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11

了象曹操和王敦那样的“壮心”和“千里”之志③,但是仍然希望能够渡过淮 水,回到故乡去。这话说得多么实在,又多么感人,以致从字面上一点看不出它是豪言壮语,但在语义之深层却跳动着作者对家国的一片赤子之心。她 想渡过淮水,就是要回到被金寇占领的故乡,其中的潜台词与宗泽临死时,大呼“过河”者三是一样的,亦如李汉章所云:“国破家亡感慨多,中兴汗 马久磋跎。可怜淮水终难渡,遗恨还同说过河。”④(二)“韵事奇人,两垂不朽”这是元明间人士陶宗仪在其所编《说郛》一书中,评论李清照《(打马 图经)序》的一段文字中的两句。意谓陶宗仪认为李清照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她所作的关于依经打马的文章,也是难得的妙文,她和她的文章将万古 流芳,永不混灭。清照《〈打马图经〉序》曰: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故疱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中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后世之人,不惟学圣人之道,不到圣处,虽嬉戏之事,亦得其依稀仿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③ 《宋书·臧质传》引童谣云:“虏马饮江水,佛貍死卯年。”① 杜甫《题壁上韦偃画马歌》。② 相将:犹云相与或相共。参见《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③ 分别参见曹操《龟虽寿》诗和《世说新语·豪爽》篇玉敦酒后击唾壶歌曹诗之事。④ 转引自《李清照集》第 307 页。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卜所之。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乎博弈之事讲矣。且长行、叶子、博簺、弹棋,世无传者。打褐、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酒、樗蒲、双蹙融,近渐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戏、弈棋,又惟可容二人。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打马简要,而苦无文采。按打马世有二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流行既久,各有图经凡例可考。行移赏罚,互有同异。又宣和间,人取二种马。参杂加减,大约交加侥幸,古意尽矣。所谓宣和马者是也。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 自易安居士也。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有四日,易安室序。这是一篇不到六百字的序言,是为棋的游戏规则所写的序,它为什么会 得到陶宗仪上述那么高的评价?为了作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请读李汉章《题李易安(打马图)井跋》①:予幼读《打马赋》,爱其文,知易安居士不独诗余一道,冠绝千古,且信晦翁之言,非过许也。长游齐鲁,获睹其图,益广所未见。然予性暗于博,不解争先之术,第喜其措辞典雅,立意名隽,询闺房之雅制,小道之巨观;寓锦心绣口游戏之中,致足乐也。若夫生际乱离,去国怀土,天涯迟暮,感慨无聊,既随事以行文,亦因文以见志,又足悲矣!暇日检点完篇,手录一过,贻诸好事,庶有见 作者之心焉。落款中虽然只提到《打马图》,实际上李汉章的这一题辞是针对李清照 的《打马赋》、《打马图经》和《〈打马图经〉序》三篇文章的。他认为这三篇文章,“亦因文以见志”、“有见作者之心”。诚然,传主在这三篇文 章中所表现的“心”、“志”,就是“生际乱离,去国怀土,天涯迟暮,感慨无聊”①,换言之就是其极度思乡爱国的心志,也是今后人深受感动的原因 所在。