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又道,我无力救韩,只能以身殉之。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我死之后,可送我回韩国安葬。如必欲葬我于秦,也请让我头朝东方,守望故国。倘如此,再无憾也。第两百三十九部分 李斯心里酸楚,泣不成声,在旁观者看来,仿佛他比韩非更需要安慰。李斯吓坏了,原来连韩非也会死。那个高贵英俊、凌于苍生之上的韩非,也会有死的一天。这个时候,他不惮于承认,韩非曾是他的偶像,是他曾苦心赶超的目标。偶像即将破灭,他觉出一阵空虚和迷茫。韩非飘逝,带走了残缺的人生,却留下了无尽的想象。无论日后李斯取得怎样的成功,但少了韩非这个最强劲对手的存在,这成功多少都有些成色不足,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他一定会感到“于无佛处称尊”的寂寞。 见李斯悲痛欲绝,韩非拿出了师兄的大度,劝慰道,死有何害?何泣之有!说完,又大叫一声:“子与吾岂一世人哉!”言毕,喷血如箭,气绝身亡,时年四十有八。 李斯抱尸恸哭,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仿佛已跟着韩非一起死去。他擦拭掉韩非嘴角的血迹,心中感慨万千。杀死韩非,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可要世间再出现另外一个韩非,却不知道要再等上几百年了。而当他回味着韩非的最后遗言,却又破涕为笑,为之神骨俱轻,飘然物外。“子与吾岂一世人哉!”诘天问地,气壮山河,这是怎样的狂妄,怎样的自信!是啊,凡夫俗子,到人间一游,没目的,没意义,有如飞鸿踏雪泥,偶留指爪而已,然后朝生暮死,与草木同寂。可是韩非,纵然肉体消灭,精神却长存不朽。这样的人,又怎会真的死亡! 李斯心思百转,不知该喜该悲。雨越下越急,而他怀中的韩非,慢慢变得冰冷。 呜呼,自古死者非一人,夫子至今有耿光。韩非论事入髓,为文刺心,成三代以下一家之言,绝有气力光焰。在韩非身后,有多少帝王,操其术而讳其迹,历千百年而不废。《韩非子》和房中术一起,成为帝王必备的两本枕边书,一用以驭人,一用以悦己。诸葛亮也曾亲自抄写《韩非子》,以为后主刘禅的学习教材。 遥想先秦之时,中国最杰出的思想家、最奔放的大脑,连绵不绝,扎堆泛滥。如此丰富的收获,仿佛耗尽了神州大地的元气,使得这样的盛况,不独空前,迄今也未曾重现。作为先秦时代的最后一位集大成者,韩非之死,标志着诸子的结束,标志着百家的结束。中国历史上最为灿烂的一个时代,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仰望先秦的天空,浩瀚无边,群星灿烂。奈何,无情的时间,最终收敛了星光,黯淡了河汉。随着韩非之死,最后一颗巨星也悄然陨落。 然而,群星熄灭,是为了留出天空,以便太阳展示他那无可匹敌的光芒。 这一轮太阳,将从西边升起,普照中国大地。 这一轮太阳,他的名字叫做嬴政。---------------------------------------------------------------呵呵,韩非章节终于写完了。希望是最难的部分终于过去。大家也都知道,关于韩非之死,疑点太多,说法也莫衷一是。总之,文中我按照自己的理解,作了一番诠释。个人觉得还算是讲圆了。正如杨志兄说的慈溪和李鸿章的比喻,韩非死去的最大原因,无疑是嬴政。至于初见秦的真伪,考据有很多,不重复了,许多意见还是支持为韩非所作。我所以将他设定为韩非的狱中上书,其实从初见秦的文章中可以读到,作书人十分渴望见到大王(而且他感觉他被召见的可能并不会太大),几乎愿拿性命为赌注。大概只有被逼到绝境的人才会如此。行文凄苦(当然,这个只是个人感觉),也貌似是韩非的风格。而韩非对于天下大势缺乏足够的认识,还停留在争霸时代,也是有可能之事。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文章的进行。 韩非章节,大家当小说读的话,应该比较通顺。而和历史上对于韩非之死的解释相比,文中也自有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在内。比如引用八经、天地之数,镜无见疵之罪等,就我阅读所及,应无人提出过。李斯和韩非的感情,估计会有许多的争议,这个没办法,古人已远,实在说不好。我只好主观一下了。再说了,个人的一点私心,不能这么早就把李斯写得太恶劣。男一号一般不能太坏。暂时就想到这么多。希望接下来可以轻松些了,毕竟史料多了。 今天没有了,大家晚安。第两百四十部分 长久以来,在神州大地上,同时存在着七个国王。“七”也许是很多人的吉祥数字,但绝对不是嬴政的。这时的嬴政,他的吉祥数字只能是一,独一无二的一,一统天下的一。 灭亡六国,先从哪家开始呢?嬴政在思考这个问题,韩王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自从韩非死后,韩王安开始不安,时刻担心着韩国成为秦国扫平天下的第一个祭品。可是,马善被人骑,国小被人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让建议:“不如向秦国俯首称臣,可为韩延数年之命。”韩王安道,“韩秦同为诸侯,岂有称臣之理?”张让道,“王虽一时称臣于秦,为韩王不变也。保全社稷,再徐观天下之变,也不失为一策。”