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今天是个好日子吧。”伯爵对镜子里的亨利笑笑。“妈妈终 于带你去剃头了,真不错。”他把白色的石竹花别在真丝衣领上,从侍者手里拿过带有金把手的手 杖,轻轻地拍了拍绸缎帽,向门口走去。马车到达田园堡时,伯爵突然宣布:“明年,我们不要这辆老掉牙的马 车了。骑马去布洛涅森林。绅士应当是骑在马背上,而不是跟在后面的。”亨利热心地环顾四周,左右马车络绎不绝。有四轮箱马车,四轮带篷马 车、四轮马车和出租马车,络绎不绝。裹着缎子的骏马乱踩铺着木砖道路时发出的声音,使人想起了绵绵不断的雨声。骏马和马具在春天艳阳的映照中 生辉发亮,贵妇人的太阳伞和花帽子使仆人简朴的工作服也变得鲜艳夺目起来。“噢,带着优秀奖章呢!”伯爵像是刚注意到似地说,“不错,好,太 好了。我从妈妈那儿听说你在班里是最优秀的。”伯爵得意地哧哧笑了起来。“但是不能做书虫子。书这种东西是放在书架上的,如同画画、音乐之类是 女人欣赏的东西。人生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情。”他不时地看见老朋友,也就常常中断谈话,挥动一下帽子表示问候。他 一生努力学到的世俗智慧,在打招呼上充分显示了出来。对鲁昂公爵夫妇的寒暄,使人想起了旧制度下恭恭敬敬的礼仪:对最近结婚、爬上了贵族阶层的银行家的女儿略带蔑视的神情:对坐着新的四轮马车、傲慢的女演员索 菲·克鲁瓦塞特,伯爵除了兴致勃勃地打招呼外,还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眉眼。“不过,已经开始学击剑了吗?还没有!那可不行。击剑比数学啦、西 塞罗的演说重要得多。只要掌握了击剑就能对人直言不讳。交谊舞学的怎么样?这也应当稍花点功夫学学。伟大的业绩都是建筑在交谊舞灵巧的双脚上 的。”马车绕过凯旋门时,伯爵俯身向前,用手杖的把手敲了敲马夫的背。“普 蕾·卡特兰,快!”说着,身子倚着靠背,微笑着又看了亨利一眼。“去过普蕾·卡特兰吗?”他脸上汤漾着笑容,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不会去的。首先,你的母亲不会让你去的。她不喜欢你的轻率。” 餐馆的草坪上伫立着穿着艳丽春装的贵族太太们,旁边,站着有胡子、戴着绸缎帽的绅士们。也有的在条纹图案的太阳伞下,坐在白铸铁圆桌旁, 喝着饭前酒,一边等着汽艇。亨利在父亲陪同下,向用玻璃隔开的凉台走去。“来瓶西班牙葡萄酒。”伯爵边脱手套,边吩咐男侍者。“另外,给这位年轻人来杯粉红色的石榴果汁。” 亨利兴奋地环视了一下拥挤的房间。从盆栽的棕榈的遮荫处,传来了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在从穹形的窗外射入的阳光照射下,玻璃杯口闪闪发光。 贵妇人佩饰的宝石也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屋子很大,但是圆形房屋里荡漾着贵族沙龙特有的亲热气氛。男绅士们到其它桌上去互相寒暄,妇人们伸 展双臂,友爱地微笑着和熟人打着招呼。“窗边不是有个下巴留着白胡子的人吗?”伯爵的上身挨近圆桌,悄声 地说:“那是维克多·考格,上院议员,当然是共和党员。最近连阿狗阿猫都成了共和党员。他正在写作,是政治方面或是文学方面的书。真是可怜, 法国托政治家与文学家的福,才得以奄奄一息。”伯爵站了起来,向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当着亨利的面,他弯腰吻了吻 贵妇人的指尖,又笑着同与她同来的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圆桌旁。倘如说伯爵离开自己的座位是突然的,那么他离开对方的座位同样是 出其不意的。“你看到那个四方脸、留着络腮胡子、戴着一只眼镜的男人了吧。”他 看着斟满西班牙白葡萄酒的酒杯说:“噢,就是正在与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说话的人,那是比利时国王莱奥波德。”“唉,国王陛下?”亨利不由得屏着气,扭过头去,目不转晴地看着年 老的绅士。“不要盯着看,盯着看人是失礼的!何况他是悄悄地来的。” 这时,肩膀被谁的手拍了一下,伯爵回过头来。“啊,你好!德拉德维尔,还记得我的儿子亨利吗?在鲁利时介绍过的。 下午我要带他去伊比克比赛。在这之前,我想让他先体验一下巴黎的生活。”亨利急忙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个躬。 公爵笑着用手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一下,和伯爵说了几句就随便离开了。 一会儿,又有一个绅士在他们两人的桌旁停住脚。要快!亨利轻轻地站了起来,低下头说:“能和您认识真是荣幸。”一会儿爸爸开始站了起来, 向站在对面角落里的几个人走去。二、三分钟后又回到了桌旁。“看见那边一个戴白手套的女人了吗?她名叫莎拉·伊尔娜,是个法国 影星。又有了新的男人不不那是表兄。”亨利想,多半大人们都是这样交际的。品尝着白葡萄酒时,朋友走过来 聊聊。然后是去其它餐桌,在贵夫人的手指上吻吻,说几句笑话。喝喝白葡萄酒,又是朋友过来轻轻地拍一下肩膀。“我们一起去俱乐部吃午饭吧。”伯爵看了一下表说,“肚子饿了吧。” 骑手俱乐部的餐厅缭绕着淡淡的蜡烛烟、旧木头和哈瓦那雪茄的烟雾。也许是常年弯腰致意的缘故吧,侍者领班的背都变驼了。他无声地从一张桌 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吃过饭后有水果和点心,伯爵像往常一样又要了拿破仑白兰地。郁金香形状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伯爵喝完后,心情愉快地说:“去换一下衣服吧,接下来马上就要去赛场了。” 一八五五年举行的万国博览会留下了规模巨大而华丽的产业馆。这个产业馆座落在田园堡。这是个由雕成蝠蛇图案的灰泥屋檐及柱廊构成的庞然大 物。为了使它能合法地保存下来,当局常在这儿举行各种活动。譬如,举行一次数千名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规模巨大的社会性活动,即通常称之为沙龙 的法国有名艺术大师的绘画和雕塑作品展。也在这儿举行家畜评比会、慈善义卖、爱国者集会,以及具有浓厚贵族气息的、时髦的伊比克比赛等等。伯爵对亨利说:“你要好好看看跳跃选手。”这时两人刚好跨进刚换过 布景的玻璃屋顶的会场,向骑手俱乐部的会员席走去。“骑马,只要受过训练,谁都能骑好,可是跳跃是由天生才能决定的。 你要好好看看跨栏时向前倾倒的姿势。”到了看台上的座位后,伯爵拿着双眼镜到处转,对着焦距。“帮助马让它跳起来的技巧可是个秘诀。我们有一次打赌,小型的四轮 公共马车能不能跨过去。就是凭这个要领,极其漂亮地跳过去的。”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他的双眼镜正好对着一位坐在隔着一圈的看台 位子上的女性。“你坐着别动,”伯爵离开座位,“我去一下朋友那儿。” 