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特累克传-12

① 华托(Watteau,JeanAntoine1684—1721),法国画家,罗可可风格代表人物。——译注“哦,是那个呀,首先,说波西伦夫人是坏女人是错的,她的行为是慎 重的;其次,那天晚上她的举止是好的;第三,我说了,我没有看过歌剧院舞会,我一定得去,而且,她已到了可以说是我的伯母也不足为奇的年龄了。”“问题是大家都清楚她不是你的伯母;再加上,你好几周泡在她卖淫的 妓院里,这也是事实;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呐。”“是吗?那就让他们去说吧。你不知道,“中伤正是谈话的妙趣所在’ 这句话吗?如果禁止在背后说人坏话,那大多数人不就失去讲话的素材吗?我满不在乎,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没有弗路尔·布朗修,我就死在遥远 的过去了,这你不是知道得很多了吗?因为那儿的人不打搅我,要想休息或安静地工作,就只有那儿,别无它处,于是偶尔也有两三个星期留宿在妓女 院的事。不过,我在哪儿留宿,别人不该说三道四吧,我又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在佩洛克·格里呆过的贝尔特在那儿负责处理女人们的事。你去妓女院 住住看吧,在那儿可以看到外面看不到的很多东西。”“话倒是这么说的。”莫里斯独自笑了起来。“你不要笑得这么庸俗!我并不是从道貌岸然之辈的那种肮脏的心灵说 这一切的,作为以前从未描绘过的素材,我把姿势和表情当作一个问题来研 究的。”“评论家是如何抨击你的。你知道吗?说你是妓女的委拉斯开兹。”“唉!我不知道。你就把它当作表扬吧。喂!莫里斯,你快收起那副高 贵的基督教徒说教的样子,听听我说吧,用道德观来讲,画裸女的场所,无论是画室还是妓院,是没有区别的,对吗?但是,从艺术见地出发,那差异 就很大了。我该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譬如说吧,就好比原始丛林里的豹和标本店的豹之间的区别。前者自由,自然美丽,而后者却是填塞东西、无生 命的怪物。站在模特儿台上的裸妇,只是脱光衣服的女人,画完之后留在画布上的,是一服油彩的催淫剂,只是一张明信片,然而这可以作为艺术通过。 在妓院,女人并没有裸体的意识,自由地行走。看到她们行走、坐立、伸懒腰的样子,使人自然地想到伊甸园的夏娃一定也是这样的吧。望着她们,我 清楚地了解,所谓女人不是我们日常见到的“行走的挂衣架”,所谓女人,是皮肤光滑,极其柔软的两足动物,她们会多种多样的姿势。你看到过女人 笑时的腹部吗?我见过。一天,一个名叫洛朗多的女人同我谈起了一个在那儿度过一夜的客人的事,这个男人命令她穿修女的衣服,她没听。这个女人 说得很有趣,哑剧动作极其精采,女人们都捧腹大笑。她们有的倒在我的床上仰面朝天,有的俯卧着。这时我看到了肚脐起伏,臂部震动,感到了她们 的整个身心都在笑,连脚尖都弯曲起来。这是布歇医生宣布病人患了淋病时的症状。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令人可怜的情景不过,你是画商,所以同你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吧。”“噢!当然如此,我不明白。那么我问一个问题。既然你认为妓院的画 那么好,却还要挂在地下室,这是为什么?不如同其它的挂在一起,不是更好吗?你要说是为了照顾一般大众的感情吗?”最后一句话中含着讥讽的潜 台词。“不,完全不是。是为了避开他们猥亵的好奇心。我想让那些极少的能 理解这些画的理智的人看。而且由于弗路尔·普朗修意外地出名起来,给波西伦夫人带来麻烦就不太好办了。总之,她并不是经常为画家提供宿舍来营 生的。我不想重复在红磨坊海报上犯过的错误。因为它,顾客们蜂拥而至,结果我却落得个离开那儿的下场。我只想保持现状。对了,不知楼下准备好 了吗?酒吧怎么样了?酒呢,送来了多少科涅克白兰地?”“一切齐备,就像出航的军舰。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敲锣打鼓地喧哗。 如果让人觉得地下室发生什么事了,那可不好。”“不必担心,因为我们是悄悄地干的,进出都用的是后门。米西亚会来的,至少信上是那么说的。听 说简·阿维利尔也来。但是,女演员这种人是自私自利的,她瞪大了眼睛窥视着有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看来至少有二十至二十五人会来。对了,我 差点忘了也邀请了德加。但是他说,他是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去展览会。听说他讨厌人的气味。我原打算请他看看妓院的画,这下可扫兴了。他一定会理 解我的。我期待他带惠斯勒①来。”“如有人向我打听你的住址,我该怎样回答呢?譬如,卡蒙德也许会提 出来想同你谈谈。他是法国最大的收藏家。”“你就说我病了,死了也行;对了,你就说我死了吧。如果知道我死了, 就会买一幅的。画家这种人,死了,价值也就十倍左右地上涨。”“同塞尔维亚国王一起来的话怎么办呢?卡蒙德说过也许会带他来的。 他现在作为顾问,正在帮助国王收集画,如果国王来这儿说要见见你,那时你从地下室上来吗?”“为什么?如果想见我的话,下来不就行了?”“你不要说得这么狂妄!”“哎呀呀,带波西隆夫人去歌剧院遭到叱责,说是不高兴遇见巴尔干半 岛的国王也遭到叱责,这样我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亨利独自笑了起来。“说实话,我曾经见过他,那是位伟人,但也不必因为他是来看画的,就急急忙 忙地跑上楼去高兴得直搓手吧。”“知道了,知道了。”莫里斯兴味索然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我 想讲的不是这个,对普朗·留埃尔先生做这样的恶作剧是出于什么企图呢?”亨利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家伙对你说的吗?”“是的。他脸上一点儿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怎样做才好?”