这些东西,我决定从那些我既不喜欢、也没有其它感情的男人那儿得到我讨厌从你那 儿得到,亨利。也许你会不相信的,但这是真心话。我不由地感到以后我和你的关系会变得疏远了。我是一个对于热恋我的人采取冷漠、无所谓这种态 度的女人,如果我爱了,那立场就变得软弱了。也许我伤害了你,不过我是不想伤害你的。我满怀着没有爱也可以有的好感,并想一直这么下去。钱只 能亵渎我们的关系,把美好的东西变得丑陋了。”米丽阿姆看了一会儿手。“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不再见面了吗?我早在心里决定了,如果 你对我怀有爱情的话,我就这么做。”米丽阿姆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在夜阑更深的光线里,她的眼睛使人想 起了“黑洞”这个词。“但是,我也是个软弱的女人。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得难以控制自己,所以我又无法不见到你。去年冬天,我过得很幸福。去罗 浮宫,在炉边度过的夜晚,在电影场里几乎休克般的害怕,我想还能得到那种状态的。不过,可千万不要说什么爱呀、恋呀的。这要看你的了,亨利。” 太阳消失在砂丘的背后,两艘帆船慢慢地驶回了停泊所。海湾已是一片黑夜的宁静。 两人回到了巴黎。亨利感到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生活硬挤入了两人之间。 在阿尔卡西翁两人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一起之后,亨利已无法满足只在晚上见面了。与在船的甲板上半裸体地穿着透明的白衣服的米丽阿姆不同,回 到巴黎,她又成了一个戴着帽子、手套、时髦的时装模特儿了。面纱里面的面容看上去显得很远很远。米丽阿姆必须早起,必须睡眠,因此,不太有作 爱的时间。夏日晚上长时间享受的性行为,变得匆匆忙忙而偶然的事了,留下的只是没能得到满足的感觉。但是,亨利遵守着两人的约定,决不再提“爱” 字。他驱车去旺多姆广场,于夕阳笼罩下来来往往的马车中等待的生活又开始了。又是以前生活的重复:去凡尔赛蹓跶,米丽阿姆边笑着,边议论着; 去音乐会,去歌剧院包厢听卡门的绝唱,去看电影;再就是在普迪尚街的小屋里凝视着暖炉的火焰。两人都想恢复去年那种饶舌的朋友关系,但是两人的关系却起了微妙的 变化。活泼开朗的背后隐藏着不安,会突然沉默起来。于是,两人又都会慌忙地摆出笑脸,发作似的说起什么,以此来填补沉默。两三个月之前那极其 自然的友情成了有意的欺骗。如今,亨利为周围混杂的人群生气。即使被人瞧见和米丽阿姆呆在一起 也不觉得得意,连英俊的男子对她眉来眼去都会感到害怕,甚至米丽阿姆的美貌和优雅也会使他生气。他不带她去纳顿逊家,不把她介绍给社交界的朋 友,恐怕那儿也有诱惑她的男人。米丽阿姆也许会离自己而去的念头使亨利变得更垄断了。只要她稍微迟 来一会儿,他就会想,她会不会是穿着大领子的衣服在让好色的富翁欣赏吧。于是对来到身边的她一再寻根问底。甚至坐在暖炉旁,都会让他觉得她是在 考虑着什么。米丽阿姆感到了亨利的嫉妒,受到了伤害。亨利不止一两次地注意到了米丽阿姆望着自己时那充满苦闷的眼睛。不幸的爱情同肉体的疾病一样,要经过同样的过程。或者逐渐恶化,直 至丧命,或者有所好转,最后治愈,决不会停留在同一状态之中。一周过去了,又是一周过去了,在这一周一周中,亨利单方的爱情破坏了两人在一起 的时间,夺走了两人呆在一起时的欢乐。亨利想到自己恋着米丽阿姆、又伤害着她时,就不断自责、自嘲,并且反复发誓,见到她再也不说了。嫉妒同欲望相同,是不理会理智的劝告的,而且亨利已明白了心灵是和 肉体并列的独裁者。一想到米丽阿姆要离去时,亨利就坐立不安起来。常在梦中见到她不在了,于是就猛地醒了过来。为了看一眼她离家去工作的样子, 亨利早晨很早坐着马车去普迪尚街。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就又开始喝起酒来,但又害怕这被当作米丽 阿姆离去的口实,所以酒量有所控制,同玛丽·夏尔露交往时也是这样。不和她在一起时,觉得时间都停止流逝,一天的时间长得没完。他又出现在蒙 马特尔的咖啡馆。他的那些先前的同伴们在那儿贬低着学院派,谩骂大众那些盲目的眼睛不理解自己的画。亨利又开始毫无目的的坐着马车到处徘徊, 忽然走访友人,以此来消磨时光。一个雨天的下午,他访问了正在创作歌剧曲子的德彪西。访问格齐画室时,他说最近就要结婚。“那是个完美的女性, 很漂亮,非常纤细苗条,很温柔,另外,只是在这儿说说的,她还带来了一 些钱”他还去了普雷赞斯,亨利·卢梭让他看了自己的画,弹拉小提琴,读了 在下次经营委员会上进行的预定的长篇演说草稿。他又去地下室访问了年老的蚀刻师德布坦,他穿着破睡衣,鬃毛般的白发矗立着,从烟雾弥漫的屋里 悄悄地伸出头来。“啊!这,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劳特累克先生!请进!”把亨利请到 椅子上坐下后,他又慌慌张张地兜起圈来。他继续说道:“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好。海报不是评价很好吗。可是,劳特累克,你身上有没有五十法朗?最 近,我的作品卖了就会有大量收入的。这房东一直催促、真是烦人极了”这样的访问得不到多大安慰,只是更增加了孤独感。他们有他们的烦恼,对自己的苦恼已没有关心的余地,他不能把自己强加给他们。与自己情如手 足的只有莫里斯一人,然而他很忙。细细想来,见了他又说什么呢。说由于嫉妒,如今自己似乎已经死了;说一想起米丽阿姆离开之事,他就坐立不安; 由于自己的愚蠢,好像要失去她了,等等吗。哭声中说这些又会变成怎么样 呢?就在这样的生活里,秋天即将来临,被雨淋得湿透的云覆盖着天空,雨从屋檐上滴落下来。