然后他将身子朝前挪了一下,对坐在隔壁第一个座位上正一心埋头写生的矮矮的、大腹便便的老人说:“普兰斯特先生,有件事想拜托您,我的” 老人没有回头。于是,伯爵用更大的声音喊到:“喂,普兰斯特先生,有件事想拜托您。”伯爵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耸了耸肩,“真没办法, 听说全聋了。亨利,你去他那儿吧。只是聋子一定也是哑巴,你和他说话也是徒劳。你就看看写生吧。他画马可算得上是天下第一流。所以我们让他坐 在俱乐部的看台上的。表演结束后我会回来的。”普兰斯特先生脸上含着迷人的微笑,这是不易接近的人特有的微笑。他 让亨利坐到他身旁,打开写生簿,让亨利看铅笔画的马。一会儿两人就成了好朋友,点头、微笑,夹杂着手势会意地谈着。乐队奏起了进行曲,矫健的马越过障碍,全速跑着。每次裁判授给优胜 者银杯和绶带时,观众席上就响起了掌声。对亨利来说,这可是个难忘的下午。旁边的那位老画家,仿佛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喧闹声,在继续他的写生。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小本子。“想画吗?”这句话不是说的,是用笔写的。 亨利看了那纸条,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普兰斯特笑嘻嘻地把写生簿递给他。亨利在聋哑画家的面前,画了两匹慢跑的小马,画家和蔼、温柔的目光顿时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好长一 段时间,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亨利,接着用因兴奋而有些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本子:写上“你画得好极了”,又在“好极了”三个字下面划上一 条线。这天傍晚,亨利气喘嘘嘘地跑上了楼梯、跨进母亲的房间就迫不及待地 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妈妈,妈妈!”亨利连吻吻母亲都忘了,一个劲地喘着气。“我遇到了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他称赞我的画, 画得很好,这位老人不能说话,所以这不是他说的,是写在小本子上的。他的耳朵也听不见”“哎呀,看你急成这个样子。”妈妈微笑着把亨利搂到怀里,爱抚地摸 着他的头发,耳朵贴在白色的制服上,听到心脏像报警钟似的,怦怦直跳。“你先静下来,吻吻妈妈。是跑着上楼的吧。不能说话的老人怎么样了? 从头开始说吧。早上,妈妈送你到爸爸住的饭店,后来怎么样了?”亨利一口气说完了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事。“以后,我们又去了普蕾·卡特兰。当时,国王陛下也偷偷地在那儿。” 亨利故作神奇地说道,“和女人在一起。”“偷偷地这个词的意思你懂吗?”母亲就是常常喜欢问这种问题来为难 人!亨利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就是羞于让人知道自己在干的事或者同自己在一起的是什么人,于是 就隐瞒自己的名字和身分的意思。”“不过,那女人可真漂亮。”“这种事,你就别管了。”妈妈疾言厉色地说,结束了这个话题。“你 还干了些什么?”亨利又说了骑手俱乐部的午餐和比赛。然后,说了遇到聋哑老画家的事。“看了我的画之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本小本子,写道:‘你画得好极了。’ 妈妈!”亨利见妈妈似乎并不怎么赞赏,急忙说:“真的,妈妈,那位老人还在‘好极了’三个字下面画了条线呢。”“嗯,真是个好人。”母亲平静地说,“那以后,又干了些什么呢?” 是啊,看过马表演之后,又去了一家名叫兰普尔玛依的店。在那儿亨利吃了二个很大的朗姆水果蛋糕和一块巧克力奶油点心,然后回到了饭店。爸 爸第三次换了衣服,这次换的是晚礼服。爸爸看上去真帅。晚饭是在一家叫勒吕的店里吃的。“在那儿,爸爸要了野鸡和一瓶红葡萄酒。爸爸说:在这 种场合,这个时候,应当喝葡萄酒,这是很重要的。爸爸还说,要学击剑和跳交谊舞,这比西塞罗的演说要重要得多。还说了,书是女人们看的东西。” 伯爵夫人想,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不是知识阶层的人无论何时都蔑视知识,就像素养是怎么学也难以学会的那样。他们极力赞扬无知,这又是为什 么呢?夫人无法不这么想。但是,她只是在心里嘀咕着,对亨利却是和颜悦色地说:“是呀,是一件大事。”“不过,真正的绅士除了击剑和交谊舞, 还懂得很多其他知识呢。通过读西塞罗的演说来记住语法,学习数学,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过来亲一下妈妈,说声晚安。” 她紧紧地抱了一会儿亨利,脸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利利!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无用的、没有男子气概的俱乐部人,我可受不 了。决不能让任何人这么做。即使是他的父亲。“好,去睡吧。”伯爵夫人微笑着拍了拍亨利的背。“今天一天尽是些让人高兴的事啦,可不要忘了祈祷。” 次年秋天,决定抽出些时间让亨利学习击剑和交谊舞。 每周六下午,亨利去击剑场,穿上绸练功裤,戴上大小适中的胸甲,一付法国绅士的打扮。 教官布希马先生,滴酒未沾,却满脸通红,使人想起了生牛肉。教官很关心人。当问起他有什么特长时,他谦虚了一番,说对自己的胡子感到洋洋 自得。下巴上的胡子共有十三吋长。胡子的两端在其貌不扬的面孔上,倒像弯曲刀似的优美地翘了起来。胡子使他显得厉害、狞猛,但也使他更富有男 性的魅力。一想起布希马先生,浮现在眼前的只能是他的胡子。胡子成了禀性的象征。他双手高举小剑,躬体问候,喉咙咕噜噜地大口吸着空气。胸部 胀得鼓鼓的,大喝一声“准备”时的姿势真是值得一看。与此相反,少年交谊舞学院的院长阿鲁埃特小姐却有着老姑娘的风韵, 窈窕的身材。可惜上帝没有赐给她美丽的容貌,却在上面留下了天花的痕迹。然而,她的声音却像蜜蜂般甘甜,微笑不露出牙,像是经过反复操练似的。 每周两天,到了傍晚,亨利坐马车去阿鲁埃特小姐家,一般都是和母亲同去的。亨利笨拙地后退、前进、鞠躬,对那些头发上系着绸带、穿着浆过 的裙子的少女们送上木偶似的微笑。人群的后面是钢琴在伴奏,阿鲁埃特小姐仿佛是一个幽灵,大红的缎子裹着身体,一边拍手,一边喊一、二、三。 到了圣诞节,总算能跳波尔卡、华尔兹、四方舞和踢跶舞了。伯爵夫人打算乘这机会,举行小型的交谊舞会,也算是尽一次社交的义务吧。需要邀 请的客人名单早已拟好,经过修改,又添了几名。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熟人。铜版印的邀请书已经发出。伯爵心情十分愉快,答应派二名仆人和厨师去帮忙。 