亨利仍然笑着。“他说要来我的画室看画,于是我就回答说,请来吧。他走进弗路尔·布 朗修,女人们悄悄走近前来。着手工作时是很值得看的。‘等一等,小姐,我是来工作的我有家庭呐!’他慌慌张张地大声嚷了起来。你要是当时 在场可有趣呐。”“说起来普朗·留埃尔还是巴黎第一流的画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报复 你。”“他会采取什么手段呢!”“不要装腔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的吧。我只是要你说说,有的是可去 之处,却要死乞白赖地把一个画家带到妓院去。这举动令人吃惊得简直无话可说!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不怎么觉得!但是,普朗·留埃尔这件事是不好。如果知道了你是我 的朋友,但不妨碍买卖就好了。我不会故意于那些对你有妨碍的事的。只是有点想让女人们愉快一些,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些没有乐趣的家伙。那些不 说了,你觉得展览会会来很多人吗?销路好吗?因为人们常常买花,所以我① 惠斯勒(Whistler,JamesAbbottMcNeill1834—1903),美国画家,侨居英国。——译注是不是要画几幅花的画?”“不必担心,一定有销路的,因为大家开始了解你除了海报之外,还能 画其它作品。我认为卡蒙德如能来倒是件好事,他买了画,你的地位也就巩固了,因为这是个只买高档品的人,譬如,莫内、德加、雷诺阿,而且他根 本不瞧劣作,只买一等的作品。他是个吝啬鬼,不过一看到优秀作品就不惜重金了,好像他打算将所有收集的珍品都捐送给罗浮官美术馆喂,你怎 么了,你没在听吧。你不高兴自己的个人画展开幕吗?”“那毫无疑问是高兴的。” 亨利回答说,可是还是定不下心来。“我非常高兴。”“胡说,你在想无论是个人画展还是卡蒙德怎么都行是吧。你认为我不 了解你举行这个画展的理由吗?”“唷,不要那么认真,我们不是终生的朋友和互相起过誓的伙伴吗?因 为你不愿意接受我对你的商店的经济援助,所以我才考虑至少要请你让我举行一次个人画展。这样总可以卖掉一些,你多少可以得到一些钱。怎么样, 难得一起吃顿晚饭吧?”莫里斯踌躇不答。“是吗?”亨利寂寞地微笑着。”你要和鲁内一起吃饭吧,我理解你们 想两人单独用餐的心情。总之,你能够找到一个好对象真是不错,而且又是个美人,我真羡慕你。怎么样,第一个孩子的名字让我来取,别忘了。那么 晚安,明天再见。”“为了这个人,我们能否设法给他介绍一个人呢?”“是呀。”莫里斯沉思起来,他弹去烟灰。“我感到他正在毁灭的路上 逃跑,他难以忍受孤独,像死了一般。我很了解亨利,像他那样渴望生活却又没有生活经验的人是没有的吧。有的人没有爱就无法生活下去,他就是这 种类型的人。一、二年之前,他也怀有希望,然而如今已完全失去了。他已没有生活下去的欲望,处于这种心境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亨利的所谓二重个人画展在第二天下午开始展出。四点过后第一辆马车 驶来,评论家是稍后一些才出现的。他们一方面留心自己不引人注目,一方面又唯恐别人不注意自己的存在。他们手腕上挂着洋伞,像正在阅兵的将军 似的步履缓慢地在画前移动着。他们不时地停下脚步,入神地凝视着画,往后退一、二步,歪着脑袋欣赏着,或是在商品目录上做着记录。到五点半左 右,狭小的画廊已挤满了人。人们在画中寻找自己熟识的面宠,从妇女帽子中间伸出男人头来,入神地看着画。莫里斯下身穿着条子裤,上面是燕尾服。 他看到一群客人急步走了过去,歉意地说:“真不凑巧了,作者得了急病没来,很对不起。”然后又急忙忙向其他人群走去。下午很晚时,伊扎克·卡 蒙德伯爵陪伴着一位穿着毛皮里子大衣、看上去像是军人似的人走进会场,刹那间场内喧闹起来。”那高个子是塞尔维亚国王嗯,他不是两三年前 让位了吗”“我喜欢这幅画。”卡蒙德在一幅画着身穿紧腰衣、戴着金属卡子的丑 角模样的妇女像前停了下来说。“但是,署名在哪儿呀?好像没有啊。”他用有点浮肿的近视眼睛扫描似地细细看了一遍。”我是不买没有署名的画的。 我收集的画都有署名。”“诚然,您是贤明的,伯爵先生!”莫里斯站在一旁,脸上堆满笑容。“署名在右角,日期也写在那儿。这幅作品无论是构图、还是色调,都可以 说是无可挑剔的佳作。我是无话可说了“多少钱?”“只要六千法朗。” 绘画收藏家像是向后退了退”‘六千法朗!你,劳特累克还是初出茅庐”“拉斐尔也是如此。当然也有不值钱的作品,无论怎么说,这是幅出色 的画”“即使如此,六千法朗还是太贵!对了,三年前,我用同样的价钱买了 幅德加的画。”“现在您出售的话,就是两倍的价钱了吧。您不愧是见识高,有眼力。 您买的画都是不会有错的。”卡蒙德伯爵耸了耸肩,大大地喘了口气,又一次欣赏了画。“你说这画 画得很出色,这话不假吧?我想你的话是没错的”最后一位观众离开画廊时已过了七点。莫里斯飞快地从通往地下室的台 阶上跑了下来。亨利正一手拿着杯子在送简·阿维利尔。”那就演出结束之后,在利歇咖啡馆再见。我话说在前面,想骗我,让我画海报,这是徒劳的。 我的回答是‘不’,我是绝对不再画海报了,我的工作太紧张了。”女演员给了他一个飞吻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可是莫里斯,上面情况怎么样呀?”亨利把杯子递到嘴边,“卖掉一 点儿吧。瞧,你的神情像是有销路了。卡蒙德来了吗?”“啊,销路很好。他不仅来了,还买了《夏·尤·卡奥》,售价,你不 要吃惊,是六千法朗。国王也一起来了,买了一幅(卡蒙德伯爵所购的画是画在纸板上的,现珍藏在罗浮宫美术馆。塞尔维亚的米朗国王所购的作品画 在画布上,也是夏·尤·卡奥的肖像画。在裘扬的商品目录上,作为国王的珍品记载着,以后,又转过五、六人之手)。这样。你就成了无可否认的画 家,不是海报的制作者,而是画家。我已决定后年在伦敦举办你的画展,然后是纽约啊!纽约,那儿是有钱的!”这时,楼上响起了门铃声。“现在这种时候会是谁呢?大概是女人忘了钱包来取的吧。” 他跑上楼去,顺便点亮了油灯,打开门一看,是两位戴着阔帽的绅士,仔细一看就认出了是谁。“这不是德加先生吗?这位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惠斯勒,欢迎光临您 们的光临我感到无限荣幸,不过,客人们都回去了。”“所以两人才来的。”德加满不在乎地走进画廊。”