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纹丝不动地盯视着。手指摇着还没燃尽的火柴,这是在我画室过夜 的第一个女人。多么美的躯体啊!就连放大了的映在墙上的投影也是美丽的。既然如此,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惹我生气的呢?是因为没有谢我吗?不,不是 的。是她的直率以及那异常的充满自信的镇静自若。她说从我脸上看出了欲望,果真如此吗?她到这儿还不到五分钟,就开始脱衣了,宛如回到自己家 中那样的旁若无人。佩罗克·格里的女人们是边说边脱衣的,招呼主人时总要说:“喂!你。”当然这是一种虚假,是一种做爱的伪装。可是,眼前女 人连伪装都没有。女人扬起与猫相似的双眸,问:“你一动不动地在看什么呀,从没见过 女人脱衣服吗?”她取下夹在嘴里尚未吸完的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你虽是个画家,可不爱说话呐。”见亨利没有答话,她又接着说:“我刚才说 过的画汤盘子的那人,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唠唠叨叨不停他说着各种事情,还说笑话逗人发笑。”这时,亨利对于那个知道怎样逗女人发笑的画家充满了嫉妒,不仅是画 家,对那些曾经详细地看到这个女人脱衣并搂抱过她的数不清的男人感到难忍的妒忌。这个女人在那些从未见过的男人面前,经常这样卷下长袜,在从 未住过的屋里,从未睡过的床上,睡过不知多少次吧。才十九岁的年轻 轻的。女人站了起来,很快地脱去衣服。真如想象的那样,没穿衬裙,然后, 又飞快地脱去裙裤。这样。女人只穿着一件廉价的,嵌有花边的薄衬衣,站 在亨利的面前。“厕所在哪里?” 怎么能让你用我那高级的浴室呢,让她在家里到处找找,患上伤风感冒!那样,她就会稍微懂得一点儿什么是礼貌了吧。“在走廊尽头。”“同一层吗?”女人吃惊地叹了口气。“我们爬了两三级台阶了” 亨利盯着女人的脸想,以前,你爬过的都是些破公寓肮脏不堪的走廊吧,你已经卖了几年春了。一定是从小就站在街头了。“能不能借我用一下火柴?”她有些游移不决似的说,声音里有着淡淡 的恳求。”我不熟悉这里。”“你就拿着这灯去吧。”“话刚出口,亨利后悔了。她只穿着一件衬衣, 光着脚站着的姿势,看上去挺可怜的。自己应该抑制冲动,轻轻地把火柴扔给她。在汤盘上画画的画家及那些买这女人的男人们一定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把妓女当妓女看待。不让这个女人看出自己的担心。首先她并不习惯温柔 的关切,也不会理解这些的。女人一声不吭地拿过灯,朝门口走去。站在蓝色的黑暗中,亨利想,如果动作快一点,可以在女人回来之前钻 到床上去。这样她就看不到脚了。幸好床已经整理好了。亨利很快地解开鞋带,把衣服扔到扶手椅上,钻了进去。刚钻进去就听 到了叭哒叭哒的脚步声。“已经钻进被窝了?你钻的太快了。” 女人把灯放在桌上,从头上脱去衬衣。“灯就这么点着吗?”“不,吹灭了。” 女人朝前倾着身子,用手掌围着灯罩。刹那间,亨利看到了番红花似的侧面,喉部线条丰满柔和,乳头就像玫瑰花蕾。又是个刹那间,在深蓝色的 黑暗中消失了。“你不想让我看到脚吗?” 声音中潜在着的讥讽激怒了亨利。“滚!穿好衣服快滚!我不想要你,我又没让你来!”啊!如果我的个 子再高些,有力气的话,能搧她个巴掌,像帕特那样扭拧她的胳膊的话!“你是说从没和侏儒睡过吗?不是不管是谁都睡的吗?”女人镇静地揭 去盖被,很快地滑进了被窝。亨利感到了滑溜溜的肌肤触到了自己的身体。“不要那么大声地嚷嚷。”女人的声音格外地轻,格外地温柔。”家里 人会被吵醒的,我不过问了声你不想让人看到脚吗?与你的脚没任何关系。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如让我住下的话,我会 让你留下愉快的记忆的。你,不也希事我留下的吗?难道不是吗?”于是,除了突然贴了上来的舌头和柔软的身子的接触外,一切都不复存 在了。窗外,高高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醒来时,取暖炉里生着火,显然是鲁贝夫人来过了,而且来了又走了。连鸟叫声都没有的寂静,充满着她的责备。窗外的牛毛细雨,使人觉得有点 冷飕飕的。今天又是静寂的冬天的一日。亨利悄悄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女人的面颊压在手臂上, 嘴巴舒服地张开着,睡得正香,一边的胸部坦露着,嘴唇上抹着口红,眉毛描得浓浓的。然而却使亨利想起了格瑞兹创作的纯洁的少女。多么安稳的睡 眠啊!也许她在任何床上都是这么熟睡的。不,岂至是床,在草垫子上、公园的长凳上,或在什么地方的走廊上蜷曲着。一定是,没戴帽子,不穿外套, 每夜伫立在街头轻手轻脚地在走廊上走着,像野猫似地生活着,就像夏天飞进画室的绿头苍蝇。亨利偶然带着这个女人在画室呆了屈指可数的几小时, 再过片刻,女人就会醒来,穿上衣服离开这儿的,她会去哪儿呢?她的去处只有上帝才会知道。她会在雨中徘徊。在臭气熏天的小路上闲蹓跶,从警察 那儿溜走,从行商的手推车上偷只苹果填空腹。天黑了,躲藏在隐蔽处,拉着路过的不曾相识的男人袖子,只要廉价的五个法朗就可以卖身,或许是四 个,或三个法朗,有时也会像昨晚那样,用一张床,可以躺下睡觉的场所交换。今晚,又会有谁看着她粗鲁地扔下自己的衣服,搂抱这具像猫似的酥软 轻柔、充满野性的身子。——这里没有爱,也没有柔情,有的是天生的淫乱,男人喜欢的女人的欲望,正因为如此,才不想让人夺走。也许也许 如果给钱,给十分优厚的钱,不要有这么愚蠢的想法了!让女人回去,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妓女与这样的女人交往,会后悔莫及的。 女人醒来时,亨利正坐在画架前。“早上好,”亨利转过身子打招呼。“睡得好吗?”女人支起上身,抱 住膝盖,朝后仰起头,用手撩拨散开的头发。“有烟吗?” 恰在这时,亨利生气起来。怎么搞的,这女人一句正经话部不会说吗?!转而在这想法的背后,另一个自己在安慰他,算了,她马上就要走了。亨利 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的沙发上,有意慢吞吞地把金烟盒朝她扔去。“可以起床了,都中午了,而且我还有工作。”“火柴呢?” 女人深深地吸了口烟,目光扫视了一下墙面问:“那儿的画都是你画的?画好了怎么处理?卖吗?” 亨利用手杖尖挑起了地上的裙裤,轻轻地抛到床上,“穿上这个起来吧,我想工作呢。” 