三点,客厅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到了四点,客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到了。为了这个舞会,被重新布置成客厅兼鸡尾酒会餐厅的起居室里到处挤满了 人。普鲁斯特夫人一来就热闹地到处应酬,一再为丈夫不能到场表示歉意。 她说,从事医生这种职业的人是不能视为依靠的,因为无论何时,哪怕是最重要的日子,只要有人来请,就得出诊。亨利把那些由父母陪来的同学请到客厅。他们简单地相互问候后,就互 相凝视起来。由于是和父母一起来的,这使他们多少有点拘谨。一本正经的夜礼服使他们觉得很不自在。一会儿,乐队奏起了四方舞曲。少年们忽地变得神采奕奕、一本正经起 来。他们疾步走到早已定好了的舞伴身边,羞怩地行了礼,戴上白纱手套,沐浴着母亲慈爱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迈起了在阿鲁埃特小姐那儿学来的舞 步。在一阵文雅的喝采声中,舞曲结束了。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似地奔出房间,向食品贮藏室跑去。那儿冰淇淋、布丁、粉红色的石榴汁在等着他们。五点,走廊里开始了“印第安之战”。少女们被撇在一边。她们靠在墙 边,抱怨地看着她们的兄弟和表兄被“剥光了头皮”。但是,“战斗”也在 六点半结束了。晚上很晚了,母亲问道:“愉快吗,亨利?”“嗯,好极了。妈妈,我们常过圣诞节吧!”“是啊,那当然不错。”母亲微笑着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亨利没能起床。(三)“头痛?是不是一跳一跳的,痛得很厉害?” 医生四方脸上的白胡子都笑得抖动起来。头快别痛啦,烧也快退下去吧。 伯爵夫人在一旁察看着,医生也就按顺序为亨利作了老一套的检查,以索取昂贵的诊疗费。他们对待有钱人家的孩子,态度完全不一样。医生一边 和伯爵夫人闲聊,一边给亨利号脉,让他张张嘴,检查一下咽喉。又轻轻地抬了抬两手和两脚,把冰冷的耳朵贴在亨利的胸部听了听。“就像哥萨克族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远处的马蹄声一样。”亨利边打着 盹边想,一会儿医生“啪”的一声关上了黑皮包,对伯爵夫人说,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有些使人不太放心的征兆。今天下午想让同行再来看一下行吗?“什么?不必要担心,伯爵夫人。只是仔细一点总不会有错的。因为, 孩子的身体是敏感而复杂的。”医生的同事也是个四方脸,下巴留着胡子的人。他还是一边说着笑话, 一边号脉,看了下咽喉和舌苔,又把耳朵贴在亨利的胸部听了听。检查完了,医生们仍然是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两位医生偷偷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对伯爵夫人说:“夫人,您的孩子 患的是贫血。贫血严重时,有时会引起一些难以说明的现象。但是没必要过于担心。阿美里温泉的水对治贫血很有疗效。”两人低着头,急忙转身往回 走。在门口一再谦让之后回去了。那天晚上,普鲁斯特先生来了。他如实地说了病情:“说实话,我很难 下结论。刚才的医生也一定说不清患的是什么病。”他在床边坐了下来,皱着眉,忧虑地捻着胡子。普鲁斯特先生是听说亨 利病了,在回家的路上顺便来看看的。不愧是名医,才敢说实话。“这种烧,我总有点放心不下。”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明白患的 是什么病。”说着,把亨利的手轻轻地放回毯子下面。“让他好好睡吧。躺着是目前最好的药了。”他的脸上浮起半是叹息的微笑。站起身来看看伯爵夫人说:“转到阿美 里去吧。”边说着耸了耸肩,“请务必带他去。”也许真如那两位医生说的是贫血。如真是那样,那儿的水也许会奏效,至少是无害的。一周后,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彪形大汉来到公寓,蹑手蹑脚地走进亨 利的房间。他们卷起绒毯,把家具罩了起来,拆下窗帘和画,然后把箱子放到了货车上。爸爸来了。上衣插花的地方还是插着白色的石竹花,阔领带上 装饰着珍珠。“早些养好病。可别忘了秋天来鲁利。”他笨拙地递过去一本薄薄的皮面装订的书,“我带来了一本关于驯鹰的指导书,读了一定会觉得 有趣。病好了,你读一读吧。”院长神父也来。他微笑地看着亨利,祝福他早日康复回学校,并给了他一枚作为护身符的纪念章。当然,“血誓”挚友莫里斯也来了。是和母亲一起来的。当只剩下他们 两人时,他悄声叮咛“你可别忘了加拿大的事情”。亨利搁在枕头上的头微弱地点了点。两人手握着手,含泪又一次发出了神圣的誓言。然后,亨利勉 强地用一只胳膊撑着,往地板上吐了口沫。吐唾沫是坚定誓言的一种形式。等母亲进来叫他时,莫里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紧紧地抱住床柱。这样,他母亲不得不强行把他拉了出去。 他们到达阿美里温泉旅馆时,那儿几乎没有客人。亨利从床上可以望见白雪皑皑的比利牛斯山脉。山上覆盖着冰川,终年不止的暴风正刮得剧烈。 这个有名的疗养地旅馆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它使人觉得这是一个个来这儿的病人离去时留下的痛苦与遗恨。一天,亨利觉得身体情况不错,就 决定和母亲两人去豪华的餐厅用晚餐。走去一看,几个客人在那儿胡乱喧闹。不错,有的人有在晚饭后跳舞的习惯。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病人,而 且是重病人。如果不是病很重,是不会在这隆冬季节来到这儿的。一会儿,他们开始一个个回到了桌旁,只有弦乐队还在继续徒然地演奏着。又有一位医生给亨利作了检查。像巴黎的医生那样,他一边闲聊着,一 边轻轻地摸摸亨利的面颊,量体温,让他把头扭过去。接着在门后同妈妈谈了好长时间。妈妈回到屋里时,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脸上显得黯然若失。以后,亨利出人意外地康复了。恢复得和原先完全一样了。烧退了,头 痛也像魔术般地消失了。病得怪,好的也怪。医生又来了,可这次却是笑容满面。医生说:“从一开始就知道阿美里的温泉很灵,可是,即使如此,这 还只能说是奇迹,夫人。”伯爵夫人想,和煦的里维埃拉的阳光一定能帮助亨利早日恢复健康。于 是,两人说定,等复活节后,就回巴黎。亨利约定:“一定加倍努力,赶上大家。” 他给莫里斯写了封热情洋溢的长信。 到尼斯时,狂欢节刚过不久,人行道上仍然散满了各种颜色纸剪成的五彩碎纸、车站前的大街上,筱悬木上挂着色彩鲜艳的五色彩带。正值冬季社 交的最盛时期,街上有三四个俄国大公,星星点点的几个喜欢女人的英国贵族和美国的亿万富翁,都是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基米埃兹大饭店的庭园里 含羞草盛开着,亨利的房间里充满了香味。病痊愈了。清晨,心情愉快地睁开眼睛,这实在是太好了。亨利从床上 跳了下来,赤着脚跑进了隔壁母亲的房间,一下子钻进了被窝。