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特累克传-10

形容的坐立不安。“你怎么啦?有什么烦恼的事吗?还是脚痛?看来是为了女人?” 亨利强烈否认道,不,没有那种事,是工作过度了。“马上就是夏天了。我打算去什么地方的乡下借一幢小别墅,第埃普还 是特尔维或是阿尔米翁周围。”亨利去了咖啡店,已有好久没有去了。他不在期间,他的那些画家朋友, 坚持治愈着难以忍受的喉干,同往常一样,把画商和评论家说得一钱不值。亨利和戈齐一起度过了半天,他正在画商品目录的插图。他又去访问了昂克 坦,他正在同时画四幅基督升天图。亨利又找到了德布坦的画室。年老的蚀刻师正穿着污秽的浴衣,眨着睡眠不足的双眼,往画上涂硝酸溶液。他去罗浮宫美术馆,在那儿,学习了利比和波拉沃罗的画技。又去剧院 看了日场的戏,在那儿的一等席上睡了一会儿。在动物园里,他给象吃了蓖麻籽,观看着猿的生态。在唐吉老爹的屋里,呆了很长时间,寻找浮世绘, 又订了并不需要的颜料。唐吉夫人从屋里出来,请他共同用餐。“月底,挑一个天晴的日子,傍晚一定要来这儿。”她邀请道。唐吉指 着屋的里院,“那儿不错,有乡村风味。”访问了迪奥兄妹之后,亨利才了解到塞扎尔·弗兰克被车压了。“我正 在担心可不要发生那样的事哪。”克莱曼蒂内皱着眉头,“他心不在焉地走着,毫不在乎车辆,满脑子都是音乐。”他也去了红磨坊。齐德拉走到桌旁, 恳切地希望能早日着手画海报。“你看,一半的桌子都闲着。” 亨利坐马车,饮科涅克白兰地,谈论着,甚至哈哈大笑,然而,他如同在一旁观望着不认识的人似的,没有现实感。他谈论着画,谈笑风生地闲聊 着学画时代的生活。偶而,“玛丽现在又会在干什么呢?”这一念头会在脑里一掠而过。在回家紧紧拥抱玛丽之前,亨利的所做所为就像影子似的,缺 少实体。一天傍晚,玛丽脸涨得通红、兴奋地回到了家。她说,得了怪病的姐姐 总算康复了。“所以你想想我们干了什么了?”她像说谎特有的那样,口若悬河似地说:“我们一起去了酒店。不是已好久没见姐姐了吗?大家都很高兴,还有女人来到我们桌旁,一起喝酒了呢。于是,我谈起了你那漂亮的画 室、浴室和画,她们都不相信,于是我就说,如果不相信的话,那就来看看吧。他们明天晚上来,还要在这儿开个宴会”“开宴会不行,你的朋友来这儿也不行,我不想见到他们。” 玛丽猛地推开身子,“你是说像我朋友那样的下层平民你不想见到他们吧,你看不起我们!那,我也有要说的” 亨利厌倦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么说过,我只是说不想见她们。”“我的姐姐也不想见吗!”“哦!你的姐姐也不想见。” 玛丽榛色的眼睛一下子愤怒地燃烧起来,亨利一看就明白休战已告结束,玛丽一定会报复的。然而,玛丽想,对于亨利果断的声音还是不要过于 固执己见为上策。“那就这么办,我原以为你会同意的。洛兹喜欢的拉杰内带着手风琴来,讲好大家一起跳舞的,不过,你如果说讨厌的话由于这个原 因,宴会没有开成,但是,也因为这,玛丽回来得晚了。她回来时,带着去那儿度过整个下午酒店的气味和手风琴演奏的音乐回声,绷着脸,噘着嘴, 说话时,就像咆哮似的。“去哪儿是我的自由。一个连我的朋友都不愿见的人,没必要一一告诉 他我和谁在一起了。”如果什么都不问的话,她又会说一些煽起你妒嫉心理的台词。“回家的路上,有个男人跟着我,是个非常优雅的男人,还对我送秋波, 我以为他会跟很长一段路的。”不然的话就提起脚的事。“那怎么会折断的?”“你说过的,从床上滑下来时,摔倒了。”“你一定是在干什么吧?孩子经常会摔倒,但没听说有折断腿的。你不 是用松叶杖了吗!”“啊,那是片刻间的事。”“你母亲又怎么呢?你”“烦死了,你给我滚!”“唉唷,又生气了。你这个人真是个难弄的男人。不是只说了脚的事嘛。”“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玛丽没有说够似地嘲弄着亨利。马上又改变了态度,用鼻音嘟喃着说,把姐姐和朋友带来没关系吧。而亨利却认为,只有这点是绝对不能让步的。 问题也就越来越恶化了。于是,玛丽提出要离开这儿。“走了之后我就不再回来,不管怎么等,我都不会回来,怎么办?瞧, 你脸色都白了,你还是希望我回来的嘛,是吗?”这次她提出要更多的钱。“十法朗不够,我要二十法朗。” 一周后,二十变成了三十,又变成了五十。亨利想,她还在和贝贝尔见面吧。这样想的原因是因为她要钱时是那么执拗。 这样,等待的痛苦又添上了妒嫉的苦恼。原先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和他人分享时,还会受到如此的创伤。她是个妓女,妓女不就是共有之 物吗?她有没有中意的男人,这与自己无关,亨利试着这么说服自己,他也知道,越是急躁就越是不可能。不久,神经就宣告支撑不住了。亨利经常会发肝火,常受侮辱,使他变 得频繁地大声叫滚。傍晚,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互相骂起了脏话。到了晚上,无论肉休怎 么合成一体,通过缝隙吹入的冷风般的焦躁不安,使谩骂变成了更为热烈的爱抚。然而这也是瞬息间的事,两人喘息,消耗着精力。张着大口的心灵空 虚,又导致两人充满了相同的敌意。玛丽不在身边时,亨利感到难以抑制的怠倦,连稍稍动一下身子也要付 出很大的努力。白天,他总是洗澡、穿衣和吃饭。连咖啡店也不去,朋友都不会了。衰弱的神经已承受不了路口的喧闹。他对于指责画商和评论家已觉 得非常生疏,甚至对于咖啡厅里的闷热只觉得恶心。他躺在画室的长椅上,思念着玛丽,在爱与恨交错织成的情感里,反复考虑摆脱的手段。他喝着科 涅克白兰地,喝着喝着,脑子朦朦胧胧,模糊起来。玛丽的形象若隐若现地浮在眼前。喝得酩酊大醉,痛苦也减轻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天下午,莫里斯来看望他。那时,亨利正处于这种状态。“你说是工作过度。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因为你和平时判若两人。 还记得封丹纳学院吗?你比谁都用功。这种状态究竟为了什么?”“你就随我去吧。工作怎么样?今天好像不是星期日吧?