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评传-10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 舟载。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中,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恒。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育。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 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叉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氓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判。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麓,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阔。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麓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 三数种,平平书贴,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 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二年玄默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①。上引李清照的这篇书序,与赵明诚的自序和刘跂作《后序》大不相同。 后二者系就书论书,只谈与《金石录》直接相关的事,文字虽简洁平实,但缺乏文采②李清照此作却是一篇匠心独运的文学散文,在剪裁、叙事、抒情等 方面迥别于一般书序,有着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文章的重点是放在叙述金石书画的“得之艰而失之易”上,所以本评传也将从这里入手介绍清照的这篇 带有自传性的重要文章。(一)“愍悼旧物之不容”——《后序》的叙事指归为一本书作序,首先就要将这本书的最大特点昭告于人。《后序》以“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至“可谓多矣”,仅以九十二个字交代《金石录》 的作者、卷数、内容和对它的必要评价,可谓惜墨如金。接下去又仅用三十七个字,叙述了四个典故的要义:唐文宗时的宰相王涯,酷爱收藏书画,后 在廷争中被杀,人们只撷取其金玉财宝,弃书画于路旁惨遭践踏。唐代宗时① 此文落款的“绍兴二年玄默岁壮月朔甲寅”,即绍兴二年壬子八月一日。这是不对的。《四库全书总目》卷八六,《金石录》提要已指出,《金石录》及其后所附李清照《后序》,在刊行过程中,曾将落款的“壮月”误为“牡丹”等“沿讹踵谬”诸弊。今据洪迈《容斋四笔》卷五,将清照《后序》之作年定于“绍兴四年”,但又不取洪迈此著所云“(是时)易安年五十二矣”,而以是年为易安五十一岁。盖因古人计岁 依虚龄,今改为实龄计之。② 关于赵、刘二序可参见本书所附《赵明诚传》。的宰相元载,在他被杀抄家时,抄出胡椒竟达八百石之多,晋代的和峤爱钱 成癖,而杜预则酷爱《左传》。清照以此说明她和丈夫就象王涯爱书画、元载爱胡椒、和峤爱钱、杜预爱《左传》那样,酷爱文物书籍。这一段很要紧, 它是洋洋二千言《后序》的叙事、抒情的基调,正如洪迈所说:“其妻易安居士,平生与之同志,赵殁后,愍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 本末”①。由于《后序》做到了叙事、抒情的完美统一,表现了作者很高的学养和才华,博得了历代的好评:“才高学博,近代鲜伦”②。“有此文才,有 此智识,亦闺阁之杰也”③。“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④。诸如此类的评价对《后序》来说,绝非虚誉,这从以下的精湛笔墨中,可以得到具有 充分说服力的印证。从“余建中辛已,始归赵氏”至“乐在声色狗马之上”,约六百多字,作者以热情洋溢的笔触,缕述其夫妇为之迷醉的金石书画得之 如何艰难,和既得之后如何为之陶醉的一幕幕动人情景。其中关于靠典当衣物和节衣缩食购置文物的记载尤为感人:“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 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 刺绣之具”,由此可见作者夫妇志向何等高洁,在“贵家子弟”中尤为难得。