他一刻不停地对妈妈说,我的心情好极了,我肚子饿了,天气又这么好,真想去德赞格 雷散步场散步。在芳香横溢的凉台上用早餐觉得格外的好吃。穿着白缎子室内衣的妈妈显得很年轻,又像从前那样充满幸福了。阳光洒在铺着红瓷砖的 地板上,鸟在近处的树上飞来飞去,透过棕榈树,远处的“天使湾”闪烁着光辉,宛如蓝色的绒毯上嵌着一蒲式耳的钻石。十点,新的家庭教师到了。看上去像是个好人,不过却又是个饿鬼。三 人一起吃午饭时,他饿得让人担心是不是会连盘一起吃下去。下午和妈妈两人一起去德赞格雷散步场蹓跶,真是快活之极。四轮带篷 马车、四轮马车,二轮轻装马车和一套马的二轮马车奔驰着。坐在驾车座上,扬鞭吆喝的却都是些气度不凡的贵夫人。穿着工作服的仆人们在后面袖手旁 观,就像戴着绸缎帽的木偶,没有任何表情。这也成了水彩画的绝妙素材(这些初期的水彩画很多已经被复制,成了劳特累克作品中最受欢迎的部分)。 突然,亨利又发烧了,同时开始耳鸣。预先没有一点迹象,也没有任何原因可寻。现在已不能一起来就跑到妈妈的房间里去了,也不能在凉台上吃早饭了。去德赞格雷散步场散步也成为过去的事了。 又请来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不说笑话,但是和其他几位医生一样,也是满脸疑惑不解的神情。他也问了是否可以带同行来会诊。会诊结束后,两人嘟喃了很久,不时地点点头、或捻捻下巴上的胡子。 他们诊断是身体明显衰竭。并说这次高烧是由于极度贫血引起的。这算不上什么重病,但必须注意病情的发展。他们也提议用温泉疗法,说这次最 好去巴莱迪温泉。于是亨利又在伯爵夫人的陪同下去了巴莱迪。在这儿又出现了同样的情 况。到达后不久,病情就有了好转。亨利和妈妈在庭园里散步,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休息,每天下午可以听到市乐团的演奏。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又一次 没有任何迹象,谜般的症状又一次出现了。亨利又被束缚在床上。到了这种地步,就是再回封丹纳学院,也没有希望赶上同学们了。医生说:“伯爵夫人,去布隆皮埃尔温泉,也许会有疗效,请务必试一 试。”就这样,又踏上了布隆皮埃尔的旅途。以后又是埃维昂,几个月后又是吉翁,接着又回到了尼斯,然后又去了阿美里温泉。也有人推荐去拉马鲁 温泉,所以也去了那儿。从那儿又一次去了吉翁,去了巴莱迪、阿美里。阿美里都去过三次了。每当希望渺茫时,“也许会治好的吧”这种宛如想要抓 住稻草的念头,使他们足迹涉遍了所有的温泉。甚至去过无人光顾的僻壤温泉。然而,无论去哪儿,这种奇特的病重复着同样的病状,病刚有些好转, 马上又复发了。而且每复发一次,恢复的也就越慢。不久,亨利病得几乎卧床不起了。 每天的生活就是为了治病,而毫无目标的到处游逛的流浪生活。无论去哪儿,都是相同的饭店、房间,焦虑不安的饭店经理和歪着脑袋的医生。一 个月又一个月,很快一年过去了。年复一年。就像消失在地平线彼岸的船只那样,封丹纳学院早已成为昔日往事了。 马尔泽尔市大街、铺着红色绒毯的楼梯、蒙梭公园、印第安之战、交谊舞晚会,这些部成了暗淡的追忆。对于亨利来说,现实就是病床、发烧,就是医 生,就是放着许多药罐的床头和一刻不停的耳鸣。当然还有妈妈,妈妈总是守在床边,苍白的脸上含着微笑,强睁着发困的眼睛,照看着亨利。一边不 停地祈祷着。莫里斯一个劲地写信,几乎每周都有他的来信,大约坚持了一年多吧, 他至今仍未放弃远征加拿大的计划,在信的最后,总是写上:“永远是你的血誓挚友特拉帕伙伴莫里斯。”渐渐地连这些信也不常来了,后来就中断了 来信。是的,已经没什么可写的了。结束寻找温泉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已无处可寻奇迹般的矿泉水了,再也 没有医生可求了。两人又回到了公馆。从巴黎出发那天算起,已整整过去了 两年。胸墙、尖塔,画着偌大家徽的散发着霉臭的暖炉,穿着金色胸甲的叶鲁 斯家族的世代主人从金色的镜框里用威严的表情俯视着公馆里的一切,这些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除了马尔蒙蒂内姑妈以外,谁也没有变。姑妈新换 了个枯叶色假发,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园子里蝴蝶飞来飞去、逶迤的走廊诱惑着亨利,来吧,来玩吧。坦布尔还在马厩里。然而,如今亨利不用说骑马,连捉迷藏、追蝴蝶的气力都没有,甚至连 写生都不行,铅笔就像有一吨那么重。从自己的卧室到凉台也必须有约瑟夫或妈妈帮助搀扶住腋下。奇怪的是,到了六月份,病有了很大的好转。亨利高兴极了。他鼓起勇 气去了塞莱兰远足,一路上,亨利和马内特闲聊;让她唱普罗旺斯的民歌。约瑟夫在驾车座上高兴地扬鞭催马。春意方浓,透过窗户可以望见牧场,地 面上宛如新涂了一层绿色。外公同往常一样在大门前的楼梯上等着。马车在台阶前刚停下,外公就 挥着手帕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这也和平时完全一样。但是,可怜的外公竟也变了,肌肉变松弛了,脸上的肌肉耷拉了下来,斜纹条背心的下摆变大了。 他面带笑容想表示欢迎亨利的到来,但刚张嘴,嘴唇就抖嗦起来,声音呜咽,眼看就要哭泣起来。第二天清晨,和往常一样,外公来到亨利的卧室,在床边坐下。“孩子,今天早晨感觉怎么样?”他压低了嗓音,“昨晚睡的好吗?怎 么样,心情还可以吧?”唉呀,又是外公先问。“已经完全好了,外公。早晨能去葡萄酿酒厂吗?”“当然,只要想干,什么都能干。把写生簿带上吧。” 声音中有着老人特有的颤音。过了二三分钟,他又高兴地说了起来。想轻声说,倒反而成了发怒似的嚷嚷了。 他突然朝前坐了坐,握住了亨利的手。“孩子,会好的。是这样,我的上帝,一定会治好的!” 说到这儿,声音没有了,只听到喘息声。外公红红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一直流到鼻子上。“快好吧,我的上帝,我这就拜托您了。” 声音嘶哑,“拜托了”三字是呜咽着说出来的。 他拼命地咬住嘴唇,泪水盈眶的双眼凝视着外孙。拼命压抑着的痛苦,使他那宽阔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 这孩子一定无法治愈。看他那憔悴的脸色就明白了。细细的手腕,发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美丽的孩子还是不要出世的好,他出世过 于高贵,血液太浓了。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保健医生的话,他说得那么干脆。“雷蒙,谈不上是什么坏事,不过你还是不要让阿黛尔和亚冯士结婚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表兄妹。”但是,外孙可以袭用吐鲁斯伯爵的爵号,在他的洗礼名上可以像国王那样加上“×世”二字。自己终究没能低制住这 种诱惑呀。“外公,别哭了。我不是很好吗?我真的已经好了。”这细细的微弱的声音,使老人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当然。”