劳特累克在哪儿呢?”“在楼下。我这就去叫他来,请稍候片刻。” 当亨利从地下室走上楼来时,德加和惠斯勒正伫立在红磨坊的大作之前——这是一幅两个妇女和三个男人围坐在桌旁的画。“那个女人的脸涂绿色是什么意思呢?”德加老远地转过身来大声地 问。”不过,我是明白其道理的,这样不错,可是,评论家又会怎么说呢?”他俯身向前,鼻尖就像要碰到画布似的“我像是个瞎子,看不太清楚,不过, 我知道那妇女的头发实在画得不错。”“同我画的《白衣少女》的头发颜色很相似呢。”惠斯勒把一只眼镜往 眼窝处推了推,望着画面说。”尤其是看不到努力的痕迹,我很喜欢。你还记得我们去年在伦敦见面时我说的事吗?就是掩饰努力的痕迹的事,就是那 个,你没忘记?”“喂,喂,惠斯勒。”德加插嘴说。“不要在这儿讲解了,这儿不是伦敦。”他挠了挠夹杂着白胡须的下巴。“那,我们看看其它画吧。劳特累克先生。”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看了地下室的画。照例不停地唠叨着有点令人不快的话。 这是即将回去时的事,德加突然回头看着亨利,问:“你多大了,劳特累克先生。”“三十二了。”“三十二?刚好比我年轻三十二岁。像你那么大时,我能像你现在这样 懂得社会就好了。而且,我痛切地想,如果我有在妓院哪怕呆上一周的勇气。这是怎么样的启示,实在是了不起的洞察!”德加的眼睛变潮湿了,声音忽然带着不可思议的柔情。“我承认你,劳 特累克先生,你是了不起的。你在美术史上也占有一席,而且是已涌现的六十几个画家中的一个。”说完,他马上回过身去,用笨拙的动作围上羊毛围巾,带着惠斯勒向夜 幕中走去。“一起吃晚饭吧。”亨利向又一次调低油灯亮度的莫里斯发出了邀请。“今晚不行,因为好事要快做。米朗国王买了你的画的消息必须要马上 通知评论家。这可以成为极好的宣传资料。”亨利心情愉快地吃过晚饭,顺便去了弗里·贝舍尔酒吧。从舞台两侧看 了第一幕结尾。节目是题为《在威尼斯的恋爱》的音乐剧。厚纸板做成的利阿尔特桥下纸糊的威尼斯狭长的平底船在摇晃着。二十位演员响起二重唱“永 远的爱”时,戴着威尼斯三角帽和半假面的歌手飞快地从桥上跑了下来,用手插在腰上,在照明灯前列队行进着,一边唱道:”这就是威尼斯的恋爱, 这就是威尼斯的恋爱。”乐队提高了音量、渐渐地强烈起来,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采声中,帷幕落了下来。舞台顿时混乱起来,月光消失了,威尼斯狭 长的平底船停止了摇晃,恋人们一言不发地分成左右二半,歌手脱去半假面,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一边朝舞台两侧涌去。“畜牲,这高跟鞋让人痛 得受不了!你,看到那个男人了吗?那个脸像长卷毛狗、坐在紧靠舞台座位的男人,说是表演结束后带我去马克西姆。”离开弗里·贝舍尔酒吧时,亨利难以形容地渴望喝酒,他顺路去了剧场 有关人员常去的酒店。演员们在等待出场时常在这儿喝卡尔瓦德斯咖啡、吸烟,有时,会有群舞合唱的女演员们身上裹着男人的大衣跑进来,她们气喘 嘘嘘地吩咐往水筒倒热咖啡,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去。亨利想起了上星期同波莱尔约好一事时,已是喝下两杯科涅克白兰地时 了。当他赶到幸福之地时,她正叉开着双脚站在舞台中央唱着观众要求重唱 的最后一首曲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她一回到后台就撅着嘴说,一边坐了下来卸妆。” 摆什么姿势呢?行啊,我是个女演员,如果宣传的话我一定助一臂之力。今晚怎么安排?可以的话,过后去马克西姆怎么样?”他画完了素描离开音乐厅时已是深夜已过。“我必需在五分钟之内去利歇咖啡馆,没问题吧?”亨利向马车夫问道。 深夜已过的利歇咖啡馆经常是从事演出的人用来碰头的地方。她们连妆也不卸就来了,她们在这儿吃洋葱汤、煎鸡蛋、威尼斯风味的吐司,或者同 代理商、朋友、恋人会晤;这儿虽然喧闹,但却充满青心地坦率、像后台一样随便的气氛;男女演员隔着桌子互相打着招呼,嘴里塞满了东西评论着今 夜的演技:他们吃着三明治,喝青啤酒,在盘子和小刀声中,可以听到流行歌曲的旋律:从门口传来了叫也不会来的马车声,就在这种状况下进行公演 谈判:新闻记者和闲话栏作者不让人家察觉地听着演员和歌手的谈话,偷偷地在袖口下作着笔记:在利歇咖啡馆没有一个人装模作样的,就连在剧场门 口写着大名的名演员,在这儿也忘了虚伪的礼仪,回到了乍出茅庐的女工时代,放肆地大笑着。“肚子饿死了!”简·阿维利尔把毛皮的披肩扔在椅子的靠背上,开始 脱手套。“你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无论如何要红葱汤噢,对了。”简用手按 响了电钮。“红葱汤不行,今晚和他要浓汤吧。另外还要忌司煎蛋和咖啡,你 呢?”简撩起了面纱,隔着桌子盯视着亨利。“你要什么?”亨利向女侍者讲了简所要的东西,又说:“我只要白兰地就行了。”说 着解起带毛皮里子白大衣的扣子。“等等!”简举起手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侍者。“什么都不吃对身体不好。 亨利,怪不得你瘦成皮包骨头了。”边说着,一边回过头去,“再来一客忌 司煎蛋。”“白兰地要大杯的!”亨利头也没回地对侍者补充道,“不过,你说要 海报,这是什么原因呢?我已经说过我再也不画了。”亨利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支香烟衔在嘴里,想点上火,可是手抖得厉害, 无法做到。简敏锐地注意到了,皱起了漂亮的双眉。“嗳!亨利,你必须要戒酒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你什么都不吃,一个劲地喝酒,这样身体会垮的。”“行了,行了,你也是说教,好不容易想坐下来休息,还没休息够了, 你又来说教了。好的,我从心底里爱你,你是个美人。同你交往已好长时间了,你再说酒的事的话,就会把珍珠般的小牙咬断的。我们还是说说乏味的 海报的事吧,你没有必要换新的,现在用的不是很好吗?”“并非如此呀。” 简的手掌贴在面颊上,眼睛水灵灵地看着亨利。无论是谁说什么都无法使他远离酒。 他就是疾步朝死亡走去。“今春我要去伦敦。预定五月公演,我想在英国也要引起轰动,所以,求你了!你为很多人画了海报,却什么都没替我画 过,难道不是吗?”