“至靖康丙午岁”到“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约一千余字, 作者以无比沉痛的心情,详尽地记述了其收藏丧失的经过:第一次损失是因 建炎元年(1127年)十二月的兵变①,使其青州故居的“十余屋”“书册什 物”“皆为煨烬”;第二次是在次年“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使她寄存在明诚妹婿处的“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第三次大约是在建炎三、 四年,于转徙途中,听到“玉壶颁金”的谣言,作者十分惊恐,拿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以明心迹。因为没有追赶上皇帝,这些铜 器不敢留在家里,与手抄本一起寄存在剡县。后来官军平定叛乱的士卒时,全部被拿走,听说都到了原来的李将军的家里,“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 去五六矣”;第四次是绍兴元年(1131 年),在会稽,房东姓钟。有一夜,被穴壁盗去了放在卧榻之下的五竹筐书画砚墨。于十分悲恸中,重立赏收赎, 钟复皓拿了十八轴书画求赏。后来得知其余都被吴说运使低价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至此,《后序》的叙事指归已完成。由于 文章写得深情投入,也使读者感到,就象自己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一样痛心 疾首。(二)“不胜死生新旧之感”——《后序》的“情怀”抒发 如果说李清照在句式凝炼的诗词中,把对赵明诚的爱心浓缩为“情怀”二字①,尚使人不易体会其具体所指的话,那么在《后序》中,却自始至终存① 洪迈《容斋四笔》卷五,四部丛刊续编本。② 宋无名氏《瑞桂堂暇录》,见《李清照资料汇编》第 25 页。③ 刘士鏻编《古今文致》卷三引,明天启刊本。④ 《绛云楼书目》卷四。① 今存《后序》原文为“(建炎元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不确,应为“西兵之变”。详见《李清照 集校注》第 237 页。① 李清照《偶成》诗有句去“安得情怀似昔时”,《南歌子》同有句云“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在着一条浓重的感情贯穿线, 这条线就是“情怀”二字的运动轨迹,也是赵、 李为后世所留下的人生足迹,所以《后序》也被当作一篇夫妇合传:此文详记夫妇两人早年之生活嗜好,及后遭逢离乱,金石书画由聚而散之情形,不胜死生新旧之感。一文情并茂之佳作也。赵、李事迹,宋史失之简略,赖此文而传,可以当一篇合传读。故此文体例虽属于序跋类,以内容而论,亦同自叙文。清照本长于四六,此文却用散笔,自叙经历,随笔提 写。其晚景凄苦郁闷,非为文而造情者,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也。②。把《后序》作为“合传读”很有必要。文章叙事从“始归赵氏”起,每 逢关节之处,总是一笔两到:“建中辛巳”“余”十八岁,“侯(对士大夫的尊称,这里指赵明诚)年二十一”;“时先君(作者之父)作礼部员外郎, 丞相(作者翁舅)时作吏部侍郎。”言外之意,她和丈夫年龄班配,门当户对,是多么幸福的一对!新婚时,明诚虽“在太学作学生”,但他每半个月 就请假到相国寺去一次,在购置“碑文”同时,还购置“果实”。后者显然是为了犒劳喜欢吃零食的爱妻的。对于明诚亲自买回来的“碑文果实”,二 人总是亲呢地“相对展玩咀嚼”。通过这类看来极小的细节多么传神地写出了其新婚生活的美满幸福,那时明诚对妻子的爱是多么的无微不至,二人又 是生活得多么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简直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后来,即使因拿不出“二十万钱”,不得不将已带回家的“徐熙牡丹图”归还人家, 也是“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不论古今中外,在和谐的夫妻生活中,不难得到这样的体验,即在爱情的天平上,福履由两人共享,其福倍增,“惋怅” 由两人分担,其愁减半,所以那种“惋怅”本身也是一种幸福,也很值得乐道,以致几十年之后还记忆犹新。然而《后序》中更令人难忘的莫过于这样 两段感情落差悬殊的,“不胜死生新旧之感”的“文情并茂”的文字: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 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在这里,叙事时饱和着真情实感;抒情时紧紧扣住其“死生不能忘之” 的珍贵文物,既把“何得之艰而失之易”的过程叙述得条分缕析,也使人看到了作者的那颗忠于爱情,重于然诺的赤诚的心。