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特累克传-6

“这不是用来卖的,我是让你看看的,我很爱这些女人,就像自己的女儿一 样。”“你说觉得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但是,一百多年前就死了。 您这么一说,我更想要了,快告诉我卖多少钱吧。”“总之,我总觉得自己是她们的父亲,请原谅,劳特累克先生。”“怎么会是女儿呢?您不是没有女儿吗?”“这还得请你谅解了。”唐吉老板越发做出一副可怜相。“其它的东西都好说,唯独这个,请” 这时,两人的背后响起了令人生厌的说话声:“出十二个法朗,你就可以拿走,加镜框十四个法朗。” 唐吉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的妻子双手抱着颜料筒从里走了出来。“你在说什么呀,就是歌麿的三个女人!” 妻子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向画布走去,一个劲地开始用旧报纸把颜料筒包了起来。“劳特累克先生,你不能信他说的,因为他根本不想卖画。上周, 有人说想要塞尚的画,这是最早的买主,塞尚的你知道,他想卖多少钱吗?一万法朗。幸亏我在旁边,用二十五个法朗卖了。因为只是三只小 小的苹果!”“女人不懂得画。”唐吉挥舞着短臂,一副愤然的神情。“钱、钱、钱, 你的脑子里只有钱!”一时,像恩爱夫妇间常有的那样,两人激烈地争执了起来。“这些颜料是给德加先生的画室送去的。”妻子把包好的颜料塞到唐吉 的手里。唐吉拿起了麦秆帽,送亨利上了马车。“只是在这儿说说,女人比男人,在本质上要差得多,她们不懂什么叫 艺术。”亨利告别后,对马车夫说:“去黑猫酒吧,阿泰内。不必太急。” 亨利身体靠在靠背上,仰头望着天空,屋檐间露出的天空呈一片桃色,正值太阳落山之时。 乡下美丽壮观的日落在城里也很少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在阿尔比公馆眺望日落时的情景。这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倒映着筱悬木枝 头的草地,花园桌子底下的打着盹的唐,母亲集中精力在缝制着衣服。旁边,自己打开写生簿,噘着嘴嚷道:“别动,妈妈,你一动就画不好了!”啊! 多么遥远的事啊!“黑猫”的朋友们像往常那样热烈地争论着。议题繁多,有关女人的, 也有关政治的。在谈话中断的间隙时,流露出对未来的忐忑不安。“如果到了一切须重新开始时,那我就开药房了。”戈齐说。“不用说, 人们患病时,也就是我大饱私囊的时候。”“不管怎么说,还是牙科医生赚钱。”一声不吭吐着烟圈的昂克坦说。“因为每个人的嘴都是一个金矿。” 把自己逼到贫穷地步的罪魁究竟是谁呢?他们发泄着对世道的不满,同时也在悄悄地探索这个秘密。一会儿就以年轻人特有的思维跳跃,把怒气都 一股脑儿地向柯尔蒙发泄。是他,让他们走上了这条与钱无缘的道路。“这个该死的,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画画养不起自己。”格莱尼埃在桌上敲打着烟斗说。”破维纳斯、安忒洛墨达,尽是些胡言乱语。”“安忒洛墨达!啊,诸位,这不是个生动的主题吗?请大家想象一下可 怜的少女看到渐渐游近的海蛇时恐惧的心理!”戈齐模仿柯尔蒙的语调说。于是,拉肖搅和着大声笑了起来,“被海蛇咬着的时候,也就仅仅是被咬而 已。”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用晚餐后,又一起去了莱丽。亨利喝着香槟,眺望 着正在跳舞的朋友们,四目相对时,向他们摆摆手。他一个接一个地写生。女的吊着身穿毛衣的乡下人的膀子。待到倏地离去时,已是十点多了,大厅 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女人都很年轻,岂至年轻,而且深深地迷上了糊涂的流氓。苦心经营起来的心灵的平静忽然崩溃了,理智立即燃起了熊熊烈火,全 力向不合理的命运反抗,我为什么不能像朋友们那样跳舞呢?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了,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手心渗出了汗 水,愤怒使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难以忍受的欲望和愤怒,使他的身子索索发抖。无论怎样的女人都行,而且仅仅是现在。已无法等到舞蹈结束了,亨利悄悄地离开了大厅,跳上了马车。“蒙赛伊大酒店。” 为什么去那儿呢?假如有人这么问我的话,也许回答不上来吧。确实,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是这个名字。 到了那儿,境遇和第一天一样。明亮的灯光下男侍者匆忙地走来走去,也有的手臂上搭着餐巾站着,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桌面,妓女们若无其事地向 那些希望成功的顾客走去,寻问着时间。亨利要了杯苦艾酒,放了方糖,兑了些水,一饮而尽。无论如何要搞到 女人。这次,可要明确自己的目的,大胆地干。“再来一杯苦艾酒。”不久亨利对走过的男侍者吩咐说。 窗下的长椅子在摇晃,铺着大理石贴面的桌子开始溶化,人脸变模糊了,油灯变成了黄色绒球,他醉得坐立不安了。畸形?谁是畸形?我连桌子都跳 得上去!要我像伊卡洛斯那样飞给你们看看吗?我有力气飞。有谁说怪话,有谁讥笑的话,我将惩罚你们。只要稍微冲一下,就能飞起来。一个叽叽喳喳年轻的妓女在邻桌坐了下来,娃娃般的脸上长着不相配 的,过于浓艳的大红嘴唇,她双腿交叉着,吸着烟,从大大的黑皮包里取出了一封信。由于香烟的浓雾,她的脸看不太清楚。亨利一直盯着这个蠕动着 双唇的妓女。就这个女人为了不使她尴尬,就在店外相会,坐马车去她的住处。想到这儿, 亨利朝女人的方向欠了欠身,压低嗓音招呼道:“小姐,和我一起喝一杯吧。”妓女抬起了眼睛。“我很忙。如果长着你这样的容貌,短腿的话,我是绝不会恬不知耻地到这儿来的。”说完,她又看起信来。 这话像电击般地穿过他的肉体,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一般。亨利闭上了双眼,这是现实连妓女都不愿理我。就这样被女人轻视、孤 独地度过一生吗?在这之前,畸形意味着腿痛、行走的困难、橡皮包头的拐杖。现在又增添了一层含义,那就是,不仅谈不上同女人接吻,连郊游也不 能去,人生决不会有爱。说什么?我倒要试试,对于这般模样的我,女人到底理不理睬。