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笑道:“你放心,举朝皆吾敌,朕亦不改其度。”事已至此,上官仪似无话可说,他当场取过纸笔,起草了一封诏书。这天傍晚,武则天正在蓬莱宫中散步,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当他将高宗意欲废后之事告知武则天时,她起先还不大相信。类似的禀报接踵而至。武则天站在花园的篱畔,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突然如梦初醒。她意识到,一件重大的事在朝中悄悄地发生了。生性懦弱的丈夫居然背着自己密谋废后,这大大刺伤了武后的自尊心,同时,也使武则天感到了极大的震慑:倘若不是情报及时,说不定明晨一觉醒来,自己已成冷宫之囚……武则天赶到高宗寝宫的时候,上官仪尚未离去,桌上那封起草完毕的诏书似乎墨迹未干。高宗李治尽管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可能泄密,但没有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当武后满脸怒容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高宗不禁感到头晕目眩,差一点跌倒。武则天径自走到桌前,抓起那封诏书,匆匆看过之后,将它撕得粉碎,接着她闭上双眼,开始大声地喘息。上官仪匍匐在地,面若死灰。武则天缓缓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高宗,指着地上的那团废纸,语调平静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高宗低下头去,没有答话。“陛下近年龙体欠安,我一直将帮助陛下处理朝廷政务看成自己的职责。这几个月来,我寝食难安,兢兢业业地效奉朝廷和皇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陛下的圣德能够光扬天下,现海内升平,国运昌隆。边疆番夷,莫不臣服,举国百性,莫不安居乐业,可是陛下却听信小人谗言,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这难道就是我的忠诚劳碌所应得的报偿吗?”“可是,”高宗声辩道:“王伏胜昨天向朕享……”武则天打断了高宗的话,温言说道:“蓬莱新宫修立之初,臣命人将宫中邪异之气驱除,使圣上的新居祥瑞吉安,难道也是我的过错吗?”武则天一连串心平气和的诘问已使高宗面有愧色。“这,这……”高宗看了上官仪一眼,“这不是我的主意,废后之事都是上官仪提出来的……”“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重要的是你自己。你既为天子,也该有个天子的样子。”说到这里,武则天走到高宗的身边,掏出手帕帮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犹若一个母亲在照料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继续说道:“我为陛下日夜操劳,陛下也该顾恤我的一片苦心才是。我看陛下也有些累了,还是早早上床休息吧,好好睡上一觉,将今天这件事彻底忘了吧。”随后,武则天返回蓬莱宫。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看过上官仪一眼。武则天回到蓬莱宫,立即召见大太监魏安和侍中许敬宗。对于这起现已流产的宫廷内变,他们也是刚刚听说。他们来到武后的住处,脸上似乎仍然余悸未消。诗人上官仪看来已难逃一死,问题是他将以何种方式在世间消失。许敬宗提醒武则天,诗人上官仪和王伏胜都曾侍奉过太子忠,给他们一个合乎情理的罪名并非难事。武则天现己失去了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的耐心,听了许敬宗的话,武后当即向魏安问道:“太子忠现在何处?”“太子忠被废为庶人之后,一直幽禁在黔南。”魏安答道。武则天略一思索,便说:“那就再用他一次吧。”三天之后,上官仪和王伏胜以与原太子忠密谋造反为名被押赴曹市处斩,同时,原太子忠亦在黔南被赐死。上官仪死后,他的家族随之受到清洗,他的孙女上官婉儿作为幸存者,日后将在一系列朝廷变故中兴风作浪,起到关键作用。二高宗李治发动的这场宫廷内变虽在发轫之前即告破灭,但它给武则天留下的怆痛与不安远未消除。武则天内心非常清楚,诗人上官仪只不过是受命造反,充当了高宗发泄愤怒的替罪羊。只要高宗愿意,朝廷内外潜伏的反对自己的势力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死灰复燃,使自己苦心编织的梦想毁于一旦。在麟德二年七月,武后曾经向高宗皇帝上过一纸表奏,提出了泰山封禅的愿望,这封表奏送达高宗之后一连数日没有音讯。