丈夫死后,她在转徙流亡 中始终不忘他关于“与身俱存亡”的叮嘱,对文物的爱惜就象爱惜釉己的头目一样。作为未亡人,她为了保护丈夫的毕生收藏,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一 切,又以其富有才华的笔触真实地记载了这一切!所以这篇《后序》,人们不把它作为一篇书序来读,也不只是一篇“文情并茂”的美文,它对后世曾 产生过出人意料的深刻影响。这里仅以张居正为例,看看他从《后序》中读 出了什么:② 浦江清关于李清照《后序》之评语,见《国文月刊》一卷二期。张居正是明朝人,离清照写《后序》的时代已相距四、五百年。这位万 历年间当国十年的首辅,有一天,他听到部吏中有一姓钟的操浙江口音,便问道:“你是会稽人吗?”答曰:“是的。”张居正马上变了脸色,怒气久 久不消。这个部吏解释说:“我是新近从湖广一带迁到会稽的。”即使这样,张居正还是把他开除了。《玉茗琐谈》解释此事说:“张居正之所以黜退钟 姓部吏,是因为他与盗窃讹诈李清照卧榻之下的文物的钟复皓同乡、同姓的缘故。时人不明白张居正因读了《后序》受到强烈感染,从而为李清照打抱 不平的良苦用心, 以为他对部下很粗暴,这实在是对他的天大误解”①。不言而喻的是,这里并不是在肯定,更不是赞扬这种类似于小说家言的记载本 身,而是借以说明《后序》的深远影响。一篇文章,时隔数百年,其中的一个细节竟能使一个大政治家为之动容,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作品能够产 生这么独特的影响,大概只有柳永的《望海潮》与其有某种相似之处②因为李清照的词名很高,所以她的本来思想艺术水平很高的诗文之名, 就被有意无意地掩盖住了。其实她的这篇《后序》在整个散文史上,也是为数不多的出类拔萃的篇目之一。这就有必要顺便澄清一下,以往对此文的一 些似是而非的评价,诸如:“易安此序,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妇女口中语”③。“夫女子,微也,有识如此,丈夫独无所见哉”④。这是些什么话!在这两位“大男子”看来,只有他们能够“咳唾成珠玉,挥袂出风云”,“妇女”都 是天生的拙讷难化者,“口中”自无妙语可言,其手更写不出“委曲有情致” 的好文章。殊不知,只有象李清照这样的“妇女”,只有有她那样的饱尝人间甘苦 的经历的人,才能写出象《后序》那样的“非为文而造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的好文章。象以上所引的这类似是而非的评价,不只是低估了李清 照,而且在文学中宣扬性别歧视论。在以往持类似论调的大有人在:“阅赵明诚《金石录》,其首有李易安《后序》一篇,叙致错综,笔墨疏秀,萧然 出町畦之外,予向爱诵之,谓朱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①。乍一看“此为观止”,好象对《后序》评价很高,但前面用“宋以后闺阁之文”一限制, 仍带有一定的性别偏见。这种偏见不只是表现在对《后序》的评论中,对整个李清照乃至整个女性文学的研究,都应该坚决排除这种偏见,从而对女性 作家作出公正全面的评价。① 俞正燮《易安居士事辑》引述的《玉茗琐谈》的这段话十分简略,此处是对其大意的敷衍。② 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 1983 年版)卷十三云:“此词(指柳永《望海潮》)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③ 先大韶宋本《〈金石录〉题跋》,叶昌炽《滂喜斋藏书记》卷一引,慎初堂刊本。④ 曹安《谰言长语》卷下。①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九,中华书局 1963 年版。第六章嫠不恤纬,唯国是爱“嫠不恤纬”是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四年》的一段记载。意思是说寡 妇不忧其织布用的纬纱少,织不成布,而担心国家灭亡,会带来更大的灾祸。看来,用“嫠不恤纬”比喻“靖康之变”和赵明诚病故后,流寓江浙的李清 照,不仅符合其作为“嫠妇”的身分,更是其忧国忘家的高尚情操的再恰当不过的概括。在本书第五章所评述的咏史诗中,传主对江山社稷的一片忠荩 之心,已令人感佩。如果说北宋的灭亡和赵明诚的病故,对李清照的打击已相当沉重,那么随着时光的流逝,各种打击更接踵而来:被诬通敌、书画文 物被毁被盗、再嫁匪人、离异系狱、无根之谤四起、敌军大举南犯、南宋社会动荡不安。面对这一切难以抗拒的灾难,李清照没有屈服,终于从悼念亡 夫、追悔轻信匪人等个人痛苦中解脱了出来,把眼光放到了对家国大事的关注上,这突出地表现在她此时所写的一系列忧世之作中。