在本书第二章中,曾把《〈打马图经〉序》作为传主的“春蚕到死‘思’ 不尽,仍以其学传后人”的一个例证,这里又说它表现了传主的爱国心志,前后的说法是否有矛盾呢?可以肯定他说没有矛盾。因为爱国心志不是空洞 抽象的,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具有不同的含义。《〈打马图经〉序》,文末署作“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有四日,易安室序”。绍兴四年,即公元 1134 年,是年九月,伪齐帝刘豫向金人献策,合兵南犯。谍报传来,举朝震恐,有的劝高宗离开临安,疏散百官。唯独赵鼎坚持说:“战而不捷,去未晚也”②,高宗一度采纳了赵鼎的计策。十月,高宗由临安登舟北上,驶往抗敌前沿 的姑苏等地:“帝不以玩好自随,御舟三十余艘,所载书籍而已。帝既发,乃命六宫自温州泛海往泉州”③。朝廷的这一举措,传主当时不一定得悉真情, 一般老百姓就更不明真相,于是就出现了清照序中所写的情景:① 转引自《李清照集》第 307 页。① 无聊:这里指无所依赖的意思。② 《续资治通鉴·绍兴四年九月》。③ 《续资治通鉴·绍兴四年十月》。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卜所至。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乎博弈之事讲矣。这里既交代了其重操博弈之事的来龙去脉,也有意无意地对“自南渡来, 流离迁徙”的现状作了真实的记录,这固然也是对国事民生的一种关注,但清照此文的意义远不止此,而在于当江山社稷面临强敌进犯的危急中,她通 过“打马”,来提倡一种“争先术”和尚武精神。这种精神正是当时人心所向的时代精神的体现。所以对传主自称的“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 昼夜每忘寝食”,如果只从字面上理解,她岂不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恰恰相反,她之所以在这种“闺房雅戏”中大作文章——为“打马”创制了 新规、写了赋,仍意犹未尽,又写了这篇序。在这一组文章中,她仿佛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所经历的诸多大不幸,也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举步维艰的嫠 妇,倒象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和运筹帷幄的指挥员。作为《打马图经》的序言,自然要对“打马”这种棋艺有所介绍,这是 全文的第四段,也是最后一个段落,约占全文二分之一的篇幅。作者一口气列举了二十种古代博戏,这不仅表现了清照对于博弈知识的丰富和精深,更 发人深思的是在这二十种博戏中,作者只喜爱“打马”一种,并着力改良了其“苦无文采”的不足之处,为它创制了明确的赏罚规则,作了文字说明, 还叫儿辈绘制成图,即所谓: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 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 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这是一段颇可玩味的文字。首先,作者把本来是一种极为普通的游戏名 之为“打马”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和暗示,也就是说在家国落入敌手时,要“独爱”“打马”习武,从而实现复国还乡之望;其次,作者特别强调“使 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难道这里只是要人记住她李易安是一个作为“末技”的“闺房雅戏”的加工创制者的头衔吗?