上官仪事件平复后,封禅的愿望再一次在武则天的心里激起了道道涟漪,现在也许是应该利用一下封禅大典来提高自己声望的时候了。她决定亲往高宗住处,与他当面商讨封禅之事。高宗对此事依旧颇为犹豫。泰山为五岳之首,在道教经典中,它一直被视为万物滋始的渊蔽,为阴阳交替消长之地。封禅的仪式神秘而复杂,历时漫长,耗费甚巨。自古以来,封禅大典一般在新皇初立,诏告天下,或夸耀圣皇仁德,祈福延年时举行。历代王朝中的秦始皇、汉武帝等人都曾举行过这种仪式。高宗也许尚未从上官仪事件的影响中完全恢复过来,自己身为皇帝,却形同虚设,当无“圣德”可言。另外,武则天屡次提出封禅之请,其中必然隐藏着某种目的,想到这里,高宗推脱说:“以先父太宗皇帝之英明圣贤,封禅之礼尚为魏徽谏止,何况我朝……”武则天反驳道:“先帝未行封禅之典与本朝有什么关系?他不封,为什么我就一定不能封?莫非陛下做了什么亏心事,配不上禅封之礼吗?”武则天语带讽刺,高宗感到太阳穴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朝武则天连连点头:“好,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还有……”武则天瞥了高宗一眼,继续说,“自古及今,封禅大典的祭献仪式,均由帝王首献,公卿王室亚献。这样的安排未免礼有不周。泰山既为阴阳交汇之地,我以为应由皇后亚献,这样才能阴阳协调……”高宗默然颔首。十月二十八日,按照既定的计划,封禅的队伍由东都洛阳出发,浩浩荡荡往泰安迤逦而去。武则天今年三十六岁,极尽繁盛奢华的封禅仪式使她一度忘记了宫中的凶险祸咎,一路上所经之处,村舍、树木、山川河流的壮丽景色使她喜不自胜。妩媚明朗的笑容再度出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犹若一位婷婷少女。封禅队伍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元旦前夕到达泰山脚下。元月三日,按例是武则天登坛祭献的日子,一夜的歌舞笙乐之后,武则天天不亮就起来了,经过斋戒沐浴,在女官和侍从的簇拥之下,武则天头戴凤冠,身穿锦袍,走上了祭坛的台阶。在拂晓清冷的微风中,武则天屹立于首阳山巅,从一名女官的手中接过祭酒。山下苍茫的烟树还在晨霭中沉睡。一轮旭日却已喷薄而出,远处大小群峰尽收眼底。嘹亮的登歌和钟馨之音骤然响起,武则天面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跪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当她想到自己十四岁入宫,二十五岁沦落感业寺,二十七岁重入皇宫的经历,不觉在欣喜之中隐隐感到了一丝悲戚。极度的欢乐似乎让人难以承受,大自然的无比神圣使她不禁热泪满面。她秀美的脸庞被步障的锦帷遮挡着,她一度听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当天晚上,在武则天的亲自安排下,一场盛大的欢宴在行宫外的树林中举行。庄严肃穆的破阵歌舞和诙谐轻松走索表演使武则天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她喜形于色,无所顾忌,尽情地沉浸在欢悦的喜庆气氛中。但是,在晚宴进行的过程中,却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快。这天早晨,武则天在首阳山举行祭献仪式时,她的外甥女魏国夫人一连几次借故向她挑衅。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母亲韩国夫人的猝死,是由武后幕后操纵的结果。只是武则天在祭献仪式的过程中不便发作,她对魏国夫人的无礼未予理会。到了晚上,在观看歌舞的晚宴之上,魏国夫人再度对她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她借与高宗亲昵之机,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武则天的视线。武则天只得频繁地挪动位置,对魏国夫人视而不见。在返回东都洛阳的路上,魏国夫人与高宗同坐一辆马车,她不时地从马车的轿厢中探出头来,朝武后的凤鸾大车张望,武则天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一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也许应该给这个少女不更世事的愚蠢来一点必要的教训。三在泰山封禅的大典中,高宗的三子杞王上金和四子郇王素节因分别由杨氏和萧淑妃所生,而未能获准参加封禅仪式。郇王素节时为中州刺史,为人性情敏淑,机智过人,深得高宗宠爱。