“素描根本就数不清,光肖像就有十二三张了。”“肖像之类的你替我画也没用,我要的是海报,求你了,亨利。我把赌 押在这次伦敦公演了,如果开头开得好的话,明年要在纽约公演。代理人也是这么说的,你的海报很有效果,伊薇特·吉尔贝就是极好的例子,如果你 不替她画海报的话,就没有今天的她了。还有罗依·法拉、梅伊·米尔顿,哦,还有爱尔兰的小姑娘,是叫梅·贝尔福吧?那姑娘不是穿着内衣、抱着 小猫唱‘我得到了一只黑色的小猫,我得到了一只金色的小猫’,边吼着、边在舞台上兜圈子似的走着吗!你笑什么?”“不,没什么。”亨利吃吃地笑着。”我只是想,女人之间不再互相仇 视的话,世界也就太平了。哦,行了。”这时,侍者在桌上放上盛着汤的盘子。”梅·贝尔福的事情你就忘了它吧,趁热喝了吧。” 亨利细细回味着充满温暖爱情的往日,凝视着在盘里舀着浓汤的手。“这两三年,你不是到处旅行了吗?仔细想想,你开始在红磨坊跳舞也 仅是五、六年前的事。二十九岁,年纪轻轻的,现在却是世界名星了。”简的眼睛很快离开汤盘,抬了起来。“唉呀,不是二十九,是二十五。”“二十五?没有的事吧,你不是清清楚楚地说过是六八年生的吗?”“喔,是吗?不过,是二十五呀。”简极有魅力地微笑着说了起来,“这 四年来我一直是二十五岁,我打算有一段时间不长年龄。”接着两人又谈起了红磨坊、弗里·贝舍尔、巴黎第一音乐厅,及其它音 乐厅,还有简获得明星地位之前工作过的商店。成为明星的道路是迂回曲折的,然而她毅然地达到了这一境地,两人有时停止交谈,和离得不远的其他 桌上的熟人打招呼。“上星期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蒙马特看了。”侍者将浓汤盘放在桌上。 简等侍者走后又接着说:”那儿全变了肚子不饿也还是吃点好。亨利有的地方都认不出来了,来往行走的都是观光的客人和外国人。”“是这样,如果没有鲁贝夫人,我就要搬家了,不过,因为两人都住了 好长时间了”“唷,轻佻女人来了。”简一边向亨利嘟哝着,一边朝伴随一个像是有 钱人似的男人一同进来的梅·贝尔福应酬似地挥了挥手。“和财东一起来的。”亨利连头也不回,视线落在盘上。是的,蒙马特尔确实变了,它变得国 际化,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它如今不仅仅是巴黎、也是世界性的娱乐场,成了观光地匹兹堡那样的地方;妓院的经营者从世界各地涌来招揽女人,爱 丽舍、蒙马特和那些熟悉的店铺大体上都关门停止营业了;相反,酒吧间宛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无论男女,海洛因吗啡中毒者出入的幽暗的店铺在不断地”“你在想什么?吃蛋呀。” 简的声音把亨利拉回到了现实中来。“已经过去了的事,是没办法的。”亨利的话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会再画红磨坊海报那类东西。它确实帮助齐 德拉赚了一大笔钱,但是它的危害也太大了,我忘不了”见面的。”“乔治?乔治是谁?阿尔贝尔又怎么样了?”“什么阿尔贝尔!那个人 的事你就不要说了!他嘴上说爱我,背地里却和那种小姑娘交往。”亨利的嘴角边浮起了微笑,茶色的双眸露出悲切的神色。是吗?又恋爱 了,三个月换个男人,不比前一个人逊色,神魂颠倒地迷住了。她怎么能够做到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那么的认真,打心眼里喜欢呢?简不是为了钱,这 自己是了解的。恋爱对于她就是消遣,就是冒险,决不是单纯用来赚钱的手段。她对于绘画和文学也有兴趣,常常和诗人、雕刻家、小说家,或是作曲 家搞恋爱,这些人不明世理,但头脑敏锐,充满热情,只是一般说来与钱无 缘。“不过乔治不一样,他是个小说家,虽然还什么书都没出过,不过你看 着,不久一定会出名的。”谈着新恋人的简,脸上生辉,双眸闪亮。也许是自己主观臆测,她连眼 角的小鱼尾纹都消失了。确实,说二十五岁也不足为怪啊,亨利这么想着。“嗳,亨利,这次可是真的!不是什么其他男人的问题。我也想爱他们,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乔治完全不同,头脑敏捷,非常强壮是个精力非常 旺盛的人。”“结果就在那儿安顿了?”亨利微微一笑。”我同你交往了很长时间, 你的事我大体上还是了解的,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那就是你究竟是一个容易被世道所骗的女子呢?还是一个色情狂?”“不过我确实是爱他,从心底里爱他,甚至都想过就是结婚也可以。”“你要小心你的脚下!以我的经验,结婚就好似先上饭后用的点心水果 的蹩脚饭食。需要注意,简!后悔之事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干它的好,无论干什么之前,你还是先同我商量一下吧,行吗?我们讲定了?”“讲定了。” 简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两三口之后,突然用温柔的语气说:”嗳!亨利,你为什么那样喝酒呢?你不断地喝科涅克白兰地这种烈性酒,那不就 像想自杀吗?”“别说了,简!”亨利的声音显得焦躁。“我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可 是,我只能这样做。很想就此不喝了,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简瞪着思索的目光,咬着下唇。亨利那没有理过胡子的面容发青,微肿 的双唇使他看上去更显得憔悴。“寂寞吧?”就是在人声喧哗中,亨利也能感觉到那声音充满了同情。“你不要逞好汉了。我知道你很寂寞。你的脸上 都写着呢。我,可以的话”突然简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神定在了入口处,接着朱唇颤抖着,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喘息声。“米丽阿姆。”她小声地嘟哝着。“是米丽阿姆!为什么我没有想 到她呢?”“你在嘟哝着什么呀?”“嗯,什么也没说,只是想了会儿事。” 亨利扔下简·阿维利尔和她的新恋人离开利歇咖啡馆时,已过了凌晨两点了。“去马克西姆。”亨利边说着,边将小费给了叫来马车的侍者“不用太 快。”