韩王安一听有理,于是向秦国纳地效玺,请为籓臣。 韩国既已臣服,秦国的兵锋,自然便直指老冤家赵国了。 嬴政十五年,秦国再次伐赵。《史记》记载:大兴兵。可见,此次起兵的规模远超过往,大有一举吞并赵国之意。秦军兵分两路,一路抵达鄴城,一路抵达太原,先后攻克狼孟、番吾。 名将李牧再次临危受命,对秦军的进攻给予了强硬回击。秦军不能取胜,无奈撤退。李牧虽然赢得了这场赵国保卫战,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赵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 这一年另有一事可记。燕国太子丹,小时候曾和嬴政一起在赵国作人质。等到嬴政登基成了秦王,太子丹还是在继续作人质,只不过东家从赵国换到了秦国而已。嬴政时常轻薄太子丹,并不加以礼遇。太子丹大怒,乃易服毁面,为人佣仆,赚出函谷关,逃归燕国。在森严的看护防备之下,太子丹仍然选择了逃亡,充分表现出了他的冒险气质。然而,这事他作得并不地道。他既然代表燕国,在秦国为质,即使受了侮辱,也只能为了国家利益而忍耐,万万不该私自逃跑。堂堂太子,如此求一身之快,欲置国家信誉于何地?按理,他老爸应该再把他捆回来,向秦请罪才对。无奈老燕王爱子心切,居然也听之任之,留而不遣。 秦国本可以太子丹私自逃亡为借口,加兵于燕,讨伐其不义。但秦国却仅仅作了象征性的抗议而已。统一六国的时间表已经制定,岂会因为一个人质的逃亡而轻易改变! 嬴政十六年,秦国加兵于韩。韩王安无奈,只能剜肉医疮,割地求和。九月,秦国接收韩国南阳之地,以内史腾为假守。 这一年,秦国初令男子书年。这相当于是今天的人口普查,很明显,此举是在为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作准备。 这一年,赵国虽然没有遭遇秦兵,却依然损失重大。代地地震,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大半坍塌,大地裂缝最宽处达一百三十步。 嬴政十七年,内史腾攻韩,俘获韩王安,尽纳其地,命名为颍川郡。韩国就此灭亡,东方诸侯已经六去其一。 这一年,赵国边境依然太平无事,可老天再度和他们作对。国内大旱,颗粒不收,全国大饥,人心浮动,谣言四起,道:“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 这一年,华阳太后薨。还记得她吗?这个改变了嬴政全家命运的女人,这个改变了天下命运的女人? 嬴政十八年,秦国再次大兴兵,目标还是直指赵国。秦军经过了两年的精心准备,加上赵国连续两年遭受天灾,民心低落,国力衰弱,此长彼消,是以对此一战,秦国上下皆信心满满,视为灭赵之战。 秦军兵分三路,王翦率上党秦军,直下井陉;杨端和率河内秦军,攻邯郸;羌瘣率另一路秦军助战。赵国方面,也是尽遣全国男丁,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全数编入军队,以李牧、司马尚为将,抵抗秦军。 只要有李牧在,赵国军队就有了主心骨,其顽强的战斗力就不容小觑。王翦和李牧接连数战,皆不能取胜,佩服之余,也起了英雄相惜之意。 两军对峙数月,相持不下。王翦知赵军饥饿,于是派人送肉酒与李牧。李牧食之不疑。王翦再传书李牧,道:“知赵乏粮,愿与君持久。” 李牧回书也不示弱,道,“固所愿也。” 就在王翦准备拖垮赵军之时,咸阳传来急诏。王翦读罢诏书,脸色大变,掷书于地,怒道,“军国大事,岂可如此轻易儿戏?”第两百四十一部分 当嬴政还是个孩子时,他便从未对任何事低过头,从未失去“一切皆可掌握”的自信。然而,当他业已成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秦王,他却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第一次陷入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 咸阳甘泉宫,太后赵姬忽起重病,太医说了,怕是捱不了多少日子。嬴政望着母亲那苍老的病容,心如刀割,天,她还不到五十岁呀。 嬴政必须为母亲做些什么,他要让母亲含笑而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心愿是母亲没有满足的呢?是的,母亲还有仇没有报。当年他们母子两人在邯郸相依为命之时,受尽了赵人的侮辱和欺凌。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所以,嬴政这才传下诏书,对王翦的拖延战术表达了强烈不满。太后来日无多,必须赶在她死之前,攻破邯郸,以仇人的血,为她告慰送行。 嬴政以私怨加于军国大事之上,强迫王翦速战速决,自然让王翦大怒。怒完了,却也只能从命。 秦军主动出击,李牧正求之不得。两军混战,秦军大败。王翦仓皇收兵,闭营坚守。同时驰书咸阳,道,“为李牧尚在,赵国非急切所能下也。” 嬴政大怒,当即便想临阵换将,撤了王翦的将军之职。李斯谏道,“李牧天下名将,赵国栋梁。李牧一去,赵国之亡,只在朝夕之间。臣有一计,可使李牧不得再为赵将。眼下姚贾正出使在赵,可使其如此如此,事必济也。” 嬴政转怒为喜,点头称善。 不几日之后的邯郸,姚贾登门拜访郭开。郭开称得上是秦国的老朋友了,两人寒暄已毕,姚贾忽献重金,郭开愕然道,此是为何? 姚贾道,听闻赵王欲以他人代李牧为将。愿君往见赵王,打消其换将之意。 