母亲萧淑妃惨死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加上近来屡被冷落,他在忧愤郁结之中,写成一篇《忠孝论》,通过许王府仓曹参军张东之送达高宗。由于素节长年在外,他并不知道父皇高宗如今在朝中已形同傀儡,这篇文章送往官中不到一月,他便获罪降为鄱阳郡王,软禁于袭州,祀王上金亦因此事受牵连,被贬往湖南澧州。乾封元年四月,封禅队伍辗转半年多,终于回到了都城长安。这一年,太子弘已年满二十。在随后的几年中,北方番夷各族频频犯境,战事迭告失利。总章三年,长安城又发生了罕见的饥荒。为了趋福避害,武则天将年号一改再改。朝廷中反对武则天的势力正暗暗抬头。这股势力的核心由大唐王室的门阀贵族所组成,他们既无政治远见,又无治理国家的才能,武则天对他们早已失去了耐心。她的一系列革新计划往往越过这批门阀官吏,直接由出身寒微的下级官吏去实施。这些大权旁落的门阀贵族对高宗李治已彻底绝望,他们迫切需要在朝中寻找新的代言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太子弘都将是他们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太子弘风度翩翩,儒雅谦和,饱读经史,善恶分明。高宗李治现体弱多病,一旦驾崩,太子弘必将继承大统。每当武则天在朝中推行新政,贬抑贵族时,他们便来往穿梭于太极殿与东宫之间,久而久之,太子弘实际上已经成了复古派手中与武后对抗的一块筹码,而太子本人似乎对自己眼下的两难处境一无所知。这一年的冬天,韩国夫人的女儿,现位居一品的魏国夫人与武后一同进餐时突然中毒而死。这件事情的起因是,武后的同父异母兄弟惟良和怀运在宫中置办了一桌酒席,以图改善与妹妹日益紧张的关系。魏国夫人于席间突然中毒身亡,一时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武则天虽然于事后将惟良和怀运立即处斩,但这一大义灭亲之举未能阻止流言的传扬。当太子弘感觉到所有流言的锋芒都指向自己的母亲时,他第一次陷入了痛苦而冗长的沉思之中。近日来,他在宫中一连几次碰到魏国夫人的弟弟武敏之,对方不是借故远远走开,就是充满敌意地对他侧目而视,武敏之早在一年前就被母亲指定为武氏继承人,改贺兰为武姓。朝中的一些遗老曾不失时机地提醒太子弘,武敏之将来很有可能接管大唐江山,倘若情形果真如此,那么母亲仅仅是因为一时嫉妒而毒杀武敏之的姐姐魏国夫人一事就显得荒诞不经。他怎么也无法忘掉母亲脸上偶尔显露出来的那种飘忽不定的目光,以自己目前的心力和经验,对其中的内容尚难以窥测。一天晚上,太子弘来到蓬莱宫向母后请安。武则天不禁喜出望外,除了武则天亲召太子入宫问事之外,太子弘很少主动登门探望。弘按照礼仪和母亲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便单刀直入,提起魏国夫人之死这件事来。武则天一听,勃然变色,她怒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武敏之?”“近来宫中谣言四起,连官女们都在悄悄议论着这件事。”太子弘见母亲对武敏之已充满警觉,暗暗吃了一惊。“你相信那些谣言吗?”武则天飞快地瞥了太子弘一眼。“儿臣并不相信这件事系母亲所为。”太子弘淡淡答道。武则天没再说什么,她走到弘的身边,替他拽了拽袍服的衣襟。“弘儿,这事已过去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武则天说,“这些年来,你在宫中潜心读书,温文有礼,深得朝中大臣们的嘉许,不过,既为太子,就要谨慎从事,要小心被别人利用……”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又说:“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你的弟弟贤都已生了孩子了,你也该及早完婚才是,我近来也一直在为你的婚事奔忙。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端庄贤惠,我想让你们明年春天择吉日成亲。”太子弘早已听说过这件事,今见母亲主意已定,只得点头称谢。太子弘走后,武则天忧心忡忡地对前来探访的太监魏安说道:“弘儿连婚姻大事似乎都漠不关心、我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要什么。”魏安听后只是嘿嘿一笑。武敏之近来感到武则天的目光突然增添了几分严厉。他不安地意识到,既然武后怀疑自己泄露了魏国夫人惨死的真相,那么他的下场无论如何都不会十分美妙。他看来比太子弘更为了解武后的性格,趁着姨妈尚未朝自己下手,武敏之便终日与朝中女眷寻欢作乐。当太子弘将与杨思俭的女儿完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武敏之总算得到了一个发泄愤闷的机会。武敏之平常就瞧不上太子弘,而眼下弘在朝中声誉日隆之象与自己的颓唐败落恰巧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种对照无疑增加了武敏之对太子弘的仇视。