只要是 巴黎的男子,无论是谁,只要花十个法朗,不,五个法朗,有时甚至是三个法朗这么微薄的钱,就行了。我倒要让她们看看,我要的东西能不能到手。 要这样的话,对了,去妓院,用整叠的钱向她们的脸上掷去。他睁开了眼睛,女人去别的桌子了,亨利伸出手拿过手杖离开了店。“去斯塔因格尔克街的佩洛克·古里。”亨利对车夫说:“要快!” 那天晚上,亨利回到自己的屋里,在窗边小椅子上坐了许久。他两手放在双膝间,在昏暗中,一动也不动,实在是太累了。他不想脱衣,也不想点 亮床边的台灯。他没进妓女院,可是去了门口,不光是去了。还伸手想按铃。然而,这时,他的勇气消失了。透着亮光的百叶窗里,传来了钢琴声和放肆 的大笑声。亨利的心里浮现了烟雾弥漫的沙龙。被葡萄酒和情欲冲昏头脑的男人们,坐在窗下长椅上,摆着乱七八糟的姿势,满口粗话的女人们。画布 对面,店的女主人像怪诞的娃娃似地坐着。如果我进去了,她会说什么呢?会笑我腿短,不愿搭理我吗?他怎么没有心思按铃进去他空想着郊游, 为想象的女人裸体、为不能满足的欲望而挣扎着,亨利安慰自己说,这就行 了。漠然投向室外的视线,看到了映在对面窗上的德加的画室它穿过亮着灯 的窗户消失了。亨利的视线一个个地越过对面的窗户。在窗户深处,年轻男女正在倾吐爱情吧。这时,在巴黎,“一定有成千上万的男女唇对唇地检验 着爱情的真挚,但,我却是个怪诞的畸形,要下决心与这些东西绝缘。行了,亨利,你是个畸形儿,是个丑陋的畸形,这画你可别忘了!绝望宛如对于死 者的哀叹,他蜷曲着身子。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泪水模糊了面庞,也浸湿 了手指。“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五)沉闷的八月的下午,玛罗美城堡显得无精打采。田地和葡萄园里不见人 影。正值午睡时间,农夫脸上盖着麦秆帽,在堆着干草的阴影里酣睡着。烈日高照,一切显得那么地宁静。但是,玛罗美的宁静并不能给人和家畜带来 活力。它静得宛如毫无生气的病房,就像声音从无人生活之处消失了一般。蜿蜒的大路,种满大理花的花坛和铺着玻璃般的池子,还有墓地般的铁门高 耸的园子,到处鸦雀无声,时间犹似停滞了。城堡里,幽暗的阳台上坐着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夫人阿黛尔,她正凝视 着亨利。亨利穿着白色细夏布衬衣和亚麻布鞋,躺在藤躺椅上午睡。鼻梁上的眼镜歪着,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松弛无力地搭拉着,安详地熟睡着, 湿润丰满的双唇呼吸时微微嚅动。石板地上放着睡前看的书,旁边搁着一杯喝剩的柠檬水。总算回家了。没能被沙龙入选,挣扎在绝望边缘的可怜的利利。但是, 心灵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痛苦也会变淡。早晨,在庭园里悠然自得地散步,下午,有时坐马车去和斯拉克神父对弈,不然的话,就是读书, 睡觉。下午很晚时,两人去长时间的兜风。亨利从未抱怨过已经厌恶这种单调的生活,也没说过没有朋友的无聊,他决不提及蒙马特尔的事,这反倒使 伯爵夫人清楚地看到亨利严重的心灵创伤。这孩子总算明白了,并且,决定屈服于这上帝安排的命运。达观颇似幸福,也许明年,他就会重返书籍的世 界。书会保护这孩子,专心读书的生活,不会让这孩子的心灵第二次受伤的。亨利翻了个身,伯爵夫人急忙移开视线,一边重新戴上顶针,一边笑嘻 嘻地问:“睡得好吗?”“被苍蝇弄醒了。”亨利微笑着。“什么地方都能停,却偏要停在这里。苍蝇究竟为什么想停在人的鼻子 上呢?啊!睡得不错,现在几点了?”“正好两点十五分。”回答的是马尔蒙蒂内“姑妈”。她正沙沙地翻着 报纸,低头看了看装饰时钟。“嗳!亨利。”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招呼道。“这个冬天,想去意大 利吗?”“想去啊。”亨利想,母亲一定察觉了自己的无聊才这么说的。“不过, 我们不是约好在这儿住到圣诞节前夕的吗!”亨利说着,又想起了去年在母亲的起居室度过的圣诞前夜。当时自己说, 到了秋天,就回玛罗美。那时母亲还询问过,请鲁贝夫人帮助料理生活怎么样?我想成为一名深受欢迎的肖像画家,在某个贵族生活的地方,拥有自己 的漂亮画室。这难道是现实生活中的事吗?仅仅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可是这却和小时候与莫里斯共订加拿大远征计划一样,好像不曾有过这类事。“谈 得真不少啊。”“是的。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在这儿度过冬天。玛罗美不是过冬的地方。 意大利的罗维埃拉附近怎么样呢!”“圣雷莫不错。”亨利兴致勃勃地说。“坐马车去曼顿那天,我们从远处眺望过。据说是个非常美的城市,然后去 佛罗伦萨和罗马。我非常想看希斯蒂娜教堂的卡拉瓦乔的屋顶画。拉法埃罗说,第一次看到时,他都失神了。也很想去罗马啊。”“一定去吧,十月中 旬可以出发了吧。”“不要说中旬,定个具体日子吧。就是下个月也行。”伯爵夫人嫣然一 笑。心想,性急的亨利就差没说,现在出发也行。马上准备行李吧。和亚冯士一样,想要干什么,一刻也无法等待。在那儿十五天,够多了。那时,秋 雨连绵,因此圣雷莫的太阳就觉得格外的宝贵。“那,今晚就给波尔多去信,让他们寄张旅行指南来吧。”亨利伸手拿 过杯子,将杯里剩下的柠檬水倒入摆在阳台栏杆上的花盆里。“马内特看到喝剩了会不高兴的。她把我当作了海绵。”“那是她表示 爱情的方法。”话音刚完,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马内特戴着飘动的头巾走了进来。 手上拿着一只玻璃杯。“啊!这太感谢了,马内特。”亨利故意大声地说着,接过了新的柠檬 水。“你调的柠檬水最好喝,刚才,我们还在说呢。”年老的佣人看着亨利喝着其实并不想喝的柠檬水,微笑着走了。他又把杯里的水倒入花盆。“这天竺葵要开柠檬花了。”亨利把杯子放 在石板地上,拿起了书。他像是在看书,身子却倚在靠背上,眼睛在天空中徘徊了许久。那云彩是刚出现的吗?还是刚才就有的?云,可是变幻自在。 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宛如兔子的尾巴,可是,经过城堡上空时,却会被错看成冰山,并且一瞬间就消失得无踪影了。有让人感到亲切的云,也有阴险的 云,孤零零的一朵云彩,被孩子围着的云彩以云彩为话题,都可以写出 一本童话了。亨利继续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夏日的天空。多么煦和的晴天啊,他的目光落在飞来飞去的小鸟上。忽然,倚在阳台边,心中描绘的郊游又在脑海里复 活起来。