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传-11

孰私王?君法仪,禁不为,莫不说数名不够。修之者荣,离之者辱,孰它师?……臣谨修,君制变,公察善思论不乱。以治天下,后世法之,成律贯。荀子的《成相》曲,曲调是兰陵百姓人人都会的,曲辞又讲得是人们的心里话,所以,当他的弟子陈嚣、毛亨、张苍击节学唱之后,季伯、季仲弟兄、他们的子女和同村的百姓也都学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竟成为兰陵百姓都爱唱的歌。一天,季伯正踏着木板打谷舂米,口中哼着荀子写的成相歌,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家里有人吗?”季伯闻声停住脚,走出屋门,看见大门外站立着一位素不相识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你找谁?”此人是梦杞。齐王建在位四十余年,无所作为,国势日衰。一日,稷下学宫中的学子渐渐走散,他这位学宫祭酒也就无所事事,对他崇敬的孟子学派,也失去了信心。梦杞便走出稷下学宫,要寻求一种新的寄托。他出了临淄,一路南行。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兰陵地界,听到有人唱《成相》,歌的词语甚有讲究,想不是一般百姓所作。今日又听到人唱,即循声而来。季伯问他找谁,他施礼答道:“我乃路过此地。”季伯还了一礼:“走路渴了吧,我给你打些水。”“谢谢。”梦杞也确实有些渴了。“请进来吧。”季伯用瓦缶为梦杞打来清水。梦杞接过水来问:“你刚才唱的歌是哪一位编的?”季伯脱口而出:“荀子卿。”“荀子卿?”梦杞疑惑了:“可是荀况?”“是荀况,我们都称他荀子卿。”“他还活着吗?”“活着,耳不聋,眼不花,还硬朗得很!”“你明白歌中唱的意思吗?”“明白。荀子卿说,他这歌词就是为百姓们编的,曲子是我们兰陵百姓唱了多少代的,大人小孩都会。”“啊!”梦杞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知道荀况住在什么地方吗?”“就在南边,百姓们为他盖了一座楼。一间荀楼,村里人都知道。”“好,谢谢,我走啦。”季伯送梦杞走出门来,又热情地说:“你要找他吗?我给你带路。”“不用不用。”梦杞施礼告别。梦杞低头慢慢地走着,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在稷下门外欢迎荀子,初次与荀子握手。荀子第三次做了稷下学宫的祭酒,把他闲置起来,他心中是那样的愤愤不平。荀子在稷下学宫的讲坛上,首讲性恶论,他当面站起身来反驳。他指责荀况气死了老师宋钘,最后真相大白,无地自容,处境尴尬。因为赵国到齐国求援一事,使他借助君王后,给荀况一个不小的难堪,最后逼得荀况离开齐国至楚。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如在昨日,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今日想来,是那样的执迷不悟,稚气好笑。梦杞不知不觉已来到荀楼门外。他伫立良久,心情有些沉重,自语道:“此也亦是非,彼也亦是非。争之辩之,道所恶也!”陈嚣从外面归来,看见伫立大门外的梦杞问:“先生,你找谁?”梦杞回头打陈嚣,似曾相识,又记不真切,淡淡地说:“不找谁。”陈嚣疑惑地打量梦杞,辨认出来:“你可是梦杞先生?”“啊,是我!”梦杞又问:“你是哪一位?”“我是陈嚣,荀老夫子的弟子。”梦杞又仔细看了看陈嚣,方才辨认清楚:“老了!都老了!”“梦杞先生从何至此?”“老夫云游四海,遍访名山大川。”“先生不是在稷下学宫做祭酒么?”