女人一动不动地继续吸着烟。一会儿望着窗户。“见鬼,又是下雨!今年雨真多啊!” 暗淡的日光照在女人回头仰视窗户的面庞上。这时,亨利看到了女人那对有着明亮的棒色,比想象来得清澈的眼睛。从肩胛骨到腋下有着蓝色的投 影。他刚想开口让她做自己写生的模特儿,转而又把话咽了下去。“头上戴着什么呀。”女人笑着扭过头来。 亨利见她嘲笑自己戴着的沾满颜料的帽子,有些狼狈不堪。他皱起眉头说:“是工作用帽子,用这来试画笔。这是我的习惯,毫无办法。”“这真是件蠢事。你说呢?” 亨利又一次感到血从脸上退去。“如不满意就不要看嘛。求你了,穿上衣服回去吧。楼下又没有帕特等 着,我也有工作。”“你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呐,老是大声嚷嚷滚开。你的帽子怎么样这没关 系,只是看上去觉得滑稽才说的。”女人嘲弄似地瞥了亨利一眼,身子向旁边一斜,把香烟灰弹落在地上。“那儿是什么地方?”女人注意到了通往楼厅的楼梯,问道。“我的房 间和浴室。”“浴室?” 一转眼,女人就从被子里跳了出来,刚以为她要上楼,就已传来了发现浴池时的欢叫声。 接着,她倚在扶手上探出上半身:“唉!让我用一下你的浴池吧。”声音就像祈求玩具的孩子。“过后我会打扫干净的,说好了,我进去了?” 亨利的头脑子里响起了小声的警告。”拒绝,说你穿上衣服出去吧。”然而从他口里溜出的却是:“啊!想进去的话。”这话不由自主他说出口, 亨利的心里留下了异样的感情。那是意志的力量无法左右的,叛逆性的另一 个自己。“不过,要快一点。”亨利冷冷他说。“我还有工作。”说着,借着手 杖的帮助,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回到了画架旁。这时,传来了热水迸流而出声哼唱声,和供水管发出的咕咚咕咚声。一会儿,哼唱声变成了下流的谩骂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女人又跑问了楼厅,倚靠在扶手上。“你来一会儿,不好了!热水笼头关不上,水要溢出来了。” 亨利走到浴室一看,什么都没发生。女人哧哧地笑着。“没事了,我已经修好了。我从没进过真正的浴池。像这样挺着身子进 去。”亨利伫立在门口,看着女人往肩上浇水,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脚指,下巴 以下全都泡在水里,欢快地叫着。这如同城市孩子初次把脚侵入海中时那样的欢快。匆匆忙忙盘在头上的金色发髻使她看上去同孩子一般。结实的,微 微隆起的胸部就像到了妙龄、或者尚未到妙龄的少女。说她十六岁,也决不会奇怪。亨利被女人举止的无以伦比的优雅感动了。女人松过一次手,压了 压刚散开的头发。于是,有那么两三秒钟,出现了曾在罗浮美术馆写生过的宠培出土雕像室里相同的姿势。没错,出入于斯塔庇阿浴场隐蔽的年轻高级 妓女就像这个女人。亨利倚直身体,像要吞下去似地,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 再一个晚上只是再拥有这个女人一个晚上不,这是个危险的坏女人可是,怎么看也不到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是个坏女人呢? 这女人身上一定还存在着尚未被沾污的东西,有着未被发现的温柔。“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浴池。”说着,腋下抹了肥皂;泡沫溅到 了胸前:“你是不想让我用。小气鬼!所以,昨晚你才让我走到走廊尽头的,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你不断地大发雷霆。”女人从湿润的眼睫毛下看着亨利。“可是,我为你干得不错吧?我可是守约的呀。你是喜欢我的吧。我不 让你说不喜欢。不过,我还是知道你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的。我想,你如果不戴这种眼镜的话,一定有双明亮的眼睛。”最后一句话有点虚假的感觉。“喜欢不喜欢不是没什么关系吗?”亨利想,这女人闪着讨好的目光,傻呼 呼他说个没完。但是,好像并不打算欺骗我。“在你为难时,救了你,你在这儿睡了一夜,又洗了个澡。就这些洗完了,马上穿上衣服,给我回去。我 工作很忙。”亨利急忙转过身。女人把身体深深地浸没在水中,一边用猫撒娇似的声音说:“愿意的话, 我今晚可以再来。我还会给你甜蜜的回忆的。”这完全是一种诱惑嗓子发干,骨头酥软在伊甸园,蛇一定用这种声音求爱的。“说不,不!” 脑子里一个声音在轻声呼唤着。”她想要的是画室、浴室,是你的钱”。但是另一个声音,另一个截然相反的自我却在嗫嚅地说:“再一个晚上,仅 仅是一个晚上”在心脏击钟似的怦怦乱跳中,两种声音争执了两三秒钟。亨利取下眼镜, 开始慢吞吞地擦起镜片来。然后耸了耸肩说:“随你的便。”但是那肩耸得那么笨拙,气力用得太大了。“我怎么都行。”女人的眼里燃烧着小小的火焰。“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叫玛丽, 你呢?”“亨利。”“多可爱的名字。” 女人从浴池里伸出湿漉漉闪闪发亮的手臂“给我条毛巾好吗?亨利。” 二小时后,亨利急匆匆地行走在上拉克街。他避开水洼,用纯厚的男中音哼唱着。每当感到幸福时,他总是这样的。可能的话,他真想跃跃一试,翻个筋斗,给洗衣女一个飞吻。 玛丽今晚还要来!十分钟前,她离去时说的。“七点,我不会忘的。今晚,我一定温柔地 侍候你”倾听着她轻轻的下楼声,玛丽的话像爱抚似地无尽无休。这时,亨利才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情欲原想去考拉尔那儿的,大概不行了吧,首先是 太晚了,而且亨利已被比石版印刷更为有趣的事所吸引没办法,齐德拉的海报只好往后挪了。这种东西,谁愿意干哪!玛丽不是一个素朴的、可爱的名字吗?已约好和她一起吃晚饭了。起初, 打算带她去德维昂的。但是,不去了,还是画室好,像小说里的恋人们那样。在画室,只有两人,无人打扰地吃着晚饭,喝着上等的葡萄酒,对了,还是 香槟好,香槟会使她笑,蠕动着鼻子,没完没了地说些愚蠢的事情。对了,要摆上花,告诉她,她以前交往的那些流氓、无赖们和绅土不同在哪里。 对于她来说,问题就在这儿。可怜她在辨别事物好坏方面,受到了无情的对待。寒冷、饥饿、恐怖,在这种情况下不变得乖戾才怪呢。就连狗,老 是挨打也会变得粗野起来。温柔,无论是人还是社会,需要的是这个。我要给她一些柔情,使她忘记寒冷的夜晚、警察、为汤盘画画的男人。 