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底闪过:为何不在日后的太子妃,或许还可能是未来的皇后身上抢先刻下一道痕迹?武敏之一旦决定铤而走险,便立即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他用重金收买了杨氏小姐的奶妈,通过她给杨氏小姐送去了一封词章哀婉的情书。在一个风高月淡的晚上,武敏之终于获得机会进入了少女的闺房。杨氏小姐果具倾城之貌,长得楚楚动人。而武敏之风流潇洒,挺拔英武,两人初见之下便已坠入情网。冰清玉洁的少女所撩拨起来的欲望和对太子弘的积怨加在一起,使武敏之度过了一个筋疲力竭的夜晚。一个月之后,东窗事发。武敏之在被解押赴雷州的途中,被护送的士卒用马缰勒毙。但是,这件小小的插曲未能使武则天由武姓子嗣继承大统的愿望破灭,不久之后,她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相继得到提拔重用。四咸亨五年三月,太子弘的婚礼在太极宫文华殿举行。新娘裴氏虽无杨氏般的娇美之貌,不过仪态大方,谦和贤淑。虽然年纪未满二十,但行为举止与太子弘甚为投合。婚后不到数月,太子弘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病弱之躯也似乎慢慢强壮起来。这年夏天,太子弘与裴氏去洛阳避暑。为了排解旅途的寂寞,太子弘与随行的一位老臣聊起了一些宫中旧事。老臣偶尔提及,已故的萧淑妃在死后曾留下了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她们一直被囚禁在掖廷后宫,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九年了。老臣只不过随便说说,没想到这件事在太子心中却激起了轩然大波。他联想到父皇以天子之尊,居然能够容忍已故宠妃的女儿在后宫囚禁达二十年之久,自己却泰然自处,不免替他感到了一丝羞耻。马车刚刚驶离京城十里之外,太子弘即刻命令车队返回长安。现在自己既已知道了这件事,如果再撒手不管,那也未免太残酷了。老臣自觉失言,想要劝阻,看来已无济干事了。太子弘的马车经由朱雀天街进入皇城之后,径直朝后宫驶去。他们来到两位公主被囚禁的地方,太子弘和裴氏从车上下来,穿过一片稠密的树林,朝那幢破败不堪的颓房走去。那位引路的老臣一边往前走,一边不住地长叹。“先生为何叹息?”太子问道。老臣久久地凝望着那幢阴森森的房屋,没有回答太子的问话,而是兀自感慨道:“和当年真是一模一样……”“什么一模一样?”“十九年前,你的父亲高宗皇帝来探访王皇后和萧淑妃时,好像也是夏天。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是,当年那些茑萝刚刚栽下去没多久,如今它们都己爬满墙壁了……”太子弘远远望去,墙壁上翠绿的藤蔓之中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其中有几株已经枯死,经年的花英在风中飒飒作响。几只乌鸦栖息在墙外的树梢上,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太子弘在去洛阳途中半路返回的消息不久就由宫中的耳目密报给武则夭。她正准备派人前去东宫探明原委,不料太子弘已经怒气冲冲地来到蓬莱宫中。“弘儿这么急着来这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武后问道。“孩儿今天刚刚听说,我有两位姐姐现被囚禁在后宫,”弘答道,“母亲一直教导孩儿仁孝宽厚,遵循圣人教训,可为什么在宫中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子弘用不加掩饰的责问语调和她说话,使武后颇感不悦。不过,她还是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两位姐姐?”“就是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太子弘说,“她们十九年来一直被幽禁在宫中。”“原来是这么回事,”武则天笑道,“这些年来,我一心辅佐你病弱的父皇,朝内朝外的事让人忙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将她们忘了。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弘儿,以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以儿臣之见,母亲不如立即将她们释放,让她们婚嫁生子,以沐大唐天子和母后的恩泽……”“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武后讪讪说道,“弘儿现在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太子弘谢过母亲之后,退了出去。