“齐国日衰一日,稷下学子纷纷离去,学宫名外存实亡了!不过,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有与无本无不同。”梦杞的回答使陈嚣莫名其妙。眼前的梦杞,与在稷下学宫中咄咄逼人的梦杞好像是两个人。“荀老夫子可在吗?”“在,你要会一会老师吗?”梦杞叹了一口气,说:“近年我专心于老庄之学,欲断绝尘缘,堕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忘却过去,忘却未来,忘却自己。不想,行至兰陵之地,又遇故人。这也是一种缘分吧。”陈嚣施礼说:“请梦老先生家中叙话吧!”梦杞还礼道:“请。”陈嚣引梦杞来至荀楼下面,说:“老师就在楼上,请梦老先生楼下稍坐,我去通禀。”梦杞说:“好。”陈嚣上楼,荀子正伏案写作,陈嚣说:“老师!梦杞先生来了。”荀子感到惊奇:“啊?他在哪里?”“就在楼下,人已老了许多。他说他不再相信儒学,他在研讨老庄之学。”“啊!”荀子站起身:“我去会他。”陈嚣引荀子下楼来:“梦杞先生,我老师来了。”梦杞站起身,望见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荀子,须发如银,眼睛还是那么矍烁有神,举步轻盈,全不像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老人。荀子热情地走到梦杞面前,紧紧地握住梦杞的手:“梦杞先生!想不到能见到你呀!”“荀老夫子,你我多年不见,今日得见,乃是缘分呀!”“是的是的。”“看来荀老夫子体魄尚好呀!”“老了,你也是白发苍苍了!坐下,坐下。”两位往日在稷下学宫中的对手,不期而遇,怨恨全无,留下的尽是友情。陈嚣端来茶水,为二位老人斟上。梦杞饮了一口茶,说:“荀老夫子,是你的歌把我引来见你的呀!”“你听到我写的歌了?”“听到了,只是心中不解。”“那是我写得不好,你说何处不解,我再改上一改。”梦杞摇摇头:“非是词语不解,是我对你不解。你为楚国呕心沥血,如今楚国已被秦国灭亡,还写这样的歌曲,给谁听啊?”荀子明白了梦杞的话:“啊,原来是这样。荀况一生有志于学,非为一国一君之利,乃为相助圣王,一统华夏,百姓富足,天下安宁。我的歌写出我毕生之主张。用兰陵民间之曲,下传百姓,上达君王,对即将在华夏之土实现的一统天下,也许有些用处。”梦杞用一种超然脱俗的神态说道:“庄子曾经讲过这样的一个道理,两个牧羊人,一个因在草地上看书,不慎羊走失了;一个因在草地上与人赌博,不慎羊走失了。两个牧羊人所做的事不同,而走失了羊是一样的。而今,你因春申君被杀,罢官闲居;我因齐王无心于国政,稷下学宫学士走散,无事闲游山川。咱们二人,前因不同,而今闲居俱是一样的。死生、存亡、饥渴、寒暑、穷达、贫富、贤与不肖都是命运的安排。”说到这里,梦杞把话停下来,苦笑道:“庄子说,争辩不如沉默。我这人积习难改,一见面像又要与你争辩。非为争辩,我是想奉劝老夫子,你我已到这样的年纪,不可再执迷不悟呀!”“梦杞先生,你我二人并不相同。你是因见齐国危亡在即,稷下学宫无旧时光辉,心灰意懒,对未来失却信心,而要脱离尘世,走向老庄之学。荀况我是因看到秦已灭掉韩、赵、燕、魏、楚五国,天下一统有望。我平生倡导之主张实现在即,愿为天下之人再尽上一份力。”梦杞摇了摇手说:“罢了,罢了。还是庄子说的对,海鸥非是天天洗澡才是白的,乌鸦也非天天染黑色才是黑的。黑与白皆出之于自然。不能说白比黑好,也不能说黑比白好。你一生总用你的道理去分辨善恶,判断美丑,至今你还迷途不返,不彻不悟,不知要到几时呀!”梦杞说完站起身来:“荀老夫子,谢谢你的清茶一杯,我要走了。”陈嚣过来说:“梦杞先生,吃过饭再走吧。”梦杞对陈嚣说:“我刚才讲,死生、存亡、饥渴、寒暑、穷达、贫富、贤与不肖,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了我与荀老夫子今日重会,足亦,足亦!”