太阳穿过丛林,在跳舞的杰丽脸上,印了雨点般的亲吻。然而,这次却难以允许这种幻想的长期存在。已经够了反正我是个残废,双脚残 废的人是不能去郊游,也不能在树荫下爱抚女人的,只能呆在家里。残废人也有没有爱、苟且偷生的人,我也必须忘记浪漫,忘记在月光下的接吻,忘 记这些残废人所没有的事情,而要学会过没有爱情的生活。把女人从头脑里赶走,难道不是为了女人才被沙龙落选,关闭了通往画家的道路吗?那天早晨,究竟是什么缠住了自己呢?这个问题,已反复地问了不知多 少遍,可总还是没有答案。为什么会对柯尔蒙粗言暴语的呢?不知道,也许是由于绝望、疲劳、失魂落魄,超过了某种极限,一时变得疯狂般、无法控 制自己,才不由地吐出了本来没打算说的话。亨利无法入睡。“如果长着像你这样的容貌、短腿的话,我是绝不会恬不知耻地到这儿来的。”那天妓女 的话一直在脑海里回荡,他整夜无法入睡。踏进画室时,身体不太舒服,还有些发烧,不知为什么会发烧的嘴里有了留着苦艾酒的苦味,眼睛发热, 有些发涩,神经焦虑不安。柯尔蒙像往常那样,在画架的旁边停住脚说:“你画得不错,我知道你 是在拼命地努力。当然,你绘画的造诣不深,也没有天生的才能。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富有才能的,是吧。”如果在别的时候,一定是老老实实地继 续作画的。可是,那天早上,却固执起来,毫不通融。亨利突然发起怒来,回过头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所谓绘画的造诣究竟是什么:他所说漂亮的画和淑 女般的裸体,自己是如何想的,等等,倾吐一空。那五分钟是多么地快乐啊,乱嚷一气,侮蔑性的大笑一通那正是无上的光荣。亨利承认那是艺术上 的自杀,是践踏了自己的未来。但是,那时非这样做不可,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感情激发,是近似于全然不顾后果的疯狂发作。他躺在长椅子上,左思右想。这时约瑟夫捧着一只小巧的银盘盒,来到 了阳台上。“马车已经停在大门那儿,伯爵夫人。” 她从盘里取过了名片,一看,大吃一惊,脸上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她失去了平时的镇静,立刻站了起来。“啊,是曼吉吕克!” 曼吉吕克?曼吉吕克是谁呀?午睡时间,有什么事呢?我穿着亚麻布鞋,又没系领带。 亨利绷着脸从长椅子上站了起来。夫人拉着喜欢热闹的马尔蒙蒂内向门口走去。亨利拿起盘里的名片,只见上面写着“安德烈·德·弗洛特纳克男 爵夫人”,一直走到前面阳台上,他一直猜不出这个名字是谁,忽然,想起来了,是的,那不是妈妈在纳尔木旁圣心修道院时的同学吗?是那一位与海 军军官结婚后去了马尔廷克,还是去了马达加斯加岛的妈妈的独一无二的好 友吗?到门口的楼梯处一看,上楼处停着一辆古色古香的四轮马车,侍者从马 车上跳了下来,打开门,放下搁脚板。马车里,面纱在飘动着,从门下忽然小心地露出了黑色、豪华的拖鞋鞋 尖,像蛇的脑袋似的,一会儿,一位用丧服用的面纱把脸遮了起来的小个儿胖胖的中年妇女走了下来,用小鸟般的嗓音叫了声:“阿黛儿,”朝伯爵夫 人伸开的双臂奔去。“曼吉吕克” 亨利的双眼被两人装模作样的拥抱所吸引,以致没有注意到另一位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客人。那是位年轻的姑娘,年方十七、八岁左右,她提着长服 的下摆,小心翼翼地提到踝骨处,站在马车的搁板上。亨利吃惊地屏住了气,是杰丽!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这不可能是杰丽,杰丽长着一头金发, 而这位是栗色的,几乎可以说是榛色的,而且没有裁缝的风情。“女儿戴尼兹”男爵夫人撩起了长长的黑面纱,眼里热泪盈眶,她从手 提包里取出手帕,介绍说。“在法兰西堡生的”戴尼兹优雅地弯了弯腰,行了礼,让伯爵夫人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一小时过去了。亨利倾听着她们对于修道院的漫无边际的回忆。从回忆中,他明白了弗洛特纳克家族的家谱,也知道了她这二十四年间的磨难。男 爵夫人是个少有的饶舌家,她摆弄着服丧的面纱,用手帕擦脸,喝着红茶,肥肥的手上拿着塞维尔产的盘子,但还是说个不停。“我丈夫去世了。”男爵夫人嘴里吃着奶油点心,眼里滚动着泪花。” 只剩下我和戴尼兹两人了。”说着,把脸转向了女儿“嗳,你为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弹支曲子怎么样?”她又把视线转向亨利,“这孩子钢琴弹得很好。” 两个年轻人只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亨利一瘸一瘸地走到了门槛边,倚着门。 姑娘演奏时,亨利想,演奏得确实不错,没有少女的稚气。他紧攥着拐杖的把手,着迷似地瞧着,从法国式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下,那优雅的半面 倩影,她母亲年轻时,一定也像戴尼兹,亨利忽然闪现了这么一个念头。“还要弹吗?还是这就够了?”威尼兹突然从三角钢琴那边微笑地问,然后,像 是阻止刚要开口的亨利似的,继续说:“等一等!我弹一曲自己喜欢的曲子给您听,不过不是名曲,一位名叫塞扎尔·弗兰克现代作曲家的曲子。这首 曲子,爸爸很喜欢,在家里,经常让我弹给他听。有前奏曲、赞美诗和赋格 曲。”当最后的和音拖着余韵消失时,她双手放在键盘上,在凳子上旋转了一 圈。“您能喜欢这曲子,太感谢了,我知道您会喜欢的,非常动人吧?”她站起身,向亨利坐的沙发走去,并在旁边坐了下来。“突然来打搅您,真对不起,因为是服丧中,那儿都不能去,无聊极了, 今天早上,见到了斯拉克神父,妈妈高兴极了。这样,就一个个打听起这儿过夏天的人的姓名,您已看到她是那么喜欢讲话的人。”两人谈论着自己的 父母,开始了年轻人特有的、夹杂着会意的笑声的谈话。“就这样,打听到您的母亲就住在离我们家四公里远的地方。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几乎昏倒, 她连午饭都咽不下,一离开桌子,她叫了马车来到了这儿。仔细想想,隔了这么长时间,能这么相遇,也只能说是奇遇,不过,我们打扰你们午睡了。 刚到时,我从马车上往外瞟了一眼,看到您好像在生气。”亨利毫不犹豫地说:“哪会讨厌,倒觉得很快活。”她笑了笑说:“不 相信有这样的事。”亨利又说:“不,不是胡说。”就这样,两人不断地说 着应酬的话。然而:“你,不会说谎。”戴尼兹嘲笑地说。“如果有必要,我能把谎话说成 真的。”“也许,女人生来就会说谎吧。”亨利微笑着,大胆地问了一句。 