武则天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掠过一络不祥的预感。两个月之后,皇宫中紧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武后的第三子周王皙的王妃赵氏因在高宗面前对武后出语不逊,激怒了武则天。武则天为了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妇以必要的训诫,将她关入别房思过。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性情刚烈的赵妃数日后竟绝食而死。她的丈夫周王哲似乎并不为此而感到悲伤。他像往常一样去校射场练习骑马,与太监去禁苑猎场狩猎。这一切,均被感情敏锐的太子看在眼里。有一天,太子弘在弟弟打猎回家的路上拦住了他。太子照例提起了赵妃之事。周王哲不冷不热地对弘说道:“我劝殿下还是少管点闲事为好。”“为什么?”周王哲神秘地冲他笑了一下,径自策马离去了。当太子弘再次来到蓬莱宫面见母后时,武则天看来已失去往日的那种耐心。“太子来找我,一定是为了赵妃之事吧?”“正是。”“弘儿,你现在的行为简直是一个仁慈的君王了。”“母亲何故这样说?”“半年前,你让我给长安的军士增发粮饷,我依了你。两个月前,你让我释放宣城、义阳两位公主,我又依了你,现在赵妃已死,你难道还要向我问罪不成?”“儿臣不敢!”太子弘见母后声色俱厉,赶忙跪地叩拜,“启禀母后,孩儿记得母后写过一本《女则》,规劝天下女子恪守妇德,而现在,一个贤惠的儿媳妇却在您的家中饿死,这件事倘若传扬出去,恐怕会有损母后的圣名……”“你要我怎么办,人都死了,难道你想让我给她偿命吗?”“请母后恕罪。”太子弘深深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武则天的脸色平静下来,她流着泪对太子说道:“弘儿啊,我当年无倚无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在感业寺中辗转数年,最后在宫中生下了你,希望你日后能成大器,内安臣民,外眼远疆,可如今……我也不怪你,你现在之所以会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教训我,指责我,是因为你现在还小,你并不知道宫廷之中许多事情的真相。”“可是,赵妃纵有错失,她毕竟是您的儿媳妇啊。”太子弘似乎仍然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武则天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兀自叹息了一声,朝太子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去吧。”五上元二年初春,彗星再度出现于长安城西北方的天空中,随后太阳突然变成了黄褐色。皇宫内院一时被各种谣传和猜测搅得人心惶惶。这年三月,武则天决定离开都城长安,移往洛阳的合壁宫。当时,武则天的近侍、大太监魏安以七十四岁高龄染菏卧床。武则天虽然重务在身,极感劳顿,但还是亲延太医为他治病,并时常来到他的住所控望。到了四月,魏安的病情急剧恶化,渐至不治。这天深夜,武后再一次来到了魏安的病榻前。自从武则天第一次来到掖廷后宫的永巷,被树上的乌鸦吵得昼夜难眠时,正是魏安给了她最初的安慰与支持,当她从感业寺返回皇宫,所有的宫人都对她侧目而视时,也是魏安独自一人来到嘉献门迎候她。在一系列的宫廷内变的风雨之中,魏安成了自己最为忠实的伙伴。武则天一想到魏安不久之后便将撒手尘寰,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也许等不到天后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了。”魏安也显得颇为伤感。“先生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魏某孤身一人,除了娘娘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什么事?”“这些年来,太子弘在朝中声誉鹊起,朝中门阀贵族莫不对他寄予厚望,况且太子为人独断独行,近来对娘娘颇多怨言,日后他羽毛丰满,事情将很难逆料。目前宫中看似风平浪静,但一有不测风云出现,我担心您将会措手不及,使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武则天泪流满面,声音哽噎:“先生放心养病吧,这些事情武媚自有安排……”“娘娘,”魏安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布满了血丝,“你难道看不出事情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境地了吗?”