荀子上前关切地问道:“梦杞先生,你欲何往?”梦杞轻松地说:“云游四海,踏遍青山,回归自然。”荀子想挽留梦杞:“我这里学子甚多,你学识颇广,不能留下为学子们讲些什么吗?”“我已经决心离开儒学。”“讲老庄之道也可呀!”“老庄之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在个人之悟性。好了,我告辞了!”梦杞飘然向大门外走去。荀子、陈嚣送至门外,梦杞再无回头。陈嚣望着梦杞的背影说:“没有想到当年锋芒毕露的一位儒学先生,今日竟然抛弃儒学而从老庄之道了。”荀子今日偶会梦杞,颇多感叹:“人之患,常被一个片面所蒙蔽而不明大理。庄子之学受天的蒙蔽,而不知人。梦杞先生自认为得道,要踏遍青山,回归自然,言我执迷不悟。其实,他乃从一个迷途进入了另一个迷途。”八烛光昏黄,照得荀楼里一片灰蒙蒙的。西墙边堆着一捆捆的简册,每一捆是一篇文章。在每捆简册的一端,用缣帛写着篇名:《劝学》、《天论》、《王霸》、《君道》、《臣道》、《非十二子》、《解蔽》、《性恶》、《正论》、《礼论》、《乐论》等等。一篇篇都是荀子数十年的心血凝铸,饱含着睿智的哲理,治理国家,统一天下的卓绝政见和修身处世的道理。李莹已经沉睡了,村子里的百姓们也都熄了灯火。兰陵的旷野万籁俱寂,处处漆黑静谧,连夜间活动的田鼠、甲虫也都疲累了,趴在洞穴中或枝叶上歇息。而那田里的高粱,在黑夜中咔巴咔巴的拔节生长,那早春种下的黍稷在一点点地加重着穗子的分量。世界黑洞洞,静悄悄,仅只亮着荀楼上的一盏灯。这并不明亮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耀眼,像是一颗启明星。启明星是在遥远的天空,而它是在人们的身旁。荀子俯身几案,手执毛笔,面对竹简,凝神注目,字斟句酌,把不妥当的字句用刀轻轻刮掉,再重新写好。他一个字也不肯放过,老了,力不从心,写上个字也很费力气。别的事都由幽兰和陈嚣帮着去做,唯独修改文章,他不让别人代替,别人也不能代替。荀子每改好一篇,陈嚣再抄写一篇,做为学子们传看传抄来用。幽兰在屋子的另一角细心地编着竹简。每一只竹简都刮得薄薄的,平平的,一支一尺二寸长,要编上丝绳三道。幽兰很细心,每一编竹简她都捆绑得整整齐齐。这件事以前由她和母亲一同来做。如今,母亲去世了,只剩下她一人默默编着,供父亲和丈夫写作。春夏之交,天气渐渐热起来,幽兰用衣角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放下手中的竹简,为陈嚣和荀子斟了一杯水:“爹,歇息一下,喝杯水吧,莫要累坏了身子。”荀子停住手下的笔,接过幽兰捧来的水杯,呷了一口,看了看在一旁抄写书简的陈嚣,意味深长地说:“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要竭尽余生,将数十年所学述之于笔下。我的一生,游历列国,三入稷下学宫,讲学论道,门徒众多,却别无遗物,留给你们的,只有这些书简了。”荀子的话说得很轻松,在幽兰心中却很沉重。父亲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于今身体健壮,作为儿女,不愿意听老人讲这样的话,因而嗔道:“爹,看你说了些什么呀。”陈嚣理解荀子的话语。作为弟子、女婿,他是荀子学派的当然继承人。他对荀子说:“老师留下的书简,比留下一座金山还珍贵。我们一定将它保存好,让它留传后世。不过,老师的体魄健壮,定然会长寿的。”荀子捋了捋颌下的白须,微微一笑:“我一向主张不可顺天从命,与其等待天的恩赐,不如掌握天之规律而用之。然而,天生万物,皆有始有终。我只能用有限之躯体,尽力去做些有益的事情。决不可只有生而无有死,只有始而无有终啊!”