一、借“上诗”抒发爱国心志“上诗”,是指李清照所写的题为《上枢密韩公诗》二首①, 其古体的 一首云: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凝旅望南云,垂衣思北狩。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贤宁无半千, 运已遇阳九。勿勒燕然铭,勿钟金城柳。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土地 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市厚辞益卑。四岳佥日俞,臣下帝所知。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愿奉 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 缨。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必志安。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位。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 投书干记室。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哀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葵丘践土非荒 城,勿轻谈士弃儒生。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巧匠何曾弃樗烁,刍荛之言或有益。不乞隋珠与和壁,只乞乡关新信息。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 郭。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 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此诗前原有小序云:“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 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 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由此可知,诗是写于宋高宗绍兴 三年(1133年)。是年春夏间,任军机防务最高机关——枢密院副长官的韩 肖胄奉命出使金朝,给事中胡松年以试工部尚书身分任使金副使,去探望被俘在金的宋徽宗赵洁和钦宗赵桓。韩肖胄的曾祖韩琦在仁宗、英宗、神宗三 朝为相,祖父韩忠彦在徽宗建中靖国为相。李清照的祖父和父亲可能曾得到过他们的举荐,故谓出其门下。韩、胡使金在当时是件大事,李清照说自己 家门衰微,不敢去拜见他们,便写是诗表达她对南宋的一片忠爱之心。(一)“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如果不曾卒读上述引诗,很可能以为这两句壮怀激烈的诗,是出自哪位 抗金英雄之口,而难以相信这正是李清照“上诗”中的句子。在宋朝,人们习惯地把今天的山东一带叫做东郡或东州,当年苏轼就把自己到密州上任, 称为“赴东郡”或“知东州”。李清照诗中的“东山”,犹“孔子登东山而小鲁”①的“东山”,即指其故乡而言。写此诗时她身在杭州,而心系被金人 占领的故乡,愿为收复故土抛洒一腔热血。这是一首长达八十句的杂言古体诗。上半首是上韩肖胄的五言诗,下半① 此诗录自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十四。《宋诗纪事》卷八十七等亦载录此诗,题作《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并从”胡公”句起,将古体的一首分作两首。这与清照自序所云“作古、律各一章”不合。 今从《云麓漫抄》作古、律各一首。① 《孟子·尽心上》。首是上胡松年的七言诗。全诗可大致分为四段。第一段从开头的“三年夏六 月”到“臣下帝所知”,大意是说,绍兴三载六月间,高宗听政好几年。皇位虽安思亲眷,治理有方父兄念。仿佛闻听皇帝言,朝廷上下多百官。五百 年来无圣贤,时运不佳好艰难。不必记功作宣传,不要种柳徒慨叹。不无孝臣考叔般,知此悲凉非为寒。不必愚孝弃肉餐,车子润滑把路赶,社稷国土 不爱怜,玉器丝绸尘样贱。倘无胜任外交官,越赔大钱越卑贱。唯唯诺诺是达官,臣子如何帝了然。这一段的第一句“三年夏六月”,小序则云“癸丑 五月”。史书记载韩肖胄奉命使金事在五月,诗云“六月”,当系笔误。此段字面上有几句颂扬宋高宗赵构的话,还说他思念被俘在金的父兄云云,这 可理解为借颂扬之辞寄寓鞭策之意。