郭开乃是赵王最宠信的大臣,心想,没说要换李牧啊,谁都知道,李牧一换,赵国也就算完了。姚贾作为秦国使节,如果我们真要换掉李牧的话,他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可是,他却偏偏不希望我们换掉李牧,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不换李牧,莫非对秦国有什么好处?我郭开可是个聪明人,你姚贾是骗不了我的。 果然,当晚,姚贾的一名随从秘密求见郭开,叩头出血,道,臣本赵人,今见家国危亡,不敢不言。李牧已与秦私自讲和,约定破赵之日,秦王以代郡相封。因此,姚贾方才不惜重金,求君为李牧保住赵将之位,明君不可不察。 郭开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好你个姚贾,我就知道你背后另有阴谋。于是重赏随从,连夜晋见赵王迁,道,李牧、司马尚欲反赵投秦,请大王立下决断。 赵王迁大惊。李牧是赵国最后的屏障,赵国的精锐部队全都掌握在他手里,一旦李牧投降秦国,那赵国就只有死路一条。赵王迁忙问计,郭开道,“大王可火速传旨,召李牧、司马尚回邯郸,以赵葱、颜聚代领二人之职,以抗秦军。” 第两百四十一部分 赵葱、颜聚到得军中,传赵王之旨,命李牧交出符节。李牧奋然道,“两军对垒,国家安危,悬于一将,虽有君命,吾不敢从!” 赵葱拔剑,大喝道,“将军欲抗王命乎?” 李牧的门客见赵葱态度倨傲,当场便欲格杀之。李牧止住,叹道,“赵王疑我谋反,我杀二人,拒不受王命,知者以为忠,不知者反以为叛,适令谗人借为口实。”于是取兵符授与二人,道,“国事拜托二君。善自为之,毋负赵国。”说完,一骑绝尘而去,竟不回顾。 郭开畏惧李牧投秦,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于旅人之家,乘其醉,缚而斩之。可怜一代名将,就此含恨凋零。 闻知李牧被杀,赵军营中哀声一片,尤其是那些曾和李牧出生入死的边兵,更是痛哭泣血。哭声远传秦营,王翦叹道,“此必李牧死也。百战名将,不死沙场,悲哉。”命军中为李牧设灵,亲自拜祭。赵军闻之,愈赞王翦之重义,愈恨赵王之昏庸。 赵葱、颜聚哪里是王翦的对手!秦军再出战,赵军大败,赵怱军破,颜聚亡去。赵国主力就此歼灭。 嬴政十九年,王翦、羌瘣乘胜追击,攻破邯郸,生擒赵王迁。赵国至此灭亡,东方诸侯六去其二。 赵国的灭亡,意味着秦国向统一天下的目标迈出了突破性的一大步。嬴政驾临邯郸,故地重游。这座都城,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初九年的地方。可是,他对这里没有爱,只有恨。曾经,邯郸带给他的都是苦难和耻辱的回忆。而现在,他以征服者的姿态回归,邯郸匍匐在他脚下,任他予取予求。 复仇在我,我必报应。那些侮辱过他们母子的仇家,如今安在?即使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死去,可是他们的子孙还在!在秦军的满城搜捕之下,嬴政母子的仇家尽数缉获。等待他们的,是被活埋的命运。 嬴政冷冷望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号叫挣扎,看着他们被尘土残酷掩埋,心中充满复仇的快意。他答应过他母亲,他一定会狠狠惩罚当年那些侮辱和欺负他们的人。 他做到了。 当嬴政在邯郸倾泄他的怒火之时,咸阳甘泉宫内,太后赵姬缓缓合上了她昏暗的双眼,走完了她传奇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念着嬴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虽然嬴政曾夺走了她的一切,夺走了她的嫪毐,夺走了她的另外两个儿子,夺走了吕不韦。可是,她依然深爱着他。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她又和所有的母亲都不一样,因为她的儿子确实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她知道,等待着她儿子的,必将是一场伟大光辉、无人可及的命运。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第两百四十二部分 且说赵国灭亡,末代赵王赵迁,正应了他的名字,被迁到房陵安置。房陵僻远荒凉,自然不能和繁华的邯郸相比,赵王迁思念故乡,乃作山水之歌云: 房山为宫兮,沮水为浆, 不闻调琴奏瑟兮,惟闻流水之汤汤! 水之无情兮,犹能自致于汉江, 嗟余万乘之主兮,徒梦怀乎故乡! 夫谁使余及此兮?乃谗言之孔张! 良臣淹没兮,社稷沦亡, 余听不聪兮,敢怨秦王? 其词悲,其调哀,闻之者莫不伤感流涕。无奈何,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自致如此,悔有何用? 邯郸城破之时,赵王迁的长兄,赵公子嘉则侥幸得脱,率其宗族数百人,逃亡到代地,自立为代王。闻听赵氏血脉尚存,赵国大夫纷纷前往投奔。赵公子嘉于是东与燕国合兵,屯军于上谷。 再说燕国。自从太子丹逃亡而归,日夜思报咸阳受辱之仇。随着秦国军事行动的节节胜利,眼看秦国的兵锋即将临于燕国,燕国君臣上下皆惶惶不可终日。太子丹报仇之心越发急迫,于是阴养勇士,欲用为刺客,伺机刺杀秦王嬴政。 燕国有处士田光先生,当年曾以勇力胆略闻名于国中,如今年岁虽高,积威犹在。太子丹与田光相谋,欲请其出山,担当刺秦大任。