老人勉强地笑着。“一定会治好的。嗨,不久又可骑在小马驹上,去远行了。”他弯下身 子,慌忙地吻了吻外孙,从屋里逃了出去。亨利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所恶化,于是早早结束了对塞莱兰的访问。回公馆的路上,亨利睡意蒙眬, 一个劲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偶尔睁眼微笑地指指路边盛开的梅花,那是双睡眼惺忪、湿润的眼睛。对面座位上马内特已熟睡,裹着头巾的脑袋合着马 车的震动上下摇晃着。傍晚时分,天空变成了青绿色。远处暗灰色的阿尔比山就像一头蹲着的 象。三天后,一场灾难降临了。 当时,伯爵夫人正在公馆的书房里从书架上挑选一本书。 乘这没人看管的空档儿,亨利一个人离开座椅,朝夫人那儿走了两三步,脚一滑倒了下来。地板打过蜡,不过这也可以说是常有的事,脚也只是滑了一下。但是,恰好这时,听到一种像是小树枝被折断似的脆声。亨 利站不起来了。眼前的事实,把亨利吓呆了。过了不久,医生用绷带缠上托板,一边说:“伯爵夫人,是腿断了。不过,一个月后会好的。”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愈合。“看来还是非常复杂的骨折,只有请专科医生看了。去巴莱迪吧,那儿 有专科医生。听说含硫磺的温泉是很有疗效的。要想让骨头结实,只有这个办法了。令郎体质似乎很差,腿骨不能愈合也是因为体弱的缘故。”母子俩又一次去了巴莱迪。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医生的预言被证实了, 骨头愈合了。到巴莱迪二个月后,亨利已经能下床支着松叶杖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不久,又可以外出作短时的散步了。这时,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园子里秋海棠正娇姿艳态地盛开着。野外音乐室里乐团正在演奏简单而有节奏的曲子。警察大拇指插在腰间皮带上,漫步在哼 着曲子散步的人群里。亨利松叶杖上的橡皮尖头,在铺成美丽的鸡掌形的小道砂粒上留下了圆圆的痕迹。这时,一粒蚕豆般大小的石子,亨利想躲 开,可是身体已失去平衡,急速地向一边倒去。“妈妈!” 亨利是头先着地的。 就这样,两腿全被折断了。疼痛丝毫没有减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在不停地跳痛。有时痛的 厉害,有时痛的稍好一些,有时疼痛就像地裂时出现的那股力量那么厉害,有时又如疾风在体内回荡。亨利的脸部开始了痉挛,眼睛变得阴沉沉的、有 层薄薄雾般的朦朦胧胧。亨利称这种发作为“进攻。”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每次都要持续一二分钟。牙根也在咯咯作响。疼 痛愈来愈厉害,脚和腿部的肌腱韧带被折裂了,并影响了大脑,引起头盖骨肿大,仿佛马上就要裂开似的。疼痛呈螺旋状似地日益加剧,最厉害时,剧 痛就像针扎似的穿过。每当这时,就会发出一阵痛苦的喊叫,过后,嘴里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喉音,眼睛朝上翻动,嘴巴抽痉,手指甲深深地勒进了母亲 手心的肉里。亨利不时地昏迷过去。不久,疼痛又像退潮的海水那样消失了,亨利的眼睛重又露出生气。如果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的话,僵硬的手指就会 松软下来,这时,他就会冲着弯着腰、替自己擦去嘴角边涎水的妈妈露出淡 淡的微笑。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是已完全不能与刚才相比了。在新的痛苦降临之 前,暂时的平静之中,亨利无意中发现妈妈正极度悲伤地看望着他。有时,两人也交谈几句,也有的时候,母亲吻他,轻轻地摸摸他的额头。风平浪静是极短的一瞬,颤抖又开始了,呼吸显得急促起来。 又请来了一位医生。这次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喷了些叶绿素,手里拿着明亮的手术刀走了进来。真痛啊!痛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喊叫声 使那些在园子里散步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最后,亨利连叫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可怜地昏了过去,只是嘴唇还在抖动,不停地、极其微弱地喃喃自语:“妈 妈!妈妈!妈妈!”四次手术后,专科医生告诉伯爵夫人,由于亨利体内缺少钙和其它矿物 质,努力白费了。“必须要使孩子的骨骼硬起来,这种病洛瓦依昂温泉是最有疗效的,夫人。”就这样,又开始了这种凄惨的流浪似的旅行。洛瓦依昂小城堡蒙道 尔,然后是普洛别尔,巴莱迪,后来又去了埃维昂。然而,亨利的腿,至今还在石膏绷带中,旅行途中真是困难重重。首先 是穿白大衣的男看护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放在担架上,从旅馆的货物升降梯下楼,再把他抱上等候着的病人用带篷马车。送到车站后,再把他抱进火车 包房。过数小时后,列车抵达一个类似的车站,在那儿又一次坐上带篷马车,到了另一家旅馆。又开始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合适的病床上等待着他的 又是往日受惯了的种种痛苦。医生们众说纷坛。一位有名的外科医生断言以前的手术都失败了,主张 重新打断腿骨,再作一次接骨手术,于是,亨利又尝到了一次下地狱般的痛苦。可是手术还是失败了。一位有名的专科医生决定先试三个月电疗法,然 后再按摩。这样,亨利又被送入含有硫磺的热水中,让按摩师推拿脚和腿。对于病人的痛苦早已司空见惯的按摩师,也不忍目睹亨利痛苦的样子,不由 得把眼睛转向别处。专家们的说法各不相同,照他们说的全都试过了,可结果又全都以失败而告终。不久,医生们都不再光顾了,偶尔来,也是唠唠叨叨地嘟 喃着,意见不甚明了。 知情的脸上一副装模作样的神情。那正是他们特有的承认失败的方法。过了一段日子,疼痛像是满足了以前那种过分的行径,开始缓和下来。不过,针刺般的疼痛将是亨利生活的一部分呢?还是终生的朋友呢?它对于 亨利,就像是生活在海边的人习惯于海浪声那样。昨天波涛汹涌,今天却是风平浪静。但是大海随时会掀起汹涌的浪涛。病魔不时发作。不过,随 着时间的不断流逝,逐步减少了。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终于不管亨利和母亲愿不愿意部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病是治不好了。绝望像一个穿着黑毛衣的人影,在这个屋里住了下来,和亨利母子二人 共同生活。母子俩察觉到了绝望的存在,看到了靠在床边的她的影子,他们俩谁都不愿体察对方的内心,而互相躲避着。亨利对自己说,已经不可能离 开这张床了,已经不可能再走路了。