这样,十月份结束了。 一天早晨,亨利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台灯上的小花束和鲁贝夫人的卡片,上面写着,祝你生日愉快。 过了一会儿,她就蹦了进来。因为兴奋,呼吸变得急促。“祝你生日愉快,吐鲁斯先生!那男人被捉住了!”“哪个男人?是谁?”亨利边打 着哈欠边问。“是去年冬天杀死年轻女子的那个男人!”“是吗,是到逮捕的时候了。因为已经将近一年过去了。”“在马赛逮 捕的。说马赛离这儿可有几千里路呢。”“没有几千里,只有八百里就到那 儿了。”“你知道怎么逮捕他的吗?好像是他打算把那女人戴的戒指卖给珠宝商 时被通知警察的。”亨利吃着早饭,了解了逮捕的详情。犯人爬到屋顶,朝警察扔砖瓦等, 像狼似的进行了抵抗,终于被警方追得无路可逃,被戴上了手铐。“好像为了审判要被带到巴黎来。如果不砍头的话,什么正义不正义都 没有了。”按照生日的习惯,亨利和母亲一起用了午餐。根据惯例,除了厨师和佣 人,也受到了约瑟夫和马内特的祝福。他参加了极不自然的生日祝贺,对于祝贺他来到世上三十四年的精心安排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开始下雨了。亨利像往常那样在旺多姆广场的拐角等着,却迟迟不见米 丽阿姆出来。他点燃了烟,神经质似地吸了两三口,同母亲一起吃午饭使他那郁闷的心情变得更厉害了,他更加憎恶起自己来。可怜的妈妈!我让她看 了一张多么不愉快的脸哪,她一定直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感到恐惧。感到恐惧这点我也同样如此。米丽阿姆离去之事,自己的将来,还有酒。下一 次生日究竟会在何处迎接呢?那时,米丽阿姆已经不在了。她还不离去,只是因为她温柔。她没有责怪你嫉妒和疑心,让你离她而去只是因为她是个好 心肠的女人。透过被雨淋得模模糊糊的窗子,亨利看到最后一批工作人员从出入口走 了出来。为什么不见米丽阿姆的影子呢?是什么把她留住了呢?是不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酒色之徒边装出一副要为妻子买件衣服的样子,一边死皮赖脸 地向她求爱呢?她一边笑着,一边将名片朝身上放去。他一边赶走这令人不快的形象,一边想道,即使如此,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难道有制 约她干什么或不干什么的权力吗?她说了,她并不爱我。不是她的不好,她不是比任何女人给我的都多吗?不,我并不满足这些,我还要拥有她没有给 我的一切。纠缠着爱那些虚有其表、闪闪发光的东西,语言、表情、叹息,在公园里低声交谈的天真的私房话,亨利希望得到这些。也许坠落情网是不 明智的,但是,至少不能不洞悉到这点就分别吧。已经三十四岁了,却像个为初恋而烦恼的学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在阿尔卡西翁,贪婪地享受 着天堂般的幸福时的那个早晨,亨利在心里坚定地起誓,一旦分别时刻来临时,决不演那流泪而愁断肝肠的场面。现在,这个决心怎么样了。为什么要 对她纠缠不休呢?那是因为爱,那是唯一的理由,除了因为爱,没有别 的。爱上了一个人就不再有公平与理智,都变得与这些没有缘分了。就会变 得不是用脑、而是用心来思维,成了冷酷的、利己的白痴。“来晚了,对不起!亨利。” 他没有注意到米丽阿姆的到来。有那么一两秒钟,亨利仍旧没有见到她,一刻不停地眨着眼睛。“怎么,是你呀!”亨利说着放下心来。“我刚才还 在想你怎么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真对不起了。我怎么也回不来,就要关店时来的客 人老定不下来买什么。我把衣服全都拿出来了,他还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犹豫着,结果买了手套,这人。啊,真累啊!”米丽阿姆戴着面纱的脸微 笑着,握住了亨利的手。“你,今天干什么了?” 在达尔加餐馆两人吃了晚饭。亨利要了香槟。彼此间装出来的欢乐靠着香槟的帮助,大致成功了。“作为庆贺,我带你去什么地方吧?你想去哪儿?”“带我去家里吧。我想在火炉边休息,我累极了。而且”米丽阿姆 无精打采地笑了笑,“我有件使你吃惊的礼物要赠送给你。”亨利知道了所谓礼物是日本版画选集的精装本。封面是摩洛哥皮革制 的,刻着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族徽。亨利一兴奋就常常会语塞。他哑然地吞了口气,用手指抚摸着封面,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米丽阿姆。“买这么高级的东西”好不容易开口,说出的只是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送你什么才好。”米丽阿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子贴了过来。“你什么都有,想着想着,想起了你曾说过喜欢日本版画,因此,就买了这 个。你喜欢吗?”“这种事你根本可以不做。”亨利温和地斥责说。“花了不少钱吧。你 只需送我两三条手帕就行了。”“我想,你一生部会珍惜这个东西的。”“那自然。” 两人脸贴着脸,窃窃私语起来。过了一会儿,亨利在米丽阿姆的耳边说:“你宽恕了我,谢谢你。所谓 爱恋是病态般的东西不久就会好的”“你真是那么认为的。”米丽阿姆的眼里闪出了悲哀与疑惑。 那天夜里,可以说是以前愉快生活的终结。亨利告诫自己,打算使举止显得特别快活。无奈他没有演员的素质。脸部表情无疑是悲伤的,大大的眼 睛朝着米丽阿姆哭泣着。“为什么我们要来往?不只是互相伤害吗?”一天晚上,米丽阿姆似乎 烦恼地嚷道。