田光推辞道:“臣老也,不堪为太子用。”太子丹又指门下诸客,问谁人可担此任。田光道,“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秦舞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恐皆非成事之人。”太子丹大急,道,“此三子皆勇冠燕国。倘不可用,则再无可用之人也。” 田光道,“臣知一人,姓荆名轲,可为太子使也。” 太子丹道,世间竟有人勇逾此三子乎? 田光道,荆轲乃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岂此三子所能比。 太子丹大喜,乃召荆轲,避席顿首曰:“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祸将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纵。丹之私计愚,愿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诚得劫秦王,使悉返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若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纵,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荆轲许诺。太子丹乃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太子丹欲得荆轲之忠心死力,对荆轲可谓是曲意奉迎、下足血本。曾与荆轲同游东宫池,荆轲拾瓦投龟,太子丹捧金丸进之,让荆轲拿金丸投龟。又共乘千里马,荆轲道,“千里马肝美”,太子丹即杀马进肝。又置酒于华阳台,有美人鼓琴,荆轲赞道,“好手也”,太子丹即断美人之手,以玉盘盛之,献于荆轲。 荆轲在燕国有两个死党——狗屠和高渐离。在荆轲被太子丹宠遇之前,三人常饮酒于燕市,饮至酒酣,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歌罢又相对而泣,旁若无人。荆轲喜读书击剑,高渐离善于击筑,可狗屠却好像只会屠狗,和荆轲和高渐离分明是两路人。这三人能结为死党,让时人颇是诧异。 狗屠者,来燕国十多年,人皆不知其姓名来历。狗屠为人木讷本分,毫无特异之处,荆轲、高渐离却欣然与之游,而且对狗屠极为敬重,每有行事,皆与狗屠商议。人也不解为何。 第两百四十二部分 俗话说,革命靠自觉。太子丹本想等荆轲自动提出前往刺杀秦王的,但看看供养荆轲已是一年有余,荆轲却仍然没有出发刺秦的打算,心中不免生疑。他倒不是养不起荆轲,他只是怀疑自己如此厚待荆轲,效果会不会适得其反?使其贪图生之乐,反而不肯死?又见秦将王翦灭赵国,虏赵王,进兵至燕国南方边界,对燕国虎视眈眈。亡国迫在眉睫,太子丹恐惧不安,再也没了和荆轲慢慢周旋的耐心,乃以言挑荆轲道:“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 荆轲见狗屠,道,太子疑我无心刺秦,出言催促,今当急行入秦,以报太子。 狗屠道,秦王深居咸阳宫中,君何能得而见之? 荆轲道,轲为燕使,又持督亢之地图,诈称献地于秦,愿为藩臣,秦王必见轲。 狗屠摇摇头,道,欲见秦王,须再带一人头入秦方可。 荆轲奇道,谁人之头? 狗屠道,樊於期之头。 樊於期,本为秦将,当年随公子成峤谋反,失败之后四处逃亡,眼下正在燕国政治避难,为太子丹所收容。 狗屠又道,樊於期,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於期之首,再加燕督亢之地图,欲见秦王,易如反掌。 荆轲道,杀樊将军,恐太子心不能忍。 狗屠厉声道,倘太子不忍,君当往见樊於期,命其将首级拱手相送。如樊於期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何面目苟活天地之间?偷生至今,已是邀天之幸。 荆轲与狗屠意气相交,对其底细却并不了解,见狗屠音声激烈,似与樊於期有深仇大恨,正待开口相问,狗屠却也自知失态,又改口道,王翦领数十万大军,屯于燕国南方边境,所为何来?王翦刚刚灭赵,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并吞燕国。秦王要的,是整个燕国。区区督亢之地,恐怕秦王不会放在眼里。秦王轻恩重怨,有仇必报,是以才会在攻破邯郸之后,尽坑当年仇家。秦王深恨樊於期,知君持有其首级,必欲亲眼一见为快。君此番入秦,路途遥远,往返至少一年半载。如只带督亢地图,而又见不到秦王的话,到那时候,就算想再割樊於期人头,怕也是来不及了。 荆轲于是见太子丹,请樊於期之人头。太子丹道:“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遂私见樊於期,道:“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 樊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刺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于是自杀。 至此,荆轲的行装,只差最后一样——凶器。太子丹以百金购得赵人徐夫人匕首,以毒药焠之。