那本杂志没有 你就寸步难行了吧。”“别说聪明的挖苦话了!” 莫里斯在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帽子扔在桌上,点燃了香烟。“下午请了假。我很担心你的情况,你不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了,我不 回去。”“见到布索先生了吗?”见莫里斯点了点头,他继续说:“怎么样?”“是个非常好的人。如你所说,他正为提奥的事担心,听说最近一段时 期画廊也不很景气,他也知道提奥有点劳累过度,但没有雇用助手的力量了。于是,他记下了我的住处和名字。说好有什么事就和我联系。唷,我看 没什么指望了。不过,我今天可不是为讲自己的事来的,是来看看你的,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了,我再重复一遍,你不说我就不回去了。”“别人 的事,你就随它去吧。”“那可不行。”“行了,你就随它去吧。”“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究竟为什么事苦恼。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一步也 不动。”说到这儿,莫里斯朝前欠了欠身子,语气显得非常认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该闷在心里。即使不是我,也总有可以坦露心怀的对象。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不是血誓盟友吗?”“知道了!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我邂逅了一个女人,名叫玛丽。“没有 她,我就无法生活下去。我这件事,都说了,这下满足了吧?”“你爱过这个女人吗?”“爱?哼!”亨利耸了耸肩,抑郁地笑了。“我没有说过我正在恋爱, 我只是说没有她,我活不下去。这种谈话只是浪费时间,其理由之一就是‘爱’这个字其实有各种含义,这在于并不明白你说的爱是什么意思。有对神的爱, 也有对薄质妇人服的爱,爱母亲和爱狗。喜欢伦勃朗和喜欢洗澡,同样是喜欢,性质却是截然不同的,如果你担心我是不是爱上了玛丽,那我清楚地告诉你,我不爱她。月夜里,我不想握她的手,也不想写几行短诗赠予她。然 而,我爱她的双唇,她的乳头,她接吻的方法。我恨她本人比谁都恨,从刚见面的瞬间起,对她的所做所为,都感到怒不可遏。本来一开始说 的”令人奇怪的是,亨利在谈着玛丽的事时,感到一种奇妙的平静和一种近 似于欢喜的感情。他谈了夜晚在什么地方遇到的玛丽:关于帕特警长的小插曲,在路灯下她怎样骂亨利难看,她的愚昧无知、粗野和强烈的性欲,以及 和她的肉体融为一体时的陶醉。“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恨她,却还要搂抱她,这连我也不明白。但是,有 一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憎恨也许就是最强烈的媚药。也就是说,被愤怒驱使而做的爱是最惊险的。”亨利望了良久天花板。“最苦恼的是无法熄灭情欲,不能带来心灵的平静和安宁。” 亨利直起腰,揉灭了烟,慢悠悠地倒着科涅克白兰地。“并且会慢慢儿变疯的。” 莫里斯的目光落在猛喝着科涅克白兰地的亨利身上,等着他把空酒杯放到窗台上,阀道:“什么东西使她那么具有魅力呢?”他那沉静的眼里流露 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亨利的嘴角上荡漾起饶有兴趣似的、忧郁的微笑。“我想你会这么问的。 我已几百遍地、几乎是难以数计地询问过自己。但是至今尚未找到答案。是的,莫里斯。如果被性欲缠住了的话,就会失去自己的立足点,就连自己在 哪儿都不甚明白,无论见到什么都会轮廓模糊不清的,但却能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即使你认为没有比自己更正常、更正直的人了,但是到时留心一看, 曾几何时,自己已成了一名施虐狂,强奸魔,同性恋者,或者落得个要请精神科医生看病的下场。情欲这个东西宛如深层的海洋,任何时候都是黑夜笼 罩,甚至根本无法探知其中有些什么样的怪物在蠢蠢爬动,也许你会问我,玛丽什么地方有魅力,这也只能回答说不知道。她对于其他男人来说并无魅 力,因为她十四岁就和男人睡觉,没有一个男人为她干过愚蠢的事。”亨利短促地一笑,“除我之外。”他用一条胳膊支着,将上身半撑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莫里斯的双 眸,眼镜片深处茶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她被一个不知从何处乡下来的拉客人迷住了,男的似乎没有一点这种意思,但是我为什么会被她吸引的?我 也不知道。最初,我想是因为她举止优雅的缘故。无论怎么说,她的姿态有一种天生的造型美。和她一起生活,就像旁边放着一幅那达拉的画像。当然 这不是因为她的举止。于是,我想,或许是被她的淫荡和渗入身心的做爱手段吸引住的吧。要说的话,她全身都是性爱,是女人。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 富有诗意的猥亵性吧,她有着无法形容的吸引人的魅力。”亨利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又说:“这样说你懂吗?也许是因为她的 冷淡,是因为她那就像根本没看见我似的、勃然大怒般的眼神。你不是个残废,无法理解。你又不曾被女人这么注视过。可是莫里斯,如果有比情欲更 深、更复杂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自傲——不是社会性的自豪,而是作为人的自豪。她看我就如同看着蝼蚁之辈和蟾蜍。就好像我是装扮成人的稀奇古怪 的动物。她身上的那种嘲笑般的、侮辱性的冷淡,就是受这个驱使的吧。