亨利对于自己不会看人感到震惊。自己一开始把玛丽看成是一个自私自利、无感情、愚味无知的女人。当然,她没有教养,但是,不可能有谁生来 就有教养的。她被关在一个硬壳里面,用外壳把自己和人世间隔了开来,企图以此来保护自己。当被迫过上像她那样的生活时,难道有人会不变成这样 吗?在硬硬的外壳里,隐藏青一个纤细的心和一只柔软的脑袋。亨利是在递给她毛巾之后才改变了对玛丽的看法的。她很快地从浴池里 爬了出来,擦了擦身子。她那隐约可见的害羞的样子,真是美极了,有着绝 妙的美的风韵。擦干之后,她裸露着身子,一边梳头,一边连气也不喘一口又喋喋不休 地说了起来。亨利忽然想,她是为了用敏捷的动作来掩饰害羞才饶舌的。玛丽有着巴黎顽童常有的善于模仿的才能,她令人吃惊地惟妙惟肖地模仿过帕 特的表情和干涸的嗓音。用梳子放在上唇当作胡子。“我是整顿风纪的巴尔塔扎·帕特警官,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才不穿制服的。”声音很好地抓住 了警官的特点。亨利不知不觉地被她那调皮的样子和俗语连篇的随机应变的应答逗得嘴角绽放出微笑。亨利称呼她玛丽。就这样,一想到她的肉体就在 自己的眼皮底下,就无法不感到一种不为人知的兴奋。玛丽在镜子前抹口红,用火柴棒描眉,只穿一条裙裤,轻轻拿来了亨利的“工作帽”,靠后戴着, 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种充满孩子气的举止,多么有趣,逗得两人都 哈哈大笑起来。今晚,玛丽会穿着新的衣服来吧。让她收下给她的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再三说:”我不是说过,让你搂抱不要钱嘛。”坚持不肯收钱。她承认自己现在的衣服太寒碜,必须要买一些内衣什么的。两人还说起了关于她的裙 裤的笑话,这是恋人们一边用接吻、微笑支吾了过去,一边交谈着的有些猥亵的笑话。玛丽这才收下钱。可是当看到是一张一百法朗的票子时,她吃了 一惊。“啊!这么多。”看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亨利觉得心情很不舒畅。多么可怜,这女人只知道贫苦和生活的艰辛。亨利在心中喃喃自语道,我一 定要改变你那饱尝苦汁的人生。到了克利西大街,亨利叫停下,又急忙赶到德维昂,请他们送菜。“请别忘了带香槟,要莫埃牌的香槟,七八年的。还要两三瓶科涅克白 兰地。”接着又驱车去了花店。从花店出来后,就打发马车回去了。亨利朝牛奶 铺走去时,有人从旁边打招呼。“您好,吐鲁斯先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吧,我正想去府上拜访您呢。 真是太巧了。”打招呼的是帕特。就是昨晚扭玛丽胳膊,使她惨叫的那个人。他坦率的 态度看上去没有什么虚假,但是突然出现在眼前,也许是主观的想象吧,总 让人生畏。“有什么事吗?” 帕特微笑着:“不,没什么大事。一起去吃点什么简单的东西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去。玩女人是增进食欲的最好办法。” 所谓的克莱姆利是旨在消灭下层阶级的酒精中毒,促进奶酪食品消费,由市政当局做后盾的一家卫生食堂。因此,饭以蛋、黄油、奶酪为主,饮料 只有牛奶。这儿以清洁、墙上铺着白色瓷砖和风纪道德而自以为豪。但也因为这点,客人们不太光顾这儿。下午这个时候,正是生意清淡的时候。两人来到了一张铺着大理石的桌子旁。亨利向一位不太迷人的招待定了 食品。“帕特先生,这儿好像只有牛奶呐。”说着,勉强露出了笑容。“不,没关系,”帕特警官回答。一边脱下赛马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开始住烟头里塞烟丝。他似乎有的是时间。亨利在吃煎蛋讲时,他谈起了气候,关于巴拿马运河的丑剧这条最近报上引人注目的消息。当侍者端来饭后水果、甜食时,才开始进入正题。他就像是刚想起来似 的,仿佛没有什么用意似他说:“昨晚干得不错啊,有那么一会儿,我也上了你的当。哈!说得太好了,另一个女人朝弗罗曼坦街逃去了。听到这话时, 的确让人觉得确有此事。”他用大拇指压了压烟丝,越发满足似地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你和那位跟随你的年轻妇女。”亨利的眼睛离开盘子,抬了起 来,因为他听出了对方说话的语气带着讥讽。“你们走后,我想等等,不对呀,为什么离开十步,连家也看不见,却会看到女人逃往弗罗曼坦街的呢? 振作起来,巴尔塔扎·帕特,你上了吐鲁斯先生大当了。没抓住灯笼,却抓住了猪屁股。噢!这话有些低级,我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喝了口牛奶,舐了下胡子。“吐鲁斯先生,你还年轻,我想劝你几句。” 帕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你不该干那种事。我知道你和玛丽不在一块儿。我并没有说三道四地 说受骗,但是”“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帕特得意洋洋他说:“我们是有情报来源的。如果有谁想详细了解某个人的事,要搞到情报并不是难事。我要劝告你,不要和那个女人交往过甚。 我不是说坏话,是说你们把关系断了吧。看上去那女人是个烂苹果,我知道昨晚你和她睡在一起。既然如此,我并不是说不行,只是留在身边不好,要 把她赶走。”他又言辞激烈地重复一遍“把她赶走!”“你怎么知道昨晚她留宿在我那儿的呢?”“怎么知道的?”帕特体贴、同情人的脸上浮起了微笑。“我跟踪你们 了。我亲眼看到你们俩拐弯,来到了你住的土拉克街。”他挥了下手,”所以你不该说她住在月光公寓这种勉强的话,因为我早已调查好了。那也算了, 既然你和她睡了,也不会怪罪你的,对方又是那样一个美人,想费点心的心情我是明白的。人都有过年轻时代。——不过”说到这儿,帕特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这女人在我管辖的区域内就有点不好办了。” 他用手指敲打着桌边,一句一句,有力他说。“她没有许可证,就不能拉客人的袖子,是个没有执照的街娼。也许她 是个健康的,但,也可以认为她患有疾病。我们有责任保护市民的健康。我们才领取一份俸禄的。请你不要认为这是在干预他人的私事。吐鲁斯先生, 你要避开那个女人,把她赶出去。如果她不理会的话,请告诉我让我帮助你。这种女人我见过几百个了。