马车开始行走在几乎没有行人、安静的马路上时,亨利把毯子盖在膝盖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身体朝角落靠去。庆幸的是今夜不冷。有时凌晨 二、三点钟坐在马车上,身子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又是半夜的闲逛。先去马克西姆,然后去阿基里斯家附近就这样夜复一夜,这五年间坐在马 车上走的距离有几千英里了吧或许我只是心沉不下去,像高更那样,无法呆在同一地方吧。高更的五年,即使是同样的追忆,却是在另一只抽屉中。穿着淡蓝色骑 装、黄色背心、戴着白色手套、转动着扶手上饰着珍珠的手杖,阔步在大街的高更叔叔死后,得到了一万三千法朗,发誓这次要用塔希提岛的画征 服巴黎。他在画室喝着午后茶。画室到处放着波利尼西亚诸岛的古玩。但是征服巴黎,这也仅仅是说说而已。舞台不闭幕,在黑暗中转换了场面。时间 是两年后的一个凌晨,两点,地点是左岸没落的酒店。这时的高更没戴手套,毛皮领子、领带也都不见了,他拿着苦艾酒酒杯惘然若失。三天后,为了寻 求黄色的海滨和女人,离开了巴黎。这次既没有送别会,也没有演说,他已成了身无分文的惨败者,且已是五十岁的年纪了。要说用一万三千法朗得到 了些什么,得到的是嘲笑、病痛、踝骨复伤,以及有害于残存的人生的各种回忆。高更也是个可怜的男人,他追求无法实现的东西,结果弄得刀断箭尽如今他又怎么样呢“老爷,已到马克西姆,哦,听到音乐声了吧?” 亨利抬起眼帘看着灯火辉煌的窗户,那儿正在跳华尔兹舞。令人亲切的匈牙利吉普赛人啊,偷偷来这儿的大公,香槟酒坛和左右坐着高级妓女、酒 色之徒。我不想进去,那么波莱尔不会不高兴的吧?说实话,进不进去,她部无所谓对了,去拉尔夫吧还是去爱尔兰或美国酒吧好呢?再 说吧这是个宁静的、温柔的夜晚,再走一会儿也不坏。“走吧。”“去哪儿呢?”“哪儿都行。能不能沿着河岸行走呢?” 亨利又感到了轻轻的马车晃动,脸上感到了夜晚弥漫的雾气的触摸。沿着河岸走了片刻,穿过桥孔可以看到塞纳河时隐时现的灯光。马车驶 过了没人光顾的狭小的广场。拱形的走道和有喷水的广场多么的罗曼蒂克,就像是西班牙广场。沐浴着月光,万籁俱寂,简直可以说是沉默的音乐会的 夜景。果真是巴黎的夜晚吗?和导游图上自诩为花园般的巴黎一点儿也不像。偶尔,点着灯的窗户映出了人影:一个流浪汉用报纸裹着脚,蜷曲着身 子睡在长椅子上;两名巡夜警察的踱步声在石板上回响着,在鸦雀无声的夜晚里,他们的谈话声显得特别响。“可以吸烟吗?老爷?”马车夫扭过头问。”没有目的的逛着,总有点 令人不快呀。”“当然可以,我也要吸了,来一支怎么样?”“不,我吸旱烟。我很早以前就开始吸烟斗了。”马车夫把缰绳搁在膝 上,在口袋里寻找起来。“烟斗这个东西像女人,在接触中慢慢地习惯了。这家伙使身体暖和起来,会使心情变得好起来,它和活生生的女人不同,不 会顶嘴是它的一大优点。”说着,马车夫的喉部堵住了,痛苦得像要窒息一般,转眼间,又哈哈哈 地大笑起来。喜悦和悲哀的表情是多么的相像哪,亨利忽然那么想。“我仔细考虑过了。”马车夫仍然笑嘻嘻地叼着烟斗,擦了根火柴。“女 人似乎不像海绵。不过老爷,偶尔不干那些色情的事也许会受刺伤,感到疼 痛的。”车夫默默地吐着烟雾,手持缰绳,安慰般地给了一鞭,马的身体一阵震 动,忽然跑了起来。把烟蒂轻轻地扔掉,闭上眼睛后,思绪立刻朝阿尔卡西翁飞去。亨利又 在船的甲板上仰天躺下,沐浴着阳光,一边倾听着浪头啪啪地拍击着船体。啊,阿尔卡西翁!在阿尔卡西翁度过的夏天的追忆细细想来那段时间可 是最幸福的朝霞映照下的海湾,蔷薇色玻璃般的日落时的海湾,还有月光下的海湾。春天已来临,再过三个月,夏天就会迈步而来个人画展也是个好的 开端,这以后两三周不能和莫里斯常常见面了。这段时间有时会明显地忙乎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鲁内,恋人较友人优先嘛。如果说这是理所当 然的,也确实如此。如果我处于那种处境,也并不是没有不方便之感。休假结束后一定要开始着手画简的海报了。这事很费劲,但不得不助她一臂之力 啊这些先不去想了,这以后的两三周,又怎么度过呢?去弗路尔·布朗修吗?只要知道注处,鲁贝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即使想瞒着她,也会败露的。妈妈和她都是难对付的对手。 睁开双眼,周围还很暗,但并不是一片漆黑,天空的颜色很淡,顶着尖塔的圣母院黑魆魆地像是从塞纳河里一点点升了上来。“喂,去弗路尔·布朗修,在穆兰街。” 穆兰街很短,所以一般在巴黎的市区地图上找不到,这儿既没有因恋爱纠纷而引起犯罪,也没有扰乱街道寂寞的事件,或由于历史上残留的惨杀事 件而血染玉石的例子。甚至一生不断改变住所的拿破仑也没在这儿住过。有着锻铁制造的阳台,和多里安风格圆柱的灰色石造房屋,如今还保持 着十八世纪的模样。里面被隔成一间间小而整齐的房间,没有姓名的百姓在这儿悄悄地过着吝啬鬼似的生活方式。其中有一幢建筑,因为它那装饰的房 间和贵族式的风格,而显得特别。这是摄政时代的富翁不惜重金建筑的,他在这儿养着一个可爱的挤奶女人,并常常从紧张的工作中抽出空暇,躲避了 自己那深情、然而面目丑陋的妻子来这儿。富翁死后,只有这幢优雅的建筑物逃脱了同伴们所遭受的屈辱,没有被 隔开成为中产阶级用的公寓,而是作为爱之家这一建造时原有目的物,被留了下来。然而,时间的流逝怎么也难以预料,这镌刻着家信和天使像、卧室 内装有镜子、有着大理石台阶的这幢潇洒的住宅,竟变成了妓院。第二帝政时代,弗路尔·布朗修有过一时的昌盛,因为离土伊勒宫近, 所以常被高官们作为秘密幽会的场所。在这儿,灯芯绒的长椅子上高级妓女向幕僚悄悄贴近,玩弄着金辫带偎依着,但这些部和帝国的沦陷同时结束了。 拿破仑三世之后,掌握政权的廉洁的共和主义者对这帝国官僚的寻欢作乐之地,加以严厉的监视,已不再有喜欢女人的武官了。幕僚们也不再光顾这儿。 不久,又传来了要被吊销营业许可证的消息,这时,这位昔日的富翁情妇再也不能呆在一边旁观了。她向市府机关拼命诉说:“可是事情是这样的,我 们那儿的女人睡觉时是把第埃尔总统的照片放在枕头底下的,请共和党的老爷们允许她们诚挚的服务。唉!帝政时代的猪猡们令人讨厌得毛骨竦然,她 们有着必须在这杀路上生活下去的悲惨身世,他们是哭着被迫于那种事 的。”于是,几名官僚去那儿对这番话的真伪作了调查。经过彻底调查,他们 得到了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的结果,打那之后,吊销许可证的话就再也没被 提起过。