我读过第一次征服马塔豪伦山的人的故事。他七次向这座望而生畏的山脉挑战,终于到达了顶峰。后来有人问这位瑞士人说,你是受什么驱使,每年冒 着危险登山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他是这么说的,‘那座山,就橡个轻佻的女人,在嘲笑我’。我对于玛丽的感情真是这样一种感情。一想到 可以自由地抚摸她的身子,但不能使她倾心于我时,我就会勃然大怒,就被她迷恋,变成了所谓的偏执狂。说起来,玛丽可以说是无数对我毫无兴趣、 侮辱我的女人的具体化身。”黄昏已悄悄地降临在屋里。颇大的窗户外面,天空正呈现出一片紫色。“现在怎么样呢?”莫里斯冷静地问。“现在?我们就像是被同一张网套住的莱斯拉,拼命地互相伤害我想让 她看着每天付给五十法朗的有钱的矮子。她说要带朋友来,我没答应。她威胁我说,不按她说的办,就离开这儿。此外,还用各种手段侮辱我,折磨我。 我一心恨她,拥抱她,因为,性欲是对女人最大的侮辱,作为憎恨和轻视的排泄口,正合适。”刹那间,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好像污垢扩散似的,屋里渐渐地 暗了起来。“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亨利耸了耸肩,“不知道,将来总会有办法的。不久,她就会离去,如果这样的话,事情也就结束了。或者是我鼓起勇气把她赶走。也许对她 会感厌倦不知道我无法占卜未来”(六)“难道不是我的钱吗?是我自己挣来的,怎么用难道不是我的自由吗!” 玛丽咬牙切齿地说。细细的双眸在闪闪发光。“我给他了。是的,我被他迷住了呀,我要到他那儿去了,我再也不想见你这么难看的容貌了。”在楼梯上,玛丽开始唱起歌来了。 那天,亨利看了放在浴室架上的存折,存款己全部取走。亨利感到一阵难以克制的嫉妒袭来。他骂了句激烈的脏话,又挥动着手杖愤怒地吼道,给 我滚。如果玛丽不马上避开,一定会被打过来的手杖击中。这已是两周前的事。现在,火已发尽,取而代之的是痛定思痛的思念与 日俱增。一开始,他赞扬自己的勇气,试图使自己感到把她赶走是件好事,然而,那都成了徒劳。自己对自己医治不了肉体的饥饿。对玛丽结实的乳房 和两腿叉开的记忆,每夜都在折磨着亨利。他在塞帕斯特波尔地区的小巷奔走,偷偷窥视那些不太文明的酒店,找 寻玛丽。到了晚上,他在画室饮酒等待着。每次传来脚步声,他的身体都会为之一震。玛丽是不会回来了吧。亨利暗中这么想着。那天早晨——五月二十七日——亨利坐在长椅子的一端,凝视着一缕阳 光照射下的绒毯。这时,从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像忘了教训似的,那期待之 火重新燃了起来。不,那不是玛丽,是男人的脚步声。那是沉重的,有些倦意的靴子 声。亨利急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画架走去,在调色板上挤了些颜料。 这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请进。”门刚打开,亨刊就高兴地叫了起来。“这不是凡·高吗?!” 他砰地一声扔掉手中的笔,拿起了手杖。“什么时候到的?到多长时间了?快,坐下!好久没见了!身体好吗!”? 两人交谈中间,亨利的眼睛给大脑送去了信息。是的,的确是凡·高。然而,是一个与以前不同的凡·高——安静,而且又有些令人望而生畏,迷 人的眼里没有光泽。他没带包,脖子上也没有挂着郎姆酒瓶。那种激烈的动作到哪儿去了呢?眼前是一位彬彬有礼、一本正经的凡·高。他穿着崭新的现成的衣服,戴着毡帽,衣服显得瘦小,帽子又太大了些。“很好。”凡·高谦和地答道,一边坐下来。“能够再次见到你,真高 兴呐,亨利。我是昨天到的,和提奥·约翰纳一起过了一天。他的孩子起了我的名字,你知道吗?”说到这儿,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难 以相信的神情。削瘦的面颊上荡漾着笑容。“起了名叫凡·高。真是大吃一惊。那孩子倒是很可爱,和我一样,长着一头红发。”凡·高满面笑容地往烟斗里塞着烟丝,望着窗外。“太阳还是这么好。”就像旧病一场总算治愈了似的。声音里有着遥远 的回忆。“阿尔有时太热了,我想头脑变怪也是太阳的缘故吧。” 亨利有点着急地刻不容缓地说:“我的愿望实现了,给了我任意使用黄色的机会。瞧,我说过黄色是神的颜色,劝你不要用,那是因为柯尔蒙说过 喜欢凡·代克①,你还记得吗?”难以形容的心神不定和局促不安渐渐消失了,从前的亲热劲又回到了两 人之间。“你回来得真好,凡·高。我时常想起你。打那以来我感到蒙玛特尔似 乎变了,也思念柯尔蒙的画室。”“嗯。那年冬天,我在家里、路上一个劲地画画。不过,我深深地感到 能去画室学画真好。不过,也因为这,我现在还不熟悉解剖结构。”“什么解剖学,扯蛋!你不是看到了人生了吗?你终于发现了自己。”“我也是这么想的。”凡·高说着,看着骨节突出的手。“但是,我想 不是已经不行了吧?有些事只是自己经历过的,比如精神病医院被关在那儿是怎样一种滋味,你毕竟是无法想象的。”“那些话就不要谈了,还是忘掉的好。都已经治好了。”“但是,我想讲。”凡·高口气平静,却不想让步。“说了,也就心情 平静了,我感到痛苦的并不是被隔离,而是难以忍受那些疯子就呆在我的身旁。有的疯子会半夜起来令人恐怖地大喊大叫,护士把他带走之后,还可以 听到叫声。有时,我也会想,自己是不是也疯了”凡·高的话就像打开水闸的流水,他开始叙述起在阿尔的生活。在炎热 的酷暑下站在田头,连续画好几个小时。到了黄昏,背着画架,手里拿着颜料未干的画布,慢吞吞地行走在扬满灰尘的乡间小道上。不久,盼望已久的 高更来了。刚来时,两人的交往非常幸福。一起去了阿维尼昂旅行。回到阿尔后,两人开始第一次口角。说着说着,争吵了起来,也不止一次的在煎饼① 凡·代克(VanDyck,Antonl599—1641),寄居英国的佛兰德斯画家。磨坊喝着苦艾酒,两人又重新言归于好。他也在妓院过过夜,但是下次又吵 了起来。高更的脸上挨了苦艾酒酒杯,两人扭在一起,怒火从心头而起,脑子像铙钹齐鸣似的发出了尖利的声音。头盖里,脑子在旋转,墙壁变远了, 地板在摇晃,瞬时的疯狂。