亨利用最大的嗓音抗议着,发誓改变态度,米丽阿姆也就同意以后再见 面。亨利比以前更加努力,他知道米丽阿姆对于勉强装出来的快活劲比痛苦 的表情更难以忍受。与两人的努力相反,裂缝变得越来越大。两人呆在一起的时间里,充满 着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责备和小心谨慎的目光。吃饭时,亨利观察着米丽阿姆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在剧场,他拒绝中间休息时候去客厅,害怕遇 到熟人。而且,亨利开始吹毛求疵起来。米丽阿姆坚决主张这次要分手时,亨利又是道歉,她又一次的原谅了他。就连亨利也不能不承认米丽阿姆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只要见面,就必 定会发生争执。只要现在暂且把她置于自己身边,就可以与他人共同享有她,如果最后失去了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亨利想出来的最后办法也就是这 些。这样,亨利开始把她介绍给了社交界的朋友们。他带她去了五、六次夜 总会,又带她去纳顿逊家,米西亚打心眼里欢迎这位美丽的穿着谨慎的女子。两人各自对对方怀着的好感在这完全不同的身分地位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那天晚上,亨利带着米丽阿姆出席了纳顿逊的晚餐会。米丽阿姆肩上围着亨利在圣诞节送给她的黑貂披肩,穿着有着黑格图案的袒胸露肩的时装, 坐在客席的一角。亨利看着米丽阿姆忧虑地凝视着窗外的倩影,心想,从未见过她这么美。他本想就像观看勃拉姆斯音乐会的那天晚上一样,把这话告 诉她。那时她是高兴的,嘲笑时,就朝他吐吐舌头,皱皱眉头,那时是幸福的。然而,如今两人的友情像退潮似的失去了自然。结果亨利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不由地这么想,要想起来的尽是些必须要说的事。“乔治先生和左拉先生也来吗?”经过凯旋门时,米丽阿姆问。“也许来吧。”两人似乎都迷上了米西亚,而且又是美食家。“不过, 如果因为上次(德雷费斯)事件受到拘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上次我已说过了,他们为了证实(德雷费斯)无罪,活动得非常活跃。”米丽阿姆突然冲动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上。这是近来没有过的事。“你给 我机会认识到了这些有名人物,我非常感谢你。”“他们才感到高兴呢。”亨利这么说后笑了起来。“因为名人很多,而 美女却是不常见的。”对于亨利的奉承,米丽阿姆报之以不一定如此的神情。“事件(德雷费 斯)真能早日解决就好了。如果他是无罪的”“不是如果,无罪是肯定的。如果是用自己的头脑思维的人的话,无论 谁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也希望如此,不管怎么样,希望能早日结束。”米丽阿姆有点犹豫, 然后说:“说实话,我们店发生了一些问题,有点不好办,我不知道我能工作到什么时候。昨天,有客人不客气地问我是不是犹太人,我回答说是的, 她叫来店主,说今后不在这个店里买东西了,就差没说把那计划卖给德国的 是我!”听了这话,亨利感到心情复杂,如果被解雇了,经济上她会依赖于我吧。 不过另一方面,她不会轻易地答应别人的诱惑吗?不安感又在脑子里升起。“不会就为一个愚蠢的客人而解雇你的吧。即使真的被解雇了,你也会 轻易地找到工作的。”“是啊,会怎样呢?其它店也为了我而失去顾客的话就不好办了。总之, 这种令人不快的事件快结束吧”去的地方一点儿也没变。大理石的走廊,深施重礼表示欢迎的、戴着白 手套的仆人,客厅的暖炉上挂着穿着粉红珠罗纱时装的米西亚的肖像,穿着长袍的淑女和穿着夜礼服的绅士交谈着的情形也都和过去相同。但是, 对亨利来说却又是似乎一切都变了,周围孕藏着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满着惨案发生之前的紧张。男人的表情显得沉重,说话声很低,女人们失去了娇媚, 事件(德雷费斯)使这儿也罩上了一层阴影。走完通往客厅的大理石台阶,他们突然停住了脚步。这时听到了左拉沉 重的说话声,他正看着手里的一叠稿件,一边读着:“我不客气地指责。”读完后,屋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片刻之后,响起了熟悉的乔治的笑声。“这封信发表后,出席过这次晚餐会的极其忠实的人中就会少去两个人 的,米西亚。罗斯特和费尚两人会被送到监狱的。”纳顿逊·米西亚急忙过来迎接他们。“对不起,左拉先生在读他刚完成的论文。说要在《黎明》上发表。” 不久,他们开始去餐厅。“诸位,求你们了,不要再谈德累费斯事件了。”米西亚看着餐桌说。“歇弗说过,光议论而不品尝菜肴,那只能是浪费时间。你们用不着担心才 能得不到发挥。今天我们谈谈绘画和音乐吧。丑闻也没关系,不过,不许谈政治。”然后她把脸转向正在摆弄餐巾的阿娜托尔·弗兰斯,“进了法兰西 学院了吧?最近在干些什么呢?”这位学院会员叹了口气。“在写啊。米西亚,一个劲地在写。到了这种 年龄,感到愉快的就只有写了,是毫无价值的欢乐。”似乎有魔法在起作用,热闹又回到了餐厅,男人们在幽默上下功夫,女 人们回忆着趣事。亨利摆弄着菜肴,同左右客人谈着没有意思的事,同时倾听着桌子另一侧交谈着的对话。“女人既能成为非常的好的妻子,也能成为一个绝妙的情妇。但是,对 同一个人提出两方面的要求是不可能的呀!你”“你不该借书给我,米西亚。因为我的藏书全都是借来的了”“听说新出来一种叫汽车的东西,你见过吗?”“那么,也许耶稣是原谅了通奸的女人,但不是自己的妻子。”