在巴莱迪用过的松叶杖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通往实现不了的自由之梦的美好桥梁。我的腿将永远被石膏绷带捆着, 我将在床上度过一生。在天花板上作心中的画,靠窗户透入的余光,推测时间。亨利想起了封丹纳学院、开学典礼、莫里斯和印第安人之战。尽管这些 都还留在记忆之中,但是已经成了用梦幻编织起来的灰色追忆,难以承认这些都曾存在于现实之中。外界的世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妈妈,妈妈! 入睡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妈妈,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妈妈。离住所那么远、受尽绝望折磨、悄悄祈祷着的妈妈的身影。亨利已十四岁了。由于病魔的折磨,面颊宛如蜡烛似的苍白,挺直的鼻 子,棱线溜光发亮,皮肤的光泽依然如旧。离开巴黎已有五年了,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长过个儿,他现在还像是个封丹纳学院的学生。偶尔,伯爵夫人 望着这小小的胸脯、细细的手腕,和没有力气的胳膊,心想,这孩子难道会永远是这个模样吗。在尼斯,奇迹发生了。两人投宿在亨利度过恢复期的吉米埃兹大饭店, 床的周围洋溢着窗外花园里飘过来的熟悉的含羞草花香。“妈妈!妈妈!昨天,我腿一点儿都没痛过。”一天早晨,亨利对走进屋来的母亲高兴地叫嚷道:“现在也不痛了,而且”亨利突然停了下来, 是下面要说的事实在太令人兴奋了,使得亨利反而羞于开口。“而且,早上已经不发烧了。”“什么!烧退了?”伯爵夫人明白亨利说的是实话,但是,她已经点燃 不起希望之火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是医生。”“那么,妈妈你看呀。” 亨利微笑着。她看了很长时间体温表上所显示的温度,拼命掩饰涌上心头的喜悦。真 如亨利所说,烧是退了。早晨起床时没有发烧,这已是二年前的事了。但是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要到晚上才能确定。”她尽量冷静地说道:“早饭吃什么?柠檬布丁?” 到了傍晚,依然没有发烧。第二天早上,母亲走进亨利的房间,看到他瞪着清澈的眼睛,微笑地望着她。他的眼睛、脸,都不像在发烧。“是明显 的恢复了。”过了两三天后,医生才小心谨慎地说道,并且为了掩饰心中的疑惑,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金丝边眼镜。康复的迹象在下一周更明显了。“真了不起,已经不必担心了。折断的 地方似乎都已经开始愈合了。”医生说,并决定这个月底就拆绷带。即使这样,亨利母子还是难以置信,不敢说“希望”二字。两个人只是 见面时互相流露出会意的笑容,在心里分享着这一令人陶醉的秘密。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绷带拆掉了,医生说完全好了。当然骨折不止一处, 所以意味着身体恢复到了先前那样结实。但是,走路是不成问题了吧,总之,医生也把命运给赌上了。一开始全用松叶杖,渐渐地能单独一个人走了。最 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柱着拐杖走路罢了。“真的,如同你们所说,这是奇迹啊。夫人。”医生重复着这句话,拿 起皮包,准备回家。“不过,最好还是多动些脑筋,让这孩子多吸收些营养,要注意睡眠。年轻,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马上就会恢复健康和活力的。 什么?不用担心,马上就会开始长个儿的。”医生回去之后。亨利和伯爵夫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倾听着心房的 搏动,嘟喃着一些莫明其妙的话,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岁月的流逝突然变得快了许多。伯爵夫人给亨利念书,在床上放一个棋 盘下象棋,常常为了马的进退,像小孩般地捧腹大笑。她在亨利的背后放上一只枕头,为他拿来了写生的工具,又当了好几次模特儿。吃饭时,她耐心 地劝亨利,再吃点鸡肉吧;再来一片面包;用匙吃,再来一杯加牛奶的甜鸡 蛋羹等等。下午,伯爵夫人有时回忆在纳尔邦圣心修道院度过的幼年时代,以此消 磨时间。一天,伯爵夫人讲起了一位名叫昂吉利克的好朋友。“有段时间,我们好得难舍难分。不过,刚离开修道院,她就与一个海 军将领结了婚。以后就杳无音信了。”对亨利来说,每天都像是生活在梦中,脚又治愈,成为自由的身子了。 又能写生、又能走路了!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真正地理解。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一人在心底暗暗细嚼的喜悦。活动活动脚指,弯弯腿, 真切地体会到血管的血在流动时的快感是任何人也难以理解的。如同小马在长着紫苜蓿的原野上到处打滚,亨利在床上翻翻身也觉得乐不可言。但是比 任何事更令人愉快的是,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妈妈的脸上。她常常垂下充满幸福的双眼,恰似在说,你们谁都别想分享这幸福。 正如医生妙言的那样,亨利又开始长个儿了。然而,上半身是长高了,胸部变阔、变厚实了,双肩也变宽了。腿却依然细细的,没有脱离孩子的模 样。小腿光溜溜的,没长毛,手术后留下的紫色刀痕还在隐隐作痛。像被一只无形之手剥去了假面具那样,亨利脸上的稚气一下子不见了, 尖而高的童音也消失了,挺直的鼻子变成了难看的团子鼻,鼻孔就像二只大窑窿,肿了似的厚厚的双唇泛着深紫色。视力衰退了,必须新配一付度数大 点的眼镜了。托着绸缎绳的眼镜成了身体一部分似的,每天最晚脱去,清早,一睁开眼,最先摸索着找它。脸上、腋下及胸部,长出了黑黑的柔毛。一年 前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是眼下已完全长成大人了。大自然急于越过思春期。伯爵夫人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亨利这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的畸形模样。 医生对惊慌失措的夫人解释道,由于某些因素,使亨利的激素分泌发生异样,打乱了生长的平衡。最后,他们摇摇头,对夫人深表同情,但现代科学也爱莫能助。 伯爵夫人这时才开始感到体内的力量在消失,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亨利如果一生将在病床上度过,那也是事出无奈。即使成了个瘸子,这也早有思 想准备。然而现在成了这般丑陋、近视、目不忍睹的侏儒,这对他实在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啊!