两人的谈话从说谎的一般论,涉及到了女人生来就会说谎,要使人相信谎话,必须具备的条件,和被迫说谎同社会礼仪的不同等十分钟后,两人融 合起来,就像认识了十年的老朋友似的,亲热地互相称呼起教名来了。“你坐过马车奔驰在田园地带吗!那儿的风景非常的优美!” 戴尼兹被这话吸引得要奔跑起来,“我们还哪儿都没有去过,我不是说过了,我们是两三天前刚到这儿的嘛,嗳!亨利,我们两人去兜风怎么样? 即使是服丧期间,兜风总还是可以的吧。”戴尼兹毫不注意地送了个秋波,补充道:“这可是离开家里人的绝好机会,而且,妈妈们是独一无二的好友, 我们不就像表兄妹吗?难道不是吗?”新的生活又开始了每天下午,弗洛特纳克母女俩来玛罗美,当母亲们和 马尔蒙蒂内在阳台上闲聊时,戴尼兹和亨利就驱车远行。戴尼兹的来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夏天的单调,她使亨利感到了与女性 接触的欢乐。同戴尼兹的交谈,安慰了他想到被拒绝画室之外,必须度过无为的一生时所产生的万念俱空之感;不仅如此,而且也安慰了他那时异性有 所想往的烦恼之心。他决定,一开始就断了萌发浪漫史的可能性,尽情地享受着与这开朗年轻、却又过着孤独生活的姑娘的受命运摆布般的邂逅。亨利 花在修饰、打扮上的时间长了。他精心地刮胡子,指甲擦到发出亮光为止。匆匆忙忙地让佣人去巴黎的德·布朗时装店买一打尚好的细布衬衣。还吩咐 马内特,裤缝要烫得像刀一般。亨利还戴了二十一岁生日时母亲买给他的金戒子。然而,这一切并不表明他的心在期待浪漫史的发生。亨利是难以取悦 的,戴尼兹的眼睛清楚地看清了亨利那高尚的趣味。吃着早饭,亨利也和约瑟夫讨论起这一天的活动路线,每 天都更换路线, 专选那些风景优美的地方。亨利从斯拉克神父那儿借来了乡土志,成了当地人都相形见绌的向导。如果参观古色苍茫的灵庙,他马上就会讲起在这儿发 生的奇迹般的故事;如果来到了长着春苔的中世纪的村寨的废墟时,他会立即讲起修筑这个寨的封建领主的事来;如果站在亨利的祖先几世纪来统治过 的阿基坦领地上时,他的介绍中,自然会悄悄地加上相传几代的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的姓名。这时,戴尼兹的眼里,就会含着欣赏的神色。一天,在回 家的路上,她问:“自称吐鲁斯-劳特累克一定是很自豪的事吧。”那是初秋的一个暮色降临的寂静的时刻。“弗洛特纳克家也是这个地方出身,但是他 家的城堡在遥远的过去就被摧毁了。好像是革命时期。我家的祖先也许是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家臣,我好像看到了他们在恭恭敬敬地行礼,也许也一起 参加了十字军吧。”两个单独在一起,趣味又一致,再加上出生相仿,这些相似点使他们很 快地亲近起来。她没有蒙马特尔的女工风情,是个贵族,是和自己在同一世界里生活、有着共同的传说、持有共同偏见和礼义规范。这些使他感到亲切, 有时,甚至使人觉得她就像自己一直想有的妹妹。进入十月后,下起了大雨,兜风只得暂停。于是,两人又发现了其它的 消遣方法。那就是亨利开始为她画肖像画。她仍然每天下午来,站在周围装着玻璃的凉台上,向伯爵夫人和马尔蒙蒂内问安。然后等母亲来到夫人们聚 谈的地方,从手提包里拿出编织物后,马上指了指二楼的画室,登上了楼梯。“你好,亨利”。她稍稍喘着气,站在门口打了招呼,开始解无边女帽 的纽扣。“我们的杰作画的怎么样了?” 戴尼兹一边说着,一边向镜子走去。理了理头发,把手放在腰上,在模特儿工作台上坐了下来,不断地摆着姿势。“这样行吗?肖像画家。”于是 亨利皱着眉头,仔细地端详起来。“头再斜一点,不,这样太斜了,好了,右肩稍低一点,行了,就这样,一时别动啦。亨利看到戴尼兹累了,就宣布 休息十五分钟。他按了电铃,让人端了茶来。两人热烈地说着话,吃了许多奶油点心。雨点敲打着客厅的窗户,风吹着百叶窗咯嗒咯嗒直响。雨下吧, 风刮吧,火炉里,柴火在劈劈啪啪地燃烧着,这屋里只有两人,这多好啊。一天,戴尼兹把杯子放在桌上,冲动地握住了亨利的手。“喂!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亨利。你真温柔,不,我不让你说, 不。如果没遇上你,我真不知会变得怎样了,一定会无聊地死去。我第一次 遇到你这样的人。”“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亨利为戴尼兹与往常不同的充满感情的话语所 震惊,脸变得通红。“你来之前,无聊得要死的是我,我从没有遇到过你这 样美丽的女性。”一瞬间,他的眼睛被戴尼兹吸引,柔和的目光中有着认真的神情。然后, 他轻轻地拍了拍戴尼兹的手指,手伸向拐杖。“不过,我们互相赞美,可完成不了你的肖像画。好了,工作,工作,喝了红茶回到模特儿工作台上去吧。 小姐。”有时,语言也会滋生感情。戴尼兹不由自主地表达的感激之情,这小小 的表示,使两人一下子感到亲近多了。秋天的忧愁还不被注意时,两人已感到很孤独了。坐在模特儿工作台上的戴尼兹和站在画布前的亨利之间的交 谈,使他们更为亲密了。戴尼兹坦率地谈了她怀念在印度尼西亚战役中患黄热病死去的父亲,比起母亲,她更喜欢父亲。也谈了在最近刚毕业的修道院, 戏弄修女的事情。还有,自己的出生地法兰西堡的事,出生在殖民地的奶妈,这位奶妈偷偷地相信着犹太教的符咒,硬让她身带避邪符,父亲长期驻扎的 塔希提岛的事,等等。亨利也谈了自己的病和血誓盟友莫里斯订的远征加拿大的计划;拉·努 维尔,阿戈斯蒂娜;还有拉肖用灵柩车搬家;鲁贝夫人问自己名字,回答叫吐鲁斯时,她不相信,等等。“她硬说,不可能是吐鲁斯,这不是城市的名 字吗?”“你不想回蒙马特尔吗?”一天戴尼兹问。“有一段时间,非常地想回去,不过,现在已好多了。” 这话没有一点虚假。他回顾了自己曾一心要被沙龙入选,成为一名专业肖像画画家,也梦见过与女工去郊游在树荫下互相谈情说爱的情景,现在想 来,这是多么愚蠢的梦啊。亨利无意识地在心里描绘起作为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的大地主的自己。经常走访贫农,一起喝酒,驱车去葡萄酿酒厂,观看 收获的情景。被温柔、热情的妻子和孩子们的笑声围着,迎来了没有后悔,没有怨恨的人生的晚年。想象中妻子的模样和戴尼兹的形象交叠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多。同时, 戴尼兹也不再是无聊的夏天的解闷对手,而以未来的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现了。然而,随着这种立场的变化,他的内心也失去了平静。无疑戴尼兹对自己怀有好意,但是,她能愿意承认是我的妻子吗?—— 他没有勇气使用爱这一词。诚然,我是个残废,长的也很丑,啤酒馆的妓女的话仍在耳边回荡。但是,也并不是没有愿意同残废结婚的女人。