此段从正反两面多处引经据典,仿佛在苦口婆心地嘱咐使者一路上吃好、走好,与对方会盟时应十分爱惜江山和钱 财,绝不能轻易割地赔款,要鄙视那种丧权辱国者并以之为鉴戒,从而做一个胜任的外交官。诗中有这样几句:“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 命,市厚辞益卑”,而“帝曰:卿等此行(指使者往金国通问),不须与人计较言语,卑词厚礼,岁币、岁贡之类不须较”①。两相对照,传主所讥讽的 正是赵构亲口所授屈膝求和之意,它表现了诗人何等的见识和胆量,谓其唯国是爱绝非虚誉。第二段的大意用今天的口语说是这样的:朝中之臣谁最贤?独占鳌头尊 姓韩。百人里头最能干,万人之中称模范。曾祖韩琦祖忠彦,历任宰相堪称贤,汉相王商好威严,匈奴畏惧仰面看;唐代子仪威名传,回屹退兵不须战。 韩门祖辈威不减,异族已被吓破胆,公系出使好人选。作揖跪拜礼周全,白玉台阶受派遣。为臣不敢辞困难,此时此刻非等闲。高堂老母莫挂牵,妻子 儿女不必念。敬奉天地有灵验,祖宗保佑威风添。自持诏命有大权,直入金朝城里边。首领跪拜甚恐惶,儿辈前来迎接忙。韩公威仪靠信仰,投军不须 愚且莽。犬马之血涂嘴上,结盟牢固又久长。这一段是礼赞韩肖胄,深信他一定不辱使命,象他的祖辈那样既贤良又威严,还望他公而忘私,对高堂老 母和妻子儿女不必挂牵。此等襟怀,岂不令人叹为观止。第三段是针对胡松年的,其大意是:德如胡公难上难,同谋协力人心安。“解衣衣我”韩信言,当年倍感汉恩暖;使金刺秦不一班,临别不唱“易水 寒”。皇天后土湿又暗,连绵阴雨未下完,风力迅猛又凶险。车声辚辚响成片,马声萧萧不间断,壮士儒夫有共感,同声哭泣好悲惨。里巷寡妇少识见, 滴血投书秘书官。金人性情如虎狼,防范不测免上当。铠甲外面穿衣裳,先前楚人就这样;当年唐朝上过当,今日守城严提防,平凉教训不能忘。葵、 践二城不荒凉,擅谈之人读书郎,不能轻看丢一旁。袁虎虽曾被罢官,飞笔撰文倚马完;函谷鸡鸣未曙天,客助盂尝脱了险,无用之材匠不嫌,有益或 出樵夫言。这一段中的一些恭维副使胡松年的话只是表面文章,而“离歌不道易水寒”以下十七句更耐人寻味,它不仅指出此次使金与当年荆轲刺秦王 高唱《渡易水歌》不同,使命更为重大,要注意衷甲裹身提防不测,更提醒使者既不要轻视读书人和被免官的人,也不要看不起所谓鸡鸣狗盗之徒,特 别是那些被叫做“樗栋”的“无用之材”和被视为“刍尧”的草野之人,关键时侯他们可能起很大作用,要象巧匠那样眼里没有无用之材。这是何等的 远见卓识和过人的睿智!第四段的大意是:珠壁珍宝我不馋,只望家乡消息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十四。传。萧条冷寂灵光殿,草中石人今哪般?乡关齐鲁已沦陷,遗民岂种桑麻田, 如闻败将保家园。父祖生于齐鲁间,地位不高名声显。战国临淄多学馆,文士数千任其谈,人群挥汗如雨般。子孙南渡没几年,已经变成流浪汉。欲将 血泪寄河山,以使乡土得浇灌!这一段集中抒发诗人的爱国衷情,谓其最关心的是来自家乡的消息,这消息比珠壁还宝贵。为了收复失地,她不惜牺牲 自己,愿将一腔热血洒在齐鲁大地!这样的女子古今罕见,人称李易安“压倒须眉”,当之无愧,在蒿目时艰、优国忧民方面,好男儿也不过如此。这 首诗的结穴之句,与岳飞“还我河山”的豪言壮语,并无二致。诗文中引用古代故事和有来历的词语叫用典。此诗不仅用典多而且僻典 不少,这该不该被视为短灯和掉书袋呢?不该。因为它不是无为的文辞堆砌和有意显示渊博,而是为了淋漓尽致地剖白自己倾慕古贤、瓣香韩门、衷爱 桑梓、舍身报国的一片赤子之心。对于这些典故的注释,王学初先生曾下过很深的功夫,限于篇幅,凡笔者赞成王注的地方,不再重新解释,这里只是 略加补充和辨析。①无庸讳言的是诗人所征引的这许多故实,并不是每一个都很妥贴、都那么必要,而笔者对这些典故的译解唯求直白简括,释义是否完 全得当未敢过分自许,如有疑义,愿与求取甚解者共析。笔者在反复诵读此诗过程中,虽然很钦佩诗人的深厚学养,但更为她那“我以我血荐轩辕”般 的气概所倾倒,此诗之旨,唯国是爱也。(二)可贵的“赤子”、“苍生”之念“上诗”的第二首是七言律诗: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此诗首联出句“皇华”,意谓极大的光华。《诗经·小雅·皇皇者华》, 序谓为君遣使臣之作,并云“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后来遂用“皇华”作使人或出使的典故,含有不辱使命之意。“二京”指北宋时的东京(今 河南开封)和南京(今河南商丘),为南宋使者出使金朝的必经之路。下句的“壶浆”,语出《孟子·梁惠王下》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意谓用 竹篮盛着饭,用瓦壶盛着酒浆来欢迎和犒劳军队。这里借指欢迎南宋使臣。颔联出句的“连昌宫”系唐代宫殿,在洛阳。