那天晚上,亨利访问了弗路尔·布朗修。他朝沙龙望了一眼,看见以尔 特正坐在柜台对面,左右两边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亨利和贝尔特打了招呼,说想在这儿呆两三个星期。“好啊”贝尔特鹦鹉学舌般欣然承诺。“不过,你的脸色很难看。”贝尔特把编织物放在膝盖上,紧锁着眉宇。“就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突然不再说下去了,把两块洗过的毛巾递给了阿 德里昂,一边收下了顾客放在柜台上的十法朗。“通宵达旦地兜风对身体健康不利啊。”贝尔特等阿德里昂努和顾客离 开柜台后又说道。“让一个女孩子去屋里吗?”“今夜不用,我马上就睡,明天还有工作。” 然后,亨利登上铺着大理石的螺旋台阶,出现在波米隆夫人的工作室。她正在专心致志地记帐,膝盖上一只帕比翁种狗正在熟睡着。她好像正在流泪,松弛的面颊上还留着慌忙拭去的泪痕。“啊,晚上好,吐鲁斯。”波米隆夫人强作笑颜掩饰道。“要小住一段,还是只是顺便来的?” 波米隆夫人就像是由选物之神发慌中选出来的女人,相貌丑陋得无法加以掩饰。她心地善良,但也被埋在正在松弛的肉山里,看不出它的价值。头 上结着少女常用的那种发带,为的是讨丈夫的欢心,不由得使人非常地同情她(画着她和丈夫以及抱着小狗的画现收藏在阿尔比美术馆)。亨利也许是她唯一的朋友,除了他,再也没有人愿意倾听这孤独的、即 使是肉麻的吹捧也说不上有魅力的女人的烦恼。“我的亚历山大是个好人。”她又喋喋不休他说起了她不幸的婚后生活,总结似地这么说道。“干着这样 的买卖却不玩女人,很温柔。但是,什么瞧,你是知道的吧,吐鲁斯先生什么事,那完全不是个问题,我又没有魅力。”最后,她深深地叹了 口气。享利用尽全部语言,安慰波米隆夫人。他登上台阶朝分给自己的屋子走 去。一走进屋,他就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床单冰冷冰冷。晚风穿过窗子钻了进来,吹得窗帘沙沙作响,左右邻舍还不时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和床 架吱嘎作响声。亨利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醒来时,比原来估计的还迟。当他发现旁边躺着埃尔扎时呆住了。 埃尔扎说明道:“我不愿意一个人睡,而且你不是这儿的客人吗?因此我决定同你一起睡了。” 维也纳出身的埃尔扎曾经是个非常招人爱的美人,如今有时还能看出一点风韵。对男人她没有丝毫兴趣,却还是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埃尔扎的肖 像珍藏在阿尔比美术馆)。埃尔扎俯卧在床上,吸着烟,漠然地注视着正在工作的亨利。她一边说 亨利穿着茶色的浴衣像小孩似的,一边探出身子,伸手从亨利的脚下拿起科涅克白兰地酒瓶说:”一天到晚地喝,不久就会死的。”说着开始磨指甲。 亨利说,也许是吧,然而心里却想,反正是死,所以什么原因致死是无关紧要的。这时埃尔扎不知想起了什么,开始讲起了维也纳的事来。美丽的 公园,愉快的庭园式的酒店,维也纳活泼的气质等。接着话题又转到了家里的事。她说十二岁那年被叔父强奸了。从谈吐中感到,她的声音中没有一点 怨恨和指责。亨利悄悄地瞟了她一眼,只见她正在一个劲地揉脚,打了个哈欠,预报说:“要下雨了。脚上的‘鱼眼’痛,就一定要下雨。” 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会儿“鱼眼”作为温度计的作用,然后,不知从什么事上联想起的,又谈及了自己喜爱的人和爱自己的男人。“其中有一个是骑兵队的将军。”她又磨起指甲来。“我很喜欢他,他 让我穿骑兵制服(不过没穿裤子),发着号令,让我在他跟前训练。他非常严厉,只要错了,就大发雷霆,严加惩罚。首先他夺过帽子,扔在地上猛踩, 然后强行抢去金项链我以为他不来了,却听说他被捕入狱了。”过了片刻,埃尔扎反反复复地唠叨着马上要下雨了,一边离开回去了。 刚过晌午,女人们一个又一个地来到了亨利的屋里。她们头发蓬乱,穿着薄薄的宽松便服。她们全部一样,睁着浮肿的眼睛,无聊地打着哈欠,又 像事先说好了似的,用甜言蜜语说:“你好亨利。”接着她们仔细地看了画,走到窗边,不时往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然而,穆兰街上从 未发生过什么事。她们倦怠地哼哼着,同时“叭”的倒在床上,蜷曲着身子,或是睡成大字样。 克莱奥拿出扑克牌开始算命。稍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急迫的叫声:“啊!有信了,你们知道是谁来的?” 这时罗兰德走了进来。她的腿很长,浅黑色皮肤,无论是眼神还是笑声都像一匹不安分的雌马。 她仰面朝天,整理了一下散开的头发,一看到亨利就说:”“那浴衣看上去像小孩。”“真有趣。”亨利回过头去笑了。”埃尔扎今天早晨也说了同样的话” 亨利把颜料放在一边,直起上身,用手拿起脚边的酒瓶。”成孩子就好了。”“孩子长袍里面穿裤子吗?还是什么也不穿?”问话的是伊旺努。她的 声音像金属似的,所以给她起了绰号叫喇叭。接着又谈了一阵教堂的事。总之是瞎说一气,内容没有离开臆断和想象。伊旺努清洁着指甲,忽然说,祈祷时究竟能不能坐着,也许不跪下的话, 神灵不会听你的愿望的。不知为什么,这个疑问却破坏了大家的兴致,马上爆发起一场激烈的争执。她们提高了嗓音互相谩骂,互揭对方的隐私,眼看 着就要动手打起来。这时,听到吵闹声,埃尔扎跑进屋来。她听过事情的经过之后说,神不是无论怎么都行的吗?这话激怒了主张“下跪”的伊旺努,她一口气地把埃尔扎的母亲和祖国 说得一钱不值。“说是奥地利人,其实不是像德国人似的吗!”她仿佛吐掉似他说。“什 么德国人,讨厌,我要对它这样!”忌讳嘴里说的话用动作表示出来了。“但是,我只是说神”埃尔扎面对这种过激的神态,哑然无语,又 没再继续说下去。“你说,你知道神的什么?”伊旺努用动作表示了她们想法上存在的颇 大差距。“你的神是什么?连法语部不会说,另外,你是个什么人”亨利站在画布前,注视着为神而争吵的妓女们,心想,她们的生活里没 有阳光,由于狭小的妓院生活产生的摩擦,和没完没了的、没有爱的性行为,使她们变得有些神经质。她们下巴突出,胸部上下剧烈地颤动,龇牙咧嘴, 眼看就像要互相咬住不放。希腊科林斯人和罗马的卖春妇一定也是这样满嘴脏话、互相谩骂的吧。