“被称为现代美术收集家的那帮家伙,自己的肖像还得请学院派来画。” 亨利隔着桌子悄悄地观察着米丽阿姆。她在听吉尔·迪普雷谈着,这是个欧洲最富有的、脖子粗粗的家伙。亨利想,她会不会瞧这儿一眼呢?然而 这个米丽阿姆眼睛朝下,嘴边浮着谜一般的微笑。值得庆幸的是她不会觉得有点无聊了吧。和亨利四目相对的是吉尔·迪普雷。他将上身往前倾了倾。“我们正在说一个名叫卡依埃特的事。是不久以前杀了一个女人的蒙马 特尔拉皮条的。我打算等审判结束、处刑完了之后,出版一本关于这人的辑子。你知道这事件吗?”“不仅是知道,我公寓的管理人一年来一直在唠叨着,听说好不容易抓 住了他,被带到巴黎来了。”迪普雷点点头。”这的确是写书的好选题。我命令部下对事实多少作些 粉饰,决定出辑子。三个月后开始出版。你愿意替我出海报吗?”“不,不愿意。”亨利吃惊地这么应道。“最近我不常画海报,而且三 个月后我要去伦敦,在那儿要举行我的个人画展。”米丽阿姆在桌对面朝亨利微笑着。亨利觉得自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鼓 励自己的眼神,似乎在说,您试试吧。“不,稍等一下!我试试看吧,朝绞刑架走去的男人作为海报的主题, 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四)回普迪尚街的路上,亨利有点情不自禁。“是的,那一定会是幅了不起的海报。你不这么认为吗?达·芬奇去过处刑场,画过男人脸的素描。不过,我并不是把自己比作达·芬奇。画 家捕捉到的最为恐怖的恐惧表情是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党的天顶描的《最后的审判》。那是被宣布堕落地狱时人的表情,并且只看到半张脸,但是所 谓血凝住了就是那种表情。不过,你朝我点头是为什么?”“我没有点头啊。我只是希望你画海报而微笑着。试印时,让我看看, 好吗?你认为库退尔老爹会反对吗?”“当然不会。他会捋捋胡子,摇摇头,做出一副正在干世界上最难办的 事情的样子,但是,内心肯定是高兴的。话得说开了,你认为迪普雷怎么样?”“我不太喜欢,脑子不错,但有点粗野,非常自负,很想炫耀自己的富 有。什么有赛马场啦,在蒙特卡洛有自己的游艇啦等等,说了不下十回。”马车在房门前停了下来。米丽阿姆把披肩朝肩上裹了裹,吻别了亨利。“今天很愉快,我想请你上去,不过已太晚了。”“知道了。”亨利一边掩 饰着自己的失望,一边点了点头。“那,明天见面,是吗?”“嗯!明天也不见,这一周几乎每晚都出去,我想偶尔好好地休息一会 儿。后天吧,行吗?”“当然,行啊。”亨利面带微笑,很不满,但没办法。他感到似乎难以 忍受这几天的不见面。“晚安。那么星期五,老地方。” 米丽阿姆穿过被雪覆盖着的马路,踝子骨的周围裹着裙子。她走到门口,又一次回过头来挥了挥手,接着只剩下黑呼呼的、梦幻般的夜晚。 第二周整整一周没有机会见到米丽阿姆,她时时地制造个借口,拒绝在老地方见面。但是,亨利驱赶着马车,揣着她不会是同谁有约会吧这种期待 与恐怖交织在一起的心情,远远地窥视着出入口。可是,米丽阿姆常常是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回家。即使这样,一见面,他的猜疑就会抬头,总是刨根寻 底地盘问,找寻着回答中的矛盾。就连米丽阿姆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这种状态,你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一天晚上,她用手 指按住太阳穴,大声叫了起来。”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的!”“你是说我可怜吗?是因为我是个残废而同情我吗?是这么回事吗?那 就干脆给我说清楚!”“别说了,亨利!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因为你,什么都完了,我没 遇上你就好了。噢!是的,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这话使亨利猛醒了过来。他脸色变得苍白。“求你了米丽阿姆,不要和我分开!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你是我的 一切,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我不再怀疑你,所以你别离开我。”米丽阿姆怀着绝望的心情凝视着亨利那充满苦恼的双眼,视线从微微颤 抖的厚唇往可怜的脚下移去。“好吧,我再努力一次。”这话与其说是说出来的,毋宁说更接近于呻 吟。两人又去了罗浮官,眺望米罗的维纳斯。他说起了菲力浦、利比和玛利 亚的事就是这些日子中的一天。“她名叫路克莱西亚·布迪,是佛罗伦萨出生。她年轻,满头金发,而 且是个修女。他当时已过中年,是个托钵修道会的修道士。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修道院的礼拜堂画壁画时,他恳求修道院长让她作为自己的模特儿,就这样坐在模特儿台上,慢慢地两人萌发了爱情。壁画完成之时,他们私奔了。 因此,法国人传说他们有了很多后代。他们结了婚,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一天,亨利对米丽阿姆说:“知道乔治的书的故事吗?我终于开始着手 画插图了。上次说过的是描述犹太人的短篇小说集,因此,作为参考,你是否愿意陪我去教堂地区呢?我没有去过,我想去画一些写生。” 对亨利来说,坐着马车行走在犹太人地区如同观光位于巴黎正中的外国领土似的。这儿的招牌都是用希伯来语写的,听不懂人们说的是什么。米丽 阿姆告诉亨利,在贫困与孤独中成长起来的住所,说给他听各种场所及各种人的逸事。