元稹乐府《连昌宫词》有“连 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这里借连昌宫、千叶桃代指北宋宫殿。对句的“华萼楼”,原是长安唐玄宗时① 比如“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四句,《宋诗纪事》、《癸已类稿》具阙文,兹据《云麓漫抄》补入。对此四句中的一个典故,《王注》第 116 页注释[三八]云“‘乘 城平凉’未详”,而《重辑李清照集》第 97页注解[二十四]则云“乘城,治城也”(齐鲁书社 1981 年 11月版),似欠详明。“乘”在此处当训作“防守”,此句似可直译为:记住以往防守平凉的教训。这样解释除与两《唐书·浑瑊传》等所载,传主与吐蕃结盟于平凉中计被劫之事相合外,还可征引若干南宋史事为据。如《续资治通鉴》卷一○二:“(王)庶子之道,年未二十,率老弱乘城,敌昼夜攻,士多死者”;“(郭永)因自率兵昼夜乘城”,其中的“乘城”均作守城解。的花萼相辉楼,这里亦借指北宋宫室。此联承上所云使者过二京时,上万人 夹道欢迎的情景,进一步拟想旧时宫殿的花木、鸟鹊也将以惊喜的心情迎候这两位大得人心的使者。颈、尾二联分别写到皇上对人民有怜悯之心、上天 也同情受苦的老百姓,甚至称颂高宗为圣明君主,还说他的信义好象白日一样光明。这样一来,或许会被认为诗人在讨好帝王大臣,还可能怀疑她写此 诗的目的是为报答“韩公”对她“父祖”的荐举之恩。如果这样看,那就是对诗人诗作的误解。诗人之所以发出“帝心怜赤子”、“天意念苍生”这样 的议论,那是为了说明恢复宋朝的江山社稷,不只是人间的众望所归,也是上天的意愿所向。至于“圣君大信明如日”句,其旨绝非为了颂扬赵构,而 是文学语言中的抑扬“辩证法”。尾联上下句的搭配,恰恰是对赵构妥协政策的讥讽和批评。“长乱”句典出《诗经·小雅·巧言》篇:“君子屡盟, 乱是用长”,意思是说假如不图恢复,愈是一次又一次地会盟讲和,愈是助长祸乱。对苟安妥协的南宋朝廷来说,这岂不是一种逆耳的忠言?应该说此 诗很有现实针对性,它比前面的五言和七言古诗更具有讽刺意味。因为宋高宗赵构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一不顾社稷江山;二不管父兄在金受苦受难, 情愿向金人大量地进贡赔钱,他很爱听黄潜善、汪伯彦之劝和、说降的“巧言”,甚至不顾脸面地把金人作为叔叔看。如果不是一种强烈爱国情感的驱 遣,女诗人怎么敢冒这种与皇帝唱反调,从而可能触犯龙颜的危险?更值得玩味的是,八句诗中两次引用《诗经》之典,而且都与收复失地、 维护国家尊严有关。在爱国有罪的时代背景下,女诗人所显示的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品格和情操!干载之后,这首诗仍然能激发自尊自立的民族信念, 它与前面的古体诗相互补充,堪称罕见的高度爱国诗篇。看来很难找到比用“嫠不恤纬,唯国是爱”更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此类诗的作者了。二、寓报国之志于“深闺雅戏”宋高宗绍兴年间,秦桧两度为相,把持朝政先后达十九年,而他却是被 金太宗弟派遣到宋高宗身边的金军内应。到公元 1134 年,秦桧充当内应已经四年。早已被金人册封为“齐帝”的刘豫,于是年秋又一次配合金军向南宋 发动了大规模进攻。九月,金、齐合兵分道犯临安(今杭州),十月,清照由临安逃往金华避难。经过一路逆水行舟的劳顿,到达金华后,住在窗明几 净的陈氏第,使她感到格外舒适。又正值昼短夜长的冬十一月,于是她就想到了博弈之事。由她亲自撰写了游戏规则,使儿辈绘制成图,这就是《打马 图经》。这里要重点介绍的是传主为《打马图经》所作的序言,即《〈打马图经〉序》和她针对这一博戏所写的《打马赋》。(一)寄意尚武的《打马赋》谁都可能认为李清照和用兵尚武不搭界,但如果熟读其有关著作,谁也 无法否认她很有驾驭千军万马的“用兵”才能。令人不胜惋惜的是,当时的李清照纵有以身许国之志,却只能有“纸上谈兵”之份,其《打马图经》等 虽是讲博弈之道,但却不乏“用兵”之策,请看她的《打马赋》:岁令云徂,卢或可呼,千金一掷,百万十都。尊俎具陈,已行揖让之礼;主宾既醉,不有博弈者乎?打马爰兴,摴蒲遂废,实小道之上流,乃深闺之雅戏。齐驱骥騄,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玄黄,类杨氏五家之队。珊珊佩响,方惊玉镫之敲;落落星罗,忽见连钱之碎。若乃吴江枫冷,胡山叶飞, 玉门关闭,沙苑草肥,临波不渡,似惜障泥。或出入用奇,有类昆阳之战;或优游仗义,正如琢鹿之师。或闻望久高,脱复庚郎之失;或声名素昧,便同痴叔之奇。亦有缓缓而归,昂昂而立,鸟道惊弛,蚁封安步。崎岖峻坂,未遇王良;局促盐车,难逢造父。且夫丘陵云远,白云在天,心存恋豆,志在著鞭。止蹄黄叶,何异金钱。用五十六采之间,行九十一路之内。明以赏罚,核其殿最。运指挥于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外。