夜深了。幽兰为荀子整理好了被褥,安置父亲睡下,而后回到自己的房中。陈嚣已整好被褥躺下。幽兰坐在卧榻边,一阵酸痛涌上心头:“爹今天的话说得我心中很难受。”陈嚣拉过幽兰的手,安慰说:“老师是一个豁达的人,他活得很轻松。他把人的一生看得很透,因之比常人都能够长寿。”“老人家如果有一天……”幽兰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愿再往下说,她不能自持地扑在了陈嚣的胸前。陈嚣抱着幽兰,劝慰道:“老师不是讲了么,天生万物皆有始有终。我只能用有限之躯体,尽力去做些有益的事情,决不可只有生而无有死,只有始而无有终。”“话是这样说,可一提到死,我心中就怕……”“幽兰,我跟随老师几十年,听了老师与梦杞的一席话,仿佛刚刚认识了老师。人呀!金子就是金子,泥沙就是泥沙。泥沙众多,随波逐流,无论何时都是浑浊一片;金子稀少,无论何时都闪闪发光。老师的心中装载着九州四海,整个华夏,装载着华夏的世世代代,而梦杞心中只有自己。”“爹也难呀,他四外寻求圣王,欲平息战乱,天下一统。可遇到的尽是些庸碌无为、昏聩无能的君王,使他很伤心。”“老师的品格正在这艰难之中闪出光辉。他百折不回,研讨治世之道。他的著述可贵,他的人品更为可贵。”陈嚣的话说得幽兰心胸开朗。嘲谑地说:“你真是老师的好弟子!”她疼爱地贴近陈嚣的脸庞。陈嚣摇摇头:“算不上。”九李斯乘坐豪华的高轮车进入兰陵县城,全副武装的卫士前后护卫,好不威风。百姓们看见了,吓得四处躲藏:“秦兵来了!”楚国的百姓久闻秦兵杀人如狼似虎,老虎来到了面前,怎不胆战心惊,逃之跑之呢?李斯在兰陵县衙门前下了车,这里曾经留下了他青年时代的美好的回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之后我回来了!”一种胜利者的喜悦使他感慨不已。卫士按照他的命令四处寻找兰陵的百姓。他自寿春急行千里,来到兰陵,并非仅仅为了重游旧地,而是遵照秦王之命,寻找荀子。他顾不得回味跟随老师二下兰陵,二斗屈润与县丞,与幽兰成婚的往事。只想能尽快见到荀子,见到幽兰,见到自己未曾见面的儿子。卫士把进城卖酒的季伯抓到了李斯面前。季伯遵照荀子的话,年年都要酿些美酒,送到城中的店里来卖。今日卖完酒,出店回家,恰被李斯的卫士抓住了。李斯和气地问道:“喂,你可知荀县令住在何处吗?”季伯心存怒气:“不知道,荀县令被罢官已有十五年了。”“荀县令罢官之后仍住在兰陵是吧?”季伯挣扎着说:“不知道,你们放我走,放我走!”李斯忽然从这位倔犟的中年汉子身上发现了什么:“啊?你……你可是叫季伯吗?”季伯停止了挣扎,仔细打量这位秦国的大官,似曾相识,又不敢冒认:“你……你可是李先生?”李斯点头道:“是我。”卫士说:“他是我秦国的廷尉!”季伯听陈嚣说过,李斯在秦国当了大官,今日竟站在自己眼前了,慌忙跪地:“小民不知,请廷尉大人饶命!”李斯搀起季伯:“起来,你知道荀县令的住地吗?我想去看望他。”季伯忙说:“知道知道,荀子卿当县令为民做主,不当县令了,讲学著书。兰陵县的百姓没有不夸赞他的。”李斯说:“请你给我带路好吗?”季伯答应,带李斯去往荀楼。李斯让高轮车停在距荀楼不远的地方,他步行走至门前,侍卫欲上前叩门,李斯止住:“你们都与我后退。”李斯独自上前叩门。李莹走出房来,在院中问道:“谁呀?”“荀老夫子住在此处吗?”李斯在大门外应道。李莹打开门来,看见一个身穿官服的陌生人,冷冷地说:“你找谁?”李斯自我介绍:“我是荀老夫子的学生,前来拜见老师。”李莹有些疑惑,说了一句:“你……,等等。”关上大门,跑回楼中,向荀子禀告:“外公,门外有个当官的,自称是你的学生,要拜见你!”荀子有些惊奇:“啊?!……”他向正在做活计的幽兰说:“兰儿,你去看看。”幽兰起身出了屋门,走过院子,将大门打开,望见美髯飘逸的李斯,一时难以辨认:“你是……”李斯一眼认出幽兰来,兴奋而又激动:“幽兰!