晚上,亨利熟睡后,夫人咬着嘴唇,含着泪,弯腰在这尚未熟悉的胡子 脸上寻找昔日可爱的孩子面影。难道这真是我的利利吗?在公馆的墓地上和我玩耍,从学校回家就扑倒在我的怀里的利利吗?上帝啊,我究竟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惩罚我呀! 看了夫人的来信,伯爵连忙赶来了。他刚跨进亨利的房间,一下子脸就变得苍白,刹那间,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呆立不动了。“爸爸!”亨利躺在床上大声喊道。“我能走路了!医生说马上就能走 路了!瞧,已经没有绷带了。”说着,亨利踢掉了盖着的被子。伯爵什么都没有听见,这究竟是谁?傻呼呼的眼镜后面,笑嘻嘻的、胡 子满面的、面目可憎的侏儒是谁?我的儿子?决不会的!这怎么会是名门望族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后裔呢?!“我,已经不痛了。医者说过” 伯爵茫然地朝床边走了几步。他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亨利,眼睛里分明充满着疑惑。过了一会儿,他呻吟般地叫道:“可怜的孩子。”马上掉 过身来大步地从屋里走了出去。不久,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爸爸为什么走了?”亨利问跑回来的妈妈。“噢,爸爸不是个忙人吗?”伯爵夫人急忙摆弄着枕头答道。“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亨利明白妈妈瞒着他的事,所以两三天后,当她说,爸爸有急事,被叫回巴黎去了时,亨利只说了句:“爸爸是个忙人嘛。” 一天早晨,亨利问:“我的腿马上就能长长了吧。”对于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伯爵夫人感到心虚,就慌慌张张地反问:“什么?腿,腿吗?腿当 然会长的啰。现在能不能马上长还不太清楚,不过,要耐心等等,一年,或许两年,一定会”亨利注意到了妈妈的惊惶,从这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腿的事。不久,亨利可以下床了,可以在阳台上晒日光浴了。和六年前一样,透 过棕榈叶可以望见远处门烁的“天使湾”。他又倾听起鸟的振翅声,蝉也早早地叫了起来。下面花园里暄闹得厉害。当时维多利亚女王正在饭店投宿。 透过窗户,亨利看到了蒙着晨纱、坐在马车上、身材短胖的女王。女王就是这样每天出去兜风的。“听说,再过两三个星期,你就能走了。到那时,我们去兜风吧。”一 天伯爵夫人对亨利说,“必须要换一身新衣服。”夫人请来了服装师,因为预先给他打过招呼,所以他进屋后,没露出过于吃惊的神情,服装师满脸堆 笑,利索地量好了尺寸,就像在说他做惯了宽肩、短腿的年轻人的服装。又过了些日子,亨利和妈妈两人,驱车去了起伏多变的尼斯郊外散步。马在宽 阔的大道上嗒、嗒地走着,漫步在映着缕缕斜阳和绿茵茵的、散发着馨香的 小径上。对亨利来说,这简直是再生。他的眼睛在眼镜深处闪烁。“看,妈妈!”每次看到奇妙的景色时,他都要用手指着大叫一番。 有时也会因为过度的幸福感而激动万分。眼里泪水盈眶时,他会抓住妈妈的手紧紧地握着,或者,把妈妈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连曼顿也去了。在那儿,可以了望被意大利里维埃拉海岸的浓雾笼罩而隐约可见的圣雷莫大教堂的洛可可式的圆顶。“真想什么时候两人一起去那儿看看。”亨利说。“去意大利。” 回家路上,两人沉默着,手指在围毯下交织在一起。绕道布尔热时,听到了晚祷的钟声。黄昏中,亭亭玉立的杉树在猫眼般黑呼呼的大海前,宛如 戴着头巾祈祷的人影。两人渐渐谈起了回家之事。亨利和伯爵夫人都不愿意回公馆了,因为那 儿有太多的回忆。一天早晨,伯爵夫人来到亨利房间,坐在床边。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 上,放在膝盖上,看了亨利一会儿。那时,亨利觉得,哪怕是自己疼痛发作最频繁的时候,妈妈也没有这样的苍白、悲伤和憔悴过。光泽的黄褐色头发 已变成暗茶色,而且眼睛下有两个由于睡眠不足而引起的黑眼窝,嘴的两角深深地刻着伤心的皱纹。“利利!”好一会儿,她才嘟哝似地说:“医生说,这就已经治好了。 他们是竭尽全力了,我们应当表示感谢才是。如果你想回巴黎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了。”说到这儿,伯爵夫人收住了话语,就像被折断了的花那样,趴在床上, 把脸深深地埋在盖被里。亨利木然的视线落到了她那微微颤抖着的雪白的脖 领和背上。渴望的心(一)“亨利,妈妈真为你感到自豪。”“真的?您真是那么想的吗?妈妈。”“是的,当然是这么想的,亨利。”伯爵夫人用慈爱的目光在暖炉那头 瞧了亨利一眼。这孩子从小就爱表扬,现在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夫人想起了亨利一心想让自己看看他的优等奖章,上气不接下气地突然闯进屋来的情 景。“说真的,真是难以相信,拉下这么多课,居然还能补上。”“我知道您会这么说的,所以我才那么拼命努力的。”亨利调皮地笑着 说。“当然,是为了妈妈您,我才攻读毫无意义的学士课程的。至于我个人,是不是学士都无所谓的,我想您是了解这点的。”回巴黎后不久,亨利就向这通常难以做到的事进行了挑战。时间过的真 快,打那时起,已经有一年零四个月了。亨利请了一名家庭教师,开始了拼命的学习。教师是刚从巴黎神学院毕业的,名叫泰塔尔。内客厅的桌上堆着 厚厚一叠书。轮椅的扶手上安着一块可动式搁书板,上面放着本厚厚的法语辞典。几个月来,什么语法六格啦,历史年代啦,代数的函数啦,等等,震 动了屋里的空气。如今总算告一段落了。这天,亨利获得了学士称号。“来,来这儿坐。”伯爵夫人指着搁脚处说。“你小时候,可是经常坐这儿的。”亨利好容易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柱着橡皮包头的拐杖,摇摇晃晃地走 了两三步。看着,伯爵夫人的脸一下变得忧郁了。“泰塔尔先生说你也许还能获得硕士学位。”亨利好容易才走到伯爵夫人的身边。这时,夫人边说着 边向前欠了欠身子,“怎么样?试一试吧,书籍会成为莫大的安慰的,也许最大的安慰吧。”毫无疑问,书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恩惠。孤独时,听说血誓挚友同全 家一起离开巴黎时,或者知道医生的误诊时,书曾使自己摆脱了绝望。的确,轮椅是不需要了,站起来,不用拐杖也能走几步了,但是,说是治好了,也 就是这个样了。亨利明白不能有更多的奢望了,腿无法伸得更直了,骨折处也不能愈合到能够完全正常地行走,疼痛也是不可能全消失的。亨利决不会 提这些事儿的,不过,这些伯爵夫人也都知道,夫人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这一切的。就算书籍能使他忘却过去的一切,但它却无法帮助他生活下去。“知道吗?书是最忠实的朋友,也是永久幸福的源泉。”