她们出生在贫民窟,从母亲的奶头那儿吮吸来了 恶习,就像在水沟里长大的。五岁时,母亲就让她们出去要饭,十二岁,就在公共的大厅门廊、公共厕所出卖肉体以换取五生丁的铜币,到了十五岁就 站在街角上拉客了。但是,她们不去警察处登记。没有领取许可证,因为她们惧怕每月两次去圣·拉扎尔检查,再加上,她们自以为没有许可证的买卖 更洒脱,欺骗警察非常有趣,这些就不去管它了。总之,如果让这女人在这一带逛的话,我就有点为难了。”帕特的语气有些夸大其词。“她在外面打算干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做 买卖的话,我就会附上一份拘留六个月的意见书,把她送到圣·拉扎尔去,因为这样她就会变得老实一些。”亨利继续看着烟火。“你对一个在黑暗中只瞧见一分钟的女人知道得真多啊。你不认为或许 会弄错吗?”警官一笑,眼尾现出了皱纹。“不,就这一次是绝对不会错的,吐鲁斯 先生,就这一次。你在路灯下停下来时,女人说了给我一支烟,没错吧?你没有注意,那时我正在离你们十米远的地方。为了点燃烟,她弯了一下上身, 那时我确认了就是。当然不是马上确定的,我总觉得在哪儿看到过这张脸,今天早晨,有了点数,一调查才明白是玛丽。”他有点得意地欣赏着亨利吃惊的神色。然后。重新往烟斗里塞了些烟丝, 匆匆吸了两三口,点着头,用手拂去烟雾说:“是的,完全猜中了。她的名字叫玛丽·弗朗索瓦·夏尔露,生于摩菲 塔尔街。你不知道吧。唐普尔地区没有那种地方。那里有很多酿酒厂,真是臭气熏天,玛丽就出生在那儿。父亲是酿酒的,不用说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母亲年轻时是个街娼。如今领取了行商的许可证,推着手推车。玛丽的姐姐叫罗兹,十六岁时从家里出走,在寒巴斯特波尔住了下来。当时,我正驻在 那儿。二年后,玛丽和姐姐住在一起了。刚才我已经说了,当时我在那儿工作,所以对他们有印象。梳着那样的发型,向我送秋波,只要我看到一次, 就忘不了啦。但是,不能被她的外表所迷惑,用为里面是个烂了的苹果。”他满脸的期侍,希望自己的话能印到亨利的脑海里去。他吸了两三口烟。“于是,今晨,我去了塞巴斯特波尔警察局风纪科,见了老朋友兰帕尔警长。 我说了玛丽的事,果然有调查记录。我了解到她以前有个名叫贝贝尔的情夫。这是一个专门剥削女人、行窃,最后由于杀人,和断头台的露水一起消亡了 的家伙。这就不谈了,她被贝贝尔迷住了。一有钱,就给他买酒,还为他买发膏。瞧,她的弱点就是迷恋。就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被抛弃了。”亨利盯着香烟火,感到自己被烧着了似的。帕特的话为什么这么刻薄呢? 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玛丽是个妓女,现在又从帕特的嘴里,被迫听到了她生长在一个典型的妓女家庭,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和品行不端的母亲,姐姐 卖春,自己也走上了同一条路。妓女都有情夫,这我也知道,但是为什么还要介意玛丽爱那个名叫贝贝尔的男人,为他买酒、买发膏呢?即使他是黑社 会里的流氓,迷恋上他只能说明玛丽有着凡人的情感,能够爱着别人。难道这不是应该庆幸的吗?自己为什么这样难以忍受,想用手捂住脸呢?我连想 都没有想过会被她所爱。“又为什么要抛弃她呢?”亨利装出好奇的样子问“为什么?” 帕特大声地笑了起来。“当然是钱赚得少啰、年龄太小——当时大概只有十七岁左右吧,而且 她太述恋他了,以致心不在焉,无心做买卖,于是贝贝尔大动肝火,把她抛弃了,这是二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变得有点聪明了,这也并不奇怪。唉!怎 么样呢?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清楚了,那就是那女人在寒巴斯特波尔地区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如果在我的区域打转转的话,作为我就不太好办了。” 他曲身朝前,于是亨利看到了他的眼里有着意外的温柔“我理解你不愿听这番话的心情,不过,我还得再重复一遍,那女人是个烂了的苹果,不是 像你这样高贵的绅士应当相处的女人”说着,他被亨利发愣的神情逗得大笑起来。“我也很了解你的情况,因为掌握自己管辖区域居民的所有情况是我们的工作。我还知道你的父辈,吐鲁斯伯爵的事。他很喜欢马和鹰吧。”“我已知道你对居民进行了各方面的调查,不过,你有家属吗?”亨利 强作笑颜问。于是,帕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敏锐的目光、下巴周围僵直的线条、冷酷的脸部轮廓忽然完全失去了原形。“有个女儿,吐鲁斯先生,名叫尤拉里,她能烧一手好菜,自己缝衣, 还为我编了双拖鞋,我都想让你看看呢。”仿佛眼前出现了个穿着手编拖鞋的风纪科警官。“你的运气不错。”吃惊的是,帕特叹了口气,丧魂落魄似地摇了摇头。“从前是这样,现在不是了,尤拉里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我并不是反对结婚, 我要把话说在前头,不是反对,对方也是个好人。我调查过”“是你的事,所以你调查了,是吧。” 亨利打算讽刺他才这么说的,然而帕特并不理解,他继续热情他说道:“是个正直的好人,也有前途,眼下在洛开特监狱当看守,就在最近被 提升了,成了死刑执行者,反正是个当所长或看守长的材料。他嘬了口牛奶,用手背擦了擦漂亮的胡子。“这些都可以。但是,女儿给了他之后是很寂寞的。”亨利无法憎恨这 位打碎了他的幸福的男人,他也有自己的孤独。亨利掐灭了香烟,暗示了侍 者。“谢谢给我讲了许多玛丽的事,您说的都很有道理,昨晚,干出了这种 事真对不起了。我也觉得送她到圣·拉扎尔去好。作为给你增添了麻烦的补偿,有什么需要我干的,我将乐意效劳。”“有啊,叶鲁斯先生。”粗鲁的 帕特脸上微红地说:“艰早以前我就想要一幅女儿的肖像了,因为人不在家了,所以想用它做壁炉上的挂饰。” 人生是个多么绝妙的讽刺啊。为他的女儿画肖像画,以作为他替我打开绝望之门的谢礼!“很高兴为她画画,无论何时都行,你带她来我的画室吧。”亨利笑着 说,”好像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住址吧,因为你什么都调查过了。”那天傍晚,回到画室,桌上已放好了鲁贝夫人准备好的晚饭,铅桶里, 冰镇着装满香槟的坛子,花瓶里插着鲜花,屋子已经打扫过了,火炉里升着火,床上铺着崭新的床单。