不知何时,他手里拿着一把剃刀,发现时,一只耳朵已被削落。气头过了后,他把耳朵包在报纸里,打算作为礼物拿到妓院 去。回到旅馆里,凡·高的脖子上,血在滴滴嗒嗒地流着,脑子里铙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突然羊癫疯发作,倒到床上时,铙钹的声音开始变轻 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寂静与黑暗,宁静又一次来临。“以后的事,你都清楚了。提奥从巴黎赶来,替我办了圣·莱米精神病医院的入院手续。那是 照顾我不被关在公立医院,不被强行送返荷兰。那儿的护士非常和气,同意我在内花园里画画。她们来看我作画,互相吃、吃、吃地笑着,然而并没有 恶意。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几个月过去了。进了那种地方,时间都忘了,好容易才出院,我好像做了个长梦,我感到一次也没离开过蒙马特尔。”亨利将手悄悄地放在他的手上。“是梦,凡·高,是做了场恶梦。但是, 你已经好了,因为你正站在新的人生的出发点上。”凡·高的脸慢慢地舒展了开来,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嗯,也许”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儿呢?蒙马特尔也有些什么变化吧。你现在在干些什么呢?”“我?”亨利耸了耸肩。“一切照旧,我的身上什么也没发生,平稳得 很,画还是在画的。为杂志画了两三幅插图,还画过两三幅歌曲集的封面,还和人约好了画海报。你打算在巴黎呆一段时间吗?”凡·高摇了摇头。“明天出发去奥尔维尔,因为提奥的公寓太小了”“不是可以到我这儿来吗?又可以像从前一样一起作画。我是孤单一人 呐目前。”凡·高把手压在亨利的手上。“谢谢!但是,我觉得还是走的好,巴黎对我不合适。” 他站了起来朝墙壁走去。“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画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新的画了。”“哦!行啊,我上楼去洗下手,你慢慢地看吧。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去 进午餐,阿戈斯蒂娜的店怎么样?”两人的视线相遇了,刹那间,两人都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说远,是很远,无数的回忆在两人的心头萦回。阿戈斯蒂娜疾步从厨房走了过来,她的后面跟着两只小狗。“凡·高! 凡·高!”她紧紧地拥抱了凡·高,吻了他的面颊。放开他时,脸上淌着两行热泪。“太高兴了!”她说,一面大声抽泣地哭着,摆弄着胸前的手帕。“我以为 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对自己说,凡.高不会再回来了。还有吐鲁斯先生,好久不见了。等顾客走了之后我再来。意大利炒面凉了”她还是那么活泼,善于应酬,但是阿戈斯蒂娜还是有了变化,面颊开始 下垂,金发里夹杂着银丝。他们在冷冷清清的餐厅安静地用过午餐。估计两人快要吃完了,她抱着 利久酒,在两人的桌旁坐了下来。“我们来祝贺一下。”她边说着在三只酒怀里斟满了酒。“这酒叫拉·斯 托雷加,是国际上最好的利久酒。因为你们安慰了我的心。”她的眼睛充满了怀念。“发生了什么事么?”亨利问,“看来你很难过。”她那美丽的双眼, 充满了对于遥远的遐想。“我想回到阳光永远是那么灿烂、脚下的大地呈茶色的温暖的故乡,真想看看艳阳下、泛着白色水花的波涛”两人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乘上了马车。“对兜风来说真是个理想的晴天。”亨利说,“看过埃菲尔铁塔吗?” 马车行驶在热闹的大街上,经过歌剧院,穿过孔科尔德广场,拐弯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爱丽舍田园大街)。“我已经忘了巴黎的美丽了。”凡·高 沉默了良久说。“嗯!真美——风景就像使演员黯然失色的舞台布景,我时常想,最能打动人的心弦的艺术不是建筑又是什么呢?从这点上来说,比音乐还要上乘。” 看到了埃菲尔铁塔、巴黎法院附属监狱,远处的罗浮宫美术馆像一座拥着宝物蹲着的翼狮像,船形的圣母院的剪影耸立在巴黎的正中。不久,渡过 了塞纳河,在左岸曲折地穿行。马车轧吱轧吱地在狭窄而黑暗的街上走着,走过孤零零地座落在打着盹的小店辅、悠闲的酒店、污秽的房屋之间的教堂 前,出乎意料地来到了一个小广场上。每个广场都有喷水池,都矗立着将军的铜像,有着四、五棵普拉塔纳斯树,木制的长凳上坐着留着山羊胡、戴着 赛马帽、穿着大衣的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在看报。有时,小小的旋转木马哗啷哗啷地旋转着,一些顽皮的孩子在玩着。“进去看看吗?”马车穿过巴黎圣母院的前园时,亨利问道。 刚跨进昏暗的圣母院,占建筑物特有的霉味和香味冲鼻扑来。到处是戴着头巾下跪的女人形象,她们两手合掌于嘴边。柱子的阴影处傍立着一个年 轻女子,看上去,她正拼命地克制着,不出声地哭泣着。亨利瞟了一下凡·高,他正凝视着礼拜堂前燃烧着的微弱的火焰,他的 双唇微微抖动着,大概在和坐在黄金门后面的神说话吧。凡·高胜了,但很是疲劳。曾经那么奔放的生命的洪流正在枯涸急速地枯涸。“和唐吉夫妇讲好共进晚餐的。”亨利离开圣母院时说。“去吗?他们 会高兴的。”马车在唐吉老板的店门口停下来时,克洛齐街上已是夜雾笼罩。听到叮 当叮当的门铃声,年老的画具商跑到门口,他一看到凡·高,马上就展开双 臂。“凡·高先生!这欢迎,欢迎,真是大吃一惊啊!”他紧紧地拥抱 着凡·高,抱起来,踮起脚尖,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现在,客人们都到齐了,你,正赶上吃洋葱炖菜!”他把两人请到厨房,嘴里还呶呶不休地说 着。