……”幽兰也认出了李斯,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你……你回来做什么?”转身急急走开,快步回到楼里,向荀子说:“爹,李斯来了。”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苦痛,伏在李莹身上抽泣了起来。李斯走进院里,听见屋内幽兰的哭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迟疑有顷,走进门去,望见荀子,双膝跪地:“学生李斯拜见老师!”荀子轻轻挥挥手,示意李斯起来。幽兰止住了哭泣,室内一片沉寂。李斯环视这简陋的房屋,除了整齐地放在墙壁边的一束束竹简和荀子写书用的几案,空旷得别无长物。李斯再望幽兰,幽兰转过脸去。李莹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这可能就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没有勇气向自己的儿子说话。一阵疚愧负罪之情,使他难堪,半个时辰过去,竟然说不出话来。荀子和幽兰也不说话,房中只是沉默,难堪的沉默。李斯料到见了老师和幽兰定会遭到一顿愤怒的指责,不曾想会遇到这样的一场无言的冷落。他赴秦国二十四年的风风雨雨,官场得意,屡建功勋,被这无言的冷落变得一钱不值,剩下的只有抛妻别子,不仁不义的罪过。他被这种无言压得透不出气来,空气凝滞了,连自己的呼吸也凝滞了。李斯再也不能忍受,他开口向荀子赔罪道:“老师,学生我赴秦国二十余载,未能参拜老师,也未有履行诺言,接幽兰母子到秦国去。在这里向老师、幽兰赔罪了!”李斯重又跪下向荀子叩头。幽兰闻声,回头看看跪在荀子面前的李斯,又是一阵痛哭。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二十四年,叫我等得好苦呀!难道说上一句赔罪的话,就能抵掉二十多年的情思吗?听到幽兰的哭声,荀子也心碎了。二十多年来,女儿熬过了多少痛苦,盼望了多少个日出日落。李斯呀,你把她们母子全忘了!望见李斯依然跪在自己的面前,荀子又觉不妥,用手擦去眼泪,叹了一口气:“够了,有你这一句愧疚之言,也就够了!”荀子转身叫李莹:“莹儿,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过去向你父亲见个礼吧!”李莹未动,他不认识这个陌生的人,怎么能叫他父亲?荀子催促:“去吧!”李斯望着儿子,虎虎生生,两眼像他一样大而有神,个子长得魁梧健壮,将来定然能够成为了一员将军。他激动,兴奋,企盼,又怕触动了儿子的稚气,轻声呼唤道:“莹儿!……”李莹回头看幽兰,这个陌生人是不是父亲,该不该认他,只有母亲说话才可听信。幽兰迟疑未说话。他把儿子抛弃了二十多年,从没有尽过一点点做父亲的责任,为什么就要来认儿子?儿子的名字是你起的,儿子的模样你却不认识,这怎么能叫做父亲呢?你不是父亲,却又是父亲,不能是别人。幽兰不能不痛苦地承认事实。她低声向儿子说:“去吧,他是你的父亲。”李莹低下了头,他依然不情愿认这样一个陌生人做父亲。李莹慢慢地挪动双脚,走到李斯面前,双膝跪下:“拜见爹爹!”未等李斯上前搀扶,他就起身回到了母亲的身旁。荀子说:“莹儿,看茶!”李莹满脸不高兴地拿来壶碗,给荀子和幽兰斟上,独不给李斯斟。荀子说:“给你父亲斟上。”李莹勉强地给李斯斟上一碗水,又退回幽兰身旁。“李斯呀,喝杯兰陵水吧!”荀子把“兰陵”二字说得分外的重。李斯双手捧起茶杯:“谢谢老师!”“听说,你在秦国做大官了?”荀子的话语半含讥讽。李斯忙放下茶杯:“不敢,只是做了秦国的廷尉。”荀子说:“廷尉已不小啦,乃秦国的九卿之一,掌管生死大权,是大王之重臣呀!”