绝不只是如 此,她的用意是叫世世代代都能理解她李易安之所以倾心于“命辞打马”,完全是出于“嫠不恤纬,唯国是爱”的忠荩之心;第三,这虽然是一篇游戏 文字的序言,但其中所提倡的做事要专心致志,精益求精,面对国难要具有蒿目时艰的精神,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闺房雅戏”的范围,尤为可贵的是 作者的着眼点始终关注着“儿辈”和“千万世后”的子子孙孙的思想情操,这对于一个自身并无子嗣的人来说,岂不是更高层次上的爱国情怀?传主对 于桑梓国是的这番捆诚,早已口碑相传:南渡偷安王气孤,争先一局已全输; 庙堂只有和戎策,惭愧深闺《打马图》①。① 李汉章《题李易安〈打马图〉并跋》。三、“举目有河山之异”在我国文学史上,姓李的人很多,从唐代算起到李清照为止,仅著名人 物不下二十位,其中最受称道的是五个人,即诗中三李的李白、李贺、李商隐和词中三李的李白、李煜、李清照。三李并称不仅是基于姓氏相同的表层 原因,主要是其作品有某种内在联系或相似之处。就后三李而言,虽然将其称为词中三李不见得多么贴切,因为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十二首词,尽管与李 煜的词有某些相似之处,而要梳理出李清照的词与李白、李煜词的共同之点,却要花费一番功夫,倒是她的那种抒发“河山之异”①的诗,与李白、李煜的 词有较明显的共性。这种共性不是体现在某些具体篇目里,而是指三人作品所共同具有的凝重的历史感和士大夫的气质上。说李白、李煜词具有士大夫 气不难理解,无须赘言,说李清照具有士大夫气,恐怕得从其“八咏楼”之 游谈起。(一)“江山留与后人愁”此句是出自李清照写于绍兴五年春夏之交的《题八咏楼》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八咏楼”原名玄畅楼。南朝齐诗人沈约任东阳(今浙江金华)太守期 间,除写有表达“慕归”之心的《登玄畅楼诗》外,还写了总题为《八咏》的八首诗①题于玄畅楼壁,时号绝唱。后人因而将玄畅楼改名为八咏楼。②沈约有志于宰辅之职,而不被朝廷所用,乃求外出,又不见许,遂上书 陈情云:“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③后即以“沈腰”为愁损腰围的代称。又因沈约所写《八咏》诗,多寓己外补不得已 之悲愍意,作为人文景观八咏楼的深层文化积淀,也就具有了浓重的愁绪。这种愁绪有与表示枪怀故国的“新亭对位”同构之处,也是清照“八咏楼” 之游的原因所在。她既与“过江人士”类似,均抱有“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④的感慨,又与沈约和“新亭对泣”者不同,她的感慨不是为个人得 失而发,更没有悲观到作楚囚对位的地步,而是以其雄浑之笔,抒发亟望复国的“江山之愁”。正因为传主的思想境界大大高于以往吟唱“八咏楼”的 诸多“须眉”,所以她的《题八咏楼》诗,不仅远胜于被誉为“绝唱”的沈约之作,就是令李白折服的崔颖等人的同题之咏,亦黯然失色,兹录作对比:旦登西北楼,楼峻石墉厚。宛生长定口,俯压三江口。排阶衔鸟衡,交疏过牛斗。左右会稽镇,① 《晋书·王导传》。① 这八首诗的题目分别为:《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② 据考玄杨楼始名八咏楼,时在盛唐而非北宋。③ 沈约《与徐勉书》。④ 《晋书·王导传》。出入具区薮。越岩森其前,浙江漫其后。此地实东阳,由来山水乡。隐侯①有遗咏,落简尚余芳。具物昔未改,斯人今已亡。粤余汞藩左,束发事文场。怅不见夫子,神期遥相望。——崔融《登东阳沈隐侯八咏楼》梁日东阳守,为楼望越中。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静闻山狖,川长数塞鸿。登临白云晚, 留恨此遗风。——崔颢《题沈隐侯八咏楼》明月双溪水,清风八咏楼。 昔年为客处,今日送君游。——严维《送人入金华》应该说这三首诗各有特点,有的颇有气势,有的堪称清词丽句。清照作 为后来者,从她的诗中可以看出,其对崔、严之诗是有所化用和借取的,但却真正做到了去粗取精,精益求精,遂使其诗一字值千金,一句抵百句。首 句“千古风流八咏楼”,可谓写尽斯楼之风流倜傥,虽无“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凌风榭,回望川之阴”①的平实写真之笔,却以轻灵潇洒、气 势豪迈见长。次句“江山留与后人愁”紧承前句,意谓象八咏楼这样千古风流的东南名胜,留给后人的不但不再是逸兴壮采,甚至也不只是被称为“隐 侯”的沈约式的个人忧愁,而是为大好河山可能落人敌手生发出来的家国之愁。