且好胜者人之常情,游艺者士之末技。说梅止渴,稍苏奔竞之心;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责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皆由不知止足,自贻尤悔。况为之不已,事实见于正经;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故绕床大叫,五木皆卢,沥酒一呼,六子尽赤。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又何必陶长沙博局之投,正当师袁彦道布帽之 掷也。辞曰:佛貍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谁能志千 里,但愿相将过淮水。赋作为一种文体,其特点和表现手法是“‘赋’者,铺也,铺采搞文, 体物写志”①,意谓赋是铺陈的意思。铺陈文采,是为描绘事物,抒写情志。李清照之所以把“打马”这种游戏铺陈得淋漓尽致,目的是为了抒写她的爱 国情志,这与早些年李纲的“募兵”、“买马”的御敌之策当有某种相通之处①。文章乍入题的“不有博弈者乎”②一句,就是引经据典,借孔子的话说①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① 《续资治通鉴·高宗建炎元年》。② 《论语·阳货》。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行,做做下棋掷采的游戏,也比无所事事好。言 外之意是说,“打马”游戏不是无聊之事。紧接着又用许多典故和比喻说明,棋局乍开,既象周穆王驱使八骏日行万里和杨国忠兄妹五家仪仗合队那样, 神采飞扬,富丽堂皇;又象带着玉饰行进中的骑兵队伍,既有铿锵悦耳之声,又有斑斓悦目之容,从而进一步说明“打马”这一“深闺雅戏”的价值和气 魄所在,有以之暗喻正义之师的威武胜概,且“以境形容”③,有高屋建领之 势。棋局犹时局,棋战犹实战,正义之师也有受挫之时。赋中的“若乃吴江 枫冷,胡山叶飞,玉门关闭,沙苑草肥,临波不渡,似惜障泥”,字面上写的是棋子受阻,满盘凄凉,又何尝不可以看作是南宋面临危局的缩影。在写 到解救危局时,给人的感觉作者不是在描绘棋局,简直是在小小的棋盘上,进行实战演习。作者认为在困境中,要采取灵活的战略战术,出奇制胜,有 时要象昆阳之战中的汉光武帝刘秀那样,以弱胜强;有时又要象涿鹿之战中的黄帝那样,仗义消灭蚩尤;不要象庚翼那样,本来胜算在握,却因一着不 慎而致误,要在对方不了解自己实力之时,给他个出其不意。盘上弈棋,与战地布阵一样,有时兵贵神速,“或出入用奇”,以少胜多;有时要从容镇 定,以义制敌;总之要善于随机应变。“马”在无路可走时,可以慢慢地退回来,伺机再战,时机有利时,“马”应昂昂如千里之驹,勇往直前,迅速 占领敌人的地盘;有时即使在只有鸟可以飞过的险峻狭窄如蜀道般的山路上,也要冒险飞奔而过;有时则要善于隐蔽,就象蚂蚁用土封上穴口,或不 再乘车而缓缓步行,以达到麻痹敌人,保存自己的目的。这些都是克敌制胜的重要条件,但比这更重要的是要有“运指挥千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 外”的善弈者。善弃者,与王良、造父那样的善御者一样重要,离开了他们,纵有千军万马,也如同行进在崎岖陡峭的山坡上,寸步难行。这里的言外之 意是说,决定“战争”胜负的不仅仅是兵强马壮,更要有好的指挥员。何况时局就象白云在天,变幻无常,要紧的是不要一心想着禄位,要挥鞭策马, 努力向前。赋中的“心存恋豆,志在著鞭”二句,很发人深思。与其说作者在铺陈“打马”,不如说她在讽喻现实中握有兵权的人。因为“心”、“志” 的主体都是人,而不是“马”。对于弈者和指挥员来说,最要紧的是赏罚分明,只有重赏重罚,才能激励士气,稳操胜券。作者认为“好胜者人之常情”,即使在打马这类游戏之中,也有争强好 胜之事。“说梅止渴”和“画饼充饥”,在一定情况下,可聊以空想自慰。但为了吃掉对方一子,明知难以达到目的,也不改变“图实效”的欲望;为 了报答让子之恩,明明看准了机会,可以将对方一军,却率先退让了;在向敌人进击过程中,本应衔枚不语,迂回接近对方,等叠成十马,才能顺利过 关,否则将适得其反;如果自恃勇气有余,便一味争先恐后,没有觉悟到可能陷入对方设置的陷饼和壕沟,这都是没有做到适可而止,而“自贻尤悔”, 也就是咎由自取。此段写得非常精彩,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这里,作者句句讲的是打马,实际上又不仅仅限于打马这种游戏。说实而不泥乎实, 务虚而下限于虚,寄妙理于游戏之中,出新意于笔墨之外,空灵活脱,自饶理趣”①,无怪乎古人称此赋“亦具大神通”②、“尤称神品”③。这里尚须提③ 《古今女史》前集卷一。① 薛祥生、王少华《打马赋赏析》,《李清照作品赏析集》,巴蜀书社,1992 年 9 月版,第 238 页。