鲁贝夫人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她的用心很容易体 会。亨利甚至感到耳边响起了她像白家鼠似地一边干着活,一边咋着舌头的声音到了明天,一切都会被忘记,会得到原谅的。今晚,吃过晚饭就和玛丽 告别。烂了的苹果这句帕特说的话,在脑海里萦绕着。“看!” 玛丽站在门口,穿着件廉价的黑色平绒的时装,肩上披着条羽毛披肩,这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女工的模样。“这可是真的平绒,不错吧?” 玛丽跨进画室。已是半夜了。亨利坐在长椅子的一端,脚下放着科涅克白兰地,已经足 足等了五个小时了。他直竖着耳朵,倾听着上楼的脚步声。一有脚步声,心里就会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而每次失望,更增添了几分气恼。无耻的女人! 她一定不打算来了现在她和贝贝尔两人嘲笑着把她从警官那儿搭救出来的双腿萎缩的我吧。她奔到头发上抹着发油的揽客者那儿,边说着这是双腿萎缩 的傻瓜给我的,一边把一张簇新的一百法朗纸币递了过去,一定如此。就在他闷闷不乐遐思着的时候,玛丽蹦了进来。亨利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她。由于生气之极,感到疲劳过度,再加上现在 玛丽到来带来的过于高兴,反而说不出话来。“你,怎么啦?生病了吗?你什么都不说,是不喜欢我的衣服吗?这是 朋友便宜些卖给我的。”玛丽坐到了长椅子上他的旁边。“就是这样的衣服,我也付了五十法朗呢,真正的平绒是很贵的,你摸摸看。”“这种破烂也要付五十法朗吗?”他放下心来,同时又生起气来。”这 种衣服,只值十个法朗。我倒不在乎。晚饭怎么吃的?你确实说好七点来的。”“十个法朗算什么!”玛丽反唇相讥似他说。”你根本就不懂衣服方面的事 情!关键是布料。你摸模看,这,十个法朗能买着吗?”被亨利一推,玛丽往长椅子的靠背上一仰。也许是不断地拄着拐杖走路 的缘故吧!对于自己手臂的力气,亨利也感到震惊。忽然,他受一种想单独呆一会儿的冲动驱使,一味地想睡,再也不愿和 玛丽见面。玛丽的胡言乱语,刺耳的嗓音,廉价的衣服,连同身体一起消失 吧!“是吗?付了五十法朗买了这件真正的平绒衣?”亨利无精打采地点了 点头。”你是个好姑娘,你来了很好,可是,我有点事要考虑一下,你这就”“你是因为不来吃饭而这么说的?我还以为穿着新衣让你看看,你会高 兴的呢!下午,我走了很多路,到处找它,然后去看了姐姐。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有些担心,百般求我呆到明天。我说我还有约会”“快别胡说了!已经够了。吃不吃饭没关系。你的衣服,朋友、姐姐, 怎么都行你能不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儿,我累了,想睡觉。这些给你”亨利说着把手伸进内口袋,但是,玛丽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同时将丰 满的乳房和结实的腰压了过来。“但,这是真的,我可以发誓!”玛丽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我去 姐姐那儿一看,她正在发烧,躺着。于是,我去请了医生,还付了钱。她说让我住在那儿,我不是勉强回来了吗?你要理解我嘛!”亨利想把身子从玛 丽身边挪开,没有成功。他嫌烦似地嘟喃着:“噢,我理解,我理解。你来得很好,我很高兴,你不是买了件漂亮的衣服吗?不过,”在接吻的魔力面前,抗议也显得那么脆弱。玛丽的舌头刚压了过来,腰 部就紧紧地贴了上来。亨利闭上了眼睛。整个晚上,亨利同玛丽和自己斗,就在身体热烈地融合在一起后,他还多次地责备自己和自己的身子。起初是 带有恫吓的命令式的,片刻之后,就变成了哀求,最后成了睏倦的喃喃自语。玛丽坚持不予理会,使出浑身解数玩弄亨利的五官。“你,是喜欢我呢?还 是讨厌我?”洁白的月光中,玛丽低语道。“我知道你非常地喜欢我。你觉得我是个好姑娘。我拼命赶回来的呀,不这么想的话,就不合算了。你也希 望我不回去留在这儿的,是吗?”最后,精疲力尽,两人手缠着手、唇对着唇,进入了梦乡。亨利的肩上 洒满了玛丽的香发。天亮时,亨利忽地醒了过来,他眯缝着眼睛看着身旁的玛丽。事到如今 已晚了无论帕特说了些什么,不管鲁贝夫人怎么想,这些都没关系,我自己同自己约束了些什么,玛丽是个何许人也,又在何处干了些什么,这些 都已不是个问题。总而言之,她现在就在这儿,紧靠着我,仅是这个问题而已。亨利的皮肤真切地感到了她那温暖的身子,真想在爱抚中死去。亨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于是,体内的不安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就像 黄昏降临在战场似的,他的身上也降下了安宁——一种败兆的安宁。(五)玛丽搬到画室来了。浴室里,除了印有吐鲁斯-劳特累克家族徽的系列化妆品 外,还摆着廉价的梳子、发夹、卷发夹子,至于刷子和磨指甲刀,玛丽都用享利的,还不客气地用高价肥皂,毛巾上染上了口红,长袜被揉成一团,滚到了地上。屋里飘着白粉的气味,家具上扔着衬裙,亨利一天天习惯了这 种邋遢的生活。岂止是习惯,甚至都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亨利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女人神秘的生活。洗澡、抹口红、画眉毛、卷头发。窥视女人这些后台生活,确实会使人感到兴奋。这并不逊色于 把女人的肉体占为己有,也是所有的一种形式。没看到过女人化妆,就谈不 上了解女人。我第一次有了情妇,不,还不能说完全彻底的拥有。“如果你还希望我来的话,那就要付钱了。”一天早上,玛丽这么说道。 这时,亨利想,这并不是她贪得无厌而说的,而是把金钱视为肉体交换的妓女的思想方法促使她这么说的。对玛丽来说,身子是商品,她一定是想 说无论是以小时为单位,还是以一夜为单位的出借。这是维持生计,无法忍受不付报酬的寻欢作乐“如果想整个晚上呆在一起的话,”她从亨利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于是在脑海里翻开了价格表,“对了,要付十个法朗。” 