在逾越节卖不放酵母的面包的店铺,纳扎雷德街的犹太教堂,为 了抓药,把母亲的戒指当在国家经营的当铺等等。途中,从不太干净的小街深处传来了小提琴声。这儿有着像是出现在伦勃朗作品中的那种房子结构, 有卖破烂的店铺,有陈列着旧货的地下店铺,驼背老人戴着无沿帽裹着土耳其等国男子穿的有腰带的长袖长袍,蹲在那儿,空想着规定的土地。两人在 充满洋葱和油炸食品味的食堂里用了午餐。吃饭后水果时,米丽阿姆说起了犹太人,两人同声笑了起来。这已是好久没有的事“为什么我们不经常这样 呢?这样好多了。”米丽阿姆在回家的马车上深有感触地说。亨利带着米丽阿姆去凡尔赛官,那是另一个星期日的事。转瞬即息的风 吹拂着贴在腿上的裙子,新产品的赛马帽像要被风刮走似的。两人看了国王的起居室、镜子间、礼拜堂,浏览了这充满悲哀的屋子,领略了金碧辉煌的 洛可可风格。他们在庭园里散步,坐在石凳上,倾听小鸟叫。“那儿有窗户,是吗?”亨利用带有橡皮帽的手杖指了指。“那是路易 十五的爱人蓬巴杜夫人的房间,听说她就坐在窗边咽气的,你也知道她不能 躺下。”亨利反复叙述她抹上口红,坐在扶手椅上,眺望着我们现在看着的风景 死去的情景。然后又说:“多么好的死法啊。”三月的一个微寒的黎明,亨利目击了卡依埃特的处刑。头被剃光的杀人 犯脸上抽筋,穿过铺着小石子的洛凯特监狱的里院,两腿发抖地走到断头台边。亨利马上画在纸上。只听见眼前钢刀一晃,鲜血四溅,忏悔神父为死者 作了赦免的动作。一小时后,亨利在阵退尔老爹的小屋里开始潜心于石版画 的制作。海报两三天后完成了。米丽阿姆来看了最初的试印。她脸上表情兴奋, 着迷般地看着。老手艺人在滚轮上抹上油墨,嘴里喃喃地说不简单的事就要发生了,然后把无沿帽往后挪了挪,放好石版,用手推住平台印刷机的把手。“啊!真漂亮。”米丽阿姆伸手摸着印好的海报,大声叫了起来。“真 怕人,但太美了。亨利,你实在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两三分钟后吉尔·迪普雷出现了。他对于自己的迟到道了歉,然后向亨 利说了些恭维话。“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杰作。从伦敦回来时,它肯定已被到处张贴在墙上了。一定的!”四月即将结束的一天,亨利带米丽阿姆去了埃拉尼,和毕沙罗一起呆了 一天。两人坐一早的班车离开巴黎,不久就换了支线。不知什么道理,火车隔五分钟停一停,汽笛声呜呜地叫着,喀嚓、喀嚓地行驶在还没完全从沉睡 中醒来的乡村中。毕沙罗在车站等候着,他围着长长的宽松的披风,戴着圆圆的帽子,穿着粗皮革的衣服,走的模样就像圣经里的牧羊人。刚发芽的栗 子树下放着一张桌子,由服侍孩子的佣人侍候着吃了早饭,饭后,甜食及水果送上来时,老画家嘴里衔着大大的、弯曲的烟斗,开始讲起了印象主义的 摇篮期,又回忆了在盖尔波瓦咖啡店同马内、德加、左拉、塞尚、雷诺阿、修拉他们彻夜讨论的情景。关于屋外和阴影,没完没了的激烈争论,长年累 月的贫困生活。然而不断地眨着眼的老画家的眼里却没有悲痛。“想想这已是很遥远的过去的事了。比你出生还要早得多。”说着,他 隔着桌子笑了起来。烟雾缭绕的对面那半隐半现的脸,总使人想起了奥林匹斯山神。“我想我如果不离开生我的故乡圣维尔京群岛就好了。噢!我收到 了高更的来信,他住在马克萨斯群岛的小屋里,生活很苦,又很孤独,都快死了,真可怜,这人也是不能顺应人生的人之一。凡·高也是这样。这种人 只有死后才能得到安宁。”他们在杂草丛生的、狭窄的院子里散步,察看被古树围着的巨匠的画室。 当坐在小而舒适的马车上送客人去车站的路上时,华沙罗出乎意料地说:“遇到德加时,代我问好,那德莱弗斯事件后,就中断了往来,但是长期以来的 友情就因为这种事而断绝,可太遗憾了。据他说,犹太人宛如德国间谍人。持有这种想法的人,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明白。德加也是个可怜的人,不太幸 福。像我这样,眼睛是不行了,但是,年老后只有失望与孤独陪伴着他的话,那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去伦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随着这一天天的逼近,亨利渐渐地失去了平 静,心情变得阴郁起来,想到要把米丽阿姆一人留在巴黎,他就陷入了漠然的不安。出发前三天,亨利向莫里斯提出不去了。这对莫里斯来说莫过于晴天霹雳。他惊呆得张着嘴巴。“什么,不去了?” 惊慌一阵过后,他满脸怒气,“不去?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疯了?”“画去了不就行了。他们需要的是画,并不是想看看我的脸,有什么必 要去呢?”“你说有什么必要?”莫里斯的蓝眼睛喷出了火花。“好!那我就说给 你听:因为为了这个展览会,我从一年以前就开始准备了,因为你要去的消息早就在报上发表了,因为已约好你要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为了你,计划举 办晚餐会的;还有马恰恩德说了在举办你的画展之际希望得到你的教诲;还有,威尔士王子”“啊!是嘛,巳决定由他致辞。我忘了,那家伙倒是值得重视的。”“岂止值得重视。喂!你究竟怎么啦?难道你不知道英国王子的光临是 莫大的荣誉吗?”“荣誉?”这次轮到亨利面红耳赤,怒发冲冠了。“喂!莫里斯,你听着,作为友好的举动,重视王子的访问,那是可以 的。但是,若要说起名誉之类的话,我就要问,究竟是谁给谁荣誉呢?你把我看作什么人才用这种口吻说话的?莫里斯,我是吐鲁斯伯爵!吐鲁斯家的 祖先率领十字军奔赴圣地。萨克森马布尔克家还是平民时,我的堂兄已是英 国国王了!”让亨利同意去英国,必须由莫里斯、米西亚和米丽阿姆三人来说服。” 知道了!”亨利勉勉强强表示了同意。“不过只去一周,一天也不能多。”