李斯拱手施礼:“无老师教诲,李斯难有今日。”荀子摇头:“不不不,你已经在我之上了。”李斯哪敢应答。他知道老师说过,“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老师希望自己的学生超过自己。不过,老师现在是气话,他赶忙解释:“李斯在秦国朝堂所言之理,所行之策,俱都是老师的教诲。”荀子说:“你助秦王之功不小呀,灭了韩国、赵国、魏国,近日又灭了楚国。一个一个亡国之暴君,不行正道,该当灭亡。数百年战乱也该结束了,该结束了!”“天下一统,乃老师数十年所倡导之主张,不久即可变作现实。”“是呀,多少年,我盼望着天下一统这一天。你是随秦军到楚国来的吗?”“是王翦将军率军攻克楚国都城寿春,俘虏了楚王。而后我伴随秦王一同来到了寿春。”“如今你来找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事吗?”“一者拜见老师,二者看望幽兰母子,三者嘛……”“怎么样?”“秦王久慕老师大名,想请您老人家会一会他。”“啊,是这样。不用了吧。我老了,无有用了。有你一人辅佐秦王足矣!”荀子的话语言外有意。李斯欲解释:“老师!……”荀子看了一眼幽兰,说:“你还有别的事情吗?”“老师!……”李斯想求助于幽兰,转身说:“幽兰,你劝一劝老师吧。请老师、莹儿和你一同都到秦国去。”幽兰瞪着眼睛问李斯:“我们去秦国做什么?让我做你的妃妾?让我爹再像你对待韩非一样,妒贤忌能,把他老人家杀死吗?”李斯吃惊了,他未曾想到幽兰会提起韩非的事,并且是这样看待韩非的死。他急忙解释:“幽兰,韩非之死,非我妒贤忌能……”幽兰怒气不打一处来:“哼,不是你妒贤忌能,韩非会死在秦国吗?”李斯又欲解释:“幽兰!……”幽兰不听:“你不要巧言诡辩,你是廷尉,掌管刑律,不是你妒贤忌能害死韩非,是谁?是他自己要服毒死的吗?”屋内又是一阵沉默。李斯心中痛切,难以明心:“老师!……幽兰!……我起誓,对于韩非,我决无妒贤忌能之意。是他拒绝了秦王的爱才之心,不愿为秦国效力;是他为保存韩国之利,而阻挡秦国完成一统大业;是他屡屡上书,诋毁秦国征伐诸侯之计。韩非之罪,以秦律该当车裂,是我念同窗之谊,亲送毒药给他,保全了他的尸体。李斯对于韩非是无愧的呀!”幽兰哪是李斯几句辩白就能轻信的。她怒冲冲告诉李斯:“你走吧,你是天下最讲信义的人,我们高攀不上,你快走!”陈嚣打了一捆柴草从外面归来,听见幽兰的话语,知道是李斯在房中。他在田野打草时就听说有一位秦国的大官要找荀子卿,料想可能是李斯回来了。对这位师兄他也十分有气,天下哪有这样不讲信义的人?不过,他不是一个气量狭小的人。他本不愿意再见到李斯,想了想,还是回到家来,与李斯见上一面。无论是同窗情谊,还是作为李莹的父亲,都应该与他见上一面。陈嚣走进屋门,李斯望见陈嚣如得救星:“陈嚣?!……”陈嚣向李斯施上一礼:“李师兄!……”幽兰不等陈嚣往下说话,上前拉过陈嚣,向李斯说:“我告诉你,我与陈嚣已结为夫妻,他是我的丈夫。你以后就莫再为我操心了!”李斯大惊失色,他看看陈嚣,陈嚣有些尴尬。看看荀子,荀子泰然而坐。看看幽兰,幽兰视若路人。李莹还用仇视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心凉了,也冷静了,走到陈嚣面前,说:“陈嚣,这些年让你受了累,吃了苦了。”陈嚣诚恳地回答:“李师兄,我为老师吃苦是应该的。”李斯又走向荀子说:“老师已经年迈,既然不愿去会秦王,也就作罢。幽兰与陈嚣同甘共苦,乃是天意。只有一件,我愿把莹儿带走,到外面去长些见识。”荀子不便回答李斯的请求,他看了看幽兰,意在让幽兰自己作主。幽兰思索有顷,说:“莹儿已经长大,去与不去,让莹儿自己作主吧。”李斯走到李莹身边亲切地说:“莹儿,随父亲到秦国去吧?”李莹不知如何是好,走向幽兰:“娘!”幽兰不语。李莹走向陈嚣:“爹!……”陈嚣抚摸着李莹的肩头,没有说话。