当亨利说白天也想呆在一起时,玛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视着亨利:”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迄今为止,没有人这么说过。不过,这样也行,如果 你说请务必留下来的话。玛丽脑袋里又开始了复杂的计算。片刻之后,她说:“那就要增加五个 法朗。”她原打算亨利嫌太贵时而适当减价的,所以当亨利二话没说答应下来时,她觉得十分惊奇。这人一定是个有钱人。两三天后,又一个失望袭来。 亨利想向那些喝咖啡的朋友炫耀一下玛丽,目睹他们羡慕的目光,但是,玛丽打消了他的这种幻想。她说:“我不见你的那些朋友。我又不懂画画什么的,即使听了艺术论也还是 不行的。”她也不愿同亨利一起去红磨坊、德维昂。她说:“我可不想去那些被待 者瞧不起的装腔作势的地方。”亨利知道玛丽不用说野心,就连过好日子的热情都没有,她不像每个女 工们那样梦寐以求找到一个有钱的丈夫。她虽然出身于贫民窟,但并不打算逃离那儿。亨利有些担心,如果不如实地接受她,是不是就会失去她呢?她 不是那种可以为我改变生活方式的女人,要让玛丽留在自己身边,看来只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了。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亨利放弃了朋友和在红磨坊度过傍晚短暂时刻的习惯。两人一直到天刚放亮还没入睡,不到冬天的太阳洒满大地的下午,不起床,因此,同时也就 把工作都搁之一边了。亨利不去库退尔老爹那儿,没有完成同沙拉约好的画,齐德拉的海报也忘得一干二净。他既不出席经营委员会,又躲避同莫里斯的 见面。就这样,亨利的生活规律被一只无形的手搓揉似地破坏了。两人的关系不允许他们还有其它的友情和消遣。他们的关系有点避人耳 目、故作神秘。他们慢吞吞地穿衣,出入于价格便宜、但又不太卫生的饭店,由穿着拖鞋、挽着袖子的店主服待,早中两餐合成了一顿。而且他们的大部 分时间是在卡尔曼酒吧度过的。这儿是妓女、揽客进出的污秽肮脏的店铺。它使玛丽想起了塞帕斯波尔地区的廉价酒店。两人在那儿坐上几小时,几乎 不说话地吸烟、饮洒,凝视着打着台球、等待夜幕降临的揽客者,然后就是回画室。因为玛丽不喜欢坐马车,所以常常是步行回去。两人的关系刚开始时,亨利多次问自己,为什么会容忍这种迫不得已的 生活,会容忍她的。然而不甚了了。他焦躁地嗫嚅:“我究竟成了什么样儿 了?”然而,回答也往往是相同的,那只能是我需要玛丽。我要她的堕落,她 的情欲,以及日益感到新鲜肉体的快感。而要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就必须忍耐她就在自己身边这一事实。放开她是危险的。一个生来就是街娼的女 人,再给她男人,那就会再也不回来了。玛丽头脑迟钝,有点傻里傻气,因此令人焦急。她情感的抒情味和肉体 的独创性令人瞠目结舌。与迟钝的头脑相比,简直无法解释。正如有的人天生就赋有音乐和数学方面的才能那样,她生来就有不道德的才能,除此之后, 另无它说。亨利憎恨那个对玛丽的条件唯唯诺诺的自己。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存在着怯懦的一面,自己的手正不知不觉地伸向沉淀在心底的浅浅的污泥之中。亨 利从了解自己中学会了宽容。亨利不想用任何别的东西更换自己的状况。她是我的,这苗条、柔软的 肉体,每处都是我的。每晚,抚摸到的手、胸、身体都有一种新的冲动。一天十五法朗弄到手的玛丽,亨利希望使她的全部都完整无缺地属于自己。三月的一天早晨,玛丽比平时醒得早。“有烟吗?” 玛丽隔着窗户眺望着窗外,吸了半天的烟。不久,她钻出被子开始穿衣。她一边穿着长袜子,一边问:“怎样才可以去银行存款?”看来她早就在考 虑此事了。“很简单。”亨利心想,她问的真怪。可是只字不提自己的这种想法。” 普罗德街有储蓄银行的分行,你在窗口说要开帐号,就行了。”“就这些?不会问很多问题吧?”“递上钱,人们就不会乱问了,但是名字等还是会问的,因为要写在帐 簿上。”“就这些,是吧?”玛丽用手指抚弄着脚,叭的一声把吊袜带固定在膝 盖上,身子朝前弯着,手朝另一只长袜伸去。“真的,什么也不问的,是吗?”“不问。”“需要时,无论何时都能取吧?”玛丽在长睫毛下,向亨利投去谨慎的 目光。“呀,能取。” 突然萌发的储蓄冲动,是她第一次让亨利看到的家庭侧面。这难道是有组织家庭的意思吗?“你怎么会对储蓄感兴趣的呢?” 玛丽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想取回行商的许可,”声音里回响着对于受尽饥饿折磨的童年时代的回忆。“妈妈常说,手上有钱了就要存起来,用来 取得行商的许可。如果一直可以推着行商的手推车的话,就不会没吃的了。”“那要多少钱呢?”“一千五百法朗。”玛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不过一次取到了,就 终生有效。”“你现在有多少钱?”“再差一点就有三百法朗了。” 亨利刚要说给她补上差额,马上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给了她,也就会失去她了。“那,很快就会积到这个数目的。” 从银行回来时,玛丽像孩子似的乐得欢蹦乱跳。她抖动着存折,“瞧,窗口的办事员什么也没问。你说得对,就只问了名字。” 存折上用漂亮的大写字母写着玛丽·弗朗索瓦·夏尔露。里面的存款额就是每晚同亨利一起度过的荒唐的日日夜夜的报酬。“祝贺你。”亨利装出笑脸。“拼命存的话,马上你就会成为个有钱人 了。”从那之后,存折开始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了很大的位置。她把它放在手提 包里,带着它外出,有时,还会拿出来,瞧瞧里面,像是要确认一下它的存在。无论是白天黑夜,无时无刻地说着储蓄的事。一天,玛丽忽然说:“你去过摩菲塔尔街吗?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玛丽朴素的话语,唤起了对于赤贫如洗的贫民窟街的生活的回忆。戴着 涂满油脂的皮围裙,穿着鞋底钉钉的鞋子,满手水泡的木桶制造工和罐头工,以及车夫的生活。佩尔修隆种的驮马拉着装葡萄酒的四轮车,来来往往,铁 锤敲打着木桶盖的声音回荡着。酒底子紧紧地站在直径十五英寸左右的圆石头上,发酵槽的异臭混杂着腐烂的生活垃圾的臭气,朝鼻子扑来。她想起了潮湿的庭院和梳发辫的女孩一起玩耍。父母亲都喝醉了,连晚 饭都不做。一个饥寒交迫的星期六晚上,由于吵嚷着肚子饿了而被母亲搧了一把掌,被父亲打了屁股,哭着睡过去时,又看到了父母用一种孩子无法理 解的充满慈爱的柔情看着自己。