厨房里,唐吉夫人挽着袖子,浑身是汗,就像担心煮得好坏的魔女,一个劲地低头看着发出吱吱吱响声的锅。大家对于凡·高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 欢喜了一阵后,三个男人来到了店后面的内院。那儿,桌子正等着客人们的 光临。“像乡下吧。你们闻闻空气的味道!”唐吉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堆满 了笑容。“那棵树怎么样?他指着多节而不光滑的菩提树,那儿纵横都挂着凉衣 服的绳子。“所以我常说,要享受田园生活的乐趣,根本就不用去巴黎外的地方。” 唐吉夫人迟来了一步。她把冒着热气的暖锅放在桌上。晚饭开始了。当然,洋葱炖菜做得无可挑剔。“这么好的炖菜,我还是第一次吃。怎么做的?”亨利问。“没什么了 不起的。”唐吉夫人自豪地挺起了胸部。“两三片月桂树叶再加上尾鼠草、麝香草、香菜,和少量的蒲公英,然后再加上迷迭香、细香葱,和两三个洋 葱”疲倦的她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辉。亨利发现唐吉几乎什么也没吃,就连葡萄酒也没碰一碰。“怎么了?难 道是因为你现在不喜欢葡萄酒了吗?”年长的无政府主义者圆圆的脸上留着好久没剃的长胡,他把头扭了过去,用看了也让人可怜的目光看着亨利。“胃 不好,很痛,可是不知道病因。”“我说请大夫来看看吧,无奈这人比驴子还要顽固。”她站起身,开始 整理盘子。“我无法忍受让资产阶级的医生看胃,对我来说,有个信仰的问题。对 了,画家先生,欣赏一下美丽的北斋先生的画吗?这是最近才弄到手的”“唐吉,来帮忙洗一下盘子!”他的老婆在厨房大叫着。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大家,耸起肩膀,喘了口气,恭顺地朝厨房走去。夜幕降临,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内院昏暗、静穆,仅有一盏灯把桌子染成了暗白色,菩提树只剩下黑压压的枝影,其余全部融化在夜幕之中了。飞 蛾在灯的周围飞来飞去,不断有飞蛾扑到灼热的灯罩上落到了桌上。坠落的飞蛾一会儿又开始转动身子,拍拍翅膀飞走了。“这些家伙也都在追求不能实现的东西。” 亨利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很多书上都有关于动物这令人吃惊的本能记载,不过,只要看看这些愚蠢的飞蛾就明白了”“亨利!”“怎么啦?”“你在换衣服时,我看了你的画。你还是要提防那个金发女人过于 接近会毁灭自己的。你要比我年轻十岁,应该把对于那个女人的热情倾注到 画上去。”亨利忽然感到以后不会再见到凡·高了。从前自己熟悉的凡·高已经死 了。他那丑与美奇妙地揉和在一起的脸上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平静。蓝色的眼睛就像被定在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海岸边。唐吉夫妇睡了,两人又谈了好久。然后坐着马车回到了提奥居住的比加 尔城。凡·高在门口下了车,向亨利伸出了骨瘦如柴却很有力的手。“瓦维尔,马依维兰德!”他的脸上泛起了充满愁苦的微笑。“这是荷 兰语,意思是说,永别了,我的朋友。”永别了?难道他也预感到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吗! 亨利握着凡·高的手,好久没有松开。他紧紧盯着那张长着红胡子、憔悴的面容。“再见,朋友。”亨利的嗓音也嘶哑了。“再见,文森特!” 尤拉里的结婚仪式正如溺爱她的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举行得华丽极了,特别是宴会上的舞会,从警察乐队请来了四名乐士来演奏。警察局、司法部 以及各部厅的官员、职员几乎全都出席了。警察总监穿着条纹裤子,上装是燕尾服,这身打扮使人觉得他更像是一名公司的经营者,而不是警察当局的 最高领导。他滔滔不绝地致了贺辞,然后待了仅两三分钟就从容不迫地朝部下挥了挥手,在低着头的侍从陪同下离开了会场。乘警察总监离场之机,乐队奏起了波尔加舞曲,警官搂着老婆的腰肢乱 跳起来。帕特感激涕零、却又充满自豪似地涨红了脸,把来宾一一介绍给亨利。“我来介绍一下,伯爵大人,这位是执法科的居洛警官,他把二十名男 犯送上了绞架,这位是吉尔摩警官,是专门捉偷宝石的小偷的唉,下一位是洛凯特监狱的蓬吉尔典狱长”宴会即将结束时,他陪了位身材矮胖的男人,来找亨利。“伯爵大人,这是我的好朋友,朗巴尔警官,他负责整顿塞帕斯特波尔 地区的风俗。您知道吧,我曾经和您说起过。”他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离开了那儿。朗巴尔警官在亨利身边坐了下来,首先赞美了帕特的诚实与能干。“略有所闻,您对夏尔露姑娘很感兴趣,是这样吗?”他忽然压低了嗓 音说:“还是别这样的好。这是个坏女人,她又回到了我负责的区域,我正在严加监视。她和从前的相好、那个拉皮条的重归于好,整天泡在普兰杰特 这条小街上的一个酒店里。我们打算,哪怕是一次,如果她有越轨的行为, 就逮捕她。”回到画室,亨利感到太阳穴针刺般的疼痛,昏暗中一个声音在嘟哝着,“普兰杰特小街普兰杰特小街她就在那儿去那儿,就能遇到 她说不定还能把她带回来呢”以后的几小时,不管亨利如何想从自己脑子里驱逐出这一念头,正向他 不断袭来的玛丽的形象却总萦绕着她。他试图以她的不忠、强烈的欲望和头脑之笨来赶走对于她的双唇、胸部和湿漉漉的花瓣的回忆。然而,亨利终于屈服了,那时已过半夜时分。 普兰杰特小街是条污秽肮脏的小路,路两旁破屋栉比。亨利命令马车夫停了车,然后走下了马车,步行到了酒店门口。他透过被雾弄得模糊不清的 窗户往里张望,柜台对面正在洗刷玻璃杯,像是店主似的人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另外还有二个男人正在打牌。玛丽也在,她坐在贝贝尔身边,正一个劲地说话,眼里流露出诚恳的目 光。