“请先生指点。”“我听说,上月彗星在天上出现之后,中书侍郎李义琰、中书门下郝处俊已经多次与高宗皇帝密商,要将皇位禅让给太子弘,如果木已成舟,一场宫廷复辟在所不免,到时候,娘娘再想……”“我已知道这件事了,只是……”武则天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您顾念母子亲情,以至于对此事委决不下,亦是人之常情,不过事到如今,此事万不能再度拖延下去……”“让我再好好想想吧。”“宫廷之中历来瞬息万变,娘娘应当知道先帝太宗皇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吧?”说到这里,魏安的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也许今天你还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可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江山早已易帜……”武则天不经意打了个冷战。以武则天的聪慧和胆识,她对自己现在所面临的险恶的处境并非一无所察。同样,太监魏安对武后心中郁结的苦衷亦了如指掌。两个默默相对了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三更的鼓声敲过之后,魏安对武则天说道:“自从娘娘初来宫中至今,魏安一直恃奉左右,竭尽愚钝,如今微臣大限已近,就让魏安最后效奉娘娘一次,将此事了结吧。”“你想怎么办?”武则夭吃惊地问道。魏安没有接话,他背过脸去。武则天从魏安的话中突然觉察到了某种危险,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声喝道:“魏安,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贸然从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魏安平静地说道,“几个时辰之前,我已派人前往东宫……”上元二年四月十三日,太子弘遇鸩而亡,年仅二十四岁。太子暴毙的消息传到合壁宫时,高宗的脸上显露出一反常态的冷静。御医的查验报告很快送达高宗的案前,太子弘似乎是死于酒后的急腹症。高宗李治对医术一窍不通,另外他对太子死亡的真相看来也已没有什么兴趣,即便他对御医的诊断存有疑心,他也没有降旨对此事进行彻底的调查。在场的宫女和宦官对皇帝陛下表现出来的冷漠或克制感到大惑不解,他们甚至难以从他脸上觉察到哀伤的痕迹,末了,高宗李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我杀了太子啊……”没有人知道高宗皇帝如何度过了这个仲春的夜晚,但是第二天一早,当高宗衣冠不整,神智恍惚地来到殿内上朝时,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衰老不堪了。高宗摇摇晃晃地来到御座上坐下,没有理会陪坐在一边的武则天,他俯懒地对殿内的大臣看了一眼,随后说道:“朕自从继位以来,一直遵循先帝遗命,以图大唐天下平安昌盛。怎奈李治德浅才疏,至于朝中灾乱迭出,家祸屡现,朕昨晚思虑再三,决定将皇位让给至仁至德的武皇后……”朝中文武大臣闻听,莫不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武则天也没有想到高宗居然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无疑是在向群臣暗示,太子弘是为自己所杀……一位大臣流泪上前奏道:“陛下,太子暴亡,是我等辅佐无功,陛下如此自责,让臣等无地自容。臣恳请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收回成命。”高宗古怪地笑了一下:“如果大唐帝国注定要灭亡,那就让它亡了好了……”高宗一言既出,朝中大臣立即放声恸哭。武则天见状,赶紧说道:“因太子新丧,陛下心中极度悲伤,以至神智恍惚,臣等故且退下。”高宗反驳道:“朕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只可惜,有些事情朕明白得太晚了。”武则天见局面眼看着难以收拾,便下令退朝。六太子弘的突然死亡将武后与高宗的第二个儿子从幕后推到了前台。雍王贤健壮英武,外表看似稚拙爽直,但内心却曲折多疑。长期以来,宫中和坊间早就流传着这样一则轶闻:雍王贤并非武后所生,许多年前暴毙的韩国夫人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不管贤是否笃信这一传闻,韩国夫人、魏国夫人、武敏之的先后死去毕竟使他对母亲有一种天生的惧怕。