每次战争 结束,总有少女愿意对那些断胳膊、失去手、成为瞎子的残废人给予关怀。戴尼兹也是那种为了这样的我而愿意牺牲自己的女人吗?还是像大部分年轻 女人那样,喜欢端正的容貌和强健的体魄呢?一时燃起的绝不是爱,她是否也懂得永久的幸福并不是靠端正的容貌、强健的体魄所能得到的?她频繁地 来玛罗美,是一心和我交往,还是因为无聊得难受和我相处比和母亲为伴更能解闷,又因为在服丧期间,远离年轻的有魅力的青年吗?就像等待猎物的猎人那样,亨利观察着戴尼兹,分析解释她的每一个表 情、动作以至抑扬顿挫的变化,综合着她对自己抱有的感情的迹象。对于饥饿的心,哪怕一小块面包也是美味的亨利的判断力是迟钝的,但不久也从她 的笑声中听出了无言的爱抚,从她那平常的话语中感到了遮盖着的微妙的暗示。是的,戴尼兹爱着我,事实上,她不也说过,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 好人吗?即使她迷恋的是我的爵位与财产,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反正两人是同一阶层的人。作为幸福的结婚条件,有胜过外表的东西吗?自古以来的过于单纯和人类的自我欺骗,使亨利从戴尼兹身上看出了自 己想看到的天性,相信了想相信的东西。就像当初病愈时那样,他被沸腾的,难以抑制的恍惚感所迷惑。整天生活在耀目的梦境之中。就连凄凉的十一月 也充满了只有他一人可以听到的歌声,变得热闹起来。他不能一人独自享受这秘密的幸福,他愿意生活在笑颜之中。这是兴高 采烈的使者呢,还是乐观主义的信徒呢?他忽然变得对谁都是笑逐颜开了。早晨,看到了约瑟夫,他会笑嘻嘻地打招呼:“约瑟夫先生!”如果偶尔是 晴天,他会说:“真是个绝好的秋季的晴天。”如是下着倾盆大雨的话,那他会说:“明年春天,农作物会长得很好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对农作物 来说,最主要的还是雨啊!”用早餐的饭桌上,他会鼓励约瑟夫打起精神来:“约瑟夫,你有点无精打采啊,这样,会衰老的。”“是的,亨利先生。” 年老的佣人在屋里走着,拉开抽屉,整理亨利的衣服。“不结婚可不行,人都得结婚,因为本来造物主就不打算让人一个人生 活的。”“是的,您说得对。亨利先生。”“您恋爱过吗!”“是的,亨利先生。”“那,为什么不结婚呢?”“没有向对方求婚。”“那可不行,那是缺乏热情。女人是喜欢强有力的男人的。”“是的, 亨利先生。您洗澡吗?还是再过一会儿?”不过,亨利特别希望母亲也感到幸福。最近,她有了一些变化。最初,她欢迎戴尼兹的来访,劝诱她们出去 游玩。可是这几个星期,他注意到了隔着桌子母亲试探的目光,她几次重提讲定在意大利的里维埃拉过冬的事。她完全不清楚,马上就要发生重大的事 情了,那不是别的,就是戴尼兹要和自己结婚的事亨利打算最近就向她 求婚。一天晚上,在客厅的火炉旁休息时,伯爵夫人把编织的花边放在膝盖上, 平静地说:“亨利,是有点舍不得这里。不过我已经吩咐整理行装了,后天 就离开这儿。”亨利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母亲。我已不是小孩了, 为什么不同我商量,就命令整理行装呢?这不像妈妈的为人。“不过,我还没有完成戴尼兹的肖像呢。”“对不起,”伯爵夫人的脸变得正经起来,声音也显得冷冷的,与平时 的声音完全不同。“早就应当画好了。今天是十一月二十日,不是说好十月中旬从这儿出 发的吗?不能再迟了。”“为什么?这周和下周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即使是下个月或明年去也 行。又不是有人在等着。”说着,亨利的头脑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妈妈病了!在这个过于宽畅, 风能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家里,妈妈感冒了,所以妈妈的脸色是这样的苍白,她催促我早点画好肖像画,是这个原因吧!像往常那样,妈妈一声不吭,牺 牲了自己的利益,等着我完成肖像画。想到这儿,亨利的心里涌上了强烈的 对于母亲的爱。“对不起,妈妈。我是不知道啊。那,我们马上就出发吧。不过,能不 能过完我的生日再走吗?只有四天了。在这儿过远比在不熟悉的饭店过生日 要强得多。”伯爵夫人闪着略显不安的眼睛,看着亨利。“怎么好呢!”“妈妈,拜托您了!”亨利不知不觉地又像闹着要东西的孩子了。“只 是四天。”“好吧。”伯爵夫人终于屈服了。“那就等到过完生日吧。” 亨利心神不定地喝着香槟,把胖鼓鼓的礼服衬衣的胸部弄瘪一点,然后心不在焉地看了下铺着花边的桌子。桌子正中放着利摩日生产的花瓶,里面 插着白色的玫瑰,银器、水晶制的高脚酒杯、仿制圣杯的豪华的香槟酒酒杯,等等,在蜡烛灯下闪跃着。亨利的视线又从穿着梅红色礼服、插着白鹭羽毛 的潇洒的男爵夫人身上移到了戴着艳丽簇新的假发,显得更年轻的马尔蒙蒂内“姑母”身上,又瞧了瞧穿着朴素的黑色天鹅绒长袍,脖子上戴着祖母绿 宝石的伯爵夫人。斯拉克神父那鞣皮似的脸上含着微笑,像平时那样,穿着补着补丁的法衣。戴尼兹穿着领口开得很大的白色波纹绸长袍,这都可以说 是新娘的嫁衣了。是不是弄错了?戴尼兹果真像我想的那样,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你不 在,我会怀念在画室度过的整个下午。十五分钟休息的时候,两人喝着茶,吃着奶油点心。”戴尼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在她面前,亨利简直不知说什 么才好。凝视着这样的戴尼兹,亨利感到她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烦恼,也不知自己的嗓子里涌满了想要诉说给她听的肺腑之言。是谁说过,女人是直 感性的。或许这些饶舌的话是掩饰自己内心的手法?也许,期待纯洁、谨慎的年轻姑娘哇地一声哭出来是徒劳的吧。亨利喝干杯里的酒,两名站着的侍 者中的一人马上替他斟满了香槟。今夜,她显得多美啊!只要看看她的双肩就可以知道了。她的肩就像铺 满缎子般光泽夺目。眼里跳跃着蜡烛光。真想把现在的她画下来。我在假正经什么?我的内心不是想猛扑在她的身上,吻吻她吗?如能爱上这样的女 人!贵族是小心谨慎的,然而,又是热情的!是的,她是我的,一定要让她成为我的。她让我感到了她的感情所在,她不是握过我的手吗?而且, 她说过在她遇到过的人中间我是最好的。这不是她爱我的证据又是什么呢?像她这样的女子,如果没有那种感情,没有更深的含义,是绝不会这么说的。 如果只因自己害羞没有求婚,结果她回去之后和其他人订了婚,我绝不愿意得到这样的结果。