为确认匕首的杀伤力,又拿活人来作试验,果然见血封喉,中者立死。太子丹有门客秦舞阳,十三岁便开始杀人,号为勇士,被任命为荆轲的副手。 出发的日子到了,荆轲为等待狗屠,迟迟不行。太子丹以为荆轲临时反悔,于是激将道,“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 荆轲怒,叱太子丹道:“何待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易水之畔,太子丹及宾客知其事者,皆著白衣冠,相送荆轲。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闻者皆垂泪涕泣。荆轲顾谓高渐离曰:“想当年,你我三人取乐燕市,今狗屠不至,使我心痛惜。”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西去,终已不顾。 暮色深沉,远山之上,一人独立,正是荆轲苦等不来的狗屠。狗屠目送荆轲没入地平线,仰天叹道,“成峤公子,浮丘伯已取樊於期人头,以惩其当年背叛公子之罪。荆轲此行刺杀秦王嬴政,如能成功,则公子大仇得报,当可含笑于九泉,浮丘伯也不负公子知遇之恩也。”----------------------------------------------------------今天没有了。大家晚安。当年读史记刺客列传,读到“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时,常常浮想联翩,不知这个让荆轲苦等的神秘客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等到了此人,那刺秦的结果会不会因此改变?怪只怪司马迁留的这个悬念,太撩人了。文中说那人是狗屠,是浮丘伯,自是个人臆测,诸君自能明辨,不待多言:)第两百四十三部分 从燕国到秦国,路途遥远。等荆轲一行出现在咸阳街头时,已是嬴政二十年的光景了。荆轲和他的同伴,皆是燕国特选的健儿勇士,无不意气风发,姿态豪迈,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赞叹不已。 然而,片刻的风光之后,等到了驿馆,一安顿下来,却又开始发愁了。在燕国的地界,他们可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想要见谁,只是一句话的事。可这里是秦国,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人在乎他们是谁。荆轲在驿馆住了十多天,依然没有等来嬴政的召见,心中大为愤懑:果然是弱国无外交,如果今天是燕强而秦弱,看你嬴政还敢怠慢于我! 消极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荆轲于是托关系,走后门,求见嬴政宠臣中庶子蒙嘉,以千金相贿赂,请他帮忙在嬴政面前代为说项。 蒙嘉,乃是蒙骜之子,蒙恬之叔父,虽是名门之后,在金钱的诱惑下却也无异于常人。他一寻思,只消给荆轲递句话,就能得到千金重酬,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荆轲带来了樊於期的人头,又献上燕督亢之地图,这两份厚礼,嬴政也一定会笑而纳之。总之,这是一笔两头都能讨好的买卖,蒙嘉于是应允。殊不知,他以为他在给荆轲帮忙,却反而成了荆轲的帮凶。 蒙嘉面见嬴政,道:“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原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嬴政闻言,果然大喜,乃朝服,设九宾,在咸阳宫接见荆轲。 荆轲和秦舞阳二人,从宫门进入,穿过层层院落,越走地形越高、宫殿越巍峨。执戟武士,甲胄鲜耀,对排而立,两戟相交,拦住去路。二人经过之时,武士渐次分开双戟,同时伴以声声大喝。这一段长路走下来,荆轲依然神色自如,而号称浑身是胆的秦舞阳,却已是色变腿软,气喘吁吁。 进入咸阳宫正殿,但见秦国官吏云集一堂,对二人冷眼相看。这些官吏,单拎出来的话,个个都是随便跺一跺脚、都可以让大地抖三抖的主,其威严不问可知。然而,这所有人的威严加起来,也比不过高高在上的嬴政。嬴政雄踞宝座之上,光耀如日,面似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侍臣高声道:燕使上殿晋见。 秦舞阳一路积累的恐惧,在此时爆发,面白如死人,满面是汗,振恐不安。侍臣劈面大叫:“使者为何色变?” 秦舞阳越发惊恐,以为计策败露,目光绝望,双手哆嗦,浑身的勇力,却几乎已不能托住金函。 荆轲顾笑秦舞阳,又跪奏道:“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荆轲辞语从容,颜色和缓,打消了众人的疑心,一时满殿大笑。嬴政谓荆轲道:“取舞阳所持地图来,与寡人观之。”荆轲从秦舞阳手中取过图函,亲自呈上,嬴政展图,细细观看。图穷而匕首见,荆轲眼疾手快,左手拽住嬴政衣袖,右手抓起匕首,直刺嬴政之胸。 寒光闪动的匕首,一寸一寸接近目标。这是势在必得的一击,这是赌上荆轲之命的一击,这是赌上燕国之命的一击。 然而,荆轲低估了嬴政的武功,浮丘伯也有意无意地忘了告诉他嬴氏家族素有习武的传统。想当年,秦武王力能举鼎,与当时最著名的武士任鄙、乌获、孟说等人不相上下。成峤公子,更是剑术高超,天下无敌。 