“爸爸脱掉我的裙裤,打我的屁股。我在床上哭泣着,一会儿,他们走 了过来,吻了我又说,是我们不好,对不起。”玛丽回忆着,忽然停了下来,用一种穷人对富人的怨恨的目光盯视着亨利。“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呢?你从没有挨过饿,是不会明白这些的。” 这种时候,亨利决不死乞白赖地央求。于是过了一、二个小时,玛丽又会意想不到地说了下去。“我十四岁时,一个星期日的夜晚,我被带到了家正门大厅的楼梯里面。 这人是和爸爸在同一个仓库工作的木桶制作工他醉了,不过给了我钱。是一个法朗。我就用这钱买了扎在衣服上的绸带。”玛丽说,以后,和父母吵了架,我从家里出走,转到了寒巴斯特波尔地 区的姐姐那儿,姐姐是过那种生活的,在一旁看着学着就成了街娼了。玛丽扬扬自得地谈起了第一次赚钱买的帽子、花边。还说没忘掉在烟雾弥漫的酒 店,和头上抹着发油的乡下人第一次跳华尔兹的情景。“一天,我遇到了贝贝尔。”玛丽的眼里,忽然带着梦幻般的色彩。“这 是个很有男子气派的人,女孩子们都对他着了迷。”然后,她又说:“我可没有瞧他一眼。”这只不过是她流利地在说着学会的谎话罢了。不久,和同行女友吵了架,这是听玛丽说的——于是就不得不离开 那一带。从此以后,开始了逃避警察的眼睛,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和廉价的旅馆,在巴黎市内过着流浪的生活。“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我流落到了蒙马特尔。那时,要不是遇到你,我 就会被流放去圣·拉扎尔了。那天晚上,你干的真不错呀。”这时,亨利才第一次从玛丽的声音中听出了感激之情。玛丽饶有兴趣,却又是怜悯地盯视 着享利。“你是个相貌丑陋、双脚残废的人,但是,是个好人,你对我真好。”三月即将结束,气候微寒的那些日子是两人的恋情最为欢快的时期。不久,对于存折的稀罕感也淡薄了。玛丽现在仍然去银行存款,可是已 没有刚开始时的那种新鲜感了。她不再讲述自己的事。而且常用发呆的眼神看着亨利,又出现了一段时间已经改变了的冷漠态度。随着春天的到来,玛丽也变了,就像从冬眠中醒来蠕动着身子的动物那 样,冬季行动迟缓的她逐渐失去了安静。亨利守候着紧蹙着眉峰、呆望着室外,或者坐在长椅子上漠然仰视着屋顶的玛丽,感到一阵不安。“她已经厌倦了。”亨利惧怕地颤抖着,心里嘟喃着。他做了他力所能 及的事。为她买价格昂贵的服饰。放着洋溢着春天魅力的无边女帽的箱子、系着 粉红色的缎带送到后,玛丽嫌麻烦似地解开缎带,一只手拿着帽子往头上戴,就轻轻地扔到了一旁。她开始对亨利横加指责,做些离奇古怪的事和亨利对着干。唉呀!准备出去?我想呆在家里。从外面回家时,听着亨利的喘气声, 却说还想走,固执地坚持去其它酒店,而且,又必定是离得很远的酒店。玛丽常盯着他的脚,支使他走路,回来又说太晚了,而大声谩骂。“真没办法,你就不能走得再快一点吗?” 即使如此,亨利还是拼命地要想挽留玛丽。 一天下午,亨利约她去凡尔赛兜风。“为什么?”“宫殿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庭园的景色也很秀丽,空气新鲜,精神会 为之一爽的。”玛丽没有回答,转过身去。“那么去看戏怎么样?沙拉贝尔那正在文艺复兴剧院演出‘拉·达 姆·奥·卡梅里阿’或者去音乐厅怎么样?”“我不想和你去任何地方。”玛丽忽然加强了说话的语气。“我可不想 让人看到我和畸形人在一起走路!”亨利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走开了。 无聊引起了潜伏在玛丽内心深处的冷酷的爆发。为了消磨时间,她故意伤害亨利。隐藏在内心的阶级仇恨,穷人对于富人的敌意,驱使她玩弄亨利。她想看看,这个不知饥寒的富有的残废人到底能忍耐到何时。不管她是否意 识到,这就是玛丽的动机。玛丽揶揄他近似于病态的洁癖。“你注意服饰都有点令人厌了。你觉得 自己那么可爱吗?我知道的男人里,没有像你这样又洗手、又用刷子刷衣服的。那倒也是,他们都是些真正的男子汉,不是残废。”她明知亨利听了残废这话会不寒而栗的,可是就像是想要观赏亨利因为 痛苦而痉挛的模样,故意经常这么说。两人开始了争吵。亨利实在招架不住玛丽偏激的感情。她不议论,只是 大叫大嚷,做着下流的动作,嘴里吐着令人生畏的话语,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大楼里回荡。大楼的门都开了,大楼里的住户都集中到门厅,倾听着大声的 谩骂。管理人室里,鲁贝夫人在流泪。当发现亨利的忍耐已达到极限时,玛丽又悄悄地走近亨利乞求原谅,又 安抚、哄骗似地引诱亨利去床上,然后又用极快的、优雅的动作,解开衬衣钮扣,揭下裙子,舌头像毒花的雌蕊似的,悄悄伸进了双唇之间,于是,旧 魔法又展示了效果,亨利在呼吸交融中忘记了耻辱和对于玛丽的嫌恶。于是,玛丽的心情又晴朗了一、二天,又变得温情脉脉了。亨利让玛丽当他的模特儿,是在这种令人作呕的休息时间,奇怪的是她 立刻就答应了下来。“我的肖像?是替我画真正的肖像画吗?”“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玛丽跑到楼上,走进浴室,花了很长时间化妆和卷头发,下楼时穿着黑色的棉平绒时装,就是那件花了五十法朗的时装,一边的肩上搭着羽毛制的 围巾。他最初几乎冲动地想叫她去换件衣服,但是,想到这样做的危险,就又 咽了下去。说了又会吵起来,他不想惹恼这两天心情颇好的玛丽。她果然不愿意按亨利说的作姿态。“我的脸从侧面看最美。”说着,她登上模特儿工作台,轻轻地拨弄一下头发。“你把嘴画得小些啊。” 玛丽完全失去了自然感。天生秀丽的她,是个不合格的模特儿。片划之后,她又厌倦了,说:“一动不动地坐着,我都累了你能不能画得快一点儿?”一会儿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付多少模特儿费?”“我们不大雇专业的模特儿,可是,行情是一个上午付三个法朗,一天 付五个法朗。”“那你也应该付给我。”她扭过头说。“因为是你让我当模特儿的,我 又没说想让你画我的。”如果说什么最令人讨厌的话,再也没有比妓女要钱的恶习更令人讨厌的 了,因为它夺走了自发地给与的欢乐。诚然如帕特所说,玛丽也许是一只烂 了的苹果吧。“我不是说过把画给你的吗?那不就足够了吗?”亨利兴趣索然地问。“我每天付的钱怎么样了?” 玛丽猛地转过身来,47.亨利用过的画箱睁眼看着亨利。“这难道不是因为我和你呆在一起才付的吗?