对于这种“愁”,清照在其诗文中曾多次抒发过。事实证明,她的这种“江山之愁”不是多余的。因为“金人连年以深秋弓劲马肥入寇,薄暑乃归。 远至湖、湘、二浙,兵戎扰攘,所在未尚有乐土也”②。具体说来,继汴京沦陷北宋灭亡之后,南宋朝廷的驻跸之地建康、杭州等地,也先后一度失守。 曾几何时,金兵直逼四明,高宗只得从海路逃遁。如今作为行在的临安,又一次受到金、齐合兵进犯的严重威胁。眼下敌人虽撤回原地,如果不对其采 取断然措施,打过淮河去,收复北方失地,而是一味用土地、玉帛、金钱奴颜卑膝去安抚敌人,那么性如虎狼的“夷虏”,永远不会善罢甘休,南宋的 大好河山便没有安全保障。这就是清照赋予“江山留与后人愁”一句的深层意蕴,也是一种既宛转又深逐的爱国情怀。在她之后,辛弃疾笔下的“遥岑 远目,献愁供恨”③,是词人登上建康赏心亭极目眺望远山而产生的愁恨,与清照由揽观八咏楼所引发的“江山之愁”,几无二致。我们的可钦又可叹的 传主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虽然无权过问朝政国事,但她对家国命运的关注,就其内衷而言,与宗泽、李纲、韩世忠、岳飞,以及后来的辛弃疾、刘辰翁 等爱国将相,可以说是息息相通的。所以辛弃疾《稼轩词》对于易安的效仿,不局限于她的词,还包括她的诗、赋 ①,至于刘辰翁每诵清照元宵词《永遇乐》“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那就更是因为受到清照爱国情 怀的感染,而与其共鸣或异时相感的缘故。① 隐侯:指沈约,谥隐。① 沈约《登玄畅楼诗》。② 庄绰《鸡肋编》卷中。③ 辛弃疾《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① 《稼轩词》中有涉于马的篇目,多有受清照《打马赋》影响的痕迹。今存清照律诗只有一首,其他不但都是古诗,有的甚至很象今天的散文 诗,可见她的写作工夫主要不是在如何讲究起承转合和属对工稳等形式技巧方面。奇怪的是她的这首《题八咏楼诗》,本来是不需要对仗的绝句,而其 第三、四句“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倒成了再工稳不过的对句。原来它是与前人律诗中的对句有关:“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 四州”②。清照取其“三千”、“十四”入己诗,不仅是为了增加诗的整饬美,主要是以“三千里”之遥和“十四州”之广,概言婺州(今浙江金华,八咏 楼的所在地)地位之重要。当然,“气压江城十四州”之句的出处,又不能不追溯到“壮压西川十四州”③之句。然而,同样的数字,当它们被嵌入薛、 贯之诗时,并不起眼儿,清照略加改造,比如将薛诗中的“壮压”,改为“气压”,其势比带“壮”字的薛诗更加壮阔。诚然,这里不是说,在作品中起 主导作用的是文字技巧。上述二诗之所以能够引起清照的兴趣,主要当是因为薛诗对“边事”的关注和贯诗中所表现出的作者的气骨。婺州兰溪人贯休 是晚唐时期的诗僧。在钱镠称吴越王时,他投诗相贺。钱镠意欲称帝,要贯休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才能接见他。贯休则以“州亦难添,诗亦难 改,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作答,旋裹衣钵拂袖而去。后来,贯休受到王建的礼遇,前蜀时被尊为“禅月大师”。不必把清照诗中的“三千里”和“十四州”加以坐实,而把它看成对于贯诗的借取,当更符合传主原意。因 为她一直反对不爱惜国土,随意割地、献币给金人的屈辱做法①。贯休宁可背乡离井远走蜀川,也不肯轻易把“十四州”改为“四十州”。他这样做,并 不一定是出于对土地的爱惜,主要当是对其创作的珍重,但李清照对这类诗句的借取,则是为了讥讽不惜土地的南宋朝廷。这里需要顺便说明的是,以上论列并无求之过深之嫌。清照对于其爱国 情怀的传写,有时是直抒胸臆,如《上枢密韩公诗》古体一首的有关语句。这一首《题八咏楼》则是曲尽其意。如此写来,一方面有助于作品风格的多 样化,一方面避免雷同和标语口号化的倾向。