米丽阿姆送到车站,她一直坐在亨利的包厢里,直到火车启动。“只是一周,但是”亨利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米丽阿姆美丽的脸庞, 喃喃道。“你会给我写信的吧,地址是格罗乌纳·斯克埃阿,克拉利齐。如果有什么理由,必须和我见面的话,就给我打电报,什么理由都行,不用客气,这样,我就会飞回来的。” 说完之后是一片沉默。两人倾听着所剩不多的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而去的声音。“回来后,也许围着我的事情又有些变化。” 米丽阿姆一动不动,看来不像是听到了亨利的话。犹如眼睛要说话似的盯视着亨利的脸。“不久就是夏天了。”亨利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再去阿尔卡西翁吧, 海湾、露台,那小屋都还记得吧那儿真愉快呐。”米丽阿姆的脸上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嗳,非常愉快。我,难以忘怀。” 火车机头发出了震裂般的汽笛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车颤动了一下。“再见,亨利”米丽阿姆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再见不要忘记了我。” 火车一启动,亨利从窗口探出身子,双肩全都露在窗外。他挥动着手帕,大声说:“只是一周!”远去的米丽阿姆的脸渐渐变模糊了,眼鼻已经看不 清楚了。亨利的头发被风吹拂着,瞪着虚幻的双眼,继续挥动着手帕。古比尔画廊是幢结构豪华、富丽堂皇的建筑物。贫苦、憨厚的人也许会 被招入天堂,但是,却无法走进古比尔。仪表堂堂的守门人一眼就能看穿来访者的银行户头,一会儿是一副阿谀谄媚的态度,一会儿又是副傲慢的态度。 步入大楼,里面是一片宁静,趣味是高雅的。大街上那些噪音被厚厚的丝绒窗帘拦在了外边。日光透过维多利亚王朝风格的铅玻璃窗,照在含有沥青的 金画框里的画上,那儿荡漾着可以称之为高尚、不屈的倦怠的气氛。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艺术之神坐在这挂着天鹅绒窗帘的屋子里,但永远打着哈欠。 犹似大教堂里面一般微暗的地方悄悄地举行像是仪式似的交易。悄悄做着交易的是身穿条纹裤燕尾服、领子高高的、好像是哪里的教士的销售员们。经理的人影不常见到,他从来就是出现在高价画是否好销这种微妙的时 候,只有在这种场合,他才从办公室里出来。他赤红的脸上荡漾着招人喜欢的微笑,并显露自己这方面渊博的知识。而且这一切又是显得何等地精湛。 这时发挥威力的是女人的功夫,得体的甜言蜜语。首先是柔声细语地把踌躇的顾客拉到身边,阿谀奉承,搧起他的虚荣心,用“绘画音调的对比法”、” 色阶的神秘统一”等,使其大脑麻木,最后把他带到充满着上等西班牙葡萄酒和哈瓦那雪茄香味的经理室,画也被移到了这儿,在哈瓦那雪茄和葡萄酒 的陪伴下听经理的解说,慢慢地使画的爱好者理解潜藏在作者内心深处的意图,使他在那幅他怀有兴趣的画上又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美。在朋友们 羡慕的眼光下,匆匆忙忙地开了支票。亨利踏进经理室时,经理特别高兴地把他迎了进去。“越过海峡身体受得了吗?好好休息了吗?看上去比昨天精神了一些。 旅馆怎么样?那就好了。请允许我免去客套。货单刚才到了,我想先生的画下午能够运到了吧。能见到您的画,我高兴得心都有点怦怦直跳呢。”“还没看过吗?”亨利吃惊地问。“一幅也没”“很遗憾,没有这个机会。听说全都画的是巴黎的夜生活。如果是从法 国来的话,接触一下现实主义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哈,哈,哈!不,这是玩笑,请不要介意。是脂粉扑鼻的花都巴黎啊!实话相告,一八八九年的万 国博览会我去了,也曾经去看了那儿的娱乐街。我近来常想,我们的画廊是否也应该面向现代美术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次是求之不得的机会。画廊也是这样,发展到了我这样的规模,就不能停留在一处,对各种手法和试 验有必要予以广泛的注意。这点您认为如何?”“言之有理。”亨利心不在焉地表示了赞同。“我听说您去年在裘扬画廊举办的个人画展博得了好评。连塞尔维亚国 王及卡蒙德伯爵这样挑剔的收藏家都购买了画。于是我考虑古比尔务必要在伦敦介绍先生的大作。这就是大致经过。于是我就马上同裘扬氏联系,进行 蹉商。这真是一次值得满足的经历。您寄来的简历已在各报刊登,在美术爱好者中间唤起了可以称之为异常的兴趣。星期四,伦敦人——不,是伦敦的 适当的人——将来到这儿,王子殿下的副官来这儿,当我听到开幕这天王子将亲自出席这一消息时,觉得这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总之, 这是史无前例的荣耀。不过,先生,你将在这儿作短期逗留,在这期间会有各种活动,希望您能出席,你能大致光顾一下吗?”对于亨利来说,以后数日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无论是威风凛凛的纪念 碑似的建筑,还是毕躬毕敬的英国国民,他对于伦敦怀有很好的印象。皮卡迪利广场和特拉法加广场,还有把凶猛的狮子作为台座的纳尔逊纪念碑—— 这和旺多姆的圆柱极其相似——也很觉亲切。坐在四马座车上在市内行走时,戴着奇妙的盔形帽、白手套的警官看上去就像是放大了的玩具。受到了 各个时期在巴黎认识的画家们,如罗赞斯塔因等的款待,又重温了友情。然而,没有来自米丽阿姆的问候,这使得享利的愉快减去了一半。首先, 到达这天电报没到,使他大失所望。