不过,我话要说在前头,五个法朗就可以一天 呆在一起的女人是没有的。多干了,就应当付钱。给我法朗。”“模特儿要赚这些钱,就要做四个小时的姿势。你不是连一小时都没到 吗?”玛丽从模特儿工作台上走了下来。“你不付钱我就不干了。” 说完,她马上穿过屋子,从挎包里取出烟,又回去看画。“一点都不像,我比这漂亮得多。我知道你的画不行,但没想到会这么不好。在汤盘上画画 的他”“你给我滚!”亨利吼叫起来。“你让我一人待一会吧!快去他那儿! 去你喜欢去的地方吧!反正我怎么都行!”“三法朗怎么不给我?如果你以为不干了就可以不给我,那可是大错特 错了。”讲道理给她听也是白费口舌,这已经充分体验过了。亨利拿出三枚小银 币,扔给了她。玛丽腾空接过,放入紧身连衣裤朝门口走去。“哪儿去?”“去哪儿不是我的自由吗!你不是说滚嘛。所以我走了。这种地方,谁 愿意来呢?你,我已经讨厌了。你感到寂寞时,可以出钱去买一个别的女人。”说完,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一小时后她又回来了,面带笑容,表示歉意似地说:“对不起,”她二腿跪在地上,脸贴在亨利的膝盖上“我不是有意同你吵架的,只是老被关在 屋里,心情就变得不愉快了。”所以我不是几次三番让你一起出去的嘛,亨利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 让差点溜出嘴的话说了出去。其实,说了又有何益呢?“我从来没有长时间呆在一处过,如果”“如果什么?”亨利悲哀地抚摸着玛丽的头发。“如果偶然可以外出,让我去见见姐姐,就不会焦躁不安了。这样,我 对你也就会更好些。”亨利当然知道这是撒谎,然而,即使是撒谎不也行吗?玛丽会在塞巴斯 特波尔的酒店和咖啡馆闲蹓跶,对过去的情人送秋波,不断地炫耀存折,认为富人的轻信是活该吧。玛丽正在离我而去我也知道离我而去的一天总会到来,然而,现在太疲倦了,没有考虑的余地,我已无法忍受不断的争吵 了。只要她晚上回来。“和残废人一起生活一定没有味吧?” 由于痛心,亨利用无神的目光凝视着玛丽。“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如果你想见姐姐的话,就去见吧。” 玛丽跳了起来,戴上亨利买给她的帽子,跑上了楼梯。亨利怀着悲哀的心情看着跑下楼去的玛丽突然想,她从没为我戴过这顶帽子,然而,却戴上 这顶帽子去给塞巴斯特波尔的朋友们看。在门口,玛丽挥了挥手说:“我马上就回来。回来后一定对你百般柔情。 我走了。”亨利默然无语。 就如快乐的小鸟振翅飞翔,玛丽的脚步声远去了。上午,玛丽睁开眼睛,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要了钱后,就出去了。直 到傍晚才回来。也许一天过得很愉快吧,两颊通红,双眸炯炯有神。她一边脱衣,一边明显地胡扯说只去看了姐姐一人,在那儿护理了一天。由于不太 聪慧,说到一半就说不清楚了,忽然又说漏了嘴,说去跳舞、逛市容、坐旋 转木马了。从她不得要领的话里,亨利明白了她和妓女们又恢复了旧交情,同姐姐 二人,用亨利给的钱在街上逛着。然而,亨利几乎什么也没说,并不戳穿她的谎言,装出一副完全相信的样子。突然有了空闲,倒觉得闲日无聊起来。 在椅子上躺着的玛丽的影子不见了,“有烟吗”这听惯了的声音消失了,莫大的画室又是孑然一人,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情景。而仅如此,这一切就已经 奇怪地显得那么生疏。两人不再争吵。到了傍晚,玛丽准时回来,夜生活一切都还照旧,也许这会长久持续下去吧,亨利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他想开始工作,可是一拿起画笔,就发现自己不可思议的竟激不起创作 热情来,红磨坊的海报用铅笔敷衍地勾了线条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亨利在画室茫然无措地度着时光,昏昏沉沉地坐在长椅子上。一天下午二时左右,响起了战战兢兢的敲门声,门口站着巴尔塔扎·帕 特。亨利明白他是领着女儿一起来的。他的女儿鼻子长得很长,鼻下面长着柔松的毛,是个长得很丑的女子。 亨利忽然思绪飞到了她的结婚对象那年轻的看守身上,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 同情。“说实话,我们是为了肖像画才来的。”帕特说了这句话后,有些不好 意思地摆弄着赛马帽。“如果您方便的话,吐鲁斯先生。”尤拉里连着三次坐在模特儿台上,暗红色的紧身衣裤上戴着鲸鱼骨头做 的项链。她神色拘谨,一动也不动。警官看着肖像画,淌下了热泪。“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才好。 即使女儿不在身边了,有了这,我也会忘掉寂寞的。” 他又说,女儿的结婚仪式是在七月举行,下午有舞会,请务必参加。帕特只差没划十字,恭恭敬敬地坐着说:“警察总监也要来。此外,还有警官 和局长等五、六个人参加。”亨利非常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快要离去时,帕特骨碌碌地环视了一下屋子,洋洋自得地小声地说:“我闻到了白粉的香味,是不是她还在这儿?”亨利点了点头。“很遗憾你不听我的忠告,吐鲁斯先生。”帕特反复考虑似地捋了捋胡 子。“那个女人不行。但是,我知道一被女人迷住也会变得毫无办法的,这 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关进监狱的人中间一半是因为女人的缘故。要是迷上了一个坏女人,可是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呐。”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耸了耸肩。“哦,这是你的事情。在我管辖的地区, 只要不干不正派的事,我就不予追究。但是只要你来报告了,我马上就把她送到圣·拉扎尔去。”完成尤拉里的肖像画后,亨利在画室外度过了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去 看望了母亲。他心里惦念着,却还是在母亲那儿多呆了一天。临别时,母亲的眼里含着担心的神情。小声地说:“嗳!亨利,求你了,一定要注意啊。” 亨利去拜访了莫里斯,两人一同用了餐。莫里斯很快就发觉了亨利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