虽然好的标语口号富有鼓动性,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必要的,但它不是诗,条件一旦有变,它也就完成了历史 使命,失去了作用。李清照的这首诗历时八、九百年,余韵犹存,撼动人心,当与其使事用典的深化无迹和娴于诗艺息息相关。惟其如此,女诗人关于八 咏楼的题吟,不仅压倒了在她之前的诸多“须眉”,其诗还将与“明月双溪水,清风八咏楼”一样,万古常青!(二)发人深思的“钓台”诗在我国仅非常著名的钓台就有三处,一是在今陕西宝鸡东南磻溪上的姜 子牙钓台;二是在今江苏淮安的韩信钓台;三是在今浙江桐庐富春江畔的东汉严子陵隐居垂钓处。前二者与清照诗无涉,而后者恰是她在《〈打马图经〉 序》中所云:“易安居士亦肾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避难的所经之地,所以这首一题作《夜发严滩》的“钓台”诗,被前人系于清照名下是 顺理成章,无甚可疑之处的:② 此二句见于贯休《献钱尚父》诗。③ 薛涛《筹边楼》诗。① 李清照《上枢密韩公诗》中有“土地非所惜”、“币厚辞益卑”等句,以之讥刺南宋朝廷。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①诗中的“先生”是指东汉人严光,字子陵,曾与汉光武帝刘秀同学。刘 秀即位后,严更名隐居。后被召到京都洛阳,任为谏议大夫,严拒之不受,归隐于富春山。今富春江滨有东、西耸立的二钓台。西台是宋未谢翱哭文天 祥处,与清照此诗无关。东台相传为严子陵垂钓处。范仲淹于景祐年间建严光祠于台下,台高约 70 米,下临七里泷峡谷,山崖陡峭,江流潆洄。这一壮 观而秀丽的景色和不慕荣利的严光其人,诱发了清照很深的感慨,从而写了这首借题发挥、旨在嘲讽的七绝。此诗嘲讽的对象首先是作者本人,也就是说此诗可以被视为自嘲诗。自 嘲诗虽然代不罕见,但多半是带有调侃性的,而清照却不同,她在诗中说,自己此番过严滩,不是象严子陵那样为了避开名利而隐居此地,而是为了保 全自身才加入了逃难的队伍。与严光的高风亮节相比,自己感到很愧疚,所以没有勇气白昼过滩,特意在晚上往来于钓台。笔者认为清照的这种自责是 真诚的,它有着令人信服的历史和心理背景。比如,与她基本同时的梁红玉,在四年前,正当清照追随御舟辗转于浙东之时,梁却与其夫韩世忠在黄天荡 阻击金兵,临阵击鼓助战,成了名震朝野的抗金女将。当金军突破江防后,梁又上疏请治世忠之罪。相比之下,清照对缒城宵遁的赵明诚的举动,却缄 口不语,其追逐御舟的目的也是为了湔洗与其自身利害攸关的“玉壶颁金”之诬。而今她之所以能够安然地返回临安,更与韩世忠曾在扬州一带大破金 和伪齐联军有关。一向坦荡自强的李清照,在这方面与梁红玉相比,不能不自叹弗逮。但是作为我们却不能单从这方面看问题,清照作为一个五十多岁 的嫠妇,有勇气如此自嘲自责,正是其对江山社稷的一种难能的悃诚所致,在思想境界上,她与梁红玉并无高下之分,她俩一文一武都是值得后人钦敬 的稀世英才。今天看来,清照此诗的思想价值,更在于它既婉转又辛辣地讥讽了那班 望风而逃的达官“须眉”,因为没有谁会要求一个年逾五旬的妇人,也象当年梁红玉那样直接投身战事,而那些俱怕敌人、力主议和的人才是真正“有 愧先生德”的。这些人中,既有乘“巨舰”的上层人物,也有乘“扁舟”的平民百姓,凡是在国难当头只顾“利”“名”,抱头鼠窜的人,都是此诗的 讥讽对象。由此看来,清照往返于桐庐江钓台所作,是一首更深层次的爱国 诗章。① 此诗见于明人所辑《钓台集》卷下,原无题。《宋诗纪事》卷八七题作《夜发严滩》,与清照所云“涉 严滩之险”差合,兹从之。四、“易安心事岳王知”“易安心事岳王知”一句出自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李清照》,全诗 曰:中原父老望旌旗,两戒山河哭子规。 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诗的一、二句其意与“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①差同,意谓 不管是黄河流域沦陷区的父老,还是南朝、北国之人,凡是被金兵占领的地方,无处不在盼望着南宋的北伐军队去解救他们。象李清照那样远离桑样的 流寓者,更是象当年啼血思归的蜀帝杜宇一样,天天哭喊着“不如归去”的凄厉之声。《瞿髯论词绝句》中有六首②专论李清照,比论苏轼和姜夔的各五 首还多出一首。