但是,他想这是由于米丽阿姆太客气,而慎重从事的缘故吧,以此得到自我安慰。这一定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急事, 所以克制自己吧。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消息。焦躁终于变成了苦恼,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说呢?对于自己走后马上派人送去的花束,为什么没有答谢函 呢?是忙得没有时间写吗?还是病了呢?不安像凶兆在头上回旋。记者在招待会上反复提着重复的间题,而回答 的却总是心不在焉,几乎都不得要领。结果,在切尔西俱乐部举行的午餐会上的致词,在亨利听来只是噪音。为什么米丽阿姆保持沉默呢?亨利所画的残酷的现实主义使马恰恩德受到了打击。亨利刹那间想以此 作为自己逃脱的口实。“您说得很对。”亨利把膝盖挨近他,表示同意。“太肮脏、残酷了,不适合于这样的场合。也许避免不了严厉的评论了 吧。何况不是一幅都没有卖掉吗?干脆就下决心停止展出吧。花去的费用全 部由我来付。”画商摇了摇头,亨利的愿望像朝露一般地消失了。“太迟了,先生。王 太子殿下要来了,评论家也要来了。邀请书都发出去了,所以已毫无办法。除了习惯它之外,用我们英国人的话说‘是不沮丧地干下去’,此外别无他 法。”开幕那天,神经几乎就要断裂了。打给米丽阿姆的两份电报音讯杳然, 连打给莫里斯的电报也没有回音。到了这地步,早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而且是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来英国这么远的地方呢,做这种 没意思的事。亨利昨夜在饭店一人独自喝威士忌,只想乱挠头发,把脸埋在手臂里,各种幻想不由得袭来。米丽阿姆在色鬼般的富豪面前,穿着胸口摊 得好大的时装让其观赏;米丽阿姆与具有男子汉气魄的、有钱的求婚者一起,在凡尔赛共进晚餐;米丽阿姆病了!会不会是她现在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头无法从枕头上抬起,不能同我联络吧;米丽阿姆遇到事故,被送到医院正在 濒临死亡吧。那天下午到达画廊后,亨利由于担心,总觉得心神不定,再加上高热, 门厅中盛着鲜花的花篮和那些穿着燕尾服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映入眼帘。他像用手杖推着自己身体似地,步入了人口处挂着丝绒的展览厅。这儿每日空荡 荡的,没有人。唐菖蒲的香味使他呛了起来。画廊静得简直无法使人忍耐下 去。是的,发生什么事了。我应该留在巴黎的。坐在挂着绿色灯芯绒帷幕的 沙发上,明天会发生什么,这是可想而知的。去多佛的火车,今夜六点发车。对,我一定要坐上它!这样,马上回旅馆,扔掉这身傻燕尾服,坐马车直接 去车站的时间还是有的。那样,明天就能到巴黎这种令人痛苦的事决不会有第二次了。明年如果去纽约,一定要和米丽阿姆同去。我的眼睛怎么可 以离开她呢那么她又为什么沉默不语呢?这可不像她。不是那个为了把日本版画选集弄到手而历经辛劳到处找寻的她吗?即使这样,在火车包厢里 度过的几分钟里,她的眼里有着怎样的悲伤啊。总觉得这是悲哀。是爱。嗨,这屋太热了。抬起由于睡眠不足而有点滞重的眼帘,在高领和脖子间插进一只手指, 转了一圈。没有换气孔画廊这东西,无论何时温度都显得过高莫里斯那儿同样如此他发现自己仍戴着绸帽,就脱了下来,小心地倒放在地 毯上,然后瞟了一眼时钟。还必须等上一个小时!明天也要等吧,但那是在老地方的幸福的等待。啊,米丽阿姆!米丽阿姆从帕甘的工作人员出入口出现了,并且疾步朝马车的方向走 来。亨利躺在沙发上。米丽阿姆挥动着手,从马车的窗户里朝我微笑。她显得很高兴,脸上红 扑扑的,很有精神。她对我说,真想见你啊,我发了电报,写过长信,不知为什么没有寄到。真不可思议可是,你已回到了巴黎,我以电报、信就 随它去吧更重要的是,你不在期间,我明白了你爱着我。问题就是这样,我明白了你爱着我最初脑子里思考的事在梦中继续着。他双手放在胸前,嘴角绽放着微笑, 沉睡了过去。出现在梦中的是他心灵的憧憬。“喂,喂,先生!这太过分了!有人告诉我,你会喝得酩酊大醉的,要 注意!嗨!法国人就这点伤脑筋!”亨利第一次感到身体在摇晃,耳边总觉得有怦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 他明白了这是谁的手搁在自己的肩上,有谁在一个劲地呼唤自己。通过半睁着的眼帘,亨利看到人们团团地围着自己。马恰恩德气得脸都发紫了,他皱 着眉,身子像是要压上来似地弯着。亨利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马恰恩德这个样子,一边眨着眼睛,直起上身,揉了下眼睛。“我像是睡着了。”亨利喃喃地说着,语音含糊不清。他突然想了起来,“不好了,王子要来了!”“王子殿下已来过,并且已经回去了!”马恰恩德的声音里充满着怒气。“来过了,已经回去了,你明白吗?” 亨利凝视着他。“为什么不叫醒我呢?”“你间为什么吗?是王子殿下说,让你这么睡着吧。”马恰恩德气得脸 都歪了。王子不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吗?亨利脸上仍然堆着微笑,他的目光在人 群中扫视了一圈,突然一下子变得一本正经,“对了, train,火车!Quelleheureestil?现在几点了?”他一边将脱口而出的法语改成英语,一 边掏出了怀表。“是五点。”有人说。“五点!那不得了啦!” 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亨利戴上绸帽,拿起手杖、将身体往上撑似的站了起来。 