在兄长弘为太子的年月里,武后除了在每年的节庆日派人送来几封“劝进”的书信外,平常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雍王贤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出人头地的非分之想,他白天在筵经院编修《后汉书》,到了晚上就时常与宫女和宦官们纵酒狎戏,欢宴竟夕。现在,随着弘的死去,在他与母后之间,一道幕障被悄悄拆除了。经验和敏感使他意识到,太子弘的死显然是源于他一厢情愿的幼稚的理想,源于他为父皇过于倚重。如今,他既已继立太子,前车之鉴促使他不得不处处小心,事事提防。贤平常在宫中曾熟读者庄著述,深知无为独处的道理。因此,他在当上太子之后,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付可能会降临的灾难。不久之后,太子贤的防微杜渐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武则天曾多次让他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协理朝政,他总是借故推倭,留在长安,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凡是武后所赐的美食佳酿,他一概弃之不用,其中的理由似乎非常简单: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以及原太子弘的暴亡都是因为吃错了什么东西……另外,为了防备不测,他暗中吩咐左右亲信将一些武器藏入马厩,这样,一旦宫中有变,他也不至于束手就擒。不过,高宗皇帝看来对太子贤的心思一无所知。现在,李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难行帝王之实,前些年武则天的“建言十二事”刊布之后,她又召北门学士修撰典籍,天下臣民对武后独揽朝政似已习惯。李治也许只有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这种希望是盲目的,对太子贤来说,它往往是杀身之祸的前兆。这位昏聩的老人时常派人给太子贤送来嘉奖诏书,仿佛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什么“贤于处决”啦,“敏于利害进退”啦,尤其使贤胆战心惊是如下一些文句:“深究经史之奥妙,开发圣贤之遗范,宽仁有王者之风……”有一次,太子贤在与自己的老师,太子洗马刘纳言闲聊时曾这样说道:“倘若我日后得到皇位,必拱手相让。”刘纳言听后不禁问道:“莫非太子心中隐有不安?”贤笑道:“我的安全感如果丈量出来,它只有六百五十里。”刘纳言知道,太子所谓的六百五十里是暗指长安和洛阳的距离,言外之意非常明显。太子贤没有想到的是,母后武则天对他一直非常钟爱。在武后的几个儿子之中,她内心对贤最为赏识,她虽然不像高宗李治那样溢于言表,但太子贤的强健的体魄和能骑善射的习性让她颇感欣慰,她仿佛从他身上又一次看到了当年太宗皇帝的影子。对于一心推行新政的武后来说,聪慧好动的贤不仅不会像弘那样成为儒教的牺牲品,相反,也许他能成为自己未来的帮手。不过,自从弘死后,贤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很快就引起了武则天的警觉和不安。她知道,贤之所以故意躲着自己,完全是因为他听信谣言的结果。眼看着母子亲情日益殆危,武则天不得不在繁忙的政事中几次派人前往长安,急召太子来洛阳,试图澄清事实,消除隔阂。但太子贤照例推延,一封封书信石沉大海,她派人送去的食物和布帛,太子亦分毫未取。武则天渐渐产生了这样的疑虑和猜测:莫非太子贤另有图谋?大太监魏安死后,素信巫术卜卦的武则天以为病中的高宗求寿为名,将一位名叫明崇俨的道士召入宫中,官补正谏大夫。这个人的出现几乎立即导致了武后与太子之间关系的进一步恶化。明崇俨也许看出了武后与太子之间的隔膜,有一次,他在武后的床边对她进言:“我曾见过太子贤的面相,他骨骼峥嵘,薄福多难,日后难继大位,倒是英王哲和殷王旦颇有帝王之相……”明崇俨的一席话显然加深了武后对太子贤的忧虑,但她依然没有放弃让贤回到自己身边的努力。几个月之后,武则天利用一次返回长安的机会,命人急速赶往东宫,召太子贤来太极殿相见。太极殿与东宫只有百步之遥,武后身边的近侍不一会儿就返回禀报,太子贤宿疾新发,不便前来。武则天得到这个消息,显得黯然神伤,不觉中竟落下泪来。一名太监见状上前劝道:“既然太子称病不至,圣后为何不以探病为由亲往东宫看个究竟?”武则天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点了点头。在武后驾临东宫的途中,太子贤就接到了门下的密报。他召来太子洗马刘纳言、张大安等人商议对策。