可见在绝句作者的心目中,李清照的思想境界、文学地位、学术成就之综合水平有多高!所以其“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 二句,就不仅是绝句作者对清照的文学评价,而是着眼于其与岳飞相似的爱 国衷肠。(一)不招杭州作汴州这个小标题是对南宋人林升《题临安邸》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 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未句的反意取用。清照虽无缘看到这首诗,但她“尝怀京洛旧事”的《永遇乐》词的深层意蕴,岂 非林升此诗之“马首”?亦如《瞿髯论词绝句》解释“过眼”二句所云:“李清照、岳飞诗词集里都无西湖作品,大抵是他们对南宋小朝廷各怀隐忧和不 满,不能言亦不愿言。”此解既符合事实,又很深刻。诚然,在现存李、岳的诗、词作品中确实于杭州西湖无涉。以李清照而论,其路过杭州不算,从 绍兴二年(1132 年)起,除了避难金华约一年,她未再离开过杭州,在此定居二十多年,直到离开人世。笔者依稀感觉到清照的不少词作,如咏桂的《摊 破浣溪沙》二首、咏梅的《孤雁儿》、《清平乐》以及元宵词《永遇乐》等都是写于杭州,但从中却看不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①和“淡妆浓抹总 相宜”②的诸般美景,看到的不是“华发”,就是“满衣清泪”,以至于泪“千行”。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是杭州的自然景物本身变丑了,或变得令人生厌, 相反,在“建炎复辟”①中升为临安府的杭州,其“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① 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一。② 其他五百的首句和题旨分别是:“目空欧晏几宗工”(笔涉清照《词论》)、“西湖台阁气沉沉”(笔涉清照《永遇乐》词和《打马赋》等)、“大句轩昂隘九州”(谓清照诗风阔大;词风纤细)、“扫除疆界望苏门”(对沈曾植《菌阁琐谈》:“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一语的隐括)、“易安旷代望文姬”(谓清照才学颉颃蔡琰)。① 柳永《望海潮》词。②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一。① 建炎是宋高宗的年号,公元 1127 年 5 月至 1130 年 12 月。建炎三年三月,扈从官苗傅、刘正彦等发动兵变,谓赵构不当即大位,并请隆祐太后同听政。改建炎三年为明受元年。后在朱胜非、张浚、韩世忠等勤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 儿’之号”②。这段记载虽出自后于清照的学者之手,作者入元后所作笔记《武林旧事》清照自然无缘读到,但其所记武林(临安)之旧事,说不定有些正 为清照所耳闻目睹,特别是把西湖称为“销金锅儿”的“杭谚”,无疑是出自宋人之口;再如元人的诗句:“恋着销金锅子暖,龙沙忘了两宫寒”③,嘲 讽的不是元人是宋人,而这位“宋人”还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宋高宗赵构,其对杭州的属意虽隐而不言,却由来已久。早在建炎三年兵变前夕,集英殿 修撰、提举杭州洞霄宫卫肤敏在驻跸问题上,尝应诏侃侃而谈:余杭地狭人稠,区区一隅,终非可都之地,自古帝王未有作都者,惟钱氏节度二浙而窃居之, 盖不得已也。今陛下巡幸,乃欲居之,其地深远狭隘,欲以号今四方,恢复中原,难矣。前年冬,大 驾将巡于东也,臣固尝三次以建康为请,盖倚山带江,实王者之都,可以控扼险阻,以建不拔之基。陛下不狩于建康而狩维扬,所以致今日之警也。为今之计, 莫若暂图少安于钱塘,徐诣建康。然长江 数千里,皆当守备。对这一剀切中理之论,赵构虽无由反对,甚至被史家认为“上颇纳其言”①,但四个月后的建炎三年七月,杭州升为临安府,成了实际上南宋王朝的“汴 京”。