亨利无意中看到母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于是就急忙干完了杯里的香 槟。他醉了起来,感到一阵舒服的飘逸感袭来。他伸手夺过拐杖,走了起来, 感到地板在旋转。他慢吞吞地向客厅走去,想喝杯咖啡,斯拉克神父已经回去,贵妇们坐 在火炉边烤火。戴尼兹站起身:“我再演奏一遍前奏曲吧。就是,刚来的那天你说喜欢 的那首。”戴尼兹弹琴时,亨利坐在旁边。屋子的另一头,她的母亲正毫不 介意地说着。“真不像是三月前的事。”戴尼兹弹完之后,露出依恋的神情。“我们玩得很高兴,是吗!” 就是现在,亨利想。“我们悄悄地去画室好吗?”“现在?”“嗯,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气喘嘘嘘地跨进画室时,亨利想,没有关掉灯、熄灭火炉的火是高明的。香槟使他的情趣高昂起来。是的,同她结婚的男人,除我别无他人。在这儿, 两人曾共享过幸福,因此,这儿也是求婚的极好场所。既然如此,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呢?“让我看什么?”“你就好好地坐在沙发上吧。” 戴尼兹按他说的坐了下来。亨利连自己也大吃一惊地飞快地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戴尼兹和他隔着扶手坐着。“我有话对你说。早就想说了。”亨 利低声地,就像害怕戴尼兹说什么似的飞快地说着。“八日,我就回来,你能等我吗?”“当然。”戴尼兹说完,看着亨利,那张脸上,清清楚楚地露 出了失望的表情,像在说,你就是为了这个,特意带我上来的吗?“以前我已经说过,我们在这儿借的别墅是一年的契约。要到六月,丧期才完。”“我问的不是这事儿。”亨利俯身上前,抓住了戴尼兹的手。“我是问 你,能不能等我。”戴尼兹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那声音里流露出一 种焦虑不安。亨利感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渊在眼前裂开了一只大口,如乘现在还为时 不晚时加以制止的话这么一想,亨利惊慌失措起来。但是,预先练习好的说白,并没有能制止住。“我知道你在爱着我,这在我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是,我想,我将 一生让你幸福,我决不会让你觉得后悔同我的结合。我会让你幸福的。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同意,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带你去。”亨利在戴尼兹的 手上,热烈地吻了一下。戴尼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亨利。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以致她无法拒绝。 她那微微张着嘴巴的脸上,流露出对于亨利这种反常的行为——只能这么认为的同情、惊讶和可笑。“不过我并不爱你呀,亨利,难道你”“我知道。”亨利点点头。“我知道你一人不能决定,应该先同你母亲 说。出发前,给我一句话——”“你没有明白!”总算镇静下来的戴尼兹焦急地说:“你一点儿也不明白,我没有爱你。对不起,这是真的,请放开我的手。” 事情进展得太快,香槟使他的头有些发晕。“我没有认为你爱我,不过,你对我有好感吧,瞧,你不是曾抓着我的手说的吗”“你有些不正常了!求您了,把手放开吧,我痛我,只是感谢你为 我做了那么多,没有爱你,今后也是如此。什么爱,显得太愚蠢了。”戴尼兹害怕了,宛如朝霞冲破了夜幕似的,亨利听明白了之后,双唇嗦 嗦发抖,眼睛睁得老大。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亨利的脸像个丑八怪。“为什么显得太愚蠢?为什么?”亨利的脸上毫无血色,握着戴尼兹手 腕的手指使劲地握着。“是因为我的腿短?你是说,因为我是个残废就显得 太愚蠢了吗?”手腕的疼痛,再加上愤怒,使戴尼兹忘了害怕。她迎着亨利的目光,眼 泪深处,双眼在燃烧着。“是的,因为你是个残废,长相丑陋。像你这样难 看的人竟”没等她说完,就被亨利使劲地强拉了过去,双唇紧贴在了她的唇上。时 间停止了,亨利就像在梦中似的,吮吸着她的双唇,开始用舌头撬开紧闭的嘴巴。戴尼兹的背弯曲着,起伏的胸脯被亨利的胸部压着,手指甲勒进他的 手心。戴尼兹拼死从亨利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跑到门口,抓住把手,猛地转过 身子,她知道他是不会跟在后面的。亨利坐在沙发上,搭拉着双肩,眼睛盯着地上,怒气早就消了。“你干了什么呀,你这讨厌的、难看的男人!没有女人想和你结婚的! 听到了吗?亨利?”戴尼兹鼻翼一张一张的,斜撇着嘴巴骂道。然后,一句一句像是刻入亨 利的身上似的,慢慢地反复地说道:“行了,听到了吗?没有女人会愿意同 你结婚的。”亨利没有看离去的戴尼兹。然而,他却听到了踏在铺着绒毯的楼梯上的 脚步声,内厅里传来的激烈的谈话声,和喧闹的铃声。一会儿,停车场里潮湿的沙子摩擦马车轮子声渐渐地远去了。画室又充满了宁静。外面,黑夜在痛苦地涕泣。 有五、六分钟,亨利停止了思想,处于完全麻木的状态。接着,就像火灾后冒起的两三缕烟雾,空洞的头脑里开始漂动了杂乱无章的想法。心脏的 跳动报告了时间的流逝。心脏的跳动比时钟走动的快还是慢,在心脏衰竭或是停止跳动之前,必须要经受多少的苦难呢?很快,他就决定下楼和妈妈见面。妈妈是不会跑上楼来一个接一个地提 问和责备自己的,他一定是等待在起居室的火炉旁。可邻的妈妈,请原谅我这个老是让你伤心的儿子。亨利摆弄着手杖,站起身离开了屋子。下楼梯时,果真看到了伯爵夫人 坐在火炉前,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盯着火光的夫人的侧脸,一动也不动, 就像石雕一样。亨利在母亲面前坐了下来。就是刚才男爵夫人坐的椅子。他把手杖放在 地上,双手放在绸西装背心上。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开口。“妈妈一定知道刚才我遭到的奇耻大辱了 吧?”亨利两眼注视着火堆,先开口说道:“我似乎觉得在心灵深处,也感到这些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深地认为,戴尼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爱我。我过高估计了这种期待,深深地相信了她。残废人好欺骗自己,妈妈。 我似乎感到自己难看的容貌和腿并没什么了不起,而且,不知不觉地忘了自己是个短腿的、怪形怪状的小矮人。