请人们注意的是赋中的这样一段文字:运指挥于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外。且好胜者人之常情,游艺者士之末技。说梅止渴,稍 苏奔竟之心;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其中的“画饼充饥”,典出《三国志·魏志·卢毓传》:“选举莫取有 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这个典故的本义是说徒有虚名,无补于实。而李清照把它与出自《世说新语·假谲》篇的“望梅止渴”连用,均取其聊 以自慰之义。这绝不只是对一个典故的改造问题,细绎整段文义,或可作如是解:弈者在小小的棋盘上,能够运用自如,指挥若定,其争强好胜之心亦 可得到一定满足。但比起恢复大业来,打马弈棋毕竟是一种小技,它就象“说梅止渴”和““画饼充饥”一样,对于“奔竟之心”①和“腾骧之志”②,稍 有慰藉而已。由此可见,作者的真正用意是借“打马”唤起人们的报国之心和起而复 国之志。紧接“自贻尤悔”一段的原文是:况为之不已,事实见于正经;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故绕床大叫,五木皆卢,沥酒一呼,六子尽赤。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别墅未输,已破淮淝之贼。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又 何必陶长沙博局之投,正当师袁彦道布帽之掷也。这是说博弈打马也和战争一样,要诚心诚意、谨慎镇定,才能保证取胜。 刘毅、桓温、谢安、刘信等历史人物,他们有的因对人无二心,便“一掷六子皆赤”③;有的因平生不入负局,故伐蜀的剑阁之战必克④;谢安的棋艺本 不及谢玄,因为他能处之泰然,所以他与其侄围棋赌墅,谢玄没有取胜,谢安没有输掉别墅。下棋是这样,实战时,作为最高指挥官的谢安,因其临危 不惧,遂获淝水大捷⑤。既然《论语》那样的经书都提倡博弈,历代的政治军事大家也多有谙于此道者,那么象陶长沙(指陶侃,因其曾为长沙太守)那 样,要求部下正襟危坐,把他们的博具投之于江,大可不必①,而应该效法急人之难的袁彦道,他在博弈取胜后,高兴得脱帽而掷之②。通过这些具体事例, 不仅生动他说明了博弈之事有益无害,还把此道与德义、专诚、谨慎、镇定,以及助人、克敌等优秀品格和奇功殊勋等联系起来。可见作者绝不是单纯为 消遣而“打马”,而是借这一“深闺雅戏”,婉转曲折地表达御敌复国之望。② 《古今女史》卷一引赵如源评此赋云:”文人三昧,虽游戏亦具大神通。”③ 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脞语》云:“易安落笔即奇工。《打马》一赋,尤称神品,不 独下语精丽也。”① 奔竞:语出《南史·颜延之传》:“外示寡求,内怀奔竟,干禄祈迁,不知极己。”原谓为名利而奔忙。 这里不能拘泥原意。② 腾骧,语出张衡《西京赋》:“乃奋翅而腾骧。”原为飞腾之意。这里宜用其引申之意。③ 《五代史·吴世家》。④ 《世说新语·识鉴》,文学古籍刊行社 1956 年版。⑤ 《晋书·谢安传》。① 《晋书·陶侃传》。② 《世说新语·任诞》。这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其直抒爱国心怀的乱辞曰:佛握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谁能志千里,但 愿相将过淮水。这一段总括了全篇的要旨,其中没有一字不涉爱国之情。“佛貍”是北 魏太武帝拓跋煮的小名,他曾南侵攻打刘宋。清照在赋中诅咒拓跋焘,说她一定能看到这个来犯者“卯年死”③的下场。“卯年”是指魏太武帝拓跋焘大 举攻宋的第二年(451 年),实际上是赋作者借以诅咒金寇死期不远。传主以拓跋焘比喻金寇非常恰切,当年这个小名叫做“佛貍”的胡人任用汉族的 崔浩等攻击刘宋,如同“当今”金寇利用伪齐帝刘豫合犯赵宋。佛貍最终被宦官所杀,金寇和刘豫也同样不会有好下场。“贵贱”以下三句,既有蒿目 时艰之心,即叹息全国不分贵贱都在逃难,更有讥讽当权者之意——就象棋盘上布满了“骅骝”和“騄駬”这样的神骏,因没有象造父那样的善御者, 势必寸步难行,正如现实中象岳飞那样“尽忠报国”的骁勇,不得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所以时局才如此危险,面临金、齐合犯,全国上下只有到处流窜。“时危安得真致此”系杜诗成句①,杜甫也是感于危世,缘事而发。“老矣谁 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②,这是作者的自道:她说我虽然老了,已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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