嬴政的武力,虽不能和家族中的这两人相比,但也远胜常人。而他时年三十三岁,正当壮年,身体处在巅峰状态。因此,尽管刺杀事出不意,嬴政却也迅速反应过来,侧身一让,霍地站起。用力之猛,衣袖为之撕裂。 荆轲一击不中,对嬴政紧追不舍。嬴政边逃边拔佩剑,无奈剑长,惶急不可立拔。嬴政不能脱身,只能绕柱而走,躲避荆轲。 按秦法规定,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宿卫之官执兵戈者,皆陈列于殿下,非奉宣召,不得擅自入殿。群臣见嬴政被追杀,皆感觉如同做梦一般。天下竟有这等荒谬之事!幸好侍医夏无且急中生智,以其所奉药囊掷向荆轲。荆轲奋臂一挥,药囊俱碎。群臣这才如梦方醒,蜂拥而上,以手共搏荆轲。 第两百四十三部分 荆轲受此阻拦,不能逼近嬴政,嬴政也暂时得以喘息。左右宦官大叫:“王负剑!” 嬴政本已放弃了拔剑的念头,得此提醒,趁荆轲被众人阻挡,将剑推到背后,果然一拔而出。(注。) 嬴政的佩剑,乃是太阿之剑,天下利器。一剑在手,嬴政胆气大壮,回身面对荆轲。荆轲已无退路,只能直冲不顾。嬴政出剑,斩断荆轲左股,如削烂泥。荆轲仆倒在地,不能起立,乃举匕首以掷嬴政,嬴政闪开,匕首擦耳而过,刺入铜柱之中,迸出火光一片。 荆轲既失匕首,手无寸铁。嬴政复击荆轲,剑剑到肉,如戳布囊,荆轲不能抵挡。荆轲连挨八剑,委顿在地,血流如注,乃倚柱而笑,箕踞指嬴政而骂:“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在好莱坞电影中,警察们通常总会在事情已经全部搞定之后,这才姗姗来迟。诸郎官也和那些警察一样,等到荆轲已经再无还手之力,这才纷纷涌入,戈戟齐出,荆轲立毙。 荆轲虽已伏诛,嬴政却心战目眩,呆坐半日,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按说,他在一场单挑之战中,胜了荆轲,并将其亲手结果,在臣下面前,也没失了王的尊严,本该得意才是。然而,嬴政却无半点欣喜之情。事情就是这样:荆轲如果杀了他,完全可以四处向人吹嘘,我杀了嬴政,我杀了嬴政。而可以想像,他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再干出比这更伟大的事来。而仅凭这一桩事,日后史官也会慷慨地将他载入史册。可是他嬴政呢,他虽然杀了荆轲,可是他却无法向人吹嘘,就算他向人吹嘘,别人也会很不屑地反问,荆轲是谁?是以,嬴政根本无心去享受这种渺小的胜利,他只是回味着方才和死神擦身而过的惊险。他的事业,险些因为一个无名小卒而夭折。他的梦想,险些因为一柄尺八匕首而葬送。他贵为秦王,生命却也和凡人一样脆弱。将空前的伟绩、不世的功勋,建立在生命的脆弱基础之上,岂非是一种悲哀,一场徒劳?如果寡人能够长生不死,那该有多美妙! 遥想当年,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及鲁句践闻荆轲之刺嬴政,私曰:“嗟乎,惜哉其不精于刺剑之术也!” 陶渊明作《咏荆轲》一诗,其末句云: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 ” 《东周列国志》评曰:“可惜荆轲,受了燕太子丹多时供养,特地入秦,一事无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阳三人性命,断送燕丹父子,岂非剑术之不精乎?髯翁有诗云: 独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剑术疏? 壮士不还谋不就,樊君应与觅头颅!” 大体上讲,荆轲刺杀嬴政不成,剑术不精确实是一重大原因。同为刺客列传中人,荆轲的剑术便远不能和聂政相比。 且看聂政如何刺杀侠累:“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卫。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窃以为,聂政堪称《史记》中的第一高手。然而,聂政身后之名远不如荆轲,何故也?无他,作为一名刺客,你的名声和地位,完全取决于你选择与何人为敌,夺何人之命。正如尼采所言:慎重地选择你的朋友,更慎重地选择你的敌人。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虽说太子丹给荆轲的待遇,足以让今日的资本家羞死愧杀,然而,太子丹之于荆轲,可为知己者乎?在我看来,未必尽然。 太子丹为荆轲取千里马之肝,断美人之手,皆残忍而不尽人情,非有求于荆轲,岂肯如此曲身相就! 荆轲受之无愧,也足见其人之不仁也。荆轲并不贫困,虽然太子丹特加宠遇厚待,对荆轲而言,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荆轲居之而不辞,只能用惑于其利来解释。由此可见,荆轲不仅剑术不能和聂政相比,境界更不能比。总之,在太子丹和荆轲的交往中,你感觉不到一种光明的情感,更多的只是一种收买和交易。呜呼,君子敬人以礼,爱人以德,此风不见已久矣。 注:索隐王劭曰:“古者带剑上长,拔之不出室,欲王推之於背,令前短易拔,故云‘王负剑’。”鄙人找了把剑,当然没那么长,(嬴政之剑,七尺左右,约合今一米六一)比划了一下,貌似还是有道理的。第两百四十四部分 粉碎了一场刺杀阴谋,嬴政论功行赏,首推侍医夏无且,以黄金二百镒赐之,道:“无且爱我,以药囊投荆轲也!” 群臣中手搏荆轲者,视伤势轻重分别加赏,殿下郎官击杀荆轲者,亦俱有赐。 