在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朝人群低下了头说:“对不起,我必须要马上坐上火车,因为有十分火急的事,请原谅。那么,再见了,祝大家愉快 请向殿下转达我的歉意。”说完,他又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走出了屋子,天鹅绒的帷幔一瞬间摇晃了起来,然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火车飞 驰在巴黎郊外。看惯了的埃菲尔铁塔剪影黑呼呼的浮在那儿。亨利两手托腮,注视着窗外飞过的电线杆,为了解闷儿,他试着数窗外的电线杆,可是马上 就忘了。再过三十分钟就到巴黎了。去旺多姆广场之前,先去一下家,洗个 澡的时间有吧。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一个想法在脑海里闪过。这打击太大了,以致使 亨利在瞬间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入神地端详起映在窗上的脸来。多么蠢啊!这以前一直没有发现过!不言而喻这是解决问题的良策。在阿尔卡西翁, 说给她钱,会是对米丽阿姆的侮辱,但是这是应该干的事。这不是别的,就是向米丽阿姆求婚。我从没想到,以往过于惶惶不安地怕失去她,最有效的 使她成为自己的方法,就是结婚。说不定米丽阿姆就是期待着这个,所以我说拿钱给她时,那么刺伤了她。她说得对。比我正确一千倍以上。毫无疑问, 钱只会使两人的关系恶化。我应当给予她的不是钱,是名字。啊上帝!请帮忙不要使这想法已为时过迟吧!今夜在她的小屋里,我将偿还一切。 我将说:“米丽阿姆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并且,我们俩手拉着手凝视一会儿火光。然后,慢慢地把呼她“米丽阿姆”。她一定无愧于从中世纪 以来就延续下来的我的家属姓氏: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夫人米丽阿姆同那些和吐鲁斯-劳特累克的祖先结了婚的异国名字的女主人们,如塞浦路斯公 主利西尔德,还有卡斯蒂利亚的公主埃尔维尔平起平坐了。火车驶入站内。车身一阵摇晃之后留了下来。车刚停,亨利马上就下车 厢,来到月台上,用胳膊肘推开人群,在人群中匆匆忙忙地走着。刚走到出入口,他发现旅行包忘在包厢上了,但他没有回去取。“去土拉克街。”亨利朝车夫叫道。“如走得快的话,我给你五个法郎 小费。”回来太好了。带有八字胡的警察,女人们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卖花人的 手推车,打着条子图案遮日幕的咖啡馆墙上贴着煎饼磨坊的海报。但是亨利心不在焉,只是此起彼伏地想着。“在这儿停一下。”亨利在家门口对车夫说。“两三分钟后我就回来。” 管理人屋里不见鲁贝夫人的影子,她不在,这使亨利的心顿时变得忧郁起来,会不会在画室呢?亨利登上楼梯,还是没有。屋里微暗,火炉没有生火,红彤彤的夕阳照在莫大的窗子上。 洗完澡,换上衣服,正准备离开画室时,传来了鲁贝夫人沉重的脚步声。门开了。“这台阶真陡啊!”传来了鲁贝夫人气喘嘘嘘的说话声。“感到一年比 一年陡了。唉呀!您回来了?我不在家,对不起,吐鲁斯先生。我去教堂 了”“出了什么事了吗?”亨利直截了当地问。 一种直感使亨利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她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亨利就像脚上生了根似的,一直站着,从头到脚,身体哆嗦嗦起来,就像那天玛丽哆 嗦那样。“出什么事了?”亨利重复道。 鲁贝夫人这时才开始看着亨利。那睁得大大的眼里没有眼泪,却有着真正的悲哀。“坐下来吧,吐鲁斯先生。”那天,我对玛丽说的也是这话亨利想 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盯视着鲁贝夫人。过了一会儿,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时,亨利的目光集中在信上,身体哆嗦,牙齿格格打 颤,死时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那个小姐拿来了这个,你出发的那天。” 亨利拆开信封,把信凑近近视的眼皮底下。“今晚,我将和迪普雷先生一同离去,我认为这样较好”闭幕(一)“苦艾酒!维克托!给我再来一杯苦艾酒!”“对不起,德德。”维克托对站在柜台前的男人说:“醉汉说了也不要 听”随后,又回过头去,朝亨利的桌子那边说:“吐鲁斯大人,不是已 经喝够了吗?”“讨厌,让你再拿一杯来,就拿来。不听我说的人我要把他杀了!” 说完,头嘎登一下垂了下来,身子猛地伏倒在桌上。“没受伤吧?”德德担心地伸长了脖子。“不,奇怪的是醉汉是不会受伤的。特别是这个人。 他是个残废,如果受伤的话,早就死了。”他转过头去,越过肩膀看着亨利。“已经睡着了。”说着咋了一下舌头, 叹着气。耸了耸肩开始擦洗起杯子来。一年之前就让他去其它地方了,可他还是不断来。大概有什么苦恼的事吧。人嘛,谁都会有一、二件烦恼的事的, 这么睡着时可以,一醒来就感到束手无策了,就会干出找碴儿打仗之类的事了。喂,你看,一吹就会掉到地上吧,他常拿出同一封信,反复看,眼泪哗 哗地流了下来。可是无论看几遍,内容都是一样的呀。”“那是女人来信,一定是的。”德德脱去破旧的赛马帽,搔了搔头。” 他一定有被女人甩了那种伤心事吧。”“完全如此。”维克托点了点头。“别这样,一会儿又唱起歌来。这又 是件严重的事。他虽然个子很小,声音却大得隔着一条马路都能听到。要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