虽然在驻跸之类的朝廷要事上,当时没有谁会顾及清照有何见解,但今天,在我们把她作为思想家加以审视时,令人吃惊的是,不仅在这一问题 上,在与此相关的战和、外交等问题上,在本章开头所评析的清照“上诗”,简直与下列这则忠草之言异口同声:殿中侍御史常同言:“先振国威,则和战常在我;若一意议和,则和战常在彼。靖康以来,分 为两事,可为鉴戒。”帝因从容语武备日:“今养兵已二十万有奇。”同曰:“未闻二十万兵而畏人 者也。”②常同敢于当面揭皇帝的短,洵为有胆,而在外交问题上,清照同样敢于 同赵构针锋相对。在吏部员外郎魏良臣,阁门宣赞舍人王绘,辞往金国军前通问时,赵构向他们再次重申了其一贯屈膝让步之策:“卿等此行,不须与 人计较言语,卑词厚礼,岁币、岁贡之类不须较。”③而清照却对此冷嘲热讽:“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④但可悲的是她作 为一个在朝政国是方面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女子,其见解再正确又有什么用?在时人眼里,她很可能只是一个心高命薄、名重言轻的“无嗣”的嫠妇而已, 她只有做一些在当时无足轻重、在某种情况下又可能受到责难的诸如替人撰写“帖子”之类的应景事体。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有才华的文学家,这样的处 境已经使她够难堪的了,然而她又同时是一个忧国伤乱、蒿目时艰的思想家,护下复位,太后撤帘。② 周密《武林旧事》卷三,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③ 宋无《西湖》诗。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三。② 《续资治通鉴》卷一一三。③ 《续资治通鉴》卷一一四。④ 李清照《上枢密韩公诗》其一。岂不更增加了她的苦闷?她谢绝了乘着香车宝马来相召的酒朋诗侣,而躲到“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岂不就是一种与破碎的家国共命运的极深层次上 爱国心理的外化。基于同样的心理,她必然敏感到作为临时国都一大胜景的西湖,更是那班不恤国难、只图苟安享乐者的一大乐园。当年柳永和苏轼对 西湖之美的夸赞,可以说是他们的一种爱国情操的具体体现,而今清照面对愈加标致的西湖①哑口无言,则是为一种更加深沉的爱国悃诚所驱遣——西湖 愈美,人们愈留恋,谁还会把抗金报国。收复中原的大事放在心上呢?对于多虑而敏感的清照来说,其“过眼西湖无一句”,有无可能是对下述事件的 先觉和警惕呢?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记述了大意是这样的一段话:在凡有井水饮 处无不歌柳词的漫长岁月中,金主完颜亮听到有人歌唱柳永的《望海潮》时,“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虽然完颜亮 的大举攻宋是在公元 1161 年,是时清照可能已谢世五、六年,但其篡位却在绍兴十九年(公元 1149 年,此时清照尚健在,还在教韩玉父学诗,并拟以其 学传孙小姐),对于这个嗜杀成性、乱伦败德的篡逆者的种种罪孽和野心,清照是可以有所耳闻的,当年完颜亮的从祖父正是因为对于宋朝,特别是汴 京的物华天宝的艳羡,使他产生了南侵之意,如今临安的西湖美景,诱其“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从一定意义上说是符合其侵略逻辑的。完颜亮所谓投鞭 之志的从产生到正式出兵南侵,无疑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这段时间正是李清照的爱国情愫由强化到深化的过程。她之所以言不及西湖,除了担心国 人把它当作销金锅儿,还当同时担心它可能和汴京的诸多胜景一样重蹈覆辙。这是一种多么深重的爱国心事!对于这种心事,只有具备同样心志的岳 飞才能理解。(二)近“污泥”而不染为笔者所始料不及的是,在本书写作过程中竟遇到了一个极为棘手的问 题,即本评传的传主和与她心心相印,美名远扬的历史人物岳飞,竟与另一位臭名昭著的历史人物秦桧有着两种绝然不同的关联。岳飞和秦桧的关系尽 人皆知,后者是杀害前者的千古罪人。岳飞最终化作民族的忠魂,而秦桧则成了长跪在他坟前的铁铸的佞人,故岳、秦的关系径渭分明,无庸赘言。