深信自己是一个脚稍跛的美男子。”“求你了,快别这么说吧。”“但,这是事实,是没有办法的呀。”说着,亨利感到了自己在发火。“老实说,我在蒙马特尔两次去啤酒馆找女人,但两次都被拒绝了。多么羞 耻的事。可是我不断地被裸体女人的形象纠缠,夜不能寐。就这样在迷述糊糊中醒过来,浑身是汗。因为我的事,妈妈什么都知道,我才说的。我一直 想,这是不行的,拼命地驱赶这种妄想。然而,无论怎样驱赶,它还是来袭击我,我简直都要疯了。”伯爵夫人一动也不动,脸被火炉的火烤得臊热起来,黑长袍的衣褶泛着 桔黄颜色。“关于自己的真实情景,我终于明白了,想回避也是回避不了的。这就 如同踩着了蛇那样。”说到这儿,亨利正视着伯爵夫人。“所以,我必须要 回到蒙马特尔去。”伯爵夫人的嘴唇颤抖着,叠在一起的手紧紧地握着。“请原谅,妈妈,我又刺伤了你的心,但是,没有其它办法了,今夜的 事该发生的也就发生了。无论是圣雪莫,还是佛罗伦萨,纵然到哪里都会发生的,并不因为对方是戴尼兹,无论怎样的女人,都会是同样的态度的。我 想,六个月后,或者一年后,还可能发生这种事的。我不想再遭到这样的境遇了。除了蒙马特尔,没有我的人生,在那儿,就不会像今夜这样伤害妈妈 了。”伯爵夫人低下头,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在蒙马特尔,你会觉得寂寞的。”“无论在哪儿,寂寞是同样的,妈妈。这,也是现在我才明白的。” 亨利从地上拾起手杖,摇摇晃晃地向伯爵夫人走去。他在夫人面前站了一会儿。“妈妈,别哭了。我们必须互相鼓起勇气,只有这么办了。妈妈你也是 明白的,是吗?我会回来的”亨利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俯身在妈妈的额上亲了亲:“无论发生什么事, 请妈妈别忘了,我是从心底里爱妈妈的。”伯爵夫人没敢阻止他。她明白,正如亨利说的,没有其它的解决方法。 伯爵夫人的眼光追逐着跩足而去的亨利。她想,企求命运之神保护这孩子的想法是错的。她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只有神,才能左右命运。残废, 丑恶的容貌却挚着地追求爱情的亨利,究竟会变得怎样呢?他又怎么生活下去呢?这些都还茫然得很。伯爵夫人明白的是,亨利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一定要为他祈祷,直到死。我爱这孩子,我等待着这个孩子。玛丽·夏尔露(一)“吐鲁斯先生!” 鲁贝夫人两手提着裙子,露出穿着棉袜子、胖呼呼的踝子骨,从屋里朝门外奔出来。 自从收到电报之后,她高兴极了,同时也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扰得心神不安,既然他又回到了讨厌的蒙马特尔,那一定是在他的身边发生了什么可怕 的事。然而,回来总还是令人高兴的。没有他,生活实在是太寂寞了,鲁贝夫人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她没有心思看报,作祈祷两三分钟就向窗外眺望一 次,几乎每天如此。现在,他回来了。“吐鲁斯先生!” 马车慢慢地在大门口停了下来。迎着马车,鲁贝夫人大声招呼道:“身体好吗?吐鲁斯先生!画室一切照旧。火炉已生了火,房子已打扫过了” 她突然缄口不语了。奇怪。他似乎比以前俊了。但是变了。是的,是眼睛变了,变得比以前大,比以前深沉,还带着忧郁。从前那孩子般的神情不见了。“身体好吗?” 亨利含着温柔、然而又是悲伤的微笑,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嗯。谢谢,鲁贝夫人。”“结实着呢,真想念这儿,真想见到你啊。” 到了四楼,亨利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他东倒西歪地向窗边走去,倚在手杖上,站了片刻,目光落到了从前看惯了的屋顶和烟囱通风管上。冬季的 天空中残存的秋影使他又想起了和戴尼兹的最后一次兜风。他猛地转过身,闻到了淡淡的松节油味。“你回来了,欢迎你回来。” 亨利微笑着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画布、画架、藤椅、圆火炉和拉肖安置的现在仍立在墙角的米罗的维纳斯像,觉得心情舒畅,就像又回到了昔日的老 朋友中间来了。“鲁贝夫人,我不仅在这儿画画,还打算住在这儿了。把这儿作为自己 的家,哪儿也不去了。”真没想到这套糊着黄白二色长寿菊图案的墙纸,带有装着大窗子阳台的 屋子会这么舒服。亨利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边架子上,又用图钉在墙上挂了两、三幅塞莱兰的写生。也顺手贴了一张和血誓盟友莫里斯两人光着脚、表 情拘谨的合影。照片都已经泛黄了。两天后,行李运到了。鲁贝夫人把内衣等整理好,放入五斗橱,把衣服挂在大衣柜里。在浴室,亨利看到印有缩写 大写字母的毛巾,香皂和印有族徽的银色系列化妆品时,才不由地第一次松 了口气。他走访了拉肖。一路上,亨利茫然地想象着拉肖正和守墓人、女工一起, 喝着啤酒、弹着曼陀林琴吧。然而,到了那儿一看,他修长的身体紧紧裹着大衣,在冰冷的画室里看着厚厚的美术书籍,脸上毫无倦意。听他说,早就 不去爱丽舍·蒙马特胡闹了,也不去让·巴沙杜尔喝啤酒了。拉肖说:“学画时,喝酒、吵闹都行,不过,这毕竟没多大益处。”两 人聊了一会儿,都想起从前那样亲热相处的情景。“格莱尼埃结婚了,鲁卡斯回诺曼底了。这些你都知道吧。” 亨利点了点头。“不是来信告诉我的吗?凡·高怎么样了?”“哦!文森特依然如故。饮苦艾酒,到处宣扬要成立艺术家之村、画家 联盟,都让人听烦了。夏天,他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举办了个人画展。不 用说是失败了。”“他向阿戈斯蒂娜提出结婚,当然被付之一笑。你还记得阿戈斯蒂娜平 时说话的腔调吧。她说:‘文森特,你有点怪呀,真是个白痴,你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吧。’只是在这儿说说的,我看说的一点不错。他是一个好人,不 过,这里总有些不对劲。”说着,拉肖轻轻地拍了一下前额。不,戈齐和昂克坦不常见面。他们肯定在蒙马特尔。只是大家都忙于糊 口,没时间见面。画家真不是个好职业。拉肖又说,一个炎热的夏天,天热得使人无精打采。一天,去画室的路 上,在蒙马特尔墓地的大门处,遇到了一位年轻姑娘。“像往常那样,我上前问她是否可以做美女画的模特儿。她脑子不太好, 又有点耳背。不过,是一个好女人。是一个体质很好的姑娘。她说在饭店担任出纳。可是,她的话是不可信的。