李莹走向荀子:“外公……”荀子缓缓地说:“走吧,随你父亲去吧!”李莹迟疑片刻走向幽兰:“娘,我已长大了,愿意到外面走一走,我走之后,一定回来看你!”泪水再次涌向幽兰心头,她紧紧把李莹搂在怀中:“我的莹儿!”李莹走向陈嚣:“爹,你对我和我娘的恩情,我是永不会忘记的。”双膝跪下向陈嚣叩头。李莹又向荀子跪下:“外公,我走啦!”李斯告别荀子、陈嚣、幽兰,带李莹走到大门外上了车。荀子、幽兰、陈嚣都出门为李莹送行,个个眼中含着热泪。李莹坐在高轮车上向生他养他的亲人挥手告别。高轮车响着清脆的铃声远去,远去。十公元前221年秦国的军队由燕国南下进攻齐国,俘虏了齐王建。至此,秦王政用武力统一了韩、赵、魏、楚、燕、齐关东六国,结束了华夏大地上长期分裂、诸侯割据的局面。秦王政要大臣和博通古今的博士们为他上尊号。李斯等朝臣和博士们认为,古代五帝时地盘不过千里,诸侯外夷来朝或不来朝,天子皆不能控制。如今天下平定,海内为郡县,法制一统,是上古以来未尝有过的盛世。五帝皆不如。古有天皇、地皇、泰皇,泰皇最贵。建议秦王政称“泰皇”。秦王政要求他的称号能够“称成功”,“传后世”。他认为群臣建议的“泰皇”称号还不能表达他的意志。他把“泰”字去掉,保留“皇”字,采用上古五帝的“帝”字,号称“皇帝”,并且要自己的儿孙也相继排序,他称“始皇帝”,后世为二世、三世一直排列下去。秦始皇开辟了一个伟大的新时代,他的国家虽没有维持久远,而他所创建的“皇帝”称号和国家体制在中国沿用了两千多年。荀子的学生李斯是秦王政平灭六国,建立一统天下的重要策划者。秦王政采用“皇帝”尊号之后,任命李斯为丞相。又用李斯的建议,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摧毁各诸侯国郡县的城垣,销熔天下的兵嚣,铸金人十二个,表示再也不必使用武器了。不立宗室弟子为王,不封功臣为诸侯,希望秦国永远没有战争攻伐的祸患。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统一天下的币制。李斯做丞相的消息传到兰陵,荀子的弟子张仑、浮丘伯和兰陵的百姓季伯、季仲们都甚为高兴,纷纷来向荀子道贺。而荀子心中却是沉甸甸的,乐不起来,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第三天,陈嚣把饭又端上来:“老师,吃点饭吧!”荀子只是低头看书,没有言语。陈嚣无可奈何地把饭碗放在一边,出了门去。少顷,陈嚣约幽兰一同进来,幽兰说:“爹,吃饭吧!”荀子仍然低头看书。幽兰心中着急了:“爹!你若有病痛,女儿为你请医诊治;若生我与陈嚣的气,就骂上我们几句。你上了年纪,怎么能三天不吃饭呢?你再不吃饭,我和陈嚣与你跪下了!”幽兰和陈嚣一同在荀子面前双膝跪地。荀子放下手中的书籍,痛心地说:“陈嚣,兰儿,我没有病痛,也不为你们生气。我是为国忧心呀!华夏历经数百年战乱,今日方得天下一统,百姓安宁。这安宁来之不易呀!我在列国中奔走呼吁数十年,期盼的正是华夏一统,天下长治久安,永享太平。然而,始皇帝任用李斯为丞相,错了,错了!国家每日事如泉涌,一事有差,都是祸乱之开端。卿相如同君王的鞋子和手杖,一时不能缺少。做卿相者,必须是公而无私足以信赖之人,其品德声望足以镇抚百姓,其智谋足以应付万变。而李斯,他攻伐之谋尚可,品德不足以服众,始皇帝用他为丞相,将为一统天下带来不测之灾难呀!”荀子的担忧是有远见的,以后的历史证明,由于李期的私心过重,大节不坚,当始皇帝统一中国十二年后暴病身亡的关键时候,他在宦官赵高的威胁利诱之下,与赵高串通一气,篡改始皇帝遗诏,害死了始皇帝的长子扶苏,扶少子胡亥登上二世皇帝之位。他自己被赵高用计害死,统一的大秦王朝仅仅存在了十四年便短命夭亡。这是后话,也不是本书要讲说的故事。李斯做了丞相,显赫荣耀,在咸阳都城除始皇帝之外,朝廷上下无人可比。