论功行赏完毕,接下来就该论罪行罚了。蒙嘉将荆轲引荐给嬴政,无疑是罪魁祸首。蒙嘉也自知罪在不赦,心中大为惊恐,却又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来,只是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事实上,不止蒙嘉一人恐惧,整个蒙府也都是大祸临头,惶惶不安。秦国连坐之法向来严酷无情,蒙嘉犯下的罪过,依法当诛灭三族。蒙氏尽管是秦国最显赫的豪族,这回怕也是免不了灭顶之灾,要被连根铲除。 老爷子蒙骜已过世多年,蒙武如今成了蒙氏的家长。他见蒙嘉采用鸵鸟策略,龟缩不出,心中又气又恨:就因为你一个愚蠢的决定,牵连到整个蒙氏家族。你躲起来有什么用?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了? 蒙武无奈之下,只有向廷尉李斯求助。李斯直言不讳,道,“事已至此,中庶子之命怕是保不得了。” 蒙武道,“蒙嘉之罪,固然当死。只是可怜蒙府上下三百余口性命,该如何是好?” 李斯叹道,“李某也是爱莫能助。李某官居廷尉,只能依法连坐,不敢回护。” 蒙武跪泣道,“如能得廷尉成全,蒙府上下,皆不敢忘廷尉救命之恩。” 李斯赶紧扶起,问道,“将军欲李某何为?” 蒙武支吾着,似有难言之隐。有些话,他实在难以向李斯启齿。 李斯道,“莫非将军想让李某见中庶子?” 蒙武被说破心思,反而长舒一口气,道,“廷尉愿行否?” 李斯道,“愿见中庶子。” 蒙武大喜,迎李斯入府。蒙嘉虽然闭门不出,闻听李斯来访,却也不好不见。一则李斯位高权重,最为嬴政倚重,在自己的案子上,李斯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二则蒙嘉也在心中暗自抱一丝侥幸,李斯孤身造访,说不定会有好事呢。 李斯见蒙嘉形销骨立,显然这几天没少受煎熬,却也不稍加慰问,劈头便道,“君之罪,自以为能救乎?” 蒙嘉脸色立时煞白,喃喃说道,“不能救。” 李斯再道,君为中庶子,引见燕国使节于大王,乃是职责所在,即使荆轲包藏祸心,行刺大王,君之罪也只是失察而已,罪不至死。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收取荆轲的千金贿赂。这可是犯了大王的大忌。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在做决定时,不是首先考虑大秦的利益,而是贪于一己之私利。如此之臣,不杀何为? 蒙嘉低头不语。他多希望可以退还千金,只要能换回性命。 李斯注视着蒙嘉,冷声道,“李某与蒙氏,也算是有深交。有些话,你们自家人之间不方便说,我这个外人却不得不说。蒙氏能有今日的地位和权势,得来不易。蒙恬、蒙毅二兄弟,皆有龙凤之姿,日后绝非池中之物,蒙氏门楣,将在二子手中光大无疑。若受君之累,中途夭折,恐怕蒙老将军在地下也必不能瞑目也。为今之计,与其坐等大王降罪,祸殃全家,不如自杀谢罪,蒙氏家业或有机会保全。君其思之。” 蒙嘉落泪如雨。李斯的话说得够直白的了,就是要他自我了断。也许,整个蒙府都在期待着他自我了断,以免连累全家。加缪说过,自杀是一个最严肃的哲学问题。对蒙嘉来说,自杀却是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问题。一个人死,总好过全家跟着一起死。蒙嘉心中悲苦,却也再无选择,只能跪谢李斯道,“幸廷尉之教。” 蒙武正在门外焦急地踱步,见李斯出门,连忙迎上。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斯点了点头。蒙武知道,蒙嘉走了,他的兄弟走了。 蒙武长叹一声,神情凄楚,却又仿佛如释重负,又依李斯之计,将千金封存,命蒙府中人,皆身着囚衣,不饮不食,待罪于府邸之中。 李斯往见嬴政,告知蒙嘉已死,蒙府上下,静待大王降罪。嬴政见蒙嘉已死,怒气渐消,又与蒙恬、蒙毅兄弟两人自幼交好,也不忍取他们性命,于是下诏,道,蒙嘉昏庸,不辨奸邪,既已自杀谢罪,寡人以蒙氏其余人等不知情故,特赦之。 蒙氏得以保全,固然出于嬴政的恩典,但李斯的挺身相救,却也让他们五内感激。自此之后,蒙李二氏的关系越发亲密。 第两百四十四部分 再说荆轲虽死,主谋燕国和太子丹还在。犯强秦者,虽远必诛。嬴政加派十万大军,增援屯于中山的王翦,命其灭燕复仇。王翦得令,挥师急进,大破燕、代合兵于易水之西。 嬴政二十一年,冬,十月,王翦攻陷燕国都城——蓟,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辽东乃黑山白水之地,加上天寒地冻,气候严酷,王翦老成持重,以为非用兵之时,一边告捷于咸阳,一边命秦军就地休整,以待明年春暖再战。副将李信,乃是秦国年轻一代将领中最杰出者,大为不服,力主宜将剩勇追穷寇。王翦压住不许,李信奋然道,愿立军令状,必得太子丹人头来献。王翦无奈,只得应允。 李信率三千精锐,战旗飘扬,战马嘶鸣,日夜兼程,追击燕军。风雪纷飞,不能阻挡少壮将军的冲锋。苦寒边疆,无法冰封秦军男儿的热血。 李信踏雪破冰,越山涉水。殿后燕军根本不能抵挡,一战即溃。眼看就将追及燕军主力,燕王喜大恐,秦军怎么这么狠,都逃了一千多里,还不肯放过?彷徨无策之下,只能遣使求救于代王赵嘉,代王赵嘉也是势穷力孤,无兵可派,只能表达精神上的支持,又送书一份,道“秦所以犹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 其时,太子丹藏匿于辽东衍水之间,有门客十余人相随。