亨利用正确无比的线条,飞快地画着素描。 争吵正酣,门开了,马尔塞尔进来说,由于洗衣房弄错了,把其它地方的毛巾送到这儿来了(洗衣房的画现在阿尔比美术馆展出)。“我决不用。染上了什么病可不得了。我用自己的毛巾。” 刚才的争论倾刻间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家又开始数落起洗衣房的不是来,没参加这场数落的只有克莱奥,她又回到了扑克牌上。“如有人给我来信的话,那只有姑妈了。”她脸上的表情疑惑不决,下 意识地把裸露在睡衣外的乳房飞快地塞入衣内。“我已经十年没有收到信 了。”说着乖戾地抽起了鼻子。她一边发牌,一边邀埃尔扎和喇叭玩纠察队。 开始打牌后,屋里才安静下来。下午很晚时,马尔塞尔来了。她向大家打了声招呼,压低嗓声,速度很 快地开始和罗兰德谈了起来。她和马尔塞尔是好朋友。“所以我说了,行了,女孩也是有自尊心的嘛!这样,他不就说了 女人身体内有七个洞。乍一看,这个人很有教养,使人感到他会不会是大家的教授,可是,他却说出那种话,所以我就说他了”她的快言快语看来是不打算停下来了。这时,贝尔特从门口伸进头来说,已五点了,晚饭已经 准备好了。亨利放下颜料,擦了擦画笔,然后又倒了一杯科涅克白兰地,仔细地洗 了手,跟在女人后面向餐厅走去。饭菜同往常一样很丰盛,是由亚历山大·波米隆做的。这倒不是因为吝 啬雇厨师的费用,而是他实在有很多空闲的时间。他把厨房当作散心、消耗多余能量的场所,在厨房操持着菜刀。每当女人们赞扬他的手艺时,他那没 有胡子的脸会浮起苍白的微笑,泛黄的毫无生气的眼里像是点上了一盏明灯。亨利在弗路尔·布朗修酒吧期间,作画,饮白兰地,爱抚女人。无论干 什么都和这儿的习惯保持协调。女人们已习惯他的存在,毫不介意地在他面前更衣、梳头、卷发等等,这使他窥视到了从巴比伦时代起几乎没有变过的 卖淫世界。一闯入修道院,无论谁都会在灵魂深处感到震撼,感到神秘的昂扬;然而,亨利觉得自己在弗路尔·布朗修窥视到了人的性欲的深渊。他倾 听妓女的饶舌和争执,观察着她们情感的外露和违反伦理的爱抚(描写同性恋的《接吻》现展出在罗浮美术馆),也有人神昏意乱地向他倾吐自己纯真 的秘密。他也听到了令人咽气的腐败堕落的情景。如果闯入了类似广阔无边的风景的人的灵魂深处,就会发现意料之外的纯情而可怜的安息之地,也会 遇到张着漆黑大口的洞穴。他也闯入了她们那些伦理倒错的迷途。一天早晨,阿德里昂跑进房里, 含泪自白,由于客人的爱抚,终于发生了性行为。“真的,我完了。”她自我厌恶,感到无地自容,抽抽搭搭地哭着。“我 是个妓女,是个下贱的女人。我真想去死。下周,那人问起我和男人有性行为吗,那该怎么办呢?”晚餐的饭桌上,有时波米隆夫人用汤匙敲打着桌边,厉声他说:“喂, 小姐们,要懂得区别场所!”阻止她们说下流话。亨利也碰到了每周一的查诊,详细地目睹了她们排在诊所前的情景。那凄惨的情景,洋溢着哀愁的滑 稽相。亨利在画中同他捕捉爱丽舍·蒙马特和红磨坊的嘈杂热烈一样,恰当地把这些再现了出来(被人私藏的劳特累克为数不多的以妓院为题材的作品《检查》,收录在切斯塔·德尔藏品馆)。 亨利离开这儿的前一天晚上同亚历山大·波米隆玩了骨牌。他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您走了之后会寂寞的,吐鲁斯先生。” 餐厅里只有两人,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灯光使屋里又增添了一番情趣。就像一幅室内情景画。“其实我是不愿意回去的。但是和朋友约好替她画海报了。” 宛如石板的亚历山大的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情。“你至少可以在愿意的时候离开这儿。能和家族一起生活是件愉快的事。我 深深地厌恶被女人围着,因为女人这东西就像蟑螂,哪儿都有。”他往亨利的杯里斟满了科涅克白兰 地。”我已约好了伙伴见面,你也一起去干一杯吧。”两人走进拉·帕特里咖啡馆时,同行们都已到了,正在玩扑克。三人都 是在附近经营妓院的男人,每晚在那儿见面,休息一会儿开始互换商业情报他们和波米隆一样,已是中年,胖胖的,以前都是英俊的男子,现在仍留有 当年的风采。然而,年龄、无为的生活和买卖的辛苦,使他们眼睛底下的皮肤松弛,额头爬上了深深的皱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刚过四十或者刚到五十, 以前曾是些招揽顾客的人。他们沉思般地捋着小胡子,抚摸着额头,戴着赛马帽、值钱的领带别针,若隐若现的怀表链子更是一副资金周转很好的商店 主人的派头。“马上就完。”说话的马里乌斯是孟德斯鸠街妓院的经营者。他招呼业 历山大和亨利到两个定座位上。他们默默无语地耽了一会儿,继续着游戏。片刻之后,他们一个接着一 个扔掉牌,结束了游戏。亨利面对马里乌斯说:“你又赢了,你是常胜阿。”马里乌斯否定似地 摆了摆手,“那可说错了,吐兽斯先生,谚语里不是这么说的吗?赌博赢了,买卖就亏了,我就是这样的。”他舐了一下磨秃的铝笔在纸上写上数字。“喂,弗里贝尔,欠我二法朗五十生丁,安特瓦努,一法朗五生丁铜币。” 输者从黑革钱包里拿出钱,仔细地点着。”刚才你说我常胜了吧。”马里乌斯一边把钱放入背心口袋,一边看着亨利说“说实话,我就是在社会上 也不是个常胜者。今天进行了检查,这下可发生了大事了,两个最能赚钱的女孩得病了,这样一来我得马上找替身了。这种买卖就会发生乱七八糟的事,因此,我不会像以前那样赚钱了,真的。”“因为女孩子变了。”紧接着说话的是弗里贝尔。”从前,都很老实, 干活很卖力,而且很听话,很注意不要干那些有损于本店的事,心情也很温柔。维克托·尤戈一八八五年就死了,当时,我们那儿的女该都悲痛欲绝。 到底贴点缎带那也算了,当她们说,今夜我们不接客时,我可服了。”“另外,这些人也有爱国心。七月十四日独立纪念日,她们从吊袜带到 鞋,全部用三色的,如今又怎样了呢?现在都受社会主义的坏影响。”“不仅如此,”马里乌斯补充说。”从前,年轻女子有规矩和放荡的区 别。如今,女工作为副业,也在拉男人。我们那儿马路上的路灯下站着女人,这买卖不景气也是由于这些外行女人的缘故。还有一点。从前,只要给警官 一、二瓶酒就行了,而如今是公开要钱,被这些人侵占了利益。一家拥有六个女人的小妓院,有时每年可以赚五、六千法朗,能相信吗,劳特累克先生? 到了五十五岁,可以隐退。现在勉强有饭吃就可以说是交好运了。”说完,他越发气馁地捻了捻胡子。