李斯请始皇帝把他上蔡老家的长男李由任命为三川郡的郡守。李莹同秦国的公主结了婚,李斯的女儿嫁给了秦国皇族的子弟。一日,三川郡守李由请假回咸阳省亲,李斯在家中摆设酒宴,文武百官都来给李斯敬酒祝贺。贵重的礼品堆积如山,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上卿姚贾到来,舍人大声呼喊:“姚贾大人到!”姚贾进入庭堂,向李斯施礼跪拜:“李丞相,今日大公子回家省亲,姚贾无甚奉献,仅献上黄金两千镒,请丞相笑纳!”李斯不好意思接受这样贵重的礼品,姚贾吩咐身后肩抬黄金的舍人:“抬进去,快抬进去!”李斯的舍人在门外又高声呼喊:“淳于越博士到!”淳于越来到秦国后没有担任官职,专在朝廷中做传经授业的博士。李斯对淳于越十分尊重,听到传呼,迎出厅堂。淳于越已进入院中,向李斯拱手施礼:“李相国,儒生淳于越向你恭贺呀!”李斯高兴地说:“啊,李斯怎敢劳动淳于越博士的大驾呀!”淳于越说:“李丞相非是当年!你如今非是布衣儒生,而是大秦国始皇帝之丞相。为你恭贺的贵客,仅在府门之外停下的车马就有数千辆。朝中大小权贵,都来朝拜,我淳于越一个小小的儒生敢不来吗?”李斯感慨地说:“唉!世俗难挡呀!荀况老师说过,‘物禁太盛’,富贵权势不宜享受得过分。李斯我不过是上蔡布衣,民间一个普通百姓而已。始皇帝不知我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竟擢封我至如此高位。朝中之臣,无一人在我之上,可谓之富贵至极了!物极则衰,尚不知以后是福还是祸呢!”杯盘交错,醉语声高,赞美之辞应有尽有。歌舞欢宴,灯红酒绿,直到深夜依然不息。次日黎明,李斯尚在昨夜的醉意中,李莹哭泣着跑至卧榻前。李斯急问:“出了什么事?”李莹泪流满面说:“我娘从兰陵捎书信来,说外公下世去了!”李斯接过李莹手中的书信,大吃一惊,失声痛哭。良师下世,巨星陨落,悲痛之情,似山崩,似海啸,泣之于天,呼之于地,追思教诲,痛不欲生。李斯在丞相府邸设下灵堂,堂中的几案上端放着荀子的灵牌,上写“圣贤先师荀公况之灵位”。两旁烛光明亮,几案上摆满了牛、羊、猪头和酒具。李斯、李由、李莹身穿重孝,跪拜先师亡灵。淳于越、姚贾等朝廷重臣,都来到荀子灵堂祭奠,跪拜。兰陵郊野,荀子的灵车缓缓行走在田野上。幽兰、陈嚣身穿重孝,走在灵车的前面,一路哭泣。季伯、季仲、越江等兰陵男女百姓,和毛亨、张仓、浮丘伯众多学子,跟随在灵车的后面,排成了一眼望不到尾的送葬队伍。荀子的品德可敬可佩,荀子的著述儒雅雄奇。荀子的学说,有功于时政,为秦始皇统一天下做好了理论准备。秦始皇以荀子的学生韩非、李斯的主张,缔造了一个崭新的封建帝国。李斯以其丞相之位,将荀子的思想付诸实现。张苍、浮丘伯、贾谊、申公等荀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都成为汉代著名的儒家经师。荀子学说内含丰富,影响深远。清代学者梁启超断言:“汉代经师,不问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属变,壹皆盘旋荀子肘下。”谭嗣同一言概括:“二千年之政,皆秦政也,……二千年之学,皆荀学也。”兰陵人把荀子埋葬在兰陵城东南二里的山丘上。这里视野宽阔,一眼望去,兰陵大地尽在脚下。西望黄河,东观大海,头枕文峰山,足踏大平原,墓丘既高且大,直径七十米,芳草萋萋,绿树成荫。墓前立下石碑,上写“楚兰陵令荀卿之墓”。二千年来,荀子为后人敬仰,荀子的著作成为中华文化的经典。在我们的言谈话语和处世行为中,都留有荀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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