张大安对他说,既然武后亲来探视,太子不可不见,太子贤对此事仍颇为犹豫,当武则天的步障鸾轿来到东宫外的肃义门时,太子贤在一念之下还是躲进了东宫花园的一间马厩。武则天从坐轿上下来,张大安、刘纳言等人率领太子侍从远远出来迎接。武后扫视了一遍众人,向刘纳言问道:“太子在哪里?他为何不出来迎接?”刘纳言答道:“太子殿下宿疾未瘳,这会儿骑马出去散心去了。”武则天冷笑了一声:“太子能骑马出去游玩,难道与我说两句话都不行吗?你们平素是怎么教导太子的?”张、刘二人赶紧伏地谢罪。武则天没有理睬他们,她独自一人绕过花园的护栏,朝太子的内房走去。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朱阁倚窗,锦帘绸帐,一如往昔。残阳的余晖洒满了窗台,深秋的凉风从回廊下掠过,传来了一匹天山良驹咴咴的悲鸣。屋子里酒香四溢,墙帷下挂满了兽角和鸟类的翎羽,桌上的一只三彩茶壶似乎余热萦绕。武后一想到太子贤在故意躲避着自己,不禁泪流满面。武则天在太子贤的床边枯坐了大略半个多时辰,直到日迫西山,才带领随从悻悻离去。永隆元年八月,武后的近侍突然来到东宫,给他送来了《少阳正范》和《孝子传》两书,并嘱他仔细领略书中的精妙。太子贤内心十分清楚,这种看似“劝进”的赠书仪式实则上是母后在暗暗指责自己的忤逆和不孝。两天之后,武后再度派人从东都洛阳给他送来一封书信,申诫他不要纵情恣肆,贪恋声色。语词和行文皆十分严厉。太子贤不安地想到,最近一段时期以来,他多次听说正谏大夫明崇俨妖媚皇后,声称自己无德继承大统,现在看来,道士明崇俨的挑唆似乎已经对母后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他深知母亲的为人,一旦她嗅到了什么气味,并决定将某种计划诸付实施之时,她的动作往往迅雷不及掩耳。太子贤整日忧心忡忡,如坐针毡,太子洗马刘纳言见状前去劝道:“我看殿下是过虑了,武后毕竟是你的母亲啊……”他的话未能使太子愁肠百结的忧虑得以宽解,一连几天闭门幽思的结果,促使太子作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一天深夜,道士明崇俨在返回洛阳的途中为刺客所杀。在当今的朝廷之中,居然还有人胆敢对武后的宠侍下手,它使武则天十分震怒,她下令对此事严加缉查。几经周折,凶手赵道生终于供称:刺杀明崇俨之举系由太子指使自己所为……武则天当即下令拘押太子,并派人前往东宫搜查。搜查报告在翌日清晨就送到了武后的手中,其中一项使武则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太子贤的马厩里发现了五百余件刀枪兵器……太子贤派人暗杀正谏大夫明崇俨,在宅内私藏武器,密谋造反的消息传到高宗李治的耳中,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高宗皇帝一想到忠和弘的惨死,就不由得浑身瘫软,冷汗不止。虽然他在病中已卧床数日,但他获悉这一消息之后,还是命人即刻起驾,匆匆赶往武后的寝宫。武则天表情严峻地端坐寝宫帐内,仿佛她料到高宗会来,早已在此静静恭候。高宗李治为太子求情的一席话尚未话完,武则天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她反问高宗:“天下何罪最难宽免?”“谋反之罪。”高宗答道。“以陛下之见,对谋反叛逆之罪应如何处置?”“诛灭九族……”“贞观十六年,承乾密谋造反,先帝太宗皇帝又是如何处置他的?”“废为庶人,远谪黔南……”“这就是了。”武后流泪道,“如今太子所犯之罪为十恶之首,我怎能绚私绾宥,况且眼下突厥屡犯边境,洛阳、长安连年灾荒,朝廷内外,人心不稳,若陛下一意袒护,大唐法度,何以为继?”这种单调的一问一答式的谈话使高宗的处境显得极为可笑。李治静默了半晌,随后说道:“我听说,太子杀明崇俨是实,至于造反谋变朕谅他不敢,太子原本善骑好猎,他在东宫私藏刀剑,或为防身习武,亦未可知,我们可以再细细调查……再说,明崇俨本为一个区区道士,太子将他杀掉,也算不得什么大罪……”武则天觉察到高宗的话中暗含嘲讽,不禁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执意要杀掉贤儿,”高宗泣不成声,“那就让朕同他一起去吧……”第二天,高宗下诏,将太子贤贬为庶人,流放到两千里外的巴州。平常与太子相善的宦官侍从一律处斩。太子贤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长安的日子里,他曾处心积虑地提防着母后的毒鸩,他在被流放到巴州四年之后,当一位名叫丘神勣的宦员逼令他自杀时,他所得到的依然是一杯毒酒。庶人贤在惊愕之余,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上苍对他的故意嘲讽和作弄。在被囚禁于巴州的枯索岁月中,庶人贤曾经写过一首哀婉凄凉的黄台歌词,表述了他心中结郁已久的愤闷: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