“你问一下在座的朋友就会明白我这是一代人才搞成现在的光景的。从 老婆和她姨两人开始的。她们接客,我用脑袋,不惜辛劳地干着,存钱,这样好不容易能在圣·安努街买了幢小屋打那之后又是八年,每天只知道干活。 老婆的脑袋比跳蚤还差,这是干活的料子。如果对她说,身体会搞坏的,休息一会儿吧,她会这么回答:“只有一人了。你必须要付坐浴盆的钱了。这 也是诚心诚意地爱我,想让我成为一个男子汉。无论如何,心地善良的女人的爱情是极其可爱的,吐兽斯先生”(二)鲁贝夫人一边摇着头,一边将煤放入火炉。“要回来,通知一声要回来,我也会事先把屋子弄暖和的。”夫人发着 牢骚。“不要一脸的不高兴了,鲁贝夫人。无法通知你,这也是奈何不得的呀。 我是去看望了乡下年老的姑妈了。”每次去什么地方,或是突然不见踪影回来后,重复的都是同一件事。她揪住莫里斯,寻根问底地打听过了,所以知道亨利的行踪。她早就不再说类 似意见那样的话了。因为她认为这要比通宵徘徊好一些但是,她用沉默不语、满脸不高兴来掩饰已放下心来的内心思想,并且暗示他,不管你编出 多少故事,我都会知道真相的。“她住的地方是杂草丛生的乡下,连邮局也没有。”他注意到了她用鼻 子哼地一声表示的冷谈,但是还是继续胡编下去。“她一直身体不好,躺在 床上。”亨利坐在椅子上微笑着。鲁贝夫人见了只装做没见到。“然而,在农村呆了三周多,我也完全恢复了精力,你不觉得吗?” 她稍稍回过头来。“至少脸上的气色是好多了,是因为睡眠较好的缘故吧,在乡下那个姑 妈家。不过你预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不好办呢。”亨利像是抚慰摆弄着火炉的鲁贝夫人似的,“有些寂寞吧?火炉的火不 错,你坐一会儿吧。”鲁贝夫人勉强跨进两三步。“坐下呀。”亨利拉着她的袖口,于是她一边嘟哝着这么忙还要坐下等 等,一边在长椅子的一头坐了下来。她尽可能在两人之间隔有一定距离,这是为了表示对亨利行为的不满。“你不在期间好多人都来找你了,邮寄物在下面放着,堆的像山那么高 了。”“那些东西过会儿再处理,”亨利耸了耸肩,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盒,“这是乡下土产。”“啊,这样真没想到。” 这是每次擅自外宿回来都会出现的一个场面。这是为了动摇她责备的架势。“真没想到。”鲁贝夫人一边朝他投去这最后的责备目光,一边重复说。 然后解开小盒的包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枚浮雕宝石胸针。霎那,夫人脸上笑容不见了,她哭了起来。“不要”第三次否定,声音就像蚊子叫似的纤细。她慌慌张张地将 手插入有好几个口袋的裤兜里,摆弄着。“瞧,这借给你。”亨利笑着指了指手帕,“想想这也是奇妙的欢迎方 式。我从乡下回来给你带来了土产,你倒反而哭了起来。”鲁贝夫人抽抽搭搭地哭着,擦着鼻涕。把手帕贴在眼睛上。这种哭法使 忍受了长期痛苦的人从这流泪中第一次看到了安慰。她就像忘了胸针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亨利。这有着丰富才华的和蔼可亲的青年,大口喝着科涅克 白兰地,不知在何处,整夜地溜达,醉得连衣服都不脱,疲劳不堪地到了清晨才回来。看着看着,夫人感到心都碎了。去年夏天,他说去阿尔卡西翁静 养,但却是去了国外。从里斯本寄来银手镯,从马德里寄来绣有刺绣的披肩,从托莱多运来了小银箱。如果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灾难怎么办呢?这个人一定 认为无论怎样都没关系。这双眼睛不仅仅是眼睛,是一双没有欲望,甚至连生命部开始舍弃的空虚的眼睛。这样是无法维持生命的,如果上帝能使 奇迹发生的话,那就请快些,亦还不太晚,帮帮他吧。“不要哭,鲁贝夫人。”亨利压低嗓音安慰她说。“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但不能这样,求 你了,别哭了!”亨利轻轻地敲了一下空着的手,稍稍握紧了一下之后,迅速地站了起来, 拖着腿走近画架。“过一小时阿维利尔要来这儿。没来之前,你能不能给我扼要地谈谈我 不在期间发生的事情呢?”小巷里谁、谁、谁病了因为这段时间巴黎很潮湿,那些很小看不清 的畜生在蠢蠢欲动住在二楼的那个游手好闲却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新年第二天因欠房租不还,离开了这儿。这样的女人留在这儿不会有好 事的。有变化的就这些事一。其余的同老爷去乡下之前一样。兽贝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在坐惯了的伏手椅上坐了下来。往背后挪了挪 椅垫,又重新戴上钢丝边眼睛。她拿起报纸粗粗地看了一下标题,刚翻过去一页,她突然大声地叫了起来。亨利转过身去。“怎么了?”“杀人事件。吐鲁斯先生!是发生在这条街上的。”“什么地方?”“我还没看过,不清楚。”鲁贝夫人屏住气,开始读了起来。 发生在蒙马特尔的谜似的杀人案件。月光旅馆是土拉克街上的一家旅馆,在这儿发生了一起蒙马特尔地区历史以来最凶残的杀人事件。据犯罪研究所认为事件发生在数日前,眼下正从 事痴情关系犯罪搜查的皮比顿先生安排了繁忙的工作计划,正在调查这起恶性事件。“啊,太可怕了!”皮比顿先生的调查极为详细。不久,事件的真相大白,以钱赚得少了为 理由,情夫质问街娼时,女人反唇相讥,吵了起来。激烈争吵的结果,女人说洗手不干了,于是发怒的男人就把她给杀了。男人现下落不明,巴黎警察 当局掌握了重大的线索,因此,逮捕只是时间问题了。“抓住了杀头才好呢?”鲁贝夫人一脸忍无可忍的样子,脱去眼镜说。 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听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简·阿维利尔沙沙地拖拽 着衣服走了进来。“发生了什么事了?前面马路上都是警察,当时我想可能连马车都无法 通过了吧。”亨利在说明理由时,鲁贝夫人站起身。“我小跑着去一下月光旅馆就回来。”说着走出屋去。一小时后,简走 下模特儿台。“今天就这样结束了行吗?我必须要去帕甘试衣,可以的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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