她看我时的眼光是那么的冷漠想到这儿,亨利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嫉妒。那男人冷冷地推开玛丽,大声叫嚷着向上挥动着手。玛丽点着头,脸上 堆着战战兢兢的微笑。爱神这个混蛋,会使人变得如此可怜啊! 亨利又回到了马车上,对车夫说:“对不起,你能替我去一下那个店,把一个名叫玛丽·夏尔露的女人叫出来吗?你只要说有个男人想见她,她就 明白了。”等了很长时间,门口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影。背朝着灯火,亭亭玉立的玛 丽,剪影显得很纤细。“玛丽!”这声音连亨利自己都听出了有着走投无路的情绪,“玛丽!”“哟!是你呀?”玛丽走近前来。“有什么事吗?”“我想请你回去,玛丽!” 边说着,亨利庆幸没让她看到眼里的屈辱神色。”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你回去吧。”“是啊,怎么办呢?常有很多有钱人来这儿,他们都很宠爱我,玩得非 常高兴。我非常不适应你每天大发雷霆的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我保证,所以,求你了,玛丽!”“我有个条件, 回去之后,你每天要付给我六十,不,七十法朗。好的?那就等一等。”玛丽跑回酒店,亨利在马车里细嚼着失败的滋味。他对于这样的自我,感到凄惨得难受。是啊,爱神这个混蛋,会使人变得多么可怜啊。 玛丽在门口给了恋人一个飞吻。然后飘动着裙子,朝马车走来。“去土拉克街。”亨利命令车夫。“我知道你会来的。”玛丽喃喃地说,身子朝亨利靠去。“你来了,我 真高兴,亨利。我也很想见你。”即使是胡说也行,玛丽确实就坐在我的身旁。只要这样也就行了,亨利 这么想。又是同一事情的反复。亨利付钱,玛丽一到早上就出门,晚上回来,回 来后,马上摆开了糜烂的爱欲的战斗场面。然而,亨利带回来的玛丽已不是先前的那个玛丽了。她曾是个随心所欲、到处流浪、反复无常、刻薄的女人, 如今,她却是奉她所迷恋的男子命令来这儿赚钱的。这是回来后两三天的事。玛丽说:“也许你不相信,你来接我时,贝贝 尔正在说你呢,你知道是怎么说你的事的?”“哦,我不知道。”玛丽的头脑不够聪明,她紧锁着眉宇,拼命说个不停。但是,亨利却从 她的脸上看出了早已准备好了的谎言。“他说:人家经常照顾你,你却采用这种方式,应当去道歉才对。”的确,那天夜里,贝贝尔向上挥动着手时,是在讲我的事,但是,内容 却并非如此。他一定说的是,扔掉一天给五十法朗的财神,是多么笨的傻瓜,快给我回去赚更多的钱。亨利凝视着玛丽。她侮蔑似地撇着嘴,昂然抬头的 态度不见了,她成了一个忠实执行命令的妓女——这是显而易见的。“行了,玛丽,你没有必要道歉。因为是我不好,细细想想,那是你的存款,怎么用 是你的自由。”“不是的,是我不好。”玛丽坚持说。“他说应该我道歉的。”“知道 了。那么,你就说声道歉好了。”亨利在两只玻璃杯里斟上了科涅克白兰地。“我们不谈这个了。”“我已经不想再同你争执了。我喜欢你。”“知道了。” 亨利隔着桌子看着玛丽,她那清澈的双眸失去了光泽,脸上绽放着骗人的微笑,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内心。一天早晨,她与平时不同,没有急叫 让她外出,提出要当他的模特儿。“如果你命令我那样的话,我甚至可以裸 体。”即使她说话时显得若无其事,然而也掩饰不了她的笨拙,亨利的眼前仿 佛出现了贝贝尔给她下达指示的情景。“你看!”玛丽解开上衣,“我的身子长得不错吧?酒刺啦、疙瘩什么 的一个也没有,与其他女人不同,身上的皮肤很光滑,你来摸摸看。”玛丽拿起亨利的手,让他抚摸大腿。“还有,我的乳房,你瞧,是这样的结实。”“知道,你的身体很美。”亨利把手缩了回来。“不过,已是出发的时 间了,迟到不是不好的吗?”“我不收模特儿费,白给你做。”“那太谢谢了,那么,以后就拜托了。还是快穿上衣服吧。”她还提出要整理画室。“我清扫得可行了,妈妈常让我擦地板。如果有蜡,家具也可以给你擦 得铮亮。”对于这种要求,亨利不由得有点踌躇。玛丽在画前,装出一副欣赏的神 态时,他把脸扭向了一边。他不由得这么想,这一定也是在塞帕斯特波尔的酒店里练出来的一种作战方法。“要多说客套话,赞扬他的画。”贝贝尔一 定这么说的。不用说也明白,其目的就在于榨取金钱。玛丽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这些,她还让他看她舍弃了爱,也就是不再去 和贝贝尔见面了。除了一周一次,借口去和姐姐见面外出,其余时间都呆在 画室。“我说的男人,瞧,就是以前我迷恋的那个男人,我已经不再爱他了。” 一天晚上,玛丽这么说道。说这话时她眼圈发红。这是为了让亨利觉得在说这话之前,自己是好好考虑过的。“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我更喜欢你, 你是真正的绅士。”这时,玛丽才真正开始成了亨利的情妇。她在小厨房里准备菜肴、洗涤、 扫除等,家务事都边哼着歌,一个劲地干。她央求亨利让她见见亨利的朋友,想和他一起外出了。亨利对于妓女的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于家庭生活的憧憬 感到畏缩。他看着她勤快的干着活,不能不想,对于这种自我牺牲的憧憬不 是一种赎罪吗?玛丽开始从早到晚地照料亨利,有时也会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之中,这 时,玛丽的眼睛湿润润的,闪着温柔的光。亨利想,这一定又是在回忆与那个男人所编织起来的爱情了。她的举止已失去了使人想起猫的动作的优雅, 孕育着爱情的身体就像怀孕的人那么无精打采。玛丽态度的变化也给性关系带来了变化。互相间的敌意对于做爱已失去 了刺激作用。玛丽又变成了一个为了博得对方的欢心,而拼命努力、勤劳的妓女。她嗫嚅地低语着爱的甜言蜜语,喘息、叹气,扮出一副神昏颠倒的样 子。“亨利,你是个漂亮的恋人。” 亨利像贝壳似地紧闭着嘴巴。“我说了你是个漂亮的恋人。”“你还是快睡吧,已经很晚了。”“你爱我吗?”“哦,我很喜欢你。”