将太子丹安置在这样隐秘的地方,也是老燕王的一片爱子之意。然而,太子丹正当躁动之年,又怎耐烦一棹冬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过着江上渔父的清淡生活。 太子丹终日抑郁,只盼着被父王早些召回。这一日,终于盼来了使者。太子丹大喜,设宴款待,不觉大醉,又问道,大王见召,莫非秦军退乎? 使者答道,正因秦军未退,所以召太子。 太子丹笑道,此为何故? 使者道,得太子之头,秦军自退也。 太子丹这才惊醒过来,一脚踢翻酒案,便欲逃脱,早被使者按翻在地。太子丹怒喝道,我乃燕国太子,你们反了! 使者道,“今日破国亡家,尽由于汝!杀身报国,复有何怨?”一剑砍下太子丹的头颅,其门客亦尽数诛杀。 燕王喜再也喜不起来了,只能亲手将儿子的头颅,盛于金函之中,遣使献于李信,以求得暂时的安宁。李信孤军深入,无法持久,而辽东寒冷的气候,也让久居西北的秦军将士不能适应,既然得到了太子丹之头,目标业已如愿完成,于是退兵。第两百四十五部分 燕国丧了国都,折了太子,只能栖居于僻远的辽东一隅,譬如游魂,不久自将溃散。因此,秦国的主攻目标,转移到了楚国身上。 其实,早在王翦进攻燕国的同时,秦国便已开始了对楚国的用兵,主帅则是王翦之子王贲。在王贲的统领之下,接连攻克了楚国的十多座城池,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但是,从整体战略的高度来看,王贲伐楚,更大程度上还是起到牵制楚国的作用,投入的也并非秦军主力。 现在,是时候吞并楚国了。然而,楚国实力之强,远非燕国可比。选择一个称职的灭楚主帅,无疑是摆在嬴政面前的首要任务。 在秦国众多的将军中,年轻的李信居然是嬴政意下的第一人选,这在秦军内部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不过也难怪,李信虽然资历尚浅,但他以三千士卒,不畏风雪,千里奔袭,深入绝境,最终取太子丹人头而归,这辉煌的一战,实在令嬴政印象深刻。李信这一战,将一个将领的勇气、决心、果断、强硬,都表露得淋漓尽致,和稳扎稳打、保守持重的王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疑,李信的战法更合乎嬴政的胃口,也符合强秦应有的风格。 嬴政于是首先召见李信,问道,“寡人欲取荆,以将军之见,用几何人而足?”李信不假思索,脱口便道,“不过用二十万人。”嬴政赞道,“李将军果贤勇也。”又以同样的问题问王翦,王翦答道:“非六十万人不可。” 嬴政笑道:“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于是以李信为主帅,以蒙恬为副将,领二十万大军,南伐楚国。 王翦见嬴政不纳己言,心中不快,一怒之下,于是谢病,归老于故里频阳。 这一年,另有一事。新郑有人谋反,意图恢复韩国。幸好规模不大,很快便被镇压下去。尽管如此,此事还是引起了秦国上下的高度重视。眼下,秦国在前方战场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然而,如何巩固和融合新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却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新郑谋反虽然只是一个孤立事件,可是,谁又能担保,接下来不会轮到邯郸、蓟城? 嬴政召集廷议,让百官各抒己见。百官也的确是各抒己见,莫衷一是,直听得嬴政头昏脑胀,还是不得要领,于是望定李斯,问道,“以廷尉之见,该当如何?” 李斯道,“以臣愚见,只用一字即可。” 李斯话落,整个朝堂顿时安静下来。百官虽然素知李斯之能,但李斯说只用一字即可,这海口未免夸得太大。即便是一篇数万字的长篇政论,也未必能解决此一问题。百官屏息静待,倒要看李斯如何圆场。 嬴政也是颇为惊讶,道,“哪一字?写来。” 李斯气定神闲,运笔写下一个两尺见方的大字。宦官托着李斯的墨宝,呈于嬴政。嬴政注目良久,忽面露笑容,叹道,“古人云,一言以兴邦。今观廷尉,堪称一字以安邦。”又将李斯的书迹传示群臣。群臣看去,果然只有一字: 凝! 群臣窃窃起私语,疑义相与析。嬴政笑道,诸卿稍安。凝字之意,有请廷尉道来。 李斯道,“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夺;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则必亡。能凝之,则必能并之矣。得之则凝,兼并无强。” 群臣若有所悟。李斯再道,“古者汤以薄,武王以滈,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他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吏以法,凝民以政;法立而吏服,政平而民安;吏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注) 李斯言罢,举座称善。此后,在新攻取的土地之上,复制秦国的政治模式和法律体系,前面军队打下一块,后面官吏巩固一块,皆李斯之谋也。 注:李斯这段话,源自荀子议兵篇。是当年李斯在求学之时,荀子对李斯的一个问题的回答。此时正好被李斯用上,当然,将重礼改为了重法,以因应形势。第两百四十六部分