就这样,伯爵 夫人踌躇地说出了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考虑的计划。今后,亨利是否可以与书籍为伴,逃避尘俗,过一种清高的学究生活呢?可是当她看到亨利摇头否认 时,猛地闭口不言了。“不行,妈妈。我不打算攻读什么硕士学位。书是不错,不过,一生只 读书,不干点其它的话,那无聊得简直可以去死。”“那么,写点东西怎么 样?”“写什么呢?要写就必须先要生活。”亨利看出了夫人的失望。“对不 起!妈妈。”他声音低沉,心情郁闷。“那么,打算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问道:“怎么打发时 间呢?”“是呀,我也不知道。”亨利转过脸盯着火看。“我必须想一想。”们爵夫人茫然地抚摸着亨利的头发。这孩子渴望与爱情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地想活下去,根本没想到等待着自己的残酷人生,这真叫人可怜。“亨利!”夫人忽然用严肃的口吻叫道:“你还在祈祷吗?” 亨利紧闭着嘴。“不,不祈祷了,妈妈。”他早已作好思想准备,为这事会受妈妈责备 的,但是,妈妈却什么也没说。亨利接着说:“在尼斯的那天起,我就不祈祷了。那天,就是妈妈哭的那天。我明白,上帝会惩罚那些不爱他的人,但 是他为什么还要惩罚那些爱他的人呢?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他们呢?妈妈,您不也是无言可答,只能哭泣吗!!我想,费神地为上帝的这些行为 辩解、说明,还不如干脆认为上帝是不存在的更好些。”亨利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伯爵夫人。“因此,我希望妈妈能理解我。妈妈, 我不能对难以理解、无法宽容、不热爱、不敬仰的上帝继续祈祷下去。”她静静地反复地看着亨利。可怜的利利,腿瘸,又长得这么丑,不断地 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连朋友都没有,他失去了从祈祷中得以自慰的信心。而这却恰恰又是忍受命运之神安排的唯一精神支柱。也许超过一定的限度,越 是年轻就越不会宽容吧。“我知道。”伯爵夫人淡淡地说,“有时会觉得上帝根本就不慈悲,但 不久,又会发现,如果没有上帝,那么生活将会更困难了。”这样,两人在伯爵夫人新购置的玛罗美公馆度过了夏天。他们本来就不 习惯阿尔比那种抑郁豪华的生活,何况亨利遭难之后,那儿更是难以接受了。玛罗美对于伯爵夫人和亨利都没有辛酸的回忆,这是个带有一座小塔的十七 世纪式的公馆,四周长满了古树,在离波尔多不远的吉伦特,葡萄园和连绵起伏的丘陵同夫人的出生地塞莱兰像极了。亨利很喜欢玛罗美公馆。高高的铁门,铺着砂子的停车场,围着围墙的 庭园里有个盛开着五颜六色大理花的花坛。他去马厩,给马喂上胡萝卜,同马夫聊天,坐在开着百合花的池塘边,眺望着深绿色水中遨游的金鱼,陷入 深深的沉思之中。午饭后,他躺在后阳台上的藤长椅上午睡。一般都在那儿用餐。有时也嘲弄蒙蒂内“姑妈”她说好从阿尔比来小住两三天,结果却呆 了整整一个夏天。有时也同常来公馆和他们共进晚餐的本地医生谈论些什么,或者坐马车去附近的圣坦德尔镇的神父家,同斯拉克神父对弈。他喜欢 上了这个素朴、善良的乡村神父。下午的兜风往往是坐着蓝色的四轮带篷马车和母亲两人在安静的乡村小路上散步。赶车台上约瑟夫仍然穿着侍者服, 鼻子里哼着什么。那是谈起明天要回巴黎的那个傍晚。亨利和伯爵夫人坐在阳台上,聆听 着蝉鸣,享受着清爽的暮色气氛。忽然,他把脸转向母亲,嗫嗫嚅嚅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似的。“妈 妈,我,我想做一名画家。”伯爵夫人不由地抽了口气,反问道:“什么?当画家?” 在人们的头脑里,往往把画家和低级趣味联系在一起。不错,是有两三位优秀的艺术院院士,但是说起画家,人们就会联想起在蒙马特尔的顶楼房 间,过着肮脏放荡生活的那些不道德的波希米亚人。他们不是喝苦艾酒、画裸体女人像吗?他们同官员、作家、音乐家一起,在社会的外围转来转去。 只有头脑活络的商人儿子才去做画家的。这决不是一个有社会地位、有钱的青年所从事的职业,更何况像吐鲁斯·劳特累克家这样的名门望族的后 裔。“画家?”伯爵夫人重复道。“不过,亨利”“我知道妈妈想说什么。”亨利早就估计到了夫人的反对,于是就插嘴 说:“不过,我没有挑选的余地。我该怎么办呢?妈妈。说实话,除了画画,我又能干什么呢?画画,那倒是从小就画过。对了,我不是在公馆里经常画 肖像的吗?我不是曾经想替大主教画一头牛的吗?当然”说到这儿,亨利很快地又说道:“首先是要确定我有没有才能。我考虑过,普兰斯特先生 对了,还记得吧,我在伊比克比赛上遇见过的那位老年画家,我想他一定乐意担任我的启蒙老师的。”伯爵夫人郁郁不乐地凝视着秋天的夜空,让他上些绘画技巧课也没有什 么不好吧。而且,忙了之后,也许会使他忘记寂寞的,最主要的难道不就是要让这孩子解闷、散心吗?年老的聋哑人和 17 岁脚不方便的少年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 们用点头、微笑、不满意等表情作为语言,万不得已时,就在小小的记事本上飞快地写上几笔,以此来勾通相互之间的感情。普兰斯特本人并不能说是个出色的画家,但是他立即承认了学生非凡的 才能,甚至对这些画从心底里感到狼狈。怎么回事,这少年天生就有印象主义的气质。他有色彩感,直截了当,富有独立性。然而,这不行,人们不喜 欢明快、具有独创性的绘画,而喜欢自己所画的那种平淡、有光泽的精细的画。为了他,也要对他限制颜色,首先不让他用华丽的色彩,只许他用黑色。 一天早晨,亨利发现桌上放着一匹奔腾着的马的石膏像。仔细一看,自己的画版上夹着白色的画纸,还放着几支削好了的炭笔。亨利喜不自禁地在 画架前坐了下来,急忙地画好写生给先生看。普兰斯特先生点点头,似乎说,嗯,不错,然后转动了两三次石膏像,又没有笑容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一 直到傍晚,地板上到处都是奔腾的马的写生,毫无立足之地。亨利瞪着怨恨的眼神,发着牢骚在画第二十八张写生。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都有新的石膏像和一大叠新画纸、炭笔在等待着亨利。 亨利常常感到十分恼火,抗议道:“普兰斯特先生,您打算不让我用颜色吗?” 普兰靳特习惯地摇了摇头。亨利没办法,只好又回到了画板上来,有时用刺人的目光看看老师。而他却装着没瞧见似的。“每天都画清一色的嘛!”亨利在晚餐席上愤愤地说。“妈妈,您知道 今天一天,同一匹马我画了多少张吗?三十七张!托他的福,现在,我闭着眼睛都能画马呢。我是想专门画肖像画的,却”伯爵夫人对亨利深表同情,同时暗暗地希望他能玩够了,不想再画了。 但是看来亨利不仅没有放弃画的意思,而且每天固执地往返于艺术家的工作室。一天清晨,亨利无意中发现自己的画架上挂着块雪白的画布,旁边小桌 上放着新的颜料盒,盖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面写道:“勒内·普兰斯特赠给亲爱的才华横溢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