“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否爱我。”“因为爱是有各种不同的含义的”“不过,你是爱我的,是吧?你对我是觉得很满意的,对吗?为了你, 我不是什么都在干嘛。我这样的女人,你还是第一次碰到吧?”“哪!哦!那倒也是。天就要亮了求你了,快点睡吧。” 于是,玛丽的唇轻轻地贴在亨利的唇上。“晚安,把头压在我的肩上,知道了吗?” 亨利从侧面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睡熟了的玛丽的脸容想,如果这是句实话的话,那该有多好啊!然而,自己知道这是句谎活,因此,只能一味地刺 伤自己。亨利不能不感到自己对于玛丽的欲望正在急剧地消失,在他心灵的一角萌发了类似怜悯般的情感。她那使人联想到雌狐欲望的肉欲,同时挑逗起了怒气和欲望。就是这个玛丽如今卑屈地投向自己的怀抱,为了赢得亨利 的欢心而煞费苦心,这样,和妓院的妓女又有什么不同呢?殷勤的态度里往往包藏着对于爱情厌倦的心。随着对于玛丽憧憬的幻 灭,亨利开始抑制自己的感情,改换成殷勤的口吻与之交谈,而玛丽却把这种变化视为他屈于自己魅力的证据。他为玛丽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了火,或 者帮她解开衬衣的钮扣。每每这时,亨利就会发现玛丽的眼里闪着胜利的自豪。亨利不愿意使玛丽的幻想破灭,他感到累极了,他盼望宁静,两人间的 恋情已结束了。他希望平静地、自然地结束这一切,就像烂了的果子自然而然地掉在地上那样。圣母玛利亚升天的那天,就是热得四肢无力的酷热的八月的某一天,亨 利为玛丽买来了一付金耳环。“啊!是真金做的?”玛丽用双手捧着,兴奋 地叫了起来。亨利点点头,“遇到你的那个夜晚,你不是说曾经有过一付金耳环,但 是丢了。这是用来代替那付的。”“不过,以前那不是真的。”“这是真的,万不得已时,不是可以当了换钱吗?”“把它当掉?哪有 的事。我会不离身地带着它。那种事,绝不”“知道了。”亨利冷漠地点了点头。“你还是戴着试试,我想看看是否 合适。”亨利的眼光落在正在往耳垂上挂耳环的玛丽的手上,心想,这个贵重的 装饰品,贝贝尔会让她戴多久呢?令人惊呀的是,亨利的心头没有丝毫的嫉妒。他悄悄地耸耸肩,朝画架走去。亨利清楚地意识到对于玛丽的眷念已不 复存在时,已是八月中旬时了,他谨慎地制定了结束这段恋情的计划。这次,这次一定要完全断绝关系了,不再吃回头草了,并且,要尽可能地不去伤害 她的自尊,至少避开那种难堪的悲伤的场面。一天,亨利说有事大约要离开巴黎三、四天。这就像久病之后想要试试自己体力一般。“三天?”玛丽突然发出疯狂般的叫声。 亨利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瞬间浮现在她眼里的狂喜。她一定在倾刻间想到了可以和贝贝尔一起度过三天三夜了。 然而,玛丽却说:“那太遗憾了。”亨利马上就把此话换成了“太高兴了”,觉得她在说遗憾时显得那么的空洞、苍白。“如果你有这个要求的话, 我可以寸步不离开这儿,等你归来。”这话简直让人作呕。“不,你还是去姐姐那儿吧,这样我也放心。我不在期间,会付钱给你的,还会给你奖金。” 说着,亨利开始忙碌地整理起东西来。亨利整整三天躲在画室,让杜尔昂店送来了饭菜,聚精会神地画着,他 几乎没有想到过玛丽。已经能够赶走玛丽了,剩下的只是结束此事。 即使是短暂的相处,要清算男女之间的关系毕竟是痛苦和困难的。亨利似乎才懂得了为什么不幸的夫妇却不分手,而是互相怀着敌意了却一生的道 理。玛丽的衣服、随身物品和化妆品,都放在化妆室和浴室,这些都要集中送到她姐姐那几去。还有钱的事情,我已经明确态度,因此有必要给她一笔 断绝关系钱。当然,也并非非得如此不可。然而,这几周,玛丽使人觉得很可怜,我抛弃了她之后,她会怎么样呢!贝贝尔见她赚不了钱,马上就会遗 弃她的吧。这样,玛丽就会被夺走住宿、金钱和爱情。因此她将怎么样呢?没有可能再做有钱人的情妇,那就只能恢复原状,重新站在街头,躲过警察 的眼睛卖春,被押送到圣·拉扎尔,被卖到妓院,最后死在路旁,埋葬在无人祭祀的墓地。亨利已经等了一周,九月的一天下午,亨利说了早就应 该说的事。“玛丽!”他平静地唤着,“我考虑再三,觉得我们还是互不见面的好, 你的行李送往哪儿好呢?”玛丽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像是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似的。“你是说让我 离开这儿?”“希望你能理解,原是一晚上的打算,结果来到这儿已有七个月了。这 段时间我很快活,谢谢你了。我想已到了分手的时候了,我们不要争吵,好 好地分手吧。”亨利从外套的内口袋取出信封。“这,很少一点儿,请收” 说到一半,亨利停了下来。玛丽的脸色发白,从头顶到脚尖,就如大发雷霆般地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由于智力低下,对亨利说的意思还不甚明了, 然而,身体(无论何时都要比脑袋来得敏锐的身体)就如迅速领悟到已濒临死亡的动物般地反应着。看到这种先于理解的肉体反应,亨利感到一阵恐惧。亨利柔和地说:“你坐下,玛丽!” 玛丽一动也不动。“我、我,你说我干了什么?”上下齿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相撞声。“我 尽了力,不是按你的吩咐什么都干了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裸体做各种姿势,我不是连这种话都说了吗?我替你把家具都擦得干干净净 的?”她就像难以相信似地一个劲地眨着眼睛,喘着气,声嘶力竭地说着。说 话停顿时,她用舌尖舐了舐嘴唇。她一定以为那是愚蠢、不妥当的,拼命干活的结果,却以滚出去来报答不是太过分了嘛。“你没干什么。”亨利安慰似地说。“你像亲人般地尽了力,只是我”“你看看!”玛丽揪住了亨利出于同情而编织的谎话,认为这是他承认 了理亏。“连你不是也说我尽了力吗!”“玛丽,求你了,不要再说了。”“但是,不是你自己说我尽了力了吗?”因为她无法理解自己尽心尽力, 对方还会提出分手。“你让干的事,我有没有不干的呢?”