而 一言难尽则又须作出回答的是李清照和秦桧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有,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以往人们出于一种极为善良的动机,不愿把李清照这样一个 高尚纯洁的名字和千夫所指的秦桧联系在一起,所以对他们之间实际存在的亲戚关系和必然的社会交往,采取了回避的办法,而这方面的始作俑者又当 是《宋史·李格非传》的作者。元人脱脱和阿鲁图虽是《宋史》编纂者的先后领衔人,而《李格非传》则不一定具体出自他们之手。看来此传的作者到 底是谁很难深究,似亦无须深究,需要追究的是其对李格非的态度如何,因为这会同时涉及到其对格非妻、女的态度。一言以蔽之,《李格非传》的作 者是把他的传主作为完人①加以描述的,而从其对某种材料的或“笔”,或“削”中,亦可体味出其对格非妻的回护态度,如云:“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① 赵构曾指令保护、疏浚西湖。① 这在本书第二章的有关李格非的段落作了较充分地评述。文。”说她“善文”是有根据的,而说她是王拱辰的孙女,恐怕就是采用了“笔则笔,削则削”的春秋笔法,而与一段很明细的宋人记载②相矛盾,并由 此流露出了其对史料的删削倾向。之所以特别点出格非妻王氏是“拱辰孙女”,就暗含着她不是别人孙女的意思,如果象庄绰所云王氏是元丰宰柜王 珪之父王准的孙女,那么她也就成了秦桧夫人的姑母。秦桧夫人的名声甚至比秦桧还要坏,促使秦桧最后对岳飞下毒手的竟是她:秦桧妻王氏,素阴险,出其夫上。方岳飞狱具, 一日桧独居书室,食柑玩皮,以爪划之,若有思者。王氏窥见笑曰:“老汉何一无决耶!捉虎易,放虎难也。”桧犁然当心,致片纸付入狱。是日 岳王薨于棘寺。③把廉洁贤良清白无暇的李格非一家,同这样一对阴险毒辣的狗男女连系 在一起,笔者同样很不情愿。但我们亦不应以感情代替史料!看来,《宋史·李格非传》的编撰者尚不具备把握上述原则的条件,它很可能出于对李格非、 特别是对李清照的回护,将王氏为“拱辰孙女”之说心付情愿地“笔”之,而将她为王准孙女之说则可能从感情出发加以“削”之了。这种纸里包人的 办法,竟然也维持了八、九百年无人质疑,直到近人王学初才第一次较客观地同时摆出了关于清照之母王氏血统的两种记载①,并令人信服地指出她是王 准孙女之说较可信。关于王氏的血统,笔者既采用庄绰《鸡肋编》卷中的记载②,也就自然同 意王学初先生的上述判断,并进而认为与作为奸相的秦桧及其夫人有某种社会关系的并不是李格非夫妇③,而当是他们的女儿李清照和儿子李迒。李迒与 秦桧大致同龄并同朝作官,均为“日边红杏”——深得高宗信赖,李迒与秦桧的“工作关系”是不言而喻的,至于他们是否有更深一层的关系,这里没 有条件也没有必要作进一步考查,因为我们不是受命写《李迒评传》。对于作为传主的李清照的要求就不同了,必须弄清她和秦桧夫妇的关系到底如 何!虽然秦家和王家的联姻可能和清照毫无关系,但其与秦桧夫妇的亲疏则 可以透出她的为人如何。这里尚须略加说明的是“亲疏”与“远近”不同,前者是指深层意义上的社会关系,后者则仅就亲属间的一般性的往来而言, 从亲缘和单纯的时空意义上说,李清照与秦桧夫妇既是表亲年龄亦相差无几,清照比秦桧只年长六岁,既同时生活在汴京,又同时生活在临安,甚至 李、秦的谢世也大致在同一年。如果把秦桧夫妇看作一团“污泥”,那么李清照肯定是常在旁边站的近“污泥”者。近“污泥”者就必然被“污染”吗? 绝对不能一概而论!“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虽带有某种普遍性,但“不湿鞋”的也绝非没有;如果“不湿鞋”者被视为罕见的偶然现象,清照的举 动岂不愈加可贵!自然界中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而李清照就好比是封建社会中的 一丛出水芙蓉,她虽然不可避免地会与“秦相公”这门表亲有一定来往,但② 庄绰《鸡肋编》卷中云李格非为王珪之父王准的孙婿九人之一;秦桧系其曾孙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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