我画了她的肖像——也就是在碎画布上 画了素描。我把素描送给她时,她哭了。”拉肖说着,露出了同情的笑容。“是个好女人呐,名叫贝尔特。”他用大手抓住膝盖,一时缄口不语, 沉思起来。“不过,你究竟打算干什么呢?”“画画呀。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因为你至少生活上不缺 什么。如今,你可以画你想画的题材了,我可真羡慕你啊。你还说的,阿戈斯蒂娜店里的那个街娼吗?瞧,你不是说过,她长着一张透明的脸,脖子上 有着绿色的剪影,想画她的嘛。”“噢,记得。”亨利怀念似地点了点头。“现在,你可以尽情用绿色画剪影了。这就是业余画家的长处。因为无 论他想什么,任何人都不会持有异议的。”突然,两人发现想说的都说了,已无话可谈了。当然,即使是现在,亨利和拉肖都还想成为对方的朋友。然 而,两人之间有着不同的人生,他们分道扬镳了。连接感情的纽带一旦崩溃,彼此间就成了仅存一缕共同追忆的陌生人。“我得回去了。”亨利从长椅的一端站了起来。“就怕打扰你的工作, 要不,经常见面该多好啊。”两人站在门口,脸上都含着困惑的笑容,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眼神表示 出永远的告别。拉肖说:“我要在这儿小住一段,不是还能常常见面嘛。唉,你知道杰 丽的事吧。”“不”“她投河自尽了。大概是你离开后一周吧。”“她被葬在哪儿了?” 拉肖耸了耸肩,表示不清楚。“她没有钱,又没有亲朋好友,大致情况你能想象的吧。建墓是要花钱的。” 亨利强忍着悲痛走到一楼,然后坐在楼梯上,抽泣起来。在让·巴沙杜尔度过的夜晚,同样是一场春梦。“今后,只有商业美术才能赚钱。”戈齐甩着破旧的袖子高声地说:“要 想赚大钱,只有这个了。广告目录的插图、广告都是有前途的工作。连广告牌也能赚钱,只要能不断地有事做的话。”昂克坦对于自己能大量生产宗教画的技术,感到沾沾自喜。“基督升天图只要三天,如果愿意的话,二天都能完成。因为人数众多 的天使们是很费时间的。诞生图要四天。你也知道,因为附属品太多了。”他们努力使谈话活跃起来,悉心思索着过去,从中找出关于旧画室的笑话来。 但是,不久他们就用完了过去的库存。当时,兴致很浓的东西,隔了好久再见面时,却变得那么简单,只留下索然的感怀。 虚张的威势下露出的是对于未来的不安,以及对于碌碌无为的过去的悔恨。“真是怪事儿。”戈齐苦涩地笑了笑。“一心想被沙龙入选,辛辛苦苦 地画,结果却发现,如果如愿以偿,被入选的话,其实也是无任何意义的。”“给你这么一说,眼下巴黎半数以上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画家都是沙龙 入选者呐。”说这话的是昂克坦。“德加说得对,画画不是一种职业。倒可以说是慢性自杀的手段。与其它死的方法不同”亨利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他们对于自己回蒙马特尔所流露出来的吃惊 与无意识的羡慕。即使在沙龙落选,亨利也不必为衣食住行担心,仍然可以在美丽的画室创作着不太高明的画。他是个有钱人,而自己却一贫如洗。这 种意识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把多年的友情勾消了。亨利又一下倒退回去成了勃纳尔画室时代的有钱的外行了。告别时,大家嘴上说着还会时常见面的。心里却都在不约而同地认为, 以后是不会再见了。对于亨利的回来,真正从心里感到高兴的是凡·高。他伸出枯瘦如柴的 手,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真想见你啊,亨利。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走,去我家吧。提奥会给我们做美味的馅饼的。”把两人联结在一起的、互相间的深刻理解,依旧如故。他们像往日一样, 谈论着度过了好几个夜晚。但是,在凡·高身上,存在着任凭身心卷入自己感情旋涡的病态之处。这几个月间,他也变了。他的体内似乎有着一种令人 吃惊的奇怪的东西在蠕动,有时,甚至窒息了他的理性。“我想从这儿搬走”,他叫道。“去阳光普照的地方。我想画太阳和田 野”巴黎对他来说已成了无法忍受的负担,他那不能一直呆在一处的老毛病 又复发了。他双唇微微抽搐着,有时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让人觉得他是否发疯了。他似乎正被一种马上就要爆炸的气氛包围着。一天,他步履蹒跚地来到亨利的画室。面容骤然消瘦,喝得酩酊大醉, 浑身湿透。“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他在长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抱着脑袋, 呻吟似地说:“我应当被送入疯人院。”那天下午。他在唐吉老板的店里遇见了塞尚。塞尚注视了一会儿他的画,用天生的鼻音说:“你的画真像是个疯子画的。”这话对于凡·高来说,有 着火花掉入火药罐似的效果。这件事发生之后,他的心失去了平静。开始大量地酗酒,每次来画室, 都手舞足蹈地说着一些不合逻辑的事。兴奋时,还会蹦出些荷兰语。他的口吃更厉害了,忽然失踪的事情也变得频繁起来。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出发去了阿尔,那是寂寞的二月的一个早晨。 三等车厢的窗户里露出了凡·高满脸胡子的笑脸。他的双眼由于酒精的作用而通红。他就像一个马上要被淹没的溺水者,举着手从蒸气雾中消失了,这就是亨利所见的凡·高的最后的模样。 又过了三天,这次是拉肖要走了。他参加了考试,被录取去普罗旺斯地方的一个名叫德拉古尼昂的地方美术馆任主任助理。亨利又要坐马车去车站,说些在临别之际老生常谈的空洞的赠言。 就这样,昔日生活的最后一缕情丝被斩断了。 亨利顽强地埋头工作。同时开始了几幅画的创作。只要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探进屋来,即使不怎么亮,也不忘开画架。随着手的动作的正确性的不断 提高,他的绘画速度也在日益加快。亨利的身边坐着为他读报纸的鲁贝夫人。可是,到了黄昏,寂寞深深地向他袭来。寂寞导致了追忆,追忆又从暮色朦 胧的画室墙壁上渗了出来,浮现在眼前,在亨利的周围盘成一团。为了逃避,他拿起帽了,离开了画室。一跨进让·巴沙杜尔,他就发现以往倍感亲切的地方也变得陌生了,一 年之前,那么令人愉快、熟悉的咖啡馆,如今只能看作是一个喧闹的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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