“求你了,不要说了。不要议论了。也会有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时 候。就算是我不好吧。”亨利递上了信封。“里面装有行商许可证。你不是说过想要弄一张的吗? 是你的名义,所以不能卖也不能给人。你不是为了这才开始储蓄的吗?不该 忘了呀。”玛丽的头脑总算开始理解。可以从她睁得大大的眼里看到她正在渐渐地 明白过来。“不过,他会怎么说呢?”喃喃自语的玛丽忘记了亨利的存在,“他知 道我被解雇了会怎么说呢?”玛丽忽然抬起头,突然变得软颤颤地依偎起来。“求你了亨利,不要赶我走”绝望使她又恢复了猫似的姿势,整个身体像是在诉说似地纠缠不离地贴了上来。“我什么都干,所以,亨利”说着说着哭泣起来。玛丽的双眸睁得 大大的,绿色的眼珠立即充满了泪花。“你说的和你希望的事我都做” 说着,玛丽跪倒在亨利前,握起他的手,吻就像雨点般地落在手上。“玛丽,快别这样。”亨利无法忍受这样悲惨的情景,不由得将头扭向 一边。但是,玛丽不予理会,继续把嘴唇压在亨利的手上。 她忽然又想了什么似的,解开衬衣,用手拨开衬裙的绸结,用双手裸露出乳房。“你不会讨厌这个的是吧?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不是说过我 漂亮吗?喂,你可以抚摸它,可以吻它,怎么干能行”以后发生的事,再也没有从亨利的记忆中抹去。玛丽边哭泣着,边邀他 上床,当明白亨利不会答应她时,就苦苦哀求道,可以做模特儿、洗东西、做饭、擦地板,什么活都能干,所以请不要赶走自己。亨利用一只手捂住双眼,俯身在画架前坐着。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想起了 与断头台的露水同时消失的迪·巴尔夫人的话。她出生于贫民窟,有着一头金发。她睡倒在死刑执行人面前,把嘴唇贴在对方的手上,裸露出双乳,乞 求慈悲。“求求你了,再等一分钟,再等一分钟!”玛丽突然站了起来,如同打算改变进攻的蝎子。“我的本意是对你充满了憎恨,知道吗?我一直在 苦恼!我讨厌你,你那丑怪的容貌,短腿,矮个残废!不是连路也不能走吗?从一开始见面我就讨厌你。就连我在说爱你时,内心却是厌恶。被你触摸时, 我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没有贝贝尔我也不会来这儿了。因为是他说去 才”玛丽颦蹙的脸伸向他面前。“还有!活该是个跛子,活该!” 玛丽的每句话里都充满了怒气。她发泄了之后,又尖厉地笑了起来。“我不走!准会走呢?我说理由你听,因为你欠我钱。不要说没有,说 好每天付一百法朗的,你不是只付了七十五个法朗吗?你说谎,是个骗 子”她说话激烈得完全像发疯一般。她满不在乎地撒着谎,这种缺乏诚实不 合逻辑的说法更像玛丽其人。一开始,亨利甚至觉得这种激烈的谩骂是值得庆幸的,这样事情就会进行得顺利些。每次这种充满侮辱的话语盖过来时, 他的意志变得越发坚定。亨利终于说起了帕特这个名字。“你再说一句,我就让帕特来把你带到圣·拉扎尔去。”这样,玛丽才 恢复了理智。她浑身瘫软似地在长椅子上坐了下来,笨拙地扣上衬衣的扭扣,像孩于似地抽泣着。“我的东西送到我姐姐那儿去,以后我会去取的。” 亨利走到玛丽身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手。“不回贝贝尔那儿了吗?”玛丽摇摇头,刹那间脸上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不能回去了他并不爱我。他另有所爱,是个红头发他想要的是我的钱”“爱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是件痛苦的事情。”亨利低低地说,“你和我 都明白这一点,不过,马上就会习惯独身生活的”“这是胡说,人是无法习惯过孑然一身的生活的”“什么时候你一定会遇上个对你柔情似水的男人的,一定的玛丽并没有在听,也许是听不进去。她机械地整理头发,用手背拭去眼泪。这种孩 子般的动作打动了亨利的心。然后,她站了起来,接过亨利递过来的信封。然而她没有说声道谢的话,迈着自动机器人似的步子离开了屋子。门仍然开 着,许久、许久,还能听到她那下楼时的沉重步子声。忽然,画室又恢复了宁静,在直射进来的阳光下,苍蝇发出了轻轻的振 翅声。化妆粉的香味还在屋里荡漾着。再过两三天会消失殆尽的吧。亨利曳着脚,回到了画架前,用大拇指套在调色板上,开始挥动画笔。(七)库退尔老爹的石版画作坊是间破烂的小屋。地点在圣母院后面的梅尼尔 蒙坦地区。以前曾是个出租马车的店铺,因此,周围弥漫着难以形容的马粪臭,不过加上混合着印刷油墨、硝酸、阿拉伯胶、烟味、咖啡等等的味道, 就显得并不那么难闻了。亨利介绍了自己之后,谈起了来访的目的。库退尔老爹全神贯注地听着, 目光落在横在印刷机基础部厚厚的四方形的石版印刷用的石头上。黑色的船形帽挪到了后脑勺,沉思般地捋着稀疏的下巴胡,看上去像个中国学者,也 像个年老的山羊。“你说的是海报?同齐德拉先生约好画广告画的”“是彩印海报。” 库退尔老爹点点头。“听了你的说明,你好像没有石版画的经验。是这样吧?”“是的。”“就是说连基础技术也没有掌握,是吗?”“是的。”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库退尔老爹不停地捋着稀疏的下巴胡。亨利的视线落在小屋的地板上,从靠墙堆积着的石头到印刷油墨罐,接着又落到了没 有边的洗脸盆上,最后停留在煤气炉上煮着的监搪瓷咖啡壶上。窗前有一张桌子,平台印刷机上面有着一扇很大的毛玻璃天窗。竖在入口处的生了锈的 招牌被微风吹得嘎吱嘎吱直响,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小鸟的叫声。“你们说